第101章
無理家長氣勢洶洶沖到他們面前, 手里還拖著個不情愿的小孩,像是拖破布娃娃一樣。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尺綾才看到新同桌的手被放開, 痛苦地揉了揉。
“你們跑什么跑?還沒完呢, 罵完就急著走是吧。”
對方還想扯他衣服, 尺尚側身一閃, 對方伸手指著他。
手指剛舉起,嘴巴就吧唧吧唧罵起來:“什么老師,我要看證明,拿出證書才算是, 不然你就是欺詐。”
尺尚拒絕,當場給這個無理家長下診斷:“我看你是重度偏執, 建議去醫院檢查一下。”
當場被下了診斷,無理家長臉色瞬間紅溫,一陣兒豬肝紅。她滿臉鼓起氣, 怒斥尺尚:“你以為你誰啊, 你才精神病,你全家都精神病。我現在就把你送到精神病村去。”
“要拿出證據來。過來!”家長扯著自己孩子給對方展示數學天賦,孩子歪歪倒倒被拉到面前, 尺尚實在看得很不耐煩。沒時間和她耗。“再這樣我就報警了,我需要離開。”
“報啊, 報警抓你這個假冒產品。你還想冒充我孩子的老師?想要威脅我?”
“快背, 背圓周率。別讓人家瞧不起你。”家長催促孩子表演, 要求這個無辜的孩子背到后一百位。
尺綾抓著哥哥褲子不敢看, 啊啊啊, 好恐怖啊。怎么還有這種類型的爸爸媽媽,尺綾不想要這種爸爸媽媽。他寧愿要一百個醫生哥哥。
去路完全被擋住, 尺尚從兜里掏出手機,不想再鬧下去了。而且對方偏執極重無理取鬧,再吵下去可能真會突然捅他兩刀。
“你大兒子叫什么名字?”尺尚翻起手機。
家長驕傲地叉著腰:“耀耀,陳星耀。”
尺尚翻著學校班級群,翻完1班翻2班,真找到一個陳星耀,他把屏幕懟到家長面前,“你兒子賬號是不是這個。”
家長瞥一眼,又驕傲地仰著頭答,“是啊。”正在背圓周率的小兒子感覺到理虧了,聲音低下去,變成螞蟻般小聲。空氣沉下來。
忽地,家長愣愣,突然意識到些什么,呆呆地定住了:“嗯?”
怎么真的有自家兒子的聯系方式?這不可能啊。
“你真是大學老師?”家長皺著眉頭,質疑著,掃著對方年輕的面龐,下一秒就找到了篤信的答案,“你是不是N醫大的學生,我兒子的同學。”
“我很忙,我要忙教學,要忙出診。”尺尚被折磨得很疲憊,伸出手把她擋開,“女士請你讓一下,我們要離開了。”
尺尚拖著尺綾往車走去,身后的母子倆終于呆滯地定在原地,沒有再追上來。
回到車上,尺綾還在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尺尚關門,看一眼時間,已經硬生生被拖到11點了。悶詬一句:
“有錢人都發瘋。”
這句話很不嚴謹,不像是他的風格。尺綾問哥哥,“那我們不是有錢人嗎?”
尺綾側耳三秒,沒聽到醫生哥哥的回答。
好吧,哥哥好像是對小朋友家長有一點生氣了。尺綾想自己應該已經很有錢了吧,他有一百萬,雖然被存成存折了。
尺尚滑動手機,翻看著剛才那個學生的信息,還是重修的,缺勤了整整5次,按規定來說可以收拾收拾準備掛科了。
他丟下手機,換做其他老師可能真會這么做。尺尚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學生挺慘,大學能上成這個樣子估計也和家庭脫不開關系。
尺綾看手指,回憶著,也說道:“同桌好可憐啊。”
不過這件事已經和他沒關系了,他下周一就不是新同桌的同桌,而且也不會被批評了。現在當務之急是離開學校,吃他最喜歡的周末甜筒。
醫生哥哥一腳油門直接開出學校。尺綾滿心歡喜地唱起兒歌,已經把煩心事給拋之腦后:“一只小馬噠噠噠,兩只小馬咚咚咚,三只小馬噔噔噔,四只一起跑……”
路過商場,尺尚徑直開過去。沒有停下。尺綾扒著窗戶:“啊,我的麥基基。”
尺綾最終還是沒能吃到甜筒,直接從學校被帶回到家。
進門,醫生哥哥甩下鑰匙,動作比平時要重一些。尺言聞聲出來看看,見弟弟這副模樣:“怎么,吃火藥了?”
尺綾立馬上前去解釋,咿咿呀呀地在哥哥面前跳:“哥哥沒有吃藥。是我新同桌的媽媽說要把我調走,說我很笨,不讓我和同桌坐。然后哥哥和她吵了架。吵完之后他們又追上來罵哥哥。”
吵架這個詞用得有些夸張。尺尚情緒算是已經平復下來。他出聲揮散霧霾:“沒什么事。”
尺綾轉頭,生氣反駁:“很大事!你都沒有帶我去吃麥基基。”
醫生哥哥對此毫不愧疚,從他身邊走過,直接進入廚房洗手。尺言把留給他們的飯菜拿出來,放餐桌上。
尺綾沒有甜筒吃,但他現在也餓了,只能勉為其難地吃一下家里做的飯。這是林老師做的,今天一早他們就吃完飯有事出去了。
尺綾爬上凳子,拿自己的碗,握著勺子吃飯。
“學校有點克你。”尺尚拿起碗筷,看見對面的弟弟,沒忍住。
尺言驚訝:“你還信這東西。”
林老師做的醬油雞翅香香的,比學校里的要好吃十倍。尺綾聽不懂什么課不課的,他只是在想那他周一要在哪里上課呢。
尺綾自從上小學以來,麻煩事就沒斷過。天生休學圣體。但尺綾倒是熱衷上學的,屬實難能可貴。連醫生哥哥都動了給他轉學的念頭。
尺綾一聽到就開始嘰喳:“好啊好啊,不上學了,醫生哥哥是專家。”
“你考好點就沒人挑你刺了。”尺言在旁邊說,“老師都喜歡成績好的小朋友。”
“你也喜歡嗎?”尺綾伸脖子問哥哥。
尺言大抵是忘了尺綾上學期期中數學考第一接著繼續被刁難的樣子。也可能是故意忽略了,“我也喜歡成績好的,喜歡聽話的小孩。”
“哥哥好世俗啊。”尺綾用了長篇閱讀里學會的新詞,“我努力吧。”
吃完午飯后,尺言就帶著尺綾去買麥基基甜筒吃。尺尚一個人待在家里,手頭上的研究生已經要準備送審答辯了。他算得上非常忙。
敲好一陣鍵盤后,他起身,盯著電腦屏幕思索好幾秒,去廚房喝水。
尺綾去上學,周一的早上,他就準備著等待老師給他指定換座位。然而之前的新同桌低著頭不敢看他,眼中似乎是有躲避和自卑。
尺綾在原位置等著,順便砸吧砸吧吃自己的糖果。忽地,旁邊的新同桌突地出聲:“這是我媽叫我送給你的……”
他塞過來一份禮物,是捆中端品牌的兒童毛巾,288一條,尺綾看看,“嗯?為什么要送給我。”
同桌眼睛落在地面上:“我媽媽說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是她誤會了想補償給你們的。”
尺綾接過毛巾,前后左右看看,捏著里面硬硬的。他看到一個信封。他打開,看到里面有好多錢。
他把毛巾連著信封丟回去,不要這個禮物。
司徒輔告訴過他不要隨便接別人的錢,不然他就要被抓進去坐牢了。尺綾還不想失去司徒輔或者是醫生哥哥。他迅速直著腰板坐端正,與新同桌劃開界限。
但是早讀之后的語文課,老師直接就上課了,沒有給他調座位。尺綾眼巴巴望著班主任,原地干等著。
賄賂未遂的同桌不敢面對尺綾。上完一節語文課后,老師捧著書就要走出課室了。尺綾慌張,立馬匆匆忙跑上前提醒道:“老師你還沒給我換座位。”
年輕的班主任聽到尺綾聲音,轉轉頭,看見他有些愣,“噢。”
尺綾焦急地等待著,站到一邊聽老師即將到來的安排。這下輪到班主任有些慌張了。
周六家長會兩邊剛鬧完沒多久,她原本都想好把尺綾調到哪里去了,沒料到中午那鬧事的家長就好幾個電話轟炸過來叫她一定不要換位置。
本來想著小孩子大概會忘記吧,沒料到尺綾記得牢牢的,現在自己陷入一個兩難的地步。
“換位置啊,”她猶豫著,故意拖時間思索,“嘶。”她低頭看看尺綾,又問,“你現在就想換嗎?”
尺綾誠懇點點頭:“嗯嗯。”
班主任手指劃了劃,指著講臺邊上:“那,那你先搬到這里吧,先自己坐著,明天我再找個人和你調換。”
原本以為尺綾會拒絕,畢竟沒有哪個小學生喜歡坐在講臺隔壁。可尺綾立馬就行動起來了。搬著重重的課桌,挪到講臺邊上。
班主任頭疼,這下該怎么辦。
尺綾坐在講臺邊上的左護法位置。很快,下一節課就開始了。尺綾充滿激情地上課,絲毫沒有在意其他小朋友奇異的目光。
“他是不是因為考了倒數第一名才被調到哪個位置的啊。”其他小朋友小聲議論。
數學老師走進來,見到久違的尺綾出現在講臺邊,嚇了一跳:“你怎么坐這兒了?”
尺綾從抽屜掏出數學書,數學老師沒驚訝套就,開始翻書講課。尺綾聽得很認真。聽著聽著他桌面上的小手就伸進抽屜里,拿一顆巧克力糖,拆起包裝。
吃著粉筆灰的數學老師一扭頭,停頓下來余光瞥見:“??”
尺綾砸吧砸吧,很認真地品嘗,突然聽不到老師的講課聲,抬抬頭,立馬把糖紙塞回抽屜里,繼續低頭聽課。
數學老師:“……”
數學老師沒有出聲批評,畢竟這是尊真真切切的大佛,得罪不起。上一個得罪他的人已經從主任調到后勤處了。
巧克力糖是流心的,甜甜的,尺綾裝模作樣地寫筆記。數學老師聞到一陣兒巧克力味,終于是忍不住了:“你,你來寫一下這道題。”
尺綾愣住,抬起頭,“我,我嗎?”
老師粉筆指的方向就是他,尺綾只好站起來接過粉筆,湊到黑板前,看著老師抄寫上去的數學題目。老師的聲音傳入他耳畔:“寫出答案,再給同學們講講怎么得出來的,加油。”
“1+2=?”
尺綾抬頭望,好難啊。
第102章
尺綾握起粉筆, 踮起腳尖,在=后面寫一個3。
數學老師看一眼,點點頭, 想這么簡單肯定給他挽回面子了吧, 鼓掌說:“那你講解一下為什么吧。這么簡單隨便說一下就好了, 大家都會是不是啊。”
尺綾沒停下手, 小手挪到等式的下一行,又開始寫起來:
“設r=(n)為方程n=a+b的正整數解……”
老師看見尺綾這起手,??
他立馬瞪大眼睛,伸手喊道:“停停停——”
尺綾停下粉筆, 回頭看看老師,老師立馬上前來拿起粉筆刷, 把他那一行復雜的字給擦除了。粉筆灰簌簌落在尺綾頭頂。
“他是寫錯了嗎?”
“為什么我看不懂啊?”
“他寫的是什么我一個符號都沒見過。”
老師扶了扶眼鏡,幾秒后嘆氣:“唉,你下去吧。”
尺綾還沒有寫完, 甚至都還沒開始證明。老師反應好大啊, 老師再次把他趕下去,揮揮手重新講課:“吃你的糖去吧。沒你的事了。”
尺綾在一整節數學課上面都摸魚過去了,老師大概是害怕失業, 講得格外認真,一眼也沒看尺綾。
下課后, 他去大課間外面玩, 蹦蹦跳跳的。被拒之千里的前同桌還是偷偷湊過來, 手里拿著那卷毛巾。
尺綾擺擺手:“你不要過來啊。”
前同桌解釋:“我不給你錢。”
前同桌一臉苦悶地坐在他身邊:“我又要被我媽媽罵了。我給不了你的話, 她會罵我的。”
尺綾抬眼:“我都沒媽媽。”
前同桌嘆一口氣, 他不想變成單親家庭,捧著下吧說:“那我還是要媽媽吧。”
尺綾繼續想想, 這也許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繼續蹦蹦跳跳,同桌又嘀嘀咕咕我媽媽什么時候才能不罵我呢。尺綾說:“你不要沒媽媽的話,那你死了就不會罵你了。”
前同桌聽完,又嘆一口氣:“那我還是被罵吧。”
兩人不說話,自顧自扣指甲蓋,頭頂上的綠樹窸窸窣窣搖晃。有一陣兒后,前同桌抬頭看他,有主動提出:“我好羨慕你的哥哥啊。”
“你的哥哥不好嗎?”尺綾看著地面,反問。
“沒有你哥哥那么好。你哥哥厲害。”前同桌郁悶著,他感覺尺綾的家人好好啊。為什么他的哥哥一周都不回家一次,回家也只是打電腦,很多東西也不懂。
尺綾想想,舉例子:“我也有不厲害的哥哥。”比如說眼鏡哥哥就沒醫生哥哥那么厲害,只配在大樓里面掃地當資本家。
“而且哥哥太多了他們也會吵架啊。”尺綾又想到壞處,離家出走什么的,他不愿意再來一遍了。
“吵什么架啊?”同桌好奇。
“很多啊,吵錢,看不慣對方。還摔東西,我還怕他們打架。”
“那你好操心啊。”同桌道。
是啊,尺綾晃悠過身子去面向太陽。這個家沒有尺綾就不行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挺偉大。不僅要陪在尺言哥哥身邊,要給予眼鏡哥哥情緒價值,還要幫醫生哥哥做研究。
一生庸庸碌碌的尺綾變小后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價值。成為對家庭對社會有貢獻的小朋友,實在是太厲害了。
同桌給他鼓掌,嘆氣,“看來我還是不夠努力。”
非常努力的尺綾忖度,要是他死了,三個哥哥誰會更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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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綾回到家。
家里面空蕩蕩的,只有空氣和他自己一個人。尺綾脫下書包,往廚房書房里找了找,都不在啊。
他穿過暗暗的走廊,經過一扇門。尺綾想去推開它,門只是輕微地咯吱一聲,緊緊地鎖住了。
尺綾聞到灰塵的味道。
突然,背后一聲:“尺綾?”
尺綾轉頭,從走廊開端看到一陣光亮,眼鏡哥哥正站在那里,身子背著光。
尺綾的手從暗門上挪走,轉過來看著眼鏡哥哥,假裝無事發生。
尺平扶了扶眼鏡,他盯著只有腰高的尺綾看。抿抿嘴唇,“作業寫完了嗎?”
尺綾猶疑一下,扭著身子說那好吧。蹬蹬蹬地跑出去,回到客廳邊上行云流水地開電視機,像是平時放學回家的模樣,跪坐在茶幾邊上就歪著身子寫作業。
尺平去摁了摁把手,又看一眼客廳里的尺綾。那是通往地下室的門,已經塵封七年了。沒人開過。
晚上哥哥們都回來吃飯,尺綾想起今天舊同桌說的話,還有他給的奇怪錢,咿咿呀呀地向哥哥們告狀了。
哥哥們反應都不大,尺綾看看眼鏡哥哥,他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尺綾埋頭吃飯,眼鏡哥哥并沒有告自己的密。
他知道那扇門后面是什么,雖然記憶很模糊了。飯香香甜甜的,他越嘗卻覺得越甜,吃剩兩三口的時候完全不想吃了。
“就剩一點也不吃完?”尺言看著他跑出去,伸頭喊道。
尺平不語地脫下眼鏡,擦了擦,掩蓋住眼中的思緒。
學校的興趣班快結課了,哥哥當時給他報了閱讀班,雖然尺綾幾乎沒上過課,但老師還是要他交作業。
“我們的結課作業是分析一本自己最喜歡的書,把書和你的介紹稿一起帶到現場,會給每人三分鐘。”
尺綾想想,自己好像沒讀過多少書,看著其他小朋友都開始討論起來介紹什么書的時候,尺綾腦子里還是白白的。
要選哪一本呢?
小尺綾不愛看書,只愛看動畫片。但大尺綾小時候看過很多書,都是在地下室看的,數量之多堪比圖書館,他還有記憶。
尺綾回到家,心里面一片空白,只覺得空落落的像是缺了塊什么東西。他現在很想一個人開地下室的門。
“你有鑰匙嗎?”尺綾主動去問眼鏡哥哥。
尺平坐在椅子上,聞聲,蹙蹙眉頭。尺綾繼續說:“我要進去拿書。”
地下室里面有很多書,尺綾只看過那里面的書,其他的都沒有。他有一個開門的正當理由。
尺平拒絕:“不行。”
地下室里有他們死去的父親,還封存著尺綾的過去。就算真的有這個需要,其他兩人也不會同意打開的,尤其尺言。
“可是我真的要進去拿書。”尺綾嘗試軟化哥哥。
尺平不為所動:“你去問你哥,他同意我就給你開。”
尺綾抿著嘴巴,一條波浪線,有些委屈。到晚上的時候他問尺言,能不能讓他進地下室一趟,他嘰里咕嚕地把原因都說出來了。哥哥吃著飯,聽他講半天原因,最后冷冷地否決道:“不行。”
尺綾大失望。
“為什么啊。”他埋怨。
尺言態度很堅決,只是吃飯,也不看他,言語硬得像刀背:“沒有為什么。好好的門開了干什么。”
開了要拿書啊。尺綾頭要變大了。哥哥好不講理。
“上樓隨便拿一本書就行,里面的東西不準動。你也不準進去。”尺言語調斥責,還是不看他一眼,不通情達理。
尺綾不吃飯了,跑出去。
他生著悶氣。為什么不準他進去,為什么限制他的自由。明明里面有什么尺綾都知道,他又不是想進去而是只想拿書而已。
好吧。他知道哥哥在擔心什么。可他又不是小孩子,他心里面很健康,哥哥們為什么要害怕呢。
自己又不會被地下室吃掉,又不會被迷住不上來,那只是地下室而已。他知道,他知道那些不好的經歷。可這對尺綾來說是很稀松平常的啊。
哥哥們沒有妥協,尺綾也沒有妥協。尺綾就要地下室的書,他就要。他很想要。
這樣僵持了很久,上了一天學再回來,從早上到傍晚,從生氣到沉默。
直至眼鏡哥哥站起來,對他問:“你真的很想要嗎?”
尺綾眼睫動動,點點頭:“嗯嗯。”
尺平手里拿著一串鑰匙,由于太久沒用過,已經卡頓生銹。那是唯一一把能開地下室門的鎖。
屋子里面除了他們倆沒別人了。尺平領著尺綾走進走廊深處,面對著泛著暗色的門。
“你要拿什么書?”尺平還沒開門,鑰匙握在手里,沉聲詢問他。
尺綾回憶著很久遠很久遠的記憶,他在下面看過太多書了,幾乎有一個小圖書館:“我忘記了,我要找找,很快的。”
這是個很好的回答。近十年的事換誰都要忘記,尺平手里的鑰匙鐺鐺響,把手微微一轉,陳年的門很沉重,全是腐朽的重量。
“進去吧。”尺平推開門。
“這是秘密。”尺綾沒有直接進去,伸出尾指,和眼鏡哥哥拉鉤,“不能告訴他們聽。”
尺平嘆氣,勾上去。尺綾一握上,就轉身推門往里面鉆。
尺綾從昏光鉆入徹底的黑暗,他停在樓梯上,頓頓。
地下室內實在是塵封太久了,有一股陰冷逼人的寒氣。尺綾望著這曾經昏黑的場景,滯住,好幾秒腳步才往下挪動。
地下室沒有一絲破損,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原樣,除了父親已經去世外,連空氣的味道都與朦朧記憶里的對上了。
他很久之前看到的霧被緩緩撥開,往下兩三步后,他完全適應了,找回魚兒游進水里的熟悉感,熟練地跑下樓梯。
他走到蒙塵的書架旁,憑著深處的記憶很快就找到書的位置,墊著腳尖抽出來。白色的書封上還有著銀紋,有些泛灰和發黃。
眼鏡哥哥還守在樓上,門沒有關,從樓梯口投射下扇形的光芒。
尺綾抹掉灰塵,抬頭望門口,很快地跑回去。他到樓梯邊上,腳步定住,看著空房間的中心,爸爸垂死腐爛的位置。
里面除了灰塵,什么都沒有。
尺綾抱著書,往樓梯上跑。
這是他的童年。
第103章
天氣初入夏季, 開始天天下雨了。
雨季是沉悶的,昏暗中帶著一點剔透,植物被雨滴打得垂頭, 搖搖晃晃。
空氣中都是潮濕的味道, 好不容易有一天放晴, 哥哥抽了個空, 對尺綾說:“帶你出去玩玩吧。”
尺綾很早就和哥哥和好了。他們關系如初。他停下玩手上的玩具,從沙發上仰起頭來看哥哥:“去哪里呀?”
尺言訂的是主題樂園里的兒童一日票,剛好有六一親子活動。他直接訂了半價家庭票。一共有三張,一張是尺綾的兒童票, 他自己一張,還有張多出來的。沒想好要給誰。
恰巧弟弟回來, 尺言問了問:“你去不去?”
尺尚抬頭看一眼,答道:“去吧。”
去吧?尺綾銳利地想醫生哥哥的心思藏不住哦。他也一定很喜歡去游樂園吧,只是他不說。
吃飯時刻, 外面還下著雨。從窗口透進來涼涼的風, 夜幕泛暗微藍。
林老師也是冒著雨回來的,外套連著傘被淋得濕透,不斷往下滴水。她在門口甩干, 回來洗手又入座吃飯。
最近是初三中考,時間很緊。坐下剛吃兩口飯。才想起來:“對了, 我學校發了福利, 有兩張主題公園的周末票。”
她從包里掏出票, 遞給尺言, 又點頷示意尺綾, “你帶著他去吧。”
尺言接過,看看:“我剛買完。”
要是早一點, 他就不用買家庭套餐了,剛好能進。他把票遞還給林梓,可惜晚了。
“這樣啊。”林梓收回去,有些可惜。她點頭問小尺綾,“又準備什么時候帶你去威風啊?”
尺綾舉起勺子:“下個周末!”
他的票剛好也是下個周末后就過期,再晚些她就真的完全沒時間了。她看看丈夫,把票收起來。
“出去玩出去玩。”尺綾念念叨叨,拋出餐廳,跪在茶幾邊上。
這個獎勵給他帶來很大動力。尺綾更加努力地寫作業,準備用期末的好成績回報哥哥。讓哥哥在家長會上臉上有光。
尺言倒不要求他考全校第一,能全科及格就很不錯了。出去玩也是純玩,簡單做了些攻略和安排。收拾些許東西。
老天爺給了他一個好天氣,到周末,連續幾日的暴雨總算是停歇。尺綾背著小馬包出門,而尺言在后面收尾,拿著傘關門。
林梓和尺平也一道去主題公園逛逛,畢竟票也快過期,出去走走放松散心。
尺綾跑到兩臺車前看看,咬著手指:“我要搭哪臺車呢?”
挑選好十幾秒后,尺綾最終還是跑到哥哥車邊,興致沖沖地等著開門。
尺平從前幾天就一昧地不語,對于去主題公園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林老師喊他開車,他倒是很積極。
見著目不轉睛看窗外的丈夫,林老師也不拆穿,只覺得他實在別扭,想去又不說,還得自己安排。幸虧自己最懂他。
尺綾和醫生哥哥坐后排。他爬到醫生哥哥身上,直到尺言鉆入駕駛座,對他呵斥:“坐好啊綁安全帶。”他才消停下來。
尺綾把自己的小馬包展示給醫生哥哥看,上面別了不少小馬徽章。“你看這是棕色的小馬,這是藍色的,這是紅色的。”
他如數家珍地介紹。尺尚還挺有耐心聽,沒嫌他煩。一路聽著他噼里啪啦講到游樂園。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再加上周末活動,游樂園里的人不少。家長帶著小朋友來湊熱鬧。
他們算來得晚的那類,園內的活動大多都已經開始了。滿天飄著氣球和音樂聲。
尺綾距離上次來這兒時間已經有些久遠了,但他還是把布局記得很熟。他迫不及待地拉著醫生哥哥往里沖。
“我要玩小馬!”
一進門,尺綾就直奔草原小馬項目,這是一個機動游戲,尺綾想玩第二次很久了。排了隊,尺言站旁邊看,醫生哥哥下場陪他玩。
林老師他們很早就進來了,發消息,也找到尺綾。走過來等著。
一大一小,尺綾在醫生哥哥懷中哇哇叫,小馬顛簸得太厲害他快被甩下去了。醫生哥哥夾著他,不讓他掉。
林梓靠在欄桿上看著笑,問丈夫:“讓你玩你去不去玩?”
尺平擺擺手,這種游戲跟成熟穩重的企業家完全聯系不起來。妻子說他拉不下臉,尺平也完全沒有悔改之意。
幾分鐘后,游戲項目結束了。他們從欄桿里出來。尺綾又要去下一個。
小孩子的精力總是很好,幾個大人陪著一起玩都不會累。尺尚帶著他去玩滋水槍,尺言買了杯飲品喝,林梓養生,不喝這些糖漿水,只和他聊天。
游樂園很懂怎么抓住小朋友的心,在西區布置了一個兒童節專區,有很多動畫片玩偶人和趣味小游戲,還請了個主持人來做現場互動,有小禮物可以送。
尺綾剛玩完一個機動游戲,路過這個專場,就挪不動眼睛了。
“去吧去吧。”尺言看穿他的想法,揮揮手,縱容他。尺綾即刻像脫韁的小馬噠噠噠跑過去。此時專區剛好要開下一輪,他成功潛入。
尺言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其他人也跟著,見尺綾已經找到小板凳坐下來,等著節目開始。
兒童節目主持人活躍著現場氣氛,很快就把小朋友們的情緒調動起來。專業的果然是專業的,管孩子像養小雞一樣。
“有沒有小朋友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底下的小朋友紛紛舉高手,尺綾也不例外。大概是由于他長得好看,不過幾道題,他就成為三十多人之中脫穎而出的幸運兒之一,拿到麥克風后,他嘰里咕嚕地說一大堆,成功獲得了禮物。
是一個很小針織手袋,黃黃的,上面有一只鴨子。又經過十來分鐘后,完美結束了,每個小朋友都發了一個紀念品。小朋友們像魚群一樣被放出來,游到家長身邊。
“熱不熱。”尺言摸了一下他的后背。
“不熱。”尺綾看著紀念品,拆開盒子,里面是一個小擺件,硬硬的。
已經十二點多了。林老師和尺平他們剛好閑逛回來,提議去吃飯。幾人沒有意見,往餐廳走去。
在旅游景點吃飯是性價比很低的。但這個游樂園畢竟不在什么聞名城市里,來的人也是本地居多。價格還算能接受。
他們逛了逛,看見家順眼的就走進去,價格味道基本都大差不差。挑了窗邊的八人桌,開始點餐。
餐廳火爆,空位也不多,需要自己去窗口下單拿餐。尺綾看著菜單,挑來挑去看花了眼,最后點了玉米汁和雞蛋飯。
尺言去拿餐,一份鰻魚飯一份粉,還有青菜。尺綾說著要去幫忙,兩人捧了不少東西回來。
其他人倒不是很餓,尺言吃兩口就停下來了,尺綾吧唧吧唧地邊吃自己碗里的,邊偷吃哥哥碗里的,還不停給哥哥們和林老師倒玉米汁,以彰顯自己的孝順。
“還想玩什么啊?”哥哥問他。
尺綾拿著地圖,歪著頭看上面的符號,仔細挑選著,“唔,我還想玩小馬。”
尺言給他規劃了一條路走過去的路線,這樣去玩小馬的路上,就能同時玩到好幾個項目。尺綾覺得哥哥簡直是做計劃的神仙,沒有他自己一定會在奔波中累死的。
陪玩的還是醫生哥哥,這個年輕人似乎很適配玩這種青春的項目。尺言時不時也會下場,還給弟弟買了個氣球。眼鏡哥哥就在旁邊看著,很端正,和他純純看風景的妻子林老師一樣。
他們逛購物攤倒是逛得挺起勁,尺平給看中幾個玩偶,拿起來看了又看,最后決定買下來回去要送給尺綾。
一路玩過去,到達旋轉木馬。尺綾期待了整兩個小時,完全迫不及待。
“別急啊。”尺言推了推墨鏡,止步欄桿外。
尺綾選了一個棕色的大馬,因為是大馬,離地面特別高,所以需要家長陪同。醫生哥哥又要上場了,抱著他坐。
八音盒音樂聲響起,旋轉木馬緩緩挪動,速度逐漸加快,大媽一高一低地起伏轉動,尺綾起初握著大馬的獨角哇哇興奮叫,“哥哥我在騎馬哦。”
“嗯。”尺尚伸出手護著他。
大馬忽高忽低,有種離心的失重感,尺綾更加興奮了:“哥哥我騎馬好快啊我好厲害。”
“知道了知道了。”尺尚沒什么耐心地應,把他掰回原位。
尺言掏出手機給他們拍照,咔嚓好幾張,滿意地低頭挑選著。
后面轉圈太多,尺綾有些暈暈的,倒在醫生哥哥的胸口,哥哥沒有給他做急救。熬過這苦難的六分鐘后,旋轉木馬才逐漸停下。
大馬太高了。爬上去簡單下來難,尺綾艱難地看著地面,醫生哥哥兩條大長腿先跨下地,兩只手伸回來夾尺綾,把他抱下來。
回落地面的尺綾沒什么實感,感覺自己還在旋轉,他有些委屈地去抱尺言哥哥,一頭撲上去他的身子。
“買個雪糕吃吧。”一旁的林老師看見了,說道,“壓壓驚就沒這么暈了。”
這件差事當然是交給眼鏡哥哥做。尺綾接過原味的甜筒,舔兩口,又咬一下,嘴巴里甜甜的,果然清醒不少。尺平給每人都買了一個,遞過去,這次尺言沒有拒絕。
三點多,兩口子逛得差不多,說先回去了。哥哥們帶著尺綾仍留在游樂園里玩,剛要進發下一條去植物園的路線。
天空突然轟隆一聲,云層中劈出一道閃電,本來還明亮的天空突然間壓頂,烏云迅速地聚集起來。要下雨了。
黃豆大的雨珠嘩嘩地打下來,落到地面上摔出深色痕跡,幸虧尺言帶了傘,他撐開,剛好到雨落到噼里啪啦的程度。
“走不了了。”尺綾失望地看著天空。
附近沒有遮蔽物,剛好是石路小徑,他們只能停在原處。小徑旁邊的灌木叢被修剪得方正,無數片小葉子聚集起來,頂著傾盆的大雨。
醫生哥哥也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原本是要給尺綾講解植物的。
視野混成綠灰青色,空氣中水分脹滿,透著雨滴像是看到泡泡。兩個哥哥都撐著傘,尺綾也撐著自己專屬的小傘。
下雨很大,哥哥們因為高,所以只淋濕了褲腳。而尺綾卻下半身全濕了。他心里面很不平衡。
“算了,回去吧。”尺言說。
三人坐上回程的車。尺言讓尺綾把鞋脫了吧,全濕了也別悶著,尺綾有點想把濕漉漉的褲子也脫掉,醫生哥哥沒同意,幫他卷起褲腳。
今天雖然最后被淋濕了,但還是玩得很開心的。尺綾扒窗口,看灰綠色的窗外。
要是以后都能這樣來玩就好了,他喜歡和哥哥們玩,喜歡吃給他買的雪糕,喜歡林老師和他說話。
車停到家門口的草坪上,還是有小雨,地面上一攤接一攤的積水。
尺綾推門下車,要進家里面。
“先穿鞋。”尺言給他拿一雙新鞋,尺綾穿上,噠噠地推門而入。
客廳的小桌開著燈,與窗外的昏暗相映,有種過渡的融合感。屋內很安靜,靜得火苗一吹的聲音都能聽到。尺綾看向小桌,見到桌上放著蛋糕。
尺綾愣愣,蛋糕上點了蠟燭,正在搖曳著。尺綾問哥哥:“為什么有蛋糕啊。”
尺言放下鑰匙,笑笑道:“因為是你生日啊。”
尺綾跑到小桌旁,湊著頭,圍觀生日蛋糕。他抬抬頭看哥哥:“真的嗎?”
尺言來到他身旁,醫生哥哥也換好鞋,跟著進來了,往這邊過來。
尺綾很驚訝,驚訝到張大嘴巴。尺平和林老師也拿著禮物也走出來,他們先回來,就是為他取蛋糕的。
蛋糕很平凡,不是定制的,也沒有各種小馬小花的圖案。可這就是尺綾夢寐以求的生日。他要過生日了。他要長大了。
外面還在下雨,像好聽的歌曲,窸窸窣窣。空氣被雨水洗刷過一遍,變作火光的燃料。
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想過生日,他以為自己不會可能生日,可是哥哥沒忘。
“快吹蠟燭吧。”
尺綾欠身對著半透明的火苗,吹出一口氣,蠟燭化成一縷煙。尺綾看見了,看見他的愿望,像水彩暈染,融化在青色的視野中。
他其實沒有許愿望。但會實現嗎,會靈驗嗎?尺綾怔怔地想。他已經是一個正常的,幸福的小孩子了吧。
會擁抱,會鬧騰,會看動畫片。
會索要禮物,會偷吃零食,會擔心和害怕。
他可以聽兒歌,可以手舞足蹈,可以被關心和交朋友。
他已經是了吧。
這就是小尺綾九歲的生日。
第104章
“別一天到晚坐著, 起來多做運動。”尺言路過出聲。電視是關著的,客廳非常安靜。他對躺在沙發上的弟弟嘮叨道,“也不見你做點正事。”
尺綾正倚著沙發, 被哥哥催著之后才動動, 活像一只樹懶。他的發絲卷著, 落在臉頰邊上, 長發之下的面龐變得俊朗,白皙的臉長開了不少。
尺綾是在過生日之后變大的,身體是同樣的身體,性格也沒怎么變, 還是以前那個懶洋洋的他。
他身子變得很長的,跟原來的小尺綾比簡直像被拉成兩倍的細條。幾個哥哥倒是沒有異議, 家里也沒有因為這個變化而翻天覆地,大家默不作聲,自動恢復以往的正常生活。
醫生哥哥幫他檢查過全部身體, 沒有任何異常, 血壓、細胞都很正常。除了之前還有些先前中毒的后遺癥之外,沒什么不健康的部分。
尺尚隱藏了尺綾的身體素質已經是大尺綾的真相,他猜想到了, 尺綾變回來只是一個時機的事,只可惜他腹死胎中的論文。他本人是不在意的。
大家紛紛表示, 平安就好。無論大的還是小的高的矮的, 只要是活的就行。尺綾被完全審視好幾輪, 像個國寶一樣后, 大家才放下心。
變大的第一晚是在飯桌上吃飯的, 大家齊聚,陪著他吃回歸的第一頓飯。林老師關懷地問了不少話, 尺綾表現得很是拘謹,只是點點頭。
他的確變了很多,以往只有他在桌上嘰嘰喳喳的份,甚至最近一次是昨天。
飯桌上照樣都是小尺綾愛吃的菜,雞翅,茄子,西藍花……尺言原本習慣性給他夾菜,筷子剛下,這個哥哥就頓住。他突然記起來尺綾不怎么愛吃肉,筷子猶豫著,最終還是夾一只雞翅給弟弟。
“長身體。”尺言勸道。
尺綾都快長定型了,雖然有突然縮水的前科。尺綾沒有掃興,把醬油雞翅夾起來。嘗試一口后他不說話,心里還是更愿意吃蔬果,清淡一些的菜肴。小尺綾好不容易把挑食的習慣調教好,這下好了,一變大后連口味都退化回來。
變大后不能去小學了。他當然也沒閑著。在他剛變回來的第一晚,林老師突然告訴他一個消息:“對了,我給你報了高考,在5號,有空就去試試。”
林老師對學習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當然這是她的出生和職業所必備的素質。她本來也只是想碰碰運氣,甚至已經規劃好每年都給他報一下,沒想到只第一年就中彩。
她說得很輕描淡寫,尺綾有些茫然,愣愣地噢一聲。桌上的其他人驚訝,著實對林老師的這番操作震撼。尺綾接受了突如其來的安排。
尺綾剛重新變回自己的第五天,就登上高考的考場了。
一支筆,一張準考證,三個日夜,六張試卷。
在考場里,他宛若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游魂,穿著私服游蕩在凈一色的學生中。他過分陌生,也過分透明。
整個高考結束得很平靜,就跟他平時在家睡覺吃飯一樣。沒什么其他人的緊張刺激感。
十幾天后,成績出了。
五百多分。分數并不算高,不能完全配上他的天賦和期待。但對于臨時被拉上場,沒有任何準備的他來說算是還過得去了。
林老師一改以往高要求的態度,說不想再來一遍,愿意留國內,就拿著這個分走吧。事實證明她之前的嚴厲和固執都是正確的,尺綾順利過上了和同齡人一樣的生活。
他只報了家附近的大學,當然不包括他哥的那所,志愿也沒什么頭緒。當下潮流的工科,計科,他都沒興趣。至于醫學或是數學,他更是不愿意。他不想做學術。
什么都興致缺缺,填了幾個含著些許文理交叉的專業。最后被錄取到隔壁市的一所重點大學的會計。
九歲的小尺綾成功銜接十九歲的大尺綾,從重點小學直升重點大學。實現三連跳的階段跨越。這是放在任何一個家庭,都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尺家也不是例外。
他們家感情表達很含蓄,不喜歡外露。沒有別人家的慶功宴或是大獎勵。日子平淡如流水。
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后,尺綾沒有表現出當初小尺綾的興奮。
哥哥帶著他他做了一名普通的學生都會做的事。他們進入商場,進入專賣店,挑選新電腦。
一路上枝葉搖晃,尺綾坐在靠窗,他沒有扒著窗戶,而是平靜地側頭往外望。他的眉眼中含著些許朦霧,眼皮之下又透徹地注視著風景。
他與小尺綾不同,又是那么相同。他不鬧騰,卻仍會為了那些癡迷。
一片簡約潔白的商場內,光滑潔白的展示臺上布滿琳瑯滿目的新款。四處零落地散著消費者。尺綾對這個商場有些熟悉。他在過去的一年里,曾偷偷溜來很多次買東西。
“你看看喜歡什么?”哥哥對他說。
小尺綾喜歡玩電腦小游戲,但大尺綾對電子產品毫無興趣。仿佛一夜之間就將所有孩童的習性進化掉了,抽枝拔條地長成大人了。
剛高考完的準大學生總是消費大戶,店員非常熱情,過來介紹:“你是什么專業呀,打不打游戲呀?需不需要運行ps之類的軟件呀?”尺綾太久沒與人交往對話,有些應付不來,最終還是尺言幫他選了新電腦。
本來要打包離開了,尺言剛拎上,回頭看一眼。“再買部手機吧。”他走過來,拿起尺綾手中的磚頭,“你這個也舊了。”
尺綾微滯,把手上的板磚交給了哥哥,尺言拿起最新款的手機,挑了個順眼的顏色,“就這個吧。”
價格并不便宜,配置也不低,很快就包裝好了。
尺綾知道哥哥這樣做的用意,要是讓他自己選,必定選不出來,猶猶豫豫。他悉聽尊便,沒什么主見,但哥哥卻待他一如既往有耐心。
變大后有很長的假期,尺綾一如既往地躺在家里,變成一條純度百分百的咸魚。失去了小尺綾皮囊的庇護,他的生活也匱乏起來,沒有哥哥帶著他到大學公司游樂園湊熱鬧。
他沒有徑直回歸之前的獨棟公寓,那棟哥哥買給他的白色房子里。他按照著小尺綾時期養成的習慣,住入這間屋子。
對于突然在家里擁有自己的房間,尺綾沒有驚喜,只有微微的驚愕。畢竟他他坐在軟綿綿的床上,沉默地抬頭望著滿是小花小馬的兒童墻紙,被子也是自己喜歡的圖案。太陽光很亮眼,他有些睜不開。
這屬于小尺綾的甜蜜和寵愛,大尺綾是有些應付不來的,畢竟他一向不善言辭。
尺平還是有些不習慣變大的弟弟,這么小一個突然拉長成香腸,放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就好比黃色的小雞變成突毛青年雞,一定是前者更加招人喜歡。但他對弟弟的感情沒什么消減,時不時生疏的目光還含著以往的關懷。
尺綾不怎么喊他哥哥,頂多只一聲單字,確鑿的證據沒有,這還是尺平從模糊不清的字音里幻想的。
尺綾能感覺這個大哥有時候想對他說話,對方剛張開嘴,又止住話頭。兩人默契地不語,垂下眼。
這個不太熟悉的哥哥給他準備好了上大學的所有費用,又默不作聲地轉給他公司的股份分紅,又與妻子商議著給他買一套大學附近的房產。
他不像尺綾的親親好哥哥尺言那樣能托舉他,手上只有金錢能彌補兩人的距離,他愿意付出求一個問心無愧。
尺綾沒有像其他患者一樣半路而夭,而是幸運地變回來了。這應當是喜事。
其實不好說是否幸運,畢竟對于尺綾來說,長大并不算一件好事。他需要擔起責任了。他有太多太多的東西等著他。
哥哥也等他太久,尺綾知道,因為自己的逃避,這堪稱是場長達一年的折磨。
尺綾剛變回來的第一晚,尺言什么都沒說。
兩人互相緘默,仿佛隔著長達一年的灰塵。也許是彼此都沒什么好說的,也許是各自心知肚明,眼神早已傳達心意。
不算熱鬧的晚餐結束后,尺綾獨自走到門外的露臺上。幕色寂靜暗藍,幾顆星子綴在上空,微微閃爍。
哥哥靠到他身邊的欄桿上,尺綾低著頭,抽出一根煙。尺言看一眼,說:“這么快就吸煙了。”
尺綾一直有抽煙的習慣,不過不明顯。尺言說他少抽些,他的肺不太好。尺綾已經點燃了。
尺言伸手從煙盒里也抽一根,咔嚓一聲點燃,他是很少吸煙的。他知道尺綾在想東西,尺綾垂下了眉睫,看著檐廊下的茶花。
長大了,他需要負擔很多東西。包括責任,包括命運,包括哥哥的沉默和他一直逃避的。
可尺言一個字也沒提起。他也垂垂眼,看著地面。
“歡迎回來。”
尺言頭微側,飄出一口煙,望著弟弟。
火星微微閃爍,煙灰坍塌。尺綾有聽到哥哥欣慰地笑一聲,夾雜著放棄和期待,溫聲浮到他耳畔:
“祝你大人生活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