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勉最后還是沒有選好要考什么學(xué)校。
他提前離開了,在高考前幾個月、于喬鈺大吵后的某一晚。
紗門推開了沒關(guān),軸承干澀,發(fā)出“咯吱”一聲刺耳的聲響。
喬鈺剛說完狠話,沒想到江勉會在本該睡覺的時間點(diǎn)直接出門,原地愣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才想著追上去看看,可走廊上已經(jīng)沒了江勉的身影。
他先是有那么一點(diǎn)的擔(dān)心,但很快就被隨即而來的氣憤沖昏了頭腦。
不顧姥姥的勸阻,“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既然要走就別回來。
誰沒了誰都能活得下去。
一天、兩天、三天。
一個星期過去了,江勉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
姥姥已經(jīng)在外面找了好幾天,學(xué)校的老師也一起,最后報了警。
警察找是把人找到了,但只說了個地址,江勉六天前回了他爸那里,在京市,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國了。
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
不過一個月前,江勉還對此報以不屑。
任憑那老頭有多少錢,管他江勉鳥事?管不住下半身的東西,別說作為父親,就算作為一個人也不配。
喬鈺連連點(diǎn)頭:“你可千萬別被金錢沖昏了頭腦,咱們要有骨氣。”
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愛恨分明,渾身上下最硬的就是骨頭。
江家的人找江勉勸了幾輪,江勉全部無視,軟硬不吃。
“我有你和姥姥就夠了。”江勉喜歡抱著喬鈺,閉著眼睛把臉埋進(jìn)他的頸肩,在夜里細(xì)細(xì)說著一些情話,“我要看著你念書、畢業(yè)、工作,然后一起孝敬姥姥,送她終老。”
江勉把一輩子規(guī)劃進(jìn)了短短幾句話中,一眼望到頭的未來,平淡又令人安心。
喬鈺不相信這樣的江勉會因為一場爭吵不告而別,拋下他和姥姥,走得這么悄無聲息。
“出國了?”他不敢置信,“江勉?他出國?”
英語水平只能認(rèn)得二十六個字母的江勉竟然愿意出國。
“有錢就行了,”警察瞥了一眼喬鈺,“人家富二代出個國有什么好稀奇的。”
喬鈺沒想到有一天江勉能和“富二代”這字眼掛鉤。
他在家悶了兩天,還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shí),決定找江勉當(dāng)面問個清楚。
如果江勉親口承認(rèn),他就回來。
沒什么要說的,也沒什么可惜的。
他就想聽江勉親口說一聲。
就想看著江勉說一聲。
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喬鈺只拿了來回的路費(fèi),一個人去了趟京市。
他提前做好了準(zhǔn)備,找到了江家的房地產(chǎn)公司,以及多處私宅。
他見了很多人,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狐假虎威的、瞧不起他的人。
但他沒見到江勉,也沒見到江勉半道上冒出來的爸爸。
他在京市呆了三天,直到身無分文。
最后只見到了一個不明所以的“三叔”,被對方按在桌上,刀刃抵住了眼睛。
血順著眼角流進(jìn)耳廓,尖銳的觸感直戳眼球。
喬鈺渾身發(fā)顫,手指卻緊緊扣著桌沿,不愿妥協(xié)。
“你是心虛,”喬鈺說,“越不讓我見他,越不對勁。”
三叔笑了:“是他心虛,不愿見你。”
喬鈺臉色慘白:“不可能。”
“不可能?”三叔用指背拍拍喬鈺的臉,“小朋友,別太相信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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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似乎還有血跡,橫劃過鬢角,流進(jìn)耳朵。
那道痕跡被輕輕吮了一下,濕潤的觸感,拂面而來的溫?zé)岷粑?br />
“夢到什么了?睡覺都在哭。”
喬鈺睜開眼睛,一片漆黑。
他緩慢地適應(yīng)了黑暗,同樣感受到了柔軟與溫暖。
江勉的手臂環(huán)在他的頸后,熟悉的氣息籠罩在四周。
這種感覺讓喬鈺想起以前和江勉擠在一米二的小床上,他睡覺時喜歡把被子蒙過頭頂,剛好能窩進(jìn)江勉的懷里。
那些喜歡太年輕了,承諾都不值一提。
現(xiàn)在想起曾經(jīng),一地雞毛,過了期的糖,吃進(jìn)嘴里只剩下苦。
“我夢到你了。”喬鈺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夢到我?”江勉湊近了些,鼻尖蹭到喬鈺的耳廓,親昵而又溫柔,“夢到我什么了?”
可喬鈺卻閉上眼睛:“夢到你,不如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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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喬鈺被鬧鐘叫醒。
起床,拿過手機(jī),他坐在床上,撕下粘在屏幕上的便利貼。
【工作原因離開幾天,餐桌上有早飯,注意保暖。——6:30a.m.】
他盯著那個am看了半天。
倒不是喬鈺不懂,他只是下意識覺得江勉寫不出這玩意兒,在想是什么鬼畫符。
但很快他就反應(yīng)過來了,或許自己應(yīng)該以另一種視角去看待現(xiàn)在的江勉,對方現(xiàn)在好像比自己厲害多了。
喬鈺把那張便利貼貼回床頭柜上。
他掀開被子下床,屋里開了地暖,即便在冬天起床也沒那么艱難。
客廳很大,南北通透,窗簾都拉開著,里面垂著內(nèi)紗。裝修風(fēng)格簡約溫暖,米白色的主色調(diào)顯得非常居家。
對于“家”這個字眼,雖然喬鈺很早之前他就和江勉討論過,但真要具體到某一處,還是很模糊的概念。
可眼下真真切切地看見實(shí)物,才恍然覺得好像曾經(jīng)說的那些落實(shí)后,也不過和許許多多普通家庭一樣,有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就好。
——“是我們的家。”
喬鈺想起江勉昨晚說的話,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餐桌上擱著早飯,大概是江勉自己做的,喬鈺沒有動。
他沒有動這個房間里的一切,像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一般,很快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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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勉的房子買在了喬鈺大學(xué)旁邊,下了樓步行十分鐘就能抵達(dá)學(xué)校大門。
喬鈺站在岔路口想了想,去了趟學(xué)校。
周書禾正在宿舍收拾行李,見著喬鈺睜大了眼睛:“蛙趣,你怎么在這?”
喬鈺一腦袋問號:“怎么了?”
“大早上的,你不應(yīng)該跟你那初戀對象你儂我儂嗎?”
喬鈺臉黑一截。
“是你那個初戀吧?”周書禾又問,“我一聽說是個男的,就猜是他。”
“聽說?”喬鈺問,“很多人聽到了嗎?”
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喜歡男的有什么說不出口,但這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
畢竟女孩兒表達(dá)好感都挺有禮貌的,男的……另說。
“沒有,就我一個,涉及隱私嘛,她只問了我。”
喬鈺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桌邊坐下。
角落里的草稿紙堆在一起,他像是想起什么,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之前江勉送他回寢室那天打的草稿。
江勉一直都挺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
就是不愿意學(xué)習(xí),姥姥抄著掃帚都打不進(jìn)教室。
這么就變成這樣了?
喬鈺的手指劃過紙頁邊緣,最終還是錯開視線。
周書禾今天離校,喬鈺順路送他出了校門。
“提前新年快樂。”周書禾沖他笑著說。
“新年快樂。”喬鈺也難得勾了勾唇。
他們在車站告別,喬鈺目送出租遠(yuǎn)去,心情重新低落了下來。
分別就會讓人難過,無論和誰。
那時,喬鈺還覺得江勉留言說的“工作原因離開幾天”是真的離開幾天。
可是從那以后,江勉就像消失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雪又下了一場,長街掛上了燈籠。
四處洋溢著年味,張燈結(jié)彩。
喬鈺每天穿梭在一片喜氣洋洋間,偶爾也會被周圍的人帶動情緒,為即將而來的新年感到開心。
然而,當(dāng)他回家時,看見等在走廊里的姥姥,被追著問“小勉呢?”“小勉怎么還不回來?”
那一瞬間,好像也沒什么值得開心的。
最開始,喬鈺還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但后來姥姥再問,自己也就跟著想:是啊,江勉去哪了?
沒有信息、沒有電話。
如果不是衣柜里的衣服、冰箱里的補(bǔ)品,喬鈺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場有關(guān)江勉的夢。
再后來,姥姥問江勉回不回來過年。
喬鈺搖搖頭:“我不知道。”
外面的雪化了,屋檐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
喬鈺點(diǎn)開和江勉的對話框,在輸入欄里刪刪減減,最后發(fā)出去一句詢問,可卻如石沉大海,無人問津。
他回憶了一下和江勉的相處,企圖從中找出一些原因。
然而不想還好,一想哪里都是問題。
是不是江勉生他氣了?
喬鈺煩躁地關(guān)掉手機(jī)。
生就生吧,愛生不生。
晚上,他收到了王哥給他的過年獎金。
這錢拿得喬鈺還挺愧疚。
【王哥:年輕人,別那么沖動。這幾天店里事多,沒事干的話回來幫忙。】
完事兒后他又補(bǔ)了一句:如果你還愿意。
喬鈺看這話哪哪都不對。
但沒什么不愿意的。
他打算回去跟姥姥過個除夕,年初一就回酒吧幫忙。
可惜回家的路走到一半,孫姨那邊來了通電話,說姥姥不見了。
喬鈺腦子一懵,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不見了,”他重復(fù)了一遍,再更正道,“走丟了。”
是走丟了。
喬鈺按耐住情緒,反應(yīng)還算鎮(zhèn)定,這種事三年前有過一次,正因如此,喬鈺才去找了孫姨居家看護(hù)。
之后孫姨一直把姥姥照顧的很好,晚上喬鈺回來接班,寸步不離地看著,并未出什么差錯。
而姥姥也很聽話,不讓她出去她就再也沒有自己跑出去過。
這次突然走丟,明顯有哪里不對。
喬鈺來不及去想。
報警,調(diào)監(jiān)控。
姥姥最后出現(xiàn)在街道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路過之后就再也沒了蹤跡。
喬鈺去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
可怎么都找不到。
街上,到處都是慶賀新年的人群,天空時不時炸開絢爛的煙火,引得人嘖嘖驚呼。
喬鈺跑到心臟疼,跪在路邊躬起身體大口喘著粗氣。
季仲遠(yuǎn)按在他的后背:“慢慢想,別著急。”
“真是奇了怪,”孫姨急得在旁邊抹眼淚,“她每天晚上都在走廊等小鈺回來,從來不亂跑,今天我就出去買了個饅頭,怎么就——”
季仲遠(yuǎn)問道:“姥姥是不是去你學(xué)校找你了?”
喬鈺擰著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機(jī)翻到了江勉的電話。
姥姥每天在走廊上等的不是喬鈺,而是江勉。
除夕晚上,她就算去找也肯定去找江勉。
可江勉的電話卻始終響著忙音。
“接電話啊,”喬鈺捧著手機(jī),眼淚掉在屏幕上,自言自語,“為什么不接電話?”
“別著急,”季仲遠(yuǎn)按住喬鈺肩膀,“如果姥姥去了他那,他會聯(lián)系你的。”
喬鈺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江勉都小半個月沒有消息了,他都找不到人,姥姥怎么可能找得到。
再說,江勉人根本就不在淮城,即便聯(lián)系到也是鞭長莫及,姥姥身上沒錢,一時半會走不了多遠(yuǎn)。
時間緊迫,拖得越久就越危險。
“再找找,”喬鈺關(guān)掉手機(jī),重新站起身來,“再找找吧。”
他順著姥姥的思路,去了江勉曾經(jīng)的中學(xué)、江勉常去的地方,沿著回家的路慢慢找。
可是來來回回走了幾遍,喬鈺連綠化帶里都翻了個遍,依舊沒有姥姥的影子。
“怎么找不到呢?”喬鈺有些崩潰道,“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姥姥第一次走丟時不過一小時就在附近的街道里找到了。
她一個精神不好的小老太太,根本沒能力走出去這么遠(yuǎn),讓這么多人忙活了這么久都沒找到。
季仲遠(yuǎn)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會不會是江勉家里?”
喬鈺心里一個咯噔。
“不、不會吧?”他對這個想法感到震驚,但一時又不敢完全反駁,“姥姥都這么大年紀(jì)了,他們不會吧?”
季仲遠(yuǎn)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喬鈺有那么一瞬間地頭重腳輕,季仲遠(yuǎn)在背后托了他一把。
他站穩(wěn)身形,再次掏出手機(jī),給江勉打電話。
對方依舊沒有接聽。
“不會的,”喬鈺安慰自己,“不會這么快的。”
江勉不是才回國嗎?來淮城也沒呆上幾天,他們甚至才確定所謂的“關(guān)系”,江家人怎么會這么快就知道?
可他又實(shí)在沒什么理由,去解釋姥姥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人。
一些被時間沖淡的可怕記憶重新浮現(xiàn)在腦海,喬鈺想到那些曾經(jīng)自己遭受過的一切有很大可能會在姥姥身上重演,一時間急火攻心,竟躬身咳出一口血來。
季仲遠(yuǎn)嚇了一跳:“喬鈺!”
喬鈺抹了把嘴唇:“再找、再找找。”
或許他就不應(yīng)該再和江勉扯上關(guān)系,他也的確承擔(dān)不起后果。
“找不到就去京市,”季仲遠(yuǎn)捋了一把喬鈺汗?jié)窳说陌l(fā),“姥姥真要在江家反而暫時是安全的,不要著急,別亂了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