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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自行其是

    ◎母后不是也想坐這龍椅嗎◎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彭寅霜這個侯府夫人還沒開口說話,彭嫂子倒是先張嘴了:“也不知侯府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點規矩都沒有,若是在我們家,早就拖下去打死了!”

    她白眼都要翻上天去了,不屑輕視之意顯而易見。

    彭寅霜以帕掩口,輕輕咳了咳,她看向惶惶不安的仆從,溫和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見她不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彭嫂子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白眼更是翻得厲害。

    仆從跪在地上,惴惴道:“彭家郎君……沒……沒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誰也沒說話。

    彭寅霜和彭嫂子都沒反應過來,二人作疑惑狀。

    須臾,彭寅霜臉色發白問:“……阿摯?”

    彭嫂子猛地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病糊涂了吧?怎么可能是阿摯!”

    仆從伏在地上,身子瑟瑟發抖:“彭家郎君去了鶴云寺,想找郭夫人和好如初,卻沒想到……會折在鶴云寺……”

    彭嫂子眼前陣陣發黑,她趕緊握住桌角,問仆從:“是誰干的?是誰干的!是誰要害我兒!”

    仆從:“是宗家娘子,宗鳶。”

    彭寅霜神色訝然,彭嫂子一張臉憋得通紅,她頓時拍桌而起,破口大罵:“哪里來的小娼婦!竟敢害我兒性命!你,帶路!我得去把我兒的性命討回來!”

    “彭老爺已經去了,聽說鶴云寺那邊出了大事,皇后殿下也在。”

    “宗鳶……”彭嫂子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一會兒又發青發紫,她死死咬著牙,嘴里發出“咯咯”的咬牙聲。

    她神色頹敗,一屁股坐了下來,一掃方才的得意與高高在上。

    “宗鳶為何害我兒?”片刻后,她淌下滾燙的淚水來,手捂著臉,眼淚從手縫中傾瀉而出。

    仆從捏著衣角,如實稟來:“聽說鶴云寺發生了大事,亂作一團,具體是什么情況,只能等人回了城才知道。”

    彭寅霜看著他:“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仆從起身來,作勢就要退下。

    “慢著。”彭嫂子擦擦眼淚,她紅腫著一雙眼看去:“郭云香在做什么?事發時她在做什么?她是習武之人,反應迅速,一定可以救下我兒的……她是不是故意不救人?”

    仆從哪里知道這些,他低著頭不吭聲。

    彭寅霜喝著茶,亦是默不作聲。

    “那小蹄子……”彭嫂子又開始哭天喊地:“我家阿摯為了她,竟親自去鶴云寺求和,卻沒想到,引來了滅頂之災!”

    “她就是個掃把星!自打她進門來,就沒有好事發生!”

    “早知道就讓阿摯把她休了!”

    說到最后,彭嫂子咬牙切齒,痛恨道:“既是如此,那我輕易可饒不了她,讓她做我彭家一輩子的寡婦!狠狠磋磨她到死!”

    這時,仆從說話了:“皇后殿下下了旨,允郭夫人與彭郎君和離。”

    “什么?!”彭嫂子“嗖”地站了起來,她只覺腦袋一陣陣暈得厲害。

    仆從:“皇后殿下允郭、彭兩家和離,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彭嫂子一聽,眼睛一翻,整個人都仰了過去。

    消息還沒傳回宮里。

    宗太后正拎著皇帝的耳朵教訓:“外頭到底有誰在?你這三天兩頭出宮,引來不少非議,金鑾殿的折子都堆得有人高了,你也不去瞧一瞧。”

    “母后……母后……哎哎哎……疼疼……”晏端歪著身子盡量減輕耳朵傳來的痛意。

    宗太后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松開了手,在一旁坐下。

    晏端這才直了身子,揉了揉發疼的耳朵,瞥見太后一臉怒容,他訕訕放下手,腆著臉笑著湊上去:“這不是有母后在嘛,兒臣這是有似無恐,有母后替我籌劃,我還擔心什么呢?”

    “至于金鑾殿的折子。”他在宗太后身旁坐下,無所謂道:“卞持盈不是還沒死嗎?讓她來處理唄,總之她快回來了。”

    宗太后倚著軟枕,聞言頭也不抬:“怕是不能夠了。”

    “何意?”晏端作茫然狀:“母后對她下手了?兒臣怎么不知道?”

    宗太后瞪他:“你的心思但凡花兩分在這上面,不至于坐不穩這龍椅!”

    “你說,你頻繁出宮到底是為了什么?”她苦口婆心勸道:“先前我便說了,你若是有喜歡的,只管納進宮來,你不當回事,依舊我行我素,朝中非議不小,你卻罔若未聞,竟山……”

    她嘆了口氣,痛心疾首道:“即便有朝一日,我們將卞持盈拉下馬了,你能坐穩這江山嗎?你能守好龍椅嗎?”

    晏端垂著眼眸,濃密的睫羽纖長,面上沒什么表情。

    “我與你說話,你聽見沒有?”宗太后不滿他的態度,用力拍了拍桌子。

    晏端慢吞吞抬起眼眸來,臉色微白,看著她:“這龍椅,母后不是也想坐嗎?既然母后想坐,便坐吧。”

    宗太后心里一驚,她面上不顯,皺眉擰了擰他耳朵:“你這是什么話!是不是被外面那些狐媚子給迷惑了!”

    “娘!娘!”晏端疼得哇哇亂叫,一改方才的沉郁:“剛剛已經揪過這只耳朵了,能不能換一只!”

    宗太后沒好氣地撒開手:“我再問你最后一回,你出宮,到底為了什么?”

    晏端揉著耳朵,低著眉眼:“宮外好玩兒,沒人管。”

    “沒有女人?”

    “沒有女人。”

    宗太后啞然,片刻后,她才看向兒子:“好了,先不想這些。這回卞家大出血,卞持盈未必能坐穩皇后的位置,只要她被咱們拉下馬來,今后咱們的日子,可就好過得多。”

    晏端一愣:“對卞家下手?怎么下手?卞持盈不做皇后,誰來做皇后?”

    “我倒是想問問你。”宗太后問他:“后宮賢德淑貴四妃,你一個也瞧不上眼?我見你挺喜歡丹信那孩子,怎么不讓她給你生個一子半女的,將來皇位繼承,得有個皇子。”

    “李貴妃是解語花,嬌嗔動人,甚好,兒臣當然喜歡。”晏端往后一攤,仰著頭,目光散亂:“只是……孩子的事,恐怕是緣分沒到吧,當初卞持盈嫁來王府,不也是好幾年才生下寶淳。”

    “你以為。”宗太后目光沉沉地看著他:“你以為你瞞得了我嗎?你偷偷讓丹信喝下避子湯,為了什么?”

    “不為什么。”晏端閉上眼,滿心疲乏:“有寶淳就挺好的,至于皇子的事,來日方長,我也年輕,今后再說吧。”

    沒聽見宗太后的聲音,晏端心里松了口氣的同時,有苦澀從心尖蔓延。

    他不是個好皇帝,甚至不是個好兒子。可是他能怎么辦,腦子是父母給的。

    宗太后理了理情緒,招來心腹問道:“怎么還沒有消息傳來?你去打探打探。”

    心腹道:“打探過了,還沒有動靜,或許潘嬌是想傍晚動手。”

    宗太后眉頭打結,眼底晦暗逐漸凝聚。

    晏端坐直了身子,問那心腹:“潘嬌?是卞老爺的妾室?寵妾滅妻那位妾?讓她做什么?”

    心腹看了一眼不語的宗太后,恭敬道:“稟陛下,潘嬌的確是卞老爺寵妾滅妻的那位妾,太后殿下*和大將軍偽造了卞瀾通敵叛國的證據,讓潘嬌藏去卞瀾的書房,屆時事發,好將卞家一網打盡。”

    晏端神色難辨,俄而,他又問:“潘嬌能用嗎?卞家通敵叛國,她和她兒子未必能逃脫。”

    “潘嬌唯利是圖。”心腹說道:“大將軍答應,待事成,會留下她和她兒子的命,給她一大筆錢,送她去蘇杭落腳。”

    戚閱竹跟著皇后學了不少本事,一改往日的柔弱溫和,卞瀾心氣已滅不頂事,卞家所有事都是戚閱竹這位主母在掌管,潘嬌日子不太好過。

    她以前得卞瀾寵愛,是過慣好日子的,俗話說,由奢入儉難,前后差距如此之大,潘嬌哪里能呆得住,所以宗家派人來尋她做這筆交易時,不用說太多,只用金帛利誘,她很快便應下了。

    晏端聽罷,點點頭,想了想,他又問:“通敵叛國的證據是什么?是誰做的?誰去和潘嬌往來的?”

    心腹答:“證據是往來書信,字跡印章都是大將軍找江湖中的高人模仿的,絕不會出錯。大將軍不放心,親自和潘嬌往來的,還叮囑了潘嬌許多。”

    “舅舅親自去的?”晏端有些不安:“舅舅怎么會親自去?怎么不交給下邊兒的人?”

    一旁的宗太后開口道:“自打你兩位表哥去后,你舅舅就一直沒有精氣神,上回春蒐斷了腿腳,你舅舅更是一蹶不振。得知你兩位表哥是卞家的手筆,你舅舅氣得整夜睡不著,如今能將卞家一網打盡,你舅舅自然十分上心。”

    她提起這位兄長就有些頭疼,唉聲嘆氣:“好好兒的一個家,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你舅舅就是想振作也難,而你小舅舅遠在邊城,也不能照拂照拂,如今日子也只能得過且過了。”

    “我已經許久不見小舅舅了。”晏端見她神色哀愁,便溫聲勸道:“娘,別擔心,阿鳶不是還在嗎?她性子活潑伶俐,我聽說出事后,她一直陪著舅舅、舅母,也算是一樁慰藉了。”

    宗太后想想也是:“阿鳶性子討喜,是個好孩子。”

    “殿下、陛下!”仆從倉皇而入,他“噗通”跪在地上,扶了扶頭頂歪斜的帽子,臉色白得嚇人:“宗娘子于鶴云寺親手殺害彭修撰,眼下已經被大理寺關入大牢,將要問罪!”

    42急轉直下

    ◎彌深,你好大的膽子!◎

    宗太后臉色霎時變得鐵青,擱在案上的手猛然攥緊。她另一只手默默轉著佛珠,冷靜問道:“怎么回事?細細道來。”

    若是可以,說不定此事還可以斡旋。

    “別的一概不知,只知道宗娘子在鶴云寺突然發狂,于眾人眼前殺害了彭修撰。”

    宗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瞇:“是不是郭云香也在?”

    “是。”

    宗太后臉色緩和了一些,她在腦中飛快計算著什么,須臾,案上的手慢慢松開。

    “娘,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端見狀,湊過去問道:“阿鳶怎么會突然發狂?一定是有人從中做了什么手腳。”

    宗太后頷首:“宗、郭、彭三人早年便有情感恩怨,如今彭摯遇害,雖然表面上是阿鳶做的,但阿鳶愛慕彭摯多年,不會下此狠手,此事有待轉圜。”

    她看向仆從:“速命霍宸秋,讓他去大理寺將阿鳶接去刑部,記住,不允許上刑。”

    仆從走后,宗太后看向面前的茶水,若有所思:“霍宸秋若是聰明,就知道要找大夫來,替阿鳶把脈問診。”

    晏端挑眉:“阿鳶被下藥了?”

    “若不是被下了藥,阿鳶會平白無故發狂嗎?”宗太后冷冷一笑:“若是沒有猜錯,此事必然是卞持盈的手筆。”

    “眼下就等霍宸秋去接人。”她并不太擔心:“只要他把人接過來,我們再從中安排安排,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阿鳶也是被人陷害的。”

    “若彭家有異議可怎么辦?”

    “怎么辦?”宗太后淺淺笑道:“能怎么辦?”

    是啊,彭家小門小戶,能怎么辦?

    晏端明白她的意思,思忖片刻,他起身來:“那我趕緊派太醫令親自去給阿鳶把脈。”

    他走后,宗太后再將心腹招來,她神色變得難看:“是不是失利了?你速去探查,若是潘嬌失手,將她處理了,免得節外生枝。”

    心腹遲疑:“可若是將她處理了,今后我們恐怕難以尋到合適的棋子對付卞家。”

    畢竟卞家還是較為和睦的,想找到突破口不容易。

    宗太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但是比起這個,潘嬌泄露計劃帶來的后果太大,她承受不起。

    “機會可尋,損失難補,速去!”

    “是。”

    而另一邊,彌深不放人,霍宸秋傻眼了。

    “我奉太后殿下旨意,來提宗鳶至刑部審訊,彌大人這是何意?難不成是要抗旨?”霍宸秋沒想到彌深連太后都不放在眼里。

    彌深瞥了他一眼:“旨意?旨意在哪里?本官怎么沒瞧見?霍大人憑空捏造的本事真是令人甘拜下風。”

    霍宸秋早就領教過他這一張利嘴,故而并沒有再三糾纏:“太后殿下的口諭,我如何能捏造?彌大人究竟肯不肯放人?”

    彌深兩手一攤:“要么,你乖乖拿圣旨來,要么,你就鎩羽而歸,人么,本官是放不了的。”

    霍宸秋氣急,他指著彌深,氣得手發抖:“……真是,不可理喻!哼!”

    他欲拂袖離去,臨走前,忽然回頭問道:“對了,我聽說你關押了卞瀾的妾室,還是以盜竊罪?”

    “不是啊。”彌深坐了下來,悠悠喝著茶:“霍大人這是剛知道?”

    霍宸秋盯著他:“可不是,你大理寺辦案捂得嚴嚴實實的,想要知道,難如登天。”

    彌深低低一笑,他抬眸看著霍宸秋,心情愉悅得不得了:“多謝夸獎。”

    霍宸秋又是一聲不屑冷哼:“到底是不是盜竊罪?”

    此案蹊蹺,霍宸秋下意識想問個清楚。

    “都說了不是。”彌深作無奈狀。

    “那是什么?”霍尚書打定主意要究根問底。

    彌深放下杯盞,笑瞇瞇道:“好吧,告訴你也無妨,那妾室受宗穆指使,帶著偽造的證據意圖陷害卞瀾通敵叛國,就是這樣咯。”

    等霍宸秋反應過來時,他臉上的震驚之色已經溢出來了。

    “嘖嘖。”彌深欣賞著他臉上的神色,搖搖頭:“若是以霍大人這副神色去審訊犯人,恐怕反會被審訊。”

    “你……”霍宸秋臉憋得通紅,他腦筋飛快轉著,知道此時不是爭辯的時候,于是他朝彌深拱手:“告辭。”

    他腳下生風,看樣子十有八九是要去通風報信。

    突然,他站在門口,神色驚愕地望向前方——

    只見官兵押著臉色灰敗的宗穆,往大牢方向去了。

    “你怎敢如此!”他回頭瞪著百無聊賴的彌深,怒不可遏。

    彌深一愣,歪著腦袋看他:“我如何?依照證據,抓人辦案,不妥?難道刑部不是如此辦案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霍大人不妨教教我。”

    霍宸秋一陣心驚肉跳,他已經預料到宗太后得知此事的震怒與失控,是以他不再猶豫,轉身就要離去。

    然而,他轉身看著面前似銅墻鐵壁、堵得嚴嚴實實的官兵時,勃然大怒,回首質問:“彌深,你好大的……”

    彌深不知何時竟神不知鬼不覺來到他身后,聞言,無辜道:“怎么?想說我好大的膽子?”

    霍宸秋臉色由紅轉白,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大理寺卿,囁嚅著嘴唇,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們大理寺的茶水很是不錯,霍大人別著急走啊。”彌深負手望著他,笑得像只狐貍:“來人,上茶,請霍大人好好兒品一品咱們大理寺的茶。”

    “你……你……”霍宸秋沒想到彌深竟如此無賴,他更沒想到,他來時匆匆,沒有帶什么人手,唯一的心腹同樣被大理寺的人扣著,寸步難行。

    “彌深!”霍宸秋扭頭,死死瞪著他,似要嚼穿齦血:“你好……”

    “我好大的膽子?”彌深替他將未盡的話補全:“霍大人還是多看些書吧,來來去去就是這兩句話,本官都聽膩了。”

    說罷,他無視霍宸秋吃人的眼神,與其勾肩搭背,笑呵呵道:“走走走,下酒菜我都備全了,今兒我倆,一醉方休!”

    霍宸秋:“……不是說喝茶嗎?”

    要真喝醉了,他明日恐怕只有以死謝罪了。

    彌深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喝茶多無聊啊,比起茶,咱們大理寺的好酒那是更勝一籌!”-

    “水雪的名頭不是憑空得來的。”

    彼時,遲月正與朝玉咬著耳朵:“若是她做的手腳能被輕易識破,那她就不配進九道雪。”

    朝玉有些不解:“為什么非得是宗鳶?為什么不是宗家其他人?”

    “殿下要收服中郎將。”遲月替她分析道:“中郎將和他夫人都沒有可下手的機會,只有他妹妹郭云香身上有可操控的地方,恰好,郭云香又與宗鳶有恩怨情仇,這不是正正好?而且宗鳶是宗家嫡出的娘子,備受寵愛,定然知道很多事,你瞧,被水雪這么一算計,果真就讓她吐出了這驚天大秘密出來。”

    朝玉:“經此一事,中郎將會歸于殿下麾下嗎?恐怕很難,中郎將不像是那等見風使舵之輩。”

    “他的確不是。”遲月嘆道:“否則也不會跟榮家多年,一件虧心事也沒有做過,但長此以往,做不做可就由不得他了,就是有時做了,也只是被人利用,什么也不知道。”

    “經此一番,他雖不會立馬倒戈,但也會與榮家劃清界限,即使中立,也于我們是一番好事。”

    中郎將是禁軍首領,以及掌管長安軍備的長官,權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必要時候,他甚至能率領軍隊抵御外敵。

    卞持盈在遲月進馬車的時候就睜開了眼,她坐了起來,掀開簾子往外看去。

    只見山野間枝葉葳蕤,天光漸紫,霞光鋪來。

    “傍晚了。”她平靜看著外邊兒景色。

    遲月倒了一杯熱茶遞去:“快到了,應當能在戌正趕回。”

    卞持盈放下簾子,接過茶水,輕啜了兩口,茶水暈濕了她的唇瓣,平添兩分嬌媚。

    “今晚怕是無數人不得好眠。”她放下杯盞,拿起紈扇輕輕搖著:“消息攔截得怎么樣?”

    遲月伸手取過她手里的扇子,笑:“現在眾人只知道宗鳶殺了彭摯,不知道宗家陷害卞家一事,等您回了長安,此事就會陡然示眾,就如滾燙的油中掉入一滴水,砰然炸開,死傷無數。”

    卞持盈淡然一笑:“拭目以待。”

    “殿下。”遲月問她:“殿下鏟掉了宗家這顆障礙,榮家呢?殿下打算如何對付他們?”

    “榮家暫且不動,開國侯不是輕易能動的。”卞持盈感受著涼涼的風,不緊不慢道:“況且,誰說宗家被鏟掉了?”

    遲月茫然:“不是嗎?宗鳶今日當著眾人說了那番話,無異于是將他們宗家推入火坑,再也沒有爬出來的機會了,難不成……殿下是指宗太后?可是宗家倒后,她必元氣大傷,雖然能借榮家的勢重振旗鼓,怕也是無力回天,只能當個跳梁小丑,憑白惹人笑話罷了。”

    “你大概是忘記了。”卞持盈扶額闔目,養精蓄銳:“這世上不止一個宗家。”

    遲月一怔,旋即她瞪大雙眼:“您是指邊城宗家?宗太后的弟弟?武靖侯?”

    “比起驃騎大將軍宗穆。”皇后的聲音很輕,遲月認真側耳去聽:“武靖侯可要難對付多了。”

    遲月一時無言,過了許久,她換一只手扇風:“那殿下,咱們要怎么做?”

    “靜觀其變,水來土掩。”

    43人民城郭

    ◎長安的風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

    宗穆陷害卞瀾通敵叛國的事被掩得死死的,直到傍晚天黑,皇后入城,此事也沒有泄露半點風聲。

    派去卞家探查的心腹什么也沒有查到,這讓宗太后更不安了。

    “當真什么都沒有查到?”宗太后看向心腹,眼底有焦急覆上:“一點也沒有查到?”

    心腹恭敬稟道:“什么也沒有查到。”

    “殿下!”有仆從進了屋來:“皇后殿下回宮了,還”

    她臉色有些發白,目光躲閃。

    宗太后握住座椅扶手,鎮定問:“還什么?有什么事直說!吞吞吐吐作甚!”

    仆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以額觸地,瑟瑟發抖:“宗娘子在鶴云寺發了狂,殺害了彭修撰,還揚言稱稱”

    “稱什么?”宗太后往前伏著身子,她緊緊盯著仆從,握著扶手的手逐漸收緊,關節發白,可見青筋。

    仆從硬著頭皮道:“稱稱這天下,很快就是宗家的天下了,還說大將軍偽造了卞老爺通敵叛國的證據拿給了卞老爺的小妾,宗娘子說的這些話,鶴云寺很多人都聽見了。”

    “轟”的一聲,宗太后只覺腦門兒劈來一道驚雷,劈得她人發昏,手一松,整個人陷入椅中,眼前陣陣發黑。

    “難怪”宗太后神色驚惶。

    難怪霍宸秋沒有將宗鳶接出來,難怪潘嬌那兒沒傳來任何消息,難怪潘嬌潘嬌對了!潘嬌!

    太后立馬坐直了身子,她幽深的目光掃向心腹:“速去卞府,將潘嬌解決了,不能留活口!”

    只要潘嬌不留活口,此事就尚有轉圜的余地。

    跪趴在一旁的仆從聲音打著顫:“潘潘嬌早就被大理寺收押了,聽說是卞家的人報了官,大理寺卿恰好在附近,所以就提去大理寺了,眼下,什么都審出來了。”

    宗太后聽罷,沉默良久,她素來挺直的背脊塌了下去,鬢邊有幾根銀絲沉默地浮現。

    “技不如人。”她嘴角掛著自嘲的笑:“只能斷尾求生。”

    昌安三年九月,暑氣漸退,正是秋高氣爽的時日。

    長安又起大事:驃騎大將軍宗穆,因接連痛失兩名兒子,行事極端偏執,見卞家人丁旺盛,起了毀壞之心,故偽造卞瀾通敵叛國的證據,聯合卞瀾的妾室潘嬌,意圖陷害卞瀾,好在被卞家人及時發現,這才避免了慘劇發生。

    同日,宗家娘子宗鳶于鶴云寺與彭摯偷情,被撞破后,惱羞成怒,當眾殺害彭摯,神志不清、癲狂大鬧時,宗鳶道出宗穆陷害卞瀾一事,引起軒然大波。

    經查四方診斷,宗鳶沒有服用任何藥物。

    初九,皇后傳出懿旨:郭云香與彭摯和離。

    十二,宗穆被定死罪,宗家其他人流放磧西;

    十四,宗太后提出去皇寺為百姓祈福。

    十五早朝,開國侯提出恢復卞瀾的官職,但卞瀾原先的官職已經有人坐了。

    御前,開國侯對上皇后的眼眸,欣然提議道:“戶部金部員外郎,仍有空缺。”

    上一任金部員外郎是宗恪。

    卞持盈對上他的眼睛,絲毫沒有退卻,淡然移開視線:“再議。”

    十七,卞瀾任戶部金部員外郎。

    廿一,龔嫻大安,進宮繼續任公主之師。

    陽光從窗前的樹枝間隙穿過,灑進窗內,落在地上,細細碎碎。

    寶淳巴巴地看著龔嫻:“嫻姐姐已經大安了嗎?”

    龔嫻笑著,溫和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是呀,今后可以繼續進宮為小殿下授課,只盼小殿下千萬莫要煩我的好。”

    寶淳連忙搖頭:“不煩的。”

    卞持盈在一旁坐下,看向龔嫻:“當真大安了?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我底子好。”龔嫻垂眸看著正在寫寫畫畫的寶淳:“所以恢復得快。”

    卞持盈點點頭,亦將目光落在寶淳臉上,須臾,她又問:“你救駕有功,想要什么賞賜?”

    龔嫻一愣,繼而失笑搖搖頭:“殿下給的賞賜已經夠多了。”

    卞持盈又問了她兩回,見她執意拒絕,便再沒開口了。

    念及金鑾殿還有政事處理,皇后叮囑了龔嫻兩句后,便去了金鑾殿。

    寶淳看著她的背影嘆道:“娘真是太忙了。”

    “小殿下以后也會很忙的。”龔嫻剝了個橘子遞去,含笑問:“小殿下害怕嗎?”

    寶淳鄭重其事地搖搖頭:“寶淳不怕,寶淳要成為娘那樣的人。”

    龔嫻訝異:“寶淳也要當皇后?可是寶淳是公主。”

    “不是皇后。”寶淳得意地停著胸膛:“寶淳要當女皇!”

    龔嫻一驚,連忙四處張望,俄而,她定了定心神,問:“小殿下是怎么知道這些話的?這話可是不能亂說的。”

    她想著,或許是宮里那些包藏禍心的宮人故意引導公主說這樣的話,等下來了,她必定要奏稟皇后殿下,將這樣害主的人鏟除掉才是。

    她才思定,便聽寶淳說道:“為什么不能亂說?這是娘教給我的。”

    龔嫻呆住,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話。

    宜華殿。

    李丹信看著心不在焉的晏端,想起前一段時日恨鐵不成鋼的宗太后,她眼波一轉,趴在皇帝懷里,嬌柔地抬起頭來,脖頸線條柔美,頸子雪白嬌嫩,那雙盈盈水眸含著情意:“陛下~”

    以往皇帝最是喜歡她這副腔調,今日不知為何,她使出比平日里還高三分的功力,也不能將男人的目光引來。

    “陛下~”她委屈地貼在晏端胸口,纖長白嫩的手指戳著男人的腰帶,長長的、濃密的睫羽不停地扇著,嬌媚萬千,鮮艷多姿。

    不過眼下的晏端卻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嬌媚,甚至他覺得有些膩味。

    “朕在想正事。”晏端輕輕將她推開。

    李丹信錯愕地望著他,眼底逐漸彌漫起水霧來。

    誰知晏端看也不看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殿下!”李丹信見他要走,下意識就拽住了他的衣擺。

    晏端頭也不回,只見他不耐煩地抽回衣角:“你早些歇下,朕去賢妃那里坐一坐。”

    李丹信失魂落魄收回手,很快紅了眼圈兒,眼淚蓄滿后,“吧嗒”掉了下來,砸在精貴華美的服飾上,暈開濃淡難左的水痕,然后,再在無人在意的角落里消弭。

    皇帝來的時候,賢妃已經歇下了,聽著宮人的奏稟,只得認命地爬起來梳妝打扮,整理儀容。

    結果皇帝又不來了。

    賢妃眉眼溢出幾分煩躁,卸掉繁冗的妝面朱釵,又睡了下去。

    晏端一個人來了園子里,他坐在林中亭里,望著沉沉夜色發呆,身后有兩列宮人,提著燈籠,安靜無聲。

    初秋的夜里,并沒有多少涼意。

    晏端靠著柱子,腦中翻涌得厲害,一會兒想起這,一會兒又想起那,翻得他頭痛欲裂。他伏下身子,手肘撐在膝上,以手掩面,窺不得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靜悄悄的夜里刮起了風。

    晏端抬頭,看向天上,他滿目愁思,卻不能從寂靜如水的夜色中獲得慰藉。

    看著黑沉沉的天,晏端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卞持盈剛嫁入王府那年,是長安官宦、世族、寒門斗得最厲害的時候。

    晏端作為明王世子,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卻是受盡了白眼和嘲諷。

    在書院里,他被人欺負,大冬天被人推進結冰的湖中,凳上被涂滿了黏膠,書冊被人用刀劃爛,就連他偷偷救的一只貓,也被人烹煮端上他的飯桌,被人糊弄著吃下。

    晏端還記得那日,自己險些將膽汁都吐出來,大冬天的,眼淚、鼻涕和唾液膽汁混成一團齊下,又狼狽、又臟。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很多年,長安的風雪堆在稚嫩的背脊上,教他生不出半分反抗。他不可憐自己,只是可憐那只小貓,可憐它終究沒能扛過這個寒冬。

    他在隱蔽的角落里給貓立了碑,想說很多話,結果一張嘴卻被灌了一嘴的風,嗆得他弓起背咳得臉色通紅。

    懊悔和自責交雜落下。那是他的眼淚。

    接著,他換上備好的衣服,回了王府,若無其事。

    好似是從第二日開始,沒有人欺負過他了,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人,曠課業許多日,再來學院時,他們什么也沒做,只是用怨懟且忌憚地目光看著自己。

    后來晏端才知道,他那身臟衣裳是卞持盈親手洗的。

    她親手洗去他身上的臟污,拂去壓在他背脊上的風雪,想要攙著他,走過數程風雪。

    可是,他終究是教她失望了。

    背脊上的風雪被拂去,可接踵而來的,是無上的皇權。

    他甘愿被這無上的皇權壓一輩子。

    風雪晦澀冰冷,太煎熬了,晏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

    夜風瑟瑟,亭子里的皇帝起身來,他跺了跺發麻的腳,負手走出亭子,背影寂寥。

    冷宮里,燈火通明。

    宗襄專注地看著手里的話本,眼睛亮晶晶的,一點困意都沒有。

    “我的姑奶奶。”嬤嬤抽走她的話本,苦口婆心勸道:“快睡吧,再有一會兒,雞都要打鳴了。”

    “我睡不著,這樣的日子多快活呀!”宗襄翹起嘴角,捧著臉望向窗外:“也不知道皇后殿下什么時候會放我出宮,好想回家呀。”

    44出人意料

    ◎原來你也是重生◎

    從金鑾殿回來后,天邊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了,盥洗后,卞持盈坐在窗邊,吹著涼爽的夜風,正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只手伸了過來,將她手里的書冊抽走。

    她一怔,下意識看了過去,卻見朝玉正色勸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歇下吧。”

    然后就走開了。

    遲月笑著上前來關窗:“朝玉猶豫了好久,才敢上前來‘冒犯’。”

    卞持盈攏了攏輕衫,垂眸起身來:“我知道你們也是為了我好。”

    她轉身朝床榻走去。

    “殿下,宗昭儀該怎么辦?”遲月跟上前去放床帳簾子。

    卞持盈坐在榻沿:“她想出宮去和家人團聚,但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出宮哪有那樣容易,況且她還是宗家人。”

    遲月放完一邊簾子,又去放另一邊,聞言點點頭:“是啊,她可是宗家人,盯著她的人不會少,不過。”

    “這次也虧了宗昭儀。”遲月蹲在腳踏上,手捧著臉,看著已經躺在床上的卞持盈,嘆道:“咱們還在想如何去鶴云寺呢,宗昭儀就找上門來獻計來了。”

    彼時,卞持盈正籌劃郭、彭、宗三人的恩怨情仇,意圖暗中將他們引去了鶴云寺。計劃里有她,所以她也要去鶴云寺,但卻找不到由頭出宮。

    這時,宗襄找上門來,將宗太后的計劃說明,并提出可以幫助皇后。

    就這樣,有了宗襄幫助,卞持盈順利出宮,有著名正言順的由頭去鶴云寺。

    “殿下當時為什么會相信宗昭儀呢?”遲月問道。

    畢竟皇后向來多疑。

    卞持盈側著身子朝外,她聽罷,笑了笑:“她的眼睛會說話,我看一眼便知真假。”

    遲月也笑,她拉好床帳后,吹滅燭火,輕手輕腳地出了內殿。

    天邊霞光漸來,卞持盈于黑暗中睜著眼,好一會兒,她才闔目睡去。

    拂曉時,皇后起榻。

    朝玉看著她飲下一盞濃茶,眉頭皺得死死的:“濃茶傷身,殿下怎么不多睡會兒?這才睡了一個多時辰,怎么能熬得住?”

    “今日和寶淳說好了,要陪著她去園子里作畫,去之前,得將之前擱下的折子都批了。”卞持盈扶了扶髻上的朱釵,笑吟吟地看著她:“快別皺眉了,我身子好得很,別擔心我。”

    宗穆下馬,宗太后出宮避風頭,這一脈已經倒了,卞持盈趁機拔掉了好幾個宗家的暗樁,戶部自古多事,如今清凈下來,不少官職懸空。

    “殿下何不將黎侍郎調任回長安,讓他繼續任戶部侍郎?”遲月問。

    卞持盈合上奏折丟在一旁,聞言頭也不抬,繼續翻開一下本:“暫且不急,總之他是能回來的,卻不是現在。”

    遲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了。

    過了一會兒,宮人來稟:開國侯來了。

    卞持盈挑眉,擱下筆:“請。”

    開國侯于十五那日的早朝上舉薦叔父卞瀾為戶部金部員外郎,這個舉動,不禁讓人有些意味深長。

    金部能撈的油水可是能敵一家富庶人家的全部家產,若是運氣好,還能撈兩家的。

    所以當初晏端才會安排表兄宗恪任金部員外郎。

    那么榮嶼青此舉是何意?是求和?還是示好,想入皇后陣營?

    “參加殿下。”榮嶼青于御前跪下,卞持盈往下望去,展臂扶案:“平身,開國侯今日入宮,可是有要事奏稟?”

    “臣”榮嶼青才剛開口,便聽晏端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怒氣沖沖:“朕竟是不知,開國侯有什么要事要奏稟皇后,朕閑來無事,索性也來聽一聽。”

    晏端進了殿來,所有人下跪行禮,卞持盈只是站起身來,靜靜地望著他。

    見她這般,晏端擰起眉毛,有些不悅,卻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走到榮嶼青身側,面無表情問道:“開國侯是什么事要奏稟?道來朕聽一聽。”

    見他朝上邊兒走來,卞持盈坐了下來,看向跪在地上的開國侯,她開口提醒道:“陛下,侯爺還跪著的。”

    晏端在她身側坐了下來,聽見這話,他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又漫不經心道:“哦,是朕忘記了,平身吧。”

    “說說吧。”他攤著身子,翹著腿問:“什么事?”

    榮嶼青面色始終平靜,他起身后,微微弓著腰,低著頭:“臣家宅不寧,想告假一段時日,整肅家風。”

    “就這?”晏端扯扯嘴角,他似是覺得荒謬,轉頭看向身邊人:“皇后怎么看?”

    卞持盈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繼而又抬眸望向下邊兒:“侯爺預計告假多久?”

    榮嶼青沉吟片刻,將頭低得更低:“恐要年前才能上任。”

    “什么!”晏端差點兒從椅中蹦起來,他站起身,扶著案桌,氣息不穩:“年前?如今已經是九月底,你你簡直是胡鬧!你告這么久的假,你的事,誰來做?怎么?是不是還指望著朕來做?”

    榮嶼青跪下:“臣不敢。”

    晏端冷哼一聲:“朕看你沒有什么不敢。”

    “我以為。”卞持盈穩坐椅中,平鋪直敘道:“開國侯的告假也不是不能應?”

    晏端扭頭看她,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什么?你要應他的假?”

    “如今朝中平穩無事,中書省也沒有什么事需要開國侯裁度,若真有什么事需要開國侯出面,我想,開國侯也不會置之不理吧?”

    卞持盈看向榮嶼青,語氣清淺:“開國侯也不像是這樣的人,陛下以為呢?”

    晏端臉色鐵青,沒有理會她的話。

    “陛下。”皇后起身來,與他并肩而立:“陛下是有什么要緊事要交代給開國侯去做嗎?是什么?換別人可能做?還是說。”

    她微微一笑,眼中并沒有笑意:“還是說,這件事只能開國侯去做?”

    晏端最終還是同意了榮嶼青的假,榮嶼青謝恩后退下后,晏端也欲拂袖離去。

    “陛下且慢。”卞持盈喚住他。

    晏端不耐煩回頭:“還有何事?”

    皇后沉默看著他,面上沒什么表情。

    半晌,晏端走到案桌后,坐了下來,語氣平靜了許多:“什么事?”

    “我準備在年前,出宮微服私訪。”卞持盈指尖輕點案桌:“陛下一起。”

    晏端愕然:“什么?微服私訪?你怎么突然想要去微服私訪?還要朕一起?咳,朕可不去,你去吧,朕會料理好政事的。”

    “這恐怕不行。”卞持盈無視他不滿的神情,繼續說道:“若無天子,怎么能說微服私訪呢?陛下說是不是?”

    這話聽著順耳,晏端不自覺挺直了腰板,故作深沉一番,接著正了正神色,煞有其事道:“既是如此,那朕便勉為其難。”

    想了想他問道:“何時出發?”

    “十月初。”

    “何時歸?”

    “臘月。”

    晏端再問:“寶淳可要隨行?”

    卞持盈頷首:“寶淳是一朝公主,自然隨行。”

    “可寶淳尚且年幼。”晏端不知懷揣著何等目的,故作擔憂:“隨行恐怕不妥,她身嬌肉貴的,哪里禁得住折騰,若是有個好歹,你我做父母的,該如何自處?”

    卞持盈不為所動:“禁不住也得禁住,若是有個好歹,便是天命所歸。”

    晏端理智回籠兩分,他垂死掙扎:“可若是你我都走了,朝中事怎么辦?誰來處理?”

    卞持盈看著他,鄭重其事道:“我準備讓國公監國。”

    晏端臉皮微微抽動:“卞國公?”

    “是。”

    “”

    晏端說不出話來了,即便他忌憚,即便他不同意,也沒有任何辦法。宗太后離宮,開國侯告假,他身后空無一人,如何能應對?

    帝后將要微服私訪,由國舅監國。這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不少大臣出言勸阻,極力勸說,可謂是苦口婆心。

    無奈皇后決心已定,故勸阻都如潮水般退去。

    眼下已經是九月底,沒幾日便要到十月了,晏端這幾日都沒回宮,怕是想在微服私訪前玩個夠。

    是日,龔嫻進宮。

    “殿下要帶公主殿隨行嗎?”她問皇后。

    卞持盈合上書,看向窗外,寶淳正在園子里玩耍,溫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稚嫩可愛。

    “她該出去看看。”卞持盈將書放在一旁,神色自若道:“畢竟這天下,今后也會是她的天下。”

    龔嫻一驚,她看著皇后,訥訥出聲:“殿下這”

    “想說我大逆不道?狼子野心?”卞持盈輕笑出聲,她看著龔嫻,饒有興致道:“我以為,你是重活一世的人,會明白我的處境。”

    一道驚雷劈下,龔嫻“嗖”地起身來,神色驚惶失措。

    “別緊張。”卞持盈莞爾:“有什么可緊張的呢?我想你能猜到幾分,我也是重活一世的人,你我都得上天青睞。”

    “不過我很好奇,你是*高門大院里的金貴娘子,是怎么殞命的?據我所知,龔家家風清正,姊妹親近,沒有一般人家的內宅斗爭。”

    她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安靜地等待回答,豈料,龔嫻說的話令她都錯愕萬分——

    龔嫻苦澀一笑:“殿下猜錯了,我不是重活一世,我已經重活好幾世了。”

    45坐上琴心

    ◎我知道,殿下心里沒我◎

    “這話我聽不明白。”卞持盈竭力按捺著心底的波瀾。

    龔嫻:“就如字面意思。”

    她垂眸看著發僵的指尖:“殿下重活一世,而我,已經重活好幾世。”

    卞持盈:“”

    這事離奇,她雖相信,但還是有些不能想象。

    喝口熱茶定定心神后,她抬眸望去:“開端是什么?是誰害了你?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殞身,是什么時候?”

    “重生太多次,記憶早已模糊雜亂,我不記得年月了。”龔嫻嘆了口氣:“開端卻是記得的,尤記得,彼時宮宴,我進宮赴宴,宴會間隙,我誤闖無名小院,無意偷聽到,太后要對你動手,驚慌失措時,被太后發現,就地格殺。”

    “然后是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

    “每一世,我想盡了各種辦法都難免一死,即便是我不出門,也會被倒下的蠟燭引起的火災吞噬,再醒來,便是新的一世。”

    “后來我才驚覺,每一世我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她看向皇后沉靜的眼眸,與其異口同聲——

    “昌安四年,臘月初三。”

    這話落下后,屋中沉寂許久。

    龔嫻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若我猜得沒錯,殿下上一世,是昌安四年,臘月初三殞身的,對嗎?”

    卞持盈頷首。

    龔嫻又問:“殿下為何殞身?”

    卞持盈反問:“你是懷疑你的不斷殞身重生,是因為我?”

    “是。”龔嫻歪著身子,扶額垂眸,灑在地上的明媚秋陽,印在她眼底:“在我那重生數十次的倒數第二世,也就是上一世。上一世的昌安四年臘月初三,我尚未殞身時,宮里傳來消息,稱皇后殿下崩逝,彼時我才幡然醒悟,原來我的生死,是與皇后殿下緊密相連。”

    卞持盈沉默許久,久到地上那抹秋陽從龔嫻眼底移開,最后落在她自己身上。

    看著衣裳上的陽光,卞持盈伸出手,讓那抹陽光落在掌心,又過了不知多久,她才徐徐開口:“上一世,我死于晏端之手,他將我毒殺。”

    話畢,她抬起頭來,清透似琥珀的眸珠望向龔嫻:“如今你知道了,我的那些狼子野心、那些大逆不道,是從哪里來的。”

    龔嫻沉默片刻,須臾,她道:“殿下不用擔心,這一世,我們會活下去的,這天下,勢必也是殿下的天下。”

    她眼眸里閃著堅定的光芒:“上天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憐惜殿下,想要殿下活下來,做一代明君。”

    卞持盈笑笑,她看著指尖跳動的燦陽:“所以我要好好活著,不辜負上天一片苦心,然后,我會將寶淳教好,教她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再將皇位傳給她。”

    龔嫻亦道:“我也會將我畢生所學都教給小殿下。”

    九月廿八,晏端終于回宮。

    他見行李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怏怏去了昭陽殿,方進殿門,便被正在玩樂的寶淳狠狠撞退了好幾步。

    晏端頓時臉色陰沉,他穩住身子,負手而立,嚴厲斥責:“誰準你在殿內奔跑亂撞的,真是胡鬧!”

    寶淳站在一旁,絲毫不覷他的冷言厲色:“是我不對,撞到了父親。”

    說罷,她便敷衍地行了個禮,掉頭就走了。

    徒留晏端站在原地,瞠目結舌。

    見她蹤跡快沒影兒了,晏端這才反應過來,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大名,冷聲喝道:“晏淑陶!你給朕站住!”

    寶淳站住腳,慢吞吞地轉過身來,一張圓嘟嘟的小臉面無表情:“父親還有何示下?”

    “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晏端指著她大罵:“晏淑陶,朕看你是這個公主當膩了是不是!”

    寶淳:“是不是又如何?父親眼里可曾有過我這個女兒?想來是沒有的,有時我也在想,可能父親都忘記了自己有個女兒吧。”

    晏端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接話。

    彼時卞持盈正在金鑾殿,與彌深說話。

    “殿下這一去,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彌深委屈地看著她,眼里滿是不舍:“殿下回來,還記得我嗎?”

    卞持盈正在批折子,哪里有閑工夫搭理他,聞言便隨口道:“自然是記得的。”

    見她看也不看自己,彌深更委屈了,心中的酸澀飽脹都快溢出來了。

    又見她手上沒有停過,更思及二人將要數月不得見,頓時便急了,腦子一熱就沖上前去,走到她身側,拿住她的右手腕,不許她動彈。

    卞持盈詫異,她下意識轉頭看去,卻見他莽撞親來,她一驚,連忙往旁邊一躲,那個吻最后落在了她頸側。

    “你這是做什么!”她皺眉,將筆擱下,神色不悅。

    彌深眼眶都紅了:“你就這般嫌我?”

    卞持盈:“我不是嫌你,只是如今,我與陛下仍是夫妻,你與我這般,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彌深連連冷笑:“他是皇帝,有數位妃子等著他臨幸,你是皇后,就只能為他守身如玉嗎?”

    說著說著,委屈的情緒又涌了上來,彌深擦了擦淚,扭頭就走:“罷了,我也明白,究竟是我不配,為殿下做了這么多,卻連殿下的眼都入不得。”

    卞持盈無奈笑著,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溫聲哄道:“何止是入了眼,甚至還入了心。”

    彌深猛地轉過頭來看她,眼睛亮如星辰:“當真?”

    卞持盈看得有些好笑:“自然當真。”

    她這才將人哄好,將人拉來身邊坐下。

    “只是我這個人向來死板。”卞持盈同他解釋:“很多事,眼下我不愿意去做。不與你親近,也是因為我與陛下有夫妻關系這一層在,他如何我是管不了,但我能管好我自己,如今于你這般,已是竭盡我全力。”

    彌深悶悶道:“我知道的,殿下向來知禮。”

    “我也愿意等。”他耳尖紅紅的,看著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到底年輕氣盛,面對心上人,如何能如何能把持得住”

    卞持盈眼中笑意愈深:“你說的這些,我焉能不明白?只是如今時機未到,我還不能給你什么,但我承諾。”

    她收斂兩分笑意,眉眼間透出肅殺:“昌安四年,我一定將此事辦妥。”

    肅殺斂去,她又眉眼盈盈:“然后,再讓你做我的入幕之賓,如何?”

    彌深紅著臉,乖乖點頭,然后仰慕地看著她:“那我等著殿下。”

    卞持盈收回手:“我離開長安這些日子,雖有卞國公監國,但皇帝一黨或許會有死灰復燃的打算,我爹分身乏術,我叔父不頂用,只得拜托你多照看照看。”

    彌深滿目柔情看著她:“這是自然。”

    “還有一句。”卞持盈重新翻看著奏折,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還望、還望彌卿莫要讓我失望才是。”

    彌深哼了一聲,他湊了過去,溫熱的鼻息撲在她手上,聽他酸溜溜道:“殿下也千萬莫要在外邊兒沾花惹草,我可不想聽見殿下在微服私訪時還收了一名男寵的粉紅消息。”

    卞持盈只是笑。

    彌深也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收斂了兩分,聲音低了下去:“殿下,此次微服私訪,咱們要對皇帝做些什么嗎?”

    卞持盈聽出他話語中的期待,勾唇一笑:“什么也不做,只是微服私訪。”

    彌深失望地“哦”了一聲。

    “開國侯怎么突然告假了?”他說起了正事。

    卞持盈:“聽說是他夫人為了彭摯一事病倒了,家里的鶯鶯燕燕不甘居于人下,鬧得家宅不寧,雞飛狗跳。”

    彌深一聽,撇撇嘴:“這話我是不信的,對了,前段時日,十五那日朝會上,開國侯竟然舉薦卞老爺為金部員外郎,嗯有些古怪。”

    “的確是古怪。”卞持盈停下手,抬眸望向前邊兒空空蕩蕩的大廳,她微瞇著眼,若有所思道:“是投誠嗎?可即便真的是投誠,我也不敢用。”

    “開國侯老謀深算,是個黑心老妖怪。”彌深安慰道:“管他在謀劃著什么,咱們只要防守得當,必不能教他謀劃得手。”

    卞持盈笑著繼續朱批奏折:“說得不錯,見招拆招吧。”

    “打算什么時候啟程?”彌深凝望著她。

    卞持盈道:“初一一早。”

    “能晚些走嗎?”彌深解釋:“我的意思是,你當日晚些出發。”

    卞持盈聞言扭頭看他,見他神色如此,她試探問:“是有什么事要當面對我說?還是有什么東西要給我?”

    “想跟你說說離別話。”彌深這樣說。

    “這恐怕不行。”這話方落下,卞持盈便見他的眼眸一下就暗淡了下來,她不禁啞然失笑:“我若獨身一人晚于皇帝,必會引來他的懷疑,屆時,又將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我看還是謹慎為之。”

    彌深低頭垂下眼眸,點頭:“如此也好。”

    “可是在耍小性子?”

    “并未。”

    卞持盈數不清是第幾次擱筆了,她并未看他,只是淺淺嘆了口氣:“城郊楊柳亭,車馬可停一刻鐘。”

    年輕的大理寺卿眼睛一亮,猛地抬頭看她。

    【作者有話說】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出自《禮記大學》曾子

    46臨別贈柳

    ◎哪里有苦難,我就去哪里◎

    初一一早,卞持盈便急匆匆回了國公府,聽說是國公夫人病了,晏端只得帶著寶淳先行一步。

    崔珞珠的確是病了,但只是小風寒。

    “我沒事,只是昨夜吃了酒,吹了風,有些頭疼。”她勸著卞持盈:“你快去吧,可別耽擱了你。”

    卞持盈道:“不會耽擱。”

    她轉頭看向弟弟妹妹:“你們好好孝敬父親母親,少闖禍,多讀書。”

    卞燁和卞知盈都乖乖應是。

    “你見過你父親沒有?”崔珞珠溫聲問道。

    卞持盈頷首:“下了早朝后,我和父親一起用了早飯,說了會兒話。一會子我去一趟叔父家,然后就出城了。”

    “長姐。”卞知盈眼巴巴地看著她:“你去微服私訪,能不能把我也帶上啊?我也想出去玩。”

    “胡鬧。”不等卞持盈開口,崔珞珠倒是先出聲斥道:“你長姐哪里是出去玩的,她是去體察民情的,哪里能帶上你,你去了不是給你長姐添亂嗎?”

    卞知盈瞪大眼:“哪有!我有這么任性嗎?”

    “真想去?”卞持盈似笑非笑看著她:“帶上你也不是不可以。”

    卞知盈被她這眼神盯得一個哆嗦,忽然,她想起住在昭陽殿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高高的書冊,還有做到昏天黑地也做不完的功課,她咽了咽口水:“罷了,我還是在家里孝敬父母吧。”

    卞持盈斂了笑:“我讓父親給你額外安排了功課,你好好做。”

    “你好狠的心!”卞知盈哇哇大叫:“你就是見不得我清閑!你都要出遠門了,還想著給我使絆子!”

    “那些功課。”卞持盈垂眸理了理衣袖,繼而抬眸看她:“阿燁早就熟爛于心,若你這輩子只想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那就當我沒說過這話,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這話,她又叮囑了崔珞珠兩句,然后就離開了。

    過了許久,卞知盈才傻愣愣道:“她……她剛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我怎么聽不明白?”

    卞燁伸手揉亂了她的發髻,聽著她無奈抓狂的聲音,沒好氣道:“長姐這話有理,你自己好好兒想想吧!”

    他收回手,與一旁的崔珞珠交換了眼色。

    “你們最近兩個月最好是少出門。”崔珞珠說道:“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咱們卞家,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咱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卞知盈率先開口:“我是沒有機會出門的,長姐給我安排了這么多功課,我若是不努努力,哪里對得起她的一番苦心?”

    “我也是。”卞燁緊跟著開口:“學院我就不去了,就在家里啃啃書,也是挺好的。”

    崔珞珠看著這一雙兒女,少頃,她看向卞燁:“阿燁,你若是得閑,就帶著知盈一起,看看你看的那些書,她有不懂的,你多給她說一說。”

    卞知盈破天荒地沒有反駁,只是垂下眼眸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卞燁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母親,頷首:“我知道了。”

    卞持盈去了卞瀾府上,叔父卞瀾當值,她與嬸嬸戚閱竹坐了一會兒,話了一會兒家常,堂弟媳賀輔玉在一旁作陪。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叮囑了兩句。

    “卞煒呢?”卞持盈問道。

    潘嬌處死之后,沒再聽說卞煒的消息。

    戚閱竹道:“他自己搬去了偏僻的小院兒,不見人,只留了幾個下人服侍。”

    卞持盈頷首,她吩咐道:“卞煒很有可能因為潘嬌的事心生怨懟,你們記得將他盯緊,多多提防。”

    戚閱竹和賀輔玉都連連應是。

    眼瞧著時辰差不多了,卞持盈起身欲離去,這時,戚閱竹叫住了她。

    “你叔父的事,多虧了你四方斡旋。”戚閱竹一臉感激地看著她:“我們真該好好謝謝你。”

    卞持盈:“一家人何必言謝,不過叔父那兒,嬸嬸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他稍有不慎,又將路走歪了,我父親那邊,也會多照看一二的。”

    戚閱竹點頭:“我都記下了。”

    親自送走皇后,戚閱竹站在門口,看著馬車駛離,她悠悠嘆口氣:“當初我就覺得,大娘今后必能成大事,如今看來,一點沒有看走眼。”

    賀輔玉也嘆:“虧得長姐照拂,否則……不過好在,咱們的日子都好起來了!”

    如今卞瀾任戶部金部員外郎,這可是個肥差,卞府今后的日子,只會過得更加滋潤。

    至于卞煒

    賀輔玉看向婆母,扶著她的手臂往府里走去,低聲道:“娘,卞煒要不要攆去外邊兒莊子上?我總怕他會生事。”

    “這事我也想過了。”戚閱竹拍了拍她的手:“恐怕不行,若是讓他去了莊子上,不就是讓他趁機而入?外頭莊子上,山高皇帝遠,要去探查一番,都要費些時辰。”

    “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吧,出了什么事咱們也能立馬知曉,說不定還能在事發前阻止。”

    戚閱竹低頭看著腳下的路:“府上的事你掌眼盯著,至于他那兒,我著重照看著。”

    賀輔玉應是。

    耳邊馬蹄聲起起落落,卞持盈淺眠一覺后,馬車已經駛出長安城,來到了城郊。

    “殿下。”見她醒來,遲月端去一杯熱水。

    卞持盈接過喝下,將空茶杯放在小幾上,她掀開簾子往外看去,官道兩旁,花草樹木,逐漸呈現凋敗之勢。

    她盯著外邊兒出了神。

    “殿下。”遲月湊上前去,替她整理儀容:“馬上要到楊柳亭,我已經讓人去前后探查過了,官道上有一條岔路,從岔路駛入,不用多久就到了楊柳亭,如今楊柳亭有咱們的人守著,聽說彌大人已經到了。”

    “嗯。”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上朱釵,神色淡然:“一會子你們在亭外等我。”

    遲月恭敬應是。

    馬車從官道上拐了個彎兒,拐入小道后,往叢林深處去了。

    楊柳亭是林中的一處孤亭,亭外一方石桌,幾個石凳,亭子四面掛著竹簾,竹簾里又覆著一層薄紗,隱隱約約,看不見亭中動靜。

    遲月和朝玉探過亭子后,朝皇后頷首,然后先后在石桌旁坐下,作警惕狀。

    馬車停在更遠一點的地方。

    卞持盈梳著簡單的髻發,穿著一件藕荷素色長衫,進了亭中。

    亭中石桌上,一壺清茶還冒著熱氣。

    一股風涌入,吹起佳人如瀑青絲。

    卞持盈用小指勾了勾鬢邊凌亂的發絲,坐了下來:“這是什么茶?”

    “壽眉。”彌深從對面掀簾走入,他墨發高束,穿著一件玄色圓領長袍。

    卞持盈提壺,給二人都倒上茶。

    她端起茶杯,輕輕品著。

    彌深靜靜看著她,目光從她眉眼掠過、滑入鼻尖、落在嫣紅唇瓣,最后,看向她露出來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上。

    霎時,彌深腦中浮現出一句詩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什么離別的話要對我說?”卞持盈放下杯盞看著他,好整以暇:“洗耳恭聽。”

    彌深與她插科打諢:“若我說得不得殿下心意,是不是就要被趕出這楊柳亭外?”

    卞持盈哼笑:“我可什么都還沒說。”

    彌深也低低笑了起來,片刻后,他飲下一杯茶,問道:“殿下此番,可有想去的地方?一路往哪邊去?可有做過設想?”

    “未曾。”卞持盈轉頭看向被風吹動的紗幔:“走到哪里是哪里,哪里有苦難,我便去哪里,不做計劃,不做設想,僅此而已。”

    彌深看著她精致美麗的臉龐,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今日是個陰天,灰蒙蒙的,是秋日,也是離別日。

    卞持盈回頭,見他神色平靜,挑眉問:“我記得你以前討厭秋天,你說秋天陰沉沉的,總是帶著陰郁倉惶,眼下,是不是更討厭了?”

    “非也。”彌深提起茶壺,為二人斟滿熱茶:“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如今我倒是很喜歡秋日,以前覺得蕭瑟沉寂,現在又覺得安靜溫和。”彌深揚起清淺的笑意:“人就是這樣,變來變去的。”

    “這樣也挺好。”卞持盈望著一處出神。

    彌深:“哪里好。”

    “若是不變。”皇后語氣平靜:“人生還有何等樂趣可言?變化可以帶來歡喜,自然也會有悲哀。”

    彌深不解:“悲哀有何好?沒人喜歡悲哀。”

    “正是因為有悲哀。”卞持盈起身來,沖他粲然一笑:“才會襯得歡喜愈發珍貴,悲哀固然可惡,但并不只有可惡。人們總是嘆變化無常,可很多期待和愿望,都是變化帶來的,所以,有變化是好事。若只是一層不變,人生只會了然無趣。”

    “到時辰了。”她看向彌深:“我該走了。”

    彌深這才慢吞吞起身來,他看著她,眼底布滿不舍,卻沒多說什么,只輕輕頷首:“一路平安,盼伊早歸。”

    卞持盈出了楊柳亭,遲月、朝玉見狀,連忙起身來。

    “殿下!”身后傳來呼喚聲。

    卞持盈停下腳步,回身看去——

    彌深拿著一截柳枝上前來,遞給她,眼中笑意盈盈:“祝君平安。”

    【作者有話說】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韋莊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出自《秋詞二首(其一)劉禹錫》

    47蘭因絮果

    ◎那時他們還很相愛◎

    晏端帶著寶淳,在青田縣落腳。卞持盈追上他們一行人時,已至傍晚。

    身處樸素簡陋的客棧,晏端有些情緒,不過他沒敢顯現出來。他先是看了一眼趴在窗前看雨的寶淳,又看了一眼正在盥洗的皇后,問道:“岳母大人身子如何?可還要緊?早上我本想同你一起去探望的,但又怕你不讓我去,故而沒敢問。”

    盥洗畢,卞持盈回身,看了他一眼,繼而走向寶淳:“母親身子無礙。”

    她坐在寶淳身邊,看了一眼這場綿綿秋雨,垂眸笑問:“要畫雨嗎?”

    寶淳想想:“再等等。”

    她轉過頭來看著卞持盈,癟癟嘴:“娘,寶淳冷。”

    卞持盈拉過她的小手,捂了捂,發現的確有些冷。

    遲月聽見動靜,已經拿著一件襖子走過來了,卞持盈接過后給寶淳穿上,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笑瞇瞇問:“餓不餓?”

    寶淳點頭:“有一點餓。”

    卞持盈牽著她起身來,母女二人剛一轉頭,就看見站在后邊兒的晏端。

    “郎君一起吧?”卞持盈看著他問。

    晏端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你們去吧,我還不餓。”

    卞持盈頷首,她沒再多問,牽著寶淳往樓下走去。

    晏端站在窗前,看著慢慢走遠的母女,心口仿佛豁了一個口,正往里灌著冷風。

    女子身形婀娜,女童蹦蹦跳跳,一大一小下了樓去,再看不見蹤跡。

    晏端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精氣神,他一屁股坐了下來,眼眸輕垂,臉色微白,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雨勢漸大,噼里啪啦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

    風起,細雨飄進屋來,落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細雨綿綿,沾衣不見蹤跡,可一絲一毫都不動聲色浸入衣衫,涼徹入心。

    后背傳來陣陣涼意,晏端滿目茫然,心想:到底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不得別人。

    客棧沒有大魚大肉,只有普普通通家常小炒。

    寶淳卻吃得很開心,她最喜歡吃甑糕和黃魚燒豆腐。

    待吃完飯后,二人不著急上樓,而是去了檐下賞雨。

    卞持盈轉頭,看著神色認真的寶淳,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發髻,滿目憐愛:“坐馬車悶不悶、顛不顛?”

    寶淳嘟起嘴:“馬車里很悶,也很顛,但是外邊兒的風景也好看,這是寶淳不曾見過的,寶淳喜歡!”

    “而且。”她搬動身下的小杌子,朝母親靠攏,使二人挨得緊緊的,聽她小聲絮絮道:“后邊兒有娘陪著寶淳,寶淳就更喜歡啦!”

    卞持盈輕輕一笑,她伸手摟過寶淳,看著眼前雨幕,心底是從來沒有的寧靜。

    她很早就想微服私訪了,但是晏端一直不同意。說是長安城里的事務還沒有處理得當,哪里有空閑去處理長安城外的?

    可卞持盈卻覺得,如今開國不久,正是去外地巡查的好時機。

    此次她重擊太后,晏端的氣焰一下就萎靡了,即便不想微服私訪,卻也不得不強忍不滿,緊緊跟上她的腳步。

    卞持盈一想到這兒,心里就痛快不已。

    上位者能操控局勢,能掌握走向,她要當永遠的上位者,不僅是她,寶淳也要當。

    晚飯過后,雨停了,只是站在樓閣上眺望時,可以看見彌漫在山間的薄霧。

    眾人這才驚覺,原已深秋。

    一路走走停停,沒遇見什么事,幾日后,一行人出了長安地界,向南去了。

    “怎么向南去了?我還想往北邊看看去,聽說那邊風土人情很是不錯,還想體會體會。”

    馬車里,晏端作可惜狀:“寶淳說不定也會很喜歡那邊。”

    他看著寶淳,瞇著眼笑:“寶淳想不想去北方看看?那邊冬天還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寶淳剛小憩起身來,臉上還有壓痕,她伸手壓下翹起的額發,嘟著小嘴下意識就道:“北方下雪那是不是很冷?可是娘怕冷,娘不喜歡冬天呀,爹不知道嗎?”

    晏端一愣,他看了一眼坐在一側的皇后,訕訕笑了笑:“我一時忘記了。”

    “我們接下來去哪里?”他問。

    卞持盈簡短道:“去荊楚一帶看看。”

    晏端看著她,為自己找補:“我剛才想起雪來了,一時激動,便忘記你畏寒的事,無心之失。”

    卞持盈轉眸看他,眸光清正:“哦?郎君什么時候喜歡雪了?大概是與李妹妹在一起的時候喜歡上的。”

    李妹妹自然是貴妃李丹信。

    聽出她口中毫不遮掩的陰陽怪氣,晏端沒再開口,而是識趣地窩在角落里。

    “娘!”寶淳舉起手里的畫紙遞給卞持盈,眼睛亮如星辰,她聲音脆生生的:“你看這是寶淳畫的畫!”

    卞持盈笑著伸手接過,展開一看:亭臺樓閣,薄霧遮山。

    “畫得真好。”她贊揚道:“細致流暢,可。”

    寶淳驕傲地抬起胸膛,高興得不得了。

    晏端一瞧,也來了興趣,他坐直了身子來,伸出手去:“我看看。”

    卞持盈遞給他。

    “這畫的什么?”他看到這畫的第一眼便嘲笑出聲:“這墨都沒有暈開,畫中景致錯落也擁擠局促,這也叫好?”

    他抬眸看向母女倆,嘴角的嘲諷還沒有湮滅。

    卞持盈正低著頭教寶淳認字,寶淳學得很認真,一字一句,乖巧伶俐。

    無人理會自己,晏端神色一僵,他自覺沒趣,將畫紙放在小幾上,獨自窩在角落,不聲不響。

    “善人同處,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則日生邪情。”

    這是卞持盈的聲音,口齒清晰。

    “娘,這是什么意思?”這是寶淳的聲音,又脆又俏,還有點奶聲奶氣。

    卞持盈的聲音不緊不慢響起:“與品德高尚的人相處,就會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與行為不軌的人交往,則會天天產生邪惡的思想。”

    寶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意思是,與好人在一起就會更好,與壞人在一起,就會變壞對嗎?”

    “可是寶淳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

    “……”

    晏端在母女說話聲中漸漸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夢里他回到了明王府,他還是那個不被人瞧得起的明王府世子。

    “你看我給你準備的什么。”夢里的自己神神秘秘地將手背在身后。

    卞持盈比現在年輕許多,她那時還是不那么風光的世子夫人。

    她好奇地盯著夢里的自己,問:“準備了什么?”

    “看!”晏端拿出來一只風箏,款式平平無奇,是隨處可見的那種。

    卞持盈卻眼睛一亮,她嘴角微翹,期待地看著晏端:“這是給我的?我還沒有放過風箏。”

    受崔夫人規行矩步的教養,卞持盈的幼年缺少很多樂趣,她的幼年,幾乎是與無趣晦澀的書本度過的。

    “我會啊!”晏端笑瞇瞇地摟過她往外走:“我教你!”

    卞持盈卻惴惴不安:“我們去哪兒放風箏?被人看見了怎么辦?”

    “看見了就看見了唄,難不成放風箏違反當朝律法?”

    畫面一轉,二人來到了一處小山坡。

    晏端戴著白玉飛云冠,穿著一件月白圓領袍,上邊兒印著纏枝花鳥花紋,清俊朗逸。

    卞持盈梳著驚鵠髻,是一身湖青襦裙,娉娉裊裊,婀娜多姿。

    二人在草坪上追逐玩樂放風箏,他們站在一起,仰著頭,笑著看著飛得高高的風箏,眼里盛著歡喜和期盼,期盼他們長長久久,舉案齊眉,陽光灑在他們側臉,鮮妍美好。

    畫面又是一轉,崔珞珠正在訓斥卞持盈,她神色嚴厲,眼底帶著濃濃的失望:“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男子拉拉扯扯、舉止親密,這怎會是大家閨秀所為!真是荒唐!”

    卞持盈臉色發白,她垂著頭,抿緊的唇瓣幾乎沒有血色。

    “手伸出來!”崔珞珠舉起一把戒尺。

    卞持盈沉默片刻,將手伸了出去。

    “我是她丈夫!與我親密又能怎么樣?又有什么不妥!”

    晏端走了進來,他將卞持盈護在身后,看著崔珞珠伸出手:“崔夫人若是想打,那便打我吧!總之你也看不起我,覺得我是破落戶沒有出息,打我兩下,也算是出口惡氣了!”

    崔珞珠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歡他,當真打了他很多下,用盡全力。

    卞持盈看著他高高腫起的手掌,眼淚吧嗒吧嗒落下,無聲無息,教人心疼。

    晏端卻笑,他將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輕柔擦去她的眼淚,然后將她摟入懷中,拍著她的背邊笑邊哄:“我沒事,就這點皮外傷能有多痛,若是你被打了,我可就要真是痛死了,快別哭了姑奶奶。”

    畫面接連轉換,定格到最后一幕,那是少年時的自己,彼時正和卞持盈恩愛不疑,情濃之時。

    他正獨自走在花園里,忽然步伐一停,轉過身來。

    “你是誰?”他看著身后,神色驚疑:“你……你怎么和我一模一樣?”

    他身后立著一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是坐上皇位,享受了無上皇權的自己。

    “我是多年后的你。”他看著少年晏端,扯扯嘴角:“許久沒有看到這幅面孔了。”

    少年晏端一臉警惕:“你是不是妖邪變的?你要干什么?”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少年時的他,描繪其稚嫩天真的臉龐。

    似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晏端忽然眼睛大亮,他連忙湊上前去,眼巴巴問道:“你說你是多年后的我,那多年后,我和皎皎有孩子了嗎?我喜歡女兒,是女兒嗎?我還偷偷為女兒準備了名字,大名叫‘淑陶’,小字叫‘寶淳’,哎,你快說啊!多年后我到底有沒有女兒?我和皎皎還想去游歷山川湖海,也不知道實現了沒有……哎……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哎……!”

    晏端突然睜開眼,眼底驟然涌入光亮,他轉頭,看向桌上的那一盞燭火。

    【作者有話說】

    “與品德高尚的人相處,就會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與行為不軌的人交往,則會天天產生邪惡的思想。”(摘自百度)

    “善人同處,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則日生邪情。”(出自《后漢書楊李翟應霍爰徐列傳》范曄)

    48低首下氣

    ◎就會有殺身之禍◎

    “郎君是夢魘了。”卞持盈站在離床不遠處的桌邊,雙手環胸看著他。

    燭火搖曳,晏端看不清她的臉龐,想起夢中的情景,他眼眶酸澀得厲害,朝她緩緩伸出手,啞聲喚她:“皎皎”

    卞持盈的聲音清冷平淡:“我們已經在鄖縣城外,郎君好生歇著。”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晏端怔怔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淚突然就淌了出來。

    “郎君。”晏一倒了杯水遞過去:“可是口渴了?”

    晏端抬手拂去淚,手撐著床榻,坐了起來。他靠著床頭,接過碗喝了兩口水,緩了緩情緒,良久,他問:“眼*下是什么時辰了?”

    晏一答道:“郎君,現在是寅初二刻。”

    晏端頷首,他將碗放在一旁,又問:“為何我昏睡了這么久?鄖縣是什么地方?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大夫說郎君是夢魘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大夫說只能讓郎君自己醒來,外力無用。”

    “鄖縣位于荊楚邊境,與長安的商縣毗鄰。”

    “夫人說,我們先來荊楚看看。”

    “看什么?”晏端問。

    晏一遲疑:“這大概是看這處的風土人情,屬下也不知。”

    晏端不再多問,他擺擺手,晏一便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一盞燭火,照得屋子里發昏,沒被燭火照耀的角落,黑暗叢生。

    外頭又在下雨,這讓晏端心生煩躁。

    他靠在床頭,身上蓋著的是一床普通的棉被,普通到給他墊腳都不配。

    此番微服私訪,卞持盈不準大肆張揚,他們一行人只帶了十多名仆從,假扮普通商賈家的夫妻,帶著女兒游山玩水。

    吃穿用度都很普通,吃百姓吃的飯菜,住尋常人家住的客棧。不準鋪張浪費,不準雇華麗的馬車,不準住上好的客棧酒樓。

    晏端猜,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會樂在其中,但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只會傻樂的傻小子。

    他知道卞持盈向來如此,她向來不重身外之物,不看重這些排場和臉面,所以能簡盡簡。

    可是晏端不這樣,他看重排場和臉面,看重這些身外之物,他不想微服私訪,若是可以,他更想大張旗鼓地去視察民情,得意地體會皇權帶來的滋味,看著眾人對自己俯首稱臣,對自己畢恭畢敬,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是陰暗處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見光。

    這是虛榮,晏端知道也承認,可他不會以此為辱,畢竟,世人誰不如此?除了卞持盈,除了她那樣一根筋的人。

    晏端沒再睡下,因為很快天就亮了。

    如今已至深秋,人們開始穿上有薄絨的襖子了。

    早飯吃的馎饦,其實就是面片湯,將面片放入湯中煮熟,再加上調味料和肉菜即可出鍋。

    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下肚,寶淳滿足地打了個嗝。

    晏端坐在她對面,見她這般,頓時擰起眉毛,下意識就要斥責,誰料這時,卞持盈突然咳了一聲,這一聲帶著警告意味,晏端霎時便會意,他沒有開口,而是低下頭來,自己吃自己的。

    粗糙的瓷碗里盛著面片,湯渾,面油,晏端沒什么胃口,他草草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轉過頭去一瞧,母女倆碗底空空,竟是都吃完了。

    卞持盈看了一眼他剩下的半碗面片,沒有說話。

    “娘,我們接下來去哪里?”寶淳捧著臉看向卞持盈,期待道:“寶淳還想吃好吃的,想吃多多的好吃的!”

    卞持盈莞然:“一會兒我們進城去,大概在城里住個三五日。”

    寶淳高興地歡呼一聲。

    對面的晏端則是訝然道:“我們還沒有進鄖縣?不是說這里是鄖縣地界嗎?”

    晏一答道:“還未進城里去,如今我們還在鄖縣城郊。”

    晏端頓覺丟臉,他下意識就要發作:“朕……”

    卞持盈一個眼刀丟來,他立馬改口:“正好,那去城里看看也不錯。”

    說完這話,他又覺得憋屈,再不敢發作,只有一個人生悶氣。

    吃過早飯后,收拾收拾便準備往城里去。只是事發突然,雇來的馬車壞了,仆從們正在修。

    總之也不急,卞持盈便帶著寶淳去四周逛逛,晏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只鵝黃繡蓮繡花鞋踩上地上的枯枝,寶淳低頭看著腳下枯枝敗葉,挪開腳,那枯枝已經四分五裂。

    她仰起頭來,看了看天,繼而又低下頭去,在林中跑來跑去,一個人倒是也玩得很開懷。

    卞持盈和晏端并肩而行,二人身后不遠處跟著仆從。

    看著寶淳撒歡的背影,卞持盈眼底柔光盈盈,這時,晏端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寶淳到底是公主,若是就這樣放任她野蠻成長,恐怕不太妥當。”

    卞持盈眼底覆上冰,扭頭看去,神色自若:“這是什么話?我聽不明白。”

    “寶淳今后是要嫁人的。”晏端嘆口氣:“雖是公主,卻也是別家婦,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天家,合該端莊大方,淑雅文雅,若是舉止粗鄙,豈不是丟了我晏家的臉面?”

    卞持盈回正頭,不想再聽他這些糟心話。

    哪里知道,他竟然起了性兒,嘚嘚嘚一直說個不停:“況且,若是有可能,寶淳今后也是會嫁去別國和親的,這樣說來,那真是一件大事,更不能馬虎了。”

    卞持盈無視耳邊的蚊子蒼蠅嗡嗡聲,盯著寶淳的身影,嘴唇抿成一條線。

    “對了。”晏端側目看著她姣好的面容,頓了頓才開口道:“皎皎,我們該要個兒子了,不然這江山,今后誰來坐?雖有嬪妃幾位,但我想,這個位置,還是得立嫡,你說呢?”

    “娘!”寶淳驚喜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卞持盈加快步伐走了過去,徒留晏端一人站在原地,神色尷尬。

    寶淳發現了一條小河,這條河就在客棧的后邊兒,穿過小樹林就到了。

    寶淳蹲在河邊,看向河里,神色好奇:“娘,有魚嗎?”

    卞持盈走了過去,她也蹲了下來,與寶淳挨在一塊兒:“不知道。”

    “想吃烤魚嗎?”卞持盈問她。

    寶淳睜大眼“啊”了一聲:“烤魚?是什么?”

    修馬車需要一會兒時辰,卞持盈想想,干脆將進城的時日往后推了一日,畢竟這會兒快到中午了,待修好馬車又要吃午飯,再收拾收拾進城,到城里恐怕得傍晚了。

    索性,中午就吃烤魚了。

    卞持盈沒讓人去河里抓魚,這天兒太冷了,下水就是折磨人。她讓朝玉去客棧買了幾條魚來,還順帶帶了佐料,她準備在河邊架個架子,烤些魚來吃。

    堂堂皇后,在這荒郊野外親自烤魚,成何體統?晏端不贊同,也想呵斥,但他不敢。

    如今局勢已今非昔比,他需忍辱負重,不可冒進。

    再說了,卞持盈烤的魚……還挺好吃的。

    一家三口吃了魚后,見還剩好幾條,便讓仆從都烤著分來吃了。

    晏端喝了幾口水,他看著寶淳問道:“好吃嗎?”

    寶淳重重點頭:“好吃!”

    “好香啊。”沿著河來了兩位結伴的女子,看衣著發髻,一位已出閣嫁人,一位仍待字閨中。

    那粉襖少女看向晏端,眉目純粹:“這魚,是你烤的嗎?”

    晏端訕訕:“不是,是我夫人烤的。”

    那少女轉頭看向卞持盈,忽然“哇”了一聲:“姐姐真厲害!長得這么俊俏,沒想到手藝也極好!”

    卞持盈笑:“烤魚不難。”

    她看著少女面上的躊躇,笑意愈深:“只要掌握烤魚的火候便行,佐料并非是最重要的。”

    她有意傳授,少女立馬湊上前去:“怎么烤?”

    一刻鐘后,少女如獲至寶,朝卞持盈再三道謝后,猶豫片刻問:“你們是準備進鄖縣嗎?”

    卞持盈說是。

    少女還欲開口,她旁邊的婦人突然冷聲催促:“春雨,走了。”

    春雨再三猶豫,她看著卞持盈,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道:“你進了鄖縣要小心。”

    “春雨!”那婦人聲音變得焦急毛躁。

    春雨扭過頭去,看著棉棉,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這位好心的夫人,為什么不可以?”

    卞持盈挑眉問春雨:“有什么要提醒我?怎么?鄖縣有惡霸?強搶民女?仗勢欺人?還是怎么說?”

    春雨道:“的確是強搶民女……但……”

    她目光下移,落在站在卞持盈身側的寶淳身上。

    卞持盈臉色陡然凌厲起來。

    晏端臉色也不太好,他上前兩步,問春雨:“鄖縣何人?”

    “我看你們只是尋常人家。”不等春雨開口,棉棉先說話了,她上前一步,站在春雨身前,看著這夫妻二人,冷靜道:“即便你們是有些身家在的,但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鄖縣王家,那可是稱霸鄖縣多年的惡霸,尋常人家等閑是惹不起的。”

    “官府不管?”卞持盈問。

    棉棉冷冷一笑:“官府?王家有人在官府里當差,早就打點好了!”

    卞持盈又問:“那再往上,荊州的衙門管不管?”

    “我們哪里能去得了荊州。”棉棉面色灰敗:“即便是去了又如何?那群狗官官官相護,我們只能無功而返,更有可能惹禍上身,得不償失,何必呢?”

    卞持盈正色直言:“這話怎么來的?你都沒有試過,怎么就先放棄了?”

    春雨在一旁開口了:“棉棉的女兒……就是被王家人糟蹋了,王家威脅她,如果敢鬧大,就會……就會……”

    棉棉白著臉將話補全:“就會有殺身之禍。”

    49欲壑難填

    ◎是啊,你說是為什么呢◎

    林中一片寂靜。

    晏端問棉棉:“尋常婦人沒了孩子,定會要死要活去報仇,別說是荊州府衙,就是告御狀也使得,怎么你——你不這樣?僅僅因為威脅,所以就不作為嗎?你死去的女兒就這樣白死了嗎?”

    棉棉紅著眼瞪他:“你知道什么!”

    晏端不悅,下意識就要發作,但他臨時想起自己的身份,還是憋住了。

    “雖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搖搖頭走到一旁:“但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的女兒嗎?”

    棉棉兀自流淚,黯然神傷。

    卞持盈看著她半晌,倏忽出問:“你還有個兒子?是不是?”

    棉棉抿嘴,擦擦淚,點了點頭。

    “若我就這樣不管不顧,對兩個孩子都沒有好處。”棉棉哀聲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所以你女兒只能活該,只能自認倒霉嗎?”晏端實在是聽不下去:“聞你所言,自打你女兒出事后,你什么也沒做,是不是?你簡直枉為人母!”

    棉棉惡狠狠瞪著他,凄厲尖叫:“與你何干!”

    春雨連忙安撫她,繼而看向晏端,皺眉道:“自己女兒死了,當然會心疼會難過,但是即便做了什么,不也是無濟于事嗎?做了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晏端忿忿道:“即便于世俗沒用、即便救不了她女兒,但是起碼她去做了!只此一點,聊勝于無!”

    春雨沒讀過幾本書,聽不來他這些話。

    “你丈夫呢?”卞持盈問棉棉。

    棉棉靠在春雨身上,有氣無力:“早就死了。”

    她雙目無神看向晏端,扯扯嘴角,眼尾淌下淚水:“你說,我一個寡婦,能做什么事?”

    晏端嘴角微微抽動,到底再沒說什么話。

    “我們只是路過提醒你們兩句。”春雨摟過棉棉,忍不住問道:“你們是哪里人?”

    卞持盈:“從商縣那邊來的。”

    春雨點點頭:“我們能說的就這些了,你們最好不要進鄖縣,若實在是要進,千萬注意,不要讓小姑娘露臉。”

    臨走前,春雨回頭多看了寶淳兩眼:“這姑娘長得真好。”

    她們走后,卞持盈一行人回了客棧。

    “現在我們還要進鄖縣嗎?”晏端皺眉:“聽她那樣說,鄖縣簡直就是龍潭虎穴,我們進去,不就等于羊入虎口?而且寶淳年幼,禁不起折騰。”

    寶淳眨眨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卞持盈道:“如果連我們都不敢去,誰還敢去?況且,鄖縣不過是荊州下邊兒的一個小小轄縣,便敢如此無法無天,可見其他州城陰私不會少。”

    晏端還想說什么,又聽她不容置喙開口:“明日一早出發去鄖縣,寶淳我會讓人保護好的。”

    說罷,她便牽著寶淳上樓去了。

    “娘。”寶淳蹦蹦跳跳上了樓,她仰頭看著卞持盈,乖乖道:“寶淳不怕哦。”

    她不理解大人們在說什么,但是她聽見了‘保護寶淳’這四個字。

    卞持盈低頭摸摸她的發髻:“怕也沒關系。”

    次日一早,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便出發去鄖縣。

    鄖縣內,大街小巷人來人往,行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看上去倒是和長安并無二致。

    到了客棧,仆從們按人分了幾間房,晏端一人一間房,卞持盈和寶淳住一間。

    屋子還在收拾,晏端來卞持盈屋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旁邊玩的寶淳,坐了下來,問卞持盈:“我剛剛看過了,城中并無異樣,會不會是那兩人夸大其詞?”

    卞持盈正在整理寶淳的行囊:“城中無稚子,郎君發現了嗎?”

    晏端一聽一想,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是了,從城外到城內,他們走過這么長一截路,走過幾條街、路過幾條巷口,壓根兒沒有發現有孩童在街巷玩耍。

    可是在長安,大街小巷是隨處可見的孩童。

    鄖縣當真有古怪。

    思及棉棉和春雨的話,晏端無端開始緊張起來,他起身來,走到卞持盈身旁:“那接下來咱們要怎么做?寶淳是千萬不能露面的,一旦露面,必定會引來麻煩。”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郎君不必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寶淳是我的女兒我怎么能不擔心。”晏端不滿:“你就是有計劃,也得與我磋商一番罷?你沒將我括進你的計劃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屆時我這兒出了差錯,算誰的?”

    卞持盈起身來,撣撣衣裙,看著他平鋪直敘:“我的計劃,不會出任何差錯。”

    說完這話,她便錯身離去,走向寶淳。

    晏端氣急,卻又無可奈何,他轉頭盯著她的背影,險些咬碎一口牙。

    午前安頓了下來,一行人都在各自的房間里歇息,預備歇息后吃午飯。

    寶淳正在作畫,卞持盈坐在她身側,看著畫紙,面露笑意。

    片刻后,卞持盈起身來,走到窗邊往下看,窗外邊兒是客棧內院,風景凋零,沒什么好看的。

    “夫人。”遲月拿著一件襖子走過來:“方才那般,郎君會不會……會不會出什么岔子?”

    卞持盈接過襖子披上,她合上窗,倚窗而立看向遲月,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他會給我們使絆子?”

    依照晏端的脾性,還真有可能。

    遲月默認了這話。

    卞持盈再度笑了起來,她攏了攏衣襟,不緊不慢道:“以前倒是有可能,只是如今么……他沒這膽子。”

    遲月明了,這時朝玉入屋來:“吃飯了。”

    午飯都是在各人屋子里吃的,晏端沒過來,卞持盈和寶淳吃了一頓安安靜靜的飯。

    吃過午飯后,寶淳有些困了,卞持盈帶著她在屋子里轉幾圈消消食,而后和她一起上榻小憩。

    窗外,秋雨蒙蒙,瑟瑟寒風,灰蒙蒙的天陰郁暗沉,教人提不起好心情來。

    卞持盈是被一場哭喊聲吵醒的,她哄了一會兒寶淳,便起身披衣:“發生什么事了?”

    遲月上前給她穿衣:“聽說是住這兒的客人在打他媳婦兒。”

    哭喊聲消停了,客棧恢復安靜,寶淳重新熟睡過去。

    待休整后,卞持盈帶著遲月出了門,留朝玉和幾個仆從留守屋內,看好寶淳。

    恰好,隔壁的晏端也出門了。

    夫妻二人交換了眼神,默契地并肩而行,往樓下去了。

    樓下圍著一些看熱鬧的人,一名男主正指著一位婦人,嘴里咒罵不停。

    婦人坐在桌前,掩面痛哭。

    遲月叫住一位上樓的嬸子,親昵問道:“嬸兒,這是咋回事?我在上邊兒睡覺呢,一下就被吵醒了,聽說是打媳婦兒了?還是怎么回事?”

    那嬸子聞言,嘆口氣道:“就是打媳婦兒!這倆人以前是鄖縣人,據說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長大了就成親生娃,娃都幾歲了,夫妻倆還在這兒鬧個不停!”

    遲月不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一定很好,為什么吵架呢?”

    “你還是姑娘你不懂。”嬸子搖搖頭,作嘆息狀:“人啊,都是這樣!漸漸的開始生嫌隙,直到嫌隙塞不下了,就開始作天作地,要打要殺的。”

    “萬事總有個源頭。”遲月實在不解。

    嬸子朝樓下努努嘴:“由頭么,也有,不過不重要,究其根本,不過是感情淡了。”

    “那究竟是什么由頭?”

    “嘿,你這小姑娘還挺倔,我這么給你說吧,由頭就是那男人嫌他媳婦兒太強勢、太能干了,顯現不出來他的男子氣概,你知道吧,男人啊,都是要哄著夸著的,越哄越夸,就越愛,知不知道?”

    樓下那婦人捂著臉嗚嗚嗚地哭,她身上衣衫洗得發白,頭上僅有一根木釵,寒酸窮苦。

    反觀那男人,衣裳料子不說多好,卻也能看出他家境殷實,再看他油頭大耳,大腹便便,可見家中油水豐盛。

    晏端和卞持盈都沒有開口,二人站在二樓樓梯拐角處往下看,均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緒來。

    直到那男人作勢又要打人,晏端才擰眉,想要下樓去制止。不過樓下早有人好言相勸,才將這對夫妻勸好了。

    夫妻二人離去,看熱鬧的人也散了。

    回了屋寶淳還沒醒,卞持盈便去了晏端屋里。

    “我聽說那男人家里,都是他媳婦兒在操持生計,那他還有什么不滿足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的日子他是過得不耐煩了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端端著一杯茶,一臉輕蔑鄙夷:“若不是他媳婦兒為他奔波勞累,為他合計這個合計那個,他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過嗎?我看他也不是個肯吃苦耐勞的人,若沒有他媳婦兒,他怕是會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說不定還會因此吃牢飯!你說說,他媳婦兒看上他什么了?”

    卞持盈靜靜聽著這些話,良久,她抿平了嘴角看他,目光安靜不帶絲毫情緒:“是啊,你說是為什么呢?”

    一陣風打著旋兒從沒關緊的窗縫中飄進來,飄進晏端衣領,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看著妻子這雙古井無波的眼,心中泛起漣漪來,俄而,他撇開頭,不敢看她眼睛:“是他不識好歹。”

    50以身涉險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一開始未曾發覺,直到看見卞持盈的眼睛,晏端才猛然驚醒:方才樓下那夫妻倆,不就是他們二人眼下的處境嗎?

    不同的是,他沒有那男人的蠻橫無理,卞持盈也沒有那婦人的懦弱隱忍。

    晏端是沒有多少腦子,但好在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蠢貨。他知道自己虛偽、虛榮,知道自己貪心、厚顏無恥,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后悔。

    他跟卞持盈,本就不是一路人。

    因著兒時情誼,他和她相伴至今已是極為不易了,今后二人分道揚鑣,也是他早就預見的結果。

    “那夫妻倆的事,你要插手嗎?”晏端問她。

    卞持盈垂眸,正在剝橘子:“清官難斷家務事。”

    晏端拿過一個橘子在手里把玩:“你說,那婦人會怎么解決?她不會還要繼續忍氣吞聲吧?她難道不知道反抗嗎?”

    “她不會反抗。”卞持盈往嘴里放入一瓣橘肉,待咽下后,她才將后半句說出來:“她只會歸結于這就是命。”

    晏端一時啞然,憋了許久他才憋出一句:“她怎么能這么想?難道被人打也是命嗎?荒謬迂腐,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卞持盈看著他:“天下百姓凡幾?女子凡幾?婦人凡幾?可有此等想法的竟占絕大多數,依你之見,天下的婦人大多都愚不可及,可這怪誰?”

    晏端傻眼:“總不能怪我吧?”

    卞持盈哂笑,她起身來:“寶淳該醒了。”

    晏端靜靜目送她離開,直到門被從外面關上,他才收回視線,看向桌上余下的半邊金黃橘子,上邊兒還有白色的絮狀橘絡,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后若無其事起身來,拍拍衣裳往外走去。

    他從不吃有橘絡的橘子。

    傍晚吃飯的時候,晏端去了卞持盈屋里。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么樣的?”對于她不與自己磋商就制定了對付王家的計劃,晏端很是不滿,這讓他感覺到自己被忽視,被輕視。

    卞持盈給寶淳夾筷子菜,然后才不緊不慢道:“食不言,寢不語,這不是郎君之前說的‘禮教’嗎?既是禮教,那你我都該遵守。”

    晏端氣得吃不下飯,他看向旁邊吃得正香的寶淳,心情更是郁悶。

    吃完飯后,晏端覺得有點冷,于是回屋子里換了一件襖子后,準備再去找卞持盈好好兒說個明白。

    當他換好衣裳再過來時,只看見緊閉的房門。

    晏端:

    他陰沉地盯著這房門,倏而被氣笑了,他恨恨拂袖離去,步若生風。

    屋內,卞持盈正陪著寶淳讀典籍。

    她垂眸看著懷里的寶淳,看著其濃密纖長的睫毛,又看著她臉上的肉嘟嘟,雙目失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察覺到母親的聲音逐漸變小至無聲,寶淳詫異地抬起頭來:“娘?”

    卞持盈伸手,輕輕點了點她鼻尖:“寶淳怕不怕危險?”

    寶淳眨眨眼,鼓鼓腮幫:“寶淳不怕的!”

    卞持盈輕笑,她又點點寶淳軟乎乎的雪白臉頰:“嗯,寶淳很厲害,但是寶淳放心,娘不會讓寶淳受傷的。”

    寶淳似懂非懂。

    卞持盈看著她稚嫩純真的臉龐,眸色漸深。

    翌日飯桌上,晏端臉色不太好,寶淳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直到卞持盈冷冷瞪他,他才不情不愿應了寶淳一聲。

    吃完飯后他就氣鼓鼓離開了。

    “娘。”寶淳有些不明白:“爹爹怎么了?他在生氣嗎?”

    卞持盈輕描淡寫道:“我也不知道。”

    寶淳嘟起小嘴哦了一聲。

    午飯是在各自屋里吃的,吃完后,卞持盈照例陪寶淳玩了一會兒后,便上榻休憩了。

    小憩起身后,寶淳要小解,遲月帶著人陪著她去了。

    卞持盈披著一件襖子,坐在桌前,悠悠倒來一杯茶,慢慢品著。

    她端著杯盞,唇齒間彌漫著茶香,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纖長白嫩的指尖輕輕點著桌面,一下、一下,漫不經心。

    下午的時候出了太陽,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沉郁,這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

    外邊兒突然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又急又亂。

    卞持盈飲下茶水,放下杯盞,看向房門。

    下一刻,房門被人粗暴的踹開,晏端臉色鐵青走進屋來,居高臨下:“你不是說你的計劃萬無一失嗎?”

    卞持盈起身:“發生了什么事?”

    “你還有臉問這話!”晏端指著她,厲聲質問:“方才寶淳差點被王家的人拐走了!卞持盈,你到底在做什么!”

    遲月悄無聲息進了屋來,她見卞持盈朝自己看來,便沖其頷首,面色尋常。

    卞持盈收回目光,挑眉看著晏端:“怎么?現在是要來拿我的錯處了?”

    “難道你沒有錯嗎!”晏端最恨她這樣高高在上、云淡風輕的模樣。

    “寶淳在哪兒?”卞持盈看向遲月。

    遲月臉色有些古怪:“在另一間客房,事發時,有兩位俠士打退了王家人,救了娘子。”

    卞持盈愣住。

    二人來到陌生客房時,寶淳正和一位少女說著話,她眉目純粹,笑意明媚,看來沒有被方才的丑惡嚇住。

    旁邊坐著一位少年,抱劍而坐,眉目正義凜然。

    聽見動靜,屋內三人一齊轉過頭來,寶淳立馬下了地,歡快地奔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蹲了下來,將她軟乎乎的身子抱入懷中,與她悄悄說著話。

    晏端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那少年,感激道:“今日多謝俠士出手相助救下小女,敢問俠士尊姓大名?”

    “喂!”那少女突然出聲,聲音清脆明亮,她伸來腦袋盯著晏端,嘟起嘴:“我難道不是俠士?我也救了你女兒好不好?你怎么光謝他不謝我?”

    晏端好脾氣地又朝她拱手:“多謝女俠士,敢問女俠士尊姓大名?”

    “俠士就俠士。”少女雙手環胸,撇嘴冷哼:“怎么還加些莫名其妙的稱謂。”

    晏端放下手,神情有些尷尬,尷尬中還帶著一絲不快。

    旁邊的少年瞧出他的情緒,淡淡道:“我姓戴,名‘玉成’,這是我妹妹,名‘玉山’。”

    晏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原來是戴俠士。”

    “玉衫?”接著他看向那少女,稱贊道:“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你這名字取得極好,極好。”

    少女眉目一沉:“‘醉拍春衫惜舊香’?此詩離恨悲戚,寂寞悲涼,哪里好了?你喜歡這樣的?我可一點也不喜歡,而且這里面也沒有蘊含我的名字。”

    “此‘山’非彼‘衫’。”她無視晏端不悅的神情,搖頭晃腦念出自己喜愛的詩句來:“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我的名字,戴,玉,山,怎么樣?”

    晏端輕蔑一笑:“戴玉山?這什么名字?你叫這名字?你也配的?我看這名字配才子將軍才配得上,配你?哼。”

    戴玉成臉色一沉,他神色不善地盯著晏端,拇指扣著劍鞘,蓄勢待發。

    “這樣的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一點也不意外,真是話如其人。”戴玉山一點沒有生惱,她斜眼打量著晏端,從上而下,從下而上:“淺薄無知又狹隘,由此可以看出你這個人沒什么腦子,更有可能是個自私自利自負又自卑的人,與你這樣的人爭吵,是拉低了我的身份。”

    晏端大怒,他指著戴玉山怒罵:“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戴玉成拿劍的手強勢地擋開了他的手,狹長的眼眸冷意咄咄:“閣下這般,真是讓我漲了見識。”

    “沒什么好說的了。”他看了一眼戴玉山:“山山,我們走。”

    “且慢。”卞持盈牽著寶淳上前,看著戴家兄妹,莞然:“你們不妨再多住幾日,房錢、飯錢等一干費用,我們包下了。”

    戴玉成繃著下顎:“不必。”

    “難道你們就不想看見王家伏法嗎?”她笑吟吟問。

    戴玉成終于正眼看她——

    眼前婦人梳著簡單髻發,髻間是一根樸素尋常的簪子,她穿著一件藕荷立領對襟長襖,布料普通常見。只是只是她一雙眼眸,深邃明亮。

    戴玉成只需一瞧,便知這婦人不是普通角色。

    “你要對付王家?”戴玉成搖搖頭:“一層可能都沒有,你女兒被我們救下,什么事也沒發生,若是去報官,也是無濟于事。”

    卞持盈:“我的女兒什么事也沒有,可是別的人的女兒,卻是死的死,殘的殘。”

    戴玉成眼睛一瞇:“你要利用那些人來對付王家?”

    卞持盈詫異:“怎么能說是利用?我在幫助他們報仇,扳倒王家。”

    戴玉成用探究的目光盯著她瞧,沒有說話。

    卞持盈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

    一旁被晾著的晏端不太高興,看著戴玉成瞄向卞持盈的眼神,他更不高興了:這是他的女人,這窮小子看什么呢?

    “我知道了!”同樣被晾在一旁的戴玉山突然大聲開口,嚇了晏端一跳。

    戴玉山看向卞持盈,恍然大悟:“你女兒被王家人盯上,是你計劃好了的!是不是?”

    【作者有話說】

    食不言,寢不語——出自《論語》孔子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出自《鷓鴣天醉拍春衫惜舊香》晏幾道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出自唐代李白的《清平調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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