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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可以失控

    從太陰峰上乘飛虎車到山下仙城,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都是山上仙人們走慣了的路,兩旁風景也是千百年來不變的冰封雪景,一般而言,不會還有人在下山時欣賞車窗外的飛掠而過的蒼茫白色。

    徐宴芝卻將頭伏在顧青崢肩上,努力地調整著呼吸,不錯眼地看著外頭看膩了的景子。

    刺目的雪光扎在她的瞳仁中,教她的瞳孔縮得很小,變得疼痛,可她并不眨眼。

    她與他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她分腿坐在他身上,兩人身上的每一處肌膚都與對方貼著,雙手都用力環抱著眼前人。

    他的堅實、厚重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劇烈起伏著,手臂用力,偶有不慎,也會勒痛了徐宴芝的背脊,她也沉默享受著。

    這些痛不算什么,反倒找回了她迷失的神智。

    鼻尖是他的氣息,耳邊是他的喘息,身子被緊緊包裹在他的懷里,體內還殘留著快樂的余韻。

    當情欲褪去,填不滿的空虛襲上了徐宴芝的心頭時,她能通過這些來找到一個錨點,確認自己在萬千世界中的哪一個角落。

    她好似將要漂浮起來,她對一切具體都失去了興致。

    方才她似乎有些高聲,那些曖昧不知有沒有通過車窗逸散,可這些念頭只升起了一小會兒,便被她壓了下去。

    聽見了便聽見了,管他的,這也是做戲的一部分。

    徐宴芝的躁動不安又被顧青崢以某種下流的方式撫平了。

    飛虎車一直走,駕車的人對操控飛虎不熟稔,車身偶爾會壓在不平整的石子上,讓前頭那只靈獸時不時便要不滿地噴著鼻息。

    顧青崢一下又一下的順著徐宴芝的背,用側臉不住摩挲著她的臉頰,時不時,他便要收攏雙手,喟嘆著將她按在心口,從她的耳尖開始,不住地輕吻到后頸,再一下一下的咬在那塊軟肉上。

    他并不說話,心跳卻一直跳得很快,他們之前獨處的每一次,結束后都很難面對剛才縱情的自己,赧然或是逃避,教他們匆匆分離。

    反倒是在這樣背德、不堪的場景中,被迫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欲念,他們難自禁地緊緊貼在一處,讓他無法抵抗地釋放著強烈無比的想要照顧、安撫她的念頭。

    徐宴芝也的確被他照拂得很好,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的行為慢慢填補上了她心中的空虛,讓她漸漸收起了力氣,軟軟地將自己的控制權交在他手中,任憑他翻來覆去地親吻、撫摸她。

    她發現她其實并不在意,在事后,在這樣短暫的時間里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她很喜歡被這樣對待,這種感覺就像她過去數十年常做的,將自己浸在一池熱水,隨波逐流,試圖用溫熱從頭到尾將自己抱緊時一樣。

    她舒服地瞇起了眼睛,抑制不住地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這趟行程若是永遠不會結束就好了,她與顧青崢在逼仄的車廂內緊緊相擁,不用再去面對殘酷的現實,不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把所有欲望與渴求拋下,如同幼時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漫無目的地奔向未知。

    顧青崢沒有抬頭看她,可有一雙翡翠一般的眼睛,在虛空的某處,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飛虎車便慢了下來。

    他們已經走過了山上荒無人煙的那一段路,接下來便要踏上通過仙城的大道,這條道上有了人煙,若是飛虎再快,駕車人控不住時,容易惹禍。

    徐宴芝那飛出了身軀的神魂也重新落了回來。

    神魂落得很重,將她高漲的情緒一齊拉著落下,按在了能保持清醒的地方。

    她似乎都聽到了它們落地時發出‘咚’一聲響,徐宴芝慌張地清醒了過來,遺憾慢慢將她淹沒,但她也清楚,自己只能懈怠這短暫的一程。

    飄飄然的念頭散去,徐宴芝用了一點力道,推開了顧青崢,重新坐回了座上。

    氣氛重新回到了開始,車廂中的旖旎消散。

    顧青崢有些僵硬,似乎無法適應懷中忽然空落落的感受,他仍握著她的手不放,她不看他,但車到底還沒有停下,還有一段路要走。

    他眉眼低垂,苦澀短暫地笑了笑,轉過身去,頷首握住她的腳踝,溫柔地為她清理,幫她整理裙擺上留下的褶皺。

    做完這一切,飛虎車行徑的速度變得更慢了,前頭傳來了閔道一有些顫抖的聲音:“師娘,已經能看到城門了,您是要去哪兒?”

    他或許聽到了一些聲音,或許是因為突然下山,并未帶上御寒的靈器,太冷了,說話間牙齒都在打戰,一句話被他說得含糊,好險沒聽明白。

    徐宴芝想回答他,一口氣吸到一半,又覺得累得慌,本能想要再懶惰一會兒,便輕輕地踢了踢身旁的顧青崢。

    “師娘要去山下大觀,你便直接駕車去那兒就好。”顧青崢替她說道。

    不知前頭閔道一腦中在想些什么,大聲應了,慌慌張張地架著飛虎車停在了仙城大門前,與守衛交涉后,讓飛虎緩緩邁步,沖著城中心的宗門大觀走去。

    山下的仙門不論何時都是熱鬧的,北域現在正處于冰雪季,隔三差五便要下上一場暴雪,人在雪上走得幾回又壓成了冰,出行十分不便。

    七峰附近,唯有仙城里,既有結界防止靈力暴亂的暴風雪,又有大觀,里頭法陣與仙人都有許多,碰上雙月當空也不怕。

    這樣的多重保護下,使得仙城比外頭溫暖許多,冰雪季中,雪原上有能力的人家,都會想方設法地搬到城里,待到暖和一些后再回去。

    七峰的大觀在仙城的正中心,通往大觀的道路上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罕見的多。這樣多的人教閔道一緊張起來,他死死地拽著韁繩,生怕飛虎不小心沖撞到人群,高聲督促著這只靈獸只能一步接著一步地走。

    雖然他們這輛車一眼便能瞧出不凡,可路上的也人實在太多,就算想避讓也沒有地方,雙方都只能克制著,小心不要碰撞。

    徐宴芝

    高坐在車中,仍不曾拉上簾子,大大方方地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外頭的人群。

    這樣的美人,即便只安靜坐著,露出一張臉來,但只要她出現在人前,膽子再小的人也要被吸引,鼓起勇氣悄悄抬頭看上一眼,飛虎又行得慢,漸漸地,街上行人中不斷地傳來壓抑的驚呼。

    他們跟著人群亦步亦趨地又過了一個街口后,流言蜚語已經在城中蔓延開來,遠遠地,閔道一看到有更多的人探頭探腦,想要朝著這邊擠來。

    “師兄、師娘,這里人越來聚越多,我怕有事,不如請大觀中的門人過來接應一下?”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當真有些慌亂了。

    “不妨。”閔道一聽到后頭傳來了顧青崢的聲音,“我在這兒,無人敢造次,你只管駕車走便是。”

    師兄這樣發話了,閔道一擦了把汗,只得應了。

    顧青崢說完話,伸手將兩邊車窗的簾子都拉了下來,一絲光也不透,將徐宴芝的容貌關在了車里,低聲譴責道:“人多危險,您不該這樣。”

    徐宴芝恍然一笑:“我只顧著看人潮,倒是沒想到這一出。”

    她在北域這些年,幼時背著人,躲藏在荒野里、破廟中,眼睛瞧不清,只有夜晚時才敢躲在角落里,囫圇看一看地上的世界。

    而后便是接連的,被關在牢籠中,不見天日,被賣做女奴,鎖在后宅中,被宇文令擄走,困在地下,困在太陰峰,困在夫人的身份中。

    即便是無盡之崖下,她也是孤單一人,離群索居。

    徐宴芝從未同時見過這樣多的凡人、散修在一起,各式各樣、男女老少皆有,挨挨擠擠地站滿了一整條街,臉上神情各不相同,憤怒、茫然、陰沉、歡喜,像是一張熱鬧的畫,看得她應接不暇,忘了不該。

    她說的真誠,甚至因為犯了小錯,面上罕見的露出了赧然,顯出了天真的神情來。

    顧青崢先看得怔了,而后細細一品,慢慢嘗出了其中苦澀。

    那要將她珍藏、呵護,一根頭發絲也不要讓她傷到,最好筑起高墻,把她放在其中,將世間一切風雪攔在墻外的念頭又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沉默了須臾,越過她,將車窗上的簾子小心掀開了一角。飛虎車車廂很高,這樣小的縫隙,外頭并不能察覺到。

    但徐宴芝卻可以安全地靠在座椅上,眼也不眨地好奇地觀察著外頭人群的一舉一動。

    走得再慢,最終他們也只花了一刻鐘便穿過了人群。

    到底是宗門來人,大觀不可能坐視飛虎車被洶涌人潮攔在路上,派了門人過來接應。

    另外,徐宴芝他們下了車,才發覺城中之所以人山人海,也是因大觀鬧出來的動靜。

    觀主朝著徐宴芝諂媚笑道:“這都倚仗了宗門慷慨,徐夫人慷慨,若是不您將宇文掌門的份例都拿了出來贈給宗門,咱們這也不能做這么大的布施。”

    徐宴芝想了起來,確實曾經有一次,李能意暗示讓她拿一些掌門份例,在冰雪季贈給弟子們,好讓他們拿回家,讓家人們順利度過這個冰雪季。

    但這些日子忙碌,徐宴芝心神不寧,便沒有在意李長老是否還拿著這些份例做了別的。

    現下看來,掌門份例實在不少,分給小弟子一些后,還有剩下,李能意也沒有中飽私囊,反而公正地拿出來讓仙城大觀做了布施,還提到了徐宴芝的名字——

    他甚至沒有大張旗鼓告訴徐宴芝一聲,給自己討個好。

    徐宴芝聽著觀主絮絮叨叨說著大觀這回是換了一大批暖玉、靈石,趁著城外人也聚集在仙城避寒,便趕緊布施下去,也讓他們在冰雪季過得舒服一些,慢慢點了點頭,贊揚道:“你做的很好,這也是并非我的功勞。”

    她剛想領了李能意的情,也提一提他的名字,余光看到閔道一正站在顧青崢身后,一瞬不眨地看著她,心中一動,話鋒一轉道:“我只是替掌門慷慨,也算是替他為宗門做最后一件事了。”

    說罷,徐宴芝眼眶一紅,像是睹物思人,思念起了亡夫,她避過顧青崢伸來攙扶的手,對驚慌失措的觀主強笑道:“見笑了。”

    這般造作,引得觀主驚得一身冷汗,嘴里只會車轱轆說些伉儷情深、鶼鰈情深的話。

    徐宴芝不知自己從母親身體出來那一刻哭過沒有,但自從有了意識后,她便再也沒有流過淚,將眼眶憋到發紅已是極限,片刻后,她覺得應當已經夠了,又抿嘴一笑,轉了話題道:“攬云那邊可是新運來了一批貨物?”

    觀主遲疑了一會兒,猶豫道:“回夫人,貨物剛剛送到觀中,等著挑揀后送上山呢。”

    “嗯,我與攬云有約,先行去選一選。”

    說罷,徐宴芝對他笑笑,轉身便往大觀的庫房走去。

    觀主苦笑一聲,看著眼前的顧青崢與閔道一,不去敢攔她,說明那批貨還未登記入冊,眼睜睜地看著徐宴芝消失在眼前,嘆息著跟了上去。

    顧青崢落后了一步,挨著與閔道一走在了徐宴芝與觀主身后,他們莫約離前頭二人十幾步遠,沉默走了一會兒,在拐進一道長廊后,顧青崢果然聽到身旁傳來了非常輕的聲音:“師兄,莫要欺負師娘。”

    閔道一兩只拳頭攥得很緊,不僅聲音在發抖,身子也瑟縮地抖了起來,看也不敢看顧青崢,只盯著腳尖,也費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自認識了徐宴芝與顧青崢后,便從未想過這一生竟然還會有這樣的時刻,對閔道一而言,師父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符號,師兄才是他心中真正視為師父的那個人。

    這一路上,車廂中的確有些細微的聲音飄進了閔道一的耳朵,讓他痛苦不堪,幾番強忍,神智都混沌起來,幾乎將嘴唇咬破。

    “您不能對師娘不敬。”閔道一抬起眼來看向顧青崢,他懼怕到了極點,話都說不明白了,“那是師娘,我們應當要孝敬師娘。”

    顧青崢聞言停下了腳步,側身看向他。

    被雙冰冷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閔道一的膽子都被看破了,將哭未哭時,他的頭被顧青崢重重地揉了一把。

    顧青崢收回手后,什么話也沒說,平靜地越過他,跟上了前面二人的步伐。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趁機殺他

    山下大觀,名喚七峰觀,平時用于七峰處理凡塵瑣事,生意往來,兩年一次的弟子大選時,也要用到大觀。大觀位于仙城中央,占了極大一塊兒地方,構造也不簡單。

    徐宴芝從前只在上山前來過一回,對于七峰觀庫房的位置,全靠呂敏之口述,走了一會兒便在一處岔道前停了下來,轉頭對著觀主微笑。

    觀主也只能回以苦笑,暗嘆一口氣,引著徐宴芝往庫房走去。

    他之所以這般苦惱,自然是因為,這樣大的宗門,若是想要好好運轉,里頭當然有一本賬要算,并且這賬算起來也是有門道的。

    北域宗門與外頭交易,有些貨物到了山下便進了七峰觀的庫房,不會再上山了,為了防止大觀中飽私囊,貨物、門人進出都有記錄,十分嚴格。

    徐宴芝若是要從觀中帶一些東西出去,那七峰觀的賬可就有些難做了。

    觀主笑得難看,徐宴芝也清楚,她溫聲道:“觀主放心,自然不會讓你難做,什么數量進來的,庫房中便是什么數量。”

    這話觀主只信了一半,嘴上唯唯諾諾應了,心中卻在打著算盤,明賬暗賬要怎么挪一挪,才能應付這回徐夫人過來打饑荒。

    兩人心中各懷鬼胎,來到了七峰觀的庫房前。

    觀主解開了

    封印,帶著徐宴芝來到了攬云這回送過來的貨物前,手從左到右地指了五堆箱子,努嘴道:“這些便是這回送來的全部了。”

    徐宴芝應了,又笑道:“勞煩觀主出門候著吧。”

    “這個——”

    觀主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門外。

    庫房中只剩了徐宴芝一人后,她回憶了一會兒昨日顧青崢帶來的岳竺密信,從一排封好的箱子中尋到了她要的那個,低頭解開,取出了里頭的藏著的小匣子,放進了自己的錦囊內。

    做完這一切,她又照著岳竺提示,將箱子原樣封好,見毫無破綻,方才退出了庫房,對著外頭忐忑不安的觀主道:“行了,我的事辦完了,麻煩你了。”

    觀主一邊笑瞇瞇應了,一邊伸著頭去看。

    他見里頭的箱子,封印完好無缺,數量也沒有少,果然如同徐宴芝所說的那樣,有些疑惑地頓住了,伸手撓了撓頭。

    等到回過神來,想要再與徐宴芝說幾句話,探探山上最近有什么消息時,人早就走得沒影了。

    徐宴芝離開了庫房,剛往回走了幾步,便看到了一前一后朝著她走來的兩個徒兒。

    她不露聲色地打量了一番,見走在前頭的顧青崢神色平靜,后頭閔道一滿臉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慢下了腳步,徐宴芝目光越過了顧青崢,與后頭的閔道一道:“道一,可要師娘陪你散心,在城里逛逛?”

    閔道一聞言,先是笑,接著又小心瞥了師兄一眼,見他反應不大,立刻上前道:“好啊,我好久沒有在城中逛了,走吧!”

    說罷,他迎上前來,小心護著徐宴芝,擋在中間不讓顧青崢碰到她,挽著她胳膊一溜煙地離開了這里。

    兩人快步走著,將站在原地未動的顧青崢遠遠拋下,不會兒便穿過了整個七峰觀,來到了它正門前的廣場。

    走到這兒,徐宴芝不再隨著閔道一往前走,她停了下來,輕輕拽了拽小徒兒的袖子,帶著懷念對他道:“我與你師父便是在這兒相遇的。”

    閔道一乜了一眼徐宴芝的發髻,見她仍舊帶著宇文令送她的發簪,心中一陣發酸,說道:“如今卻是與師父天人相隔了。”

    “嗯。”徐宴芝惆悵地嘆了一聲,“若是他在——”

    若是他在會如何,她沒有將話說完,但不妨礙閔道一自己在腦中補完了這句話——若是師父還在,師兄總不會這樣放肆,不會去欺負師娘。

    閔道一視線又模糊了起來。

    他與徐宴芝在廣場上站了一會兒,方才找回了神智,對徐宴芝笑道:“您要好好的,總歸師父那樣看重您,不會想要您傷心,我也會好好練功保護您的。”

    徐宴芝定定看著腳下的青石板,沒有立即回答他。

    過了一會兒后,她雙目通紅地回頭來,啞聲道:“他恐怕從未將我放在心上過,他活著時一刻都沒有想過,如果他不在了,我不過筑基修為,手握著掌門密令和他那些私產,要怎么才能從別人手里活下去。”

    她瘦成了薄薄一片,眼睛大的驚人,紅得駭人,嘴唇顫抖著,聲音也因激動嘶啞了,好似一陣大一點的風,便能將她吹的碎掉了。

    閔道一怔忪著,微微睜大了眼看著她。

    他應當不知所措才對,但他的嘴卻兀自出聲道:“若他,沒死,您會怎樣?”

    徐宴芝眼尾抽了一下,反問道:“你說什么?”

    “若師父沒死,只是被困在某處,您——”

    “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徐宴芝垂下眼,斬釘截鐵地說道。

    閔道一哦了一聲,默默回過了頭。

    他沒有再說話,只感到有一陣隱秘的滿足感,慢慢從心底最深處升了起來。

    這讓他感到茫然與恐懼——他為何會生出這樣的情緒來,究竟是誰在滿足?

    “若是如此,師兄他。”閔道一試探道。

    徐宴芝沉默了須臾,顫聲答道:“你師父不會放過他。”

    她這句話說的含糊,但要說的都說明白了,閔道一也聽懂了,他遲疑著點了頭,不明白心中猛然翻涌上來的情緒是什么,只是垂頭道:“師兄他其實,唉,他做錯了事,便只能是這樣啊。”

    說到這兒,兩人都沒了交談的力氣,惴惴地各自望著天上飄揚著的雪花,想著心事。

    “走吧,小孩兒不管大人的事,今日這樣熱鬧,師娘陪你逛一逛。”徐宴芝先回過神來,對還在神游的閔道一說道。

    閔道一哎了一聲,對她天真一笑,兩人走出了七峰觀,來到了外頭的大街上。

    大街上一隊是在排隊等著領七峰觀派發救濟的隊伍,還有無數瞧熱鬧的閑人,徐宴芝帶上兜帽,用絲巾遮住面容,走在人群當中,將里頭各式各樣的表情看得更為清楚。

    她看得認真,教身旁的閔道一忍不住一直轉頭看她。

    “為什么一直看我?”徐宴芝沒轉頭,輕聲道。

    “哦,我在想,您為什么看得那樣認真。”閔道一偷看被抓包,老老實實回答道。

    “從前見得少。”

    “這樣啊。”

    師父以前沒有跟您一塊兒在街上逛過嗎,閔道一想這樣回答,可他轉念一想,好像確實沒有在回憶中找到什么日子徐宴芝是不在山上。

    難道師娘這么多年,從未離開過太陰峰嗎。

    閔道一升起了這個念頭,可他又覺得這個念頭有些荒唐,師娘是師父唯一的道侶,又不是被囚禁在山上的囚犯,什么不能下山?

    天真到有些愚蠢的閔道一,后知后覺地咂摸出了一些怪異。

    但徐宴芝并未讓他再多想,她忽然生出了一些壞心眼,帶著閔道一在大街上左右轉了一會兒,走到了一個巨大的告示旁。

    她站定在告示前,似笑非笑地對閔道一揚了揚下巴。

    閔道一順著她的視線抬頭看,只見告示第一行便寫著一行大字——掌門親傳弟子閔道一陣法小項不合格。

    “啊!”他當即慘叫一聲,拉著徐宴芝的胳膊就跑,“師娘!我以后真的會好好練功的!您要相信我!”

    徐宴芝笑了起來,任憑閔道一拉著她在街上飛奔。

    兩人這樣在街上胡亂走著,不一會兒便鉆進了小道中,來到了一條安靜一些,但人依舊很多的窄街。

    這條窄街兩旁的門臉里聚滿了人,都在凝神看著什么。

    閔道一好奇,也跟著伸頭去看。

    只見店鋪里擺滿了靈植,品相參差不齊,他看見了幾株極品靈植,但大部分都是歪瓜裂棗,只是老板不知怎么處理的,形狀顏色都十分好看,若是不熟悉,恐怕一時半會也分不清。

    徐宴芝也跟了上來,兩人聽了一會兒熱鬧,才曉得這里的店鋪都有個規矩,客人不可將貨物拿起來細看,只能憑著經驗跟眼力,遠遠地選定了,與老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他們身旁站了一位散修,看了許久,下定決心地一拍手,讓老板取了其中一只。

    閔道一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只尋常靈植,決計不值那位散修給的價,正想要出聲提醒,衣袖被身旁人拉了一下。

    “走吧。”徐宴芝輕聲說著,給了他一個眼神。

    “——好。”閔道一不解地撓了撓頭,懨懨地跟著師娘身后擠出了店鋪。

    但他也沒忍多久,走了兩步便嘟囔道:“師娘為何不讓我出聲。”

    “外人不知前因后果,便不要輕易打破旁人的規矩。”

    “哦。”閔道一皺了皺鼻子,“知道了。”

    徐宴芝瞥他一眼,知曉他心里仍不服氣,也懶得再多解釋這些店家背后的一流仙家是如何手眼遮天,只含混說道:“你師父在的時候,我有時候也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不在了,我才曉得,他待我其實很好。”

    這些話從她嘴里說出來,讓徐宴芝一陣反胃,幾欲作嘔,積年練成的好演技差點沒撐住,靠著她快快地偏開臉才控制住。

    但因為這段話,閔道一面上又露出了一些不常見的表情,她一邊泛著惡心,一邊想,這也算是值得了。

    仙城中今日熱鬧得有些煩人,徐宴芝逛了會兒就厭了,對閔道一嘆道:“熱鬧最好只瞧一會兒,多了也難受。”

    閔道一聽了,知道師娘想回去了,他雖然還想玩兒,但到底還是懂事道:“那咱們回去。”

    回到七峰觀,飛虎車早就已經停在了門前,顧青崢抱著手臂背對著他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宴芝遠遠看見他便瑟縮了一下,

    好似對他十分畏懼。

    閔道一見狀,心中焦灼,連忙上前對顧青崢道:“師兄,您看我也不太會駕車,要不回去您拿韁繩呢?”

    他忽然上前,顧青崢吃了一驚,回頭看向他,先不說話,而后慢慢地笑了起來,搖頭道:“不會就多多的練習。”

    師兄的威嚴讓閔道一本能地想要屈服,可想起剛剛才下定決心要保護師娘,又不愿輕易退讓,低聲抗議道:“可我不愿讓師娘單獨跟——”

    話還未說完,便被顧青崢粗暴打斷了:“這并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對遠處的徐宴芝揚了揚下巴,反手將閔道一提上了前座。

    事已至此,閔道一與徐宴芝好像都無法反抗顧青崢了。

    等到徐宴芝上了車,閔道一垂頭喪氣地在前頭喊道:“走了啊,師娘!”

    徐宴芝應了,抿嘴一笑,轉頭揶揄地看向顧青崢:“沒想到,你竟然也能演,你師弟真被你嚇死了。”

    她用了仙法,聲音只鉆進了顧青崢的耳中。

    顧青崢握住她的手,偏頭對她勾了勾嘴角,同樣方式對她說道:“您有沒有想過,這些年來一直遮遮掩掩活著的,不止有您。”

    他嘴角笑著,眼中卻沒有笑意,一些徐宴芝看不明白的情緒傾瀉出來,將她浸溺在其中。

    她的臉慢慢沉了下去,今日從早到晚這般裝腔作勢,她終于察覺自己早已累了,連臉頰都有些酸。

    徐宴芝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憫。

    或者是憐憫自己,或者是憐憫旁人,誰又能分得那樣清楚呢。

    回去的路上因為疲憊,徐宴芝不再有心思與顧青崢周旋,她昏昏欲睡地靠在座椅上,因閔道一的駕車技術一波三折地撞在車上。

    等到飛虎車終于駛出了城外的道路,往山上走去時,車里更是顛簸。

    又一次要撞到墻上時,顧青崢終于看不過眼,將她整個撈起,護在了懷里。

    “睡吧。”他在她耳邊輕聲道。

    這是個溫暖寬厚的懷抱,緊緊將她箍在胸前的雙臂免去了她左右搖擺的煩惱,鼻尖的氣息也十分宜人,好似睡前點燃的安神香,熟悉得讓她止不住想嘆氣。

    徐宴芝只來得及唔了一聲,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等待再次睜眼,她竟然已經睡在了無名小院自己的床上。

    徐宴芝一怔,連忙坐起身來,看向窗外。

    外頭仍舊有橙黃的陽光,她身上整整齊齊地穿著衣裳,想來是剛剛回來沒多久。

    她是怎么回的小院?為何一直到了床上,她也不曾醒來?

    是顧青崢將她抱回來的嗎?

    徐宴芝腦海里難以抑制地出現了顧青崢大搖大擺地抱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從太陰殿前走到后的場景。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又羞又惱地錘了一下床。

    只在閔道一面前做戲就罷了,她可不曾想過要做戲給整個宗門看,與亡夫的孽徒糾纏不清,徐宴芝的謀劃里可從未有過這一段。

    她皺著眉,起身坐在桌前,惱火地隨手拿了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戳著桌面。

    這般發泄了一會兒后,她忽然想起了今日從七峰觀上帶回來的東西。

    天還沒黑,還來得及將東西送到呂、周二位長老手中。

    這般想著,徐宴芝趕緊站起身往外走去。

    那個從七峰觀中取走的小匣子里,裝著幾株攬云大澤明令禁止走私的活的靈植,還有岳竺私下里允諾她、周云子和呂敏之的四層利潤——

    徐宴芝以七峰的名義與岳竺做了一樁靈植生意,并不經過攬云,全部利潤都歸他所有,他讓利四分還給七峰幾人,自然也是尋常。

    這事非得要掌管靈植的周云子,管著貿易的呂敏之同意才能做得成,徐宴芝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在這幾個人精之間斡旋,才最終促成此事。

    匆匆走出無名小院,幾個值日的小弟子見了她,都一臉擔憂地上前行禮,問道:“聽聞下午夫人暈過去了,現下可好些了?”

    看來顧青崢并不想她之前想的那般放肆,到底還是有些分寸,遮掩了一番。徐宴芝一邊松了口氣,一邊回禮道:“好多了,多謝。”

    這回她的腳步也松快了許多,走到殿前,在夾道中迎面撞見了一臉陰沉的閔道一。

    他面色極難看,氣質與尋常迥然不同,徐宴芝心下一凜,連忙打起精神來,輕聲問道:“是來尋我的嗎?”

    閔道一抬眼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應了。

    沉默良久后,又一字一句道:“有件事,我要與你說。”

    四下無人,徐宴芝緊張地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薄汗,夾道中風一吹,身子都涼了半截,她聽到自己說:“何事?”

    “師父并未死,他現下被困在了某處——”

    “你說什么。”徐宴芝身形一震,宛如遭到晴天霹靂,她踉踉蹌蹌地退后了幾步,撞在了墻上,“你怎么,為何會——”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最后閉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穩定下心神,喃喃道:“他在哪兒。”

    “你不問我是怎么知道的?”

    閔道一皺著眉,低聲問道。

    “我們從前一直不知道你師父為何收你為徒。”徐宴芝聲音很低,眼神卻逐漸堅定,身子也緩緩站直了,“現下,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釋,他便是為了此刻吧。”

    “唔,他在無盡之崖附近。”閔道一不置可否地答道。

    他拖長了音,并沒有說出準確的地點。

    徐宴芝恍若不察,顫聲道:“我們可以去找他。”

    “你手握掌門密令,不能就這樣下山。”

    “我正好與攬云大澤談了一樁生意。”徐宴芝慘然一笑,好似在感慨自己的命運,“卻不知還能有這樣的用處——”

    “顧青崢一定會與你一塊兒下山。”

    “那便趁機,殺了他。”

    她眼中閃過一絲殺意,任誰來看,都瞧不出半點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信她的恨

    閔道一聽了徐宴芝說要殺了顧青崢的話,眉頭微挑,半闔上眼,并沒有立即回答她。

    他們在夾道之中,兩邊都是極高的宮墻,朱紅色,把斜陽也攔下,將兩人晦暗不明的表情掩在陰影中。

    誰都沒說話,只有風穿過的發出的嗚嗚凄聲,和更遠處,小弟子們壓制著的說笑聲。

    身前人垂著眼,低著頭,徐宴芝的角度看去,他從前萬事不想的圓眼睛里覆了一層薄霧,陰沉沉、霧蒙蒙的。

    她不知道這個多疑的神魂有沒有信了她方才的話。

    勉力壓制著如鼓的心跳,徐宴芝靜靜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閔道一,手指不自禁地攥緊。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之前的謀劃已經成功的一半。

    她手心也滲出了細汗珠,腦中千回百轉地思索著,想再說些什么,好叫面前人相信,剛張口,便聽到他說:“你當真,想要顧青崢死?”

    閔道一慣常高揚的聲線被壓得極低,他說話時,嘴唇的張合幅度都有限,如蛇吐信,嘶嘶作響。

    “你當真舍得?”

    他抬起頭來,盯著徐宴芝的眼睛,又問了一回。

    心念電轉間,徐宴芝短促地笑了一聲,她索性欺身上前,將臉湊在他前面,瞇眼不示弱地盯了回去。

    她也學他一般啞啞地問道:“我當真舍得,你呢?你說的當真是真話嗎?跟我說話的不是閔道一,你是誰?”

    這般逼迫她猶嫌不夠,她伸手去揪住他的衣襟,再上前一步,用力將他推在墻上,恨道:“你敢不敢看著我眼睛,告訴我你是誰?是那個將我從山下擄走、那個與我在太陰峰過了數十年的枕邊人嗎?”

    “你躲在一旁看我受辱,看我掙扎,你看夠了嗎?”

    他不信她的愛,他可信她的恨?

    這數十年來,她的愛浮于表面,在舉手投足地扮演中,虛情假意的笑意中,她的恨卻刻骨銘心,與連綿不絕的疼痛、猙獰丑陋的傷疤一起,反反復復地將她作踐,將她的真我碾做泥,混在北域永不停息的暴雪里,連臟污都留不下半分。

    只要給她一個口子,濃稠黏膩的臟心便能傾瀉,是做戲永遠也不及的真。

    “宇文令,你這懦弱小人,你待我,有一分真心嗎?”

    問到這里,面前人的呼吸終于粗重起來,他粗暴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手,一點一點地用力,將

    她手指從自己衣襟上剝開。

    他的牙關在顫抖,閔道一的眼顯不出他的神魂,只是像一具拙劣的傀儡,勉強做出痛苦的模樣:“若沒有,我們為何會有這番話。”

    徐宴芝呼吸一滯,她一半的心在高興,另一半墜得更低。

    不用再刻意,她的聲音顫抖而破碎:“你只信我的恨。”

    “你不恨,我怎么敢信。”

    他又垂下了頭,連原本咄咄逼人的視線也移轉開。

    畢竟,他將她獨自留在了太陰峰,讓她好不容易從一個泥潭爬出來,又陷入了另一個里。

    是的,他清晰地知道,她曾深陷泥潭。

    數十年光陰彈指一瞬間,自負如宇文令,極其偶爾的時候,也會思忖起他與徐宴芝相遇的頭幾年——

    錯誤的開頭,是否能換來對的結果。

    但情愛于他而言不過是生命中的極小一部分,他自認為后來除卻修行時,待徐宴芝已是不錯,她也溫順體貼,這便已經足夠。

    只是沒想到,今日深陷泥潭的換做了他。

    當世界顛倒后,他才后知后覺意識到,情愛對于宇文令而言是生命中的極小一部分,那么,對于徐宴芝來說呢?丈夫死去后,她曾經的情與愛,能與現在她手中握著的權柄、財富相提并論嗎?

    “直到你看到我因為現下的處境對你生恨,你才信我是真的想要從顧青崢手里逃出來。”徐宴芝似笑非笑地說著。

    他發出了古怪的聲音,或許是笑了一下:“我的處境也讓我只能如此。”

    徐宴芝也附和著輕笑一聲,站直了身子,退后了一步。

    “我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她說著,偏頭看向夾道盡頭,“你只能聽我的。”

    說罷,她不等他回答,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將身后人留在了原地。

    半路被人攔下,耽擱了許多時間,徐宴芝步履匆匆,總算在夜晚來臨將東西送到了周、呂二人手中。

    東西是她千挑萬選后決定,又想方設法周旋來的,兩位長老沒有不滿意的,當即同意了岳竺送來的需求。

    其實她們也心知肚明,這不過又是岳竺私下里為家族斂財做的生意,徐宴芝說動了她們二人同意岳竺的請求,以北域名義向攬云做買賣。

    北域應得的利潤光明正大地進了公賬,岳竺所得的報酬則是幾個人私下一塊兒分了。

    將這樁生意定下,徐宴芝走出宮殿,長舒了一口氣。

    她抬頭看看天邊,發現夕陽已經西墜,廣場上,小弟子們也開始忙忙碌碌四散而去,有些要去做晚課,有些趕著去值日換班。

    七峰的規矩,晚課結束后,便不許小弟子們在山中行走,更不許靈舟在山間通行,除卻特殊的日子與特殊的人,小弟子們若是被發現了,少不得要受到責罰。

    徐宴芝不愿特殊,趁著宵禁還未開始,乘著靈舟回了太陰峰上她的無名小院,仔細思索著今日的種種。

    從下山開始,一直到閔道一出現。

    她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梳理了一遍,覺得破綻應當不太多,但心頭還是不安,覺得應當還是有些不對。

    在山下時,徐宴芝自認為已經極盡所能,那時的宇文令應當是受到了觸動的,可他卻仍然隱忍不發,并未在徐宴芝面前坦白。

    回到山上后,他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在夾道中撞見時,他面上的表情陰沉極了,言語間坦然又急促。

    發生了什么事?

    徐宴芝坐在桌前,撐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梳子點著桌面。

    她在飛虎車上陷入了沉睡,最后的記憶,便是被顧青崢抱在懷中。沒有多想,徐宴芝便以為她是被他一路抱回了小院。

    再到她醒轉,應當只度過了短短一段時間。

    這樣短的時間,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宇文令,讓他忍不下去,回頭過來尋找徐宴芝坦白。

    將梳子扔在桌上,徐宴芝摩挲著下巴,直覺讓宇文令感到不安,主動找到自己的原因與顧青崢無關。

    飛虎車上那樣難堪的場景他都忍了下來,徐宴芝并不認為顧青崢抱著自己穿過太陰殿會讓他全然無法忍耐,以至于放棄掩飾。

    她再一次地在腦海中回憶起當時閔道一面上的神情,反反復復地琢磨著,古怪的感覺越來越重。

    直到腦中閔道一不知道第幾次抬眼看她,徐宴芝看著那一雙霧蒙蒙的眼睛,忽然發覺了哪里不對。

    閔道一的身體不時被宇文令占據,言行舉止中總是有一些與原主不太一樣的地方,這一點,他做并不是特別謹慎。

    之前徐宴芝認為這是因為他天性自負,或者是一種對她的隱形試探。

    可今日仔細回想后,她得出了另一種可能——

    上古的禁術,流傳至今,到底失了幾分原本的威能。

    宇文令寄生在閔道一身上的神魂,對這局軀體的控制正在減弱。

    他最開始扮演、操控閔道一時,不留一絲破綻,半點沒讓徐宴芝察覺,而隨著時間流逝,慢慢的,他開始偶爾在行動間忽然失控,讓旁人發覺了不對,然后到了今日,山下有所觸動后,他回來便發覺,自己進一步失去了對這句身軀的控制。

    這讓宇文令沒辦法再獨自在暗處觀察一切了,他即將失去在北域七峰上最重要的一處棋子,為此,他要立即作出決斷來。

    在徹底失去對閔道一的控制前,宇文令要選擇一個可信的人,幫他找回他藏在某一處的身體。

    徐宴芝殫精竭慮為他設下的局,終于還是捕獲到了他。

    今夜無雪,徐宴芝抬眼看去,天上的星星此起彼伏地閃爍著,月亮也沒有蒙上陰影,亮堂堂地照著大地。

    明日會是一個好天氣,她應當感到高興才是。

    但塵埃落定前,徐宴芝只能惴惴不安地感到心臟在被什么東西拉扯著。

    除卻耳中血脈汩汩地流動聲,此時本該萬籟俱寂。

    有人在院門前輕敲,輕聲喚著徐宴芝。

    她從玄之又玄的狀態中驚醒,走到門前打開門,看著外頭的顧青崢道:“怎么了?”

    顧青崢今日做事張揚,白日才將她抱入小院,夜晚又獨自來到院前敲門,不知是有何事。

    遠處的小弟子探頭探腦,好奇地觀察著他們。

    顧青崢也感受到了那些暗處的視線,規規矩矩地站直了身子,離徐宴芝一步遠,沉聲道:“本該一聽到消息便來尋您,可您不在屋里。”

    “什么消息?”徐宴芝一怔。

    “詢天閣任長老透露的消息。”顧青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他觀天象,似乎雙月當空,就在這幾日了。”

    “雙月當空。”徐宴芝喃喃重復著顧青崢說的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這事,你還說給了誰聽嗎?”

    “我收到消息時,師弟也在我身旁。”顧青崢意味深長地說著,“我想,這件事很快大家都會知道,告訴他也無妨,對嗎?”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倦鳥之巢

    讓宇文令當即決定放棄遮掩,找到徐宴芝道明真身,便是因為他聽到了詢天閣私下里給顧青崢的傳言,知曉了雙月當空將再現。

    越是接近山門大開的日子,紅月臨空對此界的靈力的影響便越大,宇文令只有一縷神魂寄生在小徒兒體內,對閔道一軀體的控制本就在減

    弱,定是憂心不已,才下定決心對徐宴芝坦白。

    徐宴芝的心頭剎那間轉過許多念頭,思忖到最后,只剩了一個——機會稍縱即逝,布置了許久,等的就是此時,她應當緊緊抓住才是。

    想到這兒,她抬頭看向身前的顧青崢。

    “您這樣看我是——”

    他垂眸看著她的眼睛,不放過里頭一絲變化。

    “既然他按捺不住了,便按照之前我們的謀劃去做吧。”

    徐宴芝輕聲說著,眼眸中平靜無瀾,好似在對他說自己明日的衣著。

    “行。”顧青崢微微笑了笑,“那便按照之前說的做。”

    他將話說完,仍舊沒有離去的意思,站著未動,看著徐宴芝。

    遠處看著他們的小弟子似乎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那晦暗的視線明明是從很遠處看來,應當是看不清楚她與顧青崢的面容的,徐宴芝卻仍舊覺得不自在。

    她不由得側頭避開了顧青崢灼灼的視線,沉聲道:“好了,你今日做的也夠出格了,快些回去吧。”

    “是。”顧青崢艱難將眼睛從她身上挪開,看向他來的地方,“早些歇息。”

    他說完,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方才轉身離開。

    這一個夜晚,徐宴芝躺在床上,不住地回憶起遇見宇文令后,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

    她不敢自詡了解他,只能稱得上與他相處久了,日夜觀察琢磨,得出了一些關于宇文令的、可能正確的猜想。

    宇文令桀驁自負,說自己被困在某處,尤其是對徐宴芝坦白,一定是他到了極度困難的程度,不到萬不得已,他是決計不會這樣的。

    向從前不放在眼里的弱者低頭,對生來便高高在上的人而言,還有什么比這更屈辱呢。

    所以事情恐怕比他表現出來的要更糟糕。

    這個猜想,讓徐宴芝在黑暗中慢慢彎起了嘴角。

    “真是期待我們的重逢。”

    窗外月光黯淡,她陷入對重逢的期待中,忍住了一陣陣的戰栗,輕聲自語道。

    一晃幾日過去,七峰上的日子如從前千百年一成不變,閔道一卻從師兄手里得了片刻喘息。

    詢天閣觀天象,認為這幾日便會再現雙月當空,消息傳遍了北域,眾人都緊張,顧青崢也因此失去了短暫的假期,重新忙碌了起來。

    他肩負宗門重任,每日都在山上山下來回奔波,協助凡人城鎮與仙城鞏固城中法陣防御,即便回山上,也沒有時間再如前些日子那般操練師弟。

    閔道一便多了許多可以自己做主的時間。

    不知為何,師兄已經不在山上,師娘按理來說十分安全,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糊里糊涂地拿著這些時間消磨在了師娘那兒。

    好幾回他都像做夢一般,醒過神來后才發現自己身處無名小院,睜眼只看到師娘的臉,她眼中神情復雜,閔道一看不太懂,想要問,又擔心她是因為近來與師兄的糾纏傷了心,不敢多嘴。

    這很怪異,閔道一慢慢地意識到了,可他并不敢深究。

    如果、如果深究出了結果,而那結果是無法挽回的,他該怎么辦。

    閔道一想,他這樣弱小,什么也改變不了,所以,他只能逃避。

    但他又能逃去哪兒呢?

    還未等閔道一想清楚,一日傍晚,一輪紅月,在萬眾矚目中出現在了天邊。

    眾人為此準備了數日,終于到了經受檢驗的時刻。

    隨著血月升起,七峰之上結界法陣的亮光相繼開始閃爍,與天上七星交相輝映,迸發出巨大的力量。

    此界所有的靈力,都在血色月亮的牽引下躁動,如同溟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

    對逆天而行的仙人們而言,這便是天地對他們的考驗。

    修仙者若是修為低微,又不在結界法陣的庇護下,靈海將會與外界的靈力潮汐一同翻涌,四體百骸一時腫脹一時收縮,極為難受,除此外,還有被紅月誘惑步入無盡之崖的可能,可謂萬分兇險。

    因此,即便七峰諸仙人被遠古傳下的強大法陣保護著,也仍舊在長老們的指揮下,縮在各自的住處中,不得準許不能外出。

    這樣的非常時候,太陰峰上仍有一人在走動。

    紅月照在他的面上,使他的眼眸泛著暗紅色的光,看上去妖異極了。

    顧青崢迎著漫天妃色,與亙古綿延至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語聲,一步一步地走向太陰殿后的無名小院。

    走到小院門前,他發覺院門并非緊閉,而是半掩著。

    他毫不遲疑地推門而入,一路走到徐宴芝的臥房前,還未將門打開,便聽到了里頭壓抑著的呻吟。

    顧青崢緊緊抿著唇,闖入了這間外男不該進入的房間,將縮在床上不住顫抖的徐宴芝從深處抱了出來,輕輕地撫動她的背。

    上一回他與她下山遇見了雙月當空,徐宴芝當時差一點被紅月引誘離開他的身后,步入茫茫的荒原中。

    想來也很諷刺,從前的日子殫精竭慮,她一門心思,只為從宇文令手中脫身,倒能守住心神,不被紅月迷惑。

    宇文令假死后,諸多事情接踵而至,山上的形勢變化多端,一時考慮這個,一時考慮那個,徐宴芝想得多了,便再難回到只有一個念頭的曾經。

    心思雜亂,修為又沒有十足的進步,面對紅月時便艱難許多,即便在北域最安全的地方,徐宴芝也免不了被靈力潮汐影響,變得敏感又混亂。

    顧青崢將她抱在懷中,她便只能倚在他胸膛上,反手摟住他的脖頸,微微地顫抖著。

    “噓——”

    曾經豐腴柔軟的身軀變得清瘦,顧青崢一只手幾乎能握住她的腰肢,他發出低沉的聲音安撫她,好似她嬰孩般脆弱。

    她也不掙扎,只是艱難地將臉貼在身前這具軀體堅實的胸膛上。

    此次雙月當空,徐宴芝身處太陰圣山之上,料想自己應當無事,便全然沒有準備,因此在紅月升起后,猝不及防地難受起來。

    無法控制周身的靈力,它們緩緩隨著天地之間巨大的靈力潮汐而消漲,讓她暈頭轉向。

    徐宴芝像一葉扁舟,在洶涌大海中沒有方向的沉浮,她惶恐極了,使盡了力氣抱住顧青崢,他們之間再沒有一絲距離,她口中仍然不滿地喃喃道:“抱緊一點。”

    顧青崢失笑道:“再用力,便要弄疼您了。”

    “疼一些也無妨。”

    徐宴芝揚起臉看他,她臉色蒼白,眉尾無力地垂下來,人可憐得緊,語氣也是難得的纖弱。

    說話間,她的手緊緊抓住顧青崢的衣襟,扯開了許多,露出了里頭極有生命力的肌肉。

    見了這潤澤的肌理,徐宴芝索性將臉頰貼了上去。

    肌膚相親時,她感到了他炙熱的體溫,聽到了顧青崢的心跳——

    咚咚、咚咚。

    他的心臟跳動,傳來了輕微的震動,這清晰的節奏,緩解了她因靈力波動而產生的焦躁,她忍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衣裳漸漸撒了一地。

    徐宴芝糾纏著索求,四肢并用,不愿讓顧青崢獨善其身。

    但即便到了這個地步,顧青崢仍舊只是將她抱緊,在她耳邊喘息著問道:“您這樣,我算是趁人之危嗎?”

    “是啊。”她難耐地吻住了他的唇,控訴地輕咬著,“你又不是甚正人君子,竟不想嗎?”

    顧青崢用力按了一把她的腰,讓她的小腹撞在他身上。

    “您覺得呢?”

    他垂眸看她,語氣并不穩,眼眸中的侵略性顯而易見,如同那東西一般。

    徐宴芝又頭昏腦漲起來,她臉上熱得要命,不知是因為靈力潮汐的影響還是因為旁的,此時她心中只有一件事,專注極了,便不覺得十分不適,只有些難耐。

    “好孩子。”她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般,本能的、哄孩子般說著,“乖一些。”

    她的發音很古怪。

    顧青崢聽在耳里,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還記得上一回聽到她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是什么情況。

    是兩人在荒野中求生時,他生了一場病,明明已經難受地渾身酸痛,卻擔心沒有利用價值而被她拋棄,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

    他艱難支撐起自己,按照她夜晚的吩咐在林中尋覓野果。

    但那時他太弱小了,高燒讓他在林間暈倒,再醒來后,便是在她的懷中。

    少年海娜將他樓得緊緊的,她稚嫩的身軀尚且還沒有起伏,可幼小的顧青崢仍然覺得太柔軟、太溫暖了。

    山間的清風將她溫柔的呢喃傳進了

    他的耳中,她說——

    好孩子,快些好,乖一些莫要讓我找。

    古怪的發言,歌謠一般的輕哼。

    與數十年后的現在,如出一轍。

    顧青崢將長大后的她輕柔地放在床上,他肖想千百回的身軀一如既往的甜蜜,他摘得了那誘人的蜜糖。

    徐宴芝任他擺弄,身軀柔韌得不可思議。

    “做得很好。”她瞇起眼,臉上泛著紅,含糊不清地說著,“真是乖孩子。”

    她忘記了他已經長大不是孩子,卻仍用這用慣了的語氣,恐怕徐宴芝忘得并不是顧青崢的年歲。

    她還暫時忘了她心里那條界線。

    輕言細語暫時撫平了顧青崢的心結,讓他荒謬地生出了一些期待——或許她還記得他,或許他對她而言,的確是不一樣的、重要的存在。

    這比身體上的刺激更讓他沉醉。

    “這樣會更好一些嗎?”顧青崢艱難地控制著自己,既不要太輕柔,也不能太粗暴,他想再討得夸贊,填進他心底那個無底洞,“還是您喜歡這樣?”

    他的心跳變得急促,他的動作與他的心跳一般節奏。

    徐宴芝很喜歡,因此她不吝于贊揚他:“這樣很好,快一點。”

    接連的稱贊,讓顧青崢幾乎溺斃其中,他不再克制力度,盡力滿足身下人的愿望。

    月光如血,灑在窗上。

    深空中有某個存在在低語,引誘逆天而行的人踏入歧途。

    一心問道者,方才能朝著既定的方向前行,耽于情愛之人,癡纏于無望的欲念,沉溺于隨口而言的蜜語,要將其中最細微的甜味咂摸透徹,才能解渴。

    一場情事結束,顧青崢伸手拭去徐宴芝額上細密的汗珠,讓她臥在自己胸前,以最原始的姿態將她環抱,他將周身的靈力逆著靈力潮汐的波動起伏,緩解她受紅月影響產生的不適。

    來之前他并未想過要對她做些什么,只是擔憂紅月讓她難受,過來確認徐宴芝是否安全。

    這是要緊的時候,他們的謀劃、閔道一、宇文令,種種因素加在一塊兒,讓顧青崢猶豫了許久,是否應當擅自去到無名小院。

    而此時徐宴芝臉色蒼白伏在他胸前的模樣,讓他慶幸自己來了。

    他們保持著保護與被保護的姿勢,安靜地待了許久。

    “今日你不該過來的。”

    銀月也升在空中時,血色的月光柔和了一些,徐宴芝從昏沉中找回了一些理智,喃喃說道。

    她剛好了一些,便說這樣的話。

    “怎么。”顧青崢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語氣中帶著譏諷,“方才您可不是這樣說的,得了好處不再難受,便翻臉不認人了嗎?”

    徐宴芝輕笑了一聲,呼出的熱氣撲在顧青崢的胸膛上,她平和地安撫他道:“我不過說一說,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氣息一下一下地吹在顧青崢的心間,讓他沉靜下來,回想起適才她的語氣,里頭似乎并沒有責備的意思。

    他微微懊惱,剛想張嘴補充些什么時,又聽徐宴芝低聲道:“這一回是我大意了,你來后我才好些,我應當謝謝你才對。”

    顧青崢聞言,心中莫名酸楚了一剎。

    過去的這幾個月中,他們互相試探、互相提防,假話說了無數,真心的沒有幾句,即便身體貼得再近,也不覺得心靠近過一瞬,情欲愈得到滿足,情緒就愈發低落。

    沉淪糾纏直到剛剛,他竟然破天荒地得到了一句真心話。

    片刻前想要對徐宴芝說些什么,現下全數拋在腦后,顧青崢張嘴想要說話,卻發現腦中干凈極了,只有單純的喜悅。

    當然,他還留有最后的理智,他是不會將這喜悅無保留地分享給徐宴芝的。

    “我也不想您有事。”

    顧青崢說完,驚覺這句話實在柔情得令人作嘔,又硬邦邦地補充了一句:“雙月落下后,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去做,這個時候若是出了意外,那便麻煩了。”

    “嗯。”身體不再難受后,徐宴芝困頓了起來,眼皮沉重不已,“只等明日了。”

    說完這句話,她撐在顧青崢胸前的手垂落下來,意識回歸到虛空,毫無防備地陷入了沉睡。

    屋里溫暖如春,他們的衣裳散落在地上卻不覺寒冷。

    她已經不再有危險,顧青崢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此時應當將徐宴芝輕輕放在床上,替她清理好身體,為她蓋上錦被,放下床邊重重帷幔,讓她安心地進入甜夢之中。

    可卻他久久不曾動彈,任由徐宴芝伏在自己胸前,讓這只倦怠的鳥兒短暫棲息在他的枝丫上,讓自己變做襯托她美夢的巢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仍是共犯

    紅月落下后,整個七峰都忙碌了起來。

    因雙月當空而來到地上的業鬼四處作祟,山下四面八方皆傳來凡人的求助,弟子們一隊一隊的下山,連著奔波了好幾日,才終于將那些在北域游蕩的業鬼處理干凈。

    見山中已經無事,徐宴芝便向德政堂提出了要隨著商隊,一塊兒去往新臨淵城的要求。

    這次的生意也是經過她的牽線而促成的,既然上一回她已經去過一回,近來宗門也無事要顧青崢去做,德政堂便沒有理由拒絕她,仍是叮囑要她注意安全,圣山開山門在即,必須要與顧青崢同行才好。

    徐宴芝應了,將要出行時,又與德政堂招呼了一聲,帶上了閔道一,說要讓他去見見世面。

    紅月落下后的第五日,徐宴芝一行人坐上了飛虎車,各懷心思的出發了。

    他們仍舊走上一回走過的那條路。

    閔道一駕著頭車,車中坐著徐宴芝與顧青崢,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中行走著。

    寒風呼嘯,細細的雪粒子撲簌簌地落在冰上,一會兒便多了一層,雪原上實在太冷,平鋪直敘的白色中,一點生靈存在的跡象都無,只聽得無休無止的嗚嗚風聲在眾人耳邊回蕩。

    順著舊路,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兩個時辰。

    頭車上的閔道一用了靈器,又調動了靈力護身,仍在風中瑟瑟發抖,撐得一會兒,便拿起傳音符哀嘆道:“師兄,我撐不住了。”

    傳音符在他手中閃爍了一下,須臾后,顧青崢出現在他的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韁繩。

    “進去。”

    他瞥了師弟一眼,言簡意賅道。

    閔道一想辯解什么,但顧青崢的神情實在說不上溫和,到嘴邊話便咽了下去,只留下訕訕一句:“師兄幫我撐一會兒,我歇歇便回來。”

    “嗯。”

    顧青崢面無表情地應了,抬眼看著遠處,眼眸寒潭一樣,比漫天風雪更冷。

    閔道一怯懦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看,小心翼翼地抓著車壁,撩起簾子,鉆進了后頭的車廂中。

    進去的瞬間,他像是跳入了一個溫暖的熱水池子,四體百骸一齊熱了起來,手指鼓脹脹地開始發癢。

    “坐下暖暖吧。”

    徐宴芝陷落在皮毛的包圍中,微笑看著他,給他倒了一杯冒煙的熱茶。

    閔道一接過茶盞,仰脖將熱茶喝凈了。

    熱流順著他的喉嚨一路暖進了肚子,他的后背也跟著一塊兒,騰得一下冒出了汗來。

    “謝謝師娘,這會兒好多了。”放下茶盞,閔道一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既然已經好了,我還是與師兄換過來吧。”

    “不急,你便在這兒好好歇歇,陪陪我。”

    徐宴芝搖搖頭,指著身旁的位置,朝他揚了揚下巴。

    閔道一本想拒絕,但回想起方才冷若寒霜的師兄,他又疑心方才師兄是不是再次做了什么讓師娘不快的事——明明最近幾日師兄似乎忌憚了些,不再犯了啊。

    這般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乖順地坐在了徐宴芝身旁。

    “上一回下山時,我們去時走了兩日,回來又走了兩日。”徐宴芝手中捋著腰間錦囊上的流蘇,談天一般對閔道一說著話,“那時不知究竟何時紅月會升起,便著急了一些,這一次不急,可以在新臨淵城多待上一天,已經到了這時候了,你可以告訴我,我們到底該去哪兒了吧。”

    閔道一迷茫地側頭看著徐宴芝,聽到自己張口道:“到了再說。”

    徐宴芝譴責地看了他一眼,聲音也低沉了下來:“事已至此,你仍舊不曾放心我。”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閔道一體內那個神魂說著,不自覺地攥緊了拳,“你應當知道我在防誰。”

    因為要出遠門,他

    們乘坐的飛虎車廂都是特制的,將簾子放下時,聲音傳不到外頭。

    此時與徐宴芝獨處,宇文令忍不住從閔道一身軀里出現,含糊地回答了她的提問。

    從雙月當空那天起,他出現的次數便越來越少。

    徐宴芝心中了然,這是因為他用的禁術威能逐漸削弱的緣故,卻故作不知,時常想辦法要與他談話。

    她想知曉他的身軀現下究竟在何處,百般試探,宇文令也不肯吐露一個字。

    他這樣隱瞞,并沒有讓徐宴芝不高興,她反倒安心起來。

    因為越是這樣,代表著宇文令現下越虛弱。

    飛虎車轟隆隆地在雪地上奔馳,頭車車廂中坐著的兩人說著話,卻沒有看著對方的眼睛。

    宇文令說罷,徐宴芝扯了扯嘴角,不再回答。

    她捧著茶盞出了一會兒神,思忖著明日到了新臨淵城,應該如何是好。

    “你想好怎么對付他了?”

    徐宴芝沉默下來后,不知怎的,宇文令也不如之前淡定,安靜的氣氛讓他心神不安,他眼神飄忽了一會兒,沉聲問道。

    “你防著我,不愿告訴我你身軀在哪兒,我自然也防著你,這是我保命的手段。”

    徐宴芝回過神來,側身看著他。

    車中的燈隨著飛虎車的行駛跳動,她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一閃一閃,愈發神秘。

    宇文令飛快地偏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移開了視線,一陣灼熱感襲上心頭,他冷冷道:“你防我我防你,我們之間,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徐宴芝曬笑一聲,也收回了視線,輕聲道:“你捫心自問,究竟是誰先改了態度。”

    “終究是形勢所逼。”他喃喃說著,“等我找回了身軀——”

    “等你找回了身軀,便放我走吧。”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徐宴芝冷冷打斷。

    宇文令眼皮一跳,沉默片刻,并未說不,只是問道:“你想去哪兒?”

    “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的地方。”徐宴芝垂首低語,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脖,細細的,是脆弱的樣子,“你死一次,我也被碾在塵土里,從前情誼,竟然全都淡忘了,若是我能救回你,你便欠我一回,若愿意還我,讓我下山吧。”

    她倦怠的聲音輕輕地拂過宇文令的耳尖,讓他心間同步泛起了一陣漣漪,種種旖旎往事,也一塊兒碎在其中。

    他想,或許在失去了權柄、修為、身軀后,他才能見到真的徐宴芝,他們之間不好的開始,終究不會指向一個好的結局。

    “我答應你。”宇文令操控著閔道一,神色晦暗地說著,“恩怨應當分明,既然你覺得你我情誼已盡,助我事成之后,我便親自送你下山。”

    “一言為定。”

    徐宴芝扯了扯嘴角,神情也不見有多歡喜。

    將要入夜時,他們一行人趕到了上一回的營地。

    眾人除了徐宴芝,都為了扎營忙碌著,不一會兒便變出了幾間屋子,顧青崢讓徐宴芝選定了一間,自己也不顧旁人眼光,隨著她一塊兒走了進去。

    他站起太近,幾乎貼在她的身后,教她不自在起來。

    “你這樣又是在做什么?”徐宴芝皺了眉頭,伸手按在他胸膛,想要將他推出去,“這么多人看著。”

    她自然是推不動顧青崢的,他連晃也沒晃一下,反而逼得更近,一步一步往前,將她逼到墻邊,用身軀籠她在陰影下。

    “方才您和他在車廂里說些什么了。”

    顧青崢低頭,湊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想到她與裝著宇文令神魂的閔道一獨處,哪怕知道是謀劃的一部分,也叫顧青崢坐立難安,他握著韁繩,腦子不住地回想的都是從前在暗處窺探到的過往。

    光影朦朧中,徐宴芝仰起面孔,眼里倒映著宇文令的影子,一顰一笑皆是柔情萬千。

    可她是他的師娘,她又不是他的誰,他有什么資格坐立不安,有什么資格僅僅因為她與誰獨處,就要咬碎了牙。

    行路途中,要凝神警戒,顧青崢費了許多力氣,暫且將那些陰暗扭曲的不忿給按了下去,到了營地,一行人暫且安全了,他那些見不得人的腌臜心思又冒了出來。

    將徐宴芝禁錮在懷中,他伸手拂過她的一縷碎發,無視她不耐地皺眉,悄聲追道:“不能告訴我?”

    徐宴芝進來前,好似見到閔道一與同門結伴出了營地,去勘查四周,他不在,她也無心做戲給誰看,既然推不動身前這個男人,干脆懶懶地整個身子靠在墻上,揪住顧青崢的衣襟,似笑非笑道:“你都問了,我也只能說了,剛剛我與他互訴衷腸,舊情復燃,等會兒便要合起伙來將你殺了。”

    話還未說完,她瞧見顧青崢神情一凜,臉上愈發僵硬,好似當了真,不由得笑出聲來。

    “騙你的,你竟然信了。”

    她狡黠大笑,眼睛亮晶晶的。

    聽了這話,顧青崢也釋然般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來找回面子,只是口張了又閉,半晌也未曾說出什么來。

    徐宴芝見他顯出窘態,更是笑得止不住,肚子都疼了起來。

    這般情形下,方才還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顧青崢無奈搖頭,將自己被擰成繩的衣襟從徐宴芝手中拽了回來,又扶著她的胳膊,讓她不要東倒西歪。

    他嘆道:“收了笑吧,外頭可都能聽見,方才還在意旁人眼光,現在卻笑得這樣大聲。”

    徐宴芝這些日子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她看上去放松了許多,有了舊日盛放時的模樣。

    “我說,你真的不必擔心。”她倚著他的手,緩緩收了笑,“至少現在,我們仍然是共犯。”

    顧青崢短促地哼笑了一聲。

    “只是現在——”

    他垂下眼來,聲音越來越低,那些輾轉反側的念頭與吞下肚的話一起,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時間緊迫

    這是七峰仙人下山時常使用的營地,一概事物都熟悉,不一會兒他們便收拾妥當,將帳扎好,接著,顧青崢又遣人以營地為中心,將周圍的樹林一點一點清查干凈,不教某處藏匿的靈獸沖擊了營地。

    山下不比七峰,處處暗藏危險,一不小心便會釀成大禍,一行人以經驗豐富的顧青崢為首,事事都要由他做主,容不得他躲藏,他只在徐宴芝帳中待了一會兒,便被喚了出去,在外頭忙碌起來。

    如此這般,待到一切都安頓好,慘白的月亮也爬上了樹梢。

    白日趕路,不僅飛虎疲憊,駕車的門人一整日聚精會神,靈力消耗也頗大。

    為了明日一路順利,顧青崢召集門人,將恢復靈力的丸藥分發到眾人手中,弟子們仰脖將丸藥咽下肚,待到靈力充溢四體后,便自覺尋了地方歇息,營地中漸漸安靜下來,再無半點聲息。

    因左右都是同門,隔不過幾步,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楚,顧及心中謀劃,顧青崢也好,宇文令也好,都收斂了許多,不曾半夜驚擾徐宴芝。

    這讓她得了一夜安眠,第二日出發時,竟然精神奕奕,瞧上去比在山上時好多了。

    這一日,他們仍舊一路往南邊走。

    他們是天剛蒙蒙亮時出發的,隨著太陽越升越高,車隊的位置越來越南,忽然某個瞬間,他們走出了那仿佛永遠沒有邊際的冰原,眼前的一切霎那間變得生機勃勃、色彩鮮艷。

    幾個不常出遠門的小弟子禁不住歡呼起來。

    他們的聲音吵醒了在車里昏昏欲睡的徐宴芝,她怔了一會兒,伸手撩起簾子,默默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翠綠。

    暖風吹拂過她的面頰,溫柔且濕潤,與肅殺的冰原寒風截然不同。

    南邊或許是更適合她的地方,徐宴芝心想。

    就像她的來處,幽暗無光的懸崖之下,那里沒有四季,從來都溫和舒適,年幼的她不需要取暖的法陣、厚實的衣裳,也能無波瀾地長大。

    從前要逃離的,數十年后變成了在懷念的。故土若有靈,應許她此事必成。

    許多念頭百轉千回,徐宴芝的眼睛卻忠實

    地倒映著斑斕的窗景,如一對琥珀底色的玻璃珠,乍一看晶瑩剔透,若仔細分辨,沉在里頭的褐色斑駁便顯了出來,讓人看穿她心事繁雜,終不似玻璃無暇。

    “師娘——”

    閔道一的聲音先打斷了徐宴芝的沉思,他的人跟著也鉆進了車里,興奮地對她比劃著自己方才見到的東西。

    “這么大的鋸齒狼,全身金燦燦的,一看就厲害,我就看著我師兄站在高處跟它對視了一眼,您猜怎么著?那只狼竟然掉頭跑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得意洋洋地揚起了下巴,好似一眼便震懾到了厲害靈獸的是自己一樣。

    閔道一體內那個神魂不出現時,還是非常討喜的。

    不過更有趣的是,下山前他還咬牙切齒地痛恨著顧青崢,這才多久,提起師兄來,又是一副崇拜憧憬的模樣了。

    徐宴芝不禁莞爾一笑,配合地應和了幾句。

    這一日,他們愈發遠離了圣山,眾人的力量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顧青崢變得緊張起來,前前后后地在車隊中巡視,并未出現在徐宴芝眼前,一直到他們即將到達新臨淵城時,他才迤迤然鉆進了頭車里。

    閔道一先前已被趕去前頭駕車,車中此時只有他們二人。

    “一刻鐘后便能進城。”

    顧青崢看了她一眼,輕聲道。

    他說罷,不等她回答,隨意地往后一坐,望著車窗沉默下來。

    此時窗外已是黃昏,橙色的夕陽照了進來,打在顧青崢的面上,映得他暖融融的,細小的絨毛反著光,又將他勾勒出了金邊。

    沉默片刻,不知窗外什么驚醒了他,教他微微抬了眉,摸索著拿起徐宴芝的手,漫不經心地捏在手中把玩。

    揉捏了一會兒,顧青崢忽然用力,十指交扣地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此刻什么也沒說,徐宴芝還是從他身上感到了一陣無形的壓力。

    而她也明白這壓力從何而來,新城就在眼前,許多日的謀劃終于要落在實處,遽然間,一切迫在眉睫。

    “你怕了?”徐宴芝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顧青崢挑了挑眉,反問道:“您呢,您怕不怕?”

    徐宴芝沒回答。

    窗外的夕陽只剩下了一小塊時,飛虎車停了下來。

    “師兄,我們到了。”閔道一的聲音從前頭傳來。

    顧青崢應了,正要下車時,聽得身后有人壓低了聲說道:“要結束了,我只覺得解脫——”

    他的腳步停在半空,再想說什么時,不遠處的閔道一已經與守城護衛一塊兒迎了上來。

    顧青崢只好順勢上前,將已到了嘴邊的安慰咽了下去。

    太陽沉下了地平線,世界漸漸暗淡。

    他一邊與旁人交談,一邊天真地想著,要結束了,結束以后,或許這些此刻聽來綿軟無力的安慰,能化作塵埃落定后的談資,在以后的歲月里被他們反復談及。

    只是顧青崢到底看不到身后。

    他不清楚在身后的飛虎車中,陰沉的女人隔著一扇窗,在靜靜地、冷冷地望著他。

    顧青崢與門前守衛交涉過后,車隊緩緩動了起來,朝著城中駛去。

    他們遠道而來,新臨淵城的顧城主喜不自勝,早早安排好了食宿,親自帶著人在城門處靜候。

    他似乎聽到關于圣山將要開山門的傳言,言行比上回要恭敬許多,儼然已將顧青崢視為掌門,見到七峰眾人后,更是殷切地再三邀請,要為七峰來的仙人們舉辦盛宴。

    顧青崢先讓了幾回,接著轉頭請示了仍端坐在車中的徐宴芝,得了她的點頭,方才同意了顧城主的邀約。

    他的舉動,讓原本全數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又轉了大半給徐宴芝。

    “顧仙長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竟是這樣尊重徐夫人!”

    不論心里是怎么想的,以顧城主為首的新城人皆長吁短嘆,將徐、顧二人好生稱贊了一番。

    這是徐宴芝第二次來新城,也是第二次與攬云大澤做交易,一回生二回熟,岳竺此次并未親至新臨淵城,只是來信說明日會有弟子前來取貨。

    今日城中的稀客,便只有七峰一行人,既然是門人,顧城主招待起來也輕松了許多。

    只見顧城主一邊點頭一邊在前頭引路,一會兒功夫,飛虎們來到了此行的住處前,被一只一只解開韁繩,牽到獸廄中安頓下來,徐宴芝也隨著侍從們的指引,來到了客居的小院中。

    小院有一位侍女正恭敬地站在院中,見她步入,欣喜地迎上來朝她行禮,徐宴芝定睛一看,正是上一回見過的那位侍女。

    顧城主特特又將她遣來,是覺得她得了徐宴芝的另眼相看,想來當時贈給她的戒子,并未逃過城中旁人的眼。

    徐宴芝對她客氣笑了笑,隨她走進屋中,坐在桌旁,飲她奉上的熱茶。

    侍女為她倒了茶,卻沒有立即退下,絞著手站在一旁,糾結了許久,方才期期艾艾道:“多謝夫人上回的饋贈。”

    “無妨,都是你們城主送來的,我不過借了他的光。”

    面對這位女奴出身的侍女,徐宴芝說話的口氣也仍舊溫和。

    不管山上人如何看徐宴芝,對眼前侍女而言,她便是七峰上來的大人物,恐怕也是侍女此生能見到最有權勢、最漂亮的人。

    得了這樣的仙子溫柔相待,她不自禁地一再延遲了離開的時間,而徐宴芝瞧上去沒有絲毫不耐煩,饒有興致地與她聊著新臨淵城的種種。

    徐宴芝似乎也忘了時間。

    直到院門被敲響,有男聲在外提示道:“徐夫人,宴會將要開始了。”她才恍然大悟地看向了遠處。

    略微遲疑了一會兒,徐宴芝對侍女揚了揚下巴:“你去與他說,我有些不適,宴會便不去了。”

    侍女驚恐地睜大了眼,終于在此刻清醒,回想起顧城主安排她過來,便是要哄著徐夫人對新城親近,若是城主的宴席都不去,可稱不上親近啊。

    但再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質疑大人物的決定,連忙點了頭,勉強笑著往外走去,按照徐宴芝所說對外頭交代了。

    外頭男聲聽了侍女所言,清晰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頓了頓后,應聲離去。

    不待侍女回轉,徐宴芝又揮退了她,獨自坐在桌前,盯著桌上耀目的仙燈出神。

    看到燈上炸了一朵燈花,她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將手攥得發痛,手心里全是冰涼的汗。

    徐宴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想了許久,等了許久。

    她以為過去數十年里她已經想過千萬種成功失敗的可能,在薄薄的冰面上走到麻木,已經可以低頭注視腳下無盡的深淵,不會再有一絲波瀾時,本能卻告訴她,徐宴芝仍舊會畏懼。

    ——您怕嗎?

    傍晚時顧青崢說的話又在她腦中響起。

    她微微頷首,幾不可聞地喃喃自語道:“怕又如何,若是不得自由,生不如死啊。”

    徐宴芝的身處府中最大的一間院子,與前頭舉辦宴會的正殿相隔不遠,端坐在屋里,也能聽到一些絲竹之聲。

    顧城主好面子,為了給七峰來人留下好印象,宴會辦得頗為盛大,前殿酣歌恒舞,一直鬧到后半夜才安靜下來。

    又等了一會兒后,徐宴芝小院的大門嘎吱一響,一個人踏進了院子。他走到屋前才停下腳步,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湊近了門,低聲道:“他們都歇下了。”

    話音剛落,門便從里頭被徐宴芝推開來。

    她看著面前閔道一的軀體,點頭對他身體內的神魂道:“我帶你出城。”

    “入夜后,新臨淵城不再許人進出。”宇文令試探地看著背著燈光,掩在陰影中的徐宴芝,問道。

    “我有法子,你與我來

    便是。“徐宴芝不動聲色走過他身前,站在大門外回過頭來,“時間緊迫。”

    宇文令面上一抽,不再多言,抬腳跟了上去。

    他們離開后不久,墻邊陰影處,似乎有什么一閃而過,也追了過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兩個獵物

    已是后半夜,月亮斜斜掛在天上,照得新臨淵城中十分亮堂,城中一片寂靜,徐宴芝走在小巷的陰影中,只能聽到自己與身后人的腳步聲。

    她走得快,身后人就走得快。

    她放慢了腳步,那人也跟著慢慢走。

    宇文令這樣小心謹慎,讓徐宴芝也生出一些不安來。

    穿過一條小巷后,她停下腳步,試探道:“我們從南邊出城。”

    “嗯。”宇文令應了一聲,并未對出城的方向提出異議。

    “可是你要去的方向?”徐宴芝又開口。

    “是。”這回他又明說了。

    徐宴芝無聲地笑了笑,轉頭繼續朝著南邊走去。

    新臨淵城中應當是有守衛巡視的,可奇怪的是,徐宴芝與身后人走了這樣久,也沒有碰上第三個人。

    待走到南邊的城門旁,城門雖未大開,一旁的供人出入的小門卻開了一條縫,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宇文令的視線越過徐宴芝,見原本應當在此的守衛不見蹤影,他心中一頓,卻并未發問。

    月亮很亮,像是在城門前的空地上點了一盞仙燈,任誰走向前,都要被看個清楚。

    但徐宴芝腳步未停,從小巷徑直走向城門,她沒有遮擋的意思,毫不在意地露出頭臉,任由月光灑在身上。

    她身后那人見狀,卻停了下來。

    他怔在原地,用閔道一的眼,出神地望著徐宴芝的背影。

    因神魂在他人身軀內,宇文令的思緒有時會變得恍惚,瞧見徐宴芝忽然走到明處后,他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徐宴芝似乎瘦了。

    原本豐腴的女人成了薄薄的人架子,迎著月亮鍍上了一層銀,泥塑似得。

    宇文令眼睛不眨地看著,久了,連帶著他視線內的一切都起了夢幻朦朧的毛邊。

    世界似真似幻,他駐足不前。

    他不動,徐宴芝便回頭看他。

    銀光照在她眼里,教那雙琥珀色的眼清凌凌如鏡子般倒映著他的臉。

    風停了,遠處的門不再輕響。

    他的耳里只有神魂寄居的身軀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眼里只有站在空地上的女人。

    女人對他伸出了一只手。

    宇文令垂眸看去,她的手是慘白的,看上一眼,就知曉了那只手的溫度,想來是冰冷的,跟她的目光一樣。

    “過來。”

    她的聲音分明不大不小,撞在宇文令的鼓膜上,卻一陣陣回響,令他不由自主地邁出一步。

    一步,兩步,他被召喚著,將手放入了徐宴芝的手上。

    毫不意外的寒意順著指尖竄到了他的心尖,宇文令反射性地想抽回手,卻反被緊握。

    有一剎那,徐宴芝的視線似乎看向了他們身后的遠處。

    但不等宇文令察覺,她已經回頭,帶領他穿過了無人的城門,走向了死寂的荒野。

    他們走后,那扇門又開了一點,發出刺耳的聲響。

    但兩人那時已經走遠,將漆黑沉默的城池拋在身后邊。

    城外倒比城內喧囂,兩人行走間大風又起,在枯枝敗葉間嗚咽著,吹得沙石迷眼,把人淹沒在塵土氣息里。

    徐宴芝與他迎著風往南邊走,走了一會兒,開始有絲絲縷縷的濁氣混在風中,嘗試著鉆進人身體里。

    越往南,濁氣越重,長于無盡之崖下的生靈走上了歸家路,但被靈力澆灌大的仙人卻無法忍受。

    “唔——”徐宴芝的身后傳來一聲悶哼,握著的手猛地一顫。

    她身形一頓,放慢腳步,借著月光瞥了一眼身后人。

    那人緊咬著牙關,瞳仁震顫著,似乎遭受著極大痛楚。

    “怎么了。”她明知故問。

    宇文令的身軀就在無盡之崖附近,而閔道一的仙人之軀又無法全須全尾的穿過重重濁氣,他選擇徐宴芝,難道當真是因為從前的情分?他會不會還對自己隱藏著什么?

    徐宴芝目光灼灼,而她眼前的人緩緩垂下了頭。

    他一定是極難受的,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呼吸平緩,抬頭時眼已經全紅了,啞聲說道:“濁氣太重,有些難受罷了。”

    “再往南邊走,你會更難受,不若告訴我在哪兒,我去幫你取來,也省得你受苦。”徐宴芝扯了扯嘴角道。

    那人眨了眨閔道一生來天真的眼,輕聲道:“無妨,還能再走一段。”

    說話間,他毫不遲疑地抬手封住了自己一身經脈,氣息與靈力流動瞬間變得極緩慢,而當靈力不再流淌,仙人的身軀與夜間的風,地上的石塊無異。

    這并非艱澀的仙法,封住靈力、氣息,等于暫時散盡功法,讓仙人如死物一般。

    雖然能在濁氣中行走,但壓制得久了,也會傷及根本。更何況這樣做后濁氣仍舊會影響理智,而仙人力量全失,又喪失神智時,一個業鬼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道一的身子,被你這樣糟蹋。”

    徐宴芝目光涼涼地看著他。

    只是她嘴上譴責著,卻又不阻攔,看了片刻,掉頭繼續帶著他往南。

    腳步倒是比之前快了。

    越走空氣越渾濁,越走路越熟悉。

    濁氣如云霧般抱著徐宴芝的腿,她快步走,攪得黑氣起了旋,在身后留下了長長的波紋。

    波紋漸漸在身后合攏,不一會兒,有什么東西經過,又起了漣漪。

    再往前走一些,就要到海娜爬上地面的那條裂縫了。

    那條裂縫中長滿了寒來花,層層疊疊的,從崖底一直長到了地上,更與眾不同的是,裂縫生來便是傾斜的,容得活物攀附,不似更南邊一點,那道貫穿大陸正中的深淵懸崖,懸崖兩邊的巖壁筆直光滑,難以攀爬。

    宇文令的身軀還能藏在哪兒?

    這一路上,雖然與身后人并無半點交談,但她的腦子卻一直未曾停下,徐宴芝越想,越覺得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若是宇文令當時已經跌入了無盡之崖,失去意識的他會順著光滑的巖壁一直墜落到底,而居住在崖底的她的族人們一向對崖上的一切充滿敵意。

    一具仙人軀體從天而降,這樣大的動靜,她的族人們絕不會放過,在靈力難以達到的深幽處,不論宇文令施了什么禁術,也無法在崖下人面前護住他的肉身。

    若是他的肉身已經被崖下人毀了,寄生在閔道一體內的神魂也不會如現在一般,想盡辦法回到這里。

    這些念頭從腦中閃過時,一切好似終于走到了最終,結局等在她的來處,在夜空里對著她招手。

    連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徐宴芝無法再扮演,沉沉地東西壓在她胸口,越墜越重,她猛地回頭看向身后。

    身后人原本順從地垂首跟著她往前,徐宴芝忽然的動作讓他輕輕地哆嗦了一下,片刻后,他皺著眉,面色慘白地抬頭看她。

    他們對視時,宇文令好似意識到了什么,緩緩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對她笑了笑。

    徐宴芝將那笑容視為贊同,她吸進了一口氣,甩開了握著的手,朝著某個方向快走,小跑,狂奔。

    她把那人拋在身后,獨自穿過重重濁氣,氣喘吁吁地來到了裂縫旁。

    裂縫遠看不起眼,她走近后低下頭,眼中倏地出現了重重疊疊的白色小花,拇指大小,長著五瓣花瓣,在濁氣吹拂中顫顫巍巍地搖晃著,是脆弱易碎的模樣,卻從裂縫邊緣,一直擠擠挨挨地延伸到了看不見的深處。

    “就在這兒了。”

    她將氣喘勻了,喃喃自語道。

    身后人還未跟上來,徐宴芝已經迫不及待,順著寒來花的藤蔓下了裂縫。月亮被拋在身后,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昏暗,抓著花莖的手不斷傳來熟悉的觸感——冰涼的、黏膩的。

    稍微用力,慘白的花瓣便碎在手指尖,汁液沾了一手,迸發出植物與泥土的腥氣鉆進了她的鼻子,教她鼻頭癢癢的,想要打噴嚏。

    可周圍太安靜,徐宴芝強忍了下來,不愿發出聲響驚動了不存在的什么東西。

    她的動作很快、很熟練。

    裂隙通往她的來處,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為了從深淵里爬上來,她曾在這道狹窄的裂隙中向上爬了無數次,失敗了無數次,直到她從孩童長成了少女,才終于有了力量,掙脫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腳并用往下爬了一段,徐宴芝頭頂唯一的光芒忽然消失了。

    模模糊糊的,她感到有一道視線定在了自己身上。

    是宇文令操控著閔道一的身軀俯下身來看她。他背著光,湊得太近,幾乎遮蔽了整個縫隙的入口。

    徐宴芝抬起頭向上看去。

    此時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能料想到,那雙圓眼睛現下的樣子,一定睜得很大,好像貼在她面前一般,直勾勾地盯著她。

    他一動也不動,不說話,只是俯身看著她。

    迎著她想象中的注視,徐宴芝舊傷處變得麻癢起來,她忍了許久,方才熬過這一陣不適。

    她心中有鬼,他心中有鬼,現下不知在哪兒的顧青崢心中也有鬼。

    所以他也不問她,她也沒有交代,兩個人各自揣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沉默地交換了一個看不見的對視。

    徐宴芝垂下了頭,繼續往下,一邊爬,一邊咬牙。

    宇文令真是好運,重傷之下,竟然不曾直接墜入無盡之崖,而是跌進了裂縫之中。

    這裂縫又斜,里頭又長滿了寒來花,已經能夠將外頭的濁氣阻隔一半,那日恐怕他先在里頭滾了一會兒,而后便得了片刻清醒,發動了最后的保命禁術。

    想到他這樣難殺,徐宴芝驀地煩躁起來,連帶著背上也泛起一片刺痛,偏偏此時正要緊,她空不出手來服下丸藥止痛,只能強耐著性子往下摸索。

    如此這般,在潮濕的裂縫中爬行了許久后,她的右腳忽然踩在了柔軟又有彈性的東西上。

    徐宴芝呼吸一滯,心頭狂跳,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碰腳下。

    她的指尖傳來肌膚的觸感。

    徐宴芝連忙松開手,往下滑落了一段距離,停在那東西的旁邊。

    這時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眨了眨眼后,一個碩大的肉繭出現在她眼前。

    肉繭外表光滑,肌理細膩,一半埋進了泥土里,露出來的一半上頭隱隱約約布滿了青色血管一般的東西,與簇擁著它的寒來花一齊顫動著,好似里頭有個活物,正在躍躍欲試地掙破枷鎖。

    就是這個,她找到了。

    徐宴芝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按捺住焦躁感,撕下衣角,將肉繭緊緊縛在身上,手腳并用的向上爬去。

    沉重的、溫熱的肉繭隔著一層衣衫貼著她的背,墜得她數次滑落,險象環生。

    事情已經到了最后關頭,她害怕肉繭從簡易的捆綁中甩出去,咬了咬牙,不得已用一只手背過去托著那物。

    一瞬間,指腹傳來了富有彈性的肉感,毛骨悚然的惡心襲上徐宴芝心頭,讓她幾欲作嘔。

    她將牙咬得更緊,鐵銹味彌漫在口腔里,一種難以言喻的怨恨涌上了徐宴芝的心頭。

    裂縫里一片寂靜,她的耳邊回響著自己咚咚的心跳,雙手沾滿了寒來花的汁液與泥土,眼睛漸漸變得猩紅起來。

    向上攀附著藤蔓的手越握越緊,更多的寒來花碎在徐宴芝的掌心里,她慢慢閉上眼,嘴唇翕動著,無聲地說著什么。

    再睜開眼時,她又恢復了平靜。

    回時比去時快了許多,徐宴芝沒覺得費了多少時間,便將那肉繭帶到了地上。

    雙腳踩在了地上,才察覺出累來,她渾身發軟,臉上半點血色也無,踉蹌著往地上一坐,捂著胸口,伏在地上大喘氣。

    那人操控著閔道一的身子,早早地讓到了一旁。

    他現下說手無縛雞之力也行,正是脆弱不堪,靈力全無的時候,若不是如此,這樣要緊的事,他也不會候在這濁氣重重的地方,只眼睜睜看著徐宴芝下去。

    兩人心中各有主意,彼此對視一眼,又立刻移開了視線。

    徐宴芝身旁的肉繭動的更厲害了,不時還要輕輕碰到她的胳膊,她忍不住激靈了一下。

    那人看著她下意識地遠離了那躁動著的、半人高的肉繭,他輕笑道:“不要怕。”

    “我沒怕。”徐宴芝反駁道。

    她壓下了氣喘,指著肉繭又道:“可還需要旁的仙法、陣法?”

    “不必。”宇文令又笑,他的語氣已經沒了來時的緊繃感,“只是,在破繭前,我要問問你。”

    “嗯?”

    “今日出城,是誰在暗處助你?”

    徐宴芝唔了一聲,仍然伏在地上,教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眼珠也不動,看著身下如有實質的濁氣,慢吞吞地說道:“我在此城唯一助力,不就是青崢嗎?”

    “下山前我對你說,我要殺了他,我與他說——”

    隨著徐宴芝的輕言細語,遠處似乎傳來的破空之聲。

    “——我要殺了你。”

    她的話音未落,眼前閔道一的**已經轟然倒下,那一枚令人不適的肉繭從中間破開,赤裸的男子慢慢地撥開繭房,從中緩緩站立起來。

    宇文令消瘦凹陷的臉頰上落下幾滴粘液,他看著遠處不斷靠近的身影,不甚靈活地握了握拳。

    “你的話,究竟哪一句是真的?”

    月光下,宇文令困惑地問道。

    嘴上這樣說著,可他眼睛卻死死地看著遠處,并不是要認真聽徐宴芝辯白的樣子,似乎找回了肉身后,從前的自傲也一齊回到了他的身上,結果是好的,那么過程便不重要了。

    “都是真的。”伏在地上的人聲音很輕地回答道。

    徐宴芝說著,抬起了頭,看向持劍而來的顧青崢,他的劍反射著月光,身形上籠罩著一團若有似無的濁氣。

    她低語時,身邊的人已經上前迎戰,恐怕也不曾將這句話聽進耳中。

    黑霧被兩個男子攪成了黑色的漩渦。

    遠離圣山,浸透在侵蝕身軀的濁氣中,此界最強仙人宇文令也只得全力護著神智,壓制靈力,僅以肉身相搏。

    他的得意弟子卻拿著一柄長劍。

    長劍是死物,本身并不受靈力濁氣影響,鋒利無匹,在兩人境界都大幅跌落的情況下,顧青崢只用了數十個回合便占了上風。

    但占了上風,并不代表顧青崢能在短時間內將宇文令斬下。

    他今夜一路尾隨,早已受到濁氣影響,此時還有幾分余力尚不可知,不似方才新生的宇文令,到底在肉繭中凝神修養了許久。

    又交手了十幾個回合,一個不慎,顧青崢硬生生受了師父一掌,當下臉色便不好看了。

    兩人爭斗,險象環生,卻頗有默契的離徐宴芝越來越遠。

    徐宴芝趁機將倒在地上的閔道一拖到一旁,從錦囊中拿出一枚丸藥,強行掰開他緊咬的牙關塞了進去。

    這是她從問仙宮地宮中尋來的一枚極品固神丹,此時此刻,能勉強保住他的性命,守住他搖搖欲墜的神魂。

    這些紛爭,本來不應當將無辜的閔道一牽扯進來。

    喂下丸藥,徐宴芝屏息等了一會兒,見臉色煞白的閔道一慢慢有了一絲血色,緊閉的眼睛也顫動起來,方才放下了心。

    黑霧涌動,她坐在地上,視線內只有不省人事的閔道一。

    不知方向的遠處,飄來誰受了傷發出的悶哼。

    無人注視,只有頂上的月亮無言看著她,看著徐宴芝出了一會兒神,閉上了眼,將手放在地上。

    她在感受著更遠的地方,懵懂的神魂所在的地方。

    只有黑暗與吞噬的世界仍舊嘈雜,徐宴芝聆聽著周圍的一切。

    噗呲——是顧青崢長劍刺入宇文令身軀的聲音。

    轟隆隆——宇文令不退反進,一拳砸在顧青崢心口,他不受控的飛起,摔落在地上。

    還有,在更深的地下,有什么東西聽從了她的召喚,腳步沉重地向她奔來。

    近了,更近了。

    徐宴芝猛地睜開了眼。

    她扶著膝蓋站了起來,朝著仍在打斗的兩人走去。

    走了幾步,又變

    做了跑,跑了幾步,身上破損的裙擺擾亂了她的腳步,徐宴芝狠狠地摔倒在地。

    她片刻也不曾猶豫,干脆地爬起來,伸手將裙子整個撕下,扔在身后。

    “在這里!”

    她沖著極遠處的虛空大喊道。

    可明明眼前只有無盡的、翻涌的黑霧啊。

    她的聲音打斷了漩渦中心的爭斗,他們渾身是傷,聞聲一怔,警惕地分開來,一同看向徐宴芝。

    她笑了起來,眼里竟然像是閃著光一般。

    她越過他們看向了遠處。

    “在這里!”她又高聲道。

    那些縈繞著她的晦暗消失了,月光并不耀眼,卻讓徐宴芝明亮了起來,好像終于找到了解開身上枷鎖的鑰匙。

    須臾后,遠處響起的嘶吼聲回應了她。

    大地倏地開始震動,懵懂的業鬼被熟悉的神魂召喚著,來到了她的身旁。

    但離得近了,他們轉而被鮮血的味道所吸引。

    兩個抑制了靈力、兩敗俱傷的仙人,自然是永遠饑餓的業鬼最可口的美味。

    風越來越大,嘶吼聲夾雜在風中,響徹了荒原。

    宇文令的傷口汩汩淌著鮮血,不一會兒便順著身軀,濕了他腳邊的土地,或許他還有余力能勝過顧青崢,但——

    他往業鬼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眨眼間,那些可怖的怪物又近了一些。風里裹挾著腥味,鉆進了他的鼻尖,他忽然想到,或許他從未真正看清楚過徐宴芝。

    宇文令收回視線,搖搖晃晃地回頭看向身后的女人。

    失血過多,他感到一陣暈眩,眼里的女人變成了兩個重疊的影子,他甩了甩頭,低聲道:“你真的想要我們的命。”

    徐宴芝看了一眼沉默的顧青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似乎又到了絕境,被自己信任的枕邊人背棄而走到了這一步,仿佛已經到了宇文令命運真正的終點。

    但他畢竟是此界最接近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總要掙扎,即便是命運強壓著他低頭,他也要試試——

    宇文令向前踏了一步:“我不會讓你這么輕易——”

    他話音未落,眼中的徐宴芝又變得清晰起來,她的身影重新被月光鍍上銀邊,像一尊不可抗拒的神女泥塑。

    “回頭,往南邊走。”泥塑張口道。

    她的話如同神諭,在他的耳中回蕩著。

    霎那間,宇文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終于察覺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可他的雙腿像生了根,他想說話,卻無法張口。

    徐宴芝的眼底幽幽燃著兩簇火焰,宛若無盡之崖下的業火。

    宇文令看著這一對他深陷其中的漩渦,在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前,電光石火之間,他茫然地回想起他墜入無盡之崖的那一天。

    他站在大殿準備出征的那一天。

    他懷抱著徐宴芝,將掌門密令賜給她的那一天。

    他親手將太陰峰頂的取來的冰木制成發簪,準備在大婚前夜簪入她的發髻的那一天。

    他順著問仙宮下的臺階,一步一步,走到一個漂亮的崖下怪物面前,怪物的如瀑長發散落在地上,張開如同一張密密織成的網。

    蒼白的怪物從網中抬頭看著他,輕聲對他道:“我好疼,放過我吧。”

    那一天。

    原來他早就跳入了一個為他精心打造的陷阱。

    那一天,那些天,都是弱小的獵食者編織的網,一點一點收緊時微弱的振動,是她為了麻痹獵物,緩緩注入的毒液。

    宇文令怔在了原地,而后他轉頭,慢慢走向了他最終的命運。

    徐宴芝終于殺死了她的獵物。

    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一會兒宇文令,直到確信他已經走遠,她成功了,她的視線才轉向了顧青崢。

    徐宴芝打量著他,明了他應當也受了重傷,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你和他一塊兒就行了。”她輕輕眨了眨眼,對他緩緩綻放一個笑,柔聲道。

    顧青崢一動不動。

    業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不走,不躲,只是定定看著面前的徐宴芝。

    她的暗示對顧青崢無效,這樣的把戲她從前早早地用過太多次,他已經不會再受她蠱惑了。

    徐宴芝慢慢收起了笑,她的雀躍一下子消失了,心沉到了肚子里,面上也不再堆起虛情假意,說不清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惱火。

    她的謊言被戳破了,暗示失效了,顧青崢手中拿著一柄滴血的長劍,在業鬼吞噬他之前,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先奪走她的性命。

    你死我活的時刻,她就這樣看著顧青崢的眼睛。

    “你為什么不能聽我的話。”她嘴唇緊緊地抿著,眉間皺出了一道刻痕,她在控訴,“若你愛我,為什么不愿把性命給我?”

    若你愛我。

    顧青崢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她知道他愛她,她當然知道,她早就知道。

    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念頭早被她看穿了,這些陰暗的、下作的心思一旦被人發現,顧青崢不比一條落水狗體面到哪兒去。

    他早已經被她如同從前一般棄之若履,他或許與宇文令別無二樣,只是更低級的,她不用多費心思的獵物,她只要他的命,他的愛是見不得人的臟東西。

    業鬼的嘶吼愈發近了。

    顧青崢周圍的濁氣環繞著他,一點一點地狡猾地往他將要崩壞的軀殼中擠,被他壓抑許久,黑泥一般的情緒翻涌上心頭,侵蝕他,將要占領他全部的神智。

    壞的、瘋的、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扭曲的。

    嫉妒、仇恨、憎惡、怨念。

    愛。

    顧青崢雙目赤紅,望著徐宴芝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出現在徐宴芝身前,伸手緊緊將她抱在懷中。

    在業鬼來到前,顧青崢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抱著懷中人,跳進了那道她來時的縫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恨即是愛

    從地面上跌入幽冥的滋味并不好受。

    即便是被顧青崢抱在懷中,順著傾斜的縫隙滾落,中途無數次抓住身旁一簇簇的寒來花緩解墜勢,徐宴芝仍舊在落地的第一時間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再次睜眼時,視線中只能看到離身體很近的巖壁,她無意識地動了動身子,身下似乎也是堅硬的巖石。

    有一瞬間,徐宴芝忘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事,不愿思考自己現下在何處,只仰面躺著,望著巖壁上跳舞的鬼影發呆。

    鬼影很瘋狂,不住地相擁在一塊兒,又激烈地從彼此身旁逃離,無口無眼,奇形怪狀,有幾分像邪靈作祟。

    她看了入了神,直到意識到耳旁不住傳來的嗶剝聲是火焰在燃燒,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鬼影是火光的映射。

    徐宴芝的神智漸漸回籠,她試圖打量周圍環境,卻發現脖子一動便隱隱作痛。

    恐怕是墜落時撞在哪兒了,她這樣想著,小心翼翼地以極小的幅度側臉看了看周圍。

    三面都是巖壁,她的右邊不遠處燃著一叢火堆,就著火光,徐宴芝終于看清了四周,她發覺自己正身處山洞之中。

    火堆燃燒著,她下意識地想——顧青崢在哪兒?

    她的腦海中閃過了在崖上的最后一幕。

    因恨意而面目猙獰的顧青崢在她眼中不斷放大,他的眼白紅得像血,似乎將要有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化作水滴沿著眼角滑落,而嘴唇又干燥慘白,浮起一層皮。

    他撞過來,將她緊緊按在懷中,他們朝著裂縫的方向狂奔。

    業鬼們在他們身后窮追不舍,時間的流逝在這個時候變得慢極了,徐宴芝看到業鬼們朝著她長大了嘴,最前頭的幾只業鬼嘴角掛著新鮮的血肉。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黑,顧青崢沒有絲毫猶豫,他抱著她跳下了無盡之崖。

    或

    許顧青崢洶涌的恨意被他留在了崖上,他們在無盡地下墜時,在撞到裂縫中的石塊時,他伸手護住了徐宴芝的頭頸,用自己的身軀做緩沖,減少懷中人受到的沖擊。

    墜落之前,他方才與宇文令生死搏斗,再之前,他壓制著一身修為,穿過了重重濁氣。

    他應該傷得很重,他在哪兒?

    徐宴芝又動了動脖子,確信無大礙后,緩緩撐著巖壁坐了起來。

    萬幸的是,在無盡之崖下,除卻光線十分微弱,僅依靠著某些發光的植物與巖石照明外,與上面的世界十分相似。

    濁氣在崖下,是穩定的力量,并不具備使人瘋狂的能力,如同仙人們的靈力一般。

    千鈞一發之際,顧青崢向死而生,找到了唯一的活路。

    徐宴芝怔忪望著火焰,品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慶幸。

    只是她為什么會慶幸?明明現下的情況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想在昨夜一舉解決掉兩個麻煩。

    一個是她的心腹大患,另一個也是,并且更糟糕的是,這個后來居上的心腹大患,與她發展出了一段見不得光的關系。

    在她出神時,山洞外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忽輕忽重,最后停在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徐宴芝在明處,那人在暗處。

    她看不到他的樣子,或許他只是想在暗處觀察自己,或許他想在出現前隱藏好他的情緒,畢竟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

    徐宴芝捫心自問,她現下也無法坦然自若地如同一切都不曾發生一般與他相處。

    唯有一點她不確定,究竟是哪一點讓她們無法面對對方?

    是徐宴芝想要顧青崢的命卻失敗了,還是更荒唐的那一種,她說了那個字。

    愛。

    真是可笑。

    他們可以一墻之隔,在宇文令身后的車廂中抵死纏綿,他們可以互相算計彼此的性命,明晃晃貪圖無上的權勢,他們可以卑劣地成為共犯,做從旁人背后下手的無恥鼠輩。

    下流的、惡劣的一面都不吝向對方展露,都能視同尋常,但那個字眼——

    徐宴芝看著藏在暗處的那個身影,在心中承認是自己先出格了。

    兩個人隔著火堆,各自思索著,沉默了許久。

    久到火焰也漸漸變小,將熄未熄地黯淡下來。

    顧青崢從暗處顯露了出來。

    他側著身子,倚在巖壁上,望著火光出神,也的確如同徐宴芝所想的,他應當受傷不輕,衣衫撕破了許多口子,影影倬倬地沁出了血色,對著徐宴芝的半張臉上都是深淺不一的擦傷。

    火堆要滅了,火焰重重地跳了一下。

    顧青崢回過神來,從身旁找出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干柴,躬身添進了火中。

    他轉身,讓徐宴芝看到了他的正臉,他左邊的嘴角裂開了一道猙獰的小口子,斜斜向下,嘴角因此像是不忿地耷拉著。

    原本是一張光風霽月的臉,破了個口子,忽然就平添了幾分苦相。

    火又旺了起來,顧青崢眼中倒映著赤紅的光斑,他定定看了一會兒,閉上眼,倚著巖壁坐了下來。

    “無盡之崖下,竟然是這樣的景象。”

    他垂著頭,語氣平平地開口說著,好似他們現下還在太陰峰上,他下山探險,得了消息回頭與她說閑話,昨夜只是夢一場。

    徐宴芝慢慢笑了起來:“從來如此,只是沒人能看見罷了。”

    他擺出了這樣和平的姿態,徐宴芝自然沒有意見,虛與委蛇才是他們最擅長的,所有的事情最好在表面上保持和諧。

    “我們該怎么上去?”

    “怎么下來的,便怎么上去。”他先提要走,徐宴芝松了一口氣,又補充,“只有這一條路。”

    “嗯,好一點再上路。”顧青崢輕聲應了,垂下頭,靠在巖壁上閉目養神。

    山洞里又沉默了。

    火焰炸了一下,顧青崢的肩膀忽然無意識地抽了抽,應當是特別疼,他的眉頭因此微微地皺了起來。

    他傷得不輕,畢竟是仙人之軀,崖下的濁氣雖然穩定,可與他修行并無半點裨益,沒有絲毫靈力的地方也無法用仙法治傷,此刻的顧青崢與凡人無異。

    但他最好在出發前恢復。

    徐宴芝動了一動身子,想要站起來,背脊上卻猛地傳來一陣刺痛,她無奈停了動作,想了一想,打破沉默道:“你去尋一種外頭尋一種草藥來。”

    “什么樣的草藥?”顧青崢仍然閉著眼,低聲答道。

    徐宴芝仔仔細細地將草藥的形狀、氣味說了,又說了該去哪兒尋找,顧青崢聽完點點頭,沒有問為什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往外頭走去。

    “你放心,我的族人們幾乎不會到裂縫這邊來。”徐宴芝又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顧青崢腳步未停,似乎是點了頭。

    “這一次,我說的是真的。”

    神使鬼差的,徐宴芝竟然講了這樣一句話,話音還未落,她便后悔了,懊惱地用了幾分力氣咬住了唇。

    幸運的是,她聲音輕,顧青崢也走遠了,應當不曾聽到。

    莫約過了半個時辰,顧青崢帶著東西回來了。

    他手上又添了幾處新傷口,越過將要再次燃盡的火堆,將徐宴芝要的草藥遞給了她。

    徐宴芝拿起這些有著細小葉片的矮草,細細地嗅聞了一番,點頭道:“是這個。”

    說罷,她雙手用力擰了一把,擠壓出了草藥的汁液,攤手朝著顧青崢揚了揚下巴:“把衣服脫了。”

    顧青崢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默默褪下了衣物,

    “過來。”徐宴芝柔聲道。

    火光漸暗,顧青崢一步一步走到徐宴芝身前,他站著,長長地影子把徐宴芝籠在陰影里。

    明明光線晦暗,徐宴芝斜斜倚在巖壁上,抬頭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卻不知為何仍舊明亮。

    她垂下眼,伸手將手上汁液涂抹在他的腰間。

    這是崖下人常用的傷藥,有著淡淡的青草氣,有些好聞,十分好用,徐宴芝將他身上正面明顯的傷口處理好,抬頭道:“轉身,坐下。”

    顧青崢依言而行,背對著她坐下。

    他腰間的長劍隨著他的動作磕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輕響。

    徐宴芝眼神在那柄劍上停留了一會兒。

    這是顧青崢的本命法寶,到了這靈氣斷絕之地,雖無從前那般威能,僅憑削鐵如泥的鋒利程度,也是他在崖下的倚仗。

    視線離開長劍,回到顧青崢背后時,因心神游離,徐宴芝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

    他們墜入裂縫中時,顧青崢始終弓著背,護著懷中的她,因此背上傷得較重,尤其肩膀處,烏黑一片,看一眼便知道恐怕已經傷到了骨頭。

    這樣的傷,即便徐宴芝再如何動作輕柔,草藥汁抹在傷處,顧青崢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

    徐宴芝語氣更柔和了些,哄勸道:“忍一忍,上了藥,很快就能好,或許明日,我們便能回去了。”

    回去兩個詞,她咬字又輕又軟,羽毛一般撩過顧青崢的耳尖,像是從前每一次,哄著他去做什么時一樣。

    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流經了他,顧青崢古怪地笑了。

    “回去,還要繼續從前那些把戲嗎?”不知是疼,還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肩膀繃地很緊,“你想好要怎么跟山上那些人解釋我們忽然消失不見了嗎?”

    徐宴芝手上倏地更用力了一些。

    她看著顧青崢狠狠地顫抖了一下,聽著他抑制不住的悶哼,溫柔道:“還有些時間,夠我們想的,只是你就忘了從前的事吧,如今咱們還有什么理由不齊心呢?”

    從前的事,徐宴芝指的是昨夜她對顧青崢起了殺心,被他破局之事。

    既然他沒死,她也墜下無盡之崖一塊兒受了苦楚,這事便并不算變成了死局,總要哄得顧青崢暫且放下恨意,來日方長才好。

    只是她說了軟和話,顧青崢卻并未回答,更沉默了一分。

    想了想,徐宴芝又低聲道:“我一個弱女子,修為淺薄,如何在七峰存身?不過靠著一點小聰明,日日都如履薄冰,沒了宇文令,誰知道你會不會是下一個宇文令,我不過想自保罷了。”

    這話半真半假,終究姿態是低了下了,為自己辯白。

    顧青崢慢慢回過頭來,定定看著她的眼睛。

    他漆黑的眼眸隱隱泛著一絲綠,一邊嘴角因傷口向下,哀切極了。

    他的眼睛像在哭,神態像在哭,語氣像在哭。

    只是眼角干得發紅,紅得帶著怨氣,好像心里那一潭幽幽的淚,早就干涸在久久地煎熬中,臨到頭了,只能裝腔作勢起個哭的樣子,擠出幾滴心頭血,充作對他那顆爛得救不了的心的見證。

    你為了自保,要殺我幾次?

    他想問,喉嚨卻堵得慌,張口嗬嗬地苦笑。

    第一次遠遠看著,殺了綠奴,第二次在山上等著,想要送顧青崢跌進無盡之崖里,第三次最好一箭雙雕,把麻煩一筆勾銷在最初的地方。

    崖下的草藥效果驚人,顧青崢忽然便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徐宴芝的手腕,他的手平白無故地在發抖,卻也能將她拉入懷中。

    他抱緊了她,懲罰一般。

    顧青崢分明用了十分力氣,懷中那人仍舊好端端的,沒有被他揉進左胸膛那空蕩蕩的位置里去。

    他張了張嘴,終于說出了話來。

    “我恨你。”

    一次,兩次,顧青崢反反復復地說著,說給他自己聽。

    徐宴芝的雙手先是垂在身旁,接著緩緩抬了起來,回抱住了他。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們回去

    恨這種情緒,究竟源于何處?

    于顧青崢而言,是因為重重注意放在某處,卻總也得不到回應,人像是空落落地浮在半空中,心也掏空,只剩下許多惶恐難捱。

    這些惶恐難捱寄居在空心里,隨著時間,慢慢醞釀成了一壇苦酒,泡得人也苦成了一團,略微咂摸一些,就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顧青崢鼻尖傳來一絲酸楚。

    或許是因為他把頭埋在了徐宴芝發間的緣故,她的頭發此刻亂糟糟的,偶爾刺一刺他,便有些不適。

    他動了動,想要抬頭。

    但最后卻被什么控制著,臉頰貼著她的脖頸用力地蹭了蹭,手臂也不自覺用力,按著把徐宴芝往心窩處塞。

    這一瞬,顧青崢本能想要更多。

    他想要填滿心間這永遠也填不滿的欲望的溝壑。

    “疼……”

    顧青崢抱得太緊了,沉默的、洶涌的情緒從他身上溢出,將徐宴芝包裹,幾乎將她溺斃其中。

    她能感受到那是什么,他們曾親密無間,她當然地沉迷過與他纏綿。

    情愫的傳達并不一定需要言語,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一個深吻,那些深藏在心底,永遠無法訴諸于口的感情便溢滿了,不由自主地要流淌出來。

    徐宴芝有輕微的窒息感,她仿佛就要失去抵抗,被顧青崢拉進漩渦之中,他沉重的感情壓在她的背上,按著她的脖頸,要他們一齊墜入最深的深淵里。

    光線漸黯,連帶著徐宴芝的情緒跟著一塊兒低沉下來。

    顧青崢身高臂長,擁她在懷時,仿佛將她嵌入身體,光潔的肌膚,連同著體溫與氣息一塊兒強硬地包裹著她。

    這讓她愈發難以呼吸,只能輕輕地掙扎著,一只按在他胸前,要把他推開一些。

    她也不敢用力,身前男人有幾處傷口在前,他們現下的處境已經十分不妙,不能再傷著他。

    所以推不開,反倒被抱得更緊,也沒叫徐宴芝吃驚。

    濕漉漉的鼻息噴在她的后頸,又熱又黏,還有什么細小堅硬的東西不時扎在肉上,帶來一陣刺痛。

    她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顧青崢新長出來的胡渣。

    這叫徐宴芝恍惚起來。

    仙人之軀原本不會有這樣的時候,他們引氣入體后,**便凝固了,是崖下斷絕的靈力與濁氣雙重作用,才讓顧青崢凝固許久的身軀重新開始活躍。

    這意味著,至少在現在,他是肉體凡胎,他是正在燃燒的火焰。

    但火焰總要熄滅。

    思及至此,她的長睫顫抖起來。

    她伸出手來,順著顧青崢的眼睛,一點一點往下,摸索到了唇邊。

    徐宴芝的指腹傳來了粗糲的觸感。

    如觸電一般,她飛快移開手指,心跟著猛地墜了下來。

    仙山上的迷霧在此刻散去,虛無縹緲的長生回到了虛空,天下沒了仙人,沒了高深莫測的仙法,靈力與光不可及之處,她一身傷痕,懷抱著有血有肉的生靈,會痛會死的顧青崢。

    他們渺小又平凡,只能相擁著對抗明日新生的苦難,從來如此,從未改變。

    即便立刻清空了大腦,她仍舊難以抑制地感到驚恐,身體被牢牢禁錮,讓此刻的恐懼愈發具現,像是她終究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一切皆為徒勞。

    徐宴芝倒吸了一口涼氣,劇烈掙扎起來。

    她想要掙脫,顧青崢也本能不愿放手,用極大的力度將她控制住。

    “放開我!”徐宴芝掙脫不開,厲聲道。

    “為什么?”顧青崢抬頭看她,雙手牢牢禁錮她的腰,任憑她如何拍打也不放手。

    “我絕不會回頭!”徐宴芝答非所問,聲音越發高亢。

    她已經走到最后了,宇文令真的死了,只差一點點,只差最后一點就要成功了,誰也不能將她拉回深淵,誰也不能教她退后一步。

    自由!她一定能得到自由!

    恐懼令她瘋狂,她此刻只想重新找到控制感,拼勁全力仍舊掙脫不開后,索性張嘴狠狠咬在顧青崢肩頭。

    牙齒并不尖銳,卻鈍鈍地刺破了皮膚,讓鮮血涌了出來,徐宴芝的舌尖傳來了鐵銹味,她仍不松口,做出要咬下顧青崢一塊肉的架勢來。

    新舊傷疊在一塊兒,顧青崢痛得悶哼一聲,才被安撫下來的情緒又復燃,教壓抑許久的十二萬分不忿一齊涌上心頭。

    為什么總是如此,總是讓他痛!

    他伸手捏住徐宴芝的下頜,用力撬開她的牙關,把自己解救出來,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往后一推,將她按在巖壁上。

    這次顧青崢沒有再護住她,徐宴芝的背結結實實撞在巖石上,一瞬間,她身子僵硬極了,顯然是疼了。

    可她一聲不吭,抬頭看顧青崢時,雙眸里的憎惡毫不遮掩。

    看著這雙眼睛,顧青崢的理智慢慢消失——

    是了,她從來便不曾對自己低過頭,從很久以前到現在,即便是想要他的命,也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失敗了不過對他曬然一笑,仿佛是朝他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她分明咬死了他是會一退再退的那個人。

    不過,她并沒有想錯,他確實如此。

    顧青崢無意識地笑了一下。

    他腦中萬般念頭夾雜在一塊兒,萬念俱灰。分不清是想要懲罰還是控訴,顧青崢低頭咬在徐宴芝唇上。

    只輾轉片刻,血腥味便在兩人唇間彌漫開。

    疼痛、憤怒、恐懼,瘋狂,種種惡念和在血里,被他們吞進肚里。

    幽冥深淵之下,無光也無人煙,理智與克制也一齊消失,昏沉的山洞深處,兩個人野獸一般,用雙手,用牙齒,用最原始的表達憤怒的方式向身前人傾瀉著情緒。

    直到火焰熄滅。

    壓抑的痛呼改變了聲調,喘息聲在彼此耳邊回響。

    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看不清的人與看不透的未知重疊著,索取著彼此唯一還炙熱著的地方。

    疼痛與戰栗從尾椎一點一點爬上來,交織著,浸透了一片空白的大腦。

    命運編織了網,將他們網在其中,糾纏著沉淪,清醒著掙扎。他們沒有余力給予,只有麻痹過度緊繃的感官,才能從沉重的網中解脫片刻。

    血的腥氣在山洞里蔓延開。

    洶涌的情緒退去后,后來好像有人喃喃說著什么。

    含糊不清地,說著晦暗不明的話語,語氣又溫柔起來,又纏綿起來,咕噥著,低沉地,像一只安眠曲。

    只是誰也不愿記得。

    他們交疊著,手中一下下撫弄著輕顫的身軀,安靜地等待著平息。

    見不得光的話,就留在見不得光的地方。

    無盡之崖下,被

    世人稱為幽冥。

    因籠罩在懸崖邊的重重濁氣,仙人與凡人皆無法靠近,無法抵達的彼岸,在傳說便是亡靈的國度。

    這些說法,崖下人并不十分清楚。

    他們與地上的交流非常有限,一些夾雜著濁氣的丸藥便是全部,對他們而言,地上才是令人恐懼的地獄。

    除了數十年前,順著長滿寒來花的縫隙爬上地面的徐宴芝,沒有人同時了解兩個世界。

    她知曉這條暗道,知曉裂縫中的濁氣穩定許多,崖下人,只要不在雙月當空這樣靈力與濁氣同時劇烈變化的時刻,憑借著一雙手,便能在兩地來去自如。

    那日后,徐宴芝與顧青崢之間變得微妙又平靜,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再沒有過言語間的沖突。

    采摘的草藥幫助他們傷愈,顧青崢肩上的烏青消散時,他們沒有理由再留在崖下。

    回歸七峰的時刻選在了白日里。

    當第一縷微弱的光芒抵達崖下時,顧青崢俯身背起徐宴芝,順著重重疊疊的寒來花,往地上攀去。

    光線影響了他們判斷確切的時間,莫約花了小半天,他們重回地面時,太陽已經斜斜掛在了西邊。

    橙黃的光打在濃重如霧的濁氣上,鍍了一層金邊,封住了靈脈的顧青崢自膝蓋以下皆浸在其中,如同站在云端之上。

    他看著遠處,放下了徐宴芝。

    “下來之前,我將道一的靈脈與氣息一起封住了,業鬼也回應我,不會傷害他。”徐宴芝垂首,沿著幾日前他們走過的路線查看了一番,“四處都沒有痕跡,他應當好好的。”

    “嗯。”

    顧青崢口中應了,眼睛仍然看著遠處。

    徐宴芝見狀,停下了腳步,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北方——

    有一個黑點,在天上不住地盤旋。

    “那是?”徐宴芝有些不敢確定。

    “門中的鳶鳥。”顧青崢收回了視線,側身看向她,“你說的沒錯,道一全須全尾地回去了。”

    “那就好,我們回去吧。”徐宴芝朝著顧青崢笑了笑。

    他們剛從暗處上來,即便是夕陽也顯得有些刺眼,顧青崢背著光,徐宴芝的眼睛半闔著,極快地從他身上掠過。

    “走吧。”她頷首看著自己沒入濁氣中的雙腿,輕聲說道。

    顧青崢沒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并不關心徐宴芝的反應,自顧自地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將她攬在懷中。

    在鳶鳥看清楚之前,顧青崢放開了她。

    他們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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