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是共犯啊
兩個月前,天樞峰上。
顧青崢隨著師父折返,在德政堂前的第三節長階上,注視著正在與宇文令溫言撒嬌的徐宴芝。
即便因眼前的一幕內心翻江倒海,他聽到徐宴芝說那句話時,仍本能覺得有些古怪。
在北域眾人的眼中,宇文令與徐宴芝的初見,發生在七峰山下的大觀中,徐宴芝參加弟子大比,被恰巧路過的掌門瞧見了,掌門對她一見鐘情,他們從此成為了一對神仙眷侶。
這個故事人人皆知,顧青崢瞬間回想了起來。
可七峰山下的大觀,常年來往著無數門人,里外都鋪著整齊的青石板,并未種植任何花草,何來寒來花?
更為古怪的,是徐宴芝的眼神。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之間出現了一陣暗涌,顧青崢為了眼不見為凈,常年待在山下,回太陰峰時也不過與徐宴芝打個照面,見面時彼此都吝嗇于多看對方幾眼。
今日,比起以往,徐宴芝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的時間多了許多,當他回看時,她立即將視線移開了。
顧青崢帶著滿心的疑惑,落后了宇
文令半步,在眾人都已經轉身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發現徐宴芝身子在微微發抖,眼角不時抽搐一下,像是極其擔心遠征的丈夫的樣子。
這樣的畫面如同一擊重擊,狠狠地砸在顧青崢心頭,他只覺再多看一眼便要窒息,狼狽不堪地回過頭,匆匆跟上了前方浩浩蕩蕩的大部隊。
事態緊急,宇文令帶著門中精銳先行一步,他們下山不坐車,而是各自騎了飛虎,呼嘯著往南邊的無盡之崖方向去了。
山下情況如何,甫一下山,他們便見識到了。
距離七峰不到百里的地方,幾只業鬼正晃晃悠悠地在冰原上游蕩。
當下所有人心中皆是一緊。
這里距離無盡之崖幾乎有數千里的距離,業鬼竟然已經來到了北域最為安全的腹地!
“顧青崢!”宇文令冷下臉來,大聲呼喝,“你帶幾個人去!其余人不要停!”
“是。”
跟在宇文令身旁的顧青崢,隨手點了幾位同門,吹了個長哨,用力一拉飛虎的韁繩。
幾只飛虎轟隆隆地與大部隊分開,往業鬼方向撞去。
業鬼聽得這邊發出的聲響,也掉頭沖向他們。
幾息之后,兩邊便要撞在一起。
離得最近的那一只業鬼,顧青崢已經能嗅到它口中腥臭的氣味,看見它黑洞洞的,應該是眼睛的地方泛起一陣黑霧。
他們不過一步的距離。
電光火石之間,顧青崢松開韁繩,一躍而起,拔出腰間古樸的長劍,帶著雷霆之勢奮力一擊。
轟隆隆地巨響傳來。
業鬼尖銳的咆哮,飛虎驚懼的叫聲,仙人叫罵的呼喝聲夾雜在其中,遠遠地傳到了前行的宇文令耳中。
須臾之間,后頭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為首的宇文令,拂去眼睫發梢間凝固的冰霜,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顧青崢離去的方向籠罩在一陣煙霧里。
而后,他的眼中出現了幾只飛虎,成人字形從煙霧中鉆了出來,一騎當先者,自然是顧青崢。
宇文令嗤笑一聲,回頭喃喃道:“有些本事,翅膀硬了啊。”
周圍的一眾弟子并未聽清他的說了什么,待要上來問,又被宇文令揮手褪下。
行動之間,后頭的顧青崢已經帶著同門們追了上來。
他手持韁繩,身姿挺拔,被遣去除鬼時是什么樣子,回來時仍舊是什么樣子,連氣息都不曾紊亂一瞬。
“業鬼已除。”
顧青崢催著飛虎來到宇文令身旁,頷首向他匯報。
宇文令嗯了一聲,算是應了,并不偏頭看他,顧青崢見狀,自然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們的隊伍沒有歇息片刻,繼續朝著無盡之崖方向前進。
不遺余力地催著飛虎向前,從七峰來到舊城附近,不過花費了一個白日。
趁著天色還亮著,七峰眾人熟門熟路地尋了一片空地駐扎下來,安頓好了已經疲憊不堪的飛虎,又確認了夜晚輪值的仙人,其余諸位皆快快地鉆入帳內,不過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眠,恢復這一路瘋狂趕路所消耗的靈力。
舊城附近是業鬼們的樂園,黑夜又為它們增添了幾分能量,活人喜好陽光,業鬼卻偏愛黑暗,一到了夜晚,它們比白日更為活躍。
七峰眾人深知這一點,一行人輪流守夜,顧青崢被安排在第一批守夜的人當中。
他是弟子中的領頭羊,這個安排說來也無可厚非。
顧青崢應下了,帶著他的劍一塊兒,坐在高處,謹慎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這里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大批業鬼,再小心也不為過。
他們駐扎在草原中,晚風吹得青草淅淅索索直響,又有蟲鳴聲混雜,月亮升起后的世界也如此喧囂。
顧青崢下意識地摩挲著他的劍柄,仔細聽著風帶來的遠處的動靜。
他獨坐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駐地帳中有了動靜,轉眼一看,發覺是宇文令。
一眾仙人皆在養精蓄銳,宇文令卻掀開簾子,來到營地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高處守夜的顧青崢,信步向他走來。
他們視線相對時,顧青崢忽有所感,意識到了宇文令是特地來找他——以及為何會來尋他。
他默默地站起身來。
果然,宇文令慢慢踱步到他身前,冰涼的視線并無情緒,上下將他看了一會兒,曬笑一聲,坐在了顧青崢原本坐著的位置。
“你長大了。”宇文令低沉的聲音混在夜晚的喧囂里,他隨手拔了身旁一株隨風起舞的小草,望著草原的盡頭,“修為到了成元境,算得上北域長老以下第一人了。”
“徒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顧青崢在他身旁坐下,也隨著他看向遠方。
“可曾想要道侶。”宇文令說著,偏頭看著顧青崢,與他一般顏色的眼眸中盡是譏諷與了然。
他果然要說這個。
顧青崢心下一片雪亮,強行抑制了自己心跳的速度,笑著看向他道:“唯愿尋求大道。”
宇文令唔了一聲,也不知究竟是信了還是沒信,又轉頭看向遠處。
看了一會兒,他兀自笑了起來,站起來拍了拍顧青崢的肩膀,搖頭道:“北域的美人可不少,把你的眼睛轉向外頭吧。”
說罷,他頭也不回,如來時一般回到了帳中。
留下身后不知不覺攥緊了拳、垂眸遮掩心事的顧青崢,繼續在高處值守。
這一夜,他們到底也不曾平安度過,到了太陽即將升起,人的防備最低的時候,南邊傳來了有節奏的震動。
后半夜值守的門人當即警告眾人,七峰諸仙人一瞬間便收拾好了營地,騎上了飛虎。
宇文令瞇起了雙眼,看著傳來聲音的遠方。
“是業鬼群。”他簡短地說著,“立刻離開這里,從側面蠶食它們。”
說完,宇文令一馬當先,催促著飛虎斜著往西南方向奔去。
眾人聽了令,皺起的眉頭卻不曾放下。
他們都是自入門起,數十年、數百年與業鬼糾纏的好手,他們都曾無數次砍下業鬼的頭,看著丑陋的人形怪物消散在空氣中。
可他們也都不曾遇見過數量如此龐大的業鬼,當最后一位仙人離開營地時,已經能用肉眼清晰地看見遠處黑壓壓連成線的業鬼潮了。
這一日,從白日戰斗到天黑,七峰眾人手中法寶都耗盡,本命長劍幾乎卷了刃。
到了傍晚時,他們遇見了攬云大澤來的仙人,攬云也是掌門親至,一名叫做岳竺的長老上前與宇文令商議,夜晚駐扎,兩邊最好不要離得太遠,方便異變時能互為助力。
宇文令自然答應了。
他喜愛穿黑色長袍,一日下來,上頭沾染無數鮮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但誰也瞧不出來,外人只道不愧是北域第一人,修為高深,這般奮戰下來也仍舊得體。
第二晚,他們駐扎在攬云大澤眾人附近。
第三日,七峰眾人中出現了傷亡,一位同門在與業鬼纏斗時不慎摔下了飛虎,不一會兒便被洶涌而至的業鬼吞噬了干凈,半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另一位不敵變異得極為強大的業鬼,被捅穿了心臟,死前反手抱住了業鬼,與之同歸于盡。
連宇文令,也在與業鬼斗法時受了傷,他的右胸被一只速度極快的業鬼扎透了,即便當時便反應過來,將那只鬼斬下,又用了靈藥止血,卻仍然讓后來的動作變得有些凝滯。
但也就在這一日,他們與攬云聯手,基本將舊城以北十里、以南十里的業鬼消滅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晚。
仍舊是顧
青崢值守,因這幾日消耗太大,攬云大澤人手損失慘重,甚至沒有派出值守的弟子,全然交給了北域七峰。
夜深時,七峰的營地傳來了動靜。
顧青崢低下頭,發覺又是宇文令。
宇文令掀開簾子從帳中走了出來,步伐有些遲緩,慢慢地穿過了營地,往南邊走去。
顧青崢一怔,繼而察覺宇文令十分不對勁。
他看著南邊,眼神空洞,從來冰冷的神情變得茫然,右胸膛上有一攤濕痕,還在不斷擴大。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顧青崢緩緩睜大了眼,他站起身,呼吸急促,右手不自覺地放在了長劍上。
這時,攬云大澤的營地也傳來了動靜,顧青崢神經質般的一顫,倏地轉頭看去。
遠遠的,只見岳竺撩開了簾子,謹慎了看了遠處的宇文令一眼。
他只看了那一眼,接著什么也沒有做,放下簾子,明哲保身地退回了帳中。
營地恢復了寂靜,顧青崢心中卻響起了刺耳的尖嘯聲。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有誰扯著嗓子在他耳旁叫喊著,有誰揪著他的心,陰惻惻地低語道——
快追上去!殺了他!
他的一切都是你的!
在那個月亮也被烏云遮掩住的夜晚,四下無光,日里斬殺的業鬼逸散出的濁氣沉淀在地上,草原上黑氣翻涌,地獄一般。
沒有蟲鳴聲,卻有一前一后兩個腳步聲。
他們速度極快,幾乎像是貼地飛行,撩起重重濁氣。
顧青崢咬著牙死死地墜在宇文令身后。
他方才不過遲疑了一會兒,宇文令便不要命地運轉起靈力朝著南邊奔去,拉開了與他的距離,非要他使勁全力,方才能不被落下。
此時沖動已消散,理智回籠,顧青崢驚疑不定,不知宇文令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北域掌門仿佛被誰驅使著一般,不知疲憊地向遠處奔去。
他甚至聞到了前頭的空氣中傳來了陣陣血腥氣,宇文令白日受了不輕的傷,在遠離圣山的地方,靈力稀薄,即使是北域掌門也不能忽視。
這樣一前一后的追逐了一會兒后,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看了一會兒,顧青崢發覺那是已經被業鬼吞噬的舊城。
而宇文令并未掩飾聲音,在全速奔馳下,破空聲在草原上傳遞得極遠,舊城方向的業鬼們已經被驚動,鬼哭狼嚎傳來,大地也隱隱震動了起來。
太過危險了,顧青崢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宇文令消失在視線中,過了一會兒后,舊城那邊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動靜。
鬼的尖嘯聲隔了很遠,仍舊刺痛了他的耳朵。
顧青崢定定站著,聽著。
然后轉頭,回到了北域七峰駐扎的營地中。
他對當天晚上發生的事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為何宇文令會在那個夜晚做出這樣的舉動,他只知道,跟在宇文令身后來到舊城前,這樣遠的距離,這樣長的時間,他不曾起過半點去救他的念頭。
不僅放任,并且想要幫助宇文令走向死亡。
他只有些不解,宇文令失去了神智,分明是有人對他下了手,他在場并沒有察覺任何靈力波動,那么是誰,在千里之外操控了入虛強者?
為了尋求答案,他在山下尋找了許久的線索。
一直到前不久,站在舊城外,親眼看到通往幽冥的縫隙里長滿了寒來花的那一刻,顧青崢終于發現了當夜遠在太陰峰的另一個始作俑者。
他壓抑已久的恨意,因此慢慢消散,偷偷換做了卑鄙下作的喜悅。
“我和您,都是兇手。”
顧青崢說罷,收緊了手臂,將徐宴芝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從發梢開始,細致地親吻她,一點一點,自上而下,姿勢是狎昵而褻瀆的,神情卻是純潔而溫情的。
他湊近了吻她,閉上眼,藏起了臉上的神情。
指腹劃過背脊時傳來了柔潤與粗糙兩種觸感,不知是哪一種打敗了他,讓他難以自已地卸下心防,說出了難為情、近似示弱的話語。
極致的羞赧生出了難堪,顧青崢只愿他的吻足夠熾熱,讓身下人莫去分辨他言語里的軟弱。
他的懷抱分明那樣溫暖,徐宴芝卻十分僵硬。
她不懂他的轉變,那些綿密的,隱隱藏在欲望下的恨意去了哪兒,他變得情人一樣可愛。
她不習慣,她莫名升起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好似再犯同一個錯誤。
踏上結著薄冰的湖面,不知哪一步,便要將它踩碎,永遠地墜入黑暗。
“我們是共犯啊……”
徐宴芝不知看向了何處,喃喃說著,伸手捂住了顧青崢的眼睛,露出了冰涼的笑意。
她不需要共犯。
她只要一個人,踽踽獨行,一直走到命運的盡頭。
鏡子無聲照著糾纏在一塊兒的男女,他們靠得那么近,又離得那么遠。
這一夜太陰峰上沒有小弟子值日,顧青崢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從無名小院離開。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前塵往事
昨夜勞心勞力,徐宴芝忙活了到了天微微亮起才睡下。
這一覺便睡到了日上三竿,連顧青崢是何時離開的也不曉得,即便如此,她睜開眼時微微一動,也依然感到身體傳來陣陣酸痛。
徐宴芝揉了揉腰,癱在床上嘆了一口氣。
她的身上好好的蓋著被子,沒有一寸肌膚露在外頭,似乎被人好好的整理過了。不僅如此,不遠處的桌上還放著一杯仍舊熱氣蒸騰的炊玉飲。
透過炊玉飲上的霧氣看去,窗上的花都扭曲了起來。
很難說明現下徐宴芝的心情,顧青崢去過了舊城,發覺了她的來處,知曉了宇文令死去的真相——
他握著可以一擊斃命的武器,為何隱忍不發,為何不殺了她,而是只陰沉沉地糾纏著她,甚至還自爆了同樣一個致命把柄,交到她的手中。
顧青崢越發像一團濕乎乎、黏答答的漿糊,像他細碎地落在她面頰上的吻,攪和的徐宴芝跟著失了利落,一頭栽進了濃郁的大霧中,周身再也沒有一處干爽的地方。
徐宴芝的眼神陰郁起來,她掀被起身,下床隨意地挑了件衣裳穿上,坐在桌前拿起梳子整理發絲。
抬手間,她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鏡子,只見鏡子明晃晃地,將她脖頸上紅痕照得一清二楚。
她此時懶得要命,并不想用仙法遮掩,嘖得一聲將梳子拍在桌上,惱怒地起身尋了一件領子更高的衣裳,脫下身上的打算換上。
這一回,她穿衣前仔細地看了鏡子。
鏡子里倒映出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胸前腰間均留下了大片曖昧的印記,一直蔓延到了大腿間。
看著這些印記,昨夜那些荒唐的畫面又出現在徐宴芝腦中,她的臉有些發紅,半晌后,方才嘆息著穿好了衣裳,低聲自嘲道:“我是曠久了,發了昏了。”
今日仍舊是弟子大比日,太陰峰上冷冷清清的,徐宴芝上午沒露面,下午也不打算再出現,喚了剛剛比完回山上的小弟子套車,坐了飛虎車下山。
她去仙城中有事。
山上子弟大比如火如荼,山下仙城也熱鬧極了。
十年一次大比,仙家的子侄們都在其中,最后是留在內門,還是被人替換了去了外門,或者又有表現的亮眼的,被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弟子了,不論對幾流仙家而言都是大事。
仙城門前那一條街上干脆弄了個大告示,不斷有人從七峰設在山下的大觀中聽了最新情況,跑過來寫在告示上。
徐宴芝這回沒讓小弟子們架著飛虎把她送進城,而是在城外下了車,偽裝了一番,獨自一人步行入了城。
甫一入城,便見識到了這般熱鬧,走到前頭再一看,只見告示上最大一行字寫著——掌門親傳弟子閔道一陣法小項不合格。
徐宴芝一怔,仔細一聽,發覺旁的弟子拿了多少合格且沒人提,眾人都在津津樂道閔道一這個不出世的奇葩,身為掌門親傳弟子,竟拿了不合格。
這真是,教她聽了都臊得慌。
偽裝成老嫗的徐宴芝眼不見為凈,遠遠躲過街上告示,繞了一大圈,來到了上回曾踏入的那間商鋪。
她如法炮制地走到簾子后,將自己上回請掌柜辦得事說了明白。
精明的掌門但笑不語,伸手向她比了一個數。
徐宴芝從錦囊中拿出了掌門想要的東西,卻又在他伸手來拿時收了回去。
老嫗聲音沙啞道:“我要先聽。”
掌門笑了笑,展開了一柄羽扇,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扇起了風,嘆道:“您要問的事實在隱秘,若不是我久在這行做,背后東家勢力強大,旁人當真不知道。”
自吹了一番后,掌柜正色道:“您上回問的顧家,確實有一樁丑聞,并且內情頗多。”
“北域人人都知道,顧家之所以只認顧青崢為養子,乃是因為他來路不正,他母親不是顧家明媒正娶的女子,只是依附顧家生存的小仙家,為了顏面,顧家只說看中他的天賦,視同家中子侄看待。”
“但據在下多方打聽,才明了其中還有一番緣故,顧青崢的生母,并非顧家流傳的那般,來自北域小仙家,而是——”
掌柜買了個關子,停頓了一會兒。
“——來自西域的女奴,聽聞顧青崢的親生父親,生性浪蕩,不過去了一趟西域,便帶回了一個綠眼睛紅頭發的女奴,女奴肚子已經大了,里頭便是顧青崢——”
掌柜說到綠眼睛時,徐宴芝便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后頭他再說什么,也全變做了嗡嗡聲,再也聽不懂了。
顧青崢若是長了一雙綠眼睛。
剎那間,那個總是出現在她的噩夢中的活物,那個依偎在她胸前,質問她究竟為何要那樣做的、面目模糊的活物長出了一張清晰的臉。
‘它’倏然長大,變做了顧青崢的樣子,幽怨地、陰沉地伏在她的胸前,細細碎碎地不住親吻她,從發梢一直到腳尖,越來越密集的濕意落在她身上。
“當時,您為何要那樣?”
顧青崢摟著她的脖子,抬起頭來,一雙翡翠般的眼睛帶著恨意定定地看著她,拉長了聲音問她。
這就是她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他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的緣來嗎。
“客人,您可還好?”
她的表情或許是太難看了,掌柜停了下來,猶豫地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方才你說的,我有些沒聽清,勞煩再說一回。”徐宴芝攥緊了拳,定下心神,沉聲道。
“我方才說,那女奴生下顧青崢后,顧家一瞧,竟然也是個綠眼睛的孩子,大怒之下,便不愿意相認,您也知道咱們北域守舊,七峰之上,全是黑發黑眸的北域人,一個綠眼睛的異類,在北域這輩子唯有做奴隸、做下人的份。
女奴倒是剛烈,聽聞顧家不認,當即對她夫主道,孩子有顧家一半骨血,她是個只能感受到靈力的半個凡人,她的血脈敵不過顧家,顧青崢長大了定然會變成他們的模樣,若是他們擔心因為她,給她的孩子留下把柄,她便立即去死。”
“所以她死了?”
“嗯,當場自己抹了脖子。”掌柜的在自己脖子前用手刀比劃了一番。
“但顧家仍舊沒有善待這個孩子。”徐宴芝喃喃道。
掌柜先是一驚,然后了然地笑道:“您來問這件事,想來是對顧家有了些了解,的確,據說顧家養的隨意,顧青崢年幼時走丟過一段時間,也不知是何時被找回來的。”
原來他沒有死,而是被顧家找了回去。
心中閃過了萬種思緒,徐宴芝艱難地站起身,將預先說好的報酬給了掌柜,往外頭走去。
“好走,若是有需要,下回再見。”掌柜彬彬有禮地起身,將徐宴芝送到了門口。
老嫗弓著背,慢吞吞地走上大街,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掌柜仍舊站在原地目送。
“那位是偽裝吧?”他身旁的小伙計也伸出脖子看,出聲問道。
“嗯。”掌柜點了點頭,“找上咱們打聽這個,不就是看中咱們背后的呂氏仙家嗎,想來有些來頭,不愿在外頭透露了身份。”
徐宴芝不知背后二人說了些什么,她圍著仙城繞了幾圈,去掉了身上的偽裝,出城尋了飛虎車,匆匆往山上去了。
到了太陰峰上,恰巧又碰上了弟子們比完了大比回弟子舍,烏央烏央的人群逆向走來,飛虎車緩緩穿過人群,停在角門上。
徐宴芝下了車,步伐不穩地往她的無名小院走去。
進了院門,便立刻將自己扔進床上,整個臉埋在枕間。
或許是昨天白日靈力消耗太多,晚上又與顧青崢糾纏了一晚,哪怕喝下了炊玉飲,此時她的四肢也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又或者這是某種情緒,慢慢侵染了她,教她如墜冰窟,先是冷得發抖,接著胸口又熱起來,蒸得人頭腦發昏。
她想她是病了。
昏昏沉沉之間,她再一次被迫看到了從前時候。
月亮照著大地,風吹過了荒野,年少的她伏在一片樹叢之間,垂涎欲滴地聞著前頭營地中傳來的食物的香氣。
營地里駐扎著一隊商隊,從南邊來,要去遠處的新臨淵城,她悄悄跟了他們一路,從聽來的只言片語中拼接得來了這些訊息。
她在樹叢間埋伏了許久,等到營地里漸漸安靜下來,才敢抬起頭,瞇起眼睛看向那個方向。
營地篝火燒得很旺,離得那樣遠,卻刺得海娜流下淚來。
她連忙低下頭,捂住了眼睛。
海娜已經爬上無盡之崖一個多月了,天上的一切都如同她想象中的那樣美好,除了一點。
她的眼睛,在上來的第一日便被升起的太陽灼傷了。
作為永不見天日的幽冥人,海娜不知道陽光竟然能給她帶來這樣大的傷害,崖下的老人說了無數關于地上的事,卻從來不曾提到這一點。
海娜將自己藏在野獸打得洞里,直到她的眼睛不再一睜開就流淚。接受不了在日間行走,她只能在黑夜中行動,每當太陽升起前,她就要找到能遮擋日光的庇護所。
即便是這樣,她的眼睛也壞了,非得在黑暗中凝神去看,才看得清楚。
若原本就生活在地面上,恐怕很難活下去。
萬幸她來自幽冥,擁有卓越的生存能力,靠著草根露水便能活下來,更何況崖上的世界如此富饒,到處都能找到解渴的溪水,長滿果實的樹枝。
對這個世界更為熟悉了以后,海娜在荒野中發現了一條商路。
這里時常有來來往往的商隊路過,夜晚,商隊會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駐扎,他們隨身帶了許許多多的物資,還有海娜從未見過的食物。
知道了這一點后,海娜不再只靠著野果溪水生存,等到半夜,營地的篝火熄滅,伸手不見五指時,她會偷偷潛入其中,去翻找商隊吃剩下的食物——
海娜做夢也想不到,天上如此富饒,以至于天上人竟然不會將做好的食物吃個精光,真是奢侈極了!
這一回也是,她耐心地又等了一會兒,待到遠處連篝火也熄滅了,海娜躡手躡腳地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往營地走去。
到了地方,她縮在背風處,伸頭凝神看了一眼。
只有一絲月光的情況下,她將整個營地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篝火的灰燼旁散落著許多骨頭,還有咬了一半的果實,隔了這樣久,似乎還能聞到香氣。
海娜縮回頭,肚子發出了咕咕的響聲。
她伸手撿起一塊石頭,砸向營地中。
石子落在營中泥土上,發出了輕微的響聲,沒有驚醒任何的人,商隊的帳中只有此起彼伏的鼾聲。
海娜見狀,弓起了身子,一溜煙地鉆進了營地,她瞇起了眼睛,幾乎把腦袋貼在了地上,仔細彎腰在篝火附近尋找著食物。
一邊警惕著,一邊將找到的食物囫圇吞下肚,海娜環視著營地,將嘴巴塞得滿滿的。
這時候,她聽到一個地方傳來了細微的怪聲。
海娜立即停下嘴,小心翼翼地聽了一會兒。
似乎有誰嗚嗚咽咽的,鬼哭一樣。
她嚇了一跳,連忙放棄進食,叼著半個果子就跑。
跑了一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那個聲音像是孩子,是一個孩子
在哭泣。
海娜頓住了腳步,站在營地邊緣,咬著果子,天人交戰起來。
在她糾結時,耳邊又傳來了那個孩子微弱的哭聲。
她閉上眼睛,兩口將果子吞下,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了營地中,循聲在營地偏僻處,商隊運貨的馬車上,找到了一個箱子。
這個箱子不大,由一個大鎖鎖著,上頭有一個孔。
海娜湊近了聽,還能聽到里頭壓抑的呼吸聲,似乎里頭那個孩子也聽到了她的動靜,害怕極了,強壓著自己不許再哭。
海娜想了想,從篝火旁撿了一根用來扒灰的鐵棍,她將鐵棍插進箱子的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掰。
鎖被她撬開的同時,箱子發出了尖銳的尖嘯聲,瞬間炸開了整個營地。
這樣危急的關頭,海娜反而鎮定了下來,她穩穩地打開了箱子,從里頭抱出了一個瘦弱的孩子,夾在腋下,一個翻滾,搶在商隊里頭的人還未靠近馬車時逃離了這里。
正是睡得沉穩時,人忽然聽到警報,尚未反應過來,到處尋找火把的短短一瞬,給了能在黑暗中活動的海娜機會。
她趁著夜色,帶著那個裝在箱子里的孩子,遠遠地離開了營地。
海娜留了個心眼,沒有帶著小孩回她的地洞,而是另外尋了一片樹林,鉆了進去。
她找了一顆大樹,將孩子放在了樹下打量。
因為眼睛不好,海娜幾乎把臉湊到了孩子的眼前,她瞇著眼看了許久,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個驚恐看著她的孩子,長了一雙綠色的眼睛。
像寶石一樣漂亮,海娜想著。
“喂。”她退后了一步,兇神惡煞地對那瑟瑟發抖的小孩呲牙,“你剛剛哭什么,你是不是被拐走的,要是我弄錯了,我現在就把你送回去。”
綠眼睛的孩子聞言,再也忍不住抽泣起來。
他搖著頭,在海娜身前跪下,祈求道:“不,我是被他們拐來的,請您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你了。”
小孩的身影倒映在海娜眼中,她看著他如驚弓之鳥般的哀求著自己,心里慢慢膨脹了起來。
她想,既然他不愿意回去,我搶來的,就是我的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回不去了
“那你就是我的了。”海娜得意地笑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兒柔弱的頭發,“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綠奴。”
被海娜搶來的孩子眼神閃躲,磕磕巴巴地編了個名字。說完他便后悔了,身子一縮,抱著頭,唯恐海娜動手打他。
可惜海娜來自無盡之崖,不懂這個名字編得多拙劣,也瞧不見綠奴心虛的眼神,趾高氣揚地點了點頭,叉腰道:“你叫我主人。”
綠奴倒吸一口氣,扁了扁嘴,有些抗拒地不愿叫出口,他本以為這個善良漂亮的少女與那些人販子不一樣,沒想到她也打的這個主意。
海娜等了一會兒,綠奴垂首不吭聲。
她不耐煩起來,低頭湊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瞪,暗示道:“我是你的主人!”
綠奴表情一怔,緩緩俯下身子喚道:“主人。”
他雖然看上去很瘦小,但卻是屬于她的東西,海娜高興極了,她爬上無盡之崖這樣短的時間里,就擁有了綠奴。
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有什么用處,但這是屬于她的戰利品。
從此以后,她會越過越好,她會擁有想要的一切!
有了綠奴過后,海娜的日子的確過得更輕松了。
因為眼睛,白日里她很難行動,便要綠奴警惕著為她放哨,遣他干活,到了夜里,海娜便把綠奴藏在地洞中,自己摸黑出去找食物,喂飽兩個人。
開始的一段時間里,海娜并不放心綠奴,生怕他跑了,讓她失去了唯一的戰利品,一直小心地用法術控制他。
但綠奴并不是壞心眼的小孩兒,他生得瘦弱,卻能吃苦,海娜讓他做的事,后來即便不用法術暗示,他也愿意拼命去做。
只是他極容易受驚,海娜不經意地抬手、外頭有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猛地縮起來。
于是海娜明白了他從前過得并不好,或許與她一樣,幼時便失去了父母的庇護,是像草芥一般活著的人。
她想,真好,他們應該是同類。
有了同類可以跟她交流,海娜許多年來頭一次感到非常快活,她很樂意每日與綠奴并肩坐在樹枝上,分享她找來的食物。
林間的風吹動樹梢,嘩啦啦地直響。
海娜與綠奴皆愜意地擺動雙腳,說著白日與夜晚的見聞,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咬下同一顆果子。
天逐漸冷了起來后,海娜更是慶幸搶來了綠奴。
天上第一次下起雪時,她茫然地站在空地里,伸手去接飄落的雪花,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掌心,又因她的體溫化作水,冷得海娜一激靈。
她沒見過雪,她偷偷在想著,海娜花能開在崖下,開在地面,或許也能開在云朵上,這是云上的海娜花。
云上的海娜花太過寒冷,還好她有綠奴。
天寒地凍,她抱著綠奴藏在山洞里,睡在拾來的干枯絨花上。綠奴乖順伏在海娜的胸前,小小瘦弱的身子十分暖和,像是火爐一般讓她度過寒夜。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再后來,綠奴只需要她的一個眼神就能為她分擔一切,他長得越來越高,抱在身前時,竟然比海娜還要高一點。
有時候海娜醒來,發覺他們不知不覺翻轉過來,她蜷縮在綠奴的懷中,被他緊緊護在胸前。
黑暗之中,他沉睡著,閉著眼。
瞧不見那雙漂亮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費心去看,只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一點一點地用手去觸碰他的眉眼,他的嘴唇。
陷入甜夢前,海娜有些不滿,她明明長高了一些,卻遠遠趕不上綠奴生長的速度。
他們一起流浪的日子,綠奴慢慢高過了海娜,開始主導一些行動,他不動聲色地帶著海娜幾次進了凡人的城鎮,趁著夜黑風高在城中瞎逛。
城里的一切都是海娜不曾見過的,無盡之崖下也有‘城’,但與凡人的城鎮比起來,可差得太遠了。
海娜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小奴隸面前露怯,即便她十分驚詫夜里費勁看到的一切,也在綠奴面前將這些小心思掩飾的很好。
只是在心底,海娜有了上崖后的第一個目標。
她要在這樣漂亮的城里,擁有屬于她和綠奴的一席之地。
那個時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海娜意識到了,時隔多年,她再次擁有了家人。
她想了許多辦法,帶著綠奴進了城,與地頭蛇小乞兒們爭斗了許久,在破廟里有了能遮風擋雨的住處——但破廟殘破得不成樣子,能遮雨的地方僅限小小一隅。
透過屋頂,她甚至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這小小一隅與從前的樹梢一樣,給他們帶來了最單純的快樂。在夜里,海娜會滿懷欣喜地抱著綠奴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與他一齊抬頭看,數著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
她滿懷憧憬,覺得這是他們的起點,但卻不知這已經是兩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可以走到的終點了。
忘了自己究竟幾歲,只依稀記得還不到二十的海娜,也并不清楚自己的長相,她其實已經出落的足夠美麗。
綠奴每次都很小心地用墻灰抹黑她的臉,不教外人發覺她的模樣。
可綠奴忘了,他自己也已經是漂亮的少年郎了。
這樣兩個無依無靠的美少年,仗著生來就有的一點奇遇,常年在城中游蕩,終于落入了有心人的籌劃中。
他們設下了陷阱,先抓住了落單的綠奴。
綠奴強行掙扎,身體甚至爆發出了靈力,但他到底沒有修行過,反而因為靈力爆發讓其中一人受了重傷,徹底激怒了他們。
他們下了重手,徹底讓少年失去了行動能力。
綠奴的臉被狠狠按在他自己流的血泊里,灰塵迷了他的眼,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絕望地看著遠處,他知道海娜就藏在那里。
他的雙手被反剪,綠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直到落下淚來,直到被再一次塞進馬車里,他都咬著牙,一聲不吭。
當然,海娜也沒有出現。
后來,海娜也曾向小乞兒們打探過消息。
他們說長得好看的少年被拐走后,是活不了幾年的。
“長得好看?什么樣才叫長得好看?”海娜很茫然。
“就是,又白,眼睛又大,皮又嫩。”小乞兒們也說不明白,糊弄地說了幾個詞。
“白,眼睛大。”
海娜復述著他們說的話,慢慢地摸上自己的臉。
她想問問,她這樣的算好看嗎,但話到嘴邊,海娜又咽了下去,她記起了綠奴每一回在她臉上抹灰的神情。
他皺著眉頭,很嚴肅的模樣。
海娜顫抖了一下,轉身躲回了破廟的角落里,不僅僅因為感受到了危機——她發現自己腦中的綠奴永遠都是夜里,十分模糊的樣子,唯有一雙綠眼睛,漂亮得很。
她只記得他的眼睛,她該怎么去找他呢。
那時候已經到了深秋,海娜失了綠奴,既茫然又寒冷。
她想自己或許從來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其實她只是個尋常又怯懦的人,怯懦到眼睜睜看著綠奴被帶走,卻不敢制止。
從那時起,每當她入睡,總是會夢見綠奴,夢見他翡翠一般的眼睛,夢見他口氣或平常、或憤怒,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海娜畏懼起了一切,她打算回到荒野。
可那些小乞兒對她懷恨在心,他們出賣了她,讓她也嘗到了綠奴當時的痛苦。
她被捉住,關在了小箱子里。
后來輾轉了幾次,她渾渾噩噩地被徐宴芝的父親買下。
他們父女需要一個體面好看的女奴,隨意地用了藥,便治好了困擾了海娜許多年的眼疾。
她終于看清楚了這個世界與它的殘酷。
又過了許多年。
海娜已經變成了徐宴芝,綠奴也沒有死。
他好好的活著,因為當時展示了對靈力的使用,而被顧家找了回去。
回去之后,一流仙家珍貴的血脈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天賦,綠奴得到了顧家養子的身份,和一個真正的名字。
再長大了一些,他身上來自母親的血脈被徹底壓制,漂亮的像翡翠一般的眼睛變成了沉悶無趣的黑色,曾經微微卷曲的頭發變得順直如瀑。
他本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卻換了一個無法觸及的身份,在此界之巔與他再次重逢。
他帶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沒有片刻將她忘記。
可她不但拋棄了他,忘了他,還攀上了高枝,將他和從前的一切一起,棄之若履。
徐宴芝反復在腦中推演著、思索著顧青崢應當有多恨她。
走到如今這一步,她的心似寒冰,過去的情誼與記憶的確已經被她忘在了過去。
可他還在意,他竟然還在耿耿于懷。
他甚至在意到,發覺了宇文令之死的真相后,試圖拋卻他藏在心中數十年的恨。
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徐宴芝咬緊牙關,攥緊了拳,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床上。
她很用力,很快,沒有淬體過的手開始發痛。
這痛讓她找回了一些神智,她喘息著直起了身子,扶著墻,坐在了桌前。
把鏡子拿在手中,徐宴芝定定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面色不太好,唇色也有些蒼白,她拿起妝奩,兩個月來,第一次認真地妝飾起了自己。
抹了一些妃色在唇瓣,鏡子里的女人立即明艷起來。
對不住了。
她顫抖地用力揉擦著嘴唇,想要讓顏色更為柔和一些。
他們都回不去了,如今之際,誰耽于情愛,誰就要踏破那層薄冰,墜入無法自已的深淵里。
她不愿再將自己的性命交在旁人手里。
即使是綠奴,也不可以。
又一日過去,七峰的弟子大比終于要落下帷幕。
這最后一日最后一場比試,便是最重要的仙法比試,李能意的愛徒張幼琳一路過關斬將,將要遇上上次大比的最終勝者顧青崢。
他們二人也是下一任掌門的熱門候選人,因為這個,也為這次比試增添了一些重量。
北域所有的目光,此時都聚集在了搖光峰授業堂前的廣場上。
高處坐著七位長老與徐宴芝,另有無數想要觀摩比試的小弟子,團團將場地圍住。
顧青崢與張幼琳分站在兩頭,各自祭出了本命法寶,只等牧楊一聲令下,便要上前纏斗。
徐宴芝這回坐在呂敏之與周云子之間,因為場中兩人修為都高于她,她預備著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要請兩位長老為她講解一番。
牧楊上前,正要喊開始。
徐宴芝側頭輕聲問周云子道:“周長老,你看好誰?”
“顧青崢。”
周云子雙手交叉抱臂,懶洋洋地倚在交椅上道。
李能意拿眼睛橫了她一眼。
“我也覺得是顧青崢。”呂敏之不知從何處摸出小零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個,又分給身旁二人。
她全然不出意料的也得了李能意一個白眼。
兩位長老都這般說了,徐宴芝不知是何滋味,在心中嘆了口氣。
果然,牧楊一喊開始,張幼琳便先發制人開始強攻,她手持一條長鞭,舞得虎虎生威,水潑一般砸向顧青崢,可——
攻了許久,半點沒有攻破顧青崢手中長劍的防御。
“張幼琳若是再攻不破,怕是要被顧青崢反制,我看她本命法寶都要被反制掉。”
周云子側過臉來與徐宴芝咬耳朵。
“反制旁人的本命法寶有兩招,一招你等會看,便是直接正面擊敗它,第二招便是要持寶人對你毫無戒心,你再將精血涂在法寶上,也能行。”
呂敏之也絮絮叨叨對徐宴芝講解起來。
徐宴芝嗯了一聲,皺眉看著下頭明顯攻勢漸緩的張幼琳,輕聲道:“幼琳好像后繼無力了。”
“嗐。”周云子聳聳肩,“八成她跟她師父商量的戰術呢,知曉幼琳修為不如顧青崢高,仙法也不如他修得扎實,便想看看不留余力猛攻一番,能不能打出顧青崢一絲破綻來。”
周云子話音未落,場中張幼琳啊得叫了一聲,手中長鞭果然被顧青崢終于反擊的雷霆一擊打得脫手飛起,人也重重摔在地上,眼見著沒了知覺。
這場比試七峰眾人齊聚,等都等了一個時辰,打起來卻一眨眼就結束了。
“幼琳!”
長階上的李能意大喊一聲,不顧形象地從臺上飛馳到了張幼琳身旁,小心地將她扶起。
他眉頭緊鎖,但除了他以外的七峰眾人,都贊嘆地看著發絲也不曾亂的顧青崢。
萬眾矚目之下,顧青崢回頭,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了高高在上的徐宴芝身上。
徐宴芝也垂眸看著他。
視線相交時,好似搖光峰沒有人聲鼎沸,他們之間空無一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酒后沉淪
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比完后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那些仗著內門弟子身份懈怠修行的,滿臉愁容的被勤奮的外門弟子取代,也有幾個在大比中大放光彩的,被牧楊、任重陽看中,決心帶在身旁親自教養。
還有直到大比后的宴席要開始了,還未曾醒來的張幼琳。
教徐宴芝說,這位仙子恐怕早已醒來,只是她覺得在眾人注視下大張旗鼓地輸給了顧青崢,臉上掛不住,才佯做昏睡。
反正她師父一向護短,總不可能逼著她現身人前。
顧青崢拿了頭名后,牧楊喚來小弟子,當即在搖光峰演武場上改造了一番,數十張長桌擺上、柔軟的地毯鋪上,早已準備好的美酒佳肴瞬間塞滿了桌。
十年一回的大事圓滿結束,當然要好好慶祝一番。
徐宴芝端坐在高臺上,遙遙注視著被師弟師
妹們團團圍住的顧青崢,看著他嘴角揚起,不住溫言說著什么。
他在門人面前從來溫和,此時又是他極為光彩的時刻,后輩一向喜愛他,不論從前是否說過話,都上前圍著他慶賀,隔著好遠,都能聽到無數不重樣的夸贊。
看了一會兒,徐宴芝只覺得太陽刺眼,收回了視線,半闔上眼皮。
門人們眼中感情那樣真摯,他們知曉顧青崢的另一面嗎。
他們知道這個孽徒與師娘一塊兒殺了自己的師父,爬上了師娘的床,今日清晨方才從無名小院中離開嗎?
澄澈的情感充斥著搖光峰,眾人的視線光明又坦然,卻有兩個卑鄙小人,一樣的爛到骨子里,裝模作樣地套上正人君子的皮囊,接受著歡欣的注視。
思及至此,隱秘的快感襲上徐宴芝心頭,她不留痕跡地伸手拂過嘴角,藏起了一抹意猶未盡的笑。
旁邊的周云子恰巧側頭想與她說話,見狀笑道:“怎么,顧青崢贏了,你這樣高興嗎,我怎么記得你們倆不太好來著。”
“沒有的事,我看著青崢長大,也算是長輩,他贏了,我自然替他高興。”
提及長輩二字,徐宴芝更是止不住笑出了聲,眉眼彎彎,動人極了。
逗得周云子和呂敏之都笑了起來。
“少拿長輩來說事,我瞧你們說是一對小情……”周云子說到這兒,挨了呂敏之一記眼刀,自覺不妥,打著哈哈又說起了別的,“聽聞了沒有,詢天閣那頭傳言,按照現下的靈力波動情況,莫約三個月后,便可以開山門了。”
這件事只有周云子聽說了,聞言,徐宴芝便失去了笑容。
三個月后,一切都結束了。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顧青崢。
算得上正巧,顧青崢正往高臺處走,與她的視線撞在了一處。
這一回,徐宴芝并未率先逃避。
顧青崢邁步上前,在她的視線中不斷放大,她近乎貪婪地打量著他,像是從前從未見過他一般,看他眉飛入鬢,看他深幽上揚的眼睛,看他薄而直的唇瓣。
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已經成人了,身上處處緊繃,瞧不出年幼時的模樣。
她想從現下他的眉眼中找尋一些曾經的痕跡,只是看了許久,也看不出綠奴的影子。
徐宴芝只能遺憾承認,那些日子距離現在太久了,經歷過太多的坎坷,她當真已經將他忘了。
顧青崢走上高臺,為的是向門人們展示北域七峰頭名的風采,牧楊正站在長階盡頭等著他。
他本也應該走到牧楊身旁,接受長老對他的嘉獎。
只是,高臺左邊坐著的那個人,看向他的眼光有些過于熾熱了。
走到最后三界臺階,顧青崢不自覺地轉而向左。
徐宴芝立即發現了他的企圖,眼風如刀,狠狠剮了他一眼。
顧青崢有些遺憾,在倒數第二節長階收回了腿,按照原來的計劃,繼續朝著牧楊走去。
當眾擊敗了張幼琳,如今幾乎整個七峰都將他視作了下一任掌門,長老們待他也愈發不同起來,一貫不茍言笑的牧楊甚至對顧青崢擠出了一個笑容。
他推著顧青崢,要他說幾句,勉勵一番后頭的師弟師妹。
顧青崢并不推脫,迎著眾人的注視,說著鼓勵的話語。
他贏得了臺上長老意味深長地注視,臺下門人崇拜仰視的歡呼,好似他已經板上釘釘地要入主太陰殿,成為北域之王了。
畢竟,唯一能與他競爭掌門之位的張幼琳輸給了他,七峰之上,還有人能覬覦那個位置呢。
顧青崢背對著徐宴芝。
他不知道此時她在用什么表情看他。
既然是為了犒勞弟子們的辛苦,話便不宜說的過長,讓下頭的門人們嗅著美酒醇香而不得入喉。
顧青崢略說了幾句,今日的大宴便正式開始了。
小弟子們為了此番大比做了多少準備,此時都松懈下來,大聲說話大口喝酒大飽口福,上頭的長老們全當沒看見。
酒過三巡,小弟子們更是亢奮,排隊去向端坐在長桌上首的顧青崢敬酒,顧青崢來者不拒,不論是誰來敬都一口喝下,將氣氛炒得更火熱,眾人此起彼伏地高聲叫喊,頗有猿獸之風。
呂敏之挑眉看著下頭發瘋的眾弟子,轉頭想要就顧青崢揶揄徐宴芝兩句,沒想將她望著徒兒一臉復雜的模樣看在了眼里。
呂長老倏然生出了微妙的感覺,只是剛想要細細分辨,察覺了她視線的徐宴芝嘆息對她道:“這酒不如上回的好。”
“什么家底!回回都要喝最好的酒!”呂敏之立即將心思用在了反駁她上,“雪林草現下用來釀酒太虧了,這回人多,喝次一點的酒正正好。”
徐宴芝望著她但笑不語。
“不許笑了。”呂敏之沉下臉。
“呂家近日掙得盆滿缽滿,你笑得她心虛。”周云子砸吧著嘴,在一旁說怪話。
呂敏之又轉而瞪她。
三人開著玩笑,不知不覺月亮已經升到了正中。
“我要帶幼琳回去了。”李能意一晚上心神不寧,這回站起身來要走,大家都應了,催著他帶徒兒回去好生養著。
有人第一個離席,后頭便接二連三地有人要走。
小弟子們也醉得撒了滿地,從高處看,像芝麻般橫七豎八黏在地上,教人看了眼痛,只想一掃帚掃凈。
徐宴芝有了幾分酒醉,揮別了眾人,要返回太陰峰。
她見臺下兩個徒兒一靜一動,顧青崢坐得筆直,微笑著聽著周圍人的醉語,閔道一大比丟了人,喝醉了在地上打滾,都不是能走的模樣,便決定獨自乘舟回去。
只是踉踉蹌蹌地扶額走到靈舟旁,顧青崢居然提著一個酒壺不緊不慢地追了上來,搶在徐宴芝前頭為她打開了門。
他們站得很近,鼻尖都要撞上了。
“竟是一聲不吭就要走。”他幽幽道。
“你不是忙著嗎。”
徐宴芝站不穩,索性軟在他懷里,攬著他的脖子被送入了舟中。
顧青崢摟緊了她的腰,關上門,順勢便將她壓在了身下。
兩人的身軀緊緊貼在一塊兒,彼此都很清楚身體產生了一些變化,雙手皆擁緊了對方,長長地接了一個醉醺醺的吻。
只是口里還有殘酒似的,越是在唇舌上較量,就越是醉。
此時他們還在搖光峰,外頭鬧哄哄的,到處都是酒鬼在尋靈舟回弟子舍,叫嚷與笑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瞬就有唐突的門人要打開這架靈舟的門,將兩個方才還端莊的長輩與子侄赤條條展示在大眾眼前,讓大家都瞧明白這二人是如何失態地糾纏對方。
徐宴芝斗篷下穿著薄衫,緊緊貼著肉,顯出了窈窕的身段,教手在上頭游走時,鬧不清是絲緞順滑,還是她的柔軟。
“您方才說,這回的酒不好?”
地方不對,顧青崢強忍著抬頭,轉移了此時自己的注意。
徐宴芝嗤笑一聲,勾住他不放,張口從他耳尖咬起,一點點啃到頂,含糊道:“這耳朵倒是靈,什么做的,不如讓我嘗嘗。”
“不如嘗嘗好酒。”
顧青崢伸手撈起跌落在一旁的酒壺,打開飲一口,捏住徐宴芝的下巴哺進她口中。
徐宴芝猝不及防,醇香的酒液自二人嘴角滑落下來,浸濕了脖頸與衣襟,隨著動作起了一絲黏意,粘得衣裳跟著褶皺起來。
他們在靈舟中,不論如何動作,外頭總是瞧不見的,只是顧青崢得來的這壺雪林酒太過香醇,酒香四溢,竟是傳到了外頭。
“什么味兒!”
“似乎是雪林酒!哪位同門藏了好酒,為何不與大伙分享!”
一眾醉醺醺的弟子們叫嚷起來,終于擾了靈舟中二
人的好興致。
顧青崢從徐宴芝胸前抬起頭來,呼吸還不穩,人沉浸在情欲之中,說話也跟著沖動起來。
“您知道的,擁有了我,一切都是您的。”他喃喃道。
說到最后,話語中竟帶了一絲顫抖,不知是引誘還是懇求。
但這句情話仿佛一盆冷水,澆醒了沉醉的徐宴芝,她眼里朦朧的酒意淡了,慢慢浮上淬了毒的野望。
“青崢,我擁有了一切,自然也會擁有你。”
徐宴芝不愿讓他看見,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越說,聲音越低,說到最后,幾不可聞。
她得想辦法得到一切。
擁有過權力,便再也舍不得放開,俗人都如此,徐宴芝也不能免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冶艷柔弱
問仙宮的地下,還有大量的卷軸等著徐宴芝去翻閱。
靈舟在太陰峰上停穩后,她扶著顧青崢的胳膊下來站穩后,沖著他揮了揮手。
“今晚是屬于你的時刻,回去吧,送到這里就好。”她揉了揉太陽穴,懨懨道。
顧青崢并不放手,皺眉道:“我應當送您進去。”
徐宴芝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睛睜圓了瞪了他一眼。
分明是狠厲的一眼,卻瞪得顧青崢勾起了嘴角,他溫聲道:“那您仔細著。”
手卻仍舊沒松開。
因此多挨了徐宴芝一掌,堪堪拍在他的胸膛上,倒也沒用上幾分力量,卻總算讓顧青崢放了手。
徐宴芝掉頭,身上衣裙雖皺得要命,卻走得搖曳生姿。
她慢慢往太陰殿里走去,顧青崢并不動彈,站在原地看著她。
一直看到她消失在自己視線中,他的嘴角才落了下來,臉也跟著沉了下來。徐宴芝在靈舟中說的那句話,顧青崢聽清楚了。
他正站在風口,太陰峰上寒風嗖嗖,吹得他頭上發帶橫在空中,攪在一處,呼呼作響。
真是好冷的天。
徐宴芝從不拖泥帶水,消失在他視野中時,一次也沒有回頭,他恍然明了這些日子的耳鬢廝磨讓他沉醉其中,讓他忘了他們彼此的身份。
回頭看去,都是他在一廂情愿的恨,又一廂情愿的——
思及至此,他垂眸遮掩了瞳仁震顫,心頭的暴風雪僅從緊咬的牙關中泄露了一絲端倪。
徐宴芝不愿將命運交在旁人手中,那顧青崢又何嘗愿意。
這個女人早有過前科,她曾放棄過他一次,就會放棄他第二次,若是他當真一無所有,將性命與前程全交在她的手里,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
前塵往事重返心頭,顧青崢僵硬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他仿佛浸在了血泊中,口鼻又被地上厚厚的灰塵糊住了。
無法呼吸,眼前的一切花白而緩慢,耳邊響起蜂鳴。
那時候,他好像想說些什么,只是到最后也沒有說出口。
他想他會再次失去一切,他不相信徐宴芝走到今天,還會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他有任何憐憫,即便或許她本性并非如此。
被她棄之若履,這樣的事發生一次就夠了。
顧青崢要將權柄牢牢握在手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么讓徐宴芝有所圖,他還能用什么讓自己不被放棄。
她渴求的權勢,若是在他的手中,總能讓她將注意放在他身上吧。他只能想到這樣做,因為他們是同類,他們都如此耽于自己的欲望。
所以才這般糾纏。
他已是喪家之犬,他不愿只能搖尾乞憐。
顧青崢慢慢轉身,一貫筆挺的身子微微佝僂,步履也不穩,等到重回了靈舟上,不受控制陰沉下來的臉才重新光明起來。
徐宴芝說的對,這是他的時刻,他應當好好把握。
已經步入了問仙宮的徐宴芝并不知曉現下顧青崢的想法,她神情緊繃地來到了地下宮殿中,找到宇文令的書房,打算將里頭的卷軸整理一下。
在這間書房待得越久,她便越是后怕。
宇文令此人心思深沉,野心勃勃,她想,在此界或許從未有人了解過他。
前幾日里,僅僅關于幽冥的種種卷軸,便消耗了她許多的時間,看著宇文令留下的筆跡,不難看出他為了厘清關于幽冥的真相,費了多少心血。
一開始,他留下的筆跡僅僅在思考幽冥活物能否助他飛升大道,讀到后來,徐宴芝從莫約千年前的卷軸中發覺了一行潦草的字跡——
“此界為何存有仙人無法觸及之地,吾不能解,吾當踏平此處。”
這口氣!
徐宴芝皺著眉,感到難以言喻的不適感。
他若是能飛升成真仙,他自然會將此界拋在腦后,若是不能,他便想找到辦法,驅散籠罩無盡之崖的濁氣,踏平這個世界之外的地方。
除了這些以外,徐宴芝還找到了許多記錄了禁術的密卷。
又是禁術又是密卷,每找到一卷,都要費勁去解開,她的進度快不起來,這才決定將卷軸分門別類地整理好,先大概地了解宇文令最為關心哪些東西。
這樣一同忙碌后,亂七八糟的書房也整潔了起來。
除卻關于幽冥、大道的卷軸,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樣的禁術。
這些禁術徐宴芝已經費勁地解開了幾卷,記載的都是一些威力巨大的上古仙法、上古陣法。
傳聞上古時間,此界靈力遠比現在濃郁,那么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禁術,威力遠大過現下也是應當。
但宇文令鉆研此道也無用,以如今天地間的靈力濃度,早已無法支持他釋放禁術,因此徐宴芝一開始并未特別關注這些密卷,只是這般整理出來,方才覺得數量有些多。
這些密卷說不定是他長久以來的收藏,要想真正知道他究竟在琢磨何種仙法,還是要一卷一卷的打開來看。
徐宴芝煩悶地嘆了口氣,認命地低頭解起密卷來。
這一解又解了一整晚,她此前操勞過了,加之伏案太久,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徐宴芝只得停下松松筋骨,她站起來打量了一番剩下的密卷,仍然茫茫如海,并非幾日內就能解完的。
如今弟子大比也比完了,小弟子們也要恢復太陰殿中的值日,她再頻繁出入問仙宮,就有些過于顯眼了。
權衡了一會兒,她決心分批次將密卷拿回無名小院。
將部分密卷裝入錦囊內,徐宴芝小心地沿著夾道從問仙宮中往后走,一路上也不曾遇見有小弟子,想來是昨夜太醉,難以早起的緣故。
回了小院,徐宴芝先浸在白玉池中泡了一會兒,接著才躺回床上。
她的身體明明疲倦了,上了床卻又失去了睡意。
外頭天也亮了,她還是瞪大了眼看著天花板,莫名的興奮著。徐宴芝仔細咂摸了一番,認為或許是因為弟子大比后的顧青崢那萬眾矚目的模樣格外耀眼的緣故,再回味了一會兒,又從中品出了一絲嫉妒、一絲酸。
明明從前,在山下時,他是海娜的奴隸。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海娜已經死了,綠奴卻站在了北域之巔。徐宴芝幽幽嘆著氣,覺得顏面盡掃,打定主意今后絕不再憶起往事,當真要把過去埋葬。
主意已定,她的腦中亂七八糟地冒出各式各樣的念頭。
一時又想到了被禁錮在地下宮殿時的苦楚,一時又想起了在太陰峰上與顧青崢重逢時他的模樣,一時又想起了這張床上曾發生過的旖旎情事——顛來倒去,無非也還是想起了顧青崢。
顧青崢顧青崢顧青崢。
他的臉出現后,將徐宴芝腦子其余的念頭統統打了出去。
他的臉,他的脖頸,他的臂彎,他的胸膛,他堅硬的——
再往下想,事情就不能言說了。
床上的女人感到一陣發緊,小腹跟著熱了起來。她慢慢轉身,將被子抱在懷里。
夢幻之中,她又記起了一件事,似乎在哪兒聽說過,女人年歲越大,欲求便越大。
從前徐宴芝對此不屑一顧,她那時認為男女之間那事,做時痛快,不做也就那樣,最好不要去想。若是想了,就落了下乘,被支配了似的。
如今徐宴芝忽然不這樣覺得了。
她就是
這樣欲念深沉的女人,渴望權力,渴望過得更好,渴望酣暢淋漓的情事,渴望控制一切。
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生都在被自己的欲望支配,她是欲望的奴隸,卻也是欲望的主人。
鏡子倒映的只是是她的皮肉,徐宴芝伸手向下,慢慢探索著自己,在最快活的那一刻,她神魂飛了出來,俯視著她的軀體。
她好像終于看透了這幅冶艷柔弱的皮肉下藏著的鐵骨。
那是拋卻了徐宴芝、海娜的,真的她。
徐宴芝喘著氣,不自禁地繃緊了下巴,她的眼里浮上一層薄霧,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太陽升了起來。
陽光把窗上的花,印在了床上的人上。
今日是難得好天氣,冰雪季鋪天蓋地的雪停了一天,北域人奢侈地擁有了萬里無云的藍天,和灑滿了七峰的日光。
等到宿醉的小弟子們終于起床,太陰峰上傳來了各式各樣的鬼叫聲——
宇文令還在時,他們當然不敢這樣,可掌門不是死了嗎?太陰峰失去了明面上主人,小弟子們也不知不覺地放肆了起來。
醉得過了頭的閔道一,甚至是被弟子舍外頭嘻嘻哈哈打鬧的小弟子們吵醒的。
他昨夜幾乎將搖光峰上所有的酒都喝凈了,哪怕是筑基境的仙人,也經不起這樣酗酒,喝到最后,閔道一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坐在床上,只覺得太陽穴針扎一般的疼。
什么時候倒下的,什么時候離開的,什么時候回到弟子舍的,閔道一什么也記不起來。
哀嚎了一聲,他捂著腦袋,慢慢地扶著墻,從床上爬了起來。
這次大比,閔道一不僅在陣法上拿了不合格,甚至最重要的仙法一項,都堪堪排在了內門弟子的最后一名。
這一切竟然發生在被師兄精心調教了許久之后。
莫說醉死過去,當時就算真叫他去死,他也并非做不出來。
閔道一慢慢順著墻壁滑坐下來,他小鹿一般的圓眼睛無神地瞪著,兩行眼淚溢出了眼眶,滴落在地上。
“我為什么不死在山下呢,若是當時死在山下,死在舊城旁,就好了。”
眼淚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在他腳下聚成了一洼淚池,除了流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么。
剛剛拜入顧青崢門下時,閔道一還抱著天真的幻想。
他本就是凡人皇室出身,出生時天有異象,被皇室視為祥瑞,自小耳中聽得都是溢美之詞,待到展現出了對靈力的天賦,連他的父王都不自覺地對當時年幼的他恭敬了起來。
后來他便被父王親自送到了七峰之下,成為了北域七峰的一名弟子,與同時被選中的小弟子們一塊兒被送上了山。
上了山后,閔道一驚覺他的天賦在眾弟子之中竟然不算頂尖,加之嬌生慣養,修行時總要偷懶,修為進度也趕不上同期門人。
那時他曾聽內門弟子說,像他這般的弟子,很難去到內門,閔道一當時有些心灰意冷。
只是,在他正打算認命在七峰上做一個普通的外門弟子時,事情卻又出現了轉機。
宇文令親自點名,要將他收為親傳弟子,帶在身邊教導。
閔道一欣喜若狂,雖然他此前從未見過掌門,但或許掌門通過旁的途徑知曉了他,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賦。
他連行李都沒有收拾,赤手空拳地來到了太陰峰上。
可他的幻想再次落空了。
宇文令將他收為親傳弟子后,只見了他一面,勉勵了幾句,隨后便將他交給了大徒兒顧青崢,囑咐顧青崢負責他的功課。
但顧青崢還要替宇文令解決山下一攤事情,很難得回太陰一趟,閔道一不能干等著師兄回來后再學仙法,最終,他還是只能在搖光峰上跟著同門一塊兒上大課。
他并沒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賦,他的修為也停滯在了筑基境。
這樣的事也常見,本來閔道一認為自己或許惆悵個幾年,也就釋然了。
兩個月前,宇文令因雙月當空,釀成的災禍被迫下山,下山除鬼時,他帶了得用的顧青崢,并沒有帶上閔道一。
后來他失蹤了,即便并未相處過幾回,但到底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閔道一主動提出了跟著師兄一塊兒下山去尋師父。
只是下山將將半個月,他與師兄分頭找尋線索時,卻遇險了。大白天,正午時分,他在明明已經被眾多仙人來來回回肅清過許多次的舊城附近遭遇了業鬼襲擊。
那只鬼沖著他過來時,閔道一幾乎以為自己的死期就是那一天了。
可他活了下來,并且除了腦子不時地刺痛,他的身子竟然完好無損。
“還不如當時便死了。”閔道一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痛苦地泣不成聲,他忍不住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將頭往墻上一下一下地撞,“我這樣的廢物,活著這般丟人現眼,如今整個北域都知道了,我真是不明白。”
“師父當時為何要收我為徒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頭疼欲裂
七峰之上,誰人都能宿醉,偏偏顧青崢不行。
他是天蒙蒙亮才帶著師弟從搖光峰上回來的,剛回弟子舍不一會兒,將將換下站滿了酒氣的衣裳,弟子令便閃爍了起來。
顧青崢遲疑了一會兒,不著急去穿衣,先拿起弟子令讀了起來。
“詢天閣任重陽有事相詢。”
顧青崢有些意外,任重陽自從擔任了詢天閣的長老,便只觀天,不觀人,他一向也不管山上庶務,為何會突然找上自己。
越想他的眉頭越皺,顧青崢緩慢地穿上了干凈衣裳,若有所思地系著腰帶。
思來想去,雖然想不到原因,但既然長老有事找他,作為弟子的顧青崢自然不能辭,他嘆了口氣,拍了拍長袍下擺,匆匆推開了大門——
門一開,隔壁小院里壓抑哭聲便傳進了他的耳中。
顧青崢腳步一頓,無聲地長嘆了一口氣。
師弟的心事,做師兄的自然清楚,只是要顧青崢看來,閔道一的天賦分明十分平庸,能當個內門弟子,仙途已經算是到頭了,即便是因為凡人皇室的緣故,他也不能理解宇文令將他收為親傳弟子的行徑。
宇文令是北域最強仙人,怎會將凡人皇室看在眼中?收徒一事一定另有隱情。
但他死的太快,顧青崢從前與師弟相處的時間也太短,暫且還未找到原因。
閔道一哭得傷心,顧青崢心知此時打攪,恐怕會讓他更難堪,只得嘆息著離開了太陰,乘靈舟去往詢天閣。
靈舟剛停穩在天璇峰上,就有小弟子恭敬地守在一旁,見了他便行禮,口稱師兄,轉身引著他往詢天閣去了。
顧青崢跟在小弟子身后,兩人走得很慢。
天璇峰是七峰之中最高的一座,除卻圣山太陰,只有它離天最近,因此觀天象、詢天意的詢天閣才會坐落在此。
山頂上很安靜,今日又沒有下雪,除了顧青崢與小弟子的腳步聲,四周靜得可怕,放眼望去,也再沒有什么活物出現。
似乎只有這般靜謐,才能聆聽到上天的旨意。
二人走了一段距離,繞過一處花園,一座高聳的塔出現在顧青崢眼中。
小弟子引著他走到塔下,朝他微微頷首道:“任長老在閣中等著師兄。”
顧青崢向他回禮,踏上了通往詢天閣的九百九十九層長階。
走到長階盡頭,見任重陽含笑負手,正看著他。
“青崢,辛苦你來這一趟。”任重陽的視線隨著他轉到了身前,“想來大比剛結束,你應當有空。”
“宗門體諒,容弟子歇上一些時間。”顧青崢答道。
任重陽笑意更深,朝著詢天閣內做了個請的手勢,與顧青崢并肩步入了閣中。
詢天閣是一座高九十九層的高塔,越往上,每一層便越窄,任重陽領著顧青崢上到第十層,讓他與自己相對而坐,又示意一位無聲無息出現在此的小弟子為他們上了仙茶。
茶上熱氣蜿蜒向上,攔住了兩人相對的視線。
成為掌門首徒那日起,顧青崢便認為自己應當與七峰長老們保持一定的距離,此前他很少與任重陽交談,如今這般獨處清談,難免有些尷尬,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后,顧青崢聽到任重陽輕聲道:“青崢,你相信天命嗎?”
顧青崢微微挑了挑眉,禮貌地笑道:“
我不信。”
“你不信,你師父也不信。”
詢天閣建立的原因便是因為想要窺探上天的隱秘,歷任閣主們多少有些神神叨叨,被顧青崢這樣直截了當地否定,任重陽卻樂呵呵的,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只是說出來的話隱隱有鋒芒。
“但我看,你們實在十分相似。”
“您是說——”
“啊,我并不是說你會跟你師父一樣,下山除鬼,便再也回不來了。”任重陽連忙擺手解釋,“只是,很久以前我觀天后得了一句讖言,心中忐忑,思慮再三,還是告知了你師父,本以為他會謹慎提防,沒想到他卻高興得很。”
“我也聽過這個傳聞。”
顧青崢放下茶盞,靜靜地看著任重陽的眼睛。
宇文令得了詢天閣一句讖言,為此下了山,雖然沒有收獲,卻在回來路上,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山下大觀,正巧那時大觀正在選弟子,他就在那,遇見了徐宴芝。
“您當時得了什么讖言?”
“唉,人已經不在,此時說來,也無妨了。我當時對他說——成也幽冥,敗也幽冥。”
顧青崢放在圈椅扶手上的食指輕輕一跳,面色卻半點未變,搖頭道:“想來那時我還不能為師父分憂,這個說法,還是第一次聽到。”
“唔,誰不是呢,其實我也不明白這句讖言究竟是什么意識,只是對宇文掌門說了后,他似乎頓悟了什么,當下便大笑起來。”
“您是說,師父他不曾提防。”
“這個,我便不清楚了,或許有提防,或許沒有呢?”
這番話說完,閣中又安靜了下來。
只有仙茶在靈石茶盞中,仍舊飄散著霧氣。
“師父的事,我知道了,您這回喚我來,可還有——”
“昨夜你們都醉了,我卻睡不著,索性上了塔頂去觀天,只是看來看去,天象卻十分熟悉,似乎又要讓我得一句讖言。我想了一會兒,忽然記起了與宇文掌門說的那一句,當時便是一模一樣的天象啊。
青崢,你猜,這回的天命,昭示了誰的未來?”
任重陽說罷,老神常在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他說得玄之又玄,顧青崢既想在心底冷笑,又想干脆認輸,承認世間或許真有命數存在,他與宇文令一樣,將要被幽冥來的活鬼吞噬了。
可究竟什么是成,什么是敗。
上天可曾真的知曉,對顧青崢而言,什么是成敗。
他心中紛亂極了,萬千情緒交織在一塊兒,教他輕咬了舌尖,才堪堪掩飾住失態。
“多謝任長老提點了。”
顧青崢站起身來,朝著任重陽欠身道。
“不說謝,往后關于天命之事,我們可以多交流。”
任朝陽跟著站起身來,送顧青崢出塔。
任重陽這最后一句話,似乎頗有深意。
北域七峰歷代詢天閣閣主,都只需對掌門負責,更甚者,他們觀天得來的靈力波動、天命讖言,除非掌門特令,否則并不外傳。
宇文令從前得來的那句讖言也是如此,除卻他與任重陽,七峰上下沒有第三個人知曉。
顧青崢心中明鏡似的。
昨日弟子大比他大勝了張幼琳,七峰長老們雖然沒有明著站隊,可精明如任重陽者,提前向下一任掌門示好,只要事情做得隱蔽,倒也尋常。
昨夜,他恐怕還看到了一些別的。
與任重陽道別后,顧青崢坐在回太陰的靈舟上,琢磨著方才他們的對話。
關于宇文令的讖言,分明是一句警告,即使當時他不曾放在心上,但時隔不久后他從山下將來自幽冥的徐宴芝擄上了山,他看著徐宴芝,與她日日相對,那個時候,他仍然如此自大嗎?
顧青崢并不覺得。
他的師父雖然桀驁恣睢,可他并非狂妄自大、毫無戒心之人。
一定有什么東西,是他忽略掉的,宇文令的后手。
想到這兒,一陣涼意爬上了他的背脊,顧青崢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他們究竟是何時確認宇文令死亡的。
一盞昏暗的、火苗微弱的顯魂燈,慢慢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又慢慢地熄滅了。
為什么是那一天。
在他眼睜睜地看著宇文令消失在舊城中的一個月后那一天。
回答他的,只有靈舟外呼嘯而過的風雪。
無名小院中,徐宴芝在睡夢中被叩門聲吵醒,睜開眼時,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靜靜躺了一會兒,方才聽到門外有人求見。
“師娘——”
很輕的呼喚聲響起,徐宴芝眨了眨眼,意識到門外是閔道一。
現下是什么時候了。
徐宴芝從床上起身,抬眼看了窗外,發覺太陽已經要往下墜了。
她難得睡到下午,閔道一也難得這個時候過來找她。
或許是有急事。
收拾整齊后,徐宴芝走出了臥室,給小徒兒開門。
“你這是怎么了?”
推開門后,徐宴芝一怔,看著抽泣著、眼睛紅腫的閔道一,皺眉擔憂道。
“師娘,您知道師父當年為何要收我為徒嗎?”
閔道一睜大了眼看著她,低聲道。
他此時臉色極差,想來回去后便沒有換衣裳,還有一身濃重的酒氣。
見他這般模樣,徐宴芝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將他迎進了院中,領著他坐在院中亭子里。
“這是怎么了,為何突然來尋我,問這樣的問題?”
徐宴芝笑著摸了摸閔道一的頭,柔聲道。
“我不明白,為何明明我其實沒有天賦,最多只能做個尋常內門弟子,師父卻還是要將我收為親傳弟子……”
說到這,閔道一更是沮喪萬分,這回顧青崢不在,他不怕再有人抓著他的衣襟將他提起,干脆半跪在地,如年少時一般伏在徐宴芝的膝上痛哭起來。
他不受師父寵愛,天賦又尋常,在搖光峰上常被看不慣他的同門使絆子,這般伏在徐宴芝膝頭大哭也是常事。
只是到底是從前的事了,閔道一長大后便不再如此。
徐宴芝知道了,他因弟子大比的結果受了極大挫折,心中嘆氣,哄勸道:“你師父總有道理,只是他走得早,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我們也不知道,但你莫灰心,不要管旁人怎么說。”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拍拍他的背,哄小孩兒似的。
她的話音剛落,閔道一的肩膀便不再起伏,像是停止了哭泣。徐宴芝松了一口氣,正想再勸幾句,不防耳中聽到了一句幽幽的詢問——
“師娘,師父就這樣輕易地死了,從頭到尾,您就沒有起疑心嗎?”
徐宴芝緩緩低頭,看向膝上的閔道一。
他正抬頭看她,紅腫著一雙眼睛,神情卻凜然,變了一個人似得。
“我當然疑心,他是此界最強仙人,下了山便再也沒回來,種種都叫人不解。”多虧了這數十年不斷地掩飾,毛骨悚然的徐宴芝半點沒叫心底的情緒泄露,反倒恰到好處地露出了悵然的愁緒,“可是你也曉得,我修為不過筑基,又從未下山過,如今也不過仗著從前你師父給我留下的掌門密令活在北域,仙人們都薄情,有些事,我也無能為力。”
說到此處,似乎戳到了徐宴芝的痛處,她的肩膀垂下,看上去落寞極了。
“原來如此——”
閔道一拖長了尾音,一字一句說道。
說罷,他垂眸看著地,想要再說什么,出口又變做了啜泣:“師娘,我的頭好疼,自從上回受了傷以后,便總是時不時痛起來,我是不是不適合修——”
“你記得方才說了什么嗎?”
徐宴芝打斷了他。
“記得啊。”閔道一茫然地抬頭看她,“頭痛得厲害時,也還是記得方才做了什么,就是有時候有些糊涂,不知為何這樣做,若是說了不好聽的話,您別惱我,我病了。”
“唉。”徐宴芝嘆了口氣,慈愛地替閔道一抿了抿鬢邊碎發,“還是要多方尋醫問藥,若是北域治不好,也可寫信問問攬云那邊。”
兩人交談幾句,小院門口忽然又傳來聲音——
“竟然哭著過來尋師娘了嗎?”
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炊玉飲,顧青崢倚在門邊看著院中二人輕笑道。
“師兄。”閔道一赧然地擦了一把臉,趕緊從地上站了起來,“倒也沒您說的那么夸張。”
顧青崢走進院中,將手中炊玉飲交到徐宴芝手中道:“玉衡峰炮制了一批新藥,為您取了一些回來。”
徐宴芝伸手去接,兩人指尖相觸,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青崢有心了。”她一口將炊玉飲喝盡,贊道。
“應該的。”
顧青崢說著,伸手拍了拍師弟的肩膀,挑眉道:“可是哭完了?一塊兒回去吧。”
閔道一哪敢說不,唯唯諾諾地跟著師兄往外走去。
他們走到無名小院門口,顧青崢又回頭看了徐宴芝一眼,隨后便將院門帶上,領著閔道一往殿前走去。
路上,顧青崢看著前方,裝若無意地問道:“你頭痛可是又犯了?”
“嗯。”閔道一點頭。
“上一回傷得太重了些,我將你送回來后,竟然還昏迷了十五日。”
“是啊,醒來本就難受,還聽得玉衡峰的同門說師父剛剛沒了,當時就頭疼得滿地打滾了。”
“唉——”顧青崢同情地用力摸了一把師弟的腦袋,“還是得想辦法將你這病治好。”
“師兄!我本來就頭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解開此局
顧青崢將師弟從徐宴芝處領了回來,并沒有放他一個人回弟子舍待著,而是帶著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你在院中等著。”
顧青崢拋下這句話,便將閔道一留在院中,自己進屋翻找著什么。
閔道一頭有些痛,聽了師兄的話捂著頭乖乖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后仍不見他出來,迷茫喊道:“師兄,找什么呢?”
話音未落,顧青崢提著一柄長劍從屋里走了出來,笑道:“等這么一會兒也等不及嗎?”
這時閔道一的眼睛已經黏在了長劍上,師兄打趣也全然不覺。
“這柄劍!”他迎了上去,驚喜地露出了一個笑來,“這是之前說要給我的那柄嗎?”
說到這,不等顧青崢回答,他的神情又低落了起來,垂頭喪氣道:“可是我這回實在太丟人了,師娘獎勵我,我都不好意思要。”
“沒有一輸到底,還是內門弟子,便不算十分的不好意思。”
顧青崢安撫地說了幾句,伸手將劍塞進了閔道一的手中,又補充道:“師娘取的劍,我瞧過了,是上回西域所增,他們與北域鑄劍的路子不同,只需極少的靈力便可驅使。”
這是一句試探。
他隱去了徐宴芝取劍時,他也在場,正是他為閔道一選了這柄西域贈劍。
閔道一面上表情半點不變,好似沒有聽懂顧青崢說的話,他猶猶豫豫地接過了劍,拿在手中不住打量。
看了一會兒,可能因為真心喜歡,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欣喜。
“師娘竟然懂劍,竟然選了這樣適合我的一柄劍。”
閔道一輕聲細語地說著,他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可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顧青崢忽然明白了地下宮殿、長劍、還有他與徐宴芝之間的關系。
以及某人為何要以此入手來試探。
徐宴芝不懂劍,但她手握著宇文令私產的秘鑰。
顧青崢懂劍,可他并不知道宇文令從前收藏的許多珍品究竟藏在何處。
若是要取一柄最適合閔道一的劍,只憑徐宴芝,似乎無法做到,非得需要有懂劍之人在身旁,才能從數之不盡的珍品中找到合適的那一柄。
如果徐宴芝并未提防這個試探,那以劍為本命法寶的顧青崢就是最合適為師弟參詳的人選。
并且,只有在她與顧青崢之間的關系足夠‘親密’的情況下,她才會帶著他去往問仙宮的地下——那里是北域最隱秘的地方,擁有最多的天材地寶,也曾是徐宴芝藏在心底的噩夢之地。
她會一個人去,還是會讓誰陪著她,走進那座充滿了她的血淚的地下宮殿。
她會讓誰看到她的不堪的過往。
那個人,會是她的同盟,是她的共犯,是她亡夫的徒弟嗎。
顧青崢看著閔道一,閔道一看著劍。
他明明垂著頭,額間胡亂飄散著幾縷發絲,與從前那個有些迷糊、有些憊懶的小師弟一模一樣。
但顧青崢卻透過了他,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你這小子,師娘可不懂劍。”顧青崢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她拿出了六七柄出來讓我挑,你沒瞧見,當時可嚇了我一跳,那些可都是極品。
我是沒想到師父這些年竟然藏了這樣多的好劍,教我也有些心動,現下想想,都后悔起來。”
“后悔什么。”
閔道一抬起了頭,圓眼睛里都是好奇,半點沒有方才低頭說話時讓顧青崢不適的怪異感了。
“后悔我既然拿了頭名,為何不趁機也挑一柄好劍。”
顧青崢一臉遺憾,仿佛仍然在回味當時的場景。
“師兄若是成了掌門,那些劍——”
“也仍舊是師娘的,師娘不下山,師父的私產便還是留在北域,誰也沒有理由,也不能越過她奪了去。”顧青崢皺了皺眉,打斷了閔道一的話,“怎么越大,講話便越不仔細了。”
“是我說錯話了。”閔道一連忙低頭認錯。
“得了劍,你想做些什么?”
“我想下山游歷,師兄同我一塊兒去嗎?”
閔道一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著顧青崢。
顧青崢輕笑一聲,也沒說愿意,也沒說同意,只反問道:“你想去哪兒游歷呢?”
“沒想好。”
握著手中這柄屬于自己的好劍,似乎總算驅散了閔道一心中的陰霾,他已然忘了方才哭得多慘,笑嘻嘻地答道。
“那便等你想好了再說。”
師弟笑,顧青崢也笑,不大的弟子舍里,兄友弟恭,一派和諧。
顧青崢與閔道一談話完,又帶著他去演武場試了許久的劍,教了煉制本命法寶的仙法,哄得小師弟將大比的失敗拋在腦后,笑得見牙不見眼。
二人一通忙碌,到了夜晚才回了殿前的弟子舍。
此時太陰殿前燈也熄了,整個宮殿都暗了下來,唯有無名小院里仍舊有一盞明亮的仙燈亮著。
徐宴芝正坐在燈下,仔細翻看著手中的密卷。
莫約半炷香后,她大致明白了這卷密卷記錄了什么——是巨大的,能利用北域的冰雪之靈吞噬掉整個凡人國度的法陣。
聽上去十分危險,但這樣強大的法陣,自然也需要極其龐大的靈力儲備才行,以如今天地之間的靈力含量,不論是誰布陣,就算勉強花費巨量天材地寶將陣布下了,也啟用不了,可視為一卷尋常古籍。
她放下手中密卷,輕輕揉了揉發脹的眼睛。
這一日到現在為止,徐宴芝看過的密卷在她的左手旁堆成了小山,里頭一絲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找到。
解了這樣多的密卷,讓她的靈力消耗很大,背脊上的舊傷一言不合便要隱隱作痛,催著徐宴芝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計,好生去休息,大有若是繼續下去,立即發作給她看,讓她痛得無法直立的意思。
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休息!
若是不能盡快發覺這些密卷中藏著的隱秘,恐怕徐宴芝從前伏低做小數十年才換來的好日子便要盡數還回去了。
屋里鋪著暖玉,與春日一般的溫度,讓她分明只用穿著單薄的衣裳,卻因為想到這可怖的后果,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快些,再快些。
她明明只差一點了!
徐宴芝指尖顫抖著拿起下一卷密卷,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強行將刻在骨頭里兀自生出來的恐懼按下去。
手中這一卷也無所獲,那就再看下一卷,再下一卷——
直到天邊微微發白,徐宴芝低頭看著手中最新一卷密卷,忽然怔住了。
她身子莫名地開始發抖,牙齒也跟著咔咔作響,視線遽然間好像飄
忽起來,無法聚集在字上,只得用手指點在古舊的卷軸上,一字一句地慢慢讀了過去——
神魂寄生,絕處逢生。
是了!是了!
這些日子閔道一身上的種種古怪,皆有了解釋!
有喪心病狂的大能,將神魂寄生在他腦中,害他日夜疼痛不休!
“絕處逢生,絕處逢生——”徐宴芝嘴里輕聲念著這四個字,眼中閃過一絲瘋狂,雖然身子仍舊止不住地顫抖著,卻緊緊地咬住了牙關,“誰的絕處逢生,尚且還說不準呢。”
她是決然不會現下就認輸的。
徐宴芝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血腥味與疼痛瞬間讓她回過了神來,暫且平靜了片刻。
她將卷軸放在一旁,沉下心,繼續翻看剩下的卷軸。
后頭便順利了許多,她又從密卷中找到了一些古時大能用來保命的強大禁術,看上去像是宇文令會去悉心研讀的。
將這些密卷放在一塊兒,一起從頭到尾的讀了一遍,徐宴芝閉上了眼,仔細思考著,宇文令究竟用這些禁術做了哪些布置。
他找到了出生時天有異象,體質特殊的閔道一,讓凡人皇室將他送上七峰修行,又收他做親傳弟子,收攏在身旁。
閔道一天賦普通,但宇文令不在乎。
他只需要在他體內種下一縷神魂,然后將這個無用的小徒兒留在太陰峰上,等到某次遭受到危及性命的重創時,用保命禁術強行封存**,再啟用遠在太陰峰上的這縷神魂,控制閔道一,聯系宗門,解救他被強行封存的**——
他是極自傲的人,即便是最后的自保禁術,所作所為,也不過是要將原本的身軀取回來,他是決計看不上旁人軀體的。
而如今宇文令暫且隱忍不發,可能是因為這個古老的禁術不如他想象中完美,他只有一縷神魂,對閔道一的控制程度很低,無法全然的占領小徒兒的軀體,白日里徐宴芝便看出來了。
另外,恐怕他也覺得自己死的蹊蹺,不愿這般急急忙忙地昭告天下他還活著,宇文令已經死亡,兇手才會放下警惕,他也才能在暗中找尋自己‘死亡’的真相——
他的確差一點就要成功了!
徐宴芝后怕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思來想去,越發覺得這恐怕是宇文令對幽冥產生了濃厚興趣之后才定下的計劃。
畢竟,無盡之崖下濁氣翻涌,越是修為高的仙人,越是受不了濃重的濁氣,所以他才選定了可憐弱小的閔道一。
可惜了,這個孩子的未來,也不知會如何。
她被困在太陰峰上的這數十年里,閔道一的確曾經給她帶來過些許慰藉。
已過了日出的時分,可外頭仍舊只有蒙蒙亮,徐宴芝此時又驚又怒又怕,為了舒緩心情,索性站起身來推開了窗,看向被結界籠罩的天空。
天上正飛舞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遮天蔽日,教太陰峰上白日如夜。
昨日短暫的晴天什么也沒留下,畢竟在北域,冰雪季,大雪紛飛才是常態。
徐宴芝袖手看了一會兒天,慢慢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來。
這不是該她獨自承擔的后果,她要找到她的共犯,與他一塊兒解這個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放松一些
顧青崢趺坐在房中,讓體內的靈力按照既定的路線徑流過四體百骸,一次,兩次,靈力先是在體內轉動,而后引起太陰峰上細微的力量共振,慢慢的,天地之間細如水滴的靈力一點一點被他納入了體內。
這個過程并不輕松,非得要全神貫注,從神魂到肉身一塊兒發力才行。
顧青崢修得數個時辰,漸漸疲憊起來,但他并未停止,直到天已經亮了,外頭傳來了今日上值的小弟子們的輕言細語,才將靈力收入靈海,慢慢睜開了眼。
“閔師兄,這么早往哪兒去呢?”
“去搖光峰練功。”
沒有人催促,閔道一恨不得日日懶在弟子舍內睡大覺,他可不是一個會主動去搖光峰練功的人。
不知這個決定究竟是誰做的。
顧青崢的嘴抿成了一條線,恰巧這時弟子令又開始閃爍,他皺眉拿起,讀后眉頭舒展開,起身出了門。
從太陰殿前往后走,莫約半炷香的時間,他便到了地方。
問仙宮的大門緊閉,顧青崢伸手推開,按照上一回的記憶往里一直走。
走到那間宮室內,果然地下已經出現了一道長長的樓梯。
顧青崢順著樓梯走到底,穿過長廊,來到了那個有著穹頂的宮殿。
徐宴芝正站在宮殿正中央,緊緊抱著手臂,出神地望著自己的腳尖。
因低著頭,便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頸,她近日似乎瘦了一些,原本合身的衣裳飄搖了起來,飽滿的臉頰也凹陷了一點。
種種因素加在一塊兒,教徐宴芝的人明明踏實地在他眼前,卻仿佛閃爍起來,好像下一霎便要消失不見了。
顧青崢看著她,一瞬也無法移開視線。
此情此景,讓他很想制造一個巢穴,將她藏在深處,護在翼下,不教風雪沾濕她,不教旁人看見她。
他腳步快又輕,出現在她身前時,將她嚇了一跳。
徐宴芝猛地松開雙手,狠狠瞪向顧青崢,柔情的眉間皺出了不安的刻痕,全部的肢體動作都在堂皇地表演著暴戾。
“他沒有死。”她伸手抓住了顧青崢的衣襟,因眼下有一片彎的青色,整個人瞧上去陰沉了許多,“機會稍縱即逝,你當時為什么要遲疑,你應當一劍刺破他的心,割下他的頭,親眼看著他死!那如今便不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拉下了顧青崢的臉,要將他的表情仔細地看清楚,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著漆黑的瞳仁,他們的鼻尖與鼻尖只有一指距離,兩張靠得極近的臉,一張猙獰,一張平靜。
顧青崢沒有解釋,任由眼前人在自己身上宣泄著戾氣,太陰峰上的靈力暴風也吹不倒的男人,此時卻隨著徐宴芝的動作而動搖。
她沒有解釋這番沒頭沒腦的言語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誰沒有死,他也沒有問,他們應當是有默契的。
可此時顧青崢越是波瀾不驚,徐宴芝便越憤怒。
“你在裝模作樣些什么?你想說你不怕,你很厲害?你覺得我像個傻子是嗎?”徐宴芝松開了他的衣襟,給了他胸膛一掌,這樣也仍不夠解氣,抬手便不管不顧地朝著他面上扇去。
顧青崢終于遲疑了。
徐宴芝并未動用靈力,不過是尋常的一巴掌,傷不到顧青崢,可方才他以為既然她在驚懼,最好任由她宣泄情緒,自己表現得平靜一些更好,沒想到卻半點沒有起到用處,甚至好像在火上澆油。
那這一巴掌是否應該躲開?
徐宴芝的動作再慢,也由不得顧青崢思索這樣多。
在她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前,顧青崢微微偏了偏頭,將她的手整個握在了手心中。
“我并不厲害,我也在擔憂。”
他低頭,吻在她的指尖上,一邊細致地安撫她,一邊用極溫和的口氣輕聲道。
有更大的生死危機籠罩在他們頭上,那些沒有擺在明面上的較量便失去了意義。
在他的親吻下,徐宴芝的身體不再那樣緊繃。
可她仍然將嘴抿成了一條線,攥緊了沒有被緊握地另一只手,她的情緒從不曾這般失控過,那些被壓抑已久的黑暗爆發一般吞噬了她的理智。
徐宴芝也不知道為什么。
若是她并不認為自己成功了,并不認為自由即將在眼前了,哪怕當時宇文令全須全尾地回到了太陰峰上,她也不會這般痛苦焦躁。
顧青崢將她攔腰抱起,放在了榻上。
他俯身下來。
“不要,我沒心情。”
徐宴芝坐直了身子,偏開臉,冷冰冰地推他。
她沒有推動他。
顧青崢半跪在地上,撩起了她的裙擺,朝她勾了勾嘴角,柔聲道:“我只是想讓您放松一些。”
“嘖。”
徐宴芝有些不耐煩,但到底沒有再
抗拒。她分開了腿,將鞋襪踢開,赤腳踩在了顧青崢的背上。
在這樣的情景下,她也不得不承認,顧青崢的確聰明好學,只要一點細微的聲音變化,便能分辨該往如何努力。
他也確實讓她擺脫了遮天蔽日的煩躁,得到了暫時的寧靜。
半個時辰后,徐宴芝衣裳整齊地坐在顧青崢腿上,饜足地勾著他的脖頸,沒骨頭似得將上半身靠在他胸前。
她好整以暇地抬著下巴,看著顧青崢拿出手巾,準備擦拭唇邊的水漬,伸手便奪了過來。
“怎么?非得用手巾?”
顧青崢挑了挑眉,并未多言,只是從善如流地舔了舔殷紅的唇。
他如此乖順聽話,方才又那樣體貼可人,即便是生死關頭,徐宴芝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奇異的滿足,找回了一些失去的控制感。
她又有了力氣,她的世界重新恢復了秩序,只覺如今就算又跌落無盡之崖,也能再次爬到北域之巔。
徐宴芝瞇起了眼,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顧青崢的胸膛:“我想到了一個法子。”
“您說。”她的手不規矩,顧青崢難耐地強行將那手指握在手心,長長嘆了一口氣,“您說完后,我再說我的法子。”
“青崢,要是我跟你師父重修舊好,你可會生氣?”
顧青崢聞言,難以掩飾地瞬間沉下了臉來,他看著身前露出了狡黠笑容的徐宴芝,手中不自覺地多用了一份力。
徐宴芝嘶了一聲,將手指從他手中抽了回來,皺眉道:“又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真的,此后也絕不會成真,但聽到她說這樣的話,還是教他心中有一瞬的空白。
顧青崢惱了徐宴芝這張嘴,抬起她的下巴,低頭狠狠地堵了上去。
等到這張信口開河的嘴終于得到了足夠的教訓,顧青崢方才氣息不穩地放過了她。
他不敢再多動作,靜靜將臉貼在徐宴芝發間,連她的臉也不敢看。
半晌后,兩人的心跳才恢復了平靜,有了心思說正事。
顧青崢抱緊了徐宴芝,悶悶說道:“若是并無辦法將神魂從師弟那兒拔除——”
徐宴芝好久都沒有回答他。
久到顧青崢以為她不會答了,才聽到徐宴芝在耳邊輕聲說。
“那就只能對不起他了。”
問仙宮附近小弟子們的值日時間已經被徐宴芝查明了。
在宮中待了一個時辰后,她與顧青崢分頭離開,一個出發去尋呂敏之,另一個準備去搖光峰上接閔道一。
顧青崢走到殿前,去幾個相熟的小弟子交談了一番,知曉了閔道一帶著佩劍去了搖光峰。
若是他師弟原本的性子,雖然愛躲懶不愛練功,但若是得了一柄好劍,的確也能新鮮上三五天,奮力用功上一會兒。
因此便不能分辨究竟是閔道一體內哪個神魂出的主意,還要小心試探一番。
前些日子,宇文令在暗,顧青崢與徐宴芝在明,雖然他們對彼此關系做了掩飾,但到底沒有那樣提防,也不知有沒有露出破綻。
現下抓住了宇文令的馬腳,也一定要十分謹慎才行。
顧青崢乘上了靈舟,不一會兒便降落在搖光峰上。
搖光峰上遍地都是演武場,不是弟子大比這樣的盛事,若是門中弟子有需求,可自行在授業堂中申請空閑演武場用來修行。
他下了船后,一路走到授業堂,打算問一問當值的小弟子,閔道一究竟在何處。
授業堂中的小弟子一見顧青崢便兩眼放光,十分客氣,立即交代了閔道一的行蹤,顧青崢與他道了謝,往半山腰走去。
走到一半,迎面便見到了閔道一。
他垂著頭,慢吞吞地走著,步履并不像平常那般輕盈。
顧青崢心頭一突,立即藏在了道路一旁的樹林中。
他的師弟修為不過筑基,無論寄生在他體內的大能從前如何能呼風喚雨,也無法突破這具軀體的極限。
顧青崢能提前看到閔道一,閔道一卻不能在同樣的距離里發現他。
屏氣凝神,掩飾了自己的氣息,顧青崢看著毫無所察的師弟,手中不住地摩挲著長劍的劍柄,慢慢朝著搖光峰山頂走去。
他走到了授業堂前,站定在廣場中,眉頭緊鎖,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過了片刻,閔道一似乎有了決定,邁腿繞過授業堂的正殿,試圖往后頭走去。
授業堂正殿用于公務,常年有許多門人進進出出,后頭則是牧楊長老與他幾個親傳弟子的住處,并不隨意對外人開放。
顧青崢眼皮莫名地一跳。
他不再遮掩身形,遠遠地出聲道:“道一,你去哪兒?”
閔道一聞言渾身一顫,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顧青崢,迷糊道:“我練劍呢,師兄你怎么來了?”
“一早就聽到你出了門,想來是得了劍新鮮要練功,只是怎么也不叫上我一塊兒?”顧青崢笑了笑,上前親熱地錘了師弟一拳。
“師兄,你可比我厲害太多了,昨日可被你收拾的夠嗆,今日便想一個人練一練。”
閔道一假意被顧青崢一拳錘地生疼,齜牙咧嘴沒正行地對他笑道。
他仍舊是天真爛漫的模樣。
顧青崢卻看不透究竟是誰的神魂在對他笑。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肆無忌憚
又在師兄監督下勤奮修行了一日,閔道一精疲力盡,回到太陰峰時,腿都在發軟,勉強走到弟子舍,將自己甩上了床,當即不省人事地昏睡了過去。
顧青崢跟在他身后一塊兒進來,看他無視自己上了床,又站在他床邊看了他許久,除卻輕微的鼾聲外,也不見他有何反應。
閔道一這般毫無防備的樣子,讓顧青崢明白他今日是真的累了。
他暗嘆一聲,轉身替師弟關上了房門。
累了也好,累極了肉身頂不住,只能歇息,總好過被誰的神魂操控,糊里糊涂地去做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事。
顧青崢回到自己的小院,隨手沏了一壺茶,并不喝,只看著茶盞上升起的霧氣,陷入了沉思。
閔道一去搖光峰,是因為他想要練劍,還是被宇文令操控著,要去尋人?
搖光峰牧楊長老,既然能掌管整個北域七峰的弟子修行,自然是因為他本人修為極高,因此當時與宇文令一同下山,騎飛虎去往無盡之崖的一行人中,正有他。
回憶起宇文令去往舊城的那個夜晚,顧青崢手指輕敲著桌子,眼微覷。
那天他與宇文令皆是狂奔,速度極快地趕到了舊城外,宇文令沒有停下腳步,而他因感受到了城中業鬼的騷動,停了下來。
顧青崢等了一會兒,直到遠處業鬼不再嘶喊,方才回轉。
他離開的時間應該不長,回到營地后,又等了一段時間,才等到門人過來替他。
顧青崢平靜地與門人換了崗,回到了帳中。
他進去時掃了一眼,將帳里諸位門人都看了一遍,牧楊當時也帳里,與幾個親傳弟子睡在角落里,白天除鬼消耗了極大的體力,他們都在抓緊時間恢復體力,沒有任何人睜開眼。
宇文令獨自睡在一間小帳中,并不與門人同住,他出帳時動作很輕,應當沒有驚起門人。
顧青崢環顧一圈后,沒有發現異樣,便佯做困頓,縮在角落中閉上了眼。
他當時心情起伏,但為了避免嫌疑,也強行控制了自己的心跳,逼著自己陷入沉睡。
第二日,顧青崢是被門人凝重的聲音喚醒的,他睜眼時,簾子已經被掀開,外頭的陽光照了進來,牧楊正站在帳外,皺著眉,與他的親傳弟子說著什么。
喚醒他的仙子站在據他一步之外的地方,見他醒來后,對他輕聲道:“顧師兄,掌門不見了。”
昨夜顧青崢已經在心中演習過聽到這段話應該作何反應,他怔忪地撐起身子,沒聽清一般反問道:“你說什么?”
“昨夜是我最后一個守夜,見天要亮了,我便去請掌門現身,請了幾回也不見回答,斗膽去帳中看了,掌門并不在帳里。”仙子眉頭緊皺,低聲道。
這位仙子是呂敏之的親傳弟子游鳳,與顧青崢在大比中交過幾次手,也常為她師父下山做事,是除鬼的一把好手,平日里殺鬼血染衣衫也不見皺眉,當時喚醒顧青崢時面上的神情卻十分凝重。
聽著游鳳的話,顧青崢也跟著神情凝重起來,他立刻站起身,皺眉道:“辛苦師妹,
我這就去尋掌門。”
說著,他大步邁出帳子,不過與門前的牧楊對視了一眼,便被他伸手攔下。
牧楊面沉如水,喝住了他:“青崢停步!我已經找過掌門了,也問過攬云那邊——”他那手指了指隔壁已經將帳篷收起的營地,“都沒有見過他的蹤跡,你就留在這里,別再去了,今日還有今日的事,你師父不在,你再去尋他,等你再不見了,難道還要遣人去尋你?咱們攏共才多少人?”
“可師父——”顧青崢想要解釋。
“你師父乃北域最強者,我想他倒不會出事,恐怕有些事要去處理。”
宇文令不在,在場便是牧楊為尊,何況他掌管授業堂,后輩門人幾乎都曾受過他的教誨,他做下的決定自然無人反對。
何況顧青崢知道宇文令消失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是真心要去尋他。
他們這一行人,此后便由牧楊指揮,又在無盡之崖附近待了五日,奮力除鬼,只是在這五日里,眾人一次也沒有收到宇文令的消息,終于確信,他們的掌門不是有要事暫離,而是失蹤了。
最后回七峰的決定,也是由牧楊做出的,當時大量聚集的業鬼已然被消滅,只有星星點點的幾只業鬼還在地上游蕩,雙月當空的危險程度已經被降到了最低。
他這時倒是任由顧青崢留在了山下尋他的師父。
這么看來,牧楊與宇文令的私交,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閔道一去搖光峰,是宇文令想要與牧楊交底,還是疑心牧楊是兇手。
熱茶漸漸變涼,霧氣消失。
顧青崢垂眸沉思,許久也沒有答案,宇文令永遠高高在上,自己與其說是他的徒弟,不如說是奴仆更合適,又怎么會知曉師父的私事。
當然,并不是說七峰上就無人能知曉宇文令的隱秘了,常伴在他身旁的徐宴芝,就應當會知道許多。
顧青崢想到此處,忍不住地冷笑一聲,原本不過用指腹輕敲桌面,忽然用力一擊。
杯子應聲而倒,茶水潑灑開,桌上一片狼藉。
閔道一并不知道隔壁小院里師兄心中的諸多盤算。
他一覺睡得久,醒來天都黑了,渾身發軟有些起不來,眨眼看了許久,方才看清有個人影站在床前。
這一下嚇了一跳,正要出聲,那人影先開口了:“得了劍,便這樣發狠用功,早知道就早些給你了。”
閔道一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松了一口氣,又躺了回去,含糊道:“師娘莫要嘲笑我了,以后我都會好好用功的。”
徐宴芝嗤笑一聲,替他點亮了燈,坐在床沿上揶揄道:“這話自你上山起,我恐怕已經聽你說過十幾回了。”
閔道一臉有些紅,將頭蒙在被里,笑嘻嘻道:“這回肯定是真的!您就信我吧!”
“好好好。”徐宴芝也跟著笑,“那便最后再信你一回。”
閔道一聞言又將毛茸茸的腦袋鉆出了被子,眼睛也亮晶晶的,他好奇道:“您是特意過來看我的嗎,怎么進來了也不叫醒我,站在床邊不出聲,怪嚇人的。”
徐宴芝不能說她方才進來后,見閔道一睡得香,想起他身體里寄居的另一個神魂,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便不想叫醒他。
“誰昨日哭成那樣,叫我如何放心,自然要來看看,結果敲門你也不應,還以為怎么了,進來卻發現,有人只是睡得太香了。”她只能這般笑道。
閔道一臉更紅,在床上扭了幾下,坐起來撓頭道:“那是弟子大比受了些挫折,加上頭又疼,心中難過的緣故。”
徐宴芝嘆了一聲,將手中一直拿著的小匣子放在閔道一手中,叮囑道:“我去找周云子討了一些新的靈藥,聽她說都是難得的好東西,你用一些,看看對不對癥。”
“嗯。”
閔道一拿著藥匣子,正想說些什么,不防外頭又傳來了他師兄的聲音。
“怎么你們都在。”
顧青崢就住在隔壁,若是這邊有些什么動靜,當然能立刻發覺,閔道一沒多想,正要越過師娘的肩膀與師兄打招呼,余光卻發覺,坐在他床沿上的徐宴芝忽然瑟縮了一下。
他也跟著頓了頓,已經到了嘴旁的話咽了回去。
師娘是在害怕嗎?閔道一心中想著,偏頭看了一眼徐宴芝的臉。
只見她面色沉郁,似乎有些讓她不痛快的事發生了。
這時候,顧青崢也踏進了閔道一的臥房,看著屋里的二人,笑道:“師弟不過比平日多出了幾分力,便像個傷患了?”
閔道一此時的注意力仍然在徐宴芝身上,他嘴上笑嘻嘻地應了,眼中卻敏銳地察覺了,在師兄說話時,他的師娘露出了微微不耐煩的表情。
他聽到徐宴芝說:“昨日你師弟剛剛到我那兒你便來了,今日我才坐下沒多久,你又來了。”
徐宴芝轉頭看向顧青崢,半真半假地嗔道:“像是在我身旁有個眼線似得。”
閔道一又抬頭去看他師兄。
顧青崢一雙眼睛全盯在師娘身上,既不在乎房中的他,也沒有多恭敬,眼神邪性得很,好像、好像——
好像要把眼前這個女人生吃了一樣。
屋里沒開窗,一股幽幽的香味,在這時鉆進了閔道一的鼻子里,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師兄。
他記起來了,有一回,師兄不知從哪兒回來,神情瞧著有些不對,閔道一從他身上聞到了一陣香氣。
與如今這個味道一模一樣啊。
這個發現不啻于天打雷劈,閔道一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兩人,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師兄怎么這樣,這樣、這樣肆無忌憚,是否因為弟子大比中奪了頭名,已經認定自己就是下一任掌門,便不再費心遮掩了?
這間屋子,在閔道一住進來前便被徐宴芝好好的修整過了,她擔心小徒兒修為不高,畏懼寒冷,特地安排在地上鋪上了大塊的暖玉,讓里頭一年到頭都是暖和的。
這樣暖和,卻讓閔道一心中陣陣發冷。
徐宴芝很快收拾好了臉上表情,淡淡回頭看了閔道一一眼,又伸手摸了摸他睡得紛亂的頭,輕聲道:“我先回去了,留下來的靈藥,你記得用。”
說罷,站起身來,要往屋子外走去。
她走得近了,站在門口的顧青崢眼神也收斂了一些,但仍然堵在門前。他越過徐宴芝,揚起下巴對閔道一敷衍道:“我先送師娘回去。”
“好——”
閔道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干巴巴,好像許久沒有喝水了一般。
他看到師娘走出房門后,師兄自然地伸出了手,一副保護的姿態,放在了她的腰上。
再一眨眼,兩人就都消失在了閔道一眼前。
他癱回到床上,冷汗直冒地想道——
師娘分明是不愿意的啊,師兄怎么能這樣。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來。
閔道一便暫且地失去了意識,他眉頭緊鎖,圓眼睛瞇了起來,里頭閃過了一絲戾氣。
第40章 第四十章正在不軌
天機峰上,周云子在結界外,俯身照料著自己種的幾株珍稀靈植,大雪紛飛的天,普通小弟子在外頭走上幾步就能將自己凍僵在原地,她卻絲毫不受影響。
這是幾株喜好寒冷的寒天花,分明只生長在北域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幼時葉瓣卻容易被大風吹落,是極難長成的嬌弱靈植。
周云子養的這幾株正長到了關鍵時刻,寒天花莖稈上剛長成的嫩葉被風吹得有些飄搖,她屏氣凝神,緩慢的用仙法修補好葉柄,將嫩葉固定好。
這樣的仙法非得要極有耐心才行,周云子全神貫注地修補了一刻鐘,終于將所有嫩葉都加固完。她上下左右地仔細將幾株花都看了一遍,見它們都精神極了,方才松了一口氣,
“周長老,除了你,當真想不到山上還有誰有這份耐心了。”
這時一個女聲忽然響起,嚇得周云子心都顫了一顫,不由得大喊了一聲哎喲。
她捂著胸口,橫眉冷眼地轉過頭,看著身后的徐宴芝怒
道:“你怎么又跑這兒來了?你才筑基修為,回回都往外頭跑,你也不嫌凍得慌!”
徐宴芝身上裹著厚厚的斗篷,露在外頭的鼻尖早就凍得發紅,身子微微發著抖,雙手抱著暖爐也不頂用。
她站在原地等了周云子一刻鐘,差點凍成人棍,聞言苦笑道:“我每回尋周長老有事,你都躲在外頭不肯回來,這叫我怎么辦?”
周云子聽了這話,頭立即痛了起來,板著臉往回走去,邊走邊說:“你這樣一說,我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又要拔掉山上好不容易種下的東西,你別說是什么事了,我不聽。”
說到這兒,她干脆伸手將耳朵捂住,乜斜了徐宴芝一眼,加快了腳步。
徐宴芝哭笑不得,連忙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個捂著耳朵不聽,一個追在后頭講話,一前一后地走進了結界里,迎面碰上了苦著臉的周云子的親傳弟子們。
周云子放下手,狠狠瞪了幾個徒弟一眼,正要開口,便聽到身邊徐宴芝幽幽道:“周長老——”
她立即又抬手捂住了耳朵,言簡意賅道:“不聽,不答應。”
弟子們也幫腔:“徐夫人,跟您說了,山上這些靈植上一回已經拔了好一些,我們長老心疼得很,不會再同意了。”
走進結界里便暖和了許多,徐宴芝放下了兜帽,環視了一圈,見天機峰一眾仙子仙人同仇敵愾地看著自己,好像她是個闖入小白兔領地的狼,不安好心。
徐宴芝只得一邊搓手,一邊嘆息道:“如此,那便算了。”
她說罷,神情十分落寞,肩頭也垮了下來。
今日大雪,天機峰上陰沉沉的,徐宴芝那樣頷首靜靜站著,眼眸低垂,臉色蒼白,白得要透明了,眼下還有青色,連一貫暖洋洋的琥珀色眼眸都黯淡下來,里頭一絲光也沒有。
真是我見猶憐。
周云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往回走。
直到徐宴芝當真要走沒影了,她才忍不住出聲道:“等等,你要說什么,你還是說,我同不同意再說。”
徐宴芝聞言立刻停下了腳步,回頭對她綻放了一個笑。
笑起來倒是十分明媚的樣子,連眼眸都重新閃爍了起來。
周云子看著徐宴芝走向自己,忽然有種受騙感,直覺自己恐怕又落入了這個女人的陷阱當中,但覆水難收,說出來的話也咽不回去了。
她無奈地嘟囔著:“你快些說吧。”
徐宴芝笑意盈盈地拉著她走到一旁,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話。
周云子臉色頓時變了,再看向徐宴芝,眼中也不再那般抗拒,只低聲道:“我還是要想一想。”
“是該多想想呢。”
徐宴芝只管笑,這回說完,當真與周云子道別,乘靈舟往呂敏之那兒去了。
呂敏之比周云子圓滑許多,與徐宴芝在小書房里嘀嘀咕咕地商議了一會兒,眼睛骨碌一轉,便答應了她。
徐宴芝松了一口氣,面上卻不顯,仍舊笑著。
這兩人都松了口,后頭的事就好辦了。
告別了呂敏之,徐宴芝乘了靈舟返回太陰峰,步履匆匆地回到書房中,提筆寫下了一封信,仔細地用仙法隱藏了上頭的信息。
想了一想,她又從妝奩中找出一枚簡樸的發簪,對鏡簪在了發髻中。
仔細看去,鏡中的她眼下仍有些發青,若是不笑,一臉的憔悴可憐,仿佛遇見了什么難題似得,極教人可憐。
徐宴芝對著鏡子笑了一笑,見鏡中人笑得也凄涼,眉尾向下拖著,惶惶恐恐的睜著眼,過得十分不如意的樣子,這才滿意地站身來。
她拿著信走到了殿前,去尋顧青崢。
這封信收信人是攬云大澤的岳竺,從北域到攬云,這樣的距離,鳶鳥可送不到,非得以人力送到邊境,再用攬云的法子送到大澤里去。
徐宴芝想要再跟岳竺談一樁生意。
走到殿前,兩間相鄰的小院門都開著。
徐宴芝離得近了,從閔道一的院子里聽到了兩個徒兒的聲音,她頓了頓,先去了顧青崢的書房,將信箋壓在了他的鎮紙下,再轉身走到門口。
她站在門口,兩道聲音都聽得清晰。
閔道一在向他師兄求饒:“師兄,您這些日子當真沒有事做嗎?不用下山嗎?我不相信,門中竟然就這樣給您自由了?”
“當真,李能意長老親自對我說了,弟子大比后容我歇上一段時間,從前師父在時我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幾日,教你功夫練得稀疏平常,今后便不再容你松懈了。”
顧青崢斯條慢理地對師弟解釋著。
這一番話,閔道一是越聽越絕望,他帶著哭腔道:“可您也不用日日都來督促我練功啊,我當真受不了了!”
“修行在于每一日,可不得日日練?”
聽著閔道一的哀嚎聲,徐宴芝先笑,接著慢慢沉下了臉。
如果沒有哪位大能,隨意地在旁人腦中寄生神魂,又沒有過些日子的圣山開山門之事,現在的場景也能算得上是溫馨了。
她回了神,慢慢地要離開,手卻‘不經意’地碰到門上,傳出了動靜。
“誰啊?”閔道一問
“是師娘。”顧青崢側身看了一眼,答道。
“師娘——”
閔道一正欣喜地想叫住徐宴芝,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掀起眼皮偷偷打量身旁的師兄。
顧青崢此時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異樣。
閔道一又看向外頭,見徐宴芝勉強笑著,一步一步慢慢往里頭走,實在是滿身的抗拒,好像院子里有業鬼要噬人一般。
他心里頭更是咯噔一下,惴惴不安地攥緊了拳頭,輕聲道:“師娘,您是過來看我的嗎?”
“是啊。”徐宴芝一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聲音也一如他記憶中的溫和,“只是過來瞧見你們倆像是有事,我便想著不打擾了。”
她說話,眼睛只看著閔道一,好像這里只有他一個人似得,一瞬也沒有看向顧青崢。
昨日那個發現讓閔道一輾轉反側,天亮才睡著,今日他十分仔細觀察這兩人的表情,見到師娘如今的模樣,見她連看都不敢看師兄一眼,心中一痛,曉得她是在躲避師兄——
他自己也沒想到,往常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兄,竟然有了時間日日陪著他練功,師娘又怎么想得到!
師娘肯定是看到師兄也在這兒,連忙想躲,匆匆往回走,不甚鬧出了動靜。
思及至此,閔道一連忙趕在顧青崢開口前說話:“您放心吧,我現在精神好著呢,師兄、師兄也一直陪著我,您回去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動神色地攔在了顧青崢身前,生怕師兄忽然沖出去擒住了師娘似的。
不論是孝道,還是旁的東西,師兄做法都是錯的。
閔道一背上生出了一層薄汗,又是怕又是苦悶。
明明前不久不都好好的,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好好一個光風霽月的師兄,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那可是師父的道侶!他們的師娘!師兄是個禽獸不成!
但就算師兄是禽獸,想著這些年的情誼,他也沒有辦法立即厭惡、憎恨師兄。
閔道一腦子亂極了,過往種種此時都記了起來,眼眶都紅了,疑心自己一低頭便能哭出來。
一時間,他又開始頭疼,眼中的世界都慢了半拍。
不知為何,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師娘頭上的發簪看,半點都移不開。
這個發簪似乎有些眼熟,之前他為師娘畫像時見過,似乎是師父所贈?
他想眨眼,想動一動身子,走上兩步。
可好像被誰控制住了,
閔道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睜著眼,看著師娘頭上的發簪。
他看了太久,眼睛干澀極了,慢慢地,慢慢地,在眼眶中蓄了一汪淚。
才鬧過一場,若是又當著師娘與師兄的面哭出來,閔道一臉皮再厚也臊得慌,他努力了許久,終于在眼淚差點要流下來時,又回找回了對身體的控制,重新返回了世界當中。
他連忙側身看了顧青崢一眼。
顧青崢只顧著看著徐宴芝,并沒有在意身旁的師弟。
閔道一毛骨悚然,唯恐師兄又對師娘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咬牙把顧青崢拉在身后,沖徐宴芝擠出一個笑來:“師娘,我送您回去吧。”
說著,也不等在場的兩人同意,急急忙忙走出小院,護著徐宴芝往殿后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小心地看了一眼顧青崢。
顧青崢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雖然站在原地未動,卻兀自對著他笑了起來。
他笑得并不燦爛,眼珠黑得怕人,駭得閔道一加快了腳步,恨不得將師娘扛在肩上飛奔而去。
閔道一走得飛快,一直護著徐宴芝走到了問仙宮附近,確信身后沒有人跟上來,才放心了一點。
冰雪季的太陰峰上,他平靜下來后,發覺自己竟然滿頭大汗,再看身旁的師娘,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她最近一定過得不好。
又瘦了,又憔悴了,師父沒了的那幾日都沒見過她眼下黑青,如今卻顯出來了。
閔道一心疼極了,心中的天平徹底倒向了師娘,將自己那卑鄙無恥的師兄翻來覆去罵了數十回,嘴上也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娘,您看上去不太好,最近累著了嗎?”
徐宴芝神色一滯,苦澀地勾起了嘴角,嘆息道:“前些日子確實太累了,靈力消耗也大,舊傷復發,夜夜不得安眠。”
夜夜不得安眠——
這一句原本尋常的話,此時卻在閔道一腦子嗡得一下炸開,不住地回響著。
是、是怎么不得安眠呢?
他的身子一下子又失去了控制,僵硬在原地,聽得自己啞聲問道:“如何不得安眠?”
“背上有舊傷,有點痛,睡不好。”徐宴芝溫婉一笑,點了點閔道一的鼻尖,“不像有些人,睡下后連身旁有人都察覺不到。”
“背上的傷,還在疼?”
閔道一聽到自己這樣問道——什么傷,師娘受過傷?他為什么會知道?
徐宴芝也一臉驚訝地看著他,低聲道:“一些陳年舊傷了,偶爾累極了會疼,并不礙事,反倒讓人懷念。”
說到后頭,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眼眸也黯淡下來。
此時一陣風吹過,問仙宮內的靈植被吹得嘩啦啦直響。
聲音教徐宴芝從往事中回頭,她仰頭越過閔道一的身子遠眺了一會兒,好似在確認什么,而后表情舒展了一些,對他道:“好了,送到這兒就行,你快些回去吧。”
徐宴芝道別后,并不留戀,掉頭便要往自己的無名小院走去。只是方才抬腳,便被人握住了手腕,不得已停在了原地。
她吃驚地回頭,看向此時表情已經十分陰沉的小徒兒,他可愛的圓眼睛半瞇著,周身散發著可怖的氣息,天真的閔道一被惡靈取代,陰惻惻地視線掃在徐宴芝臉上。
“怎么了?”徐宴芝輕聲道。
她的聲音似乎驚醒了閔道一,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眼眸,定定站著。
過了好久,徐宴芝才聽到他小聲說:“無事,你,您慢些。”
唉,真是謹慎多疑——
徐宴芝心中長長地、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
但臉上卻揚起了恰到好處的,她曾在浴池中對鏡練過無數回的笑,是極柔情,不帶半點鋒芒的。她的眼眸也彎了起來,眼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
“快些回去吧,你好好修行,就別操心我了。”徐宴芝用她能用的最溫柔的口氣對面前的人說著,“聽你師兄的話。”
“嗯。”
閔道一應了,攥緊了拳,垂著頭不再看她,任由她獨自往回走去,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如此,閔道一的生活變得十分割裂。
數十年不曾日日相對的師兄,忽然有了大把的時間,每日將他從床上揪起來修行。
他一下子將從前不曾吃過的苦都吃了回來,天天練得兩眼冒金星,只是即便這樣,閔道一也不曾喊過累,咬牙都忍了下來——
他覺得若是師兄將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便不會再去欺負師娘呢,自己受苦,總是身體上的,歇一會也就好了。
這般過了昏頭昏腦地過了一些日子,有一日,閔道一起床時,并沒有第一時間在身旁看到師兄。
他先是沒有反應過來,接著嚇了一跳,心頭冒出許多恐怖的念頭,連忙起身,急匆匆地沖出小院,四下查看。
從弟子舍的小院往前頭走了一段距離,在離側門不遠的地方,閔道一看到了遠處,顧青崢正站在一架飛虎車旁,低著頭在對著里頭說著什么。
閔道一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發覺車里正是徐宴芝。
她面有難色,正在對顧青崢說著什么,見了閔道一從后頭探出身上,眼睛一亮,笑道:“你師弟來了,若是不放心,便讓他送我下山吧。”
雖然不知是什么事,閔道一也立即滿口答應道:“行!我送師娘下山!”
顧青崢也跟著嗯了一聲,溫和地附和道:“這樣也好,師弟近日辛苦,下山松快松快也好。”
閔道一放下了心,連忙與駕車的小弟子換了位置,自己拿起了韁繩,剛讓飛虎走了一步,又聽得后頭車廂中傳來了徐宴芝小聲的哎呀。
接著車廂略微一沉,有人上了車,一個低沉的男聲從后頭傳來:“走吧,師娘要去山下的仙城。”
閔道一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得連連回頭看去。
可這架飛虎車的車廂只有側面有窗,他回頭什么也瞧不見,也不知道后頭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景,徐宴芝是否有事。
飛虎已經小跑了起來,后頭傳來了車門關上的聲音,再也沒有別的理由將顧青崢趕下車去,閔道一只得坐下,在前頭忐忑地駕著車。
車廂中的二人,氣氛卻不像閔道一想的那般凝重。
車窗外頭的景色不住飛馳著,只有他們倆,也不必再做戲,徐宴芝閑適地將身子歪在顧青崢身上,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左右翻看,比較著大小。
到底是日日勤修苦練的一雙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指腹與掌心卻粗糙,跟她那雙養得柔軟的手全然不同,手心相貼時,他的手比她長了近兩截指骨。
兩只手顏色也不相同,來自無盡之崖的徐宴芝天生膚白勝雪,顧青崢卻是小麥色的皮膚,她的手在上時,像是顧青崢在用手捧著一蓬白雪,輕盈綿軟,帶著一絲涼意。
擔心前頭的閔道一聽見,車中不便說話,她無事可做,只能反復玩弄他的手,玩得久了,顧青崢覺得有些癢,索性握拳,將她的手整個包在手心里,手臂也使了勁,把她箍在懷中,不讓她亂動。
他的手大又有力,將徐宴芝的手整個握住也就罷了,輕輕一攬,教她整個上半身動也無法動彈。
這就是力量。
一點點酸,又漫上了徐宴芝心頭,她也想要有力的、粗糙的手,她總覺得,這樣的手屬于更自由的人。
一瞬間的泄氣,也沒有逃過顧青崢的眼,他湊到徐宴芝耳邊,耳語道:“怎么不高興了?”
說話間,熱氣一字一頓地吹拂著徐宴芝的耳垂,一陣酥麻順著她的耳朵爬上了她的背,讓她經不住打了個寒顫。
徐宴芝一下便軟在了他懷里,一言不發,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上回地下宮殿一別,這
些日子,他們各有謀劃,都在忙碌,加之閔道一的事沒有解決,除卻那天被顧青崢安撫了的短暫時刻,她惶惶不可終日,白日反復推演著自己的謀劃,夜里也睡不好覺,一閉上眼,總是能預見自己死在登上太陰峰的前夜。
她已經許久沒有與顧青崢靠得這般近,若不是場景不合適,顧青崢身上那件衣裳早就該保不住了。
沒想到被徐宴芝瞪了一眼,將她攬在懷中這人更是興奮起來。
他從前也不知道自己會這樣,車前坐著他的師弟,師弟體內寄生著他師父的神魂,薄薄一層木板相隔,他用極不體面的姿勢將他的師娘抱在懷中,因為她一個眼神,便激動起來、蓄勢待發起來,手也不自覺地開始四處移動。
徐宴芝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手這樣粗糙,鉆進衣裳摩挲著不見光的肌膚時,除卻輕微的疼,更多的是癢。
此時已經下了山,飛虎行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駕車的人并不熟練,車廂開始顛簸,兩人姿勢不便,顧青崢干脆將座上的徐宴芝一把抱起,讓她面對自己分腿坐在他身上。
顧青崢牢牢禁錮住不安扭動的徐宴芝,他們的身軀緊緊相貼,車廂強烈的顛簸后,她幾乎按捺不住地溢出了低吟,只好勾住了顧青崢脖子,用力吻住他,將曖昧的聲音都融化在唇間。
是完全不適合的場景。
但或許又是完全適合的場景。
他們不是被強取的師娘和犯下罪孽的徒弟嗎,那還有什么比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時間更合適犯錯,更適合強迫,更適合做一個孽徒。
“快一點——”
徐宴芝俯視著身下的男人,眼神瘋狂又陰沉,她握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頭看著自己,白雪般的指尖陷入他的臉頰,她凝視著他的眼,欣賞著這雙迷離的眼中的迷戀。
他又反過來變成了被索取的那個。
背對著那一縷神魂,她正在不軌,她正在背叛。
可那又怎么樣呢,那個人就算知道,也只能礙于形勢,假裝不清楚。
車廂碾過一粒石子,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徐宴芝閉上了眼,愉悅地揚起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