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從前的事
徐宴芝自幼,便不是安分的小女孩兒。
與玩伴們玩耍時,她總要出風頭,爭著要做領頭的那個,將孩子們當做手下,安排各種的活計,教他們忙得團團轉。
有的孩子喜歡她,樂意聽從她的指揮,與她相處的好,
有的孩子也愛出頭,并不服她,就要跟她爭吵打架。
有時候她打贏了,有時候旁的孩子打贏了。
但只要是打架,就總有她,這讓族人們十分不滿。
老人自持身份,不愿意與小女孩兒說理,遣了年輕人來告誡她:在崖下生活,本就活得艱難,族人們更要團結一處,莫要意氣相爭。
她屢屢被訓斥,卻又屢屢不改。
族中老人感到丟失了臉面,憤怒起來,當著族人們的面發了話,不許孩子與她一起玩——讓她自生自滅!自己反省去!
老人已經活了九十多歲了,無盡之崖下,能活到這么老的人實在少,族人們都尊敬著,見老人發話了,連原本愿意聽從徐宴芝指揮的孩子們也不與她玩耍了。
她所在的部族人數少,又貧窮,在崖下四處游蕩討生活,能延續下去,自然是因為服從長者。
每當族人又找有干凈水源的地方,將車上帳篷拿下,在空地上搭建起來時,孩子們便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地抱著器皿,由年輕人帶領著一塊兒去取水回來。
沒人理她,徐宴芝只能獨自捧著巨大的木盆,跌跌撞撞地墜在人群的最后頭。
曾為她沖鋒陷陣過的部下見狀,也悄悄地趁人不注意勸過她幾回:“海娜,你就不要犟了,你總想著要學著排兵布陣,要打上天去,這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們又不適合生活在天上。族里老人哪是因為你打架生氣,是因為你嚷著要帶我們去天上才生氣的。”
瘦小的徐宴芝,穿著破破爛爛不合身的寬大衣服,靜靜聽著玩伴勸她。
她垂著眼眸,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
玩伴說道最后,總是要提到她的父母:“想想你的阿姆阿父吧!他們也想到天上去,結果呢?死了呀!”
說到父母,徐宴芝也總是忍不住要生氣,她每每都會眼一橫,試圖用不成熟的暗示之力混淆玩伴,還會梗著脖子道:“他們去不成,我一定能去成!到時候,你們全都只能佩服我!佩服懸崖下的海娜!”
但她那時小,只能混淆幾只誤入部族的小蜥蜴,族人們又都擅長暗示,各個有了抗性。
玩伴完全沒有被她影響,見她油鹽不進,啐過她好幾次:“懸崖下叫海娜的都有十幾個!我阿姆都叫海娜!”
這句話也每次都能噎住徐宴芝。
海娜在無盡之崖下頭,是再尋常不過的名字了。
這里一年四季,都只有正午時能有一絲微弱的陽光能照進崖底,光線微弱,水也渾濁,濁氣濃郁得如有實質。
長得最多的植物,就是白色的、小小一朵的海娜花。
只有它才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能滿山遍野地長滿,不僅好看,崖下人還拿它當做食物,充饑解渴。
既然海娜花這樣好活,大家生下孩子的時候,也紛紛用海娜來為孩子命名,祈愿孩子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好好的活下去。
徐宴芝玩伴的阿姆,是個粗矮沉默的女人,她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徐宴芝。每回看到女兒跟徐宴芝玩耍,她都要惡狠狠地揪住女兒的脖子,將她拎到一旁。
與這樣的阿姆同一個名字,讓小小的她惱怒不已,她斬釘截鐵地對玩伴說:“等我以后去了天上,一定會改一個好聽的名字,獨一無二,比崖下所有人的名字都好聽!”
“我不信,我們是崖下人,在天上根本活不了,天上的人各個都是怪物,會把我們吃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玩伴嗤之以鼻。
再忠誠的部下也受不了主將時常譫妄。
等徐宴芝再長大了一些,她依舊如此,說著要去天上的話,兒時的伙伴紛紛離她而去,她不再有朋友,成為了崖下著名的怪人。
七八歲的時候,部族去城中交易,常常有聽聞過她名字的其他部族過來,特意要尋那個“古怪的海娜”,瞧瞧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宴芝還沒能去到天上,已經有了獨一無二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崖下傳得越來越響,人人見了她都要譏諷幾句——海娜,你還想去天上嗎?要不你爬上去吧!
徐宴芝恍惚覺得,那時候她才算真正長大了,懂得了一些事,也變得越發孤僻起來。
被所有人取笑,讓徐宴芝意識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她不想改,只將自己藏了起來,平時唯在老人向族人講述天上的故事時出現,瘦瘦小小的人,躲在人群后,托著腮,細致地聽著。
更多的時間里,徐宴芝孤獨地坐在她找到的崖下最高的山坡上,在海娜花的包圍中,仰望著她向往的天上,幻想著若是自己能上去,能曬太陽,日子會過得多么美好。
數十年時間一眨眼便過去了。
女孩長成了女人,來到了離家最遠的地方。
太陰峰上,在夢里,徐宴芝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閉上眼,卻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直視著孤獨的海娜。
她的心揪了起來,一陣陌生的不適侵襲了她。
天上的確不適合崖下人生活,明明他們之間沒有太大的差異,可她絞盡腦汁,用盡了力氣,直到如今此刻,也仍然沒有過上幼年時想要的自由生活。
她對海娜食言了。
或許是因為她承認了這件事,海娜總算放過了她,讓她悄然失去了意識,陷入了無夢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徐宴芝睜開了眼,外頭竟然仍舊是黑沉沉的天。
這一覺過去,她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連往日纏綿的背痛也和緩下來。
徐宴芝一開始還不解,直到感受到靈海中的靈力似乎比從前多了一些,方才意識到,上了一趟圣山后,她停滯許久的修為,竟然有了一絲進展。
這讓她振奮起來!
崖下的老人不許子弟們去天上,并不是年老而固步自封,而是因為天上靈氣馥郁,對于習慣了濁氣的崖下人而言是一種災難。
他們很難適應充斥著靈力的環境,更難踏上仙途。
像徐宴芝這般費勁千辛萬苦,在此界最強仙人的看護下修了筑基境的已是萬中無一。
但即使在最強者的看護、諸多靈藥靈器的加持下,徐宴芝的修為也停滯了許久。
宇文令曾對她說過,不要再抱有希望了,受限于軀體,這已經是徐宴芝的極限,她很難再往上一步。
但他是錯的!
徐宴芝的心咚咚跳著,她懷揣著希望,精神抖擻地將自己收拾整齊,推開了門,笑著與門外值日的小弟子打了招呼。
小弟子本在打盹,聞言一個激靈,抬起頭看著她吃驚道:“徐夫人,這樣早,天還未亮呢。”
徐宴芝搖搖頭,解釋道:“昨日答應你們的事還不曾做完,我先前找了些個結界不穩處——你們把不夢鱗存在哪兒了?你們不急,我自去修繕著。”
昨日徐宴芝不曾出現,幾個長于陣法的小弟子們忙到天黑也不曾將所有法陣檢查完,累得回去倒頭就睡。
此時見徐宴芝一大早便出現,說要自去修繕法陣,小弟子哪兒有不肯的,連忙一疊聲應了,引著她去庫房取不夢鱗。
天還黑著,山上永不息的風仍在吹著,因結界松動,太陰殿比尋常時候冷了許多,小弟子與徐宴芝一前一后地走,身上皆穿著厚厚的衣裳,懷中揣著保暖的靈器。
庫房在太陰殿的另一頭,他們要沿著夾道穿過大半個宮殿,路上,正巧要經過宇文令生前居住的問仙宮。
徐宴芝抬頭看著,只見屋檐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也如寶石般閃亮,顯然在宇文令離去后的日子里,小弟子們仍舊悉心地照料著里頭的一磚一瓦。
畢竟是北域七峰掌門居所,其中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不論何時,都要呈現出最完美的姿態。
可對于徐宴芝來說,哪怕是路過這里,也讓她難以抑制地皺起眉頭,涌上憎惡。方才的雀躍消失不見,或許是因為太冷了,連她的指尖也抖了起來。
小弟子默不作聲地在前引路,領著徐宴芝慢慢繞過這間宮殿,他們一步一步地行走在青玉石板上,清脆的聲響在夾道中回響著,空蕩
蕩的、來來回回的。
讓人感到更冷,也更抑制腦中的思緒。
這樣的時刻,她很難不想起宇文令。
徐宴芝剛剛成為七峰弟子時,曾十分努力地對待過修行。
而在她修行這件事上,她的亡夫一向秉承著隨她折騰的態度,只在她陷入困境時隨意出手指點一番,或是她的靈力跟不上時從玉衡峰取些靈藥來。
她的努力與掙扎,對他而言不過是修行間隙有趣的小事。
宇文令最為在意的,唯有自己的仙途,他為徐宴芝下得論斷十分隨意,并不曾真正為她費過心思。
不過也得益于此,徐宴芝心有余悸地回憶著。
若是他刨除那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輕視,真切地平視過她,自己恐怕永遠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機會。
在太陽升起前,她與小弟子終于來到了太陰殿的庫房中,取出了要用到的不夢鱗。
徐宴芝獨自來到她曾視察過,有些松動的陣法處,俯下身子,細細勾勒著陣法的走向,又掏出筆,先在陣法上確認應當加固的地方。
待到再次整個地檢查一遍,沒有留下疏漏,她才會小心地蘸取炮制過、磨成了粉的不夢鱗,小心地一點一點的補上缺漏。
一個接著一個,從最里頭的法陣開始,一直檢查到了前殿處,她虛無旁騖地低頭畫著。
直到她將取來的不夢鱗用盡,太陽也已經高高升起,徐宴芝直起腰四下一看,察覺自己已經來到了前殿,徒兒們居住的地方。
徐宴芝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許多令人羞赧的情景,不經她的準許,擅自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酥麻的刺痛仿佛又出現在唇上。
茫然地出了一會兒神,徐宴芝想著昨日因惱羞成怒,已然把話對人說絕了,恐怕再難有原本那般假模假樣的融洽時候了。
她心頭莫名一輕,旋即又泛起淡淡的遺憾,教她狐疑起來——徐宴芝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路走來,誰人面前都佯裝地妥帖,心中想法半點不漏,怎么遇見這個孽障就屢屢拿喬起來。
偏要去撩撥他,偏要去譏諷他,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瘋,忘了正事,想要給自己的謀劃增添難度。
好在他們的關系又重新回到了正道上,他既然知道了她最為要緊的事,還是得想法子……
思及至此,她神情陰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靜默不語地轉身往回走去。
只是剛步入一條夾道中,便聽到遠遠的地方,有腳步聲,通過狹長的夾道傳來。
輕快的腳步聲,是因為那人習慣走得極快,徐宴芝并不陌生,她常與它的主人在夢中相見。
夾道她已經走到一半,此時進退兩難,狹路相逢,她不愿對他示弱,索性照著原計劃悠悠往回走去。
那聲音越來越近,近到相隔不遠時,它的主人像是看見了徐宴芝的背影,忽然停了一瞬。
徐宴芝并未回頭,仍舊慢慢走著。
她腳步慢,那人腳步快,不一會兒便離她極近,連鼻息都撩過了她的耳尖。
“夫人今日倒是起得早。”
如環佩相擊的舒朗男聲響起在徐宴芝耳后,顧青崢停在一旁,帶著和煦的笑,頷首向她行了一禮。
徐宴芝轉過頭來,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睜大,一瞬不動地看著他,忖度著他心中的想法。
片刻后,她的臉上與他一般綻放出笑來,溫言細語道:“昨夜睡得早,便起得早,想著還有許多事未做完,干脆趁小弟子沒上值,先做完。”
兩人又相視一笑。
顧青崢彬彬有禮地朝她伸出手。
徐宴芝一臉慈愛地搭了上去。
他們相攜走出夾道,迎著遠處小弟子的視線,與往常一般相互道別后,分道揚鑣,走上了各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