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她的死亡與他的吻
“誰死了?”
顧青崢死死望著徐廣濟,不放過他面上一絲一毫細小的變化,將畫卷往他眼皮子底下推去。
那燦然笑著的女人明
明美艷如花,看在徐廣濟眼中卻像業鬼,下一瞬便要鉆出畫卷來啃食他的身軀,他驚駭地瑟縮起來,不愿多看一眼畫卷上的女子,只哆嗦著搖頭,好似遽然間誰將他舌頭偷走了。
可顧青崢并不準許徐廣濟躲避,他倏地站了起來,極快地逼近了他,揪著他的脖頸狠狠拉到畫前,語氣危險地逼問道:“莫要讓我再說第三次,看著這張畫,告訴我誰死了?”
徐廣濟害怕畫中鬼,更害怕身前鬼。
他面前的顧青崢斜斜上揚的眼尾泛著紅,黑壓壓的眼沉沉不見半點光,嘴角卻勾起,皮笑肉不笑地鉗著徐廣濟,像他如豬如狗般任人宰割。
“海娜,是海娜死了!”
他終于抵不住恐懼,顫抖著說道。
顧青崢瞳孔一縮,手下更多了一分力,在徐廣濟痛到告饒的哀求中,他詭異地柔聲道:“死的,不是徐宴芝,是海娜?”
“徐宴芝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她當了掌門夫人,在我頭上耀武揚威了!明明是個長得丑陋的柴火棍!你們都跟沒長眼一般捧她是北域第一美人!你們都瞎了嗎?”
提到徐宴芝以后,徐廣濟被壓抑許久的憤恨竟然沖破了對顧青崢的畏懼,兀自傾瀉了出來。
他眼珠因憤怒凸出來,鼻孔張得極大,不堪且卑劣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
顧青崢松開了手,任由徐廣濟大喘著氣,頹然跌坐在床上。
他移過視線,低頭看著手中的畫。
畫中女子也笑著看著他,隔著畫卷,恍惚也見到了她魅惑的眼眸,與攝人心弦的唇瓣。
“與所有人不一樣時,你竟懷疑世人皆盲,也不愿疑心是自己瞎。”顧青崢從懷中拿出方巾,細致地擦拭著方才觸碰到徐廣濟脖頸的手指,語氣恍惚地抬頭看向圣山的方向,“已經說到這兒了,便將事情都說了吧。”
徐廣濟偷偷掀起眼皮看向顧青崢。
他面無表情,眼中卻布滿了紅血絲。
平靜卻猙獰,徐廣濟從未見過顧青崢這幅模樣,曾經他遠遠見到的是光風霽月的君子,上前攀談的是和煦溫和的師兄。
這面具底下藏著什么怪物,他不愿意知道。
徐廣濟垂下頭,低聲說起關于海娜、徐宴芝的故事。
徐廣濟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自幼起便備受寵愛。
他出身在七峰山下,雖然徐家只是三流仙家,但因為家中生意做得很大的緣故,徐廣濟錦衣玉食地長到了十來歲,從未吃過半點苦。
除了他展現出天賦的時間有點晚。
北域尋常幼童,如他的幼時玩伴,早在七八歲便顯出了對靈力的感知,十歲以前就通過了弟子大選,成為了宗門一員。
而徐廣濟卻一直拖延到十六歲,才顯出了不一樣來。
他的父母幾乎以為他這輩子與仙途無緣,要做一個普通凡人,私底下絕望了數年后,忽然又有了希望。
徐家父母喜極而泣,與兒子抱頭痛哭,這一年恰巧又是大選的年份,同期入門的弟子一般都關系緊密,他們為了給兒子一點助力,特特遣人去旁**兒,接了幾個同樣有天分的子侄,想要讓他們一同去參加大選。
要知道,按照以往的慣例,應當是旁支遣人來到七峰,帶上許多禮物,祈求徐家家主安排孩子去大選才是。
徐家住在溟海旁的旁支十分震驚,連忙將也是大器晚成、養的如珠似寶一般的女兒送上了主家來接人的車,旁支的家主不舍女兒,也跟著一塊兒護送女兒往七峰走。
在路上時,旁支家主害怕女兒若是沒有選上宗門弟子,住在主家受委屈,行至一處仙城時,暗地里找了奴販子,買了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奴,陪伴女兒去七峰。
旁支的女兒名喚徐宴芝,她的女奴自稱海娜。
他們一行人來七峰的路上,桀驁不馴的女奴因多次試圖逃跑,受了許多教訓,出現在徐家主家時,已經變得沉默又聽話了。
徐宴芝帶著海娜安頓了下來,她的父親則重新返回了溟海。
她們入府那一天,徐廣濟正獨自在外頭與商鋪的凡人伙計玩耍,回來的晚了些,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這一回到七峰山下來的幾個旁支同輩。
第二日一早,他走出自己的小院,與出門為主人打水的海娜撞了個正著。
徐廣濟怔在了原地,海娜竟然長了這樣一張好看的臉。
海娜似乎畏懼生人,見了他,她諾諾低頭,想要立即離開。徐廣濟上前追問,費了一番口舌,得知她是旁支同輩徐宴芝的女奴。
或許是他的視線過于炙熱,海娜飛快地與他見了禮,抱著東西逃也似得走了。
從那以后,海娜像是在徐廣濟心中扎下了根一般,時時刻刻出現在他腦海中。
他總是在水井處候著她,因家中住的同輩都還不曾修行,如凡人一樣要吃飯喝水,在水井旁能等到畏懼他的海娜,戰戰兢兢地前來為主人打水。
徐宴芝不是好相與的主人,徐廣濟又如餓狼一般在一旁虎視眈眈,海娜在徐家過得很艱難,許多人都聽到過她被責罵的聲音。
為了躲徐廣濟,海娜愈發謹小慎微,每日來去匆匆,可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那天海娜出門,為徐宴芝取食物。
她到底是在徐家,哪怕終日躲閃,也總算被徐廣濟逮住了機會,海娜被他逼在墻角住,左右都無法動彈。
絕望之下,她出手打傷了徐廣濟,這件事鬧到了徐廣濟母親面前。
兒子受了傷,徐母很生氣,海娜與徐宴芝一同被責罰了。
而受了責罰的徐宴芝更是氣得要命,她轉而再次懲罰了海娜后,尋到徐廣濟,說要與他做一個生意,她將海娜賣給徐廣濟,徐廣濟替她在父母面前美言幾句,讓她父親過來七峰山下,與主家一塊兒做生意。
徐廣濟當時只有十六歲,正是下半身支配腦子的時候,聞言自然點了頭,他跟著徐宴芝一塊兒來到她的院子里,見到了狼狽不已的海娜。
脆弱的、蜷縮在角落里的海娜也那樣美。
徐廣濟立即起了歪心思,他讓徐宴芝替他關門,轉身就要強行對海娜不軌。
他上了頭,完全沒察覺海娜眼神中的狠厲,上前掐住了她的臉,強怕她看向自己。
可這個女奴不知哪兒來的本事,他們對視后,徐廣濟忽然感到一陣頭暈,海娜趁著這個機會,舉起桌上鎮紙,狠狠地打破了他的頭,當即讓他趴在了地上。
還未走遠的徐宴芝聞聲嚇了一跳,折返回來查看。
徐廣濟趴在地上,血從他額上汩汩流下,幾乎糊住了眼睛,他隱隱約約看見,徐宴芝進門后,也與海娜激烈地打斗起來。
徐廣濟還昏昏沉沉地勉力站起來,想要從后與徐宴芝一塊兒制服海娜。
說來真是奇怪,他身上明明有父母為他求來的淺顯法陣,危機時能保他的性命,在海娜面前卻沒甚大用。
這詭異的女子遽然爆發出怪力,身上散出濁氣,充斥在屋里,像是傳聞中的業鬼一般。
還未曾修行,如凡人一般的徐廣濟哪里是對手,他再次失去了意識。
這一回徐廣濟昏迷了很久,當他醒來后,已經是第二天了。
那時太陽剛剛升起,在朦朧的晨曦當中,徐廣濟看見一身鮮血的徐宴芝與他一般捂著頭,蜷縮在墻角。
視線再往下,那個美麗的、如業鬼一般的海娜,已經僵硬地睜大了眼,死去多時了。
海娜死了,徐廣濟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
在七峰之下,一個還未正式修行、成為宗門弟子的人應當被視為凡人,凡人殺人,要以凡人的法規來處置。
徐家家主陰沉著臉,狠狠處置了徐廣濟與徐宴芝,又為他們隱瞞,將海娜的尸體草草處理了。
這件事,在所有知情人那兒,似乎已經了結了。
可徐廣濟自此陷入了永遠不會結束的夢魘中,海娜明明已
經化成了灰,他卻總是會在將要忘記時,又夢見那個場景。
晨曦之中,慘白如雪一樣的美艷女子浸在血泊里,死在他的身前。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從那以后,如影隨形,永遠看著他。
徐廣濟越說,聲音越低,頭也越低,等到將一切都從頭到尾說了明白,他已經禁不渾身發抖、落下淚來。
只是,他的面前久久沒有傳來聲響。
徐廣濟低著頭,膽怯地看著顧青崢的雙手,他握得很緊,幾道青筋虬結地繞著這雙不知取過多少生靈性命的手。
徐廣濟莫名覺得,若是自己此時抬頭,這雙手也會要了他的性命。
良久后,顧青崢悶悶的聲音才從他頭上傳來。
“所以,因海娜的事,徐夫人與徐家起了沖突。”
“自然,徐宴芝怪我殺了她的女奴,可我分明記得海娜沒死時我已經失去了意識,是她自己殺了海娜,最后反而倒打一耙,將事情全推到了我的身上。”
“我聽聞徐夫人來到七峰山下后,生了一場病,錯過了一次弟子大比。”
“就是因為這一次,我和她都受了傷,根本沒辦法出門,只得等到兩年后。”
“最后一個問題。”顧青崢撫了撫腰間長劍,聲音輕飄飄的,問了一個徐廣濟覺得詫異的問題,“海娜從生到死,都沒有離開過徐家,只有你們家人見過她嗎?”
“當然沒有離開過,我聽說她進城時坐在車中,用破布包著頭臉,到了徐家后,徐宴芝不愿折了自己臉面,讓她不許這樣,她才將布摘下,但就算是這樣,因為她從不在無事時踏出房間,徐家人幾乎沒見過她幾面。”
顧青崢不置可否地應了,臉上一時平靜一時浪起,片刻后,他嘆息著松開手,往門的方向走去。
“顧師兄就這樣走了嗎?你不再問問別的?你、你為什么要管徐宴芝的事?”徐廣濟見顧青崢竟然要這般離開,莫名著急起來,抬起頭來急切地追問道。
顧青崢不答,轉而將畫卷收進了錦囊中。
徐廣濟看見畫卷,更是疑竇叢生,追上來想要抓住顧青崢的胳膊,大喊道:“七峰山下只有徐家人見過海娜的臉,顧師兄從哪里得來這幅畫像?”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瞪大了眼喃喃道:“難道,是徐宴芝畫的?她為什么要留下海娜的畫像,她竟然還掛念著海娜嗎?”
這番話終于讓顧青崢停了下來,他轉頭,用不知何時變得猩紅的眼看向徐廣濟,憐憫地嘆道:“因為這樣,所以她才留下你嗎……”
說罷,不論身后的徐廣濟如何祈求與追問,顧青崢都沒再回頭。
離開徐廣濟的弟子舍后,顧青崢越走越快,如同身后有慘白的胳膊想要抱住他,有烏青的唇瓣想要親吻他,有纖長的青絲想要糾纏他。
海娜,海娜。
這個名字不斷地在他腦中徘徊,讓他一點一點被黑暗啃噬。
此界之中,據顧青崢所知,并沒有哪個地方會這樣起名,海娜這個神秘的女子,她究竟從何方而來,又想要去向哪兒。
能夠混淆人心的海娜,她的力量究竟能達到什么程度。
竊取三流仙家旁系子女的身份進入北域七峰,是她原本計劃中的一部分,還是孤苦伶仃的少女在絕望中迸發的最后力量,以求抓住奔向自由的救命稻草。
不,顧青崢腦中閃過了血紅的月光,他立即否定了自己。
海娜不會絕望,她是肆意生長的野花,掙命一般扎根在旁的血肉上,吞噬著被麻痹的軀體,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
面色灰敗的顧青崢登上靈舟,往太陰峰方向飛去。
他駕馭著這艘船,駛向他始終仰望著的方向。
那個女子總是在那兒,她總是跟在宇文令的身旁,用討人憐愛、馴服婉轉的眼神看著他。
她看著宇文令,他看著她。
看著她精心呈現的笑,看著她孱弱如羔羊般展示出瑩白如玉的脖頸。或纏綿地望著身旁人,或乖順地頷首。
‘徐宴芝’眼里只有宇文令,她從未真正看見過其他人,她甚至沒有回頭過一次,若是她回頭了,亦步亦趨守在二人身后的顧青崢應當會更謹慎一些。
她將屬于海娜的一切徹底地拋下了,將孤注一擲地看向前方。
想到這兒,顧青崢哈的一聲,古怪地笑了起來。
她怎么會看見自己呢,他也是海娜的一部分,早已被她棄之如履。
風雪在顧青崢心中鼓噪出了巨大的回響,無數‘徐宴芝’的身影閃爍著從他心頭劃過,她的影子太單薄,將他劃得生疼。
靈舟終于停在太陰峰上時,顧青崢面無表情地松開船舵,將身子往后一靠,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
等待外頭有小弟子疑惑問道:“是顧師兄回來了嗎?”他方才從沉思中驚醒,嗯了一聲,起身下了船。
那小弟子仍然等在一旁,見顧青崢下了靈舟,湊上去道:“好叫您知道,閔師兄讓我們看見您就給您帶個話,說是傳音符也聯系不上您,若是您回來太陰了,先去尋他,他有事找您。”
是因為畫卷的緣故。
想到師弟,顧青崢逐漸找回了表情,笑著對小弟子道了謝,抬腳往他們住的前殿走去。
閔道一甚至沒有在院中候著,遠遠的,顧青崢便看到他不高興地抿著嘴、背著手靠在院門上。
他輕咳了一聲。
閔道一立即轉過頭,急沖沖地向他走來,口中嚷道:“師兄,將畫還給我!我與師娘約定好了今日要將畫送給她的!”
顧青崢從錦囊中拿出畫卷,投降一般高高舉起。
他的師弟身量只到自己耳下,從閔道一幼時起,顧青崢便經常這樣逗弄他。
閔道一一如既往地被逗紅了臉,已經是筑基境的仙人,哪里還會夠不著師兄的手,他嘟嘟囔囔地搶過畫卷,轉身往小院走去。
他還未踏入小院,顧青崢又叫住了他。
“等會你畫完,我替你將畫送去給師娘。”
閔道一的腳停在原地,他雙眼無神地看著小院中的白色小花,反問道:“為何?”
“我有事要尋師娘商議,替你走一趟,怎么還不樂意了?”顧青崢隨口敷衍道。
“我有甚不樂意的。”
閔道一拿著畫卷走進院子,聲音越來越低,顧青崢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便聽他在里頭喚道:“師兄,我畫好了。”
他慢吞吞地從里頭走出來,垂著頭,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顧青崢,問道:“師兄尋師娘究竟何事?”
顧青崢眉毛微挑,如電一般看向他的師弟,語氣極溫和地問道:“一些庶務,怎么?”
“無事。”閔道一將畫卷交到他手中,再抬頭時,他笑得開朗極了,“師兄快些吧,天都快黑了。”
顧青崢嗯了一聲,并未離開,而是注視著師弟背對他慢慢走回房里,方才轉身去向徐宴芝的住處。
可直到已經能瞧見那間偏遠小院的門,他也仍舊沒有頭緒,他究竟來這兒要做些什么。
今晨,徐宴芝費了一個時辰,才按照宇文令留下的靈器指引,穿過了重重風雪,到達目的地。
屆時她已經近乎力竭,在山中歇了好一會兒,雖說下山路比上山好走一些,她也花了更多的時間回到小院。
原先說好的要與小弟子們一塊兒修繕結界,現下是一定做不成了,徐宴芝除下幾乎被暴風撕碎的斗篷,懨懨地伏在床上歇息。
為了此行,她已經做了許久的準備。
太陰峰越往上,靈力便越是混亂無序,本就暴虐的風雪在靈力地催化下成了能奪命的武器。
在視線毫無作用的狀況下,若非有識途的大能帶領,尋常成元期的仙人都將迷失在風雪里,或許從此失去了蹤影。
宗門從不對圣
山設防,因為圣山有的是辦法庇護自己。
筑基期徐宴芝能到達山門處,只因那個指引她前進的靈器給予了一些庇護,她自身的靈力為此消耗殆盡,渾身上下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
她建造的巢穴綿軟無比,徐宴芝放任自己拋開意識,沉浸在玄虛的夢幻中。
踏上這片土地后,她無時無刻不在為了生存殫精竭慮,在確認了圣山山門后,徐宴芝允許自己短暫地把一切放下,享受片刻的甜夢。
但她允許,有人卻不允許。
外頭傳來了門被叩響的聲音,輕輕的,敲一下,緩一緩,再敲兩下。
徐宴芝緊閉著眼,捂住了耳朵。
她不開門,外頭不管是誰,應當都不會再敲第二次。
可她聽到了呼喚。
“海娜——”
有人嘆息一般,把海娜二字混在了吐氣里,散在空中。
徐宴芝面無表情地睜開了眼,盯著眼前絲緞上金線繡成的繁花。
她已經決心將那兩個字,與從前的一切一起丟進太陰峰的風雪里,為何仍在聽到那一瞬心頭悸動。
——她很不解,如履薄冰地走到此地,聽見死人的姓名,她竟然只感到懷念。
徐宴芝雙臂用力,撐起自己,慢慢翻過身來。
她頭暈眼花地吞下救急的靈藥,等到靈力恢復一些,勉強扶著床沿站了起來,走出房間,走到門口。
徐宴芝站定了一會兒,等到確信自己看不出疲憊后,她打開門,朝著外頭的顧青崢懶洋洋地笑了。
“怎么?”
徐宴芝說著,歪歪扭扭地倚在門上,瞥了一眼面前男子后,垂下眼簾,打量起右手上的指甲來。
顧青崢揚了揚眉,舉起手中畫卷:“替師弟送畫。”
徐宴芝伸手要接,他倏然將畫卷舉高,讓她接了個空。
“沒事便回吧,我累了。”
徐宴芝斜了他一眼,轉身便要進屋。
“這卷畫,除了師弟、你、我以外。”顧青崢在她背后低聲說著,“還被徐廣濟瞧見了。”
徐宴芝停下了腳步。
“您知道他說什么了嗎?”
“他說這是死人的畫像。”徐宴芝回頭粲然一笑,伸手握住著顧青崢拿著畫卷的手,輕輕往里一拉,“他像見了鬼一樣,害怕得不得了,他說——
畫中的人,叫海娜。”
顧青崢面前的女人吐氣如蘭,媚眼如絲。
她用極輕的力道,連長發都無法捧起,卻將顧青崢拉進了小院里。
門在他身后關上,將外頭小弟子的視線都隔絕,徐宴芝看著他的眼睛,柔聲問道:“青崢,你對我說這些,是想做什么?”
她說罷,示弱地移開了視線,垂下頭來,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頸。
就像她在宇文令面前一樣,徐宴芝向身前人奉上自己致命的脆弱,引誘著忍不住的獵人,來折斷這不堪一擊的東西。
她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他。
顧青崢瞳孔縮得極小,他一時失了神,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慢慢往上滑,卷起了她的長袖,露出她潤澤的肌膚。
他曾見許多次見過,宇文令漫不經心地握住她的手,旁若無人地輕輕揉捏著。
她是雪白的,又是緋紅的。
顧青崢摩挲著手下凝如脂的觸感,略微用力,就能留下清晰的紅痕。
他們都看向這紅痕,彼此之間似乎空氣也凝滯了。
徐宴芝眨了眨眼,先開了口:“我走不動了,抱我進屋。”
下一霎,她便靠在了顧青崢的胸前,又被他試圖摔在她的床上。
徐宴芝卻又不從了,她反勾住他的肩,用了個巧勁與他顛倒了身位,轉而將顧青崢推倒在床上。
她綿軟的身子一絲不茍地貼著他的,又伸出胳膊攀著他的胳膊,她將臉貼在他的臉旁,感受著鼻尖吹拂過的炙熱氣息。
徐宴芝呢喃道:“你想怎么對我呢?”
羸弱者在上,輕言細語,似乎在哀求。
顧青崢眼角泛紅,伸手握住她的腰肢,緊緊與她相貼,他張嘴咬住了她的耳垂,含糊地虛張聲勢:“您說呢?”
痛與癢同時如電流一般經過她,徐宴芝嘶了一聲,轉頭將耳垂從他口中拯救出來,她撐在他胸前,索性雙腿跨在他腰上,坐直了身子。
顧青崢渾身一顫,悶哼一聲,伸手想要抓住這個女人肩膀,將她按在身下。
但徐宴芝此時竟然更快,她的右手閃爍起來,按住顧青崢的肩膀,哄勸道:“別動……”
顧青崢無法抗拒地被控制在她的手下,他的眼中浸染了無盡春色,唇上也泛起水光,方才的游刃有余不知被他丟到了何處,他只能茫然地看著她。
徐宴芝又拿出了一枚方巾,撩過他的鼻尖,聲若蚊蠅地說道:“記得嗎,你贈給我的。”
她將方巾撕成兩半,一半蒙住了顧青崢的眼,一半捂住了他的嘴。
而他身上的長袍早就在動作之間散開,露出了大片小麥色的胸膛,顧青崢長年累月地修行,每一寸肌膚都充斥著力量,可他衣衫不整、發絲紊亂,眼與口皆被綁住時,竟然奇異的脆弱起來。
看著身下的一切,徐宴芝面上染上了緋紅。
她喟嘆著俯下身,看著顧青崢的喉頭滾動,伸出一根手指,蜻蜓點水地碰了碰。
顧青崢無法脫離她的控制,瑟縮地顫動著。
“你先聽我說,以前那些事,我都忘了。”徐宴芝學著顧青崢,張口咬在他的喉間,愉悅地享受著身下人細微的小動作,她一邊輕咬,一邊含糊說著,“海娜已經死了,我是徐宴芝,從前是北域七峰的掌門夫人,如今也只是個沒了丈夫的可憐女人。”
“青崢,你行行好,容我在七峰上活下去吧,我原本也與你相安無事,好不好?”
徐宴芝楚楚可憐地說完,她抬手抱住顧青崢,氣聲在他耳旁道:“若是你不同意,那便別怪我了。”
她的手慢慢往下,握住了他。
“徒兒以下犯上,往師娘頭上編織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不是常事嗎?我叫小弟子過來看好不好?”在顧青崢看不到的地方,徐宴芝笑靨如花,“唉,你現在瞧上去順眼多了,我原本就最討厭你的眼睛,黑漆漆的,若是綠色便好了。”
與本能對抗著的顧青崢聞言一怔,忽然松懈下來,突兀地、悶悶地笑了起來。
這剎那,徐宴芝感到自己失去了對這場斗爭的控制。
她皺著眉松開手,扯開了他嘴上的方巾,神情不悅、居高臨下問道:“你笑什么?”
“夫人,您恐怕有些過慮了。”眼睛蒙著方巾,身體被徐宴芝控制著,顧青崢竟然從混沌中找回了理智,他喘著氣,溫言對徐宴芝道,“我方才想明白了,我來,只想問您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我只想知道,您究竟來自何方?”
此處無人注視著徐宴芝,她久違地放棄控制面上的表情,懷念地啊了一聲。
這個問題將她從情迷中拉了回來,她一下子回到了純真的年華,失去了興致。
過了許久,在一片黑暗中,顧青崢聽到她小聲地說道:“我啊,從你們都去不了的地方來。”
徐宴芝的心防高筑,到了這個地步,真相近在眼前,她也不愿吐露一絲真言。
“您不信我?多年相處,我也從未傷害過您。”
顧青崢幽幽道。
“這里誰也沒有傷害過我,你又如何不同?我為何要信你?”徐宴芝起身坐在床上,松開了控制顧青崢的右手,“若是一直使用圣山的力量,其他人遲早會發現,你快些離開吧。”
“您覺得我會對您不利?”
顧青崢緩緩起身,摘下眼
上的方巾,他眼皮很薄,若隱若現透出下面的青絲,眼尾微微挑著、紅著。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語氣逐漸危險起來:“若我不會呢?”
“那你會如何對我?放過我,將這個秘密吞下肚去,還是讓我繼續做北域掌門夫人?”
說到這兒,徐宴芝像是說了一個笑話,兀自笑了一聲。
她笑得刺眼,收起了偽裝的乖順。
屋里安靜了一瞬,氣氛急轉直下,顧青崢睜著赤紅的雙目,面容扭曲起來,他陰惻惻地說道:“他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誰。
徐宴芝有片刻失語,而后忽然惱怒似得,咬牙切齒地森然答道:“他可以,你也不可以。”
她的衣襟大開,一片肌膚露在外頭,卻無半點旖旎之姿。
“我討厭你的這雙眼睛。”她隨手拉起衣裳,站直了身子,欺身逼近顧青崢,“誰讓你這樣看我?誰讓你做出一副了然于胸、高高在上的樣子——”
說到這,她倒吸了一口氣,偏過頭,將后半截話吞了回去。
一時間,屋里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徐宴芝又重新在心中筑起了防線。
“當然,如果你能把你的性命,你的前途,你的一切都獻給我,或許我也會考慮一下,就像宇文令為我做的。”
徐宴芝漫不經心地說著,譏諷地笑道:“你都看到了,你看到你師父是如何對待我的了,對嗎?你想要師父的位置,還想要師父的道侶?”
她把羞惱藏好,又找回了控制感,變得高高在上起來。
她的鼻尖靠近他,講話時整齊的牙齒一張一合。
那牙齒明明平整又小巧,卻被顧青崢看出了渴血的尖角,恍惚間便要扎進他的脖間,叼出血淋淋的喉頭。
徐宴芝不啻于對他展示赤條條的惡意。
“哈。”顧青崢短促地笑了,他腦中的弦斷了。
他不退反進,用力拉過她的手,把她拉進了懷里。
倆人四目相對,空氣似乎濺起了火花,他們誰也不甘示弱,誰也不肯退縮,誰都忘了這次會面的因緣。
顧青崢是更昏頭的那一個。
他像是想要懲戒這張淬了毒的嘴,低頭猛地咬住了她的唇,毫無章法地啃噬著,率先品嘗到了她鮮血的滋味。
血腥味在二人口腔內彌漫開,刺激地徐宴芝陣陣眩暈,她唇齒間溢出羞人的聲音,伸手插進顧青崢的發間,用力往后拉開,唇齒分開了一瞬后,她又吻上了上去。
“我教你,這樣可不行。”
徐宴芝坐在顧青崢的胯間,低頭捧著他的臉按向自己,她的唇是柔軟的,又是兇狠的。
她讓顧青崢頃刻間丟盔卸甲,絲毫組織不了攻勢,只能反手盡力箍住她的腰肢。
屋內似乎鋪了太多的暖玉,熱得沁出汗來,密密的浸濕了衣裳,又染在旁人的身體上。
濕漉漉的吻,濕漉漉的人,鼻間的氣息都潮濕又黏膩。
吻到最后,徐宴芝撐在顧青崢的胸上,將他推出一臂的距離。
顧青崢還要糾纏,卻被她捂住了嘴,噓了一聲。
幾縷發梢黏在了徐宴芝的臉上,她的唇紅腫似能滴下水來,她喘著氣,凝神聽著什么,接著大聲地回答道:“今日不行,且待明日吧。”
顧青崢慢慢回過神來,意識到外頭有小弟子正在門口,向徐宴芝請示著什么。
他竟然這般頭腦發昏,耳中只剩心跳如鼓,往日里能察覺數十里以外動靜的仙人,連數十步外的聲音都聽不見。
徐宴芝一手整理自己,一手抹平了他揉皺的衣裳。
她站直了身子,從床上將顧青崢拉起,她重新為他束起發,將他額間跌落的發絲抿整齊。
“走吧,今日的事,我沒聽過,你沒說過。”
徐宴芝推著他的肩,要讓他離開這里。
只是她手下的身子一動不動,無神地看著前頭,輕聲道:“我說過,你聽過,發生的事便發生了。”
留下這句話,顧青崢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不再看向徐宴芝,大步離開了這里。
他推開房門,察覺到院外站著幾位小弟子,呼吸沉重,像是累極了。
徐宴芝與他不同,很小心地沒有在他面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讓顧青崢得以迎著小弟子走出門去后,還能露出溫和得體的笑。
“師娘身子一貫不好,今日又有些不舒服,我服侍著她飲下炊玉飲歇下了。”他對前來尋徐宴芝的小弟子嘆息地說著,眉眼中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擔憂。
小弟子們驚訝了啊了一聲,一疊聲道:“原來是這樣,早上我們還遇見了徐夫人,她那時還好好的,說等她回來與我們一塊兒修繕法陣呢,事情實在有些忙不過來,我們便想著過來與她說一聲,沒想到。”
“是啊,她的身子這般,我也憂心不已。”顧青崢搖了搖頭,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師娘早上去天樞峰了嗎?”
小弟子全然不設防,笑道:“沒有,徐夫人往圣山上去了,想來是去查看結界邊緣了吧。”
顧青崢微微一怔,低聲重復道:“往圣山上去了?”
以她的修為,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從此處往上爬了,徐宴芝當真是去檢查結界松動之處了嗎?
顧青崢心中一突,總覺得沒有這樣簡單。
他又與小弟子閑聊了幾句,轉身往前殿去了。
走到一半,情潮退去,理智回籠,今日徐宴芝有恃無恐的笑容又出現在他的腦中,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顧青崢反復的琢磨起來。
遽然間,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顧青崢快步走到前殿,再次踏上了去往天樞峰的靈舟。
靈舟停在天樞峰后,顧青崢越往后山弟子舍走,前頭的人群便越多,眾人皆面色凝重,神情緊張。
他停下了腳步,拍了拍身旁一位小弟子的肩膀,低聲問道:“這位師弟,可知道前頭發生了何事?”
那位師弟皺眉回頭,瞧見顧青崢的那一瞬便舒緩了眉頭,沉聲答道:“回顧師兄的話,弟子舍中有人散盡靈力自盡了。”
顧青崢呼吸凝滯了一瞬,他已經曉得的了死的究竟是誰,卻仍舊下意識地問道:“是誰?”
“是徐夫人的族弟。”師弟一邊回答,一邊偷偷瞧著顧青崢的臉色,“徐廣濟。”
“方才到了晚間點卯的時辰,他并未出勤,同門便去弟子舍喚他,那知一進去,便見到徐廣濟氣絕人亡了。”
霎那間,徐宴芝的笑容又浮現在顧青崢面前。
她說,只當今日他未曾說過,她沒有聽過。
為何她這樣篤定?
因為這個謹慎的女人根本不曾留下任何證據。
徐宴芝可以混淆人心,這力量究竟可以做到何種地步,顧青崢漸漸的,又看到了一些。
太陰峰上,徐宴芝眼冒金星地軟倒在床上。
她送走了顧青崢后,只能無力地仰面躺著。
半夢半醒間,徐宴芝記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昏暗的地下,遍地花朵的包圍下,小小的她總是坐在山坡上,仰望著天上的一線光明。
天上究竟有什么?她可以看到嗎?
崖下這些漫山遍野的海娜花,能在太陽底下綻放嗎?
虛與實之間,夢幻與真相之間,徐宴芝凝視著瘦小的她,想要跨越時間山海給予她回答。
海娜花能在任何地方綻放,海娜。
她到了這世間距離家鄉最為遙遠的太陰峰上,也依然能看到拼命活下去的海娜花。
當然,它們在這里不叫這個名字,這里的人管它們叫做——
寒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