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她要榮華富貴。
沈美娘回握住宋江江的手,卻很快被他手中的溫暖激得清醒過來。
她迎著宋江江堅定的目光,注意到他臉上向外不斷滲血的傷口,還有他身上濃得有些刺鼻的血腥味。
沈美娘不知道這血腥味是源自少年身上的傷口,還是那些護衛的血。
她問:“你把那些人都殺了嗎?”
宋江江早有準備,邀功般笑:“沒有!你不是說不要隨便拔劍嗎?我都沒下死手,只是把人打暈了。”
“是嗎?”沈美娘語氣沉沉。
宋江江這才發現,沈美娘似乎不想要他這個回答。
沈美娘又問:“你不是要去救那些人嗎?這么快就救完呢?”
宋江江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我找葉六問清楚了,他近期賣掉的人我都救了!還剩下的人,我后面會拜托別人幫忙。”
他是從宮里偷跑出來的,葉先生發現他不見了,肯定會追上來的。
自己到時候再將這件事托人告知葉先生,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我趕回竹屋時,發現你們都不見了。幸好趙娘子告訴我,你是被帶回司馬府了……我都聽說了,葉司馬要將你獻給貴人,幸好、幸好我趕上了。”宋江江滿臉慶幸。
沈美娘看他這般單純,眼中的情緒越加復雜。
她早就習慣了被拋棄、被背叛,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
可是,為何上天要在這時候,讓她遇上宋江江。
宋江江又許諾:“美娘,我們逃吧!我們帶著寶兒和青詞,一起去我娘的家鄉。如果到不了那里,我們就私奔到天涯海角!我會很努力掙錢,幫你脫賤籍,養活我們大家的!”
沈美娘默默不語,被宋江江眼中的真誠感染,有片刻動搖。
她閉了閉眸,再睜眼時,眼中又帶上了三分笑意:“不。”
沈美娘笑著將手從宋江江的手中抽出:“小劍客,我要榮華富貴,你一個江湖劍客給得起嗎?”
她的目光在少年染血的衣衫上流連,眼中卻滿是鄙夷和不屑。
宋江江聽清沈美娘的話后,不可置信:“沈美娘,你這是又在逗我嗎?”
他知道的,沈美娘最喜歡逗他了,總是說些奇怪的話惹他臉紅、惹他心弦撥動。
宋江江無比希望,她這次還是在逗弄他。
“我可沒閑心逗你。”沈美娘冷笑,“你真以為你娘的家鄉存在?你當真以為我們能私奔?別說你那些可笑的想法了。”
沈美娘故意刺激宋江江,希望他能夠知難而退。
他是個很好的人……但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東西。
宋江江質問:“可是你不是都說了要和我成婚嗎?”
“對啊。”沈美娘很是爽快地回答,“我是答應要和你成婚,可我又沒說要和你私奔,要為了你放棄榮華富貴。”
沈美娘伸手撫摸宋江江的臉:“我真的挺喜歡你的,你愿意的話也可以陪著我。”
沈美娘嬌媚一笑,蠱惑道:“就算我被獻給貴人又怎么樣呢?我們還是可以做夫妻啊?反正那葉丞相也一把年紀了,肯定不會夜夜找我,他不在的時候咱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江江攥緊她不安分的手,讓沈美娘不能繼續撫摸他的眉眼。
他像是沒想到沈美娘會說出這種話:“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原來從一開始,沈美娘就從沒想過真的和他做夫妻嗎?
沈美娘眨了眨她好看的眼睛,一臉無辜:“我沒有胡言亂語,這樣不好嗎?貴人花錢養我,我再花錢養你,咱們就不用擔心沒錢用了。”
她沒被宋江江捉住的那只手,柔柔搭上宋江江緊握著的手:“就算我和一百個男人上/床,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又不喜歡他們,我只喜歡你。”
宋江江聽到沈美娘這句話,終于猛地甩開沈美娘的手。
他總是笑著的眉眼,此刻被暴戾和不解的情緒縈繞:“你根本就沒喜歡過我!你這種人說愛情,根本就玷污了愛情。”
“不。”沈美娘也被宋江江的話激起了怒氣:“這也是愛,只是我和你不一樣。”
“我的愛不能只給你。我得分一大半給我自己,剩下的還得分給父母,最后再分給榮華富貴和你。宋江江,我已經給了你,我能給的最多的愛。”沈美娘一步步走向宋江江。
她哂笑:“宋江江,你以為你就有多愛我嗎?”
“你所謂的心動,所謂的喜歡,十之八/九不過都是我的算計。”
沈美娘笑意愈濃,宋江江卻從她的笑容里品出一絲悲涼。
可沈美娘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先開了口:“你說你喜歡我,可是宋江江我告訴你,沈美娘從來就不只有嬌媚、伶俐、生動這一面。”
“你喜歡的這些,都是需要榮華富貴滋養的。我就是喜歡權勢榮寵,就是愛慕虛榮,就是想要做人上人!”沈美娘拔高了聲量。
沈美娘突然將系帶一松,扒拉開整件上襦,大片的雪白肌膚暴露在宋江江眼前。
但此刻兩個人誰也不服誰,讓這個本該充滿情/欲的動作,更像是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
沈美娘用力拽住宋江江的手,貼到她胸口,她那顆滿是欲望野心的心臟,隔著肌膚血肉,在宋江江的手下有力地跳動。
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沈美娘的“另一面”。
宋江江有些錯愕。
不是討厭,只是他發覺自己真的很沒出息。
直面野心勃勃的沈美娘,他居然沒那般生氣了,還有些許理解她,甚至……他竟然愈加被她吸引。
“新”與“舊”的碰撞和爭鳴,像“春/藥”般讓宋江江沉迷。
沈美娘卻將宋江江的怔愣當成了厭惡。
她扯了個嘲諷意味的笑:“宋少俠,這才是完整的我,如果你做不到愛我的所有……”
“那么,你根本不配說你愛我。”
沈美娘將他一把推開,自顧自整理起整理凌亂的衣裳。
“我……”宋江江想要解釋。
他能接受乃至喜歡她的另一面,可是他確實給不了她要的榮華富貴。
宋江江不想回皇宮去。
他討厭那里。
他更不能接受和沈美娘保持她說的那種關系,他做不到看沈美娘偎依在其他男人懷里,賣笑討生。
沈美娘整理好好衣裳,就看到宋江江轉身離去的背影。
看吧。
沒人會喜歡真正的她,就算被她的美貌吸引來,就算被她的笑容留住,但只要看清她的真面目都不會再喜歡她的。
不過這次不一樣。
這次是她親手拋棄了不屬于她的人。
宋江江卻在剛走兩步后,又回轉過身來。
沈美娘看到他解下了腰間的玉佩。
那塊她之前一直很好奇,卻不好開口找宋江江要的玉佩。
“我沒騙你,我爹確實是當的大官,你拿著這玉佩做信物,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宋江江把玉佩放到沈美娘手里。
將玉佩放到她手中后,他又深深看了眼沈美娘,似乎想將她的容顏刻在腦海里般。
他道:“愿你所想皆可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希望沈娘子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旋即,宋江江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美娘怔怔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目光落回手里的玉佩上。
這是塊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圖樣沈美娘不認識。
她只攥緊玉佩,像是要將它捏碎般。
半刻鐘后,司馬府的人才發現院子里的異常。
宋江江卻早已離開了司馬府。
他這段時間四處奔走救人,時不時往返于黑市,自然也聽說了南州要來大官的事。
不過他確實沒想到來人會是葉先生。
他原以為葉先生起碼得再過兩三個月,才能發現皇宮里那個“病重”的自己是暗衛假扮的。
不過正好,葉先生既然就是葉司馬想要籠絡的那個大官,那這件事也好辦許多。
宋江江到賣書的鋪子租了紙筆寫下一封信。
他從黑市上打聽到了盧刺史安頓葉丞相的地方,趁著夜色潛入府中。
他將信放到房中的書案上,思索片刻后,又解下腰畔的長劍放到案上。
葉先生肯定認識他的字跡,但字跡終究可以模仿,為了讓葉先生徹底相信這封信的內容,他必須得留下信物來。
玉佩已經叫他給了沈美娘,那還能證明他身份的,就只有這把父親在他學武時,命鑄劍大師為他所鑄的劍了。
宋江江放下一切,翻墻離開。
剛才招待葉丞相的宴會上,葉司馬想把葉隨推薦給葉丞相,沒成想葉丞相考問了他一番,害他丟臉不成,還說他需繼續進學。
葉隨憋了一肚子氣出來散步,沒成想正好看到了宋江江一閃而過的背影。
他之前想除掉這人沒成功不說,還被沈美娘知道損了他的面子,就連葉六現在也不敢替他再做事了。
新仇舊恨疊在一起,葉隨又正缺個發泄怒氣的人,立刻道:“跟上去!”
他這次要親自給宋江江一個教訓。
宋江江沒能如計劃那般帶走沈美娘,整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煩悶,就想著先出城散散心,他格外想去上次沈美娘帶他去的水邊。
那里的水很干凈,環境也很清幽,而且……只要想到那里,他就會想起沈美娘為他跳舞的夜晚。
那晚的風溫柔,月色皎潔,沈美娘看向他的目光也全是柔情。
可沈美娘說那些都是她刻意為之……
不是的。
宋江江終于確信,他的喜歡根本就不是沈美娘說的那般,是被她引誘的。
他就是很喜歡沈美娘,喜歡她的恣意、瀟灑,喜歡她得逞的笑,喜歡她輕佻的眉眼,也喜歡她的野心勃勃,她的不服輸、不認命。
沈美娘的所有,他都無比喜歡。
他要去告訴她這件事。
他宋江江喜歡她沈美娘,跟什么引/誘、勾引都沒關系,他才不是那么庸俗的人。
宋江江剛準備回城,就發覺了周圍的不對勁兒。
有人在追他,聽腳步聲不像是一般人,更像是從小習武、會注意掩蓋行蹤的人。
宋江江佯裝尚未察覺,目光卻注意到了離他最近的一塊石頭。
在狀似沒有察覺地走了幾步后,宋江江撿起地上的石頭,憑著腳步聲判斷出來的方向砸了過去。
聽到一陣慘叫后,宋江江向深林里跑去。
他眼下手中沒有劍,來人有五六人,直接動手恐怕是打不過。
林中樹木高大茂密,又有地形可以遮擋,或許還有可能成功。
但葉隨這次找了好幾個高手,宋江江的石頭只打中了其中一個,另外四人很快擋在他身前。
宋江江與他們打斗起來,他赤手空拳,對方手里都有刀劍,難免有些不敵。
最重要的是,宋江江發現他身體變得虛弱了很多。
他從小就這樣,身體時好時壞,連太醫都看不出來原因。
上次在那家黑店時也是這樣,當時如果不是突然變得虛弱,他也不會受那般重的傷。
只是在遇到沈美娘之后,他的身體好像又恢復正常了。
宋江江終究不敵幾人,被他們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葉隨這才從樹后走上前來,像看螻蟻般俯視宋江江:“上次叫你僥幸跑了,這次可就沒那么幸運了。”
宋江江抬眼盯著葉隨,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害怕恐懼,更像是全然沒將他恐嚇的話放在眼里。
這樣的眼神無疑更激怒了葉隨。
他拔/出其中一個殺手手中的劍,猛地扎在宋江江手上。
看到宋江江疼得忍不住晃了晃,他志得意滿地笑了:“不是挺能耐嗎?不是仗著你有身好本事,就在沈美娘面前露臉嗎?”
宋江江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終于染上憤恨:“你這是要殺了我嗎?”
葉隨輕描淡寫道:“不,那多便宜你。我待會兒就讓人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再挖掉你的眼睛,叫你以后只能像條狗一樣活著。”
宋江江問:“你做出這種事,你以為你就不會有報應嗎?你以為天理昭昭,律法鐵條就治不了你嗎?”
葉隨聳了聳肩:“在南州城,爺就是天理,爺說的話就是律法鐵條!”
宋江江聽到葉隨的話,又想起沈美娘和她說的,葉六敢胡作非為就是因為有人撐腰的緣故。
娘親果然就是騙他的,那些書也是哄他的。
這世上才沒什么C市,才沒什么明州仙山,更沒有什么公理正義。
他堅持的所有東西根本就沒有意義。
那些東西只會讓他活得內耗、活得痛苦,讓他連想幫助別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讓他就算……就算有了喜歡的姑娘,也不能給她想要的東西外,毫無價值。
那些所謂的自由平等、公理正義,都是不該存在的、無用的。
父皇說得對。
這世上,唯有權力才是最有用的。
有了權力,想要的,自然都會得到。
宋江江覺得身體似乎不像剛才那般虛弱,重新有了還手的力氣。
葉隨沒有注意到宋江江的變化,吩咐道:“還愣著做什么?動手啊!”
可就在其中一人舉起劍向宋江江的手臂刺去時,他突然掙
脫開按住他的兩人。
他反手握住那劍刃,鮮血順著他握住劍刃的地方不住往下滴血。
他像是感覺不到一絲痛意般,趁著持劍之人怔愣的契機,一腳踢中那人的胸口,將劍奪了過來。
那幾個和宋江江交手的殺手也有些意外。
這人就像是突然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奪舍了般,出手極為狠厲,招招都是取人性命的狠招。
內力似乎也深厚不少,幾人很快就有些不敵。
葉隨見勢不妙,趁著幾人還在纏斗,拔腿就跑。
宋江江沒有去追葉隨,想著料理完這幾個雜碎,再去追他就是了。
幾人很快就被宋江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宋江江提著劍,目光無悲無喜地走近其中一人。
月光短暫地穿過云層和林翳,灑在少年的眼里,將里面的漠然和冷血照得一覽無余。
只要他今夜揮下這劍,他就會徹底殺死那個叫“宋江江”的幼稚鬼,存活下來會是更適合這個時代的“姜頌”。
就在他的劍快要揮下時,那人連連告饒:“這位大俠、大人!小的做這行也是為了討口飯吃,您、您就饒了我吧!”
宋江江的劍在碰到那人脖頸時停下。
那人見求饒有用,又繼續哭訴:“小的上有老母要養,下有兒女需要教育,妻子也常年多病需要吃藥……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小人吧!”
宋江江過往雖然讀了很多圣賢書和那些“札記”,但他對貧窮和底層人其實沒有太多了解。
幼年時,和母親總是改換住所、云游四方,但也從未缺衣少食。
加之他發過高熱,早就將那些不太愉悅的記憶淡忘。
直到在南州的這段時間,他認識了沈美娘,才切身明白一碗紅糖水的重要性,才知道農家人的生活有多不易……
即使不做“宋江江”,只是做“姜頌”,他也無法再對這種弱者揮刀。
如果他不殺眼前這人,或許他的子女就能念得起書,不會被人笑話白字先生,或許他的女兒就有母親在她來月事時給她熬紅糖水,或許……會多一個家庭幸福。
宋江江將劍掉了個頭,沒有取他性命,轉用劍柄把那人拍暈。
可他的身體又變得古怪起來,剛才受的傷也隱隱作痛,他有些體力不支地用劍撐著身子。
那幾個只是被他打傷的殺手見狀,立刻重新撿起武器撲上來。
宋江江躲閃不及,身上又中了幾刀,就在此時山林里閃出兩個黑影。
他自然知道那兩人是誰。
宋江江握著劍,暈過去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下殺手。”
也許,他們也是別人的父親,也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
沈美娘說過叫他不要隨便拔劍。
他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成為“姜頌”-
沈美娘把玩著手里的玉佩,仍就沒有絲毫睡意。
她今日說的那些話既是她的真心話,也有她想要逼走宋江江的意思在。
已經過了子時,葉司馬和葉隨今夜說是去赴什么宴了,今夜恐怕是回不來了。
等到明日她就要被獻給葉丞相了,今夜這場宋江江帶來的意外不會被他過問。
門被人推開,涼風吹得蠟燭晃動。
沈美娘頭也沒回,心中早就有了數:“宋江江,已經離開南州了嗎?”
她當然不會讓宋江江一個人離開。
葉家的家丁剛問完情況,沈美娘就讓青詞去追他了,讓青詞一定要看到宋江江平安離開南州城才行。
青詞:“娘子,我看到宋少俠進了葉丞相在南州的處所,還把他的劍留在了那里。出來后,宋少俠就出城了,看樣子是往芙蓉谷去了。”
“除此之外,還有人跟著他,我瞧著像是黑市上的殺手。”
沈美娘猛地將玉佩揣進自己的袖子:“你怎么不跟上去?”
青詞解釋:“娘子,您只是讓我看著宋江江出城……”
“夠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無非是擔心我和宋江江私奔,就不能完成答應你的事。”沈美娘打斷青詞。
“帶我出城!”沈美娘用攀膊將寬大衣袖收攏,動作干凈利落:“我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但宋江江他不能死。”
青詞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帶著沈美娘從司馬府上離開。
臨走時,兩人還叫醒了尚在睡夢中的寶兒,將她送到了趙大郎處。
一路上,沈美娘都在思考究竟是誰會對宋江江下死手呢?
難道是葉六?
她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葉六的事是她讓趙大郎和青詞處理的,給他的教訓夠讓他躲著她和宋江江走了。
那還能是誰呢?
還有誰那般恨宋江江,竟然花錢去黑市買兇,也要除掉他呢?
難不成是宋江江之前得罪的人?
他不是說他當真是大官的兒子,那說不定是他家里和他爭家產的兄弟、叔伯什么的?
沈美娘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糊涂了。
她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讓宋江江死。
“再快些!”她催促騎馬的青詞。
從南州城回芙蓉谷有很多條路,但她前兩次和宋江江往返都是走的同一條。
她只能賭,這一次宋江江走的也是那條路。
出城半個時辰后,她漸漸絕望,那些人想對宋江江動手,肯定不會在官道上動手。
定然是將他帶進密林深處殺掉,又或是將他殺后拋尸,拋進死水潭、拋進枯井、拋到人跡罕至的深林……
哪里都有可能。
那個愛笑的、正直的少年,會永遠長眠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直到腐爛,也可能等不到腐爛,就被魚蝦、蛇鼠、野狼啃食殆盡。
沈美娘眼中漸漸被偏執、瘋狂的神色填滿。
突然青詞勒馬停下,沈美娘急忙問:“找到宋江江了嗎?”
“這里有好幾匹馬。”青詞道。
誰會大晚上在荒郊野嶺放馬呢?
兩人從馬上跳下來觀察這片草地。
還好只是剛入秋,南州草木大多也是經冬不敗的,地上的草還算蔥郁。
雖然看得出來足跡有所掩蓋,但青詞在這方面還算是經驗豐富,很快就辨認出那一隊人是往哪里走的。
沈美娘立刻循著痕跡飛奔起來。
她害怕自己去晚了,小劍客萬一打不過。
誰知才跑了不到一刻鐘,她就和一個黑影撞上。
沈美娘喜出望外:“小劍客,是你嗎?”
那人疑惑道:“美娘?”
沈美娘聽出來了這是葉隨的聲音,全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仿佛凝固住。
這是她都沒想到的,最可怕的一種結果。
葉隨最是小心眼,從小也無法無天慣了,他在宋江江身上吃過虧,肯定恨不得殺了他。
這人興許不只是殺了宋江江那般簡單。
他會折磨、凌辱,再叫人虐殺他。
沈美娘強撐鎮定:“是我。二公子,這般晚了,還來這郊外做什么?”
葉隨反問:“沒什么,就是突然想出城看看風景,就逃了今夜的宴會。美娘,你來這里又是做什么?”
“我來找人。”沈美娘湊近葉隨,抱住他柔聲道。
兩人隔得近,她就能清楚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葉隨:“什么?”
沈美娘笑得更加溫柔,不打算繼續和葉隨虛與委蛇:“葉隨,你剛才是不是殺了人?”
葉隨沒想到沈美娘會突然這般問。
他剛才叫人教訓宋江江,怕他們打不過,就自己先跑了。
但葉隨肯定不能這么和沈美娘說。
他堂堂一個貴公子,帶了五個殺手來,結果還打不過宋江江一個人,豈不是太丟面子了。
葉隨笑道:“美娘是知道了嗎?就是那個宋江江,你不是打發走了嗎?今夜他又沖撞了我,我瞧他不順眼,就讓人把他殺了。”
沈美娘這般愛他,肯定不會就因為他殺了個小劍客就和他生分吧。
“你殺了他。”沈美娘很平靜地重復。
葉隨覺得眼前的沈美娘變得陌生起來,不知為何有些冷汗
涔涔。
今夜的明月已經躲進了云里,天黑漆漆的,葉隨看不清沈美娘的臉。
如果他能看到,就會發現她那張總是笑吟吟的臉、那張漂亮過頭的臉,此刻已經被憤怒扭曲,讓人見之生畏。
葉隨不知道沈美娘的變化,上前攬住她:“你是來找他的?一個小劍客而已,殺了就殺了。美娘,你不會為他和我生分了吧?”
沈美娘笑:“葉公子說得對,一個小劍客而已。”
葉隨跟著她笑起來,但下一刻,他就被她一腳踹倒在地。
沈美娘瞪了一眼想上前阻止的青詞:“滾遠點。”
葉隨沒想到平日里溫柔小意,沒骨頭、沒脾氣的女人,此刻居然會如此可怕。
他掙扎著想起身,就被沈美娘又踹了一腳,膝蓋直接跪在地上,膝蓋骨像是要碎掉般鉆心的疼。
“宋江江是死了,可是我心里不舒服。”沈美娘扯了個笑,“殺人是要償命的。”
“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劍客,也得有人給他償命。”
沈美娘搬起一塊巨大的巖石,往葉隨的肩頸砸去,連帶著把他頭上的玉冠都給砸落在地。
葉隨痛呼一聲,額頭和脖頸都被砸得鮮血淋漓。
沈美娘卻并不打算就這般放過他。
她拎住葉隨散開的頭發,就要將他整個人往石塊上砸去。
像是不看到他腦髓被砸出來,嗚咽著咽氣,就不罷休一般。
葉隨連連討饒:“我沒殺他!我沒殺他!”
聞言,沈美娘在葉隨即將撞上石塊時,扯住他的頭發將他扯回,俯身逼問:“你說什么?”
葉隨:“我、我的人和他打得有來有回,我先跑了。”
“你說真的?”沈美娘問。
葉隨舉手發誓:“我發誓、我發誓,比真金還真。”
沈美娘這才甩開像灘爛肉的男人:“他們在哪?”
葉隨指了個方向:“前面的深林里,不、不遠……”
沈美娘幾乎剛聽到這話,就拔腿往密林深處跑去。
“娘子!沈美娘!”青詞跟在她身后的聲聲疾呼,她都置若罔聞。
沈美娘心頭只有一個想法。
宋江江不能死。
他是單純幼稚到可笑,看事情、做事情都透著股涉世未深的傻勁兒,可是……他不該死。
他什么都沒做錯,他才不該死。
沈美娘逐漸聞到了更加濃烈的血腥味。
不是葉隨身上那種淡淡的,只是經過血腥之地而留下的味道。
是人的血肉被劃開、刺破,又躺了許久,才會有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沈美娘靠近那血腥味的源頭,看到了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
她猛地跪在地上,感覺自己的手腳一個勁兒抖動著,都不聽自己的話了。
“宋江江。”沈美娘跪在地上,一具一具尸體地翻找。
這個不是。
這也不是……
等翻到最后一具尸體時,沈美娘才笑出聲:“我就知道小劍客劍術精湛,不會有事的。”
她嘴角笑得弧度越來越大,過于詭異夸張的笑容讓人看著心驚,又好像她只能用這樣才能安撫住自己,不至于發狂。
沈美娘知道宋江江有一線生機后,手腳才重新有了力氣,掙扎著起身。
這么多人圍攻那小劍客一個人,他就算能逃走,肯定也是負了重傷。
說不定就藏在這附近哪個矮木、灌叢里。
小劍客上次被葉六綁走時的傷都沒好全,如今又落下新傷,一定很疼的。
青詞檢查了那幾個倒地不起的人,急忙拉住想要繼續往里去的人:“沈美娘!”
“這些人都沒死,我瞧著像是出手之人,不愿意奪人性命。”青詞解釋。
沈美娘聽到這話怔愣在原地,然后罵了一句:“蠢死了,我說讓他不要隨意拔劍,又不是讓他不自保。”
這世上怎么會有宋江江這么蠢、這么幼稚,卻……又讓她喜歡的人啊。
青詞在幾人當中找出了受傷最輕的那人,按住他的人中,用隨身的針包給他扎了幾針。
沈美娘見人醒了,立刻問:“你們今夜追殺的那個人呢?”
這人眼神飄忽不定,不愿坦誠相告。
沈美娘揪住他的衣襟:“你再不說,都不用雇你的人懲罰你,我現在就殺了你。”
那人被沈美娘眼中的癲狂神色嚇到,哆嗦著道:“我們原本就要得手了,但不知為何,突然從樹林里竄出兩個人,將他救走了……”
沈美娘又問:“什么人?”
“不知道,看身手不像是江湖上的人,更像是……官兵?那兩人還喊他公子什么的。”這人說完就又暈了過去。
沈美娘松開手。
宋江江真的沒死。
這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美娘終于從剛才的不理智中回過神來,仔細思考如今的情況。
宋江江被人救走,至少性命無虞了。
沈美娘從袖子里拿出宋江江給他的玉佩,突然高高舉起,似乎是想將它摔個粉碎。
最后她還是沒那么做。
沈美娘捏緊那枚玉佩,直到眼淚滴答滴答打在玉面上,她才發覺自己哭了。
她到此時此刻才發覺,她遠比自己以為的更喜歡宋江江——卻是在此生兩人大抵不會再見面以后。
沈美娘沒有摔碎玉佩,突然將青詞腰間的刀從腰側拔/出。
青詞驚呼:“沈美娘!”
她以為沈美娘這是要為宋江江殉情。
但沈美娘只是將刀一橫,割斷了她額前的一縷鬢發。
斷發代斷頭。
沈美娘承認她喜歡宋江江,但她還不想死。
宋江江的喜歡太珍貴了,她就以這一縷青絲作為補償。
自此后,她與宋江江就算是一別兩寬、互不相欠。
沈美娘眼中的扭曲情緒,逐漸平息,恢復成往日恬淡溫和的目光。
她將刀拋回給青詞:“司馬府不能回去了。”
葉隨今夜出城不歸的事,肯定會被葉司馬知道。
她把葉隨打成那個樣子,這司馬府肯定是不能回了——不僅不能回,她還得找個新靠山。
青詞懂沈美娘的意思,問:“那該如何?”
沈美娘:“葉丞相和葉家關系不好,又頗有佳名,是條出路。我去葉丞相府上碰運氣,你把我箱子里重要的東西趕緊拿到趙大郎處。”
“若是事成,明日酉時,我或丞相府的侍女會到當鋪對面的成衣店買水紅衣裳。若是沒有……”沈美娘講到這里默了一下,“你帶著趙家兄妹和寶兒進京去。”
沈美娘冷靜至極的語氣,絲毫讓人想不到她剛才還瞧著丟魂落魄。
她又道:“若是酉時沒消息,立刻把當鋪關了,進京去投靠謝黨——就拿著葉六這些年略人和葉家占地的證據去。”
“謝黨與葉黨不和,他們會庇護你們的,至于我答應你之事……沈溫在謝黨,他會幫你。”沈美娘道。
青詞看著沈美娘毫不猶豫轉身,察覺到她沒跟上去,還頗為不解地回頭看她:“怎么?你想在這里等死嗎?”
青詞這才跟上去。
她想從沈美娘的眼里看出不舍、看出悲傷,可是都沒有,就好像剛才那個為了宋江江想要殺人的人不是沈美娘一樣。
沈美娘看穿了她的想法,抬眼向遠處看去,語氣平淡:“我和他已經緣盡于此了。”
“他會做他浪跡天涯的劍客,至于我——”沈美娘眼神依舊堅定,“我還是要追求我想要的榮華富貴。”
青詞被沈美娘臉上的堅毅震驚,她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厲害,但還是沒想到她竟然能夠灑脫到這種地步。
月亮已經從陰翳里掙脫,將沈美娘眉眼間不認命的倔強照得一清二楚-
葉丞相暫住的府上,從天將明時就被守衛戒嚴,府中正房里時不時有人端著血水和清水進進出出。
等到天大亮,隨行的太醫才處理好
宋江江身上的傷口,又喂了幾次藥才讓他脫離險境。
太醫擦了擦臉上豆大的汗珠,覺得自己九族總算是保住了:“回稟丞相,公子已無大礙,手上的傷只要好好用藥,不出一月就能痊愈。”
葉丞相頷首,給另外兩個守著宋江江的人使眼色。
那二人心領神會,跟著葉丞相出了內室,就跪在地上認錯。
葉丞相皺眉訓斥:“公子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嗎?就這樣跟著公子胡鬧!”
葉明舟知道這兩個侍衛見安和知寧,都是宋江江母親的徒弟,他們如今只聽宋江江指揮。
但是就這樣縱著宋江江放下江山社稷不管……他們也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
見安自知理虧,默默挨葉丞相訓,但知寧顯然就不是,他嬉皮笑臉反駁:“葉先生,陛、公子不是都安排好了他的‘身后事’了嗎?況且,陛下和我們二人說了,我們倆不能動手……”
陛下離京前,給葉丞相留的信里不僅安排好了他“死后”的事,也和葉丞相打了賭——只要陛下不靠舊人幫助,能一路順利到明州,就算是他贏了。
陛下最討厭別人勝之不武,要是他們出手相助了,陛下就算是贏了也會生氣的。
“但像昨夜那種危急關頭,屬下當然是立刻出手相救了。”知寧補充道。
上次在芙蓉谷也是,他們見陛下受了重傷,也是想出手幫忙的。
可是誰知道半路出了個沈美娘。
想到陛下這幾月和沈美娘的相處,知寧笑得更意味深長:“屬下覺得公子挺樂在其中的。”
葉明舟已經知道宋江江這幾月的經歷了,那位救了宋江江性命的女子,他也大致有所了解。
這二人是宋江江親信,他也不方便多說,揮了揮袖就讓人退下了。
恰在此時,葉明舟看到伺候的丫鬟出來通傳:“大人!公子醒了!”
葉明舟聽到這話連忙往內室走去。
他也不知道究竟該拿宋江江怎么辦才好。
宋江江和他娘一樣,都是十足十的犟骨頭,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可能點頭的性格。
更何況,這孩子就算這次被他逮回去了,以后也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再跑的。
這次他看了信又正好碰上宋江江得罪人受了傷,在城門口捉住了他,下次可未必有這般好的機會了。
葉明舟隔著屏風,一時躊躇不知進去了該如何說。
宋江江察覺到了他的到來,主動開口:“葉先生既然來了,便進來說話吧。”
葉明舟進去,恭敬給宋江江行禮。
他以為他會看到宋江江不高興,看到他生氣發脾氣,乃至是怨恨的眼神。
可是宋江江遠比他想的更為平靜,甚至……
眼前的少年經歷了幾個月的流離,褪去了從前的青澀,此刻穩重平和的神態,讓他想起了先帝。
葉明舟發現他可能不需要勸宋江江了。
果然,下一刻,宋江江就道:“葉先生,你是對的。或許,他也是對的。”
宋江江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先帝。
葉明舟很是詫然。
宋江江除了眼睛像他娘外,脾氣和他娘也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先帝當年為了挫掉宋江江那些悲天憫人、優柔寡斷的脾氣,可沒少罰他。
明明只要認個錯,先帝就隨他去了,可這孩子寧愿罰跪、罰抄書,也從來沒和先帝低過頭。
葉明舟意外:“公子,您這是……”
宋江江用沒受傷的手自虐般地去碰傷口,那夜熟悉的痛感再次涌來,他語氣平靜:“我會做個好皇帝的,這是我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謂的公理正義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痛苦,但權力就可以讓他得到想要的一切,毀掉討厭的一切。
他一點也不憧憬“那個世界”了。
宋江江看向葉明舟,瞇了瞇眼:“葉先生有個族兄在南州做司馬嗎?”
葉明舟一時沒明白宋江江問這個的意圖,遲疑道:“是有這么個親戚,不過臣與宗族素來疏遠。”
宋江江當然知道這點,問這個也只為確定葉明舟和葉家的事,究竟有沒有關系。
他盯著葉明舟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悠悠道:“葉司馬不干凈,和略人的生意有牽扯,好好查查吧。”
宋江江好像就跟變了個人般,從前這孩子肯定會直接問他“葉先生和葉司馬有關系嗎”,或者直接就把事情丟給他了。
但是現在的宋江江更像一個合格的皇帝,更符合先帝對他的期許。
葉明舟本來應該高興,他這算是完成了先帝的囑托,可是看到宋江江冷漠的神情,他卻有些于心不忍。
就像親手扼殺了一條鮮活的生命般。
葉明舟想起宋江江給他的信,又問:“公子,您在信中除了這略人之事,還提及了那沈娘子,您……”
“不用管她。”宋江江立刻道。
他剛才還古井無波的眼神就像是被人砸了塊石頭,泛起陣陣不住的波瀾。
宋江江眼中的情緒也不像是怨恨,更像是情人間的……埋怨。
葉明舟心里突然就有了底。
宋江江還是那個宋江江。
“她喜歡榮華富貴,你等她來了,給她點錢打發了就是。”宋江江裝做自己并不在意。
葉明舟點頭:“是。”
他看宋江江轉過頭看風景,就好像真不在意沈美娘,又道:“若是無事,臣就先退下了,公子好生休養。”
宋江江應了一聲,可葉明舟才轉身走了兩步,他又開口叫住葉明舟:“別給一點!那女人最喜歡那些東西,得多給她一些,叫她下輩子都吃穿不愁才行。”
葉明舟心下了然,臉上卻還是沒什么變化:“是。”
他走到門邊,手將要搭在門上時,又聽到宋江江的聲音傳來——“等等。”
“她是賤籍,幫她脫籍,不能編假身份,得就是她的身份……就說她捐資修路,錢財從我娘留給我的錢里出。”宋江江又道。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可以,先生還是收她做義女吧。”
葉明舟聽到宋江江的話,故意反問:“可還需要臣按您在信中說的,在京中佳公子里,為沈娘子挑個人品樣貌皆上品的。”
宋江江否決:“不行!”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后,他的臉漲得通紅。
可能是為了證明他才不在意沈美娘,又偏過頭去:“隨便,都行,她愛嫁誰嫁誰。”
葉明舟聽到這話,確信宋江江是真的喜歡沈美娘了。
這孩子從小善良,救過的人多得數不清,男的女的都有,他原本還以為宋江江對沈美娘也只是動了“惻隱之心”。
原來不是動了惻隱之心,是真的動了心。
“公子、大人。”門外傳來侍女的聲音,“有位沈娘子拿了這枚玉佩,自稱與葉大人是故交,想與您見一面。”
宋江江忍不住開口:“什么故交,那明明是我送給她的。”
這個沈美娘怎么亂說話,還一點都沒提他。
宋江江沒有告訴沈美娘葉丞相認得這枚玉佩,他原本的安排里,是葉先生會在看完他的信后,今日主動去司馬府找沈美娘才是。
她怎的自己拿著玉佩來找葉丞相呢?
侍女將玉佩呈進來,原本還在因宋江江少年心動覺得有些好玩的葉明舟,看到玉佩的剎那就愣住了。
信中說了是玉佩,但葉明舟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枚玉佩。
宋江江居然將他從不離身,他娘留給他最重要的遺物,送給了那個沈美娘?
宋江江看了那玉佩一眼,佯裝沒看見,隨口道:“葉先生去吧。”
葉明舟看出宋江江是故作不在意,實際上手一直在揉捏被子一角——他都擔心宋江江等會兒把被子揉爛,又或者把傷口又弄出血。
葉明舟給宋江江遞臺階:“公子,不如也去瞧瞧吧。畢竟,這枚玉佩是您的東西。”
“給了她就是她的了,我可不是送了東西還會要回來的小氣鬼。”宋江江嘴硬。
想到沈美娘那夜和他說了那些話,他心里就生氣。
沈美娘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懂愛情!
更何況……那夜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輸出,
他現在又屁顛屁顛跑過去,那他成什么了?
宋江江的手卻沒再用力揉搓被子。
葉明舟看到宋江江的動作,低眉思索片刻,道:“那公子出去走走也好,您受了傷不方便,就讓下人推著您走也好。”
宋江江聽到這話“哼”了一聲。
葉明舟覺得不對——先帝當年和宋江江她娘吵架,他就是這么給先帝遞臺階的。
先帝那種性格每次到這個時候也知道順坡下驢,怎么陛下如今反而不懂這個理兒?
葉明舟沒疑惑多久,就看到宋江江不情不愿起身:“我去看看。”
他再三重復:“我就是去走動走動。”
他才不是想見沈美娘!
第25章 第25章想要榮華富貴一共需要幾……
沈美娘被侍女帶到偏廳里等葉丞相。
她含笑向侍女道謝,那侍女不過匆匆看了一眼,就不由臉紅心跳。
眼前的女人不僅容貌上生得極美,還自成一股嫵媚風流,就算是教坊的頭牌怕也是比不上的。
沈美娘看到侍女有些踉蹌地離開,卻沒聽到她被人斥責的聲音。
葉司馬一個司馬排場就夠大了,府上規矩也嚴,要是司馬府的侍女伺候外客如此不端莊,肯定是會被訓斥的。
那就說明,這葉丞相要么是比葉府更嚴,知道教訓仆人得背著點外客——這樣的話,葉丞相就是個好面子的。
要么就是這葉丞相初到南州城,可能沒帶什么侍從,這里的仆人都是當地官員給他安排的——那他就是個不夠謹慎的。
當然還有種可能,就是這葉丞相對下人不算嚴苛……
沈美娘回想從她在葉丞相的宅邸外,拿著玉佩拜訪時見到的小廝,再到剛才頗為有禮地為她引路的侍女。
還有這一路上對這個宅子的觀察。
這個宅院自然不算寒酸,但卻連司馬府的氣派都比不上。
她注視著桌上顏色素雅的杯盞,心里對這位葉丞相有了初步的判斷。
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至少是個偽君子。
沈美娘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看到門外有一抹紫色,連忙俯身叩拜:“賤奴見過丞相大人。”
“不必多禮。”她聽到一道溫潤的聲音。
沈美娘恭謹地應道:“是。”
她起身跪坐好,頭卻依舊謹小慎微地低著。
沈美娘頭低著,脊梁卻挺得很直,像是經霜凌雪的翠竹般挺拔。
倘若不是事先讓人查過這個沈美娘,她也自稱奴婢,葉明舟都要下意識將她當成那些閨秀淑女了。
葉明舟本就因沈美娘救過宋江江的事,對這姑娘頗有好感,此刻見到她如此不卑不亢,對她愈加滿意。
他語氣更為溫和:“沈娘子拿來的玉佩,我好像沒什么印象,我與你也不是什么故交。沈娘子可知道愚弄朝廷官員是何罪?”
葉明舟按照宋江江吩咐的那般回答。
他不知道為何陛下不與沈美娘相認,還要他先裝作不認識這枚玉佩。
沈美娘聽到葉明舟這種高官,居然會尊稱自己為“沈娘子”,心中滿是不解。
不過這倒是更讓她心里有了確信的答案。
她俯身,猛地給葉明舟又叩了好幾個響頭。
葉明舟還沒反應過來,院中被侍衛攙扶著一直旁觀的宋江江,下意識就往這邊跑了好幾步。
如果不是宋江江腿腳不便,沒跑兩步就差點摔倒,此刻怕是已經被沈美娘發現他的存在了。
葉明舟回神過來,心里又驚又怕,急忙止住她的動作:“沈娘子不必如此。”
沈美娘停了磕頭,屋外的宋江江也才不再想進來,繼續默默盯著里面的人。
沈美娘總覺得除了葉丞相,還有人在看她,但她又不能轉過頭去看。
她只當是伺候的侍女在偷看,繼續演戲:“賤奴自知蒙騙大人實在是罪無可恕,只是賤奴實在是不知還能去求誰……”
葉明舟心里更加奇怪:“沈娘子究竟有何事想說?”
沈美娘這才抬頭,她雙眼噙著淚,眉眼低垂,看起來楚楚可憐卻又透著股倔強的勁兒。
她悠悠道:“奴從小是聽著葉丞相為官一方,就造福一方的故事長大的,知道這天底下就沒有比葉丞相更清正廉明、愛民如子的好官了。”
不管了,先給這姓葉的戴幾頂高帽再說。
“賤奴是司馬府上的奴婢,背主之事乃是不忠,可奴實在不愿意看著葉家人仗勢欺人、占人良田,還給那些略人勾當撐腰的事……奴知道大人心如玉壺,定不會坐視不理的。”沈美娘道。
她說完這話,又磕了好幾個頭:“奴叛主實在該死,大人殺了賤奴也是應該,但還請大人能秉公辦理。”
葉明舟聽到沈美娘的話頗為意外。
他瞧這人看著弱不禁風的樣子,原以為會是個柔弱的姑娘,陛下才想要將她托付給自己。
可是如今看到沈美娘這般堅毅,倒是讓葉明舟刮目相看。
葉明舟對沈美娘的好感又深了許多。
他試探問:“你說的這些事可都有證據?”
沈美娘點頭:“賤奴認識一對趙姓兄妹,他們全家皆因葉家占田被禍害得家破人亡,還知道有一名叫葉六的地痞,他和他的手下素來常為葉家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門外的宋江江聽到沈美娘的話,才意識到她從來就沒打算放過葉家。
什么因為得罪主母才被趕到芙蓉谷——沈美娘該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故意被趕出葉家,既能避開葉隨的騷擾,也好到芙蓉谷見趙娘子。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計的結果。
葉明舟:“這些證據你是如何知道的?”
眼前的女子不過是個奴婢,怎會知道如此多的事情。
沈美娘:“奴看不過葉家屢屢犯下的大錯,平日里多留意了一些。”
葉明舟明白這話是沈美娘敷衍他的,也能懂沈美娘這是在暗示她很聰明的意思。
沈美娘是想讓他知道她有價值,不論是她這張漂亮臉蛋,還是她的手段。
葉明舟因對沈美娘這塊“璞玉”的欣賞,一時都忘了她與宋江江的關系。
他故意試探:“你說自己聰慧,卻拿著一塊玉佩貿然蒙騙當朝宰輔,這般看來,你還是不夠聰明。”
沈美娘不緊不慢辯解:“葉家打算將我獻給大人,那樣奴就會被打上葉家烙印,來日葉司馬獲罪,也會連累奴。”
“說不定還會連累大人,若是那般,賤奴就是萬死也難贖罪。”沈美娘道。
葉明舟:“你說的倒是有理。”
他又瞧了幾眼這人,才反應過來這姑娘的話,不就是默認他會收下她嗎?
一時不小心,倒是被她給套進去了。
葉明舟不由更欣賞沈美娘:“可是你這樣背主之人,若是來日……”
“賤奴以性命起誓,此生定報大人知遇之恩,絕無二心。”沈美娘難得失了規矩,打斷葉明舟的話。
沈美娘說哭就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掉:“賤奴本是良籍,是被那葉司馬貶良為賤,那種悖逆國法之人,怎能與葉大人相提并論。”
葉明舟不知道沈美娘“變臉”的本事,看她哭了,連忙道:“既是如此,那便……”
他看向遠處的宋江江,見對方不太樂意地點了點頭。
沈美娘聽到葉明舟的停頓,心中疑惑,可她又不能抬頭。
下一刻,葉明舟的回答沖淡了她心中的疑惑:“你便先在府中安頓下來吧。”
沈美娘立刻俯身在地上又叩了幾個響頭:“多謝大人!”
葉明舟被她突兀的動作,嚇得不輕,連忙喚來侍女帶她下去休息。
他怕自己再和沈美娘說話,她指不定又給他磕頭。
葉明舟哪里敢讓陛下的救命恩人給他磕頭啊。
沈美娘跟著侍女們從偏廳離開。
臨走時,她依舊感覺有人在看她,回身向院中看去,卻什么也沒看到。
只有葉丞相眼神頗為慈祥地目送她。
看到她回身,還笑得愈加慈愛。
沈美娘這才壓下心中的怪異感。
她原
本還希冀是不是宋江江那小子……不過想想也不可能。
那天晚上她說的話那般難聽,稍微有點脾氣的人怕是得和她老死不相往來了。
更何況宋江江可是要去做他的大俠的,怎么會浪費時間來看她?
宋江江望著沈美娘快步離去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失落。
剛才她轉身看過來時,見安連忙拉了他一把,才沒叫他暴露。
見安樸實地笑:“公子,我記著您的吩咐,剛才我瞧沈娘子想回身,立刻就……唉喲,知寧你打我做什么。”
更精明些的知寧,打量宋江江有些落寞的神色,壓低聲音:“就你武功好。”
沒看到陛下剛才巴不得被沈娘子發現嗎?
宋江江收回目光,葉丞相向他走來:“公子叫我留下沈娘子,不知是打算作何安排?”
葉明舟雖然嘴上是在問,心里卻知道宋江江肯定是喜歡人家姑娘。
那依宋江江的性子,這位沈娘子就是皇后都做得。
“以后再說。”宋江江心煩意亂道。
沈美娘說什么她愛自己,可是她的愛情根本就不是愛情。
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還接受他和別人有牽扯?
宋江江的觀念里,人只能和喜歡的人共度一生。
如果沈美娘不喜歡他的話——宋江江才不要和她在一起。
葉丞相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的恩怨,不過他的處世之道有一條就是“不要摻和情人間的事”。
他思索片刻,又道:“這位沈娘子,瞧著倒是十分聰慧,像是讀過不少書的樣子。”
宋江江聽到這話,下意識道:“那當然,沈娘子就是又聰明又漂亮,讀過的書也……不是,她讀過書?”
沈美娘可是貨真價實的白字先生。
葉丞相:“剛才臣與沈娘子交談,她言談舉止都不像是尋常奴婢,更像是讀過書的大家閨秀。”
葉明舟都忍不住猜測,這個沈美娘會不會是哪個罪臣之女了。
若不是言傳身教,哪里會有這般學識氣度?
宋江江抬眼看葉丞相,欲言又止。
若是他這位平日里看人最準的師父,知道沈美娘是個不折不扣的白字先生會作何感想。
但他沒有拆穿沈美娘剛才營造出來的假象,冷笑兩聲:“她確實不是尋常人。”
尋常人可說不出“和多少人上床,都不影響她只愛宋江江”這種話。
宋江江想到這里更為生氣。
沈美娘究竟把他當成什么呢?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男寵”,還是真覺得自己真不會生她氣?
葉明舟看宋江江一個人站在那兒,臉越來越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己又該怎么勸。
幸好,這時侍女的聲音打破了局面:“公子、大人,那位沈娘子說,她想請大人派人去東市給她買衣裳,順便將她的舊友接來。”
宋江江臭著臉:“這種小事隨她就是了,有什么好問的。”
侍女又道:“那位娘子還說……”
“她還說什么?”宋江江語氣更為不悅。
沈美娘破了僵局,記得接她的好姐妹享福,卻都不讓葉丞相去找找自己。
她果然不在乎他。
侍女不知道為何今日這位公子脾氣格外不好,但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那位娘子讓大人將玉佩還給她,沈娘子說……”
“她說,這玉佩是她最重要之人留給她的,是比她性命都重要的東西,希望大人能原諒她今日蒙騙之事,將玉佩還給她。”
侍女說完這句話,宋江江愣在原地。
半晌,他才眨了眨,害羞青澀地低頭笑了笑。
他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將剛才葉丞相遞給他的玉佩交給侍女:“給她吧。”
可是等侍女離開,他都還是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哪里還有剛才生氣的模樣。
沈美娘那邊拿到玉佩,就從袖子里拿了一粒碎銀放到給她送玉佩的侍女手中:“多謝這位娘子。”
侍女連忙推辭。
沈美娘見這人是真不打算收,就笑著將銀子放進荷包里,又試探問:“這位娘子是第一次來南州嗎?”
侍女不知沈美娘問這個做什么,遲疑著點了點頭。
沈美娘了然,那就是葉丞相從京中帶來的人了。
以后就能從這人口中探知,京中的形勢和葉丞相府中情況。
沈美娘輕笑:“那娘子無事時,可以去東市逛逛,那里賣東西的多,除了南州本地的新奇玩意兒,還有不少西域來的好東西。”
侍女笑著和她道謝。
沈美娘將玉佩裝進袖中,原本還想繼續套點話,就聽到寶兒的聲音:“沈美娘!”
寶兒跑進來,用力抱住沈美娘,一把鼻涕一把淚:“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沈美娘得罪了葉司馬,還敢跑到葉丞相這里來“碰運氣”?!
今日,若不是青詞把寶兒拍暈過去了,她早就跑到這里來要人了。
沈美娘讓屋內葉丞相府的人都退下后,才安慰寶兒:“別哭了,我是有把握才來這里的。”
寶兒將信將疑:“你有幾分把握?”
沈美娘挑了挑眉:“三分。”
“三分把握你就敢做?”寶兒拔高聲量。
沈美娘是真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是不是?
“有什么不敢,”沈美娘用手帕幫寶兒擦著眼淚:“三分把握,就要去做,五分把握那就一定要做,七分把握那就是堵上身家性命都得做。”
寶兒撇嘴:“那十分把握,你豈不是得拉上全天下人陪你做。”
“非也。”沈美娘故作深沉,“這世上可沒有十分把握的事。”
寶兒被沈美娘的歪理說得啞口無言。
沈美娘又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寶兒,咱們現在不就成功了嗎?”
她拉住寶兒的手:“我現在可是投到葉丞相門下了,良禽擇木而棲,我啊,現在可是挑到了這天底下,不可多得一根好木頭。”
寶兒皺眉:“什么勤,什么木頭?”
“是我挑到了好主子的意思,這可是我昨晚剛找說書先生現學的。”沈美娘得意。
她猜葉丞相這種靠學識,從寒門子弟爬到天子近臣位置的人,肯定也會欣賞同樣有學識的人。
她昨晚可是整夜沒睡,一知半解地背了好多詞兒。
寶兒還是覺得沈美娘這次太冒險:“你別在這兒什么木頭了,人家葉丞相和葉司馬是一家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會不幫家人幫你?”
沈美娘故作神秘:“我就是知道。”
寶兒不信:“我看你就是嘴硬,你怎么知道的?”
沈美娘拉住寶兒的手晃了晃,循循善誘:“好寶兒,你平日里不是也喜歡聽傳奇故事嗎?你難道就沒聽過葉丞相的故事嗎?”
寶兒一臉茫然。
傳奇故事不都是些妖鬼神仙,才子佳人的纏綿故事嗎?
不是這個姑娘死后給書生托信要見一面,就是那個書生被妓\女拋棄,又重新俘獲對方芳心。
還有就是什么夢中做到大官,或者拋棄未婚妻、糟糠之妻,另娶夫人的故事。
沈美娘拿著折扇輕敲了一下寶兒的頭,了然道:“你就知道看表面。”
寶兒委屈:“那些故事不都是些假的嗎?有什么用?除了你,誰會把他們當真啊!”
“誰告訴你那些故事全是假的,還沒用的?”沈美娘反問。
沈美娘掰著手指和寶兒算:“有個叫葉思的書生被狐妖救了,然后中狀元的故事,你聽過吧?”
寶兒點頭。
“那個葉思的原型就是葉丞相。”沈美娘又繼續數著,“還有《秋娃傳》里頭的葉書生也是葉丞相,更別說直接寫明了是戲說葉丞相的《葉明舟外傳》了。”
寶兒還是不大懂:“可是這些傳奇不都是寫的人亂編的嗎?”
“編也不能完全亂編啊。”沈美娘指著自己,“就像我,等我以后名揚天下了,文人們給我寫書,可以說我其實是官員之后,因罪沒為奴籍,但總不能說我不是奴籍吧?”
“我生得這般好看,你可以編排我是貓鬼幻化,總不可能說我
丑吧?“沈美娘反問。
寶兒總算是懂了:“我明白了,沈美娘你的意思是,那些故事里是有符合事實的部分!”
“對!就是這樣!”沈美娘道。
她仔細解釋:“把那些故事里的‘葉丞相’整理整理,就會發現他們都有共同之處。譬如,他們都是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都容貌俊美,都幼時家貧……”
沈美娘壓低聲音:“都和葉氏宗族關系惡劣。”
寶兒恍然大悟:“這就是美娘你今日敢來這里的那三分!”
沈美娘搖頭:“這最多占半分,還有半分是那塊好玉能唬住門房幫我通傳,葉丞相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位故人的舊物,至于剩下的兩分……”
她指了指自己的臉,忍不住臭美:“都是仰仗我這張好臉,多虧了它,不然我可不敢來。”
寶兒聽到沈美娘的話,嘴角忍不住抽抽。
果然,沈美娘只要脫離險境,就會露出她討打的本性。
寶兒問:“美娘,那位葉丞相是看上你了嗎?”
雖然沈美娘大部分時間都挺嘴賤的,但寶兒還是更希望她別被葉丞相看上。
葉丞相一把年紀了,哪里配得上沈美娘。
畢竟,她不討打的時候……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看上了,但沒完全看上。”沈美娘道。
寶兒:“什么意思啊?”
別說寶兒不懂,沈美娘也有些拿不準那個葉丞相的想法。
葉丞相看她的眼里沒有情\欲,那就不可能是想納她為妾的意思。
說是欣賞她吧,沈美娘也覺得不對。
當年葉司馬看到她,那簡直就跟貓看到老鼠,珠寶商看到上好的美玉一樣,可葉丞相的眼神也完全不像那人。
看她的眼神,竟有點像家中長輩看小輩的感覺。
沈美娘也沒想到葉丞相居然會真的將她收入門下,原本她想的是討個葉丞相的庇佑,就覺得不錯了……
“反正先住下就是了。”沈美娘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她這人只要不是會殺頭的大事,或者下頓吃什么那種急事,從來都不會多憂慮。
到時候見招拆招就是了。
見寶兒還是不動,沈美娘軟了語氣,安慰她:“反正肯定不會娶我做小,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她可不想和四五十的老東西睡覺,要是葉丞相真有那個意思,她也會另作打算。
寶兒又問:“那娶你做妻子呢?”
沈美娘聽到寶兒的話,捏住寶兒肉肉的臉蛋,逗她:“寶兒,你覺得葉丞相那種貴人,會娶我這種賤婢做正妻嗎?”
“當然!”寶兒毫不遲疑,“沈美娘你怎么做不得了?你做大官夫人、王妃……就算是做皇后,你都做得!”
“唉喲——”沈美娘急忙捂住寶兒的嘴,“小點聲,這里不是芙蓉谷。”
沈美娘知道寶兒說的是自己從前勸她的話。
這小丫頭學別的學得慢,學她這種話倒是學得快。
沈美娘撫摸著寶兒的頭,抱著她溫柔承諾:“放心吧,我沒和你玩文字游戲,葉丞相對我就沒那種心思,行了吧?”
寶兒盯著沈美娘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
沈美娘將寶兒攬進懷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把青詞喊進來,我有事交代她。”
她如今脫了險境,聽到寶兒的話,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宋江江。
沈美娘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玉佩。
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會做不到如從前般灑脫。
另一間臥房內,宋江江的目光落在葉丞相剛讓人送回的劍上。
他將劍拔\出,對著黃昏時的余光端詳著這把劍。
這是他武學開蒙時父皇送他的劍,幼時他還拿不穩劍的時候,就曾許愿此后要拿著這把劍懲惡揚善。
他要像媽媽一樣,做名揚天下的大俠。
可是如今還是落了空。
宋江江的手指撫過冰冷的薄刃,目光沉沉。
有侍女求見,宋江江收劍入鞘,才道:“進來。”
侍女說明來意,說葉丞相派她監視沈美娘,讓她將沈美娘每日的起居和動向都匯報給宋江江。
宋江江冷聲道:“不必了。”
侍女沒想到陛下會拒絕。
不論是出于對陛下安全的考慮,還是陛下可能好奇沈美娘的日常,葉丞相讓她這么做都無可厚非。
宋江江知道和古人解釋“人身自由”是對牛彈琴,只道:“我相信沈美娘,我如果想知道她的事……我是說,如果、萬一我有那么一點想知道,我會自己去。”
“退下吧。”宋江江道。
他又像想起來什么般叫住侍女:“你是暗衛?”
侍女點頭。
宋江江道:“你是暗衛,難免伺候不周,我會重新派人去照顧沈美娘的。”
侍女這才明白,陛下原來是信不過葉丞相的人,是想派自己的心腹去。
她還說陛下看起來心思單純——她才是真單純,能坐穩皇位的人,怎么可能會心思單純。
侍女走后,宋江江又吩咐知寧:“你挑幾個能干的去……不,你挑十幾個去沈美娘那里,我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知寧小聲問:“公子,這暗衛都調走了,您的安全……”
宋江江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不從暗衛里調,只從尋常侍女里調。”
“你們誰都不準監視沈美娘。”宋江江道。
他心里涌起無力感。
和這里的人談人權,還不如和沈美娘談真心、談愛情。
知寧這才連忙領命,他又詢問宋江江:“公子,沈娘子似乎讓那個青詞姑娘在找您的下落,您看……”
宋江江聽到這話,睫毛顫了顫,像是不可置信:“她在找我的下落?”
看到知寧點頭,宋江江低頭淺笑,再開口時話里不自覺帶了幾分欣喜:“隨她吧。”
沈美娘除了不愛他,或者說給不了他想要的愛以外,她已經是這個世界唯一能聽懂他說話的人了。
沈美娘還會找他。
不如——他原諒她好了。
第26章 第26章在?V她貴妃看看實力……
沈美娘投入葉丞相門下后,就又開始醒了就練舞、練樂器,到點吃飯睡覺的日子。
她好像又恢復了遇到宋江江前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約莫就是每日睡前,她都會問青詞有沒有查到宋江江的下落。
沈美娘遲遲沒有得到宋江江的下落,另一件事情卻有了結果。
葉司馬被下了大獄。
沈美娘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試侍女送來的冬衣。
寶兒看沈美娘聽到這個消息,一點都不激動,實在不解:“美娘,主君……葉司馬將你貶良為賤,葉隨以前也總是對你動手動腳,你聽到這個消息怎么都不高興一下嗎?”
沈美娘脫下身上的衣裳,又換了另一件:“我很高興啊,如果能將葉司馬腰斬、砍頭,我會更高興。”
葉司馬犯的罪不小,但也算不上“大不敬”、“謀大逆”那種罪,最多也就判個絞刑。
沈美娘垂眸,葉司馬和裴家、鄭家都有姻親,想來他們會撈一把他。
那他應該只會被判流刑。
沈美娘可不覺得這樣的處罰有何可解氣的。
“美娘,你……”寶兒欲言又止。
寶兒知道沈美娘人不壞,可是她一個姑娘家怎么脫口而出就是這些酷刑——她平日里究竟聽的什么傳奇故事?
沈美娘知道寶兒心思簡單,不再多說,吩咐侍女:“這幾件衣裳我都喜歡,就都留下吧……寶兒,你送送這位姑娘。”
寶兒走后,沈美娘才問青詞:“打點妥當了嗎?”
得到青詞的回應后,沈美娘起身:“走吧。”
葉司馬對她有“栽培之恩”,沈美娘當然得去好好“謝謝”他才是。
青詞已經打點妥了獄卒,沈美娘拎著準備好的點心進去。
葉司馬灰頭土臉,穿
的衣裳也很是破舊,是她從未見過的落魄模樣。
沈美娘將食盒放到葉司馬面前,取下幃帽,關心道:“大人,這番可是受苦了。”
她說的話是擔憂的話,眼里卻毫無波瀾,甚至稱得上冷漠。
葉司馬“哼”了一聲:“你這叛主的賤奴,居然還敢到我面前來?”
沈美娘眼里登時便溢滿眼淚:“大人,奴不過是擇木而棲罷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葉司馬聽到沈美娘厚顏無恥的話,冷笑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都是你和葉明舟告發了我的事!”
同葉司馬的激動相比,沈美娘顯得格外平靜:“大人真是聰慧。可大人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好控制嗎?”
“不然大人也不會將我貶入賤籍,也不會許我學樂舞禮儀,卻唯獨不準我念書。”沈美娘道。
葉司馬皺眉:“貶你為賤籍又如何?你一個奴婢,我如何做,都是給你的恩賜。”
“我知道。”她笑著將食盒打開,“大人這般恩賜,我當然時刻謹記,才會來看望您。”
沈美娘將飯菜一一擺到桌上:“大人可不要將我的一番好意浪費了。”
葉司馬盯著那些飯菜,像是看到洪水猛獸般:“難不成你敢在飯菜里下毒?”
沈美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如從前般低眉順眼,將筷子捧到葉司馬面前:“大人,還是快些吃吧,不然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你!”葉司馬將飯菜掃落在地,“你不要以為如今我落了難,就會被你威脅。”
沈美娘并不意外他的舉動:“大人怎么能浪費這些菜呢?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既然您不收,那我就只能送給幾位公子們吃了。”
她在司馬府時,府上的公子沒少調戲又或取笑她,葉隨不過是那些人中最過分的一個。
葉司馬也一直都知道這些事。
他卻都裝作不知。
沈美娘笑道:“您如今還是朝廷命官,殺您確實不夠方便,不過幾位公子就不一樣了。”
“您沒被動刑,可幾位公子可都被動刑了。就算死了,正好也可以說是扛不住刑死了。”沈美娘起身,“既然大人不領情,我便與大人別過了。”
葉司馬緊緊盯著沈美娘,雙目猩紅,咬牙切齒道:“沈美娘,你也不怕報應!”
沈美娘“噗嗤”一聲笑出聲,笑得花枝亂顫:“大人、裴夫人,您的那些小妾、同僚,還有他們的親人,欺壓百姓、占人田地、略人販賣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報應?”
沈美娘收斂了笑意,臉上只剩下寒意:“還有啊,葉大人——”
“我沈美娘,從不信什么報應,什么神佛。”
沈美娘一字一頓道:“我只信,成王敗寇,你死我活。”
葉司馬看到沈美娘這般冷血無情模樣,才意識到她從前那些溫柔小意、膽怯無知,全是這女人裝出來的表象。
這女人簡直就是心如蛇蝎!
沈美娘轉身,款款向外走去,葉司馬盯著她的背影,道:“等等——”
“我吃、我吃!”
葉司馬撿起地上的飯菜一口口往嘴里塞,被噎到岔氣,也不敢停下,生怕沈美娘真的給他的兒子們送去有毒的飯菜。
沈美娘負手,好整以暇欣賞葉司馬的舉動。
這些貴人從前都高高在上,看不起她,可是大家有什么不同呢?
為了求生,不還是可以趴在地上吃殘羹冷炙嗎?
葉司馬將飯菜咽下去,卻發覺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怔然抬頭。
難不成沈美娘當真是來看望他這般簡單?
沈美娘:“大人,您如今應該是信我就是來送您一程了吧?”
“你想要穿腸毒藥?那可太便宜你了。”沈美娘俯身瞧著葉司馬:“大人可要很小心才行,若是判了流三千里,到了那南方酷暑之地。這一路蛇蟲鼠蟻、瘴氣濕熱,還有……”
“那些被你們害死的亡靈,他們不在了,可是他們的家人都尚在世。”
沈美娘的笑意越來越深,葉司馬被嚇得冷汗涔涔,嘴里還沒咽下去的食物如鯁在喉,讓人喘不過氣。
沈美娘盯著葉司馬驚恐的神情,“好心”提醒:“大人,一定千萬要小心哦。”
沈美娘提起食盒就往外走,聽到身后傳來葉司馬劇烈的咳嗽聲,像是整個肺都要裂開般。
從牢獄里出來后,沈美娘走到一輛馬車前,將食盒歸還給里面坐著的趙娘子。
她道:“當年答應替你們兄妹二人報仇之事,我如今也算是做到了。”
沈美娘從袖中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遞過去。
趙娘子想要推辭,沈美娘搖頭:“你們兄妹為我出力頗多,這是你們應得的,日后我在南州的當鋪和田產也還是要靠二位經營。”
趙娘子看沈美娘堅持,只得收下。
她則將一枚平安符遞給沈美娘:“這是前些日子,我去廟中替娘子求的,還望娘子歲歲長安。”
沈美娘盯著那平安符,眼神微滯,不自在道:“你不必如此,我與你們兄妹二人不過是各取所需。”
沈美娘很早以前就明白,這世上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
天下之大,唯有利益和權勢金錢,才能拴住人心。
可是趙娘子也格外固執:“沈娘子切莫如此說。”
“當年我重病時,娘子日子也不好過,卻愿意花重金為我治病……這么多年,沈娘子也讓青詞姑娘為我診治。”趙娘子拉著沈美娘的手道,“我知道,沈娘子是這天底下難得的好人。”
若只是為了拿到葉家的把柄,沈美娘完全不用做到這份上。
趙娘子這么多年過去,都依舊記得初遇沈美娘的那個冬日。
在她和兄長將葉家侵占她家良田,逼死她們父母的事報官,卻反被官府的人打了一通丟出城外時,是沈美娘宛如神女般出現,救下奄奄一息的兩人。
沈美娘那時眼中的悲憫絕非作假。
趙娘子想起舊事,不由又淚花滿溢。
她抹了抹淚,將平安符再次塞到沈美娘手心:“沈娘子,請你一定要收下。”
沈美娘有些不知所措,她盯了那小小的平安符好一會兒,才將它揣進袖中。
她隨口道:“謝了。”
她語氣看似平淡,耳根卻在微微發燙。
沈美娘已經很久沒聽到過這種贊美她的話了。
沈美娘又交代了許多事,和趙娘子說好,她到上京站穩腳跟會與他們兄妹再度聯絡后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沈美娘手里攥緊那枚平安符,就像是拿著燙手山芋般。
等回葉府時,她發現葉府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沈美娘看這局面心中疑惑,門口的侍衛看到她出現,立刻迎了上來:“沈娘子這是去哪里呢?”
沈美娘聽到這話,心里的疑惑更甚,她雖然是帶著青詞去的牢獄,但沒有想瞞葉相。
出去時,也是和侍女說她去見葉司馬,感謝他從前的知遇之恩。
怎么府上還是在找她?
沈美娘的疑惑很快被解開。
寶兒就在不遠處,看到沈美娘就哭著跑過來,抱住她:“美娘,你沒事吧?我送完送衣服那姑娘回來,就看到你不在了,我還以為你又出事了。”
沈美娘這才知道是寶兒誤會了。
她問:“我不是說了,我是去見葉司馬了嗎?”
“可是我看你這么久沒回來,我怕萬一你被葉司馬的人報復。”寶兒道。
沈美娘聽了寶兒的話,知道她是好意,但……
她戳了戳寶兒的額頭:“葉司馬還怎么報復?他這次落難,是葉丞相的意思,他的那些還沒落難的同僚、姻親誰不躲得遠遠的?”
寶兒捂住額頭,淚眼汪汪:“人家擔心你嘛。”
沈美娘看寶兒這樣,想著她的脾氣是自己縱容出來的,揉了兩把她的頭發也不再追究。
今夜去送葉司馬一程,不帶寶兒,和上次去黑市救宋江江一樣。
這種復雜棘手的事,沈美娘還是不想寶兒太早摻和,她希望這小姑娘能再多無憂無慮幾年。
沈美娘又哄了寶兒幾句,但看到葉丞相府上這些人慌亂的局面,心中還是頗為疑惑。
沈美娘自恃美貌不假,但她也明白自己對葉相不會那般重要。
按理來說,寶兒擔心她是被葉司馬的人綁了,葉相總不至于會信。
更何況,沈美娘說破天了,也就是個美人,是件禮物罷了。
對葉司馬來說,她興許頗為“珍貴”,但對葉相而言,又哪里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呢?
正在此時,下人來通傳,說葉
相想要見她。
沈美娘跟著侍女去了葉相的院子,果見他站在庭中等她。
沈美娘很愛惜自己的命,也很寶貝自己的身體,從小她的眼神就很好。
她一進院中,就能看到不遠處的梅樹旁,似乎是藏了個人。
沈美娘記得傳奇故事里都說那些王孫公子身邊會有暗衛,她只當這就是傳說中的“暗衛”了。
不過連她這種一點武功都不會的,都能感覺出這暗衛的存在,看來這個暗衛也沒什么厲害本事。
葉明舟不知沈美娘心中所想,只悄悄打量著沈美娘,確信她沒有受傷,才松了口氣。
剛才寶兒和府上侍女說了她的猜測,陛下立即就派了人去找。
倒不是擔心葉司馬和他同伙的報復,陛下是怕上京的人得了消息動手腳。
葉明舟當然覺得沒人敢有那個膽子,可陛下也說什么都不放心。
還好沈美娘這沒多久就回來了,不然恐怕又要興師動眾一番。
借今夜的事,葉明舟也更明白陛下對沈美娘的態度,語氣更為尊敬:“聽說沈娘子去探望葉司馬呢?”
沈美娘點頭,笑得單純無害:“葉司馬雖然犯下諸多錯,但畢竟對奴有知遇之恩,奴當然要去看望他。”
葉明舟聽到這話,心中對沈美娘愈加欣賞。
這般善良的好姑娘,也難怪會救了宋江江,還會被宋江江喜歡上。
葉明舟越看沈美娘越滿意,這姑娘又聰明又好看,還心腸好,如果陛下和她在一起……
等他百年以后,也能對先帝有個交代了。
梅樹那邊卻忽然傳來聲響。
沈美娘朝那處看了過去。
這暗衛實在是太不小心了,居然犯了這么明顯的錯誤。
還沒等葉明舟想到為那處動靜遮掩的借口,沈美娘就捋了捋鬢發,主動開口:“南州這是要入冬了,風也越來越大,大人要記得添冬衣。”
她把意外的聲響,歸因于夜風拂動樹葉。
這樣那個暗衛興許就不會受罰,就算被罰也會被罰得輕些吧?
也是可憐,這么晚了,還要在寒風里守著主子——沈美娘平日這個點,夢都做好幾個了。
葉相頷首,沈美娘才恭謹退下。
等沈美娘離開,宋江江才從梅樹后走出來,反駁道:“她才不是好心去看葉司馬。”
他剛才就是聽到沈美娘的話,心里想反駁,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才會弄出聲響。
葉明舟訝然。
這位沈娘子愿意救素不相識的宋江江,又敢于揭發葉司馬的罪行,還不忘舊主恩情……
更別說她剛才的話,明顯是把宋江江當成了暗衛、侍衛等人,在給他開脫,免受主子重責。
這個姑娘明明如此善良聰慧,怎的宋江江會對她有如此偏見?
但葉明舟又不能直接反駁宋江江。
他便順著宋江江問:“公子,為何這般認為?”
“我就是知道!”宋江江冷哼。
他盯著沈美娘離開的方向。
沈美娘就是這樣最會演了!
誰都會被她騙過去,就連自己都被她騙了、哄了那么多次。
沈美娘才不是什么以德報怨的性子。
她只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她今夜肯定是去落井下石,說不定還好好氣了一通那個葉司馬。
不過——
宋江江又冷哼一聲:“葉禎作惡多端,被沈美娘奚落也是他活該。”
葉禎是葉司馬的名字。
葉相原本聽到宋江江前面的話,還想著他當真討厭沈美娘,可一聽后面這句話,又明白宋江江可不討厭沈美娘。
帝王的厭惡可不是這樣的。
葉明舟猜測兩人可能是鬧別扭還沒和好,故意道:“既然公子如此討厭沈美娘,不如就將她留在南州,臣在南州也有親友可以照顧……”
“不行!”
葉明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江江打斷。
宋江江也知道這樣顯得他太在意沈美娘,愣了一下,編了個借口:“她對我是救命之恩,自當以千金報之。”
葉明舟沒戳穿宋江江,追問:“公子的意思,難道是封她做郡主?”
“不夠。她救了我,封國公主也是應當。”宋江江道。
他又想起沈美娘剛才還在自稱“奴”,吩咐道:“給她恢復良籍的事,你也要再上心些,能快則快。”
葉明舟點頭稱是。
宋江江欲蓋彌彰般強調:“我這都是為了報恩,才不是對她有非分之想。”
沈美娘都指著他鼻子,說他對她的愛稱不上喜歡,把他的一顆真心貶得一文不值了。
他要是再舔著臉湊上去,未免也顯得自己太“白給”了。
葉明舟拼命壓著嘴角的笑容:“臣明白。”
以前,先帝總說陛下不肖他,想來還是沒看過陛下此時的模樣。
他們父子倆明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嘴硬心軟-
上京,興寧坊。
今日是謝閣老六十壽宴,府上前來祝壽之人頗多。
酒過三巡,原本坐在宴席中靠前位置的人,卻在下人俯身在他耳旁低聲耳語后起身離席。
旁邊的鄭尚書帶著酒氣,問:“沈大人怎的如此著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不成?”
謝閣老可是謝黨領袖,沈溫作為謝黨人中途離席,說不定會惹非議,他也是好心提醒沈溫。
沈溫勾唇,語氣溫和:“無礙,多謝鄭兄關切。在下不勝酒力,想出去清醒清醒。”
他生得端正,又一身書卷氣,說起話來也滿是真切,讓人不由相信。
鄭尚書點了點,就隨他去了。
沈溫避開熙攘人群,尋了謝府中清幽僻靜的地方,才將探子喚了出來:“南州那邊究竟是什么情況?”
葉禎下獄的事發生得太突然,沈美娘在他府上,沈溫這些日子一直都擔心她跟著受連累。
沈溫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之色。
終究,是他虧欠沈美娘太多。
探子將沈美娘轉投葉相門下,還頗為葉相看重的事,仔細講給沈溫。
“葉明舟對沈娘子是什么打算?”沈溫又問。
探子回稟:“葉相想將沈娘子帶回上京,還頗為禮遇。”
沈溫聽到這話,追問:“當真?”
探子也不知道主子平日里那般冷靜的人,怎的會因一個女人就亂了方寸,不明所以點頭。
沈溫聽到這話,面色沉沉,和之前在眾人面前如沐春風的溫潤公子全然不同。
探子見沈溫這般表現,想起主子與沈美娘的恩怨,主動提議:“大人,南州到京城路途遙遠,屬下等可以將沈娘子半道劫走。”
“不可。”沈溫毫不猶豫否決了這個方法。
此計不論成功與否,葉明舟定然都會追查到底。
如今,他還不能明面上得罪葉明舟。
沈溫揉了揉眉心。
葉明舟不是好色之人,他帶沈美娘回京,自然不會是想納沈美娘為妾。
若是葉明舟也是想學葉禎,那他又會把沈美娘獻給誰呢?
寧王那個廢物不大可能,掌神策軍的裴渡倒是一直在謝黨和葉黨間搖擺不定,遠在西南手握重兵的姜忠也尚未站隊……
就算真是這幾個人也還算有回旋的余地。
沈溫最擔心的是,葉相是想把沈美娘獻給陛下。
陛下登基以來以守孝的名義,遲遲不肯選秀,后宮空懸已久。
葉相若是想往陛下宮里塞人,也說得過去。
“你讓人繼續盯著。”沈溫冷冷道。
在探子即將離開時,他又叫住那人:“沈娘子——”
沈溫頓了一下。
沈美娘從前就脾氣倔,愛活動,不服輸。
這么多年來,他怕知道她的近況,會忍不住去找她,從來沒敢問過沈美娘的近況。
可他很想知道沈美娘的近況。
她可有變瘦,她的眼睛是不是還是笑起來眉眼彎彎,是不是看人時依舊真誠
熱烈。
探子在等沈溫的吩咐,可是在良久的沉默后,沈溫只是嘆了口氣:“你退下吧。”
如今還沒到時候,他便是問了也無用,還不如不問。
沈溫揮退探子,又恢復他溫和守禮的君子模樣,轉身回了宴席。
長夜漫漫,有人借酒消愁至天明,沈美娘卻安睡了整夜。
她醒得很早,大清早就收拾檢點自己的首飾衣裳。
寶兒被她吵到,迷迷糊糊道:“沈美娘,你不困嗎?”
沈美娘點數著自己的東西:“不困啊。”
一想到過幾日就要動身去傳聞中的上京了,她就激動得根本睡不著。
那可是上京!
是天子所居的地方,是到處都是權貴的地方。
那種地方,多的是機遇。
沈美娘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那個地方,如今終于可以親眼看到了。
她倒要看看,傳聞中的上京,究竟有多了不起。
沈美娘把她值錢的寶貝都數了一遍,確認無誤后,將宋江江留給她的玉佩放在盒中裝進箱子最深處。
宋江江和她說什么這塊玉佩,會幫她得到想要的榮華富貴——可是這些日子,都沒人來找她。
這天底下恐怕也沒幾人比葉相更有權勢了。
沈美娘只當宋江江是知道她如今撿得良枝,就不來打擾她的安穩了。
至于這塊玉佩,她也打算連同和宋江江的這段情一起,埋在心中。封存起來。
沈美娘推開門,吩咐門外的青詞:“不必再找宋江江了。”
一段美好的感情,不需要結果,也夠她在漫漫余生中,偶爾回味了。
啟程離開上京那日,沈美娘親眼盯著自己的東西都被搬上馬車才放心。
臨別之際,沈美娘掀開簾子回望南州城氣派的城墻。
寶兒看她出神的模樣,以為她是不舍南州城,安慰她:“美娘,你不必如此不舍,日后……”
“誰說我不舍呢?”沈美娘打斷寶兒的話,一臉興奮地比劃,“好寶兒,你說南州城不過一個中州,城墻就如此氣派,那上京的城墻得多高、多大啊!?”
沈美娘憧憬道:“想想就好奇。”
寶兒忍不住道:“沈美娘,你沒救了。”
沈美娘這個女人,這輩子都定型了,什么柔軟心腸,跟她就不沾一點邊兒。
“非也。”沈美娘這些日子跟著侍女又學了許多文雅詞,她扇著折扇,“我這叫豁達。”
沈美娘挑眉:“再說,我本來就不是南州人,這里于我而言,也不過是他鄉罷了。”
寶兒總覺得沈美娘這話哪里不對,可又好像反駁不了。
她只能撇撇嘴,指著沈美娘扇風的手:“都入冬了,你還扇你那破扇子,小心著涼。”
沈美娘毫不在意:“沒事,這樣不顯得我足智多謀嘛。”
寶兒被沈美娘的話弄得說不出話,她不再和沈美娘多費口舌——主要是她也是真說不過沈美娘。
南州到上京坐馬車最快也得一兩個月,沈美娘卻一點都不覺得白日漫長,每日都懷揣著對上京期待。
等到真的進京那日,沈美娘好奇地掀開車簾。
她看到了上京的人,也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和她沒什么不同。
上京的城樓倒是更大,更高,修得……沈美娘想了很久,終于想起“固若金湯”這個詞兒。
不愧是大燕的都城,當真是和南州截然不同。
馬車一路穿城而過,沒在路上任何一個坊口停下。
沈美娘聽傳奇故事里說,有權有勢的貴人都在皇城、宮城附近住著。
葉丞相這般大的官,想來肯定住得離皇城最近。
不知過了多久,沈美娘看到有人掀開車簾,伸手給她:“沈娘子,請下車。”
沈美娘扶著那人的手,從馬車內出來,下一刻就被眼前巍峨的宮殿驚住。
葉丞相這是打算把她獻給皇帝?
沈美娘發現只有她一人的馬車直接進了宮城。
剛才攙扶沈美娘的人既不是青詞、寶兒,也不是謝相府上的侍女,而是一位沈美娘從未見過的女子。
她梳了高髻,舉手投足不像尋常侍女。
那人向沈美娘行禮,道:“沈娘子,下官是尚儀局的徐掌賓,請您跟下官來。”
徐掌賓給沈美娘引路,同時給她解釋:“謝相是外臣,和您不能一同走,至于您的貼身侍女需要先去尚宮局錄下名帖才行。”
沈美娘跟著徐掌賓進了一處宮殿,便有宮女帶她去沐浴更衣,收去可能傷人的物件,替她重新梳妝打扮。
就算沈美娘試圖打探消息,宮人們也全都恭謹不敢多言,像木偶般毫無生氣細心地伺候沈美娘。
等到沈美娘被打扮好,徐掌賓道:“娘子請在殿中等待,宴會還有兩個時辰才開始。”
聽到這話,沈美娘第一反應是她餓了怎么辦。
從早上用完早飯后,沈美娘就再沒吃東西,還要再等兩個時辰才開始宴會。
宴會上,她肯定也是什么都不能吃的,她要是到時候餓暈過去,豈不是會被皇帝拖出去砍頭。
就在沈美娘想要不要睡會兒,以至于等會兒別暈過去,還是干脆找宮人要飯吃時,就看到有宮人在給她上菜。
好貼心!
不愧是皇宮,就是比在南州好多了。
徐掌賓道:“沈娘子舟車勞頓,可以先墊墊肚子。”
沈美娘和徐掌賓客氣了一番,矜持又不住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東西。
她本來就餓了,更別說這飯菜居然還都很合她胃口!
在看到飯菜里的蟹肉時,她目光略微滯了片刻,想起了宋江江曾給她做過的蟹黃面。
但不過片刻,沈美娘就將異樣的情緒拋諸腦后,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宮里的飯菜真是太好吃了!
沈美娘越吃越覺得宮里就是好,她一定要想盡辦法讓那小皇帝看上她才行。
不說別的,就看在這一桌子好東西的份上,她也得想辦法留在宮里。
等到夜色漸濃,沈美娘就被宮人們引著往另一處宮殿去。
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覺得比剛才她梳妝打扮的地方還要華麗威嚴許多。
沈美娘逐漸走近那宮殿,里面的樂舞聲逐漸明顯,又瞬間停下——她猜應該是小皇帝發話叫停的。
她聽到尖利的太監聲音:“宣沈氏覲見。”
沈美娘聽到這聲音,提著裙子謹慎地跨過有些高的門檻。
沈美娘覺得她該緊張的。
這般盛大的場合,上首坐的也是這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可是,沈美娘絲毫慌張也沒有,她甚至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無比興奮。
那些血肉里包裹著的野心、欲/望,在跳動和叫囂。
沈美娘徐徐走到殿中,依著在司馬府學過的禮儀,跪下行禮:“賤民沈氏拜見陛下。”
她語氣不卑不亢,官家小姐如此很妥當,但放到賤民身上,就顯得略有些出格了。
沈美娘又在賭。
她聽過關于這個小皇帝的故事。
文人們不喜歡編排他的故事,怕砍頭和滅九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沒什么好編排的。
和先帝一生大刀闊斧改革,三征漠北,廢元后,立賤民做皇后比起來,這位小皇帝實在是太平平無奇了。
這個小皇帝子以母貴,一落地就是金尊玉貴的太子,先帝給他留下的也是個四海升平的盛世。
這般平順得沒有波瀾的人生,以至于文人都不愛編排他。
沈美娘也只能猜測,這般循規蹈矩的人,應該不會喜歡同樣溫吞的人。
他們更容易被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吸引目光,比如離經叛道,又比如張揚恣意的靈動美人。
沈美娘低頭,等著自己放手一搏的結果——
“平身。”
沈美娘聽到這聲音錯愕。
這是宋江江的聲音!
他的聲音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間,他的聲音很好認,更別說,沈美娘和他朝夕相處了幾個月。
原來宋江江是皇帝姜頌。
好啊,嘴上說什么不騙她,其實還不是騙她了!
沈美娘心里的憤怒只有
一瞬間,她又想起了自己那夜指著姜頌罵的那些難聽話。
還有她之前說文昭皇后的話,以及對姜頌爹的評價……
她之前都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啊。
沈美娘不敢抬頭,腦子里只想著該怎么破局。
宋江江道:“朕此次微服江南受重傷,多虧了沈娘子相助,來人賜座。”
“多謝陛下。”沈美娘謝恩。
她在席間很靠前的位置坐下,細品剛才姜頌的語氣——聽著好像沒生氣的意思。
沈美娘稍微放下心,正襟危坐,也不繼續裝“膽大無知”的樣子。
姜頌看到沈美娘的舉動,知道沈美娘沒打算繼續裝了。
她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就能裝成任何模樣,把所有人都玩弄于掌心。
姜頌心中不悅,故意道:“沈娘子,你說,朕給得起你榮華富貴嗎?”
他的語氣不算重,再加上姜頌兩日前,就把沈美娘在他落難時救過他的事,故意傳揚開了。
殿上的人都沒往姜頌生氣的方向想,只當陛下是在和恩人打趣。
唯有沈美娘知道這小劍客還記她仇。
不就是說了他幾句難聽話嗎?怎么還記仇到現在?
在短暫的怔愣后,沈美娘立刻道:“我信!”
沈美娘俯身叩拜,夸贊道:“陛下沖齡踐祚,就能將大燕治理得海晏河清,如此英明神武,前代多少英主都比不上,妾身如何不信?”
沈美娘把自己剛學會不久的溢美之詞全用上了。
見姜頌還是沒發話,沈美娘繼續道:“陛下當然給得起榮華富貴!如果陛下封我做個貴妃,我就信!”
姜頌還想嚇唬她?
這小子要真恨她入骨,就不會對外宣稱她是他救命恩人,更不會留自己到現在了。
誰是這么恨一個人的。
看《中小學生守則》長大的臭小子,還想跟她演什么無情帝王?
這下好了吧,折了名聲又賠位份,還得花錢養她。
第27章 第27章白給哥被套路的一生
沈美娘的話讓整個大殿上都陷入了沉默。
大家都知道陛下在江南遇難時被一個農女救了的事,但他們也沒往男女之事上想。
小小農女,肯定是粗手笨腳,沒什么學識的粗鄙之人。
不過……今日他們見到沈美娘本人生得這般好看,又說了這樣討要冊封的話。
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相依為命好幾個月,一時干柴烈火也說得過去。
姜頌聽到沈美娘的話,也跟其他人一樣陷入沉默。
但他的沉默略有不同。
沈美娘前不久才罵了他一頓,不說愧疚心虛,她怎么也不該這么連吃帶拿吧?
況且,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她說這種話,別人肯定會覺得她是個不檢點的壞姑娘。
姜頌心里還生沈美娘氣,卻也做不到冷眼旁觀沈美娘自污名聲:“沈娘子是農家女,分不清內命婦和外命婦實屬正常。”
他又道:“沈娘子對朕有救命之恩,封賞之事,朕自然不會忘。”
殿中大多數人都信了姜頌的話,一個粗鄙的農女,不知道宮中規矩才正常,陛下看不上她也正常。
想來兩人共處那幾個月里,應當也沒發生什么逾矩之事。
沈美娘聽到姜頌的話不服氣。
誰說她分不清外命婦和內命婦的?
她的傳奇故事又不是白聽的,她知道貴妃是內命婦。
這個小皇帝居然造她謠。
沈美娘心里不忿,但等姜頌一臉得意看向她時,沈美娘還是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回應。
她明白了,姜頌肯定是在報復她,知道她喜歡榮華富貴,故意不給她貴妃之位。
真是好狠的男人。
沈美娘知道貴妃之位沒指望了,化悲憤為食欲,她小口又迅速地往嘴里塞著東西。
不愧是宮里東西就是好吃。
特別是這個白色點心軟乎乎的,還不黏牙,阿爹阿娘年紀大了,肯定喜歡吃這個。
姜頌看沈美娘不將自己放在眼里,心里更加生氣,故意咳嗽了一聲。
聽到動靜的臣子命婦都停下動作,坐得離姜頌最近的沈美娘將點心咽下去,才看向姜頌。
姜頌幽幽盯著沈美娘,問:“沈娘子,這些東西就這般好吃嗎?”
沈美娘像是沒聽出姜頌的怨氣,直接道:“回陛下,真的很好吃!簡直就是玉盤珍饈,妾身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姜頌聽到沈美娘的話,心里更生氣。
沈美娘和他重逢,就沒什么話想和他說嗎?
比如問問他的傷好沒好,問問他為何之前沒有告訴她關于他身世的實情。
一開口就是討要封賞也就罷了,在她眼里,難道幾塊破點心都比自己重要嗎?
姜頌起身,殿中人不明所以跪送,沈美娘也跟著他們跪下。
姜頌在她身前停下腳步,冷冷道:“跟上。”
沈美娘也不知道姜頌這是發什么瘋。
她還有點沒吃夠……
算了,先把小皇帝哄好再說。
殿內的人更加弄不清情況,陛下說是為感謝她的救命恩人,給她設宴接風洗塵,把京中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了。
可是怎么這宴會還沒半個時辰,兩人都提前走呢?
鄭尚書低聲問關系親近的沈溫:“沈賢弟,你說陛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溫卻置若罔聞,緊緊盯著遠處提著裙擺,匆匆追上皇帝的少女。
鄭尚書不知道他與沈美娘的糾葛,以為他也覺得這女人背景蹊蹺。
鄭尚書道:“我聽說,這女人可不是陛下什么救命恩人……”
他聲音壓得更低:“這女人其實是葉明舟那個老東西獻給陛下的。”
鄭尚書注意到沈溫眼中的不甘和袖下攥緊的手,連喚了他好幾聲:“沈賢弟、沈賢弟!”
沈溫這才反應過來,驀然溫和一笑:“沒什么,酒飲得有些多了,頭昏得很。”
鄭尚書覺得剛才肯定是他看錯了,沈溫這般溫潤的人,怎的會露出那般兇狠的樣子呢?
“說來,我記得你也是南州人?沈賢弟可認得這沈娘子?”鄭尚書問。
沈溫笑著搖頭:“不曾。”
另一邊的沈美娘,已經追上了姜頌。
她在姜頌身后約莫四五步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跟著他。
姜頌沒說話,她也沒說話。
沈美娘有些無聊,就悄悄觀察這個皇宮。
可惜她沒什么文化,想來想去,還是只想得出“好大”、“好高”和“好華美”的贊美之詞。
姜頌突然轉身,捕捉到了沈美娘走神的瞬間。
他叫沈美娘跟著他,沈美娘怎么都還要走神!
姜頌揮退跟著的侍女,垂眸看她:“你就沒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沈美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
姜頌現在不是已經好好站在她面前了嗎?既然如此又還有什么需要問的呢?
但沈美娘知道姜頌現在今時不同往日,小聲試探:“陛下,希望我和您說什么呢?”
“當然是希望你關心……”姜頌說到這里停下話頭,偏過頭去,“算了,你愛說不說。”
他才不要看起來太上趕著。
沈美娘這種得寸進尺的人,他要是稍微軟下態度,她能直接貼臉捉弄他。
姜頌已經在她身上栽過這么多次,才不會繼續犯蠢。
沈美娘聽到姜頌的話,瞧著他撇過頭故作生氣的樣子。
這次他好像是真的有點生氣。
沈美娘垂下眼睫,很快就想出該怎么哄他了。
“我看陛下光顧著喝酒了,都沒吃什么東西,不如還是吃點東西墊墊吧。”沈美娘從袖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點心遞到姜頌面前。
她踮起腳,仰頭笑著看姜頌:“就算陛下再怎么生我氣,也得先吃飽呀。”
姜頌看沈美娘都這樣了,再不拿的話就有故意拂她面子的意味了。
他正想不情不愿拿一塊點心吃的時候,沈美娘已經主動把點心懟到他嘴里。
沈美娘歪頭笑了笑:“陛下,這個點心又甜又軟,真的好好吃。”
姜頌將點心咽了下去。
他也沒吃出這點心和別
的點心的區別,只覺得這點心可能是被沈美娘的手帕包過,上面也沾染了她身上的濃郁香氣。
姜頌不喝酒,素來都是以茶代酒,此時此刻卻好像有些醉了。
他也說不清楚,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沈美娘奸計得逞,憋不住笑意:“陛下,還要再來一塊嗎?”
姜頌這才發覺他又被沈美娘轉移話題,逗弄了一番。
他冷聲道:“不必了。”
姜頌想要扳回一城,故意道:“你剛才又在席上打包東西。這里不是南州,別人會笑話你的。”
“不會啊。”沈美娘湊近姜頌,眨了眨眼,“我可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哪個不長眼的敢笑話我?只要陛下在,我就算把別人桌上的點心都打包走,都沒人敢說什么。”
姜頌忍不住笑出聲,才發覺自己又輸給沈美娘了。
這輩子在耍嘴皮子這件事上,他是沒機會贏她了。
姜頌被沈美娘逗了這幾下,原本的怨氣散了許多,可他這次實在是做不到低頭。
那夜的爭吵,用他媽媽那個世界的話來說,兩人吵的是對“愛情”的定義。
就算這輩子只能做“姜頌”,他也絕不可能認可沈美娘的愛情觀。
可如果不低頭,沈美娘肯定也不會遷就他……
“陛下,”就在姜頌糾結時,沈美娘伸手主動環住他的腰身,“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沈美娘和他細數:“人生不過七八十年,到現在,妾身已經活了快二十年了,至多也就只能陪陛下六十年。我們何必去糾結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姜頌聽到這話點了點頭。
沈美娘扎進姜頌懷里,抱得更緊:“把光陰浪費在內耗上太不值得了。陛下,我們要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才對。”
“我分得清外命婦和內命婦,我就是想做貴妃,想日日陪在陛下身邊。之前差點和陛下錯過,我想往后余生都再也不要和陛下錯過了。”沈美娘悶悶道。
姜頌聽到沈美娘這般剖白內心的話,不由軟了心腸,哪里還記得什么怒氣和幽怨。
在短暫的怔愣后,他回抱住了沈美娘:“嗯。”
姜頌察覺到入冬的寒意,將宮人帶著的大氅披到沈美娘身上,他溫聲道:“上京的冬天比南州冷得多,你一定要注意身子。”
沈美娘笑著點頭。
姜頌又道:“我等會兒就宣禮部尚書進宮,貴妃冊封的事,一定能快盡快。”
沈美娘聞言,用力抱住姜頌:“宋江江,我最喜歡你了。”
在姜頌看不見的地方,沈美娘松了口氣。
她終于把姜頌的毛順好了。
姜頌叫人送沈美娘去撥給她住的宮殿,沈美娘拉住姜頌的袖子問:“陛下不去嗎?”
姜頌聽懂沈美娘的言下之意,耳尖緋紅,強撐著道:“朕、朕……還沒滿十八。”
沈美娘“哦”了一聲,又踮起腳湊到姜頌耳邊,曖昧道:“那陛下一定要快點滿十八哦。”
說完,她輕笑一聲,帶著宮人走了。
姜頌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捏著還在發燙的耳朵,像是還在回味什么。
沈美娘這個人……這種事要是能快,他也想啊。
把姜頌弄得不好意思的“罪魁禍首”沈美娘,不僅沒有一絲心虛,此刻她正站在宮人口中,姜頌安排給她住的“關雎宮”前被驚得張大了嘴。
沈美娘問引路的宮人:“這真是給我住的?”
這么大的宮殿,只住她一個人會不會太浪費呢?
領頭的宮人點頭:“自然是給娘子住的,這關雎宮歷來都是寵妃所居,娘子這可是好大的造化。”
沈美娘聽到這話,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遞給這宮人:“不敢,往后還得靠你們多上心才是。”
那宮人接過金釵,眉開眼笑,更加熱切地給沈美娘介紹。
這關雎宮還真是大,正殿、側殿都很大就不說了,這關雎宮還有兩個園子,里頭還種了不少竹子和牡丹,還帶了個好大的荷花池。
宮人注意到沈美娘的目光,繼續道:“娘子有所不知,這荷花池是關雎宮始建時便有的,這竹子和牡丹卻是陛下前不久特地叫花房的人種的。不知可是娘子喜歡的?”
沈美娘看著那些翠竹和還沒到花季的牡丹。
大冬天叫人種花草,也就姜頌這種沒種過田,不知時節的貴公子才想得出來。
沈美娘都能想到花房的人,是怎么罵姜頌的了。
但終究是他的一番心意。
沈美娘點頭:“喜歡,我最喜歡牡丹了。”
宮人剛給沈美娘講完宮殿布局,寶兒就像一只鳥兒般撲進沈美娘懷里。
她眼淚汪汪:“美娘,你可算回來了,我才知道那個小劍客他居然是……”
“噓。”沈美娘示意寶兒先別說話。
等進了殿,沈美娘讓其他人都退下,只剩下她們二人和青詞后,沈美娘才開口:“你放心,宋江江就算是皇帝,我也有拿捏他的辦法,”
寶兒點頭:“美娘我相信你,可是,那個小劍客今晚真的沒有為難你嗎?”
“沒有!不僅沒有,我還找他要到了貴妃之位。”沈美娘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貴妃的俸祿同丞相,一年可是有足足五百石。”
寶兒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和他當真和好呢?”
“和不和好重要嗎?”沈美娘不在意道。
寶兒:“當然重要,你不是喜歡他嗎?”
沈美娘聽到這話捂住嘴,原本是想憋笑,實在是憋不住,還是笑出了聲。
她道:“寶兒,我喜歡的是宋江江,不是姜頌,更不是那個皇帝。”
寶兒不解:“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沈美娘聳了聳肩,“誰要是喜歡皇帝,我笑話她一輩子。”
連葉隨那種高門子弟的愛,沈美娘都不相信,更不要說是皇帝了。
見寶兒還想說什么,沈美娘直接打發她出去:“你去給剛才領路的那幾個大宮女給點金子,順便問問宮里的事。”
寶兒被一打岔,忘了原本還想問沈美娘的事,點頭出去了。
寶兒出去了,青詞卻還在屋內,她看向沈美娘欲言又止:“你是為了我的事,才決定進宮來的嗎?”
沈美娘和青詞都心知肚明兩人說的是哪件事。
沈美娘勾唇淺笑:“你的事,確實得我進宮大抵才做的成……但我也喜歡這皇宮,這般大,這般華麗,叫我待一天就死掉,我也心甘情愿了。”
青詞聽到這話,眼里還是有些歉意。
沈美娘不喜歡在感情上拉拉扯扯,直接道:“咱們在京城站穩腳跟,比我想得還要快很多,你和趙家兄妹盡早聯系上后,叫他們盯著點葉六略人的案子。”
她道:“若是官府救下的姑娘沒有銀錢回故里,又或是沒有去處的,你讓他們幫襯一下。”
沈美娘這人萬事先保自己,但如今她既然有余力,那做點好事也未嘗不可。
青詞點頭:“是。”
沈美娘走到青詞身邊,道:“南州的事這便算是徹底了了,你的事總該給我個開始的機會了吧。”
青詞神情變得嚴肅,有些不忍:“你真的想好了嗎?我的事,比趙家兄妹還難得多。”
“我們當年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你護我性命平安,我替你叫那人血債血償。”沈美娘悠悠笑道,“我要是不信守承諾,以后誰還給我賣命?”
青詞聽到這話,從懷中取出被用綢布仔細包裹好的東西,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被包裹的像碎璧的玉佩。
沈美娘問:“這是什么?”
青詞解
釋:“‘龍鳳雙首珩佩’,是塊古玉,原是組玉佩的一部分,其余的不知何處,這對珩佩就到了夫人手里。”
“夫人后來將雙佩,一佩給了她的夫君,另一佩便給了親生女兒貼身佩戴。”
沈美娘撫摸這塊玉,道:“你替我戴在腰間吧。”
青詞還是有些遲疑:“沈美娘,你當真想好……”
沈美娘打斷青詞的話,不屑道:“自然。就算是神仙,我也能將他拉下神壇,償人性命。”
“殺人償命”這種道理,她這種白字先生都明白,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們,合該比她更懂吧。
沈美娘的神情在半昏半明的殿內,顯得亦正亦邪,深不可測-
姜頌說了要封沈美娘做貴妃,當晚就召了禮部尚書李守義進宮。
李守義聽到姜頌要冊沈美娘為貴妃,建議道:“陛下,這沈娘子于您有救命之恩,乃是大功一件,可是她畢竟出身賤籍……”
李守義頓了一下,堅持道:“臣以為,您不如先冊她一個才人的位份,來日待娘子誕下皇嗣,再位列‘三夫人’也不遲。”
姜頌好脾氣地聽李守義說完,才道:“李卿,難道救命之恩,還不值一個貴妃之位?若是叫天下人知道,救了皇帝卻連個‘三夫人’的位置都得不到,日后還有誰會忠于皇家。”
李守義明白姜頌的言下之意,跪下磕頭:“陛下說的是,臣定會將貴妃娘娘的冊封禮辦妥。”
姜頌這才叫李守義退下。
姜頌還不知道這人打的什么注意。
李守義是謝閣老的女婿,他這么做不就是在替謝黨試探他對沈美娘的態度嗎?
他們既然要試探,那他也把態度亮出來,他姜頌就是偏袒沈美娘。
他們黨爭之事,父皇和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們斗去了,但誰要是敢對沈美娘下手——
姜頌眼里閃過一絲寒意。
父皇當年立母后時是如何敲打那些人的,他也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守義離開后,姜頌就寢時,他才覺得很疲憊。
他不喜歡這種生活……
可他既然選擇了做“姜頌”,那他就得一直做下去,不可以抱怨,更不可以反悔。
姜頌躺在空落落的殿中,越發希望快點滿十八歲。
那樣他就可以和沈美娘躺在一起,和她悄悄說不被其他人理解的話。
想著沈美娘白日調戲他的話,姜頌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今天白天沈美娘抱著她那番“訴衷腸”,直接就把那夜兩人吵架的鍋全甩給他了。
他和沈美娘說她過去做得不對,沈美娘和她談未來和人生苦短。
沈美娘就是故意用歲月靜好的美滿一生,來忽悠他忘記兩人還有矛盾沒解開。
姜頌猛地坐起來。
他原來又被沈美娘耍了。
姜頌問守夜的宮人:“如今什么時辰了。”
宮人:“回陛下,剛過子時。”
姜頌聽到已經這般晚了,不情不愿躺回床上。
這么晚了,現在去找沈美娘肯定會打攪她休息,她又喜歡早睡養顏。
姜頌暗下決心,等明日早朝后,一定立馬去關雎宮找沈美娘要說法。
他這次決不讓沈美娘再“套路”他!
第28章 第28章《中小學生守則》還在發……
沈美娘在關雎宮睡的這一夜睡得很舒服。
不愧是宮里,有地暖,即使外頭比南州冷多了,屋里頭卻如春日般溫暖。
沈美娘醒來后,光著腳在地上踩了兩下,越發覺得這里可真好。
等解決了青詞的事,她一定要讓阿娘和阿爹也住上這樣的好房子。
寶兒聽到沈美娘殿內的動靜,抱著她今日要穿的衣裳進來,看到她的動作驚呼:“沈美娘,你也不怕著涼!”
“不會。”沈美娘這才穿上鞋,“地上是暖的,不會著涼的。”
寶兒不知道沈美娘剛才的想法,道:“你還關心這些,剛才太后娘娘宮里的女官來說,叫你立刻動身去她那里。”
沈美娘問:“女官?女子也可以做官嗎?”
比起太后,沈美娘顯然對這個東西更感興趣。
寶兒初來乍到也不懂這個,殿中省撥給沈美娘的大宮女韋阿宜給二人解釋:“六尚局和宮正皆設女官,太后、皇后和九嬪以上妃嬪宮中也設女官。”
沈美娘聽到這話,看向寶兒:“既然如此,那寶兒你豈不是也可以做女官。”
寶兒顯然不太自信:“人家女官肯定得要會識文斷字的,我哪里行……沈美娘你快別說這個了,小心去遲了!”
沈美娘也覺得寶兒說的有點對,不識字確實太吃虧了。
她先讓宮女給她換衣裳,等換好衣裳,她也想出了辦法:“那咱們就從頭學,咱們一起學!”
寶兒還是覺得這事不大能成,讀書那可是貴人才有機會的事,就算是尋常人家,也得是很有閑錢的人家才會供兒子去求學的。
她是奴婢出身,又是女兒身……怎么可能嘛。
沈美娘像是看透寶兒的想法,道:“那些士族壟斷文脈傳承,我偏不信,我就要學。”
“既然都是要吃飯睡覺,都是兩個眼睛一張嘴的人,憑什么他們學得會,我們就學不會?”沈美娘反問。
沈美娘拉住寶兒的手,盯著她:“寶兒,你說是不是?”
寶兒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很會蠱惑人心,很會三言兩語挑撥人。
此刻被她這樣盯著,寶兒咽了口口水,跟著用力點了點頭:“嗯!”
沈美娘揉揉寶兒的頭:“好寶兒。”
安慰完寶兒,沈美娘在去太后住的壽康宮路上,又問了韋阿宜一些關于這位謝太后的事。
韋阿宜道:“太后乃是先帝元后,顯慶四年被廢,遷居東都行宮。當今陛下即位后,尊其為太后,將其迎回宮中。”
傳奇故事總提到這件事,但沈美娘一直都不理解這件事。
謝太后和文昭皇后母子應該算是政敵,按理來說,姜頌繼位,那就是文昭皇后母子徹底贏了。
若沈美娘是姜頌,定會殺了那謝太后,永絕后患,誰知道姜頌卻把人接回宮,還尊為太后。
沈美娘從前都覺得這是姜頌為了平衡謝閣老與葉丞相的勢力,也可能是他在和謝家權力博弈時輸了,只好退了一步。
可她現在才知道姜頌可不是什么傀儡皇帝,所謂的謝葉黨爭好像也只是他故意放縱的。
想來想去,沈美娘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問:“謝太后和文昭皇后關系好嗎?”
韋阿宜搖頭:“奴婢入宮時,文昭皇后已然崩逝,此事奴婢也不知,但想來先帝偏寵文昭皇后,二人應該多有不睦。”
也就是說沒有確切的證據,能夠證明這二人不睦。
沈美娘心里有了個猜測。
她不了解權力斗爭,但她了解姜頌——至少她了解宋江江那個人。
也許,姜頌尊謝太后,并不涉及權力斗爭,很有可能是他與謝太后當真有母子之情。
若是這般,那今日謝太后宣她,大抵就不是試探她和立威,很有可能是當真作為長輩,想見見兒子新納的妃子兒子。
沈美娘腦子里已經預想好了等會兒謝太后可能會問的問題。
沈美娘最害怕見這種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在她的認知里這些貴婦人,最瞧不起她這種以色事人的歌姬舞妓,都覺得是她們這些人把她們的好兒子帶壞了。
可等沈美娘進入殿中,正欲行禮,卻聽到了一道很溫柔的女聲:“不必多禮。”
沈美娘發現這位謝太后可能不是她以為的那種貴婦人。
謝太后讓沈美娘坐下,又道:“不必拘謹,哀家就是想見見你,和你說說話。”
沈美娘這才抬頭,看清謝太后的模樣。
謝太后生得很美,快四十的歲數,看起來卻像是只有三十歲。如果不是眼角有細紋,說她只有二十幾歲,沈美娘都信。
更別說,謝太后的眉眼生得溫婉,舉手投足都很優雅。
沈美娘也不知道該怎么
形容這種感覺,她只覺得這謝太后一看就是讀了很多書的樣子。
“對,沈娘子不必拘謹,往后若是無事,也可以常到壽康宮來玩。”謝太后身旁的女子道。
沈美娘看過去,只見是個同樣很漂亮的年輕姑娘。
謝太后皺了皺眉,好像是有些不滿意那人插話。
但她還是先笑著給沈美娘介紹:“這是我侄女謝穎,往后你們也可以一起說說話。”
沈美娘點頭,裝作乖巧聽話的模樣:“好,民女也一瞧這位姑娘,就很是喜歡。”
謝太后聽到這話笑著對沈美娘點頭,又偏過頭對謝穎道:“你去幫哀家問問太醫院,怎的今日的安神湯還沒送來?”
沈美娘聽出謝太后這話是在打發謝穎。
果然等謝穎離開后,她也叫其他伺候的人都退出殿外。
謝太后這才繼續問沈美娘。
都是些很簡單的問題,包括她是哪里人,什么出身,家中是做什么的。
沈美娘一一回答:“民女是綿州人,家中世代務農。十二歲那年蜀中大旱,民女家中人陸續都餓死了,為了活命,民女就一路逃到了南州。”
這是沈美娘早就編好的說辭,不同的人聽到也會有不同的反應。
而謝太后聽到沈美娘的話,眼里居然隱隱有了淚光。
謝太后握住沈美娘的手,拍了拍她的手:“你受苦了。”
沈美娘這套說詞和身世是她編的,這里面除了那年“蜀中大旱”和“世代務農”是真的外,沒一個字是真的。
她心生負罪感。
原來謝太后也這么好騙。
姜頌的心軟和好騙果然都是有跡可循的。
沈美娘被謝太后的眼淚感染,也跟著眼淚汪汪,半真半假道:“太后娘娘,您真好……您是第一個這般溫柔安慰我的人,就跟我阿娘一樣好。”
謝太后聽到這話,更加疼惜沈美娘。
她握住沈美娘的手,輕聲道:“你從前吃過很多苦,或許會因皇帝對你好,就把感激當成了喜歡。但若是哪一日,你發覺自己不喜歡他了——”
“只要哀家還活著,你都可以來找哀家,哀家會想辦法幫你的。”謝太后道。
沈美娘眼淚都被驚得猛地憋了回去。
謝太后這是在說什么?
沈美娘以前覺得宋江江就夠離經叛道的了,怎么謝太后好像還更勝一籌?
宋江江全家不會都是看《中小學生守則》長大的吧?
謝太后以為沈美娘是不理解這話,繼續柔聲解釋:“你不必害怕,哀家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哀家知道,你喜歡陛下很有可能是因為你沒得選……”
她也曾這樣,被所有告訴她該喜歡先帝,她也以為自己該喜歡先帝。
直到有一天,謝太后才知道她也可以喜歡別人。
“況且,”謝太后垂下眼睫,遮掩眼中的懷念,“這也是哀家答應陛下生母的事情。”
她答應過那個人。
如果姜頌有一天喜歡上了哪個姑娘,她一定要好好照顧那個姑娘。
畢竟姜頌這孩子多思敏感,說不定會比他父皇還容易走極端。
沈美娘聽到這里已經快被嚇得魂飛魄散了。
她都快分不清到底這謝太后是在說真話,還是在故意引她上鉤。
謝太后說的話,可是實打實的大不敬和穢亂宮闈。
沈美娘此時無比希望姜頌出現,她一點都不希望回答這種可能會掉腦袋的話。
“沈美娘!”
沈美娘聽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和他急匆匆的腳步聲。
想姜頌,姜頌就到!
沈美娘沒有一次比現在更喜歡姜頌沉不住氣的性子。
她立刻松開被謝太后握住的手,跑到剛進殿的姜頌身邊:“陛下,你來了,妾身在和太后娘娘閑話家常。”
姜頌握住沈美娘的手,將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確定她沒有事后,才對謝太后行禮。
他問:“母后,您今日怎的突然叫美娘來?”
謝太后輕笑:“哀家就是聽說你從江南帶回來一位美人,想問問她在京中可有什么不適應之處。”
姜頌點頭:“多謝母后關心。若是母后無事,兒臣和美娘就先退下了。”
得到謝太后許可后,姜頌拉著沈美娘的手就往外面走。
等出了壽康宮,姜頌問沈美娘:“你來壽康宮,怎的不派人先去問問我?”
沈美娘剛才一路被姜頌拽著手,手都被他拽疼了。
聽到姜頌這話,她撇嘴:“謝太后是長輩,難不成還能吃了我嗎?”
“母后當然不會。”姜頌壓低聲音又道,“但她背后的謝黨就不一定了。”
謝太后平日里深居簡出,潛心研究道學,姜頌都快把她忘了。
她今日早早喚沈美娘來壽康宮,姜頌當然害怕她會對沈美娘不利。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派幾個暗衛保護沈美娘。
想到這里,姜頌試探問:“我要是派幾個人暗衛守著你,你會不會不高興?”
“不會啊。”沈美娘搖頭,“陛下要派人保護我,那當然是好事!”
姜頌不解:“你不會覺得那是在監視你嗎?”
沈美娘這才知道姜頌在糾結什么。
原來皇帝姜頌也會和劍客宋江江,一樣重視“自由”這個問題啊。
沈美娘道:“那有什么不好嗎?用一部分自由換來安全,我覺得還挺劃算的。”
反正姜頌派來暗衛,她也能找到背開他們的辦法。
姜頌聽到這話卻像是松了口氣,笑道:“好,那我會派幾個人去保護你的……你放心,只是保護你,絕不會探聽你任何別的消息!”
他再三承諾:“就算那些暗衛偷聽了,我也絕對不聽!”
沈美娘聽到姜頌的話,盯著他泛著傻氣的臉,又注意到他身上還沒得及換下的朝服。
看得出來,今日姜頌是一下朝就往壽康宮趕來的。
沈美娘覺得眼前的皇帝姜頌,好像和那個劍客宋江江有些重合。
她微微晃神,又眨了眨,才抱住姜頌:“那就多謝陛下了!”
她信誓旦旦和寶兒說她分得清姜頌和宋江江,可是她真的分得清楚嗎?
第29章 第29章滴~好人卡~
沈美娘覺得自己是被姜頌傻氣又好看的笑容晃了眼,居然都開始認為他依舊是那個單純好騙的小劍客了。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繼續乖乖跟在姜頌身后。
姜頌好像不喜歡她這樣,問:“沈美娘,你不是最喜歡牽我衣袖嗎?怎的今日不牽我衣袖呢?”
兩人在芙蓉谷的時候,沈美娘知道牽他手,他會害羞,就總是牽著他的衣袖。
但沈美娘現在都不牽他的衣袖了。
沈美娘解釋:“如今您是陛下,妾身再那樣就于禮不合了。妾身要是那般做了,文臣們肯定會說妾身是紅顏禍水。”
沈美娘拎得清撒嬌的度,她又不是只想要一時風光。
她聽了那么多傳奇故事,當然知道古往今來,最不缺的就是被寵愛一時,卻在失去皇帝圣心后,下場凄慘的美人。
更何況,男人嘛,愛你時千般好。哪天不愛了,就該數落你不懂事,不守禮了。
沈美娘才不會給姜頌將來萬一不喜歡她了,治她罪的機會。
誰知道,姜頌聽到沈美娘的話,居然主動把他寬大的袖子遞到沈美娘手中。
他偏頭,笑得眉眼彎彎:“不怕!是我叫你牽的,要罵也是罵我荒唐,不會罵到你身上。”
沈美娘盯著姜頌的臉,眸色深了深,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就在姜頌有些失落,想要訕訕收回手的時候,沈美娘卻伸手主動握住了姜頌袖中的手。
她握住姜頌的手,還故意捏了捏,嬌聲道:“那陛下可要說到做到哦,不然妾身會難過的。”
姜頌被沈美娘指尖泛著寒意的手陡然握住,在短暫的怔愣后,臉立刻變得通紅。
他害羞卻堅定回應:“嗯!”
沈美娘聞言,又忍不住捏了姜頌的手好幾下。
姜頌可能是因為練劍的緣故,身體好不說,手也總是熱乎乎的,
摸著可舒服了。
兩人牽著手,漫步在宮道上,路上的宮人都低下頭,不敢多看一眼。
雪恰合時宜地落下,姜頌從宮人手中接過傘,給沈美娘撐開。
他歡喜道:“這可是今年上京下的第一場雪。”
第一場雪,他就可以和沈美娘同撐一把傘在雪中漫步。
看來老天爺也很眷顧他們這對有情人。
沈美娘也對這雪很感興趣,伸出手接住縹緲的飛雪。
姜頌看沈美娘對雪如此上心,得意道:“你在南州肯定沒怎么見過雪吧?就算見過,南州的雪肯定也不及我們上京一半大。”
他驕傲道:“這么小的雪,我一般都不打傘的。聽說只有你們南方人,才會在下雪的時候打傘。”
沈美娘瞧姜頌炫耀的樣子。
他像是終于找到能在心上人面前露臉的小孔雀,開始胡言亂語,想到什么吹什么。
沈美娘見此,也就將她到嘴邊反懟的話咽了回去。
譬如,沈美娘在家鄉時,一到過年前后,就會有雪將大山覆蓋。
她就會跑到雪地里,和最好的朋友們打雪仗,等把手指都凍成一節節的“小山藥豆”,才會回家邊烤火邊挨阿娘的罵。
沈美娘掐著嗓子奉承:“陛下可真厲害。”
姜頌沒聽出她語氣里的揶揄,挑了挑眉:“那當然!”
沈美娘被姜頌的“單純”弄得無話可說,想了想選擇繼續捏他的手。
兩人撐著傘,牽著手,恍惚間,沈美娘想起兩人曾經在芙蓉谷的田埂上漫步的日子。
沈美娘心里涌起一股很陌生的情緒。
是只有小時候,和阿娘阿爹在一起才有的安穩感。
就在此刻,沈美娘聽到姜頌道:“沈美娘,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姜頌說完,才想起來她學識不多,正想解釋,卻看到沈美娘點頭:“應該是吧。”
沈美娘猜出了姜頌說的這兩個詞的意思。
姜頌得到沈美娘肯定,笑意更甚。
如果不是礙于現在在外面,他又撐著傘,他真的很想抱住沈美娘,在她懷里蹭蹭。
兩人一路上還遇到了幫謝太后端安神湯回來的謝穎。
謝穎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生得比謝穎還要漂亮得多。
即使沈美娘自詡“天下第一美”,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容貌和她一樣出挑。
沈美娘還注意到這女人和那日引她入宮的女官打扮略有相似。
但這女人的發髻梳得更高,衣著也更加華麗,想來恐怕是宮中哪位官位更高的女官。
謝穎和那女人一齊給姜頌行禮。
姜頌頷首,對謝穎道:“謝娘子伺候母后費心了。”
謝穎不敢邀功:“陛下盛贊,臣女惶恐。太后娘娘是臣女姑母,臣女盡心是分內之事。”
她看向身邊的女人:“倒是蘇尚儀對壽康宮一直格外上心,事事妥帖。”
沈美娘才知道這女人居然是尚儀。
也不知道尚儀是多大的官,不過能和皇帝、謝穎他們說上話,想來應該是很大的官了。
蘇尚儀謙恭道:“這是下官應盡之責。”
沈美娘看到這個蘇尚儀偷偷看了姜頌一眼。
這一眼里全是對姜頌的傾慕之情。
但姜頌好像并不知道她的喜歡,只微微笑道:“謝娘子說的在理。蘇尚儀這么多年做事得力,等開春,朕是該給你封個郡君的誥命以作嘉獎。”
蘇尚儀磕頭謝恩,沒有半分逾越規矩。
若不是沈美娘剛才注意到了她的那一眼,都不會猜到她居然對姜頌有意。
等沈美娘和姜頌離開后,蘇尚儀看向謝穎:“謝娘子,你不是說新進宮的沈娘子有些住不習慣,太后娘娘喚我來交代事務的嗎?”
謝穎明顯就是撒了謊,故意讓她撞到沈娘子和陛下的相處。
謝穎微笑:“蘇大人說什么呢?我也沒想到陛下會來……”
“謝穎,”蘇尚儀打斷謝穎沒說出口的挑撥話,“你覺得我會嫉妒沈娘子?那你也太看不起我蘇云卿了。”
蘇云卿冷冷道:“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太后娘娘你假傳懿旨,也請你好自為之。”
她說完這話就拂袖而去,留謝穎一個人在原地。
謝穎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盯著蘇云卿離去的背影。
這確實不是謝穎的本意,她原本是想讓蘇云卿見到沈美娘,知道沈美娘不過是個卑賤至極的女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如塵泥般的女人,卻能得到蘇云卿心心念念的人。
謝穎也不知為何皇帝會來壽康宮。
但兩人如膠似漆的畫面,恐怕更能刺痛蘇云卿吧。
謝穎可不信蘇云卿不會嫉妒。
若沈美娘是哪個高門貴女,蘇云卿當然不會嫉妒。
可若是她知道沈美娘只是個低賤的農女,大字不識幾個呢?容貌、品行、才學皆不如她蘇云卿呢?
那頭的沈美娘和謝穎二人別過后,就加快了步伐。
既是因外頭的雪有越下越大的勢頭,也是沈美娘想問關于蘇云卿的事。
但剛進殿,沈美娘就看到姜頌很是熟稔地吩咐人把姜湯端上來。
他還幫沈美娘解開披在外面的披風,怕她把寒氣帶進屋著涼。
姜頌好像一點都沒在意剛才的碰面,對謝穎和蘇尚儀好像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沈美娘剛才就覺得姜頌對蘇尚儀沒有別的意思,這下不由更確信了幾分。
還沒等沈美娘開口,姜頌卻先注意到沈美娘腰間的玉佩,問:“美娘,你怎的不戴我送你那塊呢?”
沈美娘沒想到姜頌會問這個,只好先回答他:“陛下送我的那塊,我舍不得戴,怕摔壞,就讓寶兒收起來了。”
她總不能告訴姜頌,她以為兩人緣分已盡,把玉佩壓箱底了。
感覺說出來,姜頌肯定會不高興,到時候她又得花時間哄。
姜頌聽到這句話,又道:“沒關系的,那塊玉佩本來就是我娘讓我長大以后給心上人的……就算碰壞了也沒關系,玉佩就是拿來戴的。”
沈美娘沒想到姜頌會這樣說,只好嬌聲道:“哎呀,還是怕摔壞嘛,妾身可舍不得陛下的心意。”
聽到沈美娘最后一句話,姜頌才點了點頭,認可她的話。
他有些好奇:“美娘,你這塊玉,瞧著像是前代的古玉,從哪里來的?”
這塊玉明顯就是前代貴族間流行佩戴組玉佩時候的東西。
前代以玉別貴賤,玉是只有貴族才能用的裝飾。
到了本朝雖然平常人家也可以用玉,大多數人卻都欣賞不來這些古樸過時的古玉,更別說拿這玉佩送給心上人了。
姜頌想知道沈美娘是從哪里得來這塊玉的。
該不會是別的男人送她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呆瓜給她送這種笨拙東西。
沈美娘沒回答姜頌的問題,反問:“這塊玉很打眼,很好辨認嗎?”
姜頌道:“自然。”
沈美娘聽到這話,心里更加放心。
既然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就好。
沈美娘就擔心這塊玉不容易被看到,尤其是被該“看見”它的人看到。
姜頌追問沈美娘:“美娘這塊玉……”
沈美娘見姜頌窮追不舍,喜歡捉弄他的壞心思又起來了。
她隨口瞎編,眼淚說掉就掉:“陛下,其實妾身的爹爹是尚書大人,母親是他的原配發妻,當年阿爹留了這枚玉佩給我娘。他卻在高中狀元后,另娶謝家女,我娘叫我長大以后憑此佩來認親……”
沈美娘說著說著,就看到姜頌——他居然又紅、了、眼、眶。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被騙一次后,還會被原封不動地騙第二次。
沈美娘急忙把眼淚擦了:“陛下,妾身是哄您開心的。”
在竹屋那次騙了就騙了,現在再騙姜頌,一個欺君之罪,可就是誅九族的事了。
姜頌聽到這話,愣了好一會兒,才擦了擦眼角的清淚:“哄我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沈美娘這是講傳奇故事的癮又犯了,又張口就來地編瞎話了。
但他還是有些不死心,問:“那你怎么知道尚書大人,還有謝家女的?”
沈美娘:“我一直都知道尚書是很大的官,來了京城就更明白到底有多大了。謝家女則是今日剛從宮女口中知道的。”
姜頌聞言沉默了。
他被沈美娘這一逗弄,決定以后絕對不會再輕易相信沈美娘半句話了。
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傳奇故事入腦了,一秒鐘編一個故事那種。
就在姜頌被逗了,有點掛不住面子的時候,沈美娘卻主動抱住他,柔聲哄他:“人家就是想讓陛下開心點嘛,畢竟……”
“陛下,不是覺得這塊玉佩是別的男人送我的,正在吃醋嗎?”
“咳咳——”姜頌咳嗽兩聲,狡辯道,“誰說我吃醋呢?我是那么小氣的人嗎?”
沈美娘和姜頌對視:“陛下當然不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大度的男人了。”
“何況,”她的紅唇微張,格外認真道:“我喜歡陛下,自然只會戴陛下送我的玉佩。”
到這里,姜頌哪里還記得什么玉佩的來歷,更別提他昨晚想的今天要來追問沈美娘,絕不被沈美娘套路的事。
如今他滿腦子只剩下沈美娘剛剛說的話。
沈美娘說她喜歡他!
姜頌腦子已經完全宕機,沈美娘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不會再追問玉佩的來歷。
她問出了另一件事,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陛下和這位蘇尚儀可是舊相識?”
正把姜湯遞給沈美娘的姜頌“嗯”了一聲:“你快喝姜湯,小心著涼。”
沈美娘把姜湯一口氣喝完,繼續問:“不知陛下和蘇尚儀怎么認識的?”
他隨口道:“有年樂坊編了新的曲目,在父皇的壽宴上表演。她當時是領舞,舞鞋被別人動了手腳,出了差錯。我覺得她可憐,就開口找父皇討要她,把她保了下來。”
姜頌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眼里,繼續皺著眉和姜湯做斗爭。
他催沈美娘喝姜湯,但他其實才是從小就討厭喝姜湯的那個。
沈美娘琢磨著姜頌的話,像是想通了什么,提議道:“陛下可對她有意?若是有意,不如給蘇尚儀一個名分……”
“你說什么?!”姜頌驚道。
他好不容易才做好心理建設把姜湯飲下,聽到沈美娘的話,差點一口氣全吐了出來。
“誰說我喜歡她了。”姜頌像是生怕沈美娘誤會,“我才不是爛/黃/瓜!額,就是我沒喜歡過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的意思,反正你別亂說!我就喜歡你!”
沈美娘:“那您為何要向先帝討要她?不是喜歡還能是什么?”
“那也是一條人命啊!”姜頌直截了當,“我父皇脾氣不好,我當時要是不出面,她肯定會沒命的。難道叫我見死不救嗎?”
沈美娘眼里閃過一絲復雜之色,繼續試探:“可是您在先帝的壽宴討要一個樂伎,對您的名聲不是也不好嗎?”
姜頌用手帕擦著嘴,很理所應當道:“名聲哪有性命重要!”
沈美娘這下不再說話,她深深看了眼姜頌。
她在傳奇故事里聽過這件事。
說書先生們都說,這事證明當今陛下是個風流的,是個沒出息的。
可是……原來不是這樣。
沈美娘又抱住姜頌。
姜頌身子一僵,手上的動作也停下。
沈美娘這次沒有笑吟吟,她很平靜道:“陛下,你是個好人。”
姜頌才不是沒出息,他是最好的人。
姜頌也明白沈美娘這是認可他那樣做。
他就知道。
就算父皇、葉先生都覺得他幼稚,就算天下人都覺得他荒唐,但沈美娘肯定不會。
她把自己當人,也把所有人當人。
這個封建時代里,沈美娘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第30章 第30章沒文化真可怕。
姜頌回答了沈美娘關于蘇云卿的疑惑,終于想起他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
他屏退宮人,試探問:“你就不關心關心我嗎?”
姜頌其實還想問,沈美娘究竟愛不愛他,又究竟愛他幾分。
可是姜頌不敢問出口,他怕問出后面的問題,得到的會是和那夜一樣的答案。
沈美娘聽到姜頌這般執著于這個問題,也知道這次肯定躲不過去。
她拉住姜頌的手,貼到她的心口處,眼里蕩漾著萬分柔情:“自然關心,妾身心里裝的可都是陛下。”
“美娘的這顆心,能夠給別人住的地方,都給陛下了。”沈美娘坦然道。
姜頌想起沈美娘的“靈肉分離”炸裂發言。
有時候姜頌都不明白,明明沈美娘才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怎的會比他還有更多“超前”的想法。
但姜頌知道沈美娘起碼沒有像騙葉隨那樣,隨口說謊話騙他。
這是不是說明,在沈美娘心里,他還是比別的男人要特別一些。
姜頌無奈又不甘:“沈美娘你就不能再多愛我一些嗎?”
沈美娘聽到姜頌近乎有些卑微的語氣,臉上的笑意滯了滯。
宋江江說這樣的話,沈美娘不會意外,可皇帝姜頌居然也會說這樣的話嗎?
沈美娘默然片刻,偎依進姜頌懷里,嬌柔道:“可是那樣沈美娘就不是沈美娘了。”
她就是這樣,她有活潑伶俐、嬌俏靈動的一面,也有野心勃勃、欲壑難填的一面。
沈美娘早就和姜頌說過了,喜歡她,就必須喜歡她的所有。
也必須接受,她這輩子,都沒辦法給姜頌他想要的那種愛。
殿內如春日般暖和,讓沈美娘都有些頭昏腦脹了。
她真是糊涂了,居然沒有說些好聽的哄著這小皇帝,偏偏說了心底的真話。
就在沈美娘思考如何不著痕跡,讓姜頌覺得自己很愛他的時候,他卻先一步開了口:“沈美娘,你就是個‘壞女人’。”
他捻起沈美娘褪去金釵,散開的一縷青絲,放到鼻尖輕嗅。
上面有熟悉的令人沉醉的香味。
姜頌摩挲著發絲,自嘲妥協:“可我就是喜歡你。”
沈美娘聽到姜頌的話,抱住他的腰身,他身子僵了一下,才道:“那夜我有回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就是喜歡復雜的你。”
沈美娘知道姜頌那夜被葉隨為難,卻沒想到姜頌原本是打算回城找她。
姜頌繼續道:“我方才說的也不對,沈美娘你不是壞女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不能因為沈美娘不愛他,就說她是壞女人,
沈美娘聽姜頌說到這里,把他抱得更緊,將頭埋進他的懷里。
可能是今晨去壽康宮跑了一趟有點累了的緣故,也可能是殿內太過于溫暖,沈美娘放下戒備,在姜頌懷里沉沉睡去。
姜頌讓宮人拿來薄被,披在沈美娘身上。
他怕如果把沈美娘抱到床上去的話,會吵醒她,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敢動一下。
姜頌垂眸盯著沈美娘的睡顏,就算只是這樣默默看著她,他也覺得很滿足、很放松了。
偶爾,睡著的沈美娘蹭了蹭他,他又會有些緊張,但還是強撐鎮定。
他不能吵到沈美娘睡覺。
等沈美娘睡醒,已經是一個時辰后的事了,她掙扎著起身,才發現自己在姜頌懷里躺了很久。
沈美娘連忙起身:“陛下,妾身不是故意的,您……還好嗎?”
想想也不可能沒事,姜頌他這樣坐一個時辰,應該是腰酸背痛,腿也被她壓麻了。
姜頌卻道:“無礙,無礙。”
他可能是為了證明自己沒事,急忙站起身,卻差點一個踉蹌兒摔倒。
沈美娘扶姜頌坐下,他緩了一會兒,就借口說要批折子,得先行離開。
這次沈美娘沒留姜頌——他剛丟臉,肯定不想繼續留在她面前,她當然得放他走了。
沈美娘也得重新花時間考慮她和姜頌的關系。
她還沒想好,究竟要把姜頌劃進哪種關系。
墊腳石?青云梯?
又或者,還是把他和“宋江江”一樣,劃進自己人的范疇。
沈美娘垂下眸,還沒想清楚這件事,卻聽宮女通傳說有人造訪。
那位蘇尚儀居然派人,邀她過兩日去她府上賞梅。
沈美娘有些好奇,問韋阿宜:“蘇尚儀不是女官嗎?怎的不住在宮里?”
韋阿宜道:“五品以上的女官可以在上京城中置辦宅邸,住在宮外。”
“還
有這等好事。“沈美娘有些驚訝。
做女官可真好。
沈美娘又問:“你可還知道什么關于這蘇尚儀的事?”
韋阿宜想了想,道:“蘇尚儀名云卿,乃是賤籍出身,舞藝卓絕,被特召進教坊。后來,先帝將她賞給了尚是太子的當今陛下,陛下即位后,又到尚儀局做了尚儀。”
沈美娘有些歡喜:“她也喜歡跳舞?”
韋阿宜:“這是自然,蘇尚儀的舞可是滿京城出了名的,許多當世文人都給她寫過詩。”
沈美娘滿臉敬佩:“好厲害!”
她又問了些關于蘇云卿的事,得知蘇云卿還頗有才學,不僅舞藝出眾,還通詩賦,擅書法。
沈美娘對這個人越來越好奇了。
她欣然答應了蘇云卿的邀約,打算明日就和姜頌說一聲,她想過兩日出宮的事。
寶兒卻格外反對沈美娘去赴約。
沈美娘問她為何這般討厭蘇云卿,寶兒反而瞪了一眼沈美娘:“你還說!難道你不覺得她是個隱患嗎?”
寶兒數落她:“你居然還幫她找陛下要名分,萬一陛下真和她有什么,你怎么辦?”
原來寶兒是擔心她啊。
沈美娘笑出聲,拿起她那把破扇子轉了轉:“那正好賣蘇尚儀一個人情唄。”
寶兒還是不理解:“沈美娘你就不怕她把陛下搶走嗎?”
沈美娘不在意:“姜頌是皇帝,他三宮六院本來就正常。”
寶兒的話正好點醒了沈美娘。
姜頌是皇帝,她才不會喜歡皇帝,成為她最討厭的那種蠢人。
沈美娘看寶兒還想說什么,又道:“好寶兒,蘇尚儀如果能成為咱們的人,可比姜頌虛無縹緲的愛有用多了。”
一個能從民間舞姬,做到正五品尚儀的女人,不管是本事心性、人脈勢力,都絕對不會是個簡單人物。
沈美娘就喜歡這種有能力的人。
她揉捏寶兒圓嘟嘟的臉,哄道:“如果拿下蘇尚儀,我到時候把你塞進六尚,就有人照顧你了。”
寶兒聽到這話,臉微微泛紅:“沈美娘,你說什么啊!”
她現在還是個白字先生,離女官還遠得很。
沈美娘卻很確信:“肯定可以!你先和青詞從最簡單的字認起,等有點基礎了,你就去習藝館繼續學,還能交新的朋友。”
寶兒聽到這話,怔怔點頭。
她從前喜歡江瑞那個黑心書生,就是因為他有學識……
她原來也可以變得和他一樣有學識啊。
沈美娘不知道寶兒心中的期待,她只是有點擔心姜頌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的事。
她聽以前教導禮儀的女先生都說,越是高門大戶規矩就越多。
想來像是宮中這種地方,規矩肯定會更多吧。
沈美娘也從來沒有聽誰說過,宮里的妃子能夠隨意出宮游玩的。
但她沒想到,她和姜頌說起這件事,他居然很爽快地答應了。
姜頌有點得意:“你總說你喜歡榮華富貴,你看吧,宮里就是有榮華富貴也不好玩。”
沈美娘倒也不是覺得宮里不好玩,她解釋:“是蘇尚儀邀我去府上一敘……當真沒有問題嗎?”
“沒事,只是在長安城內走動罷了。”姜頌不太在意這件事,“我會多派幾個暗衛跟著你的,你記得宵禁前回來就好。”
姜頌仔細想了想:“可能有老古板會參幾本折子,我隨便批兩筆就是了。”
他拍了拍沈美娘的肩,難得有些君王的可靠模樣:“你好好玩就是了,別的事有我。”
再說他和沈美娘這才胡鬧到哪里。
本朝民風奢靡就是上行下效來的,他和父皇與有幾位先祖比起來,也就是在愛情上專一了點。
還沒那些先祖一半荒唐。
沈美娘這才放心。
等到出宮那日,姜頌再三吩咐她宵禁前記得回來,還有吃的東西一定要讓試膳太監試過才能吃。
沈美娘用力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她湊到姜頌耳邊,小聲逗他:“管家公,話真多。”
說完,沈美娘就轉身上了馬車,用力和姜頌揮手:“陛下,妾身會好好玩的!”
姜頌揉了揉耳朵,看向沈美娘頷首。
這里人多,他得裝得沉穩一些。
他身邊素來膽大的知寧道:“陛下,不若與沈娘子同去好了。”
也就不用這般眼巴巴地目送對方了。
姜頌聽到知寧的提議有些心動,隨即拒絕:“朕今日折子還沒批。”
年關將至,事情本就多,更不要說他之前逃出宮那幾個月耽擱了不少事……
他既然選擇了當“姜頌”,就要肩負起“姜頌”應該肩負起的責任。
但他確實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沈美娘。
等沈美娘的馬車消失在視線里,姜頌立刻就轉身往紫宸殿去。
他決定了!今天白天一定不能在批折子的時候走神,一定要效率爆棚,晚上他再熬個一兩個時辰的夜。
這樣他肯定就可以去接美娘了。
還在馬車上的沈美娘不知道姜頌已經決定要來接她,她有些好奇地掀開車簾,看上京的風景。
她一路上看到了不少人,還有很多高鼻深目的異域人,更別提南州也有的胡人了。
沈美娘越看越覺得上京就是繁華,不愧是從小行腳商人就常念叨的地方。
等快到蘇尚儀府上時,沈美娘才放下車簾,故作守禮。
蘇云卿親自到門外來迎接的她。
沈美娘踩著凳子從馬車上下來,和蘇云卿寒暄:“蘇尚儀,上次匆匆一面,沒細看,如今仔細看,才發覺蘇尚儀當真是生得很美。”
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沈美娘直接上來就逮著蘇云卿先夸了。
蘇云卿垂首,謙卑道:“娘子謬贊,下官蒲柳之姿,不敢與娘子相較。”
沈美娘壓根就不知道“蒲柳之姿”是什么意思,但她猜蘇云卿應該是在自謙。
她便抿唇輕笑:“蘇尚儀不必自謙,你的品貌宮中誰人不知。”
蘇云卿還是那副微笑,嘴角弧度都不帶變的,沈美娘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真的開心,還是討厭她。
蘇云卿可能也覺得兩人繼續在外面聊這些場面話沒意思,側身給沈美娘讓路:“娘子,請。”
沈美娘又看了蘇云卿幾眼。
她現在還不太確定這人究竟有多喜歡姜頌。
但如果蘇云卿很喜歡姜頌,還是能面上保持平靜的話。
那沈美娘就更欣賞蘇云卿了。
蘇云卿在沈美娘身后半步的地方道:“下官最喜梅花,府中紅梅、臘梅都種的有,今年的臘梅開得格外好,您瞧,站在這兒都有暗香。”
沈美娘聞了聞,果真嗅到一陣似有若無的臘梅香。
她笑開,稱贊道:“果然好香。”
蘇云卿聽到沈美娘只能說出“好香”這種詞兒,確實有瞬間覺得沈美娘有些粗鄙。
可是……眼前的女人笑起來太過明媚好看,以至于蘇云卿又實在不能將這種詞語加到她頭上。
蘇云卿保持微笑:“不知道沈娘子喜歡什么花?”
沈美娘:“最喜歡牡丹。”
蘇云卿笑道:“可是因為牡丹雍容典雅、嬌艷欲滴?”
沈美娘覺得她也有必要多讀點書了,這蘇云卿一句話,兩個詞兒她都聽不懂。
想必上京的人,應該人人都喜歡拽這些詞兒,可是這些人又不像姜頌一樣會給她解釋意思。
沈美娘聽不懂蘇云卿的意思,直接道:“不是,我就是覺得牡丹一眼就能在花叢中被看到,而且賣得也貴。”
蘇云卿差點沒保持住常年仿佛刻在臉上的笑容。
這個沈美娘實在是……蘇云卿想說她粗鄙沒文化,可是這人又實在是太坦誠了。
沈美娘的坦誠,讓蘇云卿根本生不起什么輕蔑和嫉妒之心。
蘇云卿垂首,調整了一下表情,才繼續和沈美娘道:“沈娘子說的也有理,牡丹確實是別的花不能比的。”
兩人走到梅園外,沈美娘聽到里面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她循聲看去,發現是個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
她有些帶著病氣的清瘦感,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正踮起腳和丫鬟在折梅花。
小姑娘察覺到沈美娘和蘇云卿兩人,轉過頭來,看向沈美娘:“臣女見過沈娘子。”
就在沈美娘好奇小姑娘身份的時候,沈美娘聽到身邊的蘇云卿道:“這是禮部尚書李大人家的大小姐李姮,她聽聞下官府中的梅花開了,也吵著要來賞梅。”
蘇云卿在沈美娘耳邊壓低聲音,補充道:“李大人是謝黨人,娶的是謝閣老的小女兒。”
沈美娘聽到這話仔細又瞧了瞧李姮的臉。
她也笑吟吟回禮:“李娘子好。”
李姮原本還想繼續折梅花,卻在看到沈美娘腰間的玉佩時,眼神滯了滯。
她抬眼,錯愕地和沈美娘對視。
沈美娘沒躲避她驚訝的目光,瞇了瞇眼,笑意更深。
她反問:“李娘子,這是怎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