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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妻妻誤會大解除

    第四十一章

    清晨的陽光落在窗桕上,外面起了霧。

    王阿花迷迷糊糊地嘟囔了聲,翻了個身,這一動倒是叫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關節都酸痛著,好像一口氣不歇息地練了十個時辰的劍一般。王阿花皺了皺眉頭,又感覺出手邊多出了一溫熱柔軟之物,她不自覺地朝旁邊挪了挪,拱了拱,又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王阿花被外頭的日光晃著眼睛,周身都暖洋洋的,覺得一覺睡得十分舒服,醒了。

    睡眼惺忪之際,便看到她的殿下,側臥身旁,一手托著頭,一手玩弄著她四散開來的頭發,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也不知道望了多久。

    王阿花念起昨夜種種荒唐,頓時神思清明,身形一僵,與之對視默然無言,不知道要如何收場。

    還是裴安懿先開的口,“可要傳膳?”

    話音一落,王阿花的肚子適時的響起了一陣咕嚕聲,她木著聲音點了點頭。

    裴安懿見狀輕笑,自己鮮少見她這幅害羞模樣,莫名覺得眼前人可愛。

    熱氣騰騰的菜一道一道的送了進來,進門的女使訓練十分有素,秉持著不該看到的堅決不看原則,一路上從端菜進門到上菜,頭一下都沒有抬起來過。

    王阿花十分有十二分的佩服,人竟能如此控制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實在是餓極了,王阿花起身下床,穿著單衣,打著赤腳,噠噠噠地跑向桌前,本欲動筷子,又忽然想到這桌菜的主人家尚且沒來,自己先動筷子,于禮不合。

    王阿花巴巴地往床頭往了一眼,裴安懿已然下床,穿好鞋襪,慢條斯理地行至鏡子前,梳妝。

    裴安懿平日里都有女使做這些,自己梳起頭來不大熟練,但又思及一夜風波一夜雨露過后,料想王阿花是害羞的,此刻不便傳喚人進來,所以打算自己親自做了便是。

    “無妨,你先吃吧。”裴安懿注意到王阿花那一頭的動作,出聲道。

    王阿花猶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碗筷,光著腳小步跑去了殿下的身后。

    望著鏡子中忽然出現的人影,裴安懿梳頭的動作一滯。

    “殿下想梳成什么樣子的?”王阿花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一把及腰長發,問道。

    見裴安懿遲遲沒有有反應,王阿花故作不滿道:“怎的,殿下今晨趁我酣睡之時不知把玩了多久我的頭發,難不成只許州官放火么?”

    “垂鬢分肖髻,你可會挽?”

    雖說是極力壓制著聲音,不想叫身后的人瞧出什么,但裴安懿的耳廓卻是紅得像要滴血似的,她從未同人行過閨房之樂,曾經上學堂的時候,讀到“從此君王不早朝”這一段只覺得不解,堂堂一國之君,怎的沉溺于一方溫柔鄉,豈不兒戲。如今輪到了自己,才知坐懷不亂是多么難如登天的事情。

    不過王阿花一門心思地搗鼓著手中如綢緞般的秀發,根本沒有發現裴安懿的異樣。

    她哪里給別人梳過頭,平日里圖方便,自己也只是隨意地將頭發挽起來束成高高的一個馬尾,再隨意用發帶綁起來便作了罷。聽到個垂什么分什么髻的——是王阿花從未聽過的名字。

    “垂、垂——垂什么?”

    “垂、鬢、分、肖、髻。”裴安懿耐心地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

    “不會。”王阿花擺擺手,訕訕道。

    “凌垂髻呢?”

    “不會。”

    “雙螺髻呢?”

    “不會。”

    “隨云髻?”

    “沒聽說過。”

    ……

    沉默片刻,裴安懿道,“如此,那就挽一個你拿手的吧。”

    “好。”

    王阿花拿起梳子,在心中沉思了片刻,她記得上一次梳成一個像模像樣的發髻出來,還是小時候自家阿娘一邊哼著一首模糊不清的童謠一邊給她梳頭,王阿花努力回憶著自家阿娘小時候的手法,似乎是先將兩邊的頭發均勻散開,沾上一點梳頭水將發絲分到兩邊,然后……然后是如何,記憶太過久遠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王阿花一手挽著發絲,一手拿著梳子,無從下手。

    愣了片刻,忽然聽到身下的人輕笑出聲,道:“罷了,你且坐過來,我自己來。”

    裴安懿起身,從床上拿了王阿花昨日的發帶,隨意地將發絲綁在一起。

    素衣素裙,不施粉黛,身形削瘦挺拔,像冬日里最傲寒的梅。

    王阿花癡癡看呆了,如此傲寒的梅,于昨夜里被她這般摘下了……雖然事實上是她被這支傲寒的梅拿下了,不過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阿花到現下都沒有半分真實感。

    “殿、殿下,”王阿花眼睛直直道,“殿下真……真好看。”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寥寥一句話便叫裴安懿亂了心思。

    原來自己從來不是坐懷不亂的人。

    “嗯,”裴安懿聞言輕咳了一聲,努力掩飾自己的慌亂,淡淡道,“孤知道了。”

    “殿下,”王阿花將梳子放在案上,撓撓頭,“我、呃,殿下方才提到了那幾個發髻,我都會去學的。盤發就像練武,多練練便能熟能生巧了。”

    裴安懿垂眸,手指蜷著衣袖的一角,她如此言,在裴安懿耳中那便是要往后時時為她挽發的意思。

    “從前之事孤不追究,如今你若是想回來,長公主府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

    王阿花手中的動作一頓,抿著唇,不說話。良久,小聲從喉嚨里擠出了兩個字:“不要”

    聲音細若蠅蚊,卻又如此清晰的落入了裴安懿的耳朵里面。

    裴安懿的面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反問道:“你不想回公主府?”

    “殿下,”王阿花見狀不對勁,趕忙放下手中夾著的菜,解釋道,“殿下,不是不想回公主府,只是——

    “只是我若是回了公主府,要做什么呢?”

    “貼身侍衛。”

    “好,那就拿這頓飯舉例子,我若是做了殿下的貼身侍衛。按照規矩,我便再也沒有同殿下同桌吃飯的機會了。”

    “我心悅殿下,但草民自知同殿下的身份有著云泥之別,若是心悅一個人還要日日以她為尊的話……那樣就太殘忍了。”

    這次沉默的人輪到了裴安懿。

    “孤懂了,是孤思慮不周。”裴安懿略略思考,便道,“你得做孤的駙馬才好。”

    駙馬?

    駙馬!

    王阿花糾結了三年的心結,就這么被裴安懿短短“駙馬”兩個字給擋了回去,王阿花先呆后驚,一時語塞,口中嗆著一口白米飯,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裴安懿走了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

    “可、可我朝哪有女子做女子駙馬的先例。”

    裴安懿認真道:“雖然本朝從無女子做女子駙馬的先例,不過以后不見得沒有。”

    “孤叫你做孤的貼身侍衛,絕不是輕賤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裴安懿解釋道,“孤是思量,貼身侍衛這個身份,便宜行事些,孤同你也好時時在一處,倒是忽略了你方才所說的。”

    “殿下,”王阿花垂著頭,“采蓮閣中各位姨姨姊姊待我都很好,我……我,”

    “那便好。”裴安懿坐在王阿花旁邊,“你若是想住在那里,便住著就成了。”

    “民間似乎有一個出閣的說法,你既在那邊住得很好,那便干脆在那里住下,待成親那日,孤來迎你出閣。”裴安懿頷首,“如此一來,便再無不妥。”

    如此的通情達理,如此的妥善安排,王阿花聞言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罪惡感來,此情此景很難不叫她聯想到話本子里“薄情郎外宿尋花問柳,賢惠妻獨守空房夜夜盼君歸”一類的情節。一夜溫存過后自己便想著和她分房別居,自己此舉,和那話本子里的薄情郎有什么分別,公主府那樣大,獨守那樣大的空房,若是殿下寂寞了怎么辦,若是殿下守著守著在空房里尋花問柳怎么辦……

    王阿花心思百轉千回,面上的神色也是五顏六色,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猶豫、掙扎、糾結地說道:“若是殿下覺得寂寞的話,那、那便把房中的窗戶開大一點吧,我近來腰身圓潤不少,怕是一般窗戶不好翻進去。”

    身邊的人聞言大笑出了聲來

    經歷兩輩子生死的裴安懿,自詡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如今短短半日,喜怒羞怯,各種滋味全嘗了個遍。

    從前詩中道情之一字如何的辛苦,裴安懿只當那是無病呻吟,如今親自入局,卻品出了個中滋味,從今往后,她的喜怒哀懼怕是要全系在一人身上了。

    辛苦又如何,如此這般是何其幸運。

    “殿下,”王阿花咽下去了一大口白米飯,忽然想起了一件正經事,“我觀縣衙那邊大夫驟減了不少,原以為是殿下病了。如今看起來并非如此,那些大夫到底去哪里了?”

    “孤的確是病了。”

    聞言王阿花頓時緊張了起來。

    “不過是裝病,”裴安懿解釋道,“朝廷的援手遲遲不來,連物資都沒有送進來過,孤要是不病一病,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怕是一點都不急。”

    “孤不光裝病,還寫了封信告訴朝中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們,說孤病了,要回宮看御醫。”

    “不成想,孤這一‘病’,竟然還有意外之喜。”裴安懿意有所指地向著王阿花投去目光。

    “你猜猜,他們看到了這封信,物資糧草會什么時候送到桃源縣?”

    ……

    裝病這一計,十分有效,裝病不過兩日,本來遲遲不見蹤影的援手和物資糧草,如今一車一車地送進了桃源縣。

    不過是糧食物資,太醫院里的太醫也來了大半,生怕裴安懿一個不滿意,帶著瘟疫跑回宮里去。

    新帝寫了一封信,言辭很是懇切,說的全是些大話,大意是說,嘉獎長公主之德,叫長公主好好代他留在桃源縣安撫民心,然后給了個不咸不淡的“長嘉巡守”這個虛名。

    一夜溫存之后,清晨王阿花起身穿衣,新帝的這封信便是這樣被裴安懿隨手扔在桌案之上,王阿花看完這封信之后冷哼了一聲,道:“這皇帝做的,真會便宜行事。”

    “無妨,”裴安懿垂眸,“大夫糧食人手,孤要的這些他已經給了。”

    王阿花理好衣袍,正欲出門,忽然殺了個回馬槍,小步跑回床前在裴安懿額頭上啄了兩下,笑盈盈道:“想來殿下吃了這么多日的饃饃也該吃膩了,既然糧草到手,那殿下今日晚膳想吃什么?”

    第42章 桃源小亂

    第四十二章

    咚咚

    王阿花話音剛落,敲門聲便響了起來。

    有人在敲門。

    雖是背對著門,但敲門聲依舊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王阿花的身上,王阿花僵住身形,兩只手捂上脖子,脖頸上還有這幾日夜里放浪的吻痕。

    她這幅模樣,昨夜種種,一看便一清二楚。

    疾如閃電,王阿花身手從沒有像現下這般靈巧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往床上一跳,一頭鉆進了被窩。

    按照規矩,楚扶志、許言鍛和張沁沁三個人本應當叫女使來通報,但裴安懿做戲做得極其真,染病之后終日里沒出過房門,近身的女使全都遣散了,她們三個人自然是要避人耳目些,于是便親自來了一趟。

    “殿下,忍冬求見。”許言鍛站在門外道。

    朝堂之上推脫來推脫去,最后新帝還是派了支禁軍來桃源縣,許言鍛早就接到了裴安懿的密令,她主動請纓,壓著糧草來了桃源縣。

    至于張沁沁,在長安做生意做得好好的,聽聞許言鍛要走這一趟桃源縣,便吵著要來。許言鍛思及瘟疫,言罷道瘟疫兇險,勸張沁沁好好留在長安看鋪子。

    張沁沁一聽瘟疫,糾結了一下,更吵著要來了,拍了拍許言鍛的肩,表示朋友之間義氣最大,自己絕不會獨留許言鍛一個人身處險境。

    論說歪理,一百個許言鍛也說不過一個張沁沁。

    “進來。”裴安懿望著圓鼓鼓凸出來一團的被子,壓著笑意道。

    三人一齊進來,張沁沁望著床上詭異地凸出來的一團被子,眼中劃過一絲疑惑。

    “殿下,糧草全都清點完畢了。”許言鍛出聲一板一眼匯報道,“朝廷此次,一口氣給了八十車大米,四十匹棉布。另有禁衛軍百來人……”

    嗯?王阿花躲在被子里,覺得外面這道聲音耳熟極了,于是從被子中探出頭來。

    面前三人最左邊站著的,不是許言鍛是誰。

    許言鍛說著說著,忽然見床上被子里冒出一個腦袋,嚇了一跳。定睛一瞧,這居然還是她的老朋友。

    許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對方。

    王阿花先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拿起手邊的枕頭,狠狠朝著許言鍛扔了過去。

    “叫你三年不吱聲兒,啞了啊也不給閣里的姨姨姊姊們寄信報聲平安。”

    “出息了你,當了個小官兒連家都不回了……”

    楚扶志望著眼前此情此景,摸不著頭腦,又看著裴安懿,只見這位長公主眼底含笑地望著這一幕,似乎并不打算阻止。而一旁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姐,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一捧瓜子……

    “禁軍統領……不是個小官,是個大官。”楚扶志插嘴道。

    然而這一句插嘴并沒有打斷半空中飛來飛去的枕頭。王阿花跳下床去,走到許言鍛跟前,正欲氣勢洶洶地好好說道一番。

    走得近了,許言鍛瞧見了王阿花脖子上殷紅一片,許久不見心中本就愧疚,見她脖子上傷得這樣嚴重,出聲關切道:“你脖子上的傷上藥了否?”

    嘩啦

    如一瓢涼水正中火苗根,王阿花的氣勢頓時削去了大半。

    許楚二個人平日里行事都是極其規矩的,哪里知道這其中彎彎繞繞,楚扶志好意關切道:“本官那處有一道金創藥,療效極好絕不留疤。姑娘若是不嫌棄,等會兒本官叫人送過來。”

    “不、不用了。”王阿花連忙擺擺手道。

    許言鍛正要上去仔細探查一番,張沁沁見了趕忙放下手中的瓜子,走上前去道:“這不是傷口,這是咱小花兒出息了的證明。”

    一面說,張沁沁一面捏了捏王阿花的肩,朝王阿花擠了擠眉。

    “出息?”許言鍛面上閃過疑惑之色。

    “算了,你這呆子不懂這些。”張沁沁拍拍手上*的瓜子殼。

    “去看看蘭姨她們吧,幾位姨姨都很想你。”王阿花上前一步,正色道。

    許言鍛點了點頭。

    “此次太醫院可有瘟疫的方子?”見王阿花這邊鬧騰得差不多了,裴安懿抬眼出聲問道。

    寂靜一片。

    “太醫院的院首說,這方子有是有,只不過……只不過上一次鬧瘟疫還是三十多年前,就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方子管不管用。”許言鍛答道。

    “什么?”楚扶志朗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桃源縣這次的瘟疫鬧了如此久,數十日之前鬧瘟疫的折子便到了長安,太醫院整整數百人,總不至于一個人都沒有研究過這次的瘟疫?”

    “受著萬民的供養,竟然——”楚扶志氣得雙手發抖。

    “太醫院這次來了多少人?”裴安懿問道。

    “一百零四位。”

    “很好。”裴安懿冷聲開口,“傳孤的令,孤給他們五日時間來研究應對之法,五日之后,若沒研究出個東西來,那就每日選十個人出來去和染疫之人同住,吃染疫之人吃過的食物,和她們喝過的水,直到研究出來解瘟疫的法子為止。”

    “板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殺伐果決,一錘定音。

    楚扶志愣了兩息,半天躬身道:“喏。”

    ……

    瘟疫橫行數十日,桃源縣早就有了人心惶惶分崩離析之勢頭,所幸楚扶志聲望甚高,這才將鬧事之人壓了下來。

    但是人不是鐵打的,楚扶志在第四日的晌午忽然起了高熱。

    她燒得迷迷糊糊,殘存的理智叫她下令不許去請大夫,青天白日里要是大夫來了一趟,難保不會有風言風語傳出去。

    搖搖欲墜的桃源縣,經受不起一絲壞消息,她不能倒下。

    高燒一直捱到了夜里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縣令府里才有女使出去請大夫。

    饒是這樣,也沒防住風言風語的消息傳出去。

    楚扶志病倒了的消息不脛而走。

    桃源縣亂了。

    好在裴安懿早在晌午便得到了消息,幾乎是立刻預見了桃源縣今日之亂,立即下令加派了看守城門的人手。

    要說不是有人蓄意組織的裴安懿是不信的,衣衫襤褸尚有一絲氣力的老者齊聚城門口哭嚎,而年輕的人則留在縣中挨家挨戶的游說,他們像泥鰍一樣東奔西竄,叫禁衛軍很難捉到。

    如此下去,桃源縣徹底亂起來也只會是時間問題。

    擒賊先擒王,如今當務之急是抓住煽風點火的賊首。可偏偏這個時候,裴安懿的裝病成了真病。

    腦子迷迷糊糊像是一團亂麻,生疼生疼的,裴安懿下意識的輕哼了一聲,立即便有一雙溫熱柔軟的手為她小心的揉著腦袋。

    那雙手指尖有著薄薄的繭子,但按起頭來動作徐徐而有力,十分舒爽,上一次生上如此大病還是在兒時,裴安懿的記憶也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兒時。覺得這樣舒服的照料著她不是她阿娘還能是誰,又偶爾回過神來她阿娘嬌生慣養的手上怎么會有繭子,總之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是回到了孩童時期,裴安懿痛起來也哼哼兩聲,不痛的時候也哼哼兩聲,沒事就哼哼兩聲。而每次只要她一哼哼,便會有一雙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按著她的頭。

    王阿花聽著外面的吵鬧之聲,一面給身下的人喂著藥,一面皺了皺眉頭。

    楚扶志和裴安懿雙雙病倒之后,桃源縣的官僚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治瘟疫的方子遲遲不來,人死了一個又一個。

    一夜之間,“人血能治瘟疫”的消息不脛而走,極度的恐懼催生了極度的暴力,挑起事端的是幾個年輕人,不知為何發生了口角,起初只是在街頭罵罵咧咧,引得眾人駐足觀看,后又不知因何動手,動起手來竟見了血,場面一片混亂。最后這場混亂席卷了桃源縣足足半數人口。各人之間,揮舞著鋤頭鐵鍬等農具,一旦見了血便貪婪的如獲至寶一般舔了上去,一滴都不肯浪費。地上的、農具上的、活人死人身上的……

    最后還是許言鍛親自帶著禁衛軍前來,這件事情才收了尾。

    王阿花聽到消息搖了搖頭,道:“你這樣說壓不住的。”

    “可我已然三令五申,叫來了全長安最好的太醫出來向大家解釋。”

    王阿花聞言道:“但架不住有個詞叫做“萬一,都快死了,人們總會想著,萬一有效呢,萬一人血真的有效呢。”

    “病急都會亂投醫,更何況人都快死了。”

    “那……”許言鍛垂頭思索,“那我將鬧事之人全都抓起來?”

    “你抓不完。”

    “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我要眼睜睜地看著百姓人吃人?”

    “我們……”王阿花略微思索,笑道,“我們也可以騙人呀。”

    第43章 八歲那年,殿下生過一場重病

    第四十三章

    長街上排成了一條長隊。

    張沁沁穿著一身跳大神的衣服,用著她又尖又細的聲音吆喝著,‘

    “葫蘆葫蘆,消災葫蘆,人手一個,免費領取。”

    王阿花同許言鍛抱著手靠在街角邊。

    許言鍛若有所思道:“你這法子還真有效。”

    王阿花笑而不答。

    既然有人散出“人血消災”的謠言,那么她們也能散出“葫蘆消災”的傳聞,橫豎都是些封建迷信,就看百姓們更愿意信哪一個了。

    前者要見刀見血,吃力不討好,而后者,官府免費發放葫蘆,人手一個。哪一個更方便,顯而易見。

    聽聞王阿花這個計策之時,張沁沁適時補充道:“光這葫蘆還不行,要想這葫蘆保佑,供奉者需得每日早中午晚誠心誠意地磕上三十三個響頭。”

    “總得給他們找點事情去做,要不然人一閑下來,怕是又會鬧起來。”

    王阿花頷首。

    于是便有了這一出葫蘆戲。

    “這法子到底是治標不治本。”王阿花蹙眉,“到底還是要太醫院那幫老家伙辦些實事才成。”

    ……

    白日里,王阿花在蘭姨芙蓉那邊照料著,晚上便回了裴安懿那邊。

    入夜,王阿花守在裴安懿床邊。用冷水反復擦拭著榻上之人的額頭,企圖將溫度降下來一點。

    榻上之人皺著眉,睡不安穩,口中喃喃自語道了一聲。

    “什么?”王阿花湊近耳朵,

    “娘。”

    像小貓一般的嚶嚀聲。

    “娘。”

    王阿花聽清楚了。

    太后在王阿花這里的印象實在是不深——畢竟只是有著一面之緣。那日大殿之上遠遠地望上一眼,只覺得干癟的身軀同尋常老媼沒什么區別。

    雖說最是薄情帝王家,王阿花思量著,但多數到底還會做做面子功夫。至使殿下和太后母女二人不合到了如此地步,連面子功夫都做不下去了,怕是又是一段宮闈秘史。

    天下人皆言“世上哪有不愛孩子的父母”,王阿花卻覺得此言差矣,天下只有拋棄幼童的父母,鮮少見拋棄父母的幼童,孩子來到這世上,天然的便是弱勢一方,也天然的會依賴父母……若較真說來,應當是“天底下哪有不依戀父母的孩子”。

    思量著思量著,忽然,王阿花耳中聽見屋頂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聲。

    王阿花身形一頓,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刀,細細凝神。

    似乎是意識到了屋中人發覺了其蹤跡,屋上的人飛身躍下。

    王阿花一驚。

    面前的人一襲黑衣,確實個熟人。

    “翠、翠微姑姑?”王阿花低聲驚呼。

    “你不是——”翠微見狀亦是驚訝,不過到底是宮里的老人,很快便接受了過來,“是殿下安排的你假死?”

    王阿花一時之間不知道從哪里解釋起,干脆半推半就的承認了下來。

    翠微聞言頷首,慈愛地望著榻上之人,“殿下到底還是大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

    “翠微姑姑,你——”王阿花動了動唇。

    看出了王阿花的疑問,翠微解釋道:“殿下約莫是老早就想要清一清這長公主府了,剛好借著你假死的名頭查了查府里的刺客,遣散了府里的一批人。”

    “老身是太后派遣過來照料殿下的,殿下自然不會容老身留下。老身重回舊主身邊。”

    王阿花垂首不語,這些事情她從未知曉。

    “既然是重回舊主,那翠微姑姑夜探這里,是作何?”王阿花問道。

    “阿花姑娘何必如此警惕,”翠微笑道,“再怎么說老身也是侍奉殿下如此多年,難道還怕老身會對殿下不利不成?”

    “老身此次夜探前來,是奉命探查殿下的病情。”

    翠微上前走了兩步。只見榻子上的人面色潮紅。翠微摸了摸。裴安懿的額頭額頭滾燙。

    翠微擔心地說:“來之前太后覺得殿下是裝病,以求朝廷的糧草。如此一件看來是真的病了。”

    “娘。”榻上之人又是一句喃喃自語,如此細微的聲音被近在咫尺。翠微聽了個真切

    翠微身形一滯。

    “既是如此,老身便回去復命了。”

    “翠微姑姑!”擰著衣角,王阿花糾結出聲叫住了翠微,“到底,到底殿下和太后之間——”

    這個問題她現下的身份本不該問,但她想問。

    她想知曉關于裴安懿的一切。

    翠微看著榻子上的人,目光中帶著三分慈愛,七分愧疚,片刻沉默之后開口道:“罷了,你既是殿下的心腹,殿下待你又如此……”

    翠微斟酌著用詞,“殿下待你又如此特殊,這樁事,你知曉了也無妨。”

    “幾十年前,先帝在位時,是李家一手扶持先帝登上的那個位子,”燭火搖曳,映在翠微蒼老渾濁的眼中,翠微聲音幽幽,似乎在回憶一些很久遠的事情。

    “李家當然不是白扶持的,出錢出力,給出的條件便是,后位必須得是李家女。”

    “所以,那時的李家嫡女便是——”

    翠微點了點頭,“我作為小姐的貼身婢女,一道陪嫁進了宮里。”

    “養在深閨之中,又是第一世家的嫡女,從小便是千嬌百寵的,養成了一副天真爛漫的性子,”翠微的聲音沙啞,王阿花聽起來像是一本鋪滿著灰塵的舊書卷。

    “入宮三月之后,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兒家便死了。”翠微輕輕嘆息著,“那日夜里,電閃雷鳴,小姐怕打雷,抱住老身,哭喊道‘翠微,我從沒想過原來嫁人是這么苦。’”

    苦哇苦哇,我從沒想過原來嫁人是這么苦。

    那個養在李府,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在宮墻之中發出的哀嚎聲很快便被宮墻給吞沒了。

    大雨傾盆之夜,不知沖刷了多少深宮女子的眼淚。

    “先帝自然不想叫李家出一個皇室血脈,于是一次都沒來看過小姐。”

    “小姐苦哇,但先夫人和老爺只關心小姐的肚子何時能有動靜。”

    “小姐跟老身訴苦,說她好像不認識先夫人了,從前雷雨天會哼著小曲兒哄她入睡的娘親,如今每每進宮,只關心她肚子上的動靜。”

    “這和殿下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翠微睨了王阿花一眼,繼續道,“不然你以為殿下是如何來的。”

    “在進宮第二年,小姐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于是皇后壽宴上,先夫人給小姐下了藥,又給先帝下了藥,將二人鎖在了一處……”

    王阿花撇了撇嘴,她想起春日宴上顧李兩家的所作所為,這下三濫的手段,李家還真是用的得心應手。

    “被下藥小姐當然是痛苦萬分,第二天頭里便嚷著要自盡,而先帝只當小姐是在惺惺作態,得了便宜還賣乖。”

    “殿下就是在那時候有的。”翠微慈愛地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額頭。

    “當今太后是不是……”王阿花擰了擰衣袖,“是不是并不喜歡殿下這個孩子。”

    翠微垂首,“小姐當時抱著殿下哭喊著要去死,對殿下……的確不怎么上心。”

    王阿花閉了閉眼,“民間有傳聞說,太后曾三次想要溺死自己的孩子……”

    “是真的。”

    “什么?”王阿花握緊了拳頭,“幼子何辜?”

    “害你家小姐的是李家和先帝,幼子何辜!”

    “小姐整日以淚洗面,這、這也不能怪小姐。”翠微解釋道。

    “不能怪?”王阿花寒聲,“她不敢去鬧李家,不敢去鬧先帝,反而將毒手伸向了一個嬰童。”

    “被欺壓便去欺壓更弱小的人……”王阿花的聲音發著顫,“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竟想叫殿下死?”

    “殿下被小姐如此,倒是引起了先帝的注意,這、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翠微接著道,聲音中多了三分慌亂,“殿下到底是先帝第一個孩子,又見小姐不疼這個孩子,便對殿下上心了許多。”

    “詩書禮易,皆有先帝親自教導。”

    “只是后來……”翠微踱步,“李家需要一個男嬰。”

    王阿花冷笑,不言語。

    “彼時先帝已然徹底厭棄了小姐,被下藥有了殿下之后更是日防夜防,若想再要上一個男丁,何談容易。”

    “但是殿下不同,先帝到底還是在意這個女兒的,小姐特地在殿下生日宴這天,親手煮了一碗長壽面……”

    “有聞言殿下八歲之時曾生過一場重病,帝后衣不解帶俯于床前照料了數小時。”王阿花緊緊攥著衣袖,“殿下八歲時生的那場重病,跟那碗長壽面……”

    “她在自己親生女兒生辰當日下毒,就為了、就為了將先帝騙到她宮中,再……”

    翠微不答,算是默認。

    “瘋了!”王阿花再也壓抑不住了,低聲疾呼出聲,她紅著眼望向了榻上之人。

    八歲的裴安懿彼時不知道一直討厭自己的母后為何忽然親手給她做了長壽面,她高興地去到母妃的宮里慶生。而一碗長壽面下肚,險些要了她的命。

    渾渾噩噩之間,八歲的裴安懿躺在床上嗚嗚咽咽梗著脖子叫了半宿的“娘”卻無人應聲,起身下床,只聽得偏殿中傳來歡好之聲。

    四周伺候的奴仆皆被自己的母后打發走了,沒人知道那小小的身影曾推開過偏殿的門。

    八歲的孩童已是早熟,那一瞬,裴安懿什么都明白了。

    雷雨夜,她在門前站了好久,最后,鬼使神差的,她默不作聲地將門掩上,一個人赤著腳回去。

    就好像她從沒打開過這扇門一般。

    “病”好之后,她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大晟公主,只是再也沒有踏足過彼時還是皇后居所的慈寧宮半步。

    第44章 “旁人能活一輩子,孤能活兩輩子呢”

    第四十四章

    王阿花有的時候覺得“血脈至親”這四個字實在是叫她琢磨不透。慈寧宮的那位吃齋信佛不問世事,在裴安懿八歲那年沒有管過她的死活,那今夜又為何要管她死活?

    或許年逾花甲面對自己唯一的女兒,她后悔了?

    王阿花猜不透,猜不透這世間的萬般情感,不過就算是后悔了又如何呢?遲來的舐犢情深罷了。

    ……

    王阿花在榻子前守了一夜,天光微亮之時,大夫照例前來把脈。

    裴安懿今日的精神好了一些,王阿花端來一盆清水,給她細細擦了手。

    裴安懿垂頭望著手上忙碌著的眼前人,開口道:“這些事情有女使可以做。”

    “可我不想叫旁人碰到殿下,”王阿花一邊擰干手上的帕子,一邊的故意打趣博美人一笑:“殿下玉手纖纖,可是我獨一人能吃的豆腐。”

    氣氛松快,王阿花想了想,還是把昨日翠微過來的事情告訴了裴安懿,但卻隱去了翠微同她說的話。

    只見面前的人垂眸思忖道:“孤這病來得真是時候,若是宮里的那個人早幾天派人過來,怕是就露餡了。”

    王阿花聞言動作一頓,垂下頭去隱去了眼中的心疼,扯出一抹笑道:“殿下胡說八道,哪有人說自己病得好的,也不避一避讖。”

    “孤命硬得很,”裴安懿手中挽著王阿花垂落的一捋發絲把玩,“旁人能活一輩子,孤能活兩輩子呢。”

    “殿下,”王阿花抬頭,“殿、殿下。”

    裴安懿眼中宛如含著一汪泉水,盈盈地盯著自己,王阿花臉上赫然,光是望著這一雙眼睛,王阿花便能確定她家殿下已然知道了那個秘密。

    “殿下是、是何時知道我也——”

    相處久了床榻上的美人也學到了三分王阿花的狡黠淘氣,裴安懿湊近過來,用右手指尖輕輕掛了一下她的鼻尖,輕快道:“你自己想。”

    王阿花撩撥得一瞬間失神,接著反握住裴安懿不老實的右手,笑道:“回憶此前種種,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話——”

    王阿花拉長了尾調,邊說邊湊近,近的能數清楚她家殿下有幾根睫毛,“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話,那我猜,那我猜殿下上輩子便對我一見鐘情情根深種欲罷不能。”

    信口胡謅的話王阿花張口就來:“哪知天要斬斷殿下情緣,于是這輩子殿下先下手為強將我這良家女巧取豪奪過來,打算日日養在身邊。”

    “殿下,”王阿花用指尖輕輕戳著裴安懿心口,“殿下,我想的可對否?”

    “嗯,”裴安懿哪里受得了如此撩撥,面色如常耳根卻紅了,盯著眼前緋紅的唇吞了吞口水,道:“八九不離十。”

    本是玩笑逗弄之語,卻沒料到裴安懿會認了下來,見裴安懿那句“八九不離十”說得認真,沒有誆騙之意。

    一句“八九不離十”如同一道悶聲驚雷斃了下來,將王阿花劈得定在了一處。身上麻得很,動彈不到。

    “什、什么!”王阿花訝然,“殿下是說,上輩子就——”

    “嗯。”

    “孤本以為是從頭再來,沒想到是再續前緣。”裴安懿耳根紅透了,神色卻是有著十二分的認真。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那個在婦好像前帶著面紗的小姑娘沒能說出口的話,那些經年累月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跨越了兩世春秋,在漫長歲月里早已變得灰塵撲撲,被人做好了深埋心底的打算。

    卻不想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命運作弄磋磨,可上蒼垂念,給了她第二次說出口的機會。她已不再是婦好像前無助害怕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了。

    那人只知自己心悅于她,卻不知自己早就心悅于她。那份許久之前便已經生出的情因著一句輕飄飄的“八九不離十”重見天光。

    言淺情深。

    “孤上輩子便對你一見鐘情,情根深種,欲、罷、不、能。”裴安懿又將王阿花的話重復了一遍。

    王阿花一直覺得自家殿下是個十分正經的清冷美人,眼下這位十分正經的清冷美人正在正經地將自己方才的不正經之語認真重復了一遍。模樣看起來十分認真。

    王阿花覺得天旋地轉,咿呀嗚呼哉。

    自己的玩笑話竟是歪打正著,而自己卻全然沒有在上輩子見過裴安懿的記憶。

    “殿下殿下,”王阿花歪著頭,“你——那你——我們是何時、上輩子……”

    面前的人眼中露出一絲失落,朱唇微動,從喉嚨里蹦出兩個字來。

    “你自己想。”

    王阿花垂頭,抿著唇做出一副苦思狀,只是實在是沒個頭緒。

    “殿下——”王阿花哀嚎,“殿下可否提示一二?”

    “你自己想。”

    四個字將王阿花堵了回去。

    ……

    尋常這個時候,大夫便會前來把脈。

    女使已然習慣了裴安懿的床笫邊上會時常出現一個女子,見怪不怪地將大夫往屋子里領。

    裴安懿御下有方,哪怕幾個女使心中已然有十二分猜測殿下這是養了個面首,也無人嚼舌根傳出個什么風言風語出去。

    裴安懿的法子是有效的,扔了幾位不做實事的太醫去縣衙,太醫院幾位見這位年紀輕輕的長公主動了真格,快馬加鞭燒燈續晝不眠不休的研究了幾天,雖沒有研究出來最對癥的方子,但也有了叫人不再高熱的法子。許多癥狀輕的年輕人,一劑藥下去燒便退了。

    只是今日卻換了一個大夫來把脈。那大夫王阿花還眼熟得很。

    王阿花倒是臉上赫然一紅。她已然有好幾天沒落腳醫館了,如今沒想到竟在此處相見了。

    “你的舊相識?”見王阿花神情不自在,裴安懿出聲問道。

    王阿花點了點頭。、

    啞女倒是神態自若,看到王阿花臉上并未露出半分驚訝之色,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待到女使出去后,啞女拿出紙筆寫寫畫畫一通,徑直朝著王阿花走來。

    紙上內容叫王阿花瞪大了眼睛。

    赫然寫著:

    “你同長公主可有肌膚之親否?”

    王阿花先呆、后撲、再呆,像一塊石頭一樣立在那里。裴安懿不明所以,臉上也是赫然一紅,輕聲咳嗽掩飾著尷尬。

    啞女皺了皺眉,像是很不滿意王阿花這樣子的反應,接著問道:

    “那你脖頸上的紅痕是怎么來的?”

    王阿花又是一驚。

    許言鍛和楚扶志初見這脖頸紅痕之時,表現得木訥疑惑,不明所以,以至于王阿花掉以輕心,未成想啞女這個半大的孩子居然比許楚二人要通人事得多。

    王阿花想了想,自己有必要好好同眼前這位姑娘解釋一通,她自己的名聲是小,給一個半大點的姑娘樹立起一些奇怪的愛戀想法是大。

    豈不知王阿花腦海中那個半大點姑娘語不驚人死不休寫道:

    “你可和長公主殿下一道睡過覺?”

    王阿花:……

    啞女搖了搖頭,奮筆疾書寫道:

    “如實回答我,這很重要,關系到能不能治好縣衙里的人。”

    見字裴安懿略微思索,接過筆來,起身在第一張之上“可否有肌膚之親”的“有”字下面點了個墨點。

    啞女見狀,眼神亮了亮,伸出手來搭上了王阿花的脈。

    一息、兩息……啞女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欣喜,接著,她拿出平時里割草藥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在王阿花手上劃了個口子。

    裴安懿走上前去,皺了皺眉心,剛想說什么,只見啞女用舌頭舔了舔指尖沁出的血珠。

    王阿花覺得指尖癢癢極了,下意識收手,不知啞女哪里來的力氣,硬扯著王阿花的手不撒,使勁擠著她的指尖,掏出一瓶小藥瓶,將血一滴一滴地收入瓶中。

    第45章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四十五章

    天氣轉涼,深秋已至。

    王阿花端著一口熱酒入喉,身上暖和了不少。

    芙蓉和蘭姨這趟門雖然出的不是遠門,但也已經在路上耽擱了好久好久。她們此行沒有帶入秋的厚衣裳,蘭姨的意思是立刻動身回去,芙蓉也吵吵嚷嚷地想回去吃姨姨們做的蒸糕。

    這場瘟疫,她們遇上的老媼和那醫館老翁沒有挺過來,醫館現在獨留啞女一人支撐。

    瘟疫一解,裴安懿上書替啞女請了一功,新帝親自賜牌匾“杏林醫者”,醫館生意紅火到爆,許多人慕名前來看病。

    至于瘟疫……那日啞女發覺她脈象如常,絲毫沒有染病的預兆,而自己日日通病者廝混于一處,如何能不染病?

    這才一語驚醒夢中人。

    古書有載,“取抗病之身之血,加以煉化,制成藥丸,又去災防病之效。”

    王阿花便是啞女發現的第一個抗病之身。

    循著古方啞女有模有樣的將藥丸還原了出來,第一個以身試藥的人是楚扶志,服用過后果然大好。

    藥丸一粒粒發放下去。

    整個桃源縣當然不止王阿花一人有著抗災之血,一番排查,找到了約莫十幾人,以血入藥可救至親,這樣的事情她們自然愿意。

    桃源之困,就此可解。

    王阿花摸著手臂上的傷口,望著碗里一層疊著一層的豬肝,小臉皺得像個小苦瓜。

    “殿、殿下,”王阿花輕輕扯著身邊人的衣袖,“我吃不完這么多。”

    “那就明日再吃。”

    “可是明日你不是就要回去了嗎?”

    一陣沉默。

    “孤倒是忘了這事情。”裴安懿輕扣筷子,開口道。

    王阿花見眼前人緘默不語,輕輕挑了挑眼前人的下巴,故作輕松道:“既然殿下明日便要回去了,豈可浪費今宵好時光。”

    “常言道燈下看美人,不如今天晚上我就不睡了,巴巴地盯著殿下看一晚上可好?”

    “胡言亂語。”只見身邊人臉上赫然一紅,輕輕推開王阿花的指尖,低聲說道。

    相伴越久,王阿花越是能發覺面前人不尋常的可愛一面,譬如世人眼中只當她是綢繆縱橫生人勿進的長公主,只有自己知道,這位長公主面對情愛之事總是羞怯得很,每每面對王阿花的挑弄,她就會露出一些年輕的小女兒家一般的羞怯。

    實在是可愛的緊。

    這一招王阿花屢試不爽,王阿花也十分樂意去逗弄,那樣羞怯的情態是世人所沒有見過的,是獨屬于她的。

    晚上王阿花沒有回醫館,對于她和長公主的關系,蘭姨多多少少感覺得到,只是心照不宣地沒有多問。明日長公主一行人便要啟程,許言鍛自然沒有留下的理由。

    這個夜晚,王阿花默契的將時間留給了許言鍛。

    整整一夜,醫館的燈長明不滅,許言鍛跟蘭姨執手閑話。

    當然,這一夜長公主寢殿的燈也沒滅。

    清晨,寒氣浸染花草。

    王阿花一面揉著酸痛的膝蓋,將裴安懿送去城門口。

    城門口,許言鍛張沁沁一行人立于前,大部分人馬連同太醫院那些人已先一步啟程回去復命,裴安懿領來的一行人不與大部隊一同回去。

    許言鍛見王阿花脖頸之上紅痕非但沒有消去,反倒是更深了,走起路來也覺得膝蓋有異,她臉上擔憂之色更甚,剛想上前兩步,打算關切老友幾句,卻一把被人拉住。

    張沁沁見著她家殿下失而復得柳暗花明,同王阿花這幾日可當得上是形影不離,兩個人約莫是小別勝新婚,而自己身邊這個沒有一點眼力勁的呆子打算上前去破壞氛圍……張沁沁手疾眼快地將人薅了回來,拉到一個小角落里。

    “你這呆子,殿下在同王姑娘告別,你這個時候湊上去做什么?”張沁沁負手睨了眼前人一眼,壓低聲音湊近道。

    望著面前的人忽然湊上來的臉,許言鍛呼吸一滯,思緒也變得不連貫了起來,指著脖子結結巴巴道:“小花兒她、她脖子——我擔心……我這里有上好的金創藥,我——”

    張沁沁聞言捏著手帕的一角,將帕子狠狠扔向許言鍛。

    手帕香香的,香帕擲面,叫許言鍛有些發暈。

    “你這個呆子!”張沁沁聲音俶爾高了八個度,“都說了王姑娘她脖子上的不是什么傷口,你、你、”

    張沁沁踮起腳來,忽而湊近,朝著許言鍛脖子上狠狠一吮,許言鍛脖子上立刻顯出一段紅痕。

    “喏!”張沁沁從懷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小銅鏡,“你自己瞧去吧。這紅痕到底是怎么來的。”

    “真是個死活都不開竅的木頭。”張沁沁臉上掛著三分慍色,怒而轉身,抬腳就走,走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本小冊子,像身后擲去,“拿去。”

    張沁沁一面走一面小聲忿忿嘀咕“想本小姐我貌美如花花容月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聰明伶俐艷冠群芳,怎么就偏偏看上一顆萬年不開花的鐵樹。

    許言鍛早就被那一吮弄得暈頭轉向,思緒粘滯在了一處,滿鼻子都是面前人身上的香氣,只見耳朵里傳來“呆子鐵樹”一類的詞語,卻沒法細想到底是什么意思,下意識接過從空中飛身而來的一本小冊子,腿像是黏在了地上一般,邁不動,喉嚨也像是被人用棉花塞住了一般,沒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鐵樹自然難得開花,只是人非草木,豈能無心。

    許言鍛的心在胸腔中跳得極快。

    ……

    當然,沒有眼力見的不止許言鍛一人,還有我們的楚縣令。

    楚扶志起了個大早,早早地就等候在城門口了,望眼欲穿地等著裴安懿。

    見裴安懿的步輦,楚扶志懷中抱著三四卷文書,踱步小跑一路上前。

    彼時裴安懿正在同王阿花私語,楚扶志上前來,俯身一拜,公事公辦道:“殿下,下官有事要報。”

    “本該一早將桃源縣這幾年來的稅收徭役和刑罰告知殿下,沒曾想疫病盛行,耽擱了時候。”

    王阿花無奈苦笑,十分自覺地起身,沖著裴安懿比了個“你先忙”的口型,走開了。

    蘭姨和芙蓉站在一邊,本來是來相送許言鍛的,見王阿花走了出來,蘭姨臉上露出驚詫之色,走上跟前來,問道:“你這孩子,不跟著她們回去么?”

    王阿花向身后望了一眼遙遙迎風而立的人,又向前看著手上拿著塊熱饃饃大口大口吃著的芙蓉,搖了搖頭,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不了,我跟蘭姨一塊兒回去。”

    歷經半生風霜的人哪里瞧不出王阿花臉上的勉強之色,蘭姨輕握住王阿花的手,柔聲道:“你可想好了?”

    “我……”王阿花垂頭,“我舍不得采蓮閣的姨姨們。”

    “我想有個家,有個……”王阿花聲氣漸小,“我想有個熱熱鬧鬧的地方。”

    “從前我沒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我、我舍不得。”

    聞言蘭姨心下了然,輕輕撫著王阿花的頭,聲音放得更加的柔了,“這有什么,采蓮閣你隨時都能回來。倒是人……人啊,要是能伴在心愛之人左右,再孤寂的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

    言罷,蘭姨意有所指地朝著身后努了努嘴。

    王阿花順著目光朝后望去,只見裴安懿已了卻了政事,站在不遠處,目光怔怔地望著她。

    見著蘭姨的手撫上王阿花的手,又親切地為著王阿花拂去耳旁的碎發,裴安懿的眼中的落寞之色一閃而過。長輩的疼愛,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

    寂寞之色哪怕是一閃而過,也沒有逃過王阿花的眼睛,王阿花的身形一滯,忽然想到了翠微那日夜里的所言。

    母親利用她來攬君心,父親也不將她視作自己的女兒……李家的人設宴要將她嫁出去……*那座紅墻綠瓦之中,她已再無親人。

    自己是找到了家,那她的殿下呢?又還要在幽幽暗夜中前行多久。

    雖然不說,但在深夜之中難免不會自覺寂寞。

    王阿花握了握拳,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一路小跑至裴安懿面前,笑嘻嘻道:“殿下方才怎么一直盯著我的背影,送別送別,怎的變成了殿下目送我了?”

    裴安懿尷尬的輕咳了一聲,移過頭去,鎮定自若地睜眼說著瞎話道:“沒有。”

    寒風起,王阿花衣袂飄飄,發帶也隨著風在半空中飛揚。王阿花掏出懷里面準備好的手爐,塞到裴安懿冰涼的手里。神情自若,就像是在討論明早的吃食一般隨意道: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46章 妻妻攜手做月老二度除夕(有修改)

    第四十六章

    “殿下,”王阿花見面前的人有些發愣,又將嘴里的話重復了一遍,“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裴安懿眼中略過一絲訝然,風輕輕吹起衣袂,她本以為失而復得便是今生她和她最好的故事,沒想到面前的人會忽然改變了心意。

    那座冰涼的城,是前半生囚住她的牢籠,也是后半輩子她欲要執棋的棋盤,她不后悔進去,亦不悔走上這條要爭的路子。

    只是杳杳難明,暗夜無光,她會冷。而如今,面前的人竟說著要陪她……裴安懿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你、你——”她險些在眾人面前失態,蜷著手,問道,“你不是——”

    王阿花大致曉得她家殿下要說什么,她擺擺手,故作輕松道,“采蓮閣這深山老林的,殿下前些日子說要從那里迎親,我仔細想了一下,山路崎嶇,若是把美人顛簸壞了可如何是好?”

    對于胡攪蠻纏王阿花已然是信手拈來了,她也不管有無邏輯,將頭湊得更近了,笑道:“不若我就自投羅網一回,也省得殿下日后費勁兒去走那么遠的路迎親。”

    裴安懿外人看起來只道這位長公主威壓更甚生人勿進,王阿花卻清楚得很,在這些事情上她是個不禁逗的,只見裴安懿丹鳳眼中罕見地透出了一絲茫然無措,睫毛微顫,紅了耳根,輕道了句:“也好。”

    在身邊也好,不在身邊也好,是采蓮閣也好,是回公主府也好,只要你活著,只要你這一世平安喜樂,便都是好的。

    回城的儀仗浩浩湯湯,剛入城,嘉獎的圣旨便下了下來,新帝專門挑在了人多的鬧市街頭做足了面子功夫,以彰顯自己愛才珍才之心,小黃門尖銳的聲音刺得王阿花耳朵疼。

    圣旨的內容沒有什么意外的,無非是大賞了一番裴安懿和許言鍛,許言鍛官職上有所調動,從禁軍調去了軍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校尉,至于裴安懿,封無可封,于是金銀珠寶一類的賞賜如流水一般的送進了長公主府。

    日子像南去的大雁一樣嘩啦啦地飛走了,轉眼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要冷得多,王阿花裹著暖和和的大氅,一面朝著手掌心哈著氣,一面窩在軒窗前面看著外面白皚皚的雪,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安懿坐在一旁品茗,見面前人眼神澄明,心中念頭微動,正欲開口,心頭忽然傳來一陣沒由來的心悸。

    她不動聲色地揉了揉心口,所幸面前的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的皚皚大雪上,對眼前的異常全然無覺。

    循著公主府往常的慣例,今年的除夕外院留了照例值守的侍衛,裴安懿將內院的女使小廝全數遣散,給她們放了三天的探親假,內院落得個清凈。

    至于這個除夕,她知道王阿花喜歡熱鬧,故而請了許言鍛和張沁沁過來一道。許言鍛本想回采蓮閣,不料被安排在了軍營當值,長安是出不了了,更是沒有辦法回采蓮閣。至于張沁沁,早就同張家脫開了關系,除夕閑著也是閑著。

    兩人應邀前來。

    白茫茫大地上,一左一右兩個人在地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分明是湊巧一道到的,兩個人卻像是不熟一樣,兩串腳印也隔了老遠。

    裴安懿望著屋外隔了百八十里遠的腳印,挑了挑眉,王阿花歡喜地小跑出去,站在亭廊上迎著。

    許言鍛先一步到,抖落著斗笠上落著的雪,下意識地順手想將張沁沁的斗篷一道接過來,只見張沁沁向后一躲,刺道:“白衣之身,哪敢勞煩許大校尉。”

    裴安懿饒有興致地歪頭,不語。

    王阿花聞言一楞,摸不清楚這兩人之間的彎彎繞繞,正想站出來打個圓場,卻被裴安懿拉住了。之間身旁的人揚著嘴角搖了搖頭,示意她勿動。

    王阿花雖然理不清什么頭緒,但還是乖乖地立定站好。

    許言鍛聞言,伸出去的手滯在了半空中,舉也不是放也不是,僵持了片刻之后還是悻悻地將手放了回去。朝著裴安懿抱拳行了個禮,道:“殿下。”

    裴安懿走扇前去虛扶了一下,淡然道:“今日家宴,不必多禮,自在些為好。”

    雖然這話是對著許言鍛說的,但張沁沁十分善于從善如流,聽裴安懿這樣說,整個人都松了下來,方才還端著一個大家閨秀的正經模樣,轉個身的功夫已然大搖大擺地揮動著雙臂,十分自覺地給自己尋了個椅子,像一團貓一樣癱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裴安懿見狀惱怒道:“你這是做什么?沒大沒小的,跟了孤這么久,一點規矩都不懂嗎?”

    張沁沁手中還抓著一塊果脯,聞言一愣,茫然地站了起來,似乎是不解裴安懿的意思,王花也疑惑回首,她家殿下雖然清冷,平日里看著不怒自威,但不是在意這些虛禮的人,今日里怎的如此反常?

    還不等張沁沁開口,許言鍛先站了出來解釋道:“殿下恕罪。張小姐本就是隨性之人。聽聞殿下方才那樣說,才放松隨意了些。張小姐每日去鋪子里田地中采買交易,想來也是辛苦,一年到頭放松一些也情有可原。”

    裴安懿意有所指,“許大校尉倒是對張小姐的日程很清楚嘛。”

    張沁沁腦子機靈自然是一點就通,反應了過來裴安懿想要做什么,又坐了回去,若無其事地吃著果脯。

    至于許言鍛的腦子就沒有這般好使了,訕訕站定,呆滯在那里。

    雖說王阿花的腦子木訥得同許言鍛一樣,不分伯仲,但勝在跟在裴安懿身邊許久,知曉些她的脾氣秉性,聞言也猜到了三分她家殿下的意圖,于是出來打圓場道:

    “除夕除夕,自然是要團團圓圓吃上一頓飯才好,廚房無人,不如許校尉你同我一同去看看,今天晚上這頓年夜飯,自己動手才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言罷,便拉著許言鍛出去了。

    見人走遠了,張沁沁口中嚼著果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訴苦道:“殿下你可別撮合了,本小姐就是瞎了眼看上這塊不開竅的木頭。”

    “發生何事了?”裴安懿走上前去。

    不問還好,一問起來張沁沁的嘴像是開閘泄洪一般,絮絮叨叨道:“她這個不開竅的木頭,枉費本小姐我悉心緊著她三年,噓寒問暖的,她愣是沒覺察出一點不對勁兒出來。”

    “整天同本小姐說什么,什么,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云云,”張沁沁一手吃著果脯,一手叉著腰,忿忿嚷道,“本小姐像是缺朋友的樣子嗎?”

    “誰先跟她做什么勞什子的知己。”

    噗嗤。

    雖然覺著看著朋友苦惱而自己在這里樂實在是不太道德,但王阿花實在是憋不住笑了,笑道:“我們的許大校尉,你是真不知道張小姐為何生氣嗎?”

    許言鍛皺著眉頭搖搖頭。

    王阿花拍了拍許言鍛的小襖,問道:“你這身玄色暗花襖子看起來料子不錯,不像是你平時會買的東西,是哪里來的?”

    “去、去年沁沁送的。”

    “那你這油光水滑的皂靴一看就不便宜,又是哪里來的?”

    “去年秋日的時候……沁沁送的。”

    “那你這,”王阿花往許言鍛的頭上指了指,“我不認得什么材質的抹額是哪里來的?”

    “今年剛入冬的時候——”許言鍛低下了頭,聲音越來越小。

    “張小姐送的?”王阿花補全了后半句。

    許言鍛點了點頭,“說是西域來的料子,真巧看見了,就買了下來,送到匠人手上做了這頂抹額,防風暖和。”

    王阿花一拍大腿,情況已然很清楚了,她從懷中掏出張沁沁賭坊初見時遞給她的春宮圖,借花獻佛般塞到許言鍛手里,循循善誘道:“許、大、校、尉,你可知——”

    許言鍛接過冊子,翻了翻,道:“這冊子從哪里來的,怎么跟我的那本一模一樣?”

    王阿花聽了這話一愣,打好的腹稿全數吞到了肚子里去,像個啞炮一樣沒了沒了聲響,自己本想著自己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這位不通情愛的朋友啟啟蒙,而許言鍛見怪不怪地翻著冊子,全然沒有王阿花初見這本冊子那樣震驚。

    王阿花不死心地湊近仔細看了看,只見許言鍛神色如常,完全沒有半點驚訝之色。

    “咳咳,”王阿花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一模一樣?你還從其他地方見過嗎?”

    “見過啊,”許言鍛點了點頭,“從桃源縣回來那日,沁沁扔給我的,還——”許言鍛思及那日,下意識地撫了撫脖子,臉上“唰”的一下就紅了。

    “一模一樣?”王阿花駭然,“春宮圖還有一模一樣的嗎?”

    “為何沒有?”許言鍛反問。

    王阿花一時噎住,答不上來,心中誹然,誰家姑娘會買兩本一模一樣的春宮圖啊,難道是要做收藏嗎?

    “她頭上的抹額……可不常見,孤要是沒眼花的話,應當是你上個月專門差人從來長安的胡商手里買的第一批貨。”

    張沁沁又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再也不要喜歡這塊木頭的嗎?”裴安懿揚著嘴角,“費盡心思搞來這條抹額做什么。”

    “這、這是——”伶牙俐齒的張沁沁小姐罕見地結巴了起來,“那呆子軍營里當值,領了俸祿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簡直是蠢極了。”

    “正巧本小姐手頭有些散銀子,放著也是放著,便宜那呆子了。”

    裴安懿踱步道,“你莫要灰心,孤方才兇你,許校尉瞧著挺在意你的,你們之間倒也不是全然沒有盼頭。”

    “什么!”王阿花叫嚷出聲,方才自己還覺得這是個不通情愛的呆子,如今看來實在是她一廂情愿地誤判敵情,大大地誤判了敵情,“張小姐吸了你的脖子?”

    “也、也不算是……吸,”許言鍛搓著手,“也可能是咬,或是什么別的。”

    “我覺得脖子癢癢麻麻的,說不定她在牙齒上涂了點麻藥迷藥……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就覺得那天之后整個人都暈乎乎的,見到她就暈乎乎的。”

    “她要是真對本小姐有心思,就應該同本小姐表明心意。”張沁沁負手,兩腮被果脯塞得滿滿的,活像一只氣鼓鼓的松鼠。

    裴安懿一邊聽著眼前人發著牢騷,一邊不動聲色挑出果盤里的葡萄干,這從西域里來的葡萄干甘甜可口,王阿花嗜甜,十分愛吃。裴安懿將分好的葡萄干另挪到了一個小巧精致的銀盤里,又將銀盤單獨放在了右邊的小炕上。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什么心思。”許言鍛攪動著衣角,“她每次同我置氣,我心里就酸酸的,堵堵的。我、我……”

    王阿花一面拍著許言鍛的背以示安撫,一面在廚房里尋著有無她家殿下愛吃的食材,除了那年除夕的烤斑鳩,她家殿下好像還沒嘗過她的手藝。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許言鍛痛苦垂手。

    “本小姐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張沁沁忿忿不平道。

    ……

    思來想去,王阿花煮了一鍋熱氣騰騰的云吞。云吞煮起了很方便,天還沒黑,離年夜飯還有一段時間,正好用一碗小云吞給殿下她們先墊墊肚子。

    王阿花煮云吞的時候留了個心眼兒,先煮了兩碗的量,盛上來之后先端了兩碗回暖閣,一碗給殿下一碗給自己。至于許言鍛,王阿花借口說叫她看著第二鍋云吞的火候將她留在了廚房里。又笑瞇瞇地同張沁沁道:“拿不準張小姐要吃多少云吞,這吃食還得自己估量,勞煩張小姐去廚房親自盛一趟。”

    張沁沁哪里瞧不出王阿花的心思,只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張沁沁嘴里說著“行行行本小姐給你倆騰地方”,披上斗笠出了門。

    ……

    幾家歡喜幾家愁,廚房里的一對“鴛鴦”相顧無言不尷不尬的,暖閣里這一對鴛鴦卻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

    暖閣里暖意融融,獨留下王阿花和裴安懿兩人。王阿花見張沁沁走遠,迅雷不及掩耳式啄了啄裴安懿的嘴角。

    “你、你——”裴安懿蜷著衣袖,鼻尖泛紅。

    “咿呀咿呀,”王阿花笑著攪動這碗里面的餛飩,找補道,“這不是,不能白費張小姐天寒地凍出門去給我和殿下創造的一方獨處的機會嘛。”

    裴安懿笑了笑,看破不說破。

    “我聽說,人的姻緣都是被天上的月老用紅線牽好的,成與不成,旁人說再多都沒有用,殿下就別操這個心了。好好的除夕總不能整成個相親宴。她們的事情留著她們自己解決,我們嘛——”

    “我們自然是要過這個除夕的呀。這是我同殿下過得第二個除夕,殿下先吃碗云吞墊墊肚子,我見廚房梁嬸留了許多食材,有殿下愛吃的鱸魚,晚上我給殿下煲魚湯喝。”王阿花用勺子將云吞盛了起來,送到嘴邊吹了吹氣,確定不燙之后將勺子向前一遞,邀功似的道:“殿下,嘗嘗?”

    裴安懿眸中閃了閃,定定地盯著王阿花,一口將整個餛飩吞入肚中。

    熱食下肚,整個脾胃都暖了起來。

    裴安懿看著面前這碗剛出鍋的餛飩,這是她們的第二個除夕,一想到日后她與她之間還有無數的除夕可以過,就莫名覺得日后的日子都是熱氣騰騰的,就像眼下這碗熱餛飩一樣。

    第47章 “我想做個對殿下有用的人”

    第四十七章

    天色已晚,外面風雪聲呼嘯,暖閣中四人圍著圓桌而坐,咕嚕咕嚕的鱸魚湯冒著絲絲熱氣,四個人的吃食王阿花做的菜色簡單,清炒的時蔬,一些腌菜,幾個蒸得熱氣騰騰的饃饃,還有糍粑、抄手、臘肉……當然,最下飯當屬圓桌中央香氣四溢的魚湯。

    裴安懿夾起一塊魚肉,細嚼慢咽地入了肚,張沁沁隨后夾了一筷子青菜,皺了皺眉頭。

    王阿花見狀,撈起一碗魚湯,嘗了嘗,“淡了?”

    許言鍛聞言,夾起一塊臘肉,嚼了嚼,寬慰道:“尚可入口。”

    “不應該呀,我鹽放得挺足的,”王阿花起身將廚房里一小罐鹽拿來,撒了小半勺到桌子里的魚湯之中,攪合攪合,嘗了一小口,皺著眉,又撒進去兩勺鹽,口中嘀咕道:“嘖,奇怪,怎么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裴安懿聞言起身,將鹽罐中的鹽倒于手心,碾開嘗了嘗,歪著頭輕聲道:“沒有味道。”

    “嗯?”王阿花伸著頭也舔了舔她家殿下的手心,裴安懿手心一顫,酥癢的感覺一直從手心傳到了心尖。

    張沁沁撇了撇嘴,“罐子里這么大一捧鹽不夠你嘗的,嘖嘖嘖。”

    許言鍛見狀連口中的臘肉都忘記咽了下去,她哪里見過如此黏膩的場景。

    王阿花倒是神色如常,抬起頭來。

    “的確沒有味道。”王阿花側頭,疑惑道,“難不成是采買的女使買到了假鹽?小商小販利欲熏心濫竽充數。”

    “怎么可能濫竽充數,”張沁沁開口駁道,“這鹽是官家的鹽,天下的鹽一應從天家出,尋常的小商小販壓根沒有制鹽的權力,誰敢不要命了?”

    裴安懿一面用一塊軟帕子輕輕擦著手心,一面開口道:“孤記得,制鹽之術,是戶部在辦。”

    戶部尚書正是張家家主,張沁沁她爹。

    張沁沁聞言戛然而止,臉上悻悻道:“張家早就同我沒什么關系了。”

    “制鹽司雖是朝廷的,但卻是取東邊的海鹽前來制鹽,”裴安懿單手扶著額角,緩緩揉著太陽穴,“若不是制鹽司出了問題,那便是東邊出了問題。”

    “東邊的海鹽嗎?”張沁沁絞著手中的帕子,“聽說東瀛人常來叨擾海面的居民,不知道——”

    “殿下,再不吃的話菜就冷了。”眼看著這般聊下去大有聊個不停之勢頭,王阿花用筷子敲著碗提醒道。

    政務是聊不完的,可是飯要是不吃的話就冷了。

    許言鍛朝著張沁沁碗里夾了一大塊,張沁沁雖還是沒有同旁邊的人搭話,但還是略微吃了碗中的菜兩口。裴安懿接過王阿花盛的魚湯,小口小口地喝著。

    兩壺熱酒下肚,王阿花微微有些發汗了,許言鍛也用著袖口擦著汗,張沁沁見了,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擲給旁邊的人,許言鍛接住,反是一呆。

    “擦吧,回頭洗干凈了還給本小姐。”

    王阿花聞言掩面而笑,遭到了伶牙俐齒情場失意的張沁沁小姐一記白眼。

    又是兩壺熱酒下肚,渾身發汗,許言鍛用手肘輕輕推了推王阿花,王阿花福至心靈,知道這家伙滿足了酒癮就犯了武癮。轉身取下長劍,同裴安懿眨了眨眼,便同許言鍛出去一道切磋了兩招。

    外面大雪揚揚,王許倆人比武切磋點到為止,刀劍相交,大雪落下,兩人的身影恣意飛揚。

    裴安懿倚在窗邊上,攏了攏身上的袍子,靠在窗邊,望著窗外矯若游龍的兩人,揚了揚嘴角。忽覺心角一痛,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胸口。

    “殿下,”張沁沁走上前來,這四年裴安懿的身體雖常人見著雖沒什么,她卻是清楚怕是出了些狀況。

    話還沒說出口,便被裴安懿打斷道:“無礙,老毛病了。”

    ……

    長安大雪封路,天色已晚。

    王阿花撥弄著暖閣里的炭火,炭火發出微微皸裂之聲,燭光昏黃,暮色沉沉,叫人困乏,王阿花幽幽打了個哈欠。

    她實在是困得緊,但除夕夜裴安懿好像還沒有睡覺的意思,她穿著單衣,披著外衫,不知道從哪里忽然拿過來一張涂著鬼畫符的宣紙,攤開在桌案上。

    “什么啦?”王阿花將頭湊了過去,“殿下大冷天的不睡覺,怎么突——”

    王阿花將“突”字拖得又尖又長,在看清這張宣紙上的內容之后又戛然而止,這張宣紙上的“鬼畫符”她眼熟得很,不是她的字跡還能是誰的。

    “真難看誒。”王阿花笑著吐了吐舌頭,將紙拿了起來。

    “不難看。”裴安懿拍了拍懷中人的頭,“初學寫字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的。”

    “是嗎?”王阿花抬起頭,“那——殿下現在寫得一手好字之前,也有著‘鬼畫符’的時候嗎?”

    裴安懿笑而不答,反而轉移話題問道:“你可看出來這紙上寫的是什么?”

    “明知故問。”

    紙張上是她往年在長公主府里初學寫字時的“大作”,閑下來的時候她喜歡隨便寫寫,一不留神“裴安懿”這三個字就密密麻麻地填滿了一整張紙。王阿花將頭埋進她家殿下柔軟的小腹上,在裴安懿身邊縮成一團,“不過殿下,你是什么時候發覺的呀?”

    “發覺什么?”

    “嗯……就是,發覺、發覺那個——”

    裴安懿垂眸,“假死嗎?”

    埋在身下的人緩緩點了點頭,又悶聲說,“是不是張小姐告訴殿下的?”

    裴安懿向后挪了挪,換了個姿勢,確保底下的人能在自己腿上枕得更舒服,柔聲說道:“非也,重逢的第一面,我約莫就認出你來了。”

    “那日刺殺,你雖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但一招一式,我都認得。”

    “刺殺?”王阿花翻了個身,今夜的炭火燒得很旺,周身暖和得很,她枕在裴安懿的腿上,長發就這么隨意散落在四周任由她的殿下玩弄,安逸舒服得叫人發困。

    “不是哦,”王阿花懶洋洋的聲調中含了三分笑,“這不是假死之后的第一次見面哦。”

    “嗯?”裴安懿訝然,“那之前?”

    “殿下,”王阿花撐著眼皮揚了揚手,看著來者俯身湊近,輕輕在來者的耳邊道,“你猜。”

    “好哇你,”裴安懿故作三分惱怒狀,一雙水蔥似的手撓上了王阿花的腰。

    王阿花忍不住大笑起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劃破了雪夜的寂靜。

    “殿下真是小氣,”王阿花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怎的只許殿下叫我猜,不許我叫殿下猜?”

    王阿花一面在嘴里塞了一把葡萄干,一面握著一只毛筆,隨意沾了沾墨汁,在紙上一筆一劃地重新寫起了“裴安懿”三個大字。

    相較于之前的“鬼畫符”,她現在的字不說是大有進步,至少已經能讓人看懂了。

    “嗯,寫得不錯。”

    “當然,”王阿花揚了揚下巴,“我本來就是照著殿下的字描的,殿下的字好看,我的字自然臭不到哪里去。”

    裴安懿笑著將王阿花的“墨寶”妥帖地收好。

    “殿下。”

    “嗯?”裴安懿歪頭。

    “殿下,”王阿花轉動著手里的發稍,思量著要怎么開口。

    “有話就說。”

    “殿下,現在科舉,我聽聞女子也能走這條路。”

    “不錯,”裴安懿將手中的紙妥帖地收在了一處盒子里,答道,“女子亦可參加科舉。”

    “那、那明年的武舉我想去試試。”

    “嗯?”裴安懿揚聲,“你想走仕途?”

    王阿花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想做個對殿下有用的人。”

    “我覺得,殿下你看,要是我也在朝中,那不就能幫到殿下了。”

    裴安懿挑了挑眉,知道懷里的人又犯倔了。

    上一次犯倔,她假死同自己分別了四年,這一次犯倔,自己如果放任自流,還不知道懷里這家伙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殿下?”見裴安懿遲遲不說話,王阿花有些緊張地叫了一聲。

    “有用?”裴安懿頓聲,“什么是有用?”

    “嗯……”王阿花歪著腦袋,想了想,答道,“就是,能幫到殿下,能——”

    “要是孤沒記錯的話,上輩子你是信王的人,非但不對孤‘有用’,反倒是對孤有害了。”

    上輩子你沒有對孤有用,反倒有害,可“情”之一字就是這般的不講道理,孤就是心悅上了你。

    王阿花聽懂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閉口不言。

    裴安懿輕輕捏了捏身下人的臉,有時候她真的很想將王阿花的腦袋掰開,看看這小腦袋瓜子里面的溝壑是不是比尋常人要多上許多,不然為何如此愛鉆牛角尖。

    “殿下,”王阿花倚在她家殿下,笑了笑,“你知道我上輩子是怎么就做了信王的人的嗎?”

    “嗯?”

    “也是像今年這般寒冷的冬日,我們村里遭了一場大旱……”

    ……

    燭火映在臉上,王阿花平靜地將那個寒冷的冬天徐徐道來。緩慢地、用著毫無波瀾的語調訴說著自己如何被賣了出去換肉,又是如何在一頭餓狼口下活得命,又是如何陰差陽錯做了名殺手……

    “我時常在想,如果要是我更有用的話,是不是我就能留下來不被賣掉了。”王阿花無力地揚了揚嘴角,“殿下,抱歉。”

    望著外面已然蒙蒙亮的天光,裴安懿沉默片刻,起身輕輕吻上了王阿花略帶薄繭的指尖,問道:“以后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不執著于做個對孤‘有用’的人的話。”

    “以后嗎?”王阿花的眸子閃了閃,“做什么……做什么都行,總之不要再殺人了。”

    王阿花看著自己帶著薄繭的手指,“殿下,我是真的很討厭殺人。”

    接著眼神放空了片刻,而后又絮絮叨叨道:“要是可以選的話,我想開武館。”

    “收留些像我這樣父母不大想養的女孩子,教她們些傍身的功夫。”

    裴安懿緘默不語。這樣設想的未來里,好似沒有她的位置……

    王阿花輕輕地笑著道:“在下能不能開成這個武館,全看殿下之后能不能治理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要是,”裴安懿啞著聲,“要是孤沒有登上——”

    “這還不簡單,我就把殿下帶出宮去,去草原,去西域……離長安遠遠的,我開個小武館,總不至于餓死殿下——”

    王阿花的聲音越來越小,而后呼吸聲漸勻,已然是進入了夢鄉。

    望著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正熟的人兒,裴安懿小心翼翼地將手邊的長衫給王阿花蓋好。

    外面是大亮的天光,新的一年已經到來。

    那是自己和她將要一道度過的,嶄新的、充滿未知的一年。

    裴安懿眼神定定地望著懷里熟睡中的人。

    她不必硬要做自己鬢邊上的一朵牡丹,只做田野間一朵無拘無束的恣意小雛菊也很好。

    第48章 故人

    第四十八章

    大雪紛飛,封了路。雪夜難行,許言鍛和張沁沁便在公主府留宿了一日。

    王阿花迷迷糊糊一覺睡到了正午,起來時裴安懿早就不見了蹤影,屋里的炭火靜靜的燒著,身上蓋著她家殿下的長衫。

    她隨手將發絲一挽,走出去,風雪呼嘯迷了眼睛。外面影影綽綽有一人影,舞著大刀,刀氣呼呼,割破風雪。

    許言鍛每日雷打不動都會抽出個一兩個時辰練刀。

    王阿花望著手中也有些發癢,她麻利地穿好外衫,取下長劍。

    許言鍛知她的意思,側身讓過,左掌如風,右手揮刀,刀鋒三尺,直直劈來。王阿花將身一轉,靈巧躲過,手中的長劍輕似鵝毛,閃爍生輝,白光如龍,直直刺來上來,被對方用刀背一擋,輕巧化解。

    重刀無鋒,大巧不工。許言鍛連劈三刀,刀劍相交發出金石爭鳴之音,其力度震得王阿花虎口發麻。王阿花連退數步,背靠院中的柳樹,借力一蹬,回環過來。

    重刀擅劈,卻不甚靈巧,許言鍛回轉不及,干脆棄刀,扯下腰身上繞著的鐵鎖鏈,向前一扔。鐵鎖一圈一圈纏住了王阿花的長劍,許言鍛發力一拉,只聽得“嘎嘣”一聲,王阿花手中的長劍斷成了兩截。

    張沁沁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站在旁邊遠遠兒地瞧著,手中捧著一捧葡萄干,見狀喝彩。

    長劍已斷,在許言鍛眼中就是勝負已分,正欲收手,未料到王阿花反將身一扭,從袖中掏出兩把蝴蝶小刀出來。

    這兩把蝴蝶小刀做工著實算不上精細,長度不過六七寸的模樣,刀尾上被人十分隨意的用木頭做了個刀柄,木頭被磨得拋光,顯然是被主人握在掌心撫摸過許多次的。

    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王阿花使最最趁手的,還是短刀匕首這類輕巧方便的物什。五步殺一人,百里不留名。

    雪落珠玉晃,短刀出鞘。王阿花身形詭譎,如翱翔于雪地上的鷹,輕功輕巧,凌空一劈。“嘩啦”一聲,鐵鎖被刀刃的寸勁震成了好幾斷,連帶著柳樹上的散雪簌簌而落。

    許言鍛見狀不怒反笑,眼中閃著光,飛身取回重刀,斜劈進王阿花的腰側。

    王阿花不正面迎敵,沒了長劍的重量,她反倒解放了出來,一身輕功使得出神入化,身法鬼魅毫無規矩可言,許言鍛摸不出門道出來,節節后退。

    最后以王阿花近身掠下許言鍛的發冠做了結。

    “你還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雖然落了下風,但許言鍛臉上卻舒展出三分笑意,她湊過前去,“你這身法,詭譎奇特,不知道是哪門的秘功?”

    王阿花將刀用布細細擦拭,抬眼洋洋道:“沒有什么秘功,本姑娘自己摸出來的罷了。”

    “那就是你自創的身法嘍?”許言鍛聲調高揚,“你果然是個練武的好苗子,在這上頭我從沒看走眼過。”

    “只不過——”許言鍛拉長聲調,透出三分猶疑,“只不過這套身法太過奇詭險要,招招都是能要人命的殺招。”

    王阿花聞言,擦刀的動作一頓,想了想,出言如實道:“我以前是個……是顯貴人家豢養的殺手,做著殺人的活計。死里逃生多了,慢慢也就摸索出來這套身法了。”

    她已不想再欺瞞朋友。

    她的身法,不求什么大師所言的氣韻合一,也沒有什么風格可言,甚至都不是很美觀。只求能夠一擊致命,只求能在幽深的黑夜里活下來。

    許言鍛愣神,她從沒聽王阿花提起過這段事情,張沁沁也一愣。

    “哦,哦。”許言鍛將手搭在王阿花的肩膀上,“怪不得,招招都露著殺氣,許某甘拜下風。”

    張沁沁也走上前來,往王阿花身上一靠,順手將許言鍛搭在王阿花身上的手推了下去,嗔笑道:“怪不得昨日那頓飯,本小姐看那魚肉切得一片一片薄如蟬翼,口感甚好,原來是有這樣一段緣故在。”

    王阿花將一雙蝴蝶刀妥貼放好,緩緩道:“昨夜的魚,是許校尉切的……”

    張沁沁一愣,接著故作推脫狀,“好啊你,本小姐親自來打圓場給臺階,你就是這么報答本小姐的。”

    王阿花莞爾笑出了聲,三人推搡,笑成一團。

    ……

    且說裴安懿。

    宮里慣例,新年的第一日闔宮同慶,新帝在聽雪閣里辦了一場家宴。

    裴安懿其實很煩這些家宴不家宴的,帝王之家,哪里會有什么真正的親情,或許有著那么一點微末的情意,但也不是在這種所謂“家宴”上述情的場合。

    她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心中煩悶得很,胸口也隱隱作痛,為首的小黃門領著她往前走*去,裴安懿深吸了兩口氣,穩住身形,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鐲子,小步向前緩緩走著。

    正月里寒氣逼人,聽雪閣里倒是絲竹之聲不絕于耳,裴安懿落坐于左位,環顧四周,說是家宴也算是名副其實,宴請的規模不大,滿打滿算也不過十來人。李飛遠朝她頷首,笑著道:“安懿來了。”

    裴安懿微微點頭,面上并無什么表情,上首的位子自然是留給帝后的,她年紀雖輕卻輩分高,理應在右首。但女使卻領著她去了左下位。

    裴安懿看向左右上首空下來的位子,心下疑惑,卻并未發作。左旁案上坐著的正是裴榮辰,裴榮辰朝著她敬了一杯酒,恭敬道:“聽聞殿下桃源縣以身開渠,還代父王巡守救災,本王佩服,敬殿下一杯。”

    裴安懿睨了一眼,并未抬手,淡淡道:“孤身體不適,大夫說不宜飲酒。”

    裴榮辰早已料到這般回答,并不惱怒,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是本王考慮不周了,聽聞殿下在桃源縣染上了瘟疫,如今身體怕是還沒復元。”

    “還望殿下,保重身體。”

    裴安懿淡淡闔眼,新帝子嗣凋零,有資格坐在家宴上的人并不多,無非就是她這個長公主,宮女所出的信王,帝后自然是算的,李飛遠一家子……還能有誰呢?裴安懿抬頭看著,心中總覺得有一種沒由來的不詳感。

    正思量著,忽然面前湊過來一清麗的女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清脆脆朗聲道:

    “裴姐姐,好久不見!”

    ……

    王阿花坐在馬車里,手里揣著熱熱的暖爐,挑起簾子來向著宮門里張望。

    聽女使說她家殿下一大早去了宮里赴宴,王阿花白日里想著閑著也是閑著,百無聊賴之際掐著時間算著裴安懿何時宴畢,架著馬車專程來宮門口等她。

    人嘛,等是等到了,只是后面還跟了個尾巴……只見一面容清麗的女子扯著裴安懿的衣袖,兩人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王阿花擠了擠眉,她家殿下身旁的女子自己眼生得很,舉止卻又是如此親昵……王阿花探身出去,對著車外大叫了一聲,

    “殿下!”

    第49章 那個獨屬于她的熱氣騰騰的人間

    第四十九章

    “殿下!”王阿花探出頭去,高聲喊著。

    蔣見夏看見馬車里的女子,面露驚訝之色,扯著裴安懿的袖子輕聲道:“裴姐姐,你、你、咿呀呀、我記得你從前的決計不會將人留在你的馬車里的。莫非——莫非傳聞是真的。”

    “什么傳聞?”

    “就是——”蔣見夏面露猶疑,“民間有傳聞說、說裴姐姐你有、有金蘭之好。”

    習武之人大多耳力了得,王阿花聞言挑眉,裴安懿正欲張口,只見王阿花像只小燕兒一樣跳了下來,踱步走到裴安懿。

    “殿下!”王阿花結結實實給裴安懿行了個禮,沉聲道,“暗衛急報,屬下這才駕馬前來,請殿下恕屬下先斬后奏之罪。”

    言罷,王阿花故作為難的看了一眼蔣見夏,作出為難的模樣,緩緩開口道:“煩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蔣見夏聞言,眼觀鼻鼻觀心,十分善解人意對著裴安懿甜聲道:“如此這般的話,夏夏就先告辭了。來日再來登門拜訪裴姐姐。”

    裴安懿垂眸,藏于衣袖的手指蜷了蜷,自己其實……不需要她這般貼心。

    裴安懿回到馬車里,幾乎是在簾子放下的一瞬間,癱軟在了軟墊上,難掩面上的疲態。

    王阿花見縫插針地褪去裴安懿頭上繁瑣的釵環,金釵玉環雖看著雍容華貴,卻重得很,壓得頭疼。王阿花卸去這些,一言不發地用一根素帶將發絲輕輕扎好。

    “裴——姐——姐——”王阿花故意拉長了聲調,學著方才女子的模樣,嬌聲道。

    裴安懿被她這副搞怪模樣逗得笑出了聲,空氣里疲憊不快的沉悶之氣被一掃而光,她上揚著嘴角輕笑道:“你這是做何?”

    “不做什么呀,”王阿花莞爾,“就是喊喊你,裴——姐——姐——”

    “她是先帝的義女朝夏郡主,”裴安懿合眼養神,“之前一直在宮外的大雷安寺內起伏,如今……如今回了長安。”

    “義女?”王阿花歪頭,“為何她會——”

    “她原來是蔣家人,叫蔣見夏。”裴安懿淡淡開口,“后來蔣家一夜之間滿門被滅,獨留下她來,先帝感念蔣家功績,就將她收為了義女。”

    王阿花沉默,蔣家是赫赫有名的武將世家,卻在與胡人一戰里盡數被滅,滿門忠烈最后只剩下一個孤女,堪當慘烈。

    王阿花聞言道:“先帝要真可憐她,就應當教她武功,授她明世之理,給她自保之力,而不是將她養在寺廟里年紀輕輕地做個小尼姑。”

    裴安懿垂眸不語。

    “不過,既然是在宮外頭,此番回來,總得有個理由。”王阿花皺眉,宮里宮外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蔣老太妃。”裴安懿口中吐出四個字。

    “蔣老太妃?”王阿花驚訝,“是那個,那個、那個蔣老太妃?”

    裴安懿點頭。

    在大晟,蔣老太妃的英勇事跡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生于武將世家,巾幗不讓須眉,三次披掛上陣,掛帥出征,擊退了草原的胡人,保得大晟疆土不被所擾;鎮壓了南方的草寇之亂,護得百姓安居樂業;相傳蔣老太妃身懷六甲還能甲胄寒光斬下敵人首級,至此雖隱居二十余載,大晟還流傳著她的傳說。

    “此番,蔣老太妃親自回了宮,向新帝開口,叫蔣家唯一的后人,她的外甥女回來出席這次的家宴。”裴安懿頷首,“蔣老太妃的姿態放得非常低,言及自己年老體弱,想見見親人享一回天倫之樂。”

    “新帝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可正是奇了怪了,”王阿花蹙眉,“要是真寶貝自己的外甥女,當年便定然會想盡辦法將外甥女留在身邊,哪里會叫她出宮去,如今又跑來叫人回來。”

    “這只是對外的說法,”裴安懿搖搖頭,“當年蔣家女被送出宮時孤年歲尚小,也不大懂這其中的訣竅。”

    “那這對外的說辭也太敷衍了,經不得細想。”王阿花一面手中把玩著裴安懿垂下來的發絲一面道。

    “不知道。”裴安懿翻了個身,順手將王阿花壓在身下,懶洋洋道,“孤有些累了,你且陪孤躺一躺。”

    “你能來接孤,孤很高興。”裴安懿側身輕聲呢喃。

    “那我以后都來接殿下可好。”

    裴安懿不響。

    王阿花往右挪了一寸,輕輕握住了她家殿下的手。

    肌膚相交的剎那,王阿花“滋”的一聲吸了一口涼氣,裴安懿的手涼得驚人。

    裴安懿欲要將手拿開,反被身旁的人緊緊反握住了。

    王阿花將裴安懿的手捂在手心里,道:“沒事兒,我給殿下捂捂,一會兒就暖和了。”

    “奇怪,這馬車里熱的我都出汗了,怎的殿下的手心還是這般涼。殿下你有無不適?”王阿花一邊嘟囔一邊將手覆上了裴安懿的額頭。

    裴安懿輕輕偏頭,轉移話題道:“宮里不久之后要有喜事了。”

    “嗯?什么?”

    “信王就要娶親了。”

    “娶妻?”王阿花偏頭,“我記得上一世,信王他好像沒……這么快娶妻呀。”

    “今日家宴上他親自說的,想來這件事已然是籌謀已久。”裴安懿揉著頭,分析道:“眼下這局勢,他在民間沒什么聲望,所以才急于拉攏世家。”

    “而且新帝正值壯年,保不準哪一天他就會再多一個兄弟,到時候他便不再是唯一的所謂‘正統’。”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李王兩家中挑一位。”

    “他若是得償所愿,便能借著姻親關系同世家結盟,只是——如今李皇后也正是生育之年,若是她腹中能出一位孩子,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太子’。”裴安懿揉著頭,思緒過度讓她有些頭痛,“只是我若是新帝,便絕對不會允許李家再出一位太子。”

    “好啦——”王阿花打斷道,“知道殿下運籌帷幄智勇雙全了。”

    王阿花輕輕揉著裴安懿的頭,“想當初殿下不怒自威生人勿近,我還以為自己跟了個修習無言道的活觀音呢,如今殿下的話也多起來了。”

    “殿下,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慧極必傷。’”

    “她們說了多思則多慮,多慮的人就會容易生病。”

    不知是有心只是無意,王阿花的每一字都敲在了裴安懿的心口上。守得云開見月明,每每當她感到幸福值得之際,胸口隱隱的不適感就會在提醒她,那層幸福背后的陰影。

    背地里遍尋名醫,也無人能瞧出她身上的毛病,只是開了些進補的藥叫她養著。她懷疑過是毒,是蠱,卻不得源頭不得其法。

    裴安懿在心中藏著面上卻不顯露半分,她瞇著眼,作出困意正濃的模樣,抱著身邊的人小憩。

    與其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只求眼前人。

    至少獨屬于她一個人的、那個熱氣騰騰的人間,現在就在她的身邊。

    第50章 設宴

    第五十章

    信王裴榮辰的母親據說是新帝還是太子時的一個宮女,不知道那個宮女是怎么瞞過去眾人眼睛的,一直瞞到了臨產,一個八斤重的男嬰呱呱墜地,彼時還是太子的裴懷遠才知曉自己已然為人父,這個孩子最后活了下來而宮女在產下男嬰之后就像是烈日下的一杯水,莫名其妙地蒸發不見了。

    這等事情裴安懿幾乎是不用想,必然是李家的手筆——李飛遠不會允許新帝的第一個孩子非李氏女所生,更不會允許那孩子的生母還活著。裴安懿猜測李飛遠留下這個孩子存的應當是以備不時之需的心思,若是李皇后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李飛遠估摸著應該會故技重施,將這個孩子指黑為白的過繼到李皇后膝下。

    只是連老謀深算如李飛遠都沒有想到,引狼入室養虎為患,自己親手把這一頭披著羊皮的狼一手扶持到了太子之位,最后一步一步蠶食世家,自取滅亡……裴安懿闔眼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心中思緒活泛翻涌。

    信王親母已然故去,那選妃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李皇后身上,李皇后出面,設宴御花園,宴請京城女兒家。

    今日是個艷陽天,御花園春光大好,裴安懿來此處卻不是為了賞春光,李皇后高坐上首,裴安懿坐于左位,回宮的見夏郡主則坐在裴安懿下首,信王坐在右邊,用一道屏風隔開,而亭中是各家的適齡女兒家。

    王阿花立于裴安懿身后,余光環顧四周,心中一面看一面發出嘖嘖稱奇之聲,皇帝的御花園真當得上一句“萬紫千紅”,奇花異草爭奇斗艷,各種花朵競相爭春,牡丹艷麗芙蓉清秀,芍藥絢爛百合如錦……假山怪石嶙峋,錯落有致的妃分布著。池中碧水悠悠,三兩條錦鯉在水中游動嬉戲,往深處探去,深處古木升天,綠葉繁茂,**至上落英繽紛,各色女兒家們身著繁錦,步履輕盈,在花間穿梭。

    注意到王阿花游離的目光,裴安懿心中微微泛酸,輕咳幾聲,王阿花略略收回了目光。沈蝶手心中微微發著汗,她一個暗衛,倒還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面,她一派女使模樣,站在自家殿下后頭。

    女賓來得太多,席位便排成了好幾排,為首的是李家的女兒家——李飛遠膝下只有一獨子,來的是旁支的一個適齡女兒家,裴安懿略微掃了一眼,那姑娘眼中透著機靈勁兒,像條水蔥似的水靈。

    至于張家,裴安懿掃了一眼宴請的名單,此次來的是張家的第三女張挽清,聽說是個才女。

    而后便有武將家的女兒,侍郎尚書家的女兒家們。而僅次于李家的第二大世家王家,倒是沒有派人過來,看起來像是不像摻和這趟渾水。

    “今日春色正好,”李皇后柔聲開口道,“本宮想著不如將各位姊妹們一同叫過來,方才不負著春光。大家可別嫌宮路遠遙心中憤懣。”

    “皇后說笑了,”坐于下首的賢妃翩然開口,“年輕姑娘啊都愛熱鬧,您將大家請來一塊兒熱鬧,大家高興還來不及呢。”

    王阿花望著這位面生的年輕妃嬪,一顰一笑皆像一朵妖艷的芍藥花一樣,聲調高而尖,張揚而有著生命力。與這腐朽的宮里格格不入。

    賢妃是王家的女兒,同李皇后一道入宮,只不過平時甚少參加什么家宴的出來走動,故而存在感著實不是很強,趕上信王取親這遭大事,方才出來略微露了面。

    賢妃這么一說,下方便陸續傳來附和之聲,女兒家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場面變得熱鬧起來,也起了話頭。

    見如此,李皇后便按照宮里宴請的流程傳了膳,一群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吃著飯,吃過了飯又開始玩鬧,先是拿來了針線,幾個姑娘掏出手帕,聚在一起議論著今年長安最時興的樣式。

    裴安懿垂眸,安靜地用著膳,這一類的事情她自小便沒有興趣參與。

    李皇后見狀幾次欲要開口打斷,但無奈威壓太小幾次又欲言又止,賢妃見狀,適時開口道:“娘娘,我看這也差不多了,干吃飯也沒什么意思,不如趁著這春光,以花為題,學著詩社的做派,讓大家比一比?”

    眾人聽到這話,抬頭看向賢妃,心中有點疑惑,唯獨是李皇后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點頭道:“也好,那就依你說的辦吧。”

    賢妃笑著招呼眾人回到位子上來,隨后朗聲道:“眾位妹妹都是未出閣的女兒家,今日不如一道擊鼓作詩,大家比上一比。”

    “至于這評委,我同皇后娘娘皆有好多年沒做詩了,不如就叫信王來評一評。評出個一二三來,到時候,去御前求個賞賜。”

    所有人聽聞這話,皆是一愣,而后神色各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卻是茫然不知所措。

    這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皇后將未婚嫁的女兒家們宣入宮,又不避嫌的隔著屏風叫信王在場,加之賢妃這一席話……這宴,表面上是一局作詩局,個中女兒以花為題,擬詩一首,交由皇后,實則是信王選妃之實。

    蔣見夏打量著底下每個人的神情,有人置身事外仿佛這件事情與自己無關,有人反應過來之后蠢蠢欲動,蔣見夏玩味一下,然后脆生生開口道:“娘娘,見夏也想作詩!”

    李皇后聞言一愣,裴安懿也是略微皺著眉頭,不知道眼下這是唱著的哪一出。

    忽然之間,傳來太妃入席的通報聲。

    蔣見夏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蔣老太妃威名在外又不常露面,早就成了閨中女兒家們口中十分傳奇的人物,所有人起身行禮,等到太妃落座之后,才回身坐下。

    蔣老太妃淡淡睨了自家外甥女一眼,中氣十足的開口道:“今日這個熱鬧,老身也來湊一湊。”

    裴安懿望了望李皇后,又望了望賢妃,目光轉了一圈,兩位皆是面露驚訝,

    雖然捉摸不透這蔣老太妃忽然“湊熱鬧”的意圖何在,但這戲是越看越熱鬧了。

    蔣見夏的嘴角只是略微僵了一瞬,便繼續笑著道:“太妃娘娘,見夏也想作詩。也想熱鬧熱鬧。”

    “不可。”蔣老太妃言簡意賅的回絕道。

    聞言蔣見夏并不罷休,反倒是轉身朝著屏風中的人笑道:“信王哥哥,你我許久沒見,你想不想看看見夏作詩的水平有無退步?”

    裴安懿見狀抿了一口清酒,雖不知道這位見夏郡主是個什么心思,但如此一番估摸著是想當王妃了……而看樣子蔣老太妃匆匆趕來,應當是得了消息,想要阻止自家外甥女往火坑里跳。

    皇家王妃有什么好的……裴安懿想起兒時天真浪漫總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安懿姐姐”叫著的小孩兒,如今一朝回長安竟也貪戀起了皇家富貴起來,裴安懿心中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看著一位妙齡少女巴不得跳火坑,可惜又無奈。

    蔣老太妃不愧是將門之女,虎虎生威地敲了敲拐杖,瞪了屏風后的毛頭小子一眼,頗有一種要是敢點頭拐走自家外甥女便一榔頭敲死對方的威武之風。

    信王盯著欲要撕了他的蔣老太妃,笑道:“這是哪里的話,想當初郡主三歲便能出口成詩,本宮還記得太傅在父皇面前夸贊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神童,許久未見,本宮也想再次領略一下郡主的詩,飽飽眼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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