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夜重逢
第二十七章
張沁沁覺得自己很是有經商之才干,不消一年,她便將各個鋪子田地的盈利翻了三番,算是在長公主這邊站穩了腳跟。
長公主是個出手大方闊綽的,也沒虧待她。
有錢能使鬼推磨,在暗網上透進去的銀子當然不能只是聽個響,大把大把銀子花出去,這暗網也有模有樣的運作了起來。
長公主第一次動用暗網,要查的便是那場刺殺的背后主謀。
江湖人手,到底不是訓練有素的專門殺手,留下的破綻線索極多,不費力的一查,便查到了顧端身上。
許是顧端覺得自己權勢滔天,就算查到了自己,也無人敢動自己,這種想法實在是很危險,但張沁沁又覺得人都是這樣,被權勢浸潤久了,就越發不小心謹慎了。
所謂登高跌重,不可謂不防。
流水的銀子花出去,顧端幾乎每一日都有著一批又一批的江湖殺手伏擊。而裴安懿卻反常的只教殺手做出刺殺的樣子來,卻不真正的去刺殺顧端。
此舉在張沁沁眼里無異于實在白白浪費銀子,她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掙來的銀子就這樣被裴安懿敗了出去,心中不免肉疼,實在是忍不住了,她開口問了句裴安懿“此舉是何意?”,只見面前的長公主殺意凜凜,寒聲道:“這樣隨便死去,豈不是便宜了他。”
張沁沁彼時尚且不解此舉,過了段日子,她便漸漸明白過來這位長公主殿下意在何處。
一場接著一場的刺殺,就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顧端是真的病了,纏綿病榻,索性連府都不出了。
秋闈春闈按慣例是由禮部尚書擔任主考官,侍郎協助,如今顧端病倒了,禮部尚書的位置便空閑了,裴安懿一手促成的改制,如今很得民心,要她做主考官的呼聲很高。
裴安懿眼下大有成為自古以來第一位擔任主考官的女子。
此事若成了,實在是前無古人之舉。
況且裴安懿表面上雖是為寒門謀劃,實則在改制的圣旨里給天下的女子開了個口子。
若是一切順利,裴安懿以女子之身參政這件事情,雖是前無古人,但未必后無來者。
想至此處,她愈發佩服起這位長公主殿下的運籌帷幄之才來。
裴安懿望著信箋上的字,輕聲一字一頓道:“采、蓮、閣?”
“沒錯,只是蹊蹺的是——”張沁沁皺了皺眉頭,繼續道,“只是蹊蹺的是,這采蓮閣原本不是一個專門殺人的組織,也不知這顧端是如何說動采蓮閣的。”
“既有聯系,便一定會留下痕跡,”裴安懿輕輕將手中的信紙放入炭火中燒成了灰燼,望了眼外面漸晚的天色,道:“張小姐若是不及,便一起留下來用了晚膳,再隨我一道去看看顧尚書,到底是病了這么久,也該上門探探病了。”
……
入夜,繁星森森,燈火點點。
王阿花將隨身的長劍取出,拿出帕子沾了點酒,仔細擦拭著。
周身家當,不過長劍一柄,短刀三支,匕首一把,銀針若干。
待擦至這把通體渾黑的匕首時,王阿花的手滯在了半空中。
上一次拿出這把匕首,還是在春日宴上,交予她的殿下防身……
她總不愿回憶從前的日子,無奈回憶總會自己找上她來。
她無奈地輕笑一聲,昨日像那東流之水,一去不復回。
許是她上次的那番話提醒了許言鍛,又許是什么別的,許言鍛將刺殺的計劃生生提前到了今夜。
“喂。你為啥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呢?”王阿花有些不解,仇人自當殺之而后快,若是有一天她聽到自家仇人客死他鄉她必當痛飲三壇子酒來慶祝這等高興事情,絕不會像許言鍛一樣憂愁遺憾仇人竟沒辦法被自己手刃。
許言鍛罕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為復雜的神情,沒有回答王阿花,轉而道:“此去,我來刺殺,你去一趟書房,替我去取回一樣東西。”
“何物?”
許言鍛將手中的刀向前一遞,“那書房里,應當放著與我手中這把刀一模一樣的長刀。”
……
鏤空雕花的中門,轉角的名貴石砌,層樓疊榭,跨過高高的門口,走在青石鋪地的院落里,中間是月亮門過道,穿過月亮門,便是前院。
小時候李飛遠有意想要同顧府結親,帶她來過許多次,她對這顧府宅邸布局還有些印象。
張沁沁覆著面紗,跟在后頭,略微抬了抬眼,梨木雕花椅,綠地套紫花琉璃瓶,還有青綠古銅鼎,紫檀木香案……院子里的陳設乍一看不顯眼,卻樣樣都是名貴之物。
裴安懿明面上還是算作顧府的貴客,顧端還是撐著病體,起身親自到前院去見了裴安懿。
裴安懿垂眸淡淡道:“孤記得,孤從前還能在內院里玩耍一二,如今果然是今非昔比了,現在孤得在前院里見顧尚書了。”
顧端抿了一口茶,笑道:“從前大晟也沒有女子為官入朝的先例,殿下也是,今非昔比了。”
裴安懿飲茶不語,臉上無悲也無喜。
裴安懿素來很討厭這種逢場作戲的場面話,幾句寒暄客套下來,她胃里已然泛起陣陣惡心之感。
就在裴安懿強壓著惡心打算繼續聊聊的時候,外頭突然吵鬧得很。
只見遠處冒出一處火光,有人驚呼走水。
有小廝來報,西面有一刺客,在西南角放了一把火。
西南角正是顧柳然的院子,顧端對這個寶貝獨子看得實在是緊,聽此消息,叫下人扶著上前急急走了兩步,又聽到了顧柳然失蹤的消息,急火攻心,一時間暈了過去。
裴安懿眼里閃過驚詫,今夜的這把火……她朝著張沁沁遞了個眼神,張沁沁搖了搖頭,今晚的這一出不是她安排的。
不管是何人動的手,倒給了裴安懿渾水摸魚的機會。
昏死過去的顧端身旁還有七八個小廝急著拿參湯來灌。如今顧柳然失蹤,顧端昏迷不醒,正是顧府群龍無首之際,裴安懿朝張沁沁使了個眼色,張沁沁心領神會,果斷站了出來,朝著周邊的侍衛冷聲喝到:“你們還站在這里做什么,顧尚書如今這般皆是憂心顧公子所至,你們還不快去救火。”
如此一喝,名正言順地將侍衛支開了一大半,眾人將顧端抬到了后廳的小榻之上,裴安懿叫張沁沁顧好眼下的情況,自己則是憑借著記憶趁亂走去了內院,摸去了書房。
張沁沁一邊用手攪著面上的面紗,一面望著小榻之上昏迷著的顧端。
她曾在春日宴上遙遙見過顧端一面,彼時他還是風光無限的顧尚書,權勢養人,雖年近六旬,但發角沒有一絲白發,看上去精氣神像個中年人似的,如日中天。
如今病來如山到,一年半載不見,鬢角白了大半,背也駝了,乍一看上去竟像是個八旬老者。
歲月無情。
正在張沁沁感慨之際外頭忽然傳來喊殺聲,張沁沁心頭一緊,心道這顧端莫不是壞事做盡,眼下*病得快要死了還有仇家等不急的找上門來手刃他。
手刃仇家也便算了,她不想給這老頭陪葬啊。
她這輩子還有銀子沒賺夠呢!
張沁沁的心登時便緊張了起來,環顧四周,這廳堂空空,竟無一處地方可讓她躲。
許言鍛解決完外面幾個侍衛進到廳堂之時,便看見一位鵝黃色覆著面紗的女子像只大鵝似的急的滿屋子亂竄。
而那顧端正昏昏然在小榻之上,面色慘白,身薄如紙,不省人事。
許言鍛收了刀,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張沁沁聞聲望去,只見一身形高挑的黑衣刀客黑布蒙面,抱刀立于門口。
張沁沁避無可避,只期待這黑衣刀客是個明事理的,要報仇便報吧,別牽扯上她。
想罷,張沁沁用手指了指小榻之上的顧端,接著十分自覺的閉上眼睛,轉身面壁,表示自己絕不會觀摩這位英雌的行兇現場半分。
許言鍛見狀心中頓覺有趣,打趣這位鵝黃色女子道:“夜深人靜,姑娘怎的在這里?”
張沁沁沒料到會被這一問,她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得飛快,思忖了一會兒,她從眼眶里擠出幾滴眼淚來,嗚咽哭訴道:“我本身良家女,無奈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哪知這顧尚書見色起意,將我擄來這里。”
“小女子寧死不從,還望俠士替小女子做主!”
許言鍛胸中頓覺一股正氣直沖腦門,這顧端本就是個薄情負心漢,如今竟連禮義廉恥都不顧,干出這晴天白日強搶民女之事,實在是令人氣惱!
許言鍛扶起面前的女子,道:“姑娘放心,待他醒來我將一些事情問清楚之后,便手刃了這廝。”
言罷,又從懷中掏出兩錠銀子出來,遞給張沁沁。
張沁沁望著面前的銀子,眸中亮了亮,卻又礙于方才的謊,忍著想去拿的手,用帕子拭了拭淚,期期艾艾地問道:“俠士這是做什么?”
許言鍛望著眼前的人,歪了歪頭,思忖了一陣,又將手中的銀子收了回去。
張沁沁的視線跟著銀子走,就這么眼巴巴地看著到手的銀子給飛了。
“是在下考慮不周了,”許言鍛和聲道,“姑娘雙親都不在了,孤苦無依,光給銀子肯定不夠。”
張沁沁在心中暗道,其實給銀子就夠了……
許言鍛接著道:“不如姑娘跟著我回去,我們那里養了許多像姑娘這樣孤苦無依的女子,姑娘過去定然不會寂寞。”
張沁沁一面在心中想著回絕的話,一面在嘴中問著:“不知俠士要將我帶去那里?”
“啊,姑娘且放心,那地方有山有水,是塊好地方,名叫采蓮閣。”
“采蓮閣”三個字如同一記悶雷在張沁沁的耳邊炸開,張沁沁瞳孔皺縮,險些沒繃住。打好腹稿的拒絕之語到了嘴邊被生生咽了下去,張沁沁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等掉大餅的好事情,真真是剛打瞌睡就有人遞了枕頭。
張沁沁頷首道:“如此,便就勞煩俠士了。”
……
按照許言鍛的計劃,她會放一把火,來一套聲東擊西,將侍衛引去救火,她去刺殺顧端,而王阿花便去書房替她取刀,兩人在城門西南處匯合。
許言鍛原本計劃中是打算在東邊放一把火,王阿花思索了一下,問道:“你既然去過顧府,那你可知道顧柳然的住處?”
“知曉個大概方位吧。”
“既如此,那這把火,能不能從顧柳然的住處燒起。”王阿花問道。
“可以是可以,左右是把侍衛引到一處去方便便宜行事,”許言鍛負手而立,問道,“不過你是和這顧柳然有什么舊仇嗎?”
王阿花望著遠處不言,半晌,道:“從前,是有一些舊仇,只是礙于從前的身份,貿然去報復他會給……”她覺得喉頭一哽,頓了頓,繼續道,“會給身邊之人帶來麻煩,故而久久沒有報復。”
“如今我已是自由身,機會難得,自然是順便把這筆舊賬算了。”
……
許言鍛的計劃不甚高明,卻進行得異常順利。
闔府的侍衛都被引去了西廂救火,這書房周圍便只剩下了寥寥十人,以王阿花的身手,不消三兩下便解決了。
潛入書法,夜色已至,王阿花不敢點燃燭火,怕引來旁人,手中拿著火折子,細細在這昏暗之處摸索了起來。
她先是沿著書房四四方方的周圍走了一圈,這個書房內里不大,不過三四丈寬,五六丈長。
堪堪轉完一周,王阿花便發覺了不對勁之處,這書房從外面看上去占地不小,沒道理里面如此逼仄。
果真有密道。
王阿花也不明白,為何這些世家大族總喜歡修一些密室來藏一些東西。
忽然,王阿花身形一頓,凝神細聽。
有腳步聲朝著此處走來。
王阿花趕忙熄滅了火折子,貓身躲在了桌子下。
腳步聲愈發的近了,細聽這腳步聲,倒不像是會武功的。
這叫王阿花松了一口氣。
吱吖一聲,門開了。
黑暗中王阿花攥緊了手中的短刀。
來者動作很輕,亦沒有點火,從懷中掏出一枚夜明珠,似乎是來過此間,熟稔地走向東南角的柜子處,輕手輕腳的翻動著什么。
翻動一陣后,似乎是沒有找到想要的,便有直接來了案前,翻弄著案上的信箋。
王阿花貓身在桌案下,屏氣凝神。心里卻有了底,一夜遭兩賊,看來這顧端實在是不懂與人為善的道理。
她和今夜第二位不速之客離得這樣得近,幾乎都聽得清她的裙角衣袂在黑暗中發出輕輕的沙沙之聲。
衣袂飄飄,幾乎就要觸到她的鼻尖了,雖然身在黑暗中看不清來者的臉,但來者身上有一種熟悉的好聞的香味,是從前她家殿下常用的香,百合幽蘭,清冷淡雅中有泛著微微的苦味兒。
春夜有些微微的寒氣,冷空氣中夾雜著熟悉的百合幽蘭的香氣,就這么猝不及防的撲進了王阿花的鼻腔,充斥著她的大腦。
如今聞到這熟悉的味道,王阿花晃神,心中竟然生出幾分癡心妄想起來,艾艾期待著來的人會不會是她。
王安花自己都覺得自己此刻的念頭簡直是荒謬至極,高門貴女,皇室血親,怎會在這夜半三更之時跑來顧府的書房里?這百合幽蘭又不是她家殿下獨有的香,許是巧合罷了。
王阿花在心中自嘲,自己這樣約莫是昏了頭了。
正在王阿花思緒紛飛的時候,案前的女子將夜明珠放在案前,本是為了方便查看案上的物什,卻不想寬袍大袖,一不小心將夜明珠擦落桌沿。
眼看著這夜明珠即將墜地,發出清脆聲響,王阿花思量著若是弄出聲響,那么今夜她們二人誰都會被發現。
于是王安花伸手一托,將夜明珠穩穩接住。
裴安懿失手將夜明珠掃落,在背后生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引來旁人,她已在心中找好了三五個理由搪塞前來的侍衛。
哪知三四息之后,卻沒有聽見夜明珠墜地之聲,裴安懿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這桌案底下藏著一個人!
裴安懿頓時萬分警覺,這屋子里還有第二個人藏于桌案之下,而自己站在桌案前如此之久,竟毫無察覺!
裴安懿低聲問道:“誰?”
哪怕只有短短一字,王阿花也聽了出來。
熟悉的聲音在王阿花的耳片耳畔響起,王阿花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也空洞洞的,只有一顆溫熱的心臟在胸腔孤獨而熱烈的跳動著。
思慕的人,如今近在咫尺!
“何人?”裴安懿又問了一句,她冷靜了下來,在心中暗暗思索著,雖然敵友不明,但如此久的時間,此人卻沒有傷害自己,至少可見來者不是敵人。如今,她們兩個人同在一室,她穩穩接住了這顆珠子,顯然是不想發出聲響讓別人發現。
如此說來,或許可以暫尋合作,相安無事。
王阿花輕咳了一聲,壓低嗓子道:“自然是和姑娘一路的人。”
她整理好面紗,慢慢起身,借著夜明珠微弱的光,一寸一寸掰開裴安懿緊握的手,指尖纏繞,像是一場繾倦相擁。
王阿花緩緩將夜明珠放入裴安懿的手中。
夜明珠本就燈光微弱,來者又蒙著面紗,裴安懿看不清來者的面容,只是覺得黑暗中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如此熾熱,又如此的熟悉。
第28章 方覺今是而昨非
第二十八章
王阿花的雙頰隱隱發燙,借著昏暗的環境,才沒叫眼前人發覺異常。
裴安懿低聲開口道:“既是一路人,不如我與姑娘各自便宜行事。”
王阿花沒說什么,轉身向后排的書架子摸去,算是默許了裴安懿的提議。
殿下呀殿下。
王阿花不敢點火折子照明,只得抓瞎在書架子上胡亂摸上一通,自然是一無所獲。
裴安懿立于案前,翻遍了桌案上的所有信箋,亦是無所獲。
想罷,她略微思索,便想到了暗室。
世家大族總喜歡修建些暗室去藏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裴安懿轉身亦來到了王阿花摸索過的書架子上。
裴安懿從左到右用指尖細細摸索著架子上的灰塵,發現了端倪。
再怎么仔細打掃,不可避免的會落些灰上去,而第二排的左端光亮幾乎沒有一絲灰塵。
裴安懿揚了揚嘴角,輕輕將架子上的書取下。
隨著裴安懿將書一本一本拿下,吱吱呀呀響起細微的機關發動的聲音,左側的架子竟然緩緩右移,擠出一個堪堪只能叫一人進入的甬道出來。
裴安懿略微松了一口氣,將手頭的書略微放在身后的桌案上,提群便欲進去。
就在那書接觸桌案的一剎,王阿花忽然聽到機關之處傳來極其細微的一聲異響。
長久的訓練叫她幾乎是處于本能的俯身,動作比腦子快,待反應過來之時,王阿花已經順手將左側的裴安懿一道按下俯身于石磚上了。
地面傳來絲絲寒意,夜明珠發出幽幽微光,冷空氣中混雜著百合幽蘭的香氣。她們此刻是站得如此之近,近到自己幾乎都能聽到身邊之人輕細地呼吸聲。
這呼吸聲實在是……勾人心肝。
王阿花第一次覺得習武之人五感通達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流逝,卻什么都沒有發生。
王阿花的心態逐漸發生了變化,逐漸感覺到一些尷尬。
“咳,”王阿花壓低了嗓子,“我以為會有暗器機關,多……多有得罪。”
“無妨,”裴安懿清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王阿花能感覺到身旁的人整理衣袍,正欲起身。
吱吖
又是一聲異響。
這聲異響響動不小。
王阿花稍稍松懈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下意識地按下裴安懿整理衣袍的手。
觸上的一瞬間王阿花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那手涼得驚人。
裴安懿左側的屏風應聲而倒。
那屏風不知是用什么材質的木頭做的,重得驚人,要是壓下來,雖不一定會壓死人,但也必然會被傷到。
王阿花左手穿過裴安懿的發絲,一手扶住了將要傾倒的屏風。
發絲零零散散落在王阿花左臂和手腕處,如春風里紛飛的柳枝。
王阿花輕輕扯了扯裴安懿的衣袍。裴安懿心領神會,躡手躡腳的起身出去。
左側一空,王阿花順手好發力了起來,將屏風扶正,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裴安懿站在甬道前逡巡。
王阿花見狀,走上前來,點燃火折子,走在前面,示意裴安懿跟在自己的身后。
甬道狹隘細長,王阿花緩緩向前走去,聽著后面的腳步聲,心中不免生出一點惆悵起來。
從前自己總是跟在裴安懿半步后面,隨她進進出出,長久的注視著她清冷如彎月般的背影。
如今走在裴安懿的前面,還是頭一回。
“姑娘,”裴安懿出聲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
王阿花步子一頓,卻不敢回頭。
裴安懿清冷的聲音在王阿花背后響起。
“姑娘,我們是不是見過。”
……
御書房里,裴榮辰穿著信王冕服,靜靜等著新帝的召見。
他不得不認可,那個女人是有有手段有魄力的,短短一年,便將朝堂上的格局翻了一番。
那日離宮,他問她,她只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他那日只當她不自量力,如今他倒有了三分好奇裴安懿求的是何種道。
想罷,小黃門將他引去寢殿。
裴榮辰理了理衣袍,踱步而入。
裴懷遠坐于上首,望著底下的獨子心中有些煩悶,夜深露重的,有什么事情非要這么晚了來說,擾人好眠。
裴榮辰敏捷地捕捉到了這位新帝的不耐煩,他的心中劃過一絲厭惡,但面上不顯,依舊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
裴懷遠向他揮了揮手,道:“朕與你君臣父子,不必講這些虛禮。”
雖面上不顯,但裴懷遠心中其實煩得很,想道這小兔崽子,這個點把自己喊起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在這里跪著。
裴榮辰依舊跪著,道:“兒臣此舉是來向父皇道喜的。”
“喜?”裴懷遠疑惑,“朕有何喜可道?”
“如今朝堂之上隱隱有了返本歸元之事,父皇的掣肘日漸消散,兒臣前來提前恭賀父皇即將大權在握。”
雖然裴榮辰一字一句皆說在了裴懷遠的心坎上,但這般晚了就單單只是來對他道聲恭喜,無異于脫了褲子不拉屎還要搶占茅房,令人生厭的很。
裴懷遠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朕知道了,沒什么事情你就先回去吧,朕看夜也深了。”
“父皇,”裴榮辰臉上做出焦急的模樣,堪堪上前去走了幾步,“父皇,兒臣……兒臣、兒臣……”
“有話給朕快說。”
“如今世家之力漸消,兒臣雖欣喜父皇即將大權在握,可、可亦憂愁臥榻之上豈能容下他人酣睡。終日憂心,夜不能寐,故而不顧夜深露重,前來叨擾父皇。”裴榮辰故作憂心道。
“他人酣睡?”裴懷遠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體,“此話從何講起?”
“父皇可知,今年春闈的主考官,呼聲最高的是誰?”
裴懷遠一聽此話,心中便明白了他這個兒子的意思,他緩緩轉動手中的扳指,想了半晌,道:“她?她不會。”
“小小女子,還能把天捅破不成。”
裴榮辰不答,只說句“父皇深謀遠慮,自然想得比兒臣更遠。”
他急迫地去證明裴安懿有多么大的威脅,反而會適得其反引火燒身,如今的“孝子”角色他扮演得是愈發的得心應手了。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不需要他如何侍弄,自己就會生根發芽。
……
“姑娘,我們是不是見過。”
聞言,王阿花大腦一嗡。
沉默片刻,王阿花壓著聲音道:“未曾見過。”
“方才多受姑娘照拂,才會思覺與姑娘是舊時。”裴安懿輕咳幾聲,“若是初見,那我便在這里謝過姑娘的古道熱腸了。”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王阿花聽著身后輕輕的咳嗽,心尖顫了顫,皺著眉頭想,年前的風寒莫不是到如今還沒好。
穿過狹長的甬道,兩人豁然開朗,進入了一方小小天地中。
那是一間石室,地面上積起了厚厚的灰塵,被這四散的灰塵一激,裴安懿又掩面低咳了起來。
王阿花皺著眉,心道這顧家主真是懶散,此間密室縱使不便讓掃灑的小廝進來,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動手來打掃一二嗎?如今灰塵紛飛的,真是個不愛干凈的主。
王阿花從懷里掏出另一份面紗,在黑燈瞎火里向后遞去,道:“如今和姑娘相逢于此,便也談得上一句緣分,只是做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面容越好,姑娘先將這面紗戴上,我再點上火燭。”
裴安懿接過面紗。
王阿花取出火折子,在黑暗中摸索著燭臺。
燭火微光,照亮了這間小小密室。
這間密室四四方方,像個小盒子一般,四周雜亂地散落著賬冊信箋,中央有張小桌,小桌上面,擺著一把威風赫赫的刀。
王阿花壓低嗓子道:“如此,姑娘同我今夜便各尋便宜,井水不犯河水。”
裴安懿應聲,先去翻看了架子上的賬本。
顧端到底是久經仕途多年,這些賬本,充其量只能證明他多占了幾畝田地,如同隔靴搔癢,對他造不成什么影響。
不過采蓮閣……倒是有了些線索。
裴安懿隨意撿起地上的畫卷,地上四散的畫卷畫得都是同一個女子,時而身著羅裙彈琴,時而舞著大刀練武,時而小家碧玉,時而英氣逼人。
畫卷上提著寥寥半句詩,
“采蓮承晚輝”
王阿花自然也注意到四散的畫卷,打開來,她額角上的青筋跳了跳。
那畫中女子,同許言鍛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算算許言鍛的年紀,這畫中女子應當是許言鍛她娘沒跑了。
王阿花很難不聯想到話本子里一些薄情郎君負心漢的故事。
想罷,王阿花走上前去,細細端詳著許言鍛口中所說的這把刀。
這刀藏于這石室之內終日不見光亮,刀身卻依然寒光凜凜沒有絲毫生銹,可見是一把好刀。
王阿花是個惜物的,不忍看到寶物蒙塵。她取出一塊帕子,將這刀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刀身光潔如新,刀面微微反光,接著燭火映出身后人的背影。
王阿花動了心,將刀身微微一斜,裴安懿的背影便映在了上面。
自己生怕露出什么破綻,連轉身過去看身后的人一眼都不敢……王阿花在心中苦笑,心中不知是個什么滋味。
此時此刻,她才對“別離”兩個字有了那么一點實感。
原來她同她,真的再無相見的理由。
理智告訴她,這是一件好事。一段無果的情,或許就該這樣悄無聲息的結束,自己與殿下,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對于這個侍衛來說,這樣的情是萬萬要不得的,她的情叫她痛苦,她不愿余生都以一個侍衛的身份默默看著那個人。
但再怎么理智再怎么自詡清醒,王阿花的心也在此時控制不住地狠狠作痛起來。
相逢人不識,方覺今是而昨非。
第29章 她終于在這人間活出了個人樣
第二十九章
王阿花覺得許言鍛真的是一個很難懂的女子。
如此狠厲地說著想殺顧端,自己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朝廷命官的府宅里面縱火,大好的計劃,人都到顧端跟前了,結果居然沒殺掉顧端。
對于如此之反常離奇的行為,許言鍛給出的解釋是,自己本來是想將一些前塵往事全都問清楚之后,再要了顧端的狗命,但未曾料想顧端被這么一把火嚇得昏死過去,久久未醒來。許言鍛將廳中的茶水盡數潑了去,那顧端依舊沒清醒。
沒有辦法,許言鍛只能另尋他法。
不過此去顧府,也不是全無所獲。
許言鍛要找的那把刀王阿花給帶了回來,此為一獲。
再說顧府的大公子顧柳然,因著大火被燒傷了好大一塊皮,雖救了回來,但人已經沒個人樣了。聽聞那顧柳然自從斷袖之癖的消息傳開之后,消沉了一段時日,后來干脆自暴自棄起來,借著自己這張臉誆騙伶人小廝,變著法的玩弄,竟鬧出了人命來!如今容貌盡毀,乃是叫他再也不能誆騙良家子起來。王阿花既替裴安懿算了一大筆舊賬,又攢了一大樁功德。此為二獲。
再說許言鍛,出去一趟,還帶了個人回來,此為意外之獲。
聽許言鍛說,那是個水靈靈的姑娘,身世十分凄慘,漂泊無依無處可去,遂帶來采蓮閣,也算是尋了一處歸處。
王阿花聞言當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顧府中能藏著一朵身世如此坎坷的小白花?許言鍛看起來像是沒啥心眼子的,王阿花擔心她被人誆騙,出言提醒道:“你這里免費養姑娘,且當心被人蹭吃蹭喝吃白食了去。”
許言鍛擺擺手,道:“不妨事,新來的人我自會叫人看著她,一面養著一面看著。”
王阿花點點頭,想了想,還是跟著許言鍛一道去看了一眼那個姑娘。若真有端倪,自己也可幫一幫。
事后回想起來,王阿花是一百個后悔自己多管閑事看了這一眼。
只見那女子悠閑自得的坐在亭中,翹著腿喝著青菜瘦肉粥。
遠處看,王阿花覺得此人身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不是張沁沁是誰。
張沁沁見了來人,亦像是見了鬼的模樣,嗆了一大口粥,咳咳嗽嗽的,喝了好大一口水才將氣理順。
張沁沁愕然,顫顫巍巍地指著王阿花。
青天白日的,她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見鬼了!
“你、你、你不是……”張沁沁指著王阿花,半天說不出一句整齊的話來。
許言鍛見狀不解,問道:“怎么,兩位是舊相識?”
“額……”王阿花扶額無奈,此事著實說來話長,但這些時日她能看出來許言鍛的的確確是個好人,自己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如今還要騙著人家,她實在是良心有愧。
于是她給自己搬了一個小馬扎,再倒了一大碗茶水,打算將這件事情從頭講起。
……
王阿花隱去了重生這樣離奇的故事,從頭一五一十將事情道來,一直絮絮叨叨地講到了天黑。
張沁沁不知道從哪里掏出的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饒有趣味地聽著,還塞給了許言鍛一把。
許言鍛聽后點了點頭,極其精簡地將王阿花絮絮叨叨所言的一大堆概括了一通:“也就是說,你為了躲開你相好的,想出了假死以金蟬脫殼這么個餿主意?”
“啊?”王阿花被許言鍛奇詭的思路驚到啦
張沁沁則附和道:“對,就是這么個事情。”
“什么這么個事情,怎么就這么個事情了,”王阿花辯駁道,“殿下怎可是我的‘相好’的,我、我、我是——”
“你是個臨陣脫逃的膽小懦夫。”許言鍛接著王阿花的話道。
“對對,”張沁沁繼續附和,“就是這么個事情。”言罷拍了拍許言鍛的肩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來,“許兄,你說得太對了。”
“對什么對,”王阿花大聲道。
許言鍛將手中的瓜子放下,一板一眼地問道:“如何不對,我且問你,同你雪天烤斑鳩的是誰?”
王阿花:……
“同你月下喝酒的是誰?”
王阿花:……
“同你醉酒親嘴的又是誰?”
“這不算是相好的,那什么才是相好的?”
“可是、可是、可是……”王阿花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是……”
“可是,她是殿下啊。”
“殿下又怎么了,”張沁沁一手磕著瓜子一手道,“難不成,又不是什么斷情絕愛做了姑子去。”
王阿花閉眼,搖了搖頭,道:“她是殿下,我是侍衛,她是君,我是臣。”
“且不說殿下對我的情是不是我想要的情,哪怕真的殿下能有片刻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但、但誰能保證殿下的目光永遠停留在我的身上呢?”王阿花眼中流露出痛苦,“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日她若是要棄了我……”
“我要以什么身份站在她的身邊?她豢養的侍衛?還是她的……”王阿花喃喃道,“等著她厭了、棄了,難道我要像個怨婦似的日日盼著她來嗎?”
她和裴安懿之間從來都不平等,身份、地位……難道她會幻想在愛情中她們是平等的?
“我有一段情,心悅一個人也不犯什么律法,可我、可我不要那樣稀里糊涂地就過了一輩子。”
聞言,張沁沁和許言鍛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說的有理。”半晌,許言鍛打破了沉默,率先說道。
張沁沁幾次欲開口,她想起裴安懿鬢角簪上的那一支白花,又望著眼前的王阿花,再三猶豫,又將嘴給閉上了。
她以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以為眼前這位是個糊涂鬼,沒想到是大智若愚,事事通達。
眼見著氣氛因著她這番話低迷了起來,王阿花也拿了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道:“許閣主,這張家小姐明顯在身世上誆騙了你,如今她意圖不顯,怕是不懷好心,你不生氣?”
“啊?”張沁沁豎起腦袋,放下瓜子,尖聲道,“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你、你休要轉移話題。”
許言鍛負手點頭道:“阿花姑娘說得雖然有理,張姑娘若是作出對我采蓮閣不利的事情,許某人自當恩仇分明。”
“小氣,就吃了你采蓮閣幾顆瓜子,本姑娘又不會賴著你。”張沁沁癟嘴,將瓜子殼向桌子上一扔,嚷道。
王阿花笑而不語,目光黏在了面前斗嘴的兩個人身上。
她以前從不覺得有什么天道,若是真有天道,那為何自己從沒做過孽卻要像一只輕飄飄的鬼一樣游蕩人間。
如今重活一世,她卻生出了三兩分感謝上蒼之情。
感謝上蒼,重活一世,有心,有情,有所求,有朋友……她終于在這人間活出了個人樣。
且說裴安懿那邊。
從顧府回來之后裴安懿便沒再見過張沁沁,張沁沁一日前飛鴿傳書給她,只說是趁著休沐去長安周邊云游一陣,至多一月便回。
的確是張沁沁親筆所書。
雖覺得不太對勁,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裴安懿沒有追問到底。
至于密室中的那副畫冊,暗網倒是很容易的便查到了些許端倪。
那畫冊上的女子曾是一名刀客,約莫三十年前來了逃難來了桃源村,在桃源村開了一個武館。聽說后來撿到了個男人,再后來男人跑了,她也把武館給關了。
那個男人就像個幽靈一般,只存在于桃源村老村民的嘴中,裴安懿想查,卻怎么也查不到絲毫痕跡。
裴安懿喝了一碗暖身的湯藥,皺著眉心。且說春闈,明日早朝應該便會將主考官的人選定下來……民間自己的聲量很大,這主考官本來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但裴安懿的左眼皮突突地跳著,她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會發生。
翌日清晨。
三品以上的官員著紫色朝服,四品穿深緋色朝服,五品淺緋,六品深綠,七品淺綠……以此類推。
裴安懿穿著深紫色朝服,佩十三銙金玉帶,執象笏,列于百官之首。
初上朝時,也有古板儒生上死諫,說她這是牝雞司晨,竊權亂政。
牝雞司晨?裴安懿在心里嗤之以鼻,這說法簡直是可笑又荒唐,怎的誰規定公雞報曉母雞就只能下蛋的?
初上朝那日,言官死諫,她理了理朝服,寒聲道:“武死戰文死諫,既然大人有如此之心,那孤便成全大人。”
“如今大殿之上的觸龍柱上已經很久沒嘗過言官的血了,大人,請吧。”
上書的言官聞言一愣,料是沒想到這小小女子竟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叫他去死。
做官做到這個份上,他自然是不舍得去死的。
聽著面前老儒口中的推脫之詞,裴安懿揚了揚嘴角,他若是正死諫,她還能嘆他是一位純臣,只是古板了點。如此貪生怕死,不過是些蠅營狗茍之輩,虛張聲勢罷了,虛偽得令人生厭。
他們以華美的衣袍束縛住了女子的手腳,又用時新的胭脂覆蓋了女子的面容,叫女子穿著薄紗輕袍,涂著胭脂水粉,去無盡地取悅他們。
他們將女子跨坐身下,像鐵或者像冰一樣從她們的身子上面潦草地劃過去,尋歡作樂。
他們聽不見女子的錦繡華袍之下的聲聲悲鳴。
如今只是有一女子穿上了朝服,他們便警鈴大作,生怕自己的權益被分走。
牝雞司晨之言是何其可笑,為何母雞就不能報曉?
裴安懿冷笑著,輕輕扣著手中的象笏。
與其祈求一切,不如讓親自裁決。
在這條染血的奪權路上,流的不該是她的血。
第30章 入局
裴懷遠高坐龍椅,身旁的小黃門尖聲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歐陽洛向左一步,出列,朗聲道:“臣有事啟奏。”
“今年春闈的主考官,尚未定下來,不知陛下可有人選?”
“歐陽大人以為呢?”
“民間長公主的聲望頗高,加之此次春闈長公主一手促成的改制,臣以為,這次主考官,非長公主殿下莫屬。”
“一派胡言!一介女流之輩怎可擔得起我大晟的主考官!”
“是啊,這女子怎可做主考官。”
裴安懿聽著底下那些議論紛紛,心中暗道了句“陳詞濫調”。
李飛遠倚在椅子上,默然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短短一年,他這個外甥女倒是叫自己刮目相看。
裴懷遠穩坐在龍椅之上,沉默不語,腦海中反復縈繞著昨夜裴榮辰的那一番話語。
“長公主,”良久,裴懷遠終于啟唇,“長公主意下如何?”
顯然,若真有意讓她擔任主考官,又何必征詢她的意見。裴安懿心中明了,這不過是帝王的一次試探。
裴安懿早已準備了一套周全的說辭,她以退為進,緩緩道:“主考官之職至關緊要,孤以為,非賢能之人莫屬。”
長公主殿下所言極是,臣竊以為李相為國家兩朝元老,其才學資歷,舉世皆知,實乃本屆春闈主考官之不二人選。附和此議者,乃李氏宗族中一介文職小吏。
聞此裴懷遠不禁蹙眉,略帶不悅地問:“李相,您意下如何?”
李飛遠端坐椅中,輕輕撫摸著髭須,和顏悅色地說:“老臣年事已高,雖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老臣尚薦一人,或許更為合適。
“此人是誰?”
“莊亦之。”
“哦?”裴懷遠身體前探,“李相說的可是先帝在時那連中三甲的狀元郎?”
“正是。”
昔日先帝統治之際,有一位博學鴻儒,其人未涉科場,已憑一首氣勢如虹的登高之作名揚四海,此后更是連奪三元,榮膺榜首。惜乎性格剛正,不阿權貴,官途多舛,終究布衣素食,隱居于長安郊外。
“老臣竊以為,若能重新起用莊亦之擔任春闈主考之職,必能使天下歸心,亦顯陛下愛才惜才之明君風度。”
莊亦之*乃名門學府之大儒,素來不齒官場中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因而屢遭貶謫,終至白衣歸隱。如今朝廷重邀其出仕,于外則顯圣上求賢若渴之明德,于內,莊亦之僅為孤忠之臣,即便擔任主考官,亦不足動搖世家大族,實為更恰當之選……
世家無人反對,寒門亦對莊亦之的才識表示首肯。如此,這名人選便就此敲定。
裴安懿微微瞇起雙眸,她這位舅舅,果然是心思細膩、老謀深算。
李飛遠接著提議:“春闈改革,長公主殿下功不可沒。不妨請長公主親自邀請莊亦之出仕,這可謂是以花獻佛,恰到好處。”
裴安懿默然不語,觀賞著‘這一出精妙絕倫的攻心離間之計。
裴懷遠對裴安懿其名心存疑竇,聞言疑慮更深,心中暗忖兩人定有勾連。
加之裴榮成前日夜里所言,令他面色雖不變,心中卻不免波瀾。于是,他緩緩開口:“此法甚善,唯獨擔憂路途艱辛。豈能讓一介女子跋山涉水,不如令信王與長公主同行,姑侄相伴,彼此照應。”
裴安懿微微蹙眉,眼前這位九五之尊顯然對她存有戒心。她在心底冷笑,所謂鳥未盡,弓已藏,眼前之人尚未得手,便急于防范她這把弓,實在是目光短淺。然而……自己這位舅舅與信王的配合……是巧合,還是裴榮辰已贏得李家的信賴?
……
裴安懿沒有理由拒絕這份差事,領著圣旨,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出了城,信王在后頭跟著。
裴安懿心中暗自思忖,一些文人墨客總是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他們口口聲聲說著要回歸自然,布衣耕田,過著簡樸的生活,但真正行動起來,卻總是顯得那么別扭。如果真的想要閑話農耕,就應該選擇一個遠離塵囂、寧靜安逸的地方,然而,莊亦之卻偏偏選擇住在長安的周邊,一個雖然不算繁華,但依然與京城保持著密切聯系的地方。
裴安懿曾經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與莊亦之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在長安城外的一處風景秀麗的山林之中,莊亦之正手持畫筆,對著一片翠綠的竹林作畫。其人衣著雖然樸素,他的言談舉止間,卻透露出一種對官場的留戀和不舍。
不過這些裴安懿都沒有戳破,只是恭恭敬敬的將人請回了長安。
莊亦之目睹圣旨那一刻,淚水橫飛,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他彎曲著身軀,面向長安的方向虔誠地三跪九叩,以示對皇恩浩蕩的感激。
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么沉重而莊重。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仿佛在訴說著內心的波瀾。在這一刻,他仿佛聽到了遠方的風聲,那是長安城的呼喚。
聽聞那日莊亦之踏入長安城的消息,天下讀書人莫不振奮異常,一場又一場的詩會接連不斷,盛況空前。
長安城內文人墨客云集,他們或在酒樓雅座上吟詩作對,或在湖畔亭臺間揮毫潑墨,每一位參與者懷揣著對莊亦之的敬仰。他們談論著莊亦之的才華橫溢,談論著他如何在科舉中脫穎而出,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詩會上,有人朗誦莊亦之的詩作,那字字珠璣,句句鏗鏘,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之動容。有人則揮毫潑墨,將莊亦之的詩句化作一幅幅精美的畫卷,展示在眾人面前。
莊亦之的接風洗塵之宴,選址于風雅之苑,新帝有意彰顯盛情,于是宴席鋪張至長街之盡頭。
人潮涌動,才子佳人紛至沓來,爭相向這位大學子敬酒。恰逢喜事,精神抖擻,即便年逾花甲,莊亦之亦概不推辭,暢飲八百杯而不醉。
人群之中魚龍混雜,裴懷遠為保性命,并未出席,如此盛大的接風宴,自然是裴安懿作了東。
裴安懿高居主位,裴榮辰側身右席,莊亦之則落座左方。
隨著夜幕低垂,宴會漸入尾聲。依照古禮,宴終之前,裴安懿須向莊亦之敬上一杯酒。
此舉既彰顯了宴會的熱絡之情,亦是對皇室立場的一種昭示。
裴安懿親自斟酒,交由侍女遞至莊亦之手中。
此時,莊亦之已微醺,見長公主賜酒,不等侍女趨前,便已起身,腳步踉蹌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酒液入肚,莊亦之似乎醉意更濃,他扶著雅苑的柱子,緩緩轉身,就地臥倒,沉入夢鄉。
旁邊的隨從見狀,連忙趨前相扶,意圖將他平安送回臥房。
裴安懿目睹這一切,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異樣,卻依舊保持了沉默。待隨從將莊亦之慢慢攙扶離開后,她跟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鼻息。
片刻之后,裴安懿恢復了一貫的鎮定,不動聲色地低聲命令隨從,攜帶著她的親筆手諭入宮,切勿喧嘩,并嚴密封閉入口,確保無人能自這幽雅之苑中離開。
莊亦之隕命,寂寥無聲。
生前,他獨酌多杯,最后一口酒,是她親手所傾。
若自己不能揭露兇手真容,那么最大的嫌疑,恐怕將落在自己身上。
裴安懿閉了閉眼,謀局之人天衣無縫,她是什么時候被算計進去呢?
……
入夜,庭院中的金銀花香氣縷縷。
燭光搖曳于許言鍛室內,尚未歸于寂靜。
王阿花輕推房門,只見許言鍛手執細軟布,正細致地抹拭著刀鋒。
這把刀色澤漆黑如墨,與許言鍛慣用的刀相去無幾,唯有一點細微的差異,即在刀柄的裝飾上。許言鍛的刀柄上刻有簡約而不失雅致的蓮花圖案,而這把刀的柄端則是一只栩栩如生、頑皮可愛的小烏龜。
王阿花雖未目睹過許言鍛的母親,但從這刀柄上的小烏龜,她似乎能窺見一位充滿活力的少女,手握利刃,神采飛揚的英姿。
王阿花給自己斟了一碗酒,落座于椅上,又為許言鍛滿滿地斟了一碗。
“這幾天在采蓮閣吃你的喝你的,承蒙你的照顧,今天晚上就當我請你喝酒。”王阿花舉著碗道。
“邀請我共飲此酒?”許言鍛一仰頭,將杯中酒盡數飲下,隨即笑言,“真是新鮮,這酒莫非是從我采蓮閣的廚下悄悄取來的?”
王阿花笑而不答,將手輕輕拂過刀身,道:“是把好刀。”
“確實是把好刀,不該在暗不見光的地方藏著。”許言鍛眼中寒意泛起。
王阿花笑笑,明知故問道:“許兄吶許兄,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坦蕩人。”
許言鍛和顧端接觸了這么久,又知道有一把藏刀的密室,若是真的想去取這把刀,早就取回來了。
她遲遲沒有去取,解釋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是她不想取,而是她不想親自去取。
王阿花覺得,其中緣由約莫藏在密室里的畫卷里。
想了想,王阿花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
“我聽閣里的姑娘說,先夫人是逃難至此。”
王阿花看到畫像的人與許言鍛有七八分相像之時,就猜出來了許言鍛與這畫像之人的關系,加上許言鍛對顧端反復無常的態度……她很難不聯想到一出癡情女子負心漢生了個倒霉的娃的故事。
僅是隱于畫幅之中的那封信……實在是出乎意料。
王阿花輕挑嘴角,含笑言道:“在秘室中得以一睹先夫人的風采,許兄與先夫人容貌頗為相似,至于顧家主——”
“與顧家主相較,并無半點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