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顯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沈妃,你也是個聰明人。”示意錦繡將沈云蕊扶起來,王皇后慢慢對她說,“事到如今,不僅我?guī)筒坏媚闶裁矗匀艘嗍侨绱耍玛P(guān)重大,更無回寰余地。”
“但好歹還有你在。”
“只要陛下待你與從前無異,總歸有所顧忌,不至于落得最壞的情況。”
皇后娘娘話說得含蓄,沈云蕊良久方才醒悟話中之意。因為有她在,因為她懷有龍嗣,陛下會有所顧念,朝堂之上也會對沈家有所寬宥——這便是最好的情況了,再多更是不能奢求。
通敵賣國的罪名沈家萬萬擔不起。
一旦坐實,連她也難幸免,最后能保住性命已是幸運。
縱然心有不甘亦無可奈何。
有心之人既算計利用沈家至如此地步,他們?nèi)珶o覺察自然也無抵抗之力。
沈云蕊驀地記起之前兄長在小倌館出事那一次,陛下本欲借此機會狠狠敲打太子與太子妃,卻忽而偃旗息鼓。太子那時……她記得,與太子一道出現(xiàn)在蓬萊殿的還有陳云敬,那個曾經(jīng)害得她父親被停職的新科探花郎。后來,陛下便直接命她不許再提兄長之事。
雖然那時暗地里她不是沒有想辦法去打聽消息,但卻一無所獲。
今時今日,她依然不知究竟為何她兄長之事再無下文,陛下亦絕口不提。
只能憑借陛下態(tài)度推斷,她所不知的不會是什么好事。
又或許正因那時不知,才釀下今日禍患。
沈云蕊一顆心沉沉落下去。
當真是太子嗎?若幾次三番是太子在針對沈家,太子如此本事,她當真保得住她的孩子嗎?
但……
倘若與太子有關(guān)系,皇后娘娘為何勸她借著這個孩子保全自身?
離開鳳鸞宮,沈云蕊更加失魂落魄。
想起皇帝的態(tài)度、想起沈家遭遇、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她終究控制不住內(nèi)心壓抑的情緒。
“你們都先退下罷。”殿內(nèi)不停傳來瓷器碎裂的動靜,沈云蕊的大宮女玉潔看一眼殿內(nèi)的方向,將在外面聽候吩咐的宮人屏退。過得片刻,待里面的響動消停些,她才推開門進去了。
大宮女玉潔踏過一地狼藉走到沈云蕊的身邊。
她蹲下身,為正趴在羅漢床榻桌上痛哭不止的娘子遞去一塊干凈的帕子。
“娘娘,顧念著些身子。”
玉潔低聲勸沈云蕊,復(fù)慢慢說,“奴婢新打聽出個消息,說陛下近些時日派人去江南了。”
沈云蕊仍在哭,對她的話沒有什么反應(yīng)。
玉潔又道:“娘娘年紀小,許多陳年舊事不太清楚。奴婢在宮里不過三五載,太過久遠的事無從知曉,只暗中細細打聽過,原來十數(shù)年前,陛下曾下江南,此番陛下派人去江南,或與那時的事有關(guān)。”
“同我有何干系?”
埋著頭的沈云蕊悶聲反問一句。
“有些話奴婢亦不敢說……”玉潔輕嘆一氣,似萬般無奈,而后才探過身子又湊近沈云蕊,聲音壓得更低,“據(jù)說,陛下可能有個多年流落在外的孩子。”
沈云蕊思緒凝滯,剎那忘記哭泣,連帶著整個人動作變得僵硬。
良久,她茫然中紅著眼抬頭,復(fù)震驚望向大宮女玉潔。
“你說什么?!”
沈云蕊猶覺得不可置信,“誰同你說的這些話?你究竟從哪兒聽說的?”
玉潔似被問得惶恐,一下跪在沈云蕊面前,忙磕頭道:“娘娘息怒!奴婢不知死活胡言亂語,請娘娘恕罪!”沈云蕊盯住渾身發(fā)顫、瑟瑟發(fā)抖的大宮女,腦海中卻一點一點回想遭遇的種種,她不再追問,心里不期然有答案浮現(xiàn)。
……
定遠侯府。
蕭照心不在焉陪自己的岳父定遠侯林景下過一盤棋,心里惦記著太子妃,便覺得這下棋實在覺得無趣又乏味。于是,他端起手邊的茶盞,似漫不經(jīng)心閑話家常:“孤記得聽太子妃提起過,定遠侯為侯夫人在桃源寺點了長明燈?”
定遠侯聞言,不知太子為何提起此事,頷首應(yīng):“確有此事。”
蕭照說:“太子妃如今難得有機會去上香。”
定遠侯聽出兩分弦外之音,看一看老神在在的太子殿下,心念一轉(zhuǎn)道:“太子殿下說得極是,只太子妃責任所在,萬般皆乃分內(nèi)之事。”
蕭照抿一口茶水,忽覺這茶多出些滋味。
“話雖如此,但太子妃既歸家省親,合該前去祭拜一番母親才是。”
定遠侯沒有著急接話。
蕭照直接拍板:“今日得閑,孤正好陪一陪太子妃。”
三言兩語,蕭照將此事定下來。
定遠侯自然不反對,只恭送一連串吩咐的太子殿下離開外書房。
蕭照在定遠侯府后花園一座涼亭里尋見林苒。
他尋過來時,林苒正興致勃勃聽自己外祖母聊起京中各府各宅新鮮趣事。
起初老夫人說起的自然不是這些,而是前一日的子嗣之事。今日再提,因算不得抵觸這個話題,林苒并無什么不耐煩。她心態(tài)不錯,哪怕同太子尚無夫妻之實,稍作思量便干脆借此機會多多了解外祖母口中的“主動一些”,于是祖孫兩個聊著聊著便逐漸說起諸般閑篇。
老夫人本希望外孫女借這些事知曉其中利害。
到最后卻也變成湊熱鬧,只念著外孫女在東宮難得這般放松便由著她去。
東宮宮人與府中丫鬟們在遠處聽候吩咐。
蕭照一出現(xiàn),眾人紛紛行禮,亦將涼亭內(nèi)祖孫兩個的閑聊打斷。
老夫人收起話匣起身。
林苒雖意猶未盡,但隨外祖母起身,向信步步入涼亭內(nèi)的太子行禮。
“孤借太子妃出門一趟,老夫人見諒。”蕭照與她們免禮,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意,瞥見林苒面上閃過的一點疑惑,他彎了下唇,沒有做其他解釋。
太子開口,老夫人無疑是立刻放人。
林苒跟在蕭照身后從涼亭出來離開后花園,馬車已經(jīng)在垂花門外候著了。
“這是要去哪兒?”上得馬車林苒才問。
馬車平穩(wěn)上路,坐在她對面的蕭照抬眼看一看她,輕笑:“太子妃現(xiàn)在才問不會太遲了些嗎?”
林苒也笑:“那妾身不問了。”既然太子非要賣關(guān)子便讓他賣個夠,究竟去哪兒大約都沒差別,無非是有事才會突然要同她出這一趟門。
蕭照被她的話噎了下。
被太子妃噎住不是一回兩回,習慣之后倒也處之坦然。
“去趟桃源寺。”太子妃不愿意問,蕭照神色平靜,兀自揭曉答案。暗中觀察太子妃表情,全無變化,他繼續(xù)自言自語,“難得歸寧省親,有此閑暇,去祭拜一番岳母也是應(yīng)當?shù)摹!?br />
話說罷,片刻依舊沒有等來林苒的只言片語。
蕭照終于按捺不住,發(fā)了問:“太子妃為何不說話?”
“在想太子殿下今早同妾身說過的話。”
林苒抬眼看坐在她對面的男子。
從歸寧省親到晨早那些話以及眼下陪同她去桃源寺上香祭拜,樁樁件件無可否認花費心思。她不是鐵石心腸,不會不領(lǐng)情,以他們的假夫妻關(guān)系,也明白太子殿下是個頂頂好的人才愿意去做這些事,不讓她在任何人面前失體面。
“殿下至情至性,乃妾身之幸事。”
“多謝殿下。”
林苒鄭重同蕭照道一聲謝,莞爾而笑:“讓太子殿下費心了。”
被一本正經(jīng)道謝的蕭照紅了耳根,接不上話。
他知道林苒領(lǐng)他的情。
但如此客氣,顯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日后若有機會……”
蕭照訥訥無言時,聽見林苒又冒出這樣一句話,立時也回想起晨早在書房的那句“喝喜酒”,一瞬腦袋嗡鳴,當即打斷她:“近日京中守備森嚴,那些賊人不敢輕舉妄動,今日出行十分安全,雖未曾令百姓回避,但太子妃不必擔憂,孤定護你周全。”
林苒心下并不擔憂這件事。
但太子這般說,她便道:“妾身相信殿下。”
蕭照故作平靜頷首,將案幾上一碟蜜餞一碟點心往林苒面前遞一遞:“特地差人去買的。”
“多謝殿下。”林苒不再多言,隨即一一品嘗,聊以打發(fā)時間。
桃源寺向來香火鼎盛,香客繁多。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林苒戴著帷帽從馬車上下來,蕭照也戴上面具,縱
然因此難免吸引來往香客注意,但無法窺知他們身份,便無什么大礙。
蕭照陪林苒前去供林苒娘親長明燈的小佛堂。
上過香,他沒有久留先一步出來了,在外面耐心等著。
林苒亦未在小佛堂里待得太久。
戴上帷帽出來時,步出佛堂,抬眼之間,隔著垂落的一層輕薄面紗,她看見在銀杏樹下的蕭照。
秋日里的銀杏樹滿目金黃。
落葉鋪滿地,便是一地的金黃,蕭照在其中,目光卻落在別處。
那是一個小小娘子,約莫七、八歲的年紀,穿鵝黃衣裙,梳丱發(fā),發(fā)間綁著與身上衣裳同色的綢帶。一只低飛的鳥雀吸引她的注意,她旁若無人眉開眼笑去追那只鳥兒,不矜持、不淑女,一遍一遍繞著圈追著鳥兒跑,不在意旁人眼光,只在意自己的快樂,那快樂在笑聲里縈繞回蕩。
明媚燦爛的小小娘子蕭照看得津津有味。
半張面具擋不住嘴角笑意。
林苒想起外祖母同她說過的那些話。
她步出廊下,不緊不慢走到蕭照的身邊,輕聲問:“若喜歡,為何遲遲不考慮子嗣問題?”
蕭照在林苒靠近時早已回過神。
對于太子妃的這個問題,他嘴角噙笑沒回答。
也不必回答。
他只是想起林苒小書房那副嬰戲圖畫上的小小娘子,想林苒小時候大約也會是這個樣子,活潑明媚,想他們?nèi)羰怯袀女兒,定也會這般俏麗可愛。
但以他們?nèi)缃竦那闆r,道阻且長。
“時辰尚早,逛一逛吧。”
蕭照將視線從林苒身上移開,離開銀杏樹,朝桃源寺深處走去。
第42章 第42章他怕她起疑心。
奚鶴鳴受傷臥床休養(yǎng)。
蕭嬋出宮特地去忠勇伯府探望他。
皇后娘娘相中奚鶴鳴一事忠勇伯府心中有數(shù),永寧公主親自登門,他們自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將人迎至奚鶴鳴平日起居的院落。蕭嬋只在忠勇伯府待得兩刻鐘,見過奚鶴鳴,她很快回宮去了。
“公主,是王家三公子。”
大宮女的聲音自忽然停下的軟轎外傳來。
蕭嬋蹙眉,伸手掀開轎簾一角便見王懷仁立在不遠處。
那副架勢分明特地在此處等著她。
此處幾乎已是鳳鸞宮地界。
略掃得兩眼周遭,蕭嬋從軟轎上下來,偏頭吩咐:“你們退下罷。”
大宮女應(yīng)是,不敢多嘴,領(lǐng)著其他一眾宮人行禮告退。
蕭嬋立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的王懷仁,過得片刻,先一步轉(zhuǎn)身往別處走去。
“有事嗎?”
直到行至無人僻靜處,蕭嬋才率先發(fā)問。
王懷仁眉頭緊鎖,沉默良久道:“離奚鶴鳴遠一些。”
蕭嬋便問:“為何?”
“此人心術(shù)不正。”王懷仁說,“那日在長公主府他也不曾護你。”
蕭嬋忽而一笑,卻如往常般沉靜:“何謂心術(shù)不正?”
“不曾護我又如何?”
“他護得皇嫂周全,我不介意。”
蕭嬋輕描淡寫,王懷仁被堵得啞口無言。
“何況這些事情與你無關(guān)。”蕭嬋又說,“你這般糾纏于我,若叫阿月知曉,叫她如何自處?”
王懷仁聽她提及王溪月,瞬間眉頭皺得更深:“她這會兒有事要忙,不會知曉。”
蕭嬋點點頭:“那便好。”
等得片刻,見王懷仁沉默不語,知他沒有更多話要說,蕭嬋主動道:“我去同母后請安。”她要走,同王懷仁擦肩而過時卻被拽住胳膊。
蕭嬋垂眼看一看那只拽住自己胳膊的手,繼而抬眼去看王懷仁。
她沒有開口發(fā)問,想要說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王懷仁依舊沉默。
蕭嬋略略用力掙脫他的手掌,正欲抬腳離開,終于聽見他出聲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母后替我相看的駙馬我也覺得不錯。”
“這有什么問題嗎?”
蕭嬋反問他。
王懷仁只沉下臉,又一次立在原地,看她一步步遠去。
……
林苒和蕭照一直逛到桃源寺的后山。
數(shù)月之前,他們在這里相遇,而后對于兩個人而言,一切變得不同。
但那時正值桃花盛放,如今已然不見桃花蹤影,唯有枝頭綴著一顆又一顆碩大的桃子。林苒起初沒有太在意,可滿眼皆是這些粉紅飽滿的大桃子,又一路嗅得到桃子熟透后的果香,她漸漸被吸引。
林苒在一棵桃樹前駐足,微微仰起頭去看樹上的果子。
蕭照也停下腳步,見她正盯著桃子看,不確定問:“太子妃餓了?”
“殿下覺得這桃會好吃嗎?”林苒也問。
他們來桃源寺雖未特別令百姓回避,但這后山不同別處又曾出過事,暗衛(wèi)出于謹慎,在他們過來之前已先一步細致查探一番,確認沒有危險也沒有外人。因此,在這個地方他們說話無須拘束。
蕭照便了悟,不是餓了,是饞了。
再看看桃樹枝頭掛著的桃子,確實誘人:“好吃與否,嘗過才知。”
這個回答林苒很滿意。
沒有嘗過,怎么說得清究竟好不好吃呢?
“殿下說得對!”
林苒點頭認可,隨即上前兩步,認真仔細挑選過,才摘下一個大桃子來。
她伸手要往腰間摸去,記起如今身上不帶匕首才轉(zhuǎn)而停下動作看向蕭照:“殿下帶匕首了嗎?”
蕭照挑眉,沒有回答卻將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遞過去。
太子用來防身的匕首自是上品。
這匕首削鐵如泥,用來給個桃子削皮簡直大材小用、牛鼎烹雞。
蕭照不甚介意。
只是當瞧見林苒一手桃子一手匕首且拿匕首刀鋒對著自己,分明笨手笨腳,頓覺心驚膽戰(zhàn)。
這匕首鋒利,稍不留神劃破手便要受傷。
他們兩個人在這后山,一旦受傷,他避無可避,要被林苒抓個正著。
“孤來。”蕭照制止林苒動作,從她手中取走匕首再取走桃子,“太子妃雖性子直爽,但也是被嬌養(yǎng)長大的小娘子,這些粗活還是讓孤來做罷。”
林苒覺得蕭照的話有些令人起雞皮疙瘩。
不過她沒有阻攔,既然太子甘愿,她由著他做這些事。
蕭照兀自尋得個大石塊坐下來替太子妃削桃子,重新閑下來的林苒則自己去附近再轉(zhuǎn)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一棵桃樹下,發(fā)現(xiàn)一顆格外紅艷艷的大桃子,瞧著比別的更香甜,她有心采擷,可惜那桃子掛在高處,須得費勁些將樹枝拉扯下來。
密密匝匝的樹枝剮蹭著林苒的手背。
她沒有在意,因此當去摘那桃子時一個不小心便被樹枝劃傷了。
那顆桃子雖然到手,但虎口處多出一道指甲長的傷痕。
傷口不深,隱隱泛著疼,血珠慢慢滲了出來。
這樣的傷在林苒看來算不得什么,是以她不太在意,沒有多加處理直接帶著那桃子回去尋蕭照。未曾想,蕭照竟然也受傷了——替她削桃子結(jié)果削到自己身上。
林苒受的只是小傷,蕭照的卻不是。
遠遠見蕭照受傷那只手似血流如注、一片刺目的紅,她快步走上前:“殿下怎么傷得這么重?”
將那桃子放在大石頭上,林苒連忙從袖中拿出一塊干凈的帕子。
“這血止不住,得快些處理傷口才行。”
她拿帕子替蕭照擦手背上的鮮血,發(fā)現(xiàn)傷口血流不止,更確認傷口嚴重。
太子受傷從來不是小事,何況是替她削個桃子受傷的。
林苒心下有些著急,相比之下蕭照要鎮(zhèn)定許多,他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抓住林苒被劃傷的那只手:“太子妃怎么也受傷了?孤身上帶著傷藥,太子妃幫忙取一下,先處理傷口再說。”
“不小心被樹枝劃到的。”
解釋過一句,林苒連忙去找蕭照所說的傷藥。
尋到藥瓶,又立刻忙著將傷藥敷在傷口上以盡快止血,再用塊干凈的帕子替他包扎了一下。蕭照再次提醒她處理自己的傷口,林
苒才也替自己敷了點傷藥。
桃源寺之行匆匆結(jié)束。
比起自責,林苒更后悔一些,明知那匕首鋒利便不該讓太子做這些事情。
太子又何嘗做過這種粗活?
不小心傷到自己是完全可能出現(xiàn)的狀況。
林苒表情凝重,時不時盯著他被包扎過的那只手,蕭照看在眼里,有心安慰:“是孤非要逞強,與太子妃無關(guān),太子妃不必自責懊惱。”
是安慰,卻也同樣談不上說的假話。
傷口與林苒有關(guān),可并非削桃子所受的傷……
那會兒手上突然冒出道傷口,他立時反應(yīng)過來是林苒不小心受傷了。
虎口附近的傷無從遮掩,若林苒回來,定會發(fā)現(xiàn)他也有傷,甚至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傷幾乎一模一樣。
故而他以新傷作遮掩。
至少林苒一時半會無從覺察不對勁。
“殿下金尊玉體,未能照顧好殿下自然是妾身失職。”
林苒輕嘆,“是妾身疏漏了。”
蕭照見林苒這般在意自己,雖不希望她為此自責,但受用無比。
他不再安慰,只是道:“太子妃同孤無須這般客氣。”
林苒沒接他的話。
看一看蕭照被包扎得十分粗糙那只手,她說:“待回府里便讓太醫(yī)為殿下重新處理傷口。”
這次歸寧有太醫(yī)隨行同住定遠侯府。
林苒與蕭照回到荼錦院,兩位隨行太醫(yī)已經(jīng)在候著了。
林苒手上的那一點傷不足為道。
清理過傷口,再上些傷藥,盡管傷口有結(jié)痂跡象,但太醫(yī)依舊委婉說過兩日便能痊愈。
太子受的是皮肉傷,在后山便上過傷藥,這會兒傷口不再流血,小心翼翼清理過傷口與周圍凝固的血漬,那道傷的模樣才真正顯露出來。守在旁邊的林苒瞧得兩眼,發(fā)現(xiàn)傷口比想象中的深一點,想要細看,聽見太子道:“孤無礙,太子妃還是先去見一見定遠侯為好。”
忽而提及父親,林苒視線從傷口處移開。
對上蕭照目光的剎那,她回過神,太子受傷的消息此時定已傳到父親耳中,是該去解釋,免得父親擔憂。
“是,妾身去去便回。”
林苒未作他想,應(yīng)下蕭照的話,先離開去尋自己父親。
如她猜測,定遠侯得知太子受傷的消息,聽罷女兒的一番解釋才真正放下心。見女兒受傷,知她向來淘氣,卻不忍心指責,嘆氣之下,低聲道:“終究不是在家里,萬事謹慎為上。”
“是女兒疏漏。”
林苒垂下眼,“下次定不會這般任性。”
從定遠侯的外書房出來,在回荼錦院的路上,回想起近日大大小小的事,她心覺自己在太子面前多少驕縱。不如趁這次太子受傷一事,表明態(tài)度。
林苒下了決心,行動上亦有所體現(xiàn)。
用晚膳時,她格外自覺,不要宮人伺候,不假手于人,主動為太子布菜。
“殿下多喝點兒湯。”
林苒替蕭照盛碗雞湯遞過去,“這莊子上養(yǎng)的燉出來的湯最鮮美。”
蕭照被她喂得飽飽的。
盡管如此,當雞湯被放在面前,他還是老老實實喝了。
“太子妃也喝。”
蕭照取過一只干凈的瓷碗,替林苒盛上一碗。
“謝殿下。”
林苒猜他差不多吃飽了,因而乖乖接受他的好意,取過瓷勺,慢慢喝湯。
夜里,底下的人備好熱水。
林苒不忘叮囑蕭照:“殿下的傷口不能沾水,須得小心一些。”
“還以為太子妃要來服侍孤沐浴。”蕭照打趣一句,見林苒愣怔,笑著起身,“正所謂無事獻殷勤,太子妃太過熱情,孤瞧著反而有些不安了。”不等林苒說什么,他徑自去往浴間。
直到蕭照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林苒才撇撇嘴。
她明白是她多少反常,讓太子不適應(yīng),因而被認為“無事獻殷勤”。
這份殷勤卻不能不獻。受傷一事,太子不計較歸不計較,叫朝臣知道,定要抨擊她這個太子妃。若叫陛下知曉,有心發(fā)作,也不是不能借此罰她。
林苒想一想,太子不適應(yīng)與她往日驕縱態(tài)度息息相關(guān)。
她往后更該有所克制。
再接再厲的林苒第二日沒有收斂自己的殷勤小意,且在太子換藥時自告奮勇,要替他換藥包扎。蕭照本不欲令她做這事,可太子妃異常堅持,便未能拒絕得了。
畢竟不過是換藥包扎而已。
拒絕得太徹底,在林苒看來不免奇怪,他怕她起疑心。
林苒動作輕柔、仔細小心替蕭照處理起傷口。
她很專注,所有的注意力皆落在蕭照手上這一道傷,于是,在上藥時,她忽而覺得有些許不對。
太子手上這道傷口……
不,應(yīng)當說,這個地方,似乎有兩道傷。
第43章 第43章她不知他為何生氣。
林苒對受傷不陌生,對不同的傷口亦是如此。
她甚至可以分辨得出部分傷口情況。
蕭照手上的傷稱得上常見。
嚴重的那道傷毫無疑問是被利刃劃傷的,被匕首所傷并無蹊蹺。
只是在更明顯、更嚴重的這道傷之外似乎有一道小傷。兩道傷的傷口雖有重疊,但細細看,那道小傷的情況依稀可辨——不似利刃劃傷的平整,傷口更粗糙些。
對太子的關(guān)心有些少,林苒不能肯定他手上原本是沒有這樣一道小傷的。
可哪怕不過是小傷也不該出現(xiàn)在太子的身上。
是與二哥切磋時不小心留下的?
念頭閃過,很快被林苒否決,二哥不會不知輕重,當真發(fā)生過此事,亦不可能故意瞞著她。
是弄錯了嗎?
林苒一面為蕭照上藥一面暗中觀察,然而沒有推翻自己的判斷。
無論怎么看都像有兩道傷。
卻也無論怎么看,都令人弄不清楚為何這樣。
林苒沒有開口問蕭照。
盡管有自己的判斷,可一樣擔心多思多慮,她不想鬧出笑話,叫太子以為自己對他的憂慮與關(guān)心到如此地步。
她只字不提,短暫的思索無果之后,暫且將念頭拋開。
上過藥,小心包扎好傷口,林苒方道:“殿下,我們今日便回東宮罷。”
太子受傷許多事情難免不便,回去東宮無疑能被照顧得更精細。
回府小住她心滿意足,提前兩日回去也無礙。
“孤一受傷便匆匆回去,太子妃以為大臣們會怎么想?母后父皇又會怎么想?”蕭照看一看自己被林苒包扎過的手掌,徐徐道,“這點小傷過幾日便能痊愈,太子妃不必擔心怠慢了孤,且安心住下,待傷口愈合再回去也不遲。”
太子所言不無道理。
林苒將念頭打消,一頷首認同了他。
不多時,陳安送來些亟待休息過兩日的蕭照批閱的奏疏,蕭照便借了林苒的書房自去忙碌。外祖母今日未再登門,林苒亦變得無比清閑。她閑來無事,在里間坐得片刻,到底是坐不住從閨房里出來了。
蕭照在林苒的小書房批閱奏折。
坐在她的書案前,舉目皆是與她有關(guān)的事物,連批閱起奏折也是松快的。
蕭照在這里,閑雜人等自然不得靠近,四下里靜悄悄的,針落可聞,什么聲響也傳不進來。
直至奏折被批閱完大半,外面的院子里忽而傳來笑聲。
笑聲來自于林苒。
蕭照一下認出來是她的聲音,不緊不慢抬頭,凝神聽院子里的動靜。
“太子妃在做什么?”
一陣陣笑聲傳進書房,蕭照嘴角微翹問陳安。
留下伺候筆墨的陳安當即去打探。
他離開片刻又折回來稟報:“回殿下的話,太子妃在蕩秋千。”
蕩秋千?
這個回答出乎蕭照意料,隨之而來是一股濃濃的擔憂。
他起身走到窗邊。
洞開的窗戶恰能窺見院子里此刻的情勢。
如陳安所言,太子妃在蕩秋千。她一雙手牢牢抓緊兩側(cè)秋千繩,整個人站在秋千上,在半空來回飄蕩著,丁香色的裙擺也隨風舞動,衣袂飄飄,出塵如仙。
太子妃笑逐顏開、興致正好。
蕭照卻沒辦法不做這個破壞她興致的“罪人”。
離開窗邊坐回書案后,他重新提筆批閱奏折,并且吩咐陳安:“你去將太子妃給請進來。”
頓一頓又道,“便說孤讓她過來還債。”
陳安應(yīng)聲“是”,即刻出去了。
院子里的笑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是林苒出現(xiàn)在書房。
“妾身見過太子殿下。”
林苒步入書房,行至書案前與蕭照行禮請安。
一句“還債”讓她領(lǐng)悟太子召她前來,是要她兌現(xiàn)之前所說的賠禮畫作。但偏生在她蕩秋千的時候召見她,不是嫌她太過吵鬧,便是看不得她太清閑,非要替她找點兒事情干才罷休。
陳安領(lǐng)著小宮人搬來一張書案,紙墨筆硯一一備下,連同茶水、糕點乃至干果蜜餞也奉上。
之后他們退出去,留林苒獨自面對蕭照。
然而,坐在書案后的人埋頭批閱奏折不置一詞,將她晾在一旁。
林苒也未開口,小書房里只有一點朱筆摩擦宣紙的沙沙聲,這樣莫名其妙的安靜令她暗自努嘴。
“太子殿下,妾身有傷在身,這畫可否回東宮再說?”
過得半晌,林苒兀自挪動到書案后坐下,提筆之前不甘心望向蕭照。
“昨日手才受傷了。”
“前些日子肩膀的傷也未痊愈……”
林苒看著蕭照動作微頓,緩緩抬頭,微微一笑望向她:“原來太子妃曉得自己有傷在身?”
林苒:“……”
“既玩得秋千,有何作不得畫?”蕭照慢條斯理追問。
林苒:“……”
大意了。
閑來無事瞧見院子里的秋千,想起小時候,才忍不住玩一會兒。
一時忘記尚欠太子一幅畫。
反倒被逮個正著,給太子機會將她困在這里。
林苒被蕭照拿捏住了。
她無話可說,只得依著蕭照的意思,規(guī)規(guī)矩矩提筆,努力作畫。
前一刻在院子里蕩秋千得開懷大笑的小娘子下一刻坐在書案前愁眉苦臉、嘆氣搖頭,看得蕭照嘴角揚起。非是他偏要為難林苒,但眼下實在禁不得她再受半點兒傷,唯有讓她陪在小書房,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暫且看顧起來才行。
堆積的奏折很多,蕭照一會兒又繼續(xù)埋頭處理朝事了。
林苒卻遲遲未能下筆,她沒有想好要畫什么。
大腦空空,頻頻走神。
到后來,林苒干脆單手托腮盯著蕭照看,企圖從他的身上尋得些許靈感。
太子生得俊美——自初次相見她便這么認為。如今日日相對,她的想法卻未改變,乃至在這俊美皮囊之下,亦非敗絮其中。太子脾性固然有惡劣的一面,譬如訛她一幅畫,但不管怎么看都稱得上君子。
林苒暗忖中視線在蕭照臉上停留過少頃便不自覺落到他受傷那只手。
思緒一下飄遠,回想起昨日桃源寺發(fā)生的事情,也回想起為他包扎時那點兒說不清的異樣發(fā)現(xiàn)。
太子從未提起過。
林苒想,大抵她弄錯了,何況不是什么大事。
出神之際,忽然聽見太子笑得一聲。
“太子妃這樣一直盯著孤看,在太子妃眼里孤便這么好看么?”
林苒的思緒猛然被拉回來。
朝蕭照看過去,望見他面上淡淡的戲謔笑容,她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連忙低下頭,懊惱皺眉。
“自是好看的。”
深吸一氣努力平復(fù)過心情,林苒抬起頭,勉強笑一笑。
蕭照輕呵:“莫不是太子妃想要賴賬?”
“專心作畫。”他擱下手中朱筆,取過一本未批閱的奏折,提醒道。
林苒:“……”
見蕭照沒有看她,她憤憤掂起一顆蜜餞塞進嘴巴里,吃得咬牙切齒卻不再分心,終于把心思悉數(shù)放在畫作上。
小書房變得一片靜謐。
除去紙筆摩擦與翻動奏折的細微聲響外再無旁的動靜。
決定好要畫什么后的林苒專心致志作畫。
哪怕水平不佳她也沒有法子,但總歸是要交差的,她盡力而為。
林苒一門心思讓自己的畫不那么不堪,壓根沒有注意蕭照偷看過她幾次。安靜專注的林苒對蕭照而言亦有兩分陌生與稀罕,令他忍不住看一看她。
尤其她此刻是在一心一意為他作畫。
光想到這一點,蕭照便壓抑不住嘴邊的笑意。
悄然之中便至日落時分。夕陽余暉透過窗欞靜靜照進來,落在林苒的芙蓉面上,將她瑩白的小臉鍍上一層暖光,她低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蕭照看她嘴角微翹,顯然是高興的,想必作出來的畫比她預(yù)想中更滿意。
頃刻便感受到這一刻如此美好。
他舍不得出聲,舍不得破壞,只想這樣安靜地看著她。
可惜小書房光線變暗漸漸引起林苒注意。
有所覺察的她擱下毛筆,抬頭看一看外面天色,發(fā)覺已是傍晚又看蕭照。
趕在林苒看過來之前蕭照迅速收回視線假作仍在專心批閱奏折,聽見林苒開口,他似恍然醒過神,故作正經(jīng)道:“竟已是這個時辰了。”
“妾身去命人掌燈,再讓他們先備下晚膳。”
林苒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
她坐得小半日,又始終對著書案,一時恍惚,衣袖擦過書案上的茶盞,那茶盞被帶得不穩(wěn),摔落在地,碎裂成一地的瓷片。林苒被這響動驚了下,腦中并未多想什么,幾乎下意識俯下身去撿。
直到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林苒徹底清醒。
傷口很淺,不疼,只是流血了,令她想起太子昨日也受傷,深覺他們兩個人個個都不小心。
眼前卻有一片陰影驟然籠罩下來。
手腕被握住,連動作亦帶著點兒強勢帶她站直身子,林苒眼簾輕抬,望向急急大步走到她面前的蕭照,不知怎得便覺得他一張臉微微發(fā)白,表情有些難看。
“不礙事的……”
林苒試圖解釋,“方才不知怎得便犯糊涂去撿,才會不小心傷到自己。”
蕭照沉默著把她受傷那只手翻過來掌心朝上。
隨即松開手,直接離開小書房。
林苒有點兒犯懵。
慢一拍跟上蕭照的腳步,從小書房出來,但見他在廊下,正面容嚴肅對陳安吩咐著些什么。
“太子妃先回去休息罷。”
“尚有許多奏折要批,不必等孤用膳。”
林苒走過去,得到蕭照如是兩句話,之后他同她擦肩而過又回書房去了。
她感覺太子似乎生氣了,她不知他為何生氣。
難道不是一點小事嗎?蕭照的態(tài)度林苒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她回到閨房,在春鳶宜雪的服侍下梳洗過又處理了手指的小傷便懶懶斜倚在羅漢床上休息。
太子說不必等他用膳,林苒便不等。
她一個人用膳,用過晚膳,繼續(xù)躺在羅漢床上看話本。
大抵白日累著了。
林苒不知自己何時躺在羅漢床上睡著的,醒來已是亥時將至,閨房寂靜,太子也尚未回來休息。
“陳公公方才來傳過話,太子殿下說恐怕要忙至深夜,讓您早些休息。”
宜雪走到羅漢床邊,低聲知會林苒。
對于林苒而言,從不必等他用膳到不必等他休息,放在今日的太子身上是頗為奇怪的。異樣自下午她在書房不小心打翻茶盞、弄傷自己開始……太子會因為一只茶盞生氣么?這太過荒謬,那么,難道太子是生氣她把自己弄傷了?
可是。
林苒略閉一閉眼。
縱然她不小心,對她卻也沒有半句指責數(shù)落。
若生氣的是她把自己弄傷,又為何對這件事只字不提?
何況……
林苒細想在小書房里蕭照的反應(yīng),她倏然意識到,那時太子拽住她,用的竟是受傷那只手。
太子,似乎對她受傷十分在意?
第44章 第44章荒唐,卻足以解釋所有的事。……
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林苒幾乎不自覺想要否認這個想法。
只因太奇怪。
不過被碎瓷片割傷手指,并無性命之憂,值得太子著急到忘記自
己分明也受了傷,用受傷的手來制止她嗎?她幾時對太子來說已重要到這般地步?
然而,太子在小書房里的反應(yīng)不是假的。
這樣的反應(yīng)必有原因。
林苒抬手慢慢摁揉兩下額角,定一定心神,迫使自己去直面蕭照的奇怪。
她開始盡力回想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
倘若……倘若太子當真對她受傷之事十分在意,不會只在今日如此,而應(yīng)當在更早以前便是這樣了。只是過去她沒有在意沒有留心,將那些事情都忽略了。
自回京,在她的身上,哪怕是不值一提的小傷也極少。
仔細回想皆是能夠記得起來的。
最初在桃源寺后山被挾持,肩膀處留下淤青。
其后東梁河邊,與沈世才起沖突后,沒有防備手臂挨下了沈云芝一馬鞭。
為父兄親手縫制寢衣時手指沒有少受罪。
遭陛下懲戒,在蓬萊殿跪得一陣——那一次太子比預(yù)想中來得更快。
以及在長公主府里被箭矢擦傷。
昨日被樹枝掛傷,今日被碎瓷片割傷了手指。
除此之外,林苒想起在院子里蕩秋千被蕭照喊去小書房,若既不是嫌她吵鬧也不是見不得她清閑,而是有其他的原因……她摁揉額角的動作一頓,手掌虛握成拳敲敲自己的額頭,又覺得未必這樣復(fù)雜。
總之,太子確實很不對勁。
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曾意識到太子懷揣著秘密,卻無從窺探。
會有關(guān)系么?
林苒想不出來這其中能有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宜雪……”她擁著薄毯坐起身,本想命宜雪備些宵夜以去小書房見一見太子,又很快將這個念頭放棄。
“服侍我洗漱休息罷。”林苒掀開薄毯從羅漢床上下來,淡淡吩咐宜雪。
太子似在有意回避,她即便過去,大抵也不會有收獲。
不如先休息。
左右太子不會一夜消失,更不可能一直避著她,大可明日再說。
林苒自顧自安心歇下。
留在小書房里的蕭照卻仍被傍晚的事情困擾。
他知道自己彼時反應(yīng)有些激烈。
但林苒接連在與他獨處時受傷的境況也令他倍感棘手。
秘密太容易暴露。
一旦林苒知曉,他不敢去賭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又會有什么樣的看法。
屆時她會怎樣看待他?
倘若知曉他們之間存在的那個秘密,在她眼里,他恐怕要淪落成一個對她只有利用的小人。
他亦無從否認,在最初太子妃之位非她不可與此有關(guān)。
無法否認許多事情與這個秘密有關(guān)。
哪怕已經(jīng)不一樣了,可發(fā)生過的事無從更改。
他不認為她會喜歡這樣的真相。
在她被碎瓷片割傷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也立時出現(xiàn)一道傷口,血珠滲了出來。只要他們繼續(xù)待在一處,她很容易會發(fā)現(xiàn)不對勁,因而他讓她先行回房休息。
“殿下,太子妃歇下了。”
廊下傳來陳安的稟報,蕭照微抿唇角,并不感到稀奇。
亦不是壞事。
太子妃能安心休息,大抵未太過在意傍晚之事,興許也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
念頭在心底浮動勾起幾分酸澀。
也罷,蕭照想,眼下能瞞一日是一日,坦白真相須得合適的時機,時機未到只會適得其反。
攤開雙手,兩只手留下的傷口皆與林苒有關(guān)。
若早知他會對她動了心,當初無論如何斷斷不會做出這種選擇。
……
林苒夜里休息得尚可。
晨早神清氣爽醒來,才在春鳶宜雪的服侍下洗漱梳妝妥當,她忽而聽見窗外傳來幾聲喵叫。
侯府不曾養(yǎng)貓,既有貓叫聲,定是從別處來的小貓兒。偶有野貓溜進府里不稀奇,林苒未太在意,誰知春鳶好奇去廊下瞧一瞧,竟傳來一聲驚叫。
“娘子!”
“奴婢瞧著怎像是東宮那只小黑貓?!”
宜雪很是不信:“怎么會?遠在東宮的貓兒如何能跑來侯府?”又對林苒道,“娘子,奴婢也去瞧瞧。”她覺得春鳶在胡說八道,索性去廊下湊一湊熱鬧,親眼見過才好同春鳶對峙。
林苒點點頭應(yīng)允。
誰知宜雪出去不一會兒,廊下傳進來和之前幾乎一模一樣的驚叫聲。
宜雪的反應(yīng)讓林苒彎了下唇,被勾起好奇心。
不等她們進來,她起身徑自出去了。
步出廊下,先是瞧見春鳶和宜雪兩個人朝她望過來,林苒看一看她們驚訝又欣喜的面龐,視線往下,目光便落在不遠處那只小黑貓的身上。通體烏黑,瘦瘦小小,以及一雙明亮的琥珀色漂亮大眼睛——林苒一眼認出來,當真是東宮那只她見過許多次的小黑貓。
“娘子,是同一只,對嗎?”春鳶歡喜問道。
林苒笑一笑:“瞧著是。”她沒有上前,反倒是小貓喵叫一聲,主動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幾步。
幾個人愈發(fā)感到驚奇。
宜雪不由得問:“侯府與東宮隔得那樣遠,它竟也能尋過來?”
“可見這只小貓兒靈性,同娘子有緣。”
春鳶依然倍感新奇,探頭探腦去看那只小黑貓,又笑著說,“往日里娘子沒有白照顧它。”
林苒聽她們兩個人嘰嘰喳喳,不置可否。見小貓兒靠近,她一樣朝小黑貓的方向走得兩步,不曾想?yún)s驚擾它,小黑貓遲疑之下直接掉頭離開廊下奔向別處。
“讓廚房煮點兒魚湯,我去尋它。”
林苒吩咐一句,提裙步出廊下,獨自去追這只小黑貓。
蕭照整夜待在小書房。
他把堆積的要緊些的事務(wù)處理完畢,將就睡得兩個時辰,準備去見林苒。
昨天夜里沒有回房去休息,今日總歸不能再避而不見。
起碼得陪她用個早膳免得惹她多想。
蕭照打定主意,吩咐陳安命人送熱水進來洗漱梳洗,堪堪整理好儀容,卻先從陳安口中得知林苒不在荼錦院。“太子妃去了何處?”他眉心微蹙問得一聲。
“說是瞧見只貓兒,太子妃便自個追著那貓兒去了。”
陳安躬身答,“但不曾出府。”
貓?
蕭照記得,林苒曾經(jīng)對一只小黑貓很感興趣。
“孤去尋太子妃,不必跟來。”
林苒是獨自去追小貓兒的,蕭照便也沒有讓人跟隨伺候,一個人去尋她。
哪怕已經(jīng)在定遠侯府住得幾日,他對定遠侯府的布局亦談不上熟悉。不過林苒沒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蹤跡,府中仆從多有撞見過她的,即便不知她此時在府中何處,想要知道她往哪個方向去并不難。
是以,蕭照沒有太費勁追到小花園。
他在小花園里一路走一路尋覓林苒的身影,偏偏遲遲不見人,乃至未能捕捉到什么特別的動靜。
正當疑心林苒已經(jīng)離開時,頭頂悄然中響起一聲貓叫。
蕭照微怔,仰面去看才注意到樹上有人。
是林苒。
看著樹上懷里正抱著只小黑貓的小娘子,蕭照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太子妃怎么又跑樹上去了?”
蕭照后退幾步,仰頭靜靜看得林苒幾息時間勸道,“下來罷。”
秋日里的櫻桃樹已是樹葉稀疏枯黃,再不復(fù)夏日里的茂密翠綠,藏不住小娘子,也藏不住貓兒。樹上的林苒低頭望向蕭照,同樣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連同他說出口的話亦如此耳熟。
林苒想起在東宮那次,她追著這只小貓兒到櫻桃樹上。
當時的蕭照站在樹下對她說:“你快下來。”
當時什么也不曾多想。
只是眼下,同樣要她從樹上下來,令她想起自己昨日種種思慮。
太子害怕她受傷。
無論她上樹、蕩秋千乃至用匕首削個桃皆令他不放心?
可是,長公主府可能有危險也是讓她去了的。
她想要袖箭防身,他沒有拒絕。
林苒又有點兒糊涂了。
但她不知真相,便不知太子如何考量的這些事情,唯有太子暗藏秘密、別有心思
不會有錯。
今兒是個陰天。
厚重的云層遮蔽天光,秋風蕭瑟,吹不散天地之間那一抹陰郁寂寥。
林苒手掌撫過懷里的小黑貓,望一望天色,繼而收回視線,再去看蕭照。她開口語調(diào)輕快,如往常那般帶著調(diào)侃之意:“殿下怎么得閑來這兒?”
蕭照聽出林苒的不快。
被無端冷落一整夜,他想,以她的性子愿意表露不快便是愿意聽他解釋。
思及此,蕭照稍微變得安心,語氣平和道:“要緊的事務(wù)昨天夜里已經(jīng)處理妥當,方才去尋太子妃,本欲同太子妃一起用早膳,卻發(fā)現(xiàn)太子妃不在荼錦院。想著只當散步,故而出來尋一尋。”
林苒笑:“還以為妾身將殿下惹怒,殿下不愿意理會妾身了。”
“孤不該生氣嗎?”蕭照反問。
“無非想要太子妃一幅畫,太子妃不愿便罷了,何必故意將自己弄傷?”
“妾身幾時故意將自己弄傷了?”林苒好笑。
蕭照挑了下眉,卻不接話。
以為她故意受傷逃避作畫故而生氣?
林苒不信蕭照的說辭,但不準備同他多糾纏這個問題。
她又摸一摸懷里乖巧的小貓兒,輕哼一聲:“分明是太子殿下見不得妾身清閑自在,才非要將妾身喊去。若非太子殿下要妾身去作畫,怎會有后來的事?”
蕭照便說:“太子妃笑得太大聲,孤在小書房聽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為妾身高興,殿下未免太過霸道。”林苒對他的巧言令色幾乎想翻白眼,但不得不承認,太子實在很有定力,滴水不漏,企圖蒙混過關(guān)。若她愚笨些,想必要信了這番說辭。
“霸道么?”
蕭照目光上下打量面前的這棵櫻桃樹,“太子妃既能爬樹,可見手上那點兒傷已然無礙。”
“今日便將畫作完成罷。”
“待用過早膳,太子妃隨孤一道去小書房。”
林苒:“……”
“下來罷,孤不逗你便是了。”
見樹上的太子妃一臉吃癟,蕭照忍笑,再次喊她下來。
林苒看太子一眼,立刻道:“殿下答應(yīng)妾身一件事,妾身再下去。”
蕭照頷首:“你說。”
“妾身應(yīng)允太子殿下的事情定會做到。”林苒語氣變得正經(jīng)起來,“但殿下往后不可再拿此事壓人,尤其不可說出‘今日便要如何‘之類的命令。”
“好,孤答應(yīng)你。”蕭照又頷首,隨即再退開幾步,等著她從樹上下來。
林苒這才放開懷里那只小黑貓。
她一如既往身手敏捷從櫻桃樹上下來了。
見太子上前相護,直到確認她不至于腳滑栽下來才拉開距離,便記起在東宮那次也是如此。
林苒認為,日后她須得找機會試探試探太子。
那個未知的秘密大約同她很有關(guān)系,以致于太子對她的許多事感到緊張。
既然與她有關(guān),她便無法置之不理。
她想知道真相如何,哪怕真相如何殘忍殘酷,總好過一無所知。
林苒心思堅定卻不甚著急。
離開小花園,她和太子一道回荼錦院去用早膳,一切似與往常無異。
那只小黑貓林苒依舊沒有管它。
本在東宮的小貓兒出現(xiàn)在定遠侯府固然稀罕,但特地留住它抑或是將它送回東宮皆無必要。
用罷早膳,蕭照回小書房,林苒回閨房休息。
外祖母今日也來看她,且特地帶上親手做的小餅——中秋在即,待林苒與太子回東宮,多有不便,索性提前做上一些讓外孫女嘗嘗小時候的滋味。
用過早膳不久的林苒十分領(lǐng)情嘗得兩塊。
后來同外祖母坐在羅漢床上聊天,聊得一陣犯起困,但強撐著和外祖母一道用過午膳才去休息。
這一覺林苒睡得許久。
勉強睜開眼,閨房里光線昏暗,辨不清時辰。
林苒伸手撩開帳幔,不過略挪動下身子,忽而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而發(fā)覺身上發(fā)冷,有一股隱隱的酸痛感。守在外間的春鳶正巧進來瞧一瞧,注意到帳幔下的動靜,快步上前道:“娘子醒了?”
“什么時辰了?”林苒聲音低啞問。
春鳶道:“已是戌時……娘子這會兒聲音怎這樣啞?”
饒是平日不如宜雪細心的春鳶也立刻發(fā)覺不對,當即將宜雪喚進來。房中掌上燈,試過林苒額頭溫度,宜雪臉色微變:“娘子有些發(fā)熱,奴婢這便去請?zhí)t(yī)。”
林苒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生病,由著宜雪去。
她沒有起身,頭腦昏沉躺在床榻上,想興許是晨早在櫻桃樹上吹得許久的風才會染上風寒。
回想這幾日不是受傷便是生病愈發(fā)頭疼。
顧不上等太醫(yī)過來為她診脈,醒來不過片刻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宜雪去請隨行的太醫(yī)時順便將林苒生病的消息遞給陳安,事關(guān)太子妃,陳安沒有耽擱,立時稟報給太子蕭照。得知林苒生病,他才知白日身體不適的真正緣由,當下從小書房出來去看一看她。
“太子妃前些時日受傷,本便虛弱,今日又吹風,故而染上風寒。”
“微臣已開過藥方,待太子妃不再發(fā)熱便無大礙了。”
太醫(yī)為林苒診脈過后將情況稟明。
蕭照略一頷首,允他告退,復(fù)上前兩步,行至床榻旁,伸手撩開帳幔,去看昏睡中的林苒。
記得當初樂安遇害落水,是太子妃撞見下水救起的她。
后來,太子妃生病,他也跟著生一場病。
今日又這般,心境卻大不相同。
蕭照想著,重新放下帳幔,吩咐過春鳶宜雪仔細伺候林苒便回小書房了。
昏睡的林苒不知太子來過。
醒來后從春鳶宜雪口中得知此事,她無甚想法,只是在她們的服侍下灌下一大碗剛熬好的湯藥。
太醫(yī)開的藥方有安眠之效,因而喝過藥,不多時,林苒又昏睡過去。
這一次再醒來便已是寅時將至。
大抵昏睡太久,身上比起之前又舒服許多,林苒遲遲未再入眠。
百無聊賴,不免記起蕭照。
今天夜里太子也沒有回閨房來休息。
已是連續(xù)兩日如此了。
當真這樣忙嗎?林苒隨意撥弄著錦被上一只葡萄花鳥紋銀香囊,回想太子得知她生病來看過她,無端覺得太子今夜如昨夜一樣,其實在有意回避。
受傷要回避,生病也要回避么?
卻不是每一次受傷都回避她,在長公主府受傷那次,太子不曾如何。
林苒思索中又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
或許不是回避是當真忙呢?不過……是與不是,一探便知深淺。
趁這會兒清醒,林苒生出念頭,想要去小書房瞧一瞧。因是要去尋太子殿下,宜雪見她精神頭不錯,沒有勸阻。她也沒有梳妝,更深露重,穿上一件披風將自己裹得嚴實些便往去了。
依舊是陳安守在廊下。
見林苒過來,念著太子妃人在病中,他不無驚訝,正要行禮請安,被林苒先一步抬手攔下。
“怕擾太子妃休息,太子殿下已經(jīng)在小書房歇下了。”
陳安將聲音壓得極低對林苒道。
太子歇下了?
林苒望一眼小書房的那扇門,輕聲說:“我進去看一看殿下。”
蕭照不曾特別吩咐不許太子妃打擾,陳安自不至于攔著林苒不許她進去。是以,林苒很順利入得小書房,進來本有些動靜,偏偏沒有吵醒睡夢中的人,林苒見太子未醒,便輕手輕腳走上前,走到蕭照用來將就歇息的那張小榻前。
身高腿長的人被迫縮在小榻上,光
瞧著便覺得不舒服。
林苒來回掃視蕭照幾遍,目光落在他擱在錦被上受傷的那只手,靜靜看得數(shù)息才移開視線。
蕭照去承鸞殿的次數(shù)算不得少。
哪怕起初分開睡,但無礙林苒了解他這個人向來淺眠、睡夢中一貫警醒。
可今日,有人進來了,他混無所覺。太累了么?林苒望向書案,堆積的奏折如小山,只是往前太子要面對的一樣是堆積如山的朝務(wù),辛苦卻大約早已習慣。
轉(zhuǎn)過臉再看一看小榻上的蕭照。
不經(jīng)意一瞥,忽而瞥見他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處,顯露出一截白色紗布。
林苒微怔,定睛細看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她俯下身再湊近,遲疑中小心翼翼手指撥開一點衣領(lǐng)。
雖已然未能看清全貌,但足以知曉在蕭照肩膀處的確有被包扎過的傷口。
肩膀的傷……林苒猛然記起自己肩膀那道傷。
她呼吸一滯。
念頭尚未在腦海中真正明晰,胸腔里一顆心臟先不受控制狂跳。
林苒愣愣的又伸出手,鬼使神差觸碰了下蕭照的額頭。
肌膚相觸,指尖感受到的熱意令她迅速縮回手,心也頓時跳得更快。
腦袋嗡鳴間她下意識想要奪門而出。
轉(zhuǎn)身走得兩步,想到慌亂的反應(yīng)必定令陳安起疑,便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幾次深呼吸過后,林苒勉強平復(fù)翻涌的情緒。
她折回小榻旁替昏睡中的蕭照掖好被角,這才從小書房出來了。
回到閨房,林苒面上已看不出任何異樣。
只是她再也無法入睡,腦海中全是與蕭照有關(guān)的事情。
太子肩上有傷,額頭滾燙似生病……難怪太子今日睡得這樣沉,絲毫不曾發(fā)覺有人出入小書房。但恐怕不是太子在何處受傷,而是關(guān)乎到那個暗藏的秘密。
不是太子受傷而是她受傷,不是太子生病而是她生病。
縱然荒唐,偏偏足以解釋所有的事。
那日在桃源寺只怕不是太子不小心傷到自己。
是因為她被樹枝劃傷,傷口無法遮掩,一旦被她注意秘密無法掩蓋,索性故意弄出新傷來。
所以才會有兩道傷**疊。
所以這兩日他確實有意在回避她,甚至并不僅僅是這兩日如此。
太子擔心她受傷。
因為她受傷,意味著他也會被牽連。
諸般想法與推斷在心底翻騰,越荒謬越好笑,只是這些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林苒有些笑不出來——原來太子認定要她做太子妃是這樣的原因。她雖從未信過其他的說辭,但真相實在太過沖擊。
平心而論,太子待她不差。
至少太子從來沒有選擇更為偏激更為慘烈的方式強行將她困住。
可那又如何?
一切于她皆是無妄之災(zāi),她亦不愿如此,但別無選擇。
林苒記起太子承諾過的和離書。
她心神稍定,領(lǐng)悟他此舉真正用意。
當初迎娶她為太子妃非本意,她嫁入東宮亦非本心,無奈之下不得已之舉才有他們這一對夫妻。他們不知為何有這般牽扯,說不得哪一日這種牽扯便會消失,待到那個時候,自然不必綁在一起。事先承諾,等的無疑便是那一日。
太子考慮得周全。
對于他們而言,已稱得上是不錯的安排。
林苒想,也不無不可。
如今她與太子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唯有待朝堂諸事塵埃落定她方能離開。
恰如太子當初對她說過的,他需要她的幫助。
且非她不可。
林苒在床榻上翻了個身,長吁一氣。
眼下形勢,不必讓太子知曉她已窺見他們之間的秘密。
總歸尚且要在一個屋檐下。
往后他們各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便罷。
……
蕭照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外面天亮了。
坐起身,昨日的頭昏腦脹減輕許多,想是太子妃病癥有所緩和。
想著蕭照將陳安喊進來,命準備熱水洗漱梳洗,好再去看一看林苒,陪她用個早膳。不曾想,竟從陳安口中得知,林苒昨天夜里來過一趟小書房。
他少有睡得沉,對此毫無所覺。
不知林苒來過更不知她來小書房是否覺察到什么不對。
“太子妃幾時來的?”蕭照沉聲問。
陳安未作他想,恭敬回答道:“約莫寅時一刻過來的,恰逢太子在歇息,太子妃只待得半刻便回去了。”
蕭照默一默,又問:“太子妃尚在病中,夜里怎未安心休養(yǎng)?”
“奴才不知。”陳安說,“瞧著是惦記太子殿下,故而特地過來探望。”
從陳安的話里辨不出林苒有無奇怪之處。
“嗯,孤知道了。”蕭照點點頭,心下自有思量然而不再多問。
洗漱梳妝過一番,他去尋林苒。
直到天蒙蒙亮才睡著的林苒這會兒將將醒來尚未起身。
“太子妃病著,不必拘禮。”大步走到床榻旁的蕭照先行開口免她請安。
林苒笑一笑:“多謝殿**恤。”便安心靠坐在床頭。
春鳶宜雪互相看看,相攜無聲退到外間。
蕭照沒有坐,立在床榻旁看著林苒:“聽陳安說太子妃半夜不好好休息,竟跑去小書房尋孤?”
林苒如今窺探到那個秘密,心中有數(shù),曉得太子有意言語試探。她已然打定主意,不慌不忙:“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太子殿下連續(xù)兩夜不曾回來休息,難道不應(yīng)該去瞧一瞧嗎?若對殿下不聞不問,不知落在外人眼中,妾身這個太子妃如何失職,又如何不得太子殿下寵愛。”
“殿下當真不覺得不舒服么?”
“那樣的一張小榻,如何能休息得好?”
蕭照凝視靠坐在床榻上的小娘子,無論表情或語氣,均無異樣。他道:“雖說太子妃向來睡得沉,但你人在病中,擾你休息總歸不妥,因而昨夜仍宿在書房。”
林苒說:“到底委屈了太子殿下。”
“不如今天回東宮罷。”她沉吟中問一句,“沈家的事應(yīng)是有著落了?”
那個時候蕭照說陪她回定遠侯府省親,其中也有避一避沈妃的用意。
過得這么幾日,沈妃想來已經(jīng)有所動作。
林苒沒有刻意去打聽。
不過,她知道太子不會不清楚。
“去鳳鸞宮求過母后,被母后勸了回去。”蕭照不瞞她,“這兩日倒也安分,不曾求見父皇,應(yīng)是明白這一次的事情單憑她回天無力。”
林苒輕唔一聲:“沈家……太子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太子妃希望怎么處置?”蕭照反問道。
她希望怎么處置?
林苒品著蕭照的話笑問:“殿下這是允妾身干涉朝中事務(wù)嗎?”
蕭照理所當然:“有何不可?”
“殿下既這樣說,那妾身便直言了。”林苒說,“單論長公主府行刺一事,沈家恐怕遭人誣陷,罪不至死。但若與沈家往日罪行一并處罰,則另當別論。沈家女眷多受牽連,如何處置又是一樁問題。”
蕭照不語,她又道:“妾身信口胡言,請殿下見諒。”
“如何處置沈家自有朝廷章法。”
蕭照卻笑:“太子妃說得在理,孤如何會怪罪?沈世才已死,沈新私下肆意斂財,大多上供給了孤的父皇,若論罪行,究竟是誰罪孽深重姑且要仔細論一論。”
但怎可能定皇帝陛下的罪?
林苒聽出太子話中辛酸,不由得寬慰:“陛下和殿下,終究是兩個人。”
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
林苒內(nèi)心從不將他們做的事情混在一處評判。
“太子妃能這樣想,孤甚是欣慰。”蕭照伸手輕拍了下她的發(fā)頂,而后說,“待案子審理完畢,沈家會被抄家,沈家眾人流放嶺南,女眷隨行,至少他們家人能在一處,互有照應(yīng)。”
“他們還不能有事。”
林苒聽罷,點點頭幫蕭照補上一句。
第45章 第45章平安喜樂,順心順意。
林苒雖尚在病中,但同在京中,回東宮十分便宜,不至于路途顛簸。
因而待與父兄用罷午膳,他們便啟程回去了。
蕭照送林苒回承鸞殿。
直到她歇下,他才從殿內(nèi)出來。
林苒知道,在她病愈之前,太子是不會宿在承鸞殿的。
她無什么所謂,反而以他們眼下的情況,少見面對彼此都不是壞事。
人在
病中的林苒回來后先安心將養(yǎng)身體。
一如她所想,之后的幾日太子偶爾會過來陪她一起用晚膳,但太子未曾有一夜留宿承鸞殿。
只是每次見到蕭照,林苒便要回想起那天夜里在定遠侯府在她的小書房所見所知。她時而感到事事虛幻,那個無意之間窺探到的秘密如此不真切,與此同時,卻又知曉那些不是假的。
糾結(jié)無益,不如認真考慮往后究竟該怎么辦。
太子與太子妃和離從無先例……但太子允諾過她便會言出必行。
和離之后重新開啟新生活才更重要。
她對東宮的一切、對太子妃之位并無留戀,對將來的皇后之位亦無想法。
細想想,當真沒有什么值得專程帶走的。
事事不過身外物。
午憩醒來的林苒坐在梳妝臺前,心下想著這些,余光卻瞥見妝奩里的一支鴛鴦海棠紋白玉簪,與這支白云簪擱在一處的還有一支海棠木簪——是七夕出游那日蕭照為她買的,那一日被買下來的不止這支海棠木簪而是那小攤上的所有首飾。第二日,蕭照命人送來更多華麗精致的首飾。
她伸手將海棠木簪取出來拿在手中端詳片刻。
當初太子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怎對著這木簪子發(fā)呆?”
春鳶見林苒愣神,大大咧咧道,“莫不是太子殿下這幾日少來承鸞殿,太子妃想念得緊?”
思緒被春鳶驚悚的話語拉回來。
林苒回神,手里那支海棠木簪立時被她放回匣子里:“多嘴!”
春鳶以為自己說中林苒心思,不禁偷笑。
“太子殿下愛重太子妃,得閑定會過來陪太子妃的。”
林苒自不會去爭辯太子是否愛重她。她扯了下嘴角,只道:“今兒有些想吃芙蓉肉和雪花糕……再添一道魚圓,讓人去典膳所說一聲。”
“是,奴婢親自去一趟。”
這幾日將養(yǎng)身子,吃得比往日里清淡,故而林苒一開口,春鳶當即應(yīng)聲。
蕭照今天沒有過來陪林苒用膳。
但當?shù)渖潘鶄湎碌耐砩潘椭脸宣[殿時,王溪月過來了。
林苒有些時日沒見她。長公主府遇刺后回了定遠侯府,這幾日因著生病也未進宮請安。不想今日一見,卻是王溪月聳拉著一張臉,一雙眼睛紅紅的,分明哭過。
“表嫂……”
王溪月入得殿內(nèi),見到林苒,一開始便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
宜雪不動聲色多添上一副干凈碗筷。
林苒直接拉著她落座:“這個時辰來尋我,阿月定不曾用膳,來得正好,我們一塊兒吃。”
沒有被問發(fā)生什么事,反而惹得王溪月落淚。她低下頭,眼淚撲簌簌止不住,見狀,林苒接過宜雪遞來的帕子,只眼神示意她們先退下。
“怎么突然哭成這個樣子?”林苒一面用帕子替王溪月擦著淚一面問她。
王溪月泣不成聲,唯有眼淚變得越發(fā)的洶涌。
林苒噤聲,收起那方帕子,站起身把人攬入懷中給王溪月一點安慰。靠在她身前的人“嗚哇”一聲,徹底崩潰,一張臉埋在她身前,干脆抱著她痛哭起來。
王溪月哭得止不住,像恨不能把滿腹的委屈痛快哭盡。
林苒手掌輕拍她的后背,不免暗暗猜測她如此傷心難過的緣由。
皇后娘娘在宮里,她的三哥也尚在京中。
想來不是家里出了事。
她是樂安縣主,輕易不會叫人欺負,當真被欺負,反而不必來尋她,自有皇后娘娘會為她做主主持公道。這樣想來,能令她這般傷心難過的便是那一人了。
徐明盛。
林苒記得王溪月曾經(jīng)與她傾訴害怕嫁做人婦。
她那時以為王溪月與徐大人有不愉快,試探之下知曉并非如此。
但今日恐怕當真是有什么不愉快。
徐大人……她隱約記得,長公主生辰宴那一日,徐大人應(yīng)是去保護了阿月,怎么反倒鬧成這樣?
王溪月哭得許久,慢慢止住淚,也哭濕林苒身前的一大片衣裙。抬頭瞧見那片水漬,王溪月臉紅了紅,林苒只遞給她帕子擦臉,又替她倒一杯茶水,借故離開:“我去換身衣裳,等我。”讓王溪月一個人靜一靜,重新平復(fù)心情。
林苒去得約一刻鐘才回來。
心緒變得比之前平靜的王溪月依舊乖巧坐在桌邊,臉頰的紅暈暫未消退。
“表嫂,我又丟人了。”王溪月垂眼,小聲對林苒說。
林苒笑:“什么丟人不丟人不清楚,這會兒實在餓得慌卻是真的。”
王溪月更加羞愧,埋下頭。
林苒摸一摸她的臉:“我讓人把飯菜熱一熱,再讓人送熱水進來,阿月待會兒正好梳洗一番。”
臉頰被淚水沖刷過后有種黏膩感。
王溪月默許林苒安排,去梳洗過才回來見她。
之后她們用晚膳。
待填飽肚子,王溪月的情緒也徹底平復(fù),她便同林苒說起心事。
去長公主府赴生辰宴那一日,一場意外刺殺與徐明盛的保護讓她心亂如麻,不知徐大人究竟在乎她還是不在乎。尋得機會,她去道謝,想著趁機問個清楚。
她不想再猜,想要確認他心意。
她以為不管得到什么樣的答案自己都能接受。
然而,當聽見徐大人親口說那一日不過為著保護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順帶也庇護她,她終究承受不住。知曉自己從前的糾纏令他困擾,知曉他對自己從來無意……她難抑傷心,未尋見阿嬋姐姐,難以對姑母傾訴,于是來了東宮。
“表嫂,我羨慕你。”
“若能如你同太子表哥一般感情甚篤便好了,那該有多幸福。”
王溪月懇求的話語落在林苒耳中,林苒卻忍不住想笑。
若叫眼前小娘子知曉真相,知曉一切皆是假象,會不會叫她再崩潰一場?
可見有時她們都一樣。
表面花團錦簇,實則各有各的難處。
“許是如今緣分未到,阿月不急,日后定也會得遇良人。”林苒寬慰她,“感情之事最難強求,灑脫些,既放過自己,也可以給彼此留個余地。”
話說出口,又覺得未必只是寬慰王溪月。
日后同太子之間體面收場,對他們這對假夫妻同樣是最妥當?shù)摹?br />
王溪月兀自惆悵,未能覺察出什么。
她輕嘆一氣,趴在羅漢床榻桌上:“日后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
林苒笑笑,摸一摸她的發(fā)頂:“那不說日后,只說今日。”王溪月抬眼,林苒繼續(xù)道,“已是這個時辰,回宮也不甚方便,阿月不如在我這承鸞殿歇上一宿?”
“嗯……麻煩皇表嫂了。”
不知不覺亥時將至,回宮確有不便,王溪月不好意思應(yīng)承下來。
林苒頷首,吩咐宜雪帶宮人去偏殿稍作收拾。
這消息不一時傳到蕭照的耳中。
王溪月哭哭啼啼特地跑來東宮尋太子妃,哪怕蕭照平素不管這些事情,亦猜得到與徐明盛有關(guān)。他無心插手此事,便沒有專程將徐明盛喊來盤問,但徐明盛還是來了外書房稟報事宜。
“陛下暗中撒出去不少人手前往江南。”
“似乎想找什么人。”
蕭照抬眼,徐明盛又斟酌著道:“未免打草驚蛇,不曾抓人私下盤問,但以收到的消息看,陛下要尋的應(yīng)是十數(shù)年前下江南時的故人。”
十數(shù)年前……
那時他們年幼,蕭照對當年的事所知甚少,不過他記得,母后不曾同往。
留守宮中的皇后娘娘整日以淚洗面。
他無意中聽過小宮人的議論,道是皇帝陛下在江南又收了不少美人。
年幼時懵懵懂懂不知真意。
長大一些,依舊記得那時聽來的這些話語便逐漸了然。
這事不難想。
在宮中荒淫無度的人,難道在別處會突然轉(zhuǎn)性么?不過換個地方橫行無忌、肆意妄為罷了。
此番所謂派人下江南、尋故人,若與當年之事有關(guān)……蕭照面上浮現(xiàn)一點譏誚笑意,問徐明盛:“你覺得孤的父皇忽然想找的會是什么樣的故人?”
妄自揣測圣心是大忌。
徐明盛默一默,仍說道:“陛下當年寵幸過的美人,早已非豆蔻年華。”
為當年舊情尋人的可能性極低。
不為舊情,便有其他目的,那定然是對皇帝陛下而言十分迫切的事。
“沈家沾上外族,沈妃失寵,沈妃腹中未出生的那個孩子日后注定要面對重重困難。”蕭照把徐明盛說不出口的話一一補全,“孤令父皇不順心不是一日兩日,倘若他認定長公主府刺殺一事乃孤有意做戲,勢必心慌意亂。只以父皇脾性,今時今日才尋人,多半往日不知情,想來是有人故意往他面前遞消息,誘使他動了這番心思。”
徐明盛垂首。
蕭照道:“只怕無論有沒有那個人,孤的父皇皆會有所收獲。”
幾樁事情串聯(lián)在一起。
可見那背后之人動作越發(fā)急切,不會等得太久便要露出狐貍尾巴來。
不管他們真正目的是什么,他這個太子都注定是阻礙。
矛頭遲早對準他。
“確實不必打草驚蛇。”蕭照沉吟中說,“便瞧一瞧他們屆時究竟要找回個什么人出來。”
徐明盛應(yīng)是,一時無其他事宜便欲行禮告退。
但記起王溪月今夜宿在承鸞殿,在徐明盛走到門邊時,蕭照忽而開口問:“你和樂安,究竟怎么回事?”
徐明盛腳下步子頓住了:“殿下明鑒,微臣與樂安縣主并無瓜葛。”
并無瓜葛?莫怪她今日要去承鸞殿尋太子妃。
“你心里有數(shù)便是,去吧。”蕭照平靜道,對此再無其他的話。
“是。”
徐明盛應(yīng)一聲,推開門出去了。
夜深人靜,蕭照待在外書房兀自回想一遍長公主府發(fā)生的事,想這背后之人以林苒為餌,想起奚鶴鳴為林苒擋箭,以及奚鶴鳴與是他的皇妹正相看的駙馬人選。
奚鶴鳴縱有古怪,畢竟只是忠勇侯府的出身。
他背后之人才是操縱一切的存在。
蕭照抬手摁揉兩下眉心,又記起在定遠侯府的最后一夜林苒去看他。不知為何,每每記起此事他內(nèi)心總有不安,然而這些時日,太子妃并無任何奇怪之處。她待他一如往常,在承鸞殿也無異樣……大約是他多思多慮方心有惶然。
嗯,等傷再養(yǎng)好一些。
蕭照想,等身上的傷再養(yǎng)好一些,他再抽空多陪陪她。
……
王溪月在承鸞殿偏殿住得一夜。
翌日晨早,她陪林苒用早膳,之后兩個人一道進宮去給王皇后請安。
王皇后知曉林苒生病,憐惜她身體,命大宮女錦繡備下許多補身子的名貴藥材,讓她帶回東宮去。林苒謝過,一一收下,領(lǐng)了皇后娘娘這份好意。今日請安,林苒也從王皇后口中得知丹陽郡主回京了。
“不止丹陽郡主,端王世子也一并來京城。”
王皇后嘆道,“世子體弱,來京路途顛簸,又須得將養(yǎng)許久。”
端王世子纏綿病榻,林苒從蕭照口中聽說過。
不過他們夫婦回京今日才耳聞。
有過在長公主府遇刺之事,更不必同長公主一家多打交道。他們夫婦對于林苒而言稱得上兩個素未謀面的陌路人,她笑一笑,未予置評。
未出兩日即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
團團圓圓的節(jié)日,宮中設(shè)下宴席,但往年最熱鬧的中秋今年卻顯得冷清。
席間沒有囂張跋扈、趾高氣昂、萬千恩寵的沈妃娘娘,連延興帝只略略坐得片刻便離席而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嬪們無人欣賞,這宮宴便顯得沉默起來。
殿內(nèi)的氣氛古怪。
一頓飯,所有人都沒胃口,在延興帝離開后不久,王皇后借故離席,蕭照也帶著林苒先走一步。
回到承鸞殿,宮人已另外備下熱騰騰的吃食。凈過手后蕭照率先落座說:“孤瞧著太子妃方才也沒吃什么,幸而提前命他們備下晚膳。”
同滿屋子的生面孔一起用膳確實有些吃不下。
林苒本不覺得餓,見這滿桌佳肴多是她愛吃的菜式,又被勾起食欲。
“殿下有心了。”
她也在小宮人的服侍下凈過手,復(fù)在蕭照身旁坐下,待他提筷,便跟著提筷同他一起用膳。
吃得第一口,林苒便嘗出來這不是典膳所準備的飯菜。
只未立刻下定論,她又去嘗其他菜肴,試過幾道后,終于確定。
“這是……侯府的廚子做的?”林苒偏過頭去看蕭照。定遠侯府的廚子是她爹爹專程按照她的口味挑的,何況幾日前才回去小住過,她不會認錯。
蕭照一味替她夾菜,不置可否。
盡管如此,但林苒從眼前之人臉上神色瞧出些許求表揚的意味。
她扯了下嘴角,沒有順蕭照的意,安靜用飯。蕭照等得許久也未等來夸贊,并不氣餒,只在用過飯后,命人撤下碗碟,奉上茶水點心與新鮮果品。今日乃是中秋,點心里自然少不得一碟小餅。
“太子妃且嘗嘗,權(quán)當應(yīng)個景兒。”
蕭照替林苒取個小餅遞過來,林苒接過,嘗得一口,繼而看得蕭照一眼。
這回是外祖母的手藝。
前些時日惦記著中秋將至,外祖母做得些小餅給她吃。
那些小餅大多是叫她吃光了的。
她也認得這滋味。
太子,今日的確有心,知她念家想家,且是她在東宮過的第一個中秋,做了這些準備。林苒又認真去看蕭照,如之前那般在他眼角眉梢辨出些許驕傲,他對他今日安排必定十分滿意。
道謝與夸贊的話陡然變得說不出口。
一旦記起那個秘密,明知道他想要聽什么,那些話偏偏堵在嗓子眼。
林苒轉(zhuǎn)過臉,安靜吃小餅。
甜香的滋味在唇齒蔓延,那一點甜卻蔓延不到心尖上。
只是心下又清楚,要讓她吃上這些熱騰騰的飯菜,不是一句吩咐便能了事的。看似簡單的事,背后有許多人的付出,她的外祖母、她的父兄,亦包括太子。
“多謝太子殿下……”
林苒將一塊小餅吃罷,低低道,“妾身今日很開心。”
蕭照看林苒的表情深覺辨不出多少開心。
不過哪怕單單如是兩句話,他曉得她心下明白他的用意,便足夠了。
“太子妃開心便好。”
蕭照應(yīng)一句,同樣取過一塊小餅,細細品嘗。
之后喝得兩盞茶,蕭照起身要走。
林苒向來是不會留他的,將他送至廊下,目送他離去。
“今日中秋,太子妃……”今日中秋,宜雪見太子無宿在承鸞殿之意,暗自發(fā)愁。畢竟自從定遠侯府回東宮后,太子殿下一日也不曾宿在承鸞殿。太子與太子妃不曾有過爭執(zhí),每每見面相處也十分融洽,可不留宿難免遭人非議。
“太子殿下若想宿在承鸞殿便不會走,若不想,即便殿下勉強留得一夜,往后又待如何?”
林苒看穿宜雪心思,笑一笑說。
太子宿在承鸞殿,她便得和太子整夜躺在一張床榻上。往前對此事她不甚在意——他們拜過天地宗親,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如今反倒有幾分別扭。
倘若太子要在承鸞殿過夜,哪怕別扭,她也不會阻攔。
但若太子無意,倒正中她下懷。
“好了,我同太子殿下不是挺好的么?”
知道宜雪向來愛操心,林苒掐一把她發(fā)愁的小臉,“今夜月色極美,不如陪我去散散步。”
太子妃心寬,不計較這些,宜雪明白自己瞎操心無用。她不愿為林苒平添仇恨,當即應(yīng)聲:“是。”折回殿內(nèi)取了件披風,這才同春鳶一道陪林苒去散步賞月。
圓月如玉盤高懸天際。
晚風徐徐,病愈不久的林苒在宜雪的念叨下無奈穿上披風,漫步于東宮。
明月悠悠沉寂,月光如水傾斜。
天地萬物籠罩在月色下,仿佛蒙上一層輕紗。
林苒在月光里行走,不知不覺走到太子外書房的地界。
小池塘殘留著一池的枯荷,一叢叢翠竹一如往昔,然而不遠處那座精致的閣樓卻沒有掌燈。
太子不在外書房。
蕭照離開承鸞殿的時候,林苒沒有過問他要去何處、要做什么。
但太子不在外書房多少出乎她意料。
林苒記起曾經(jīng)便是在這附近,她從小宮女口中聽見太子與丹陽郡主的閑篇,繼而想起前兩日從皇后娘娘口中聽說丹陽郡主已經(jīng)回京。莫非太子去了會故人?
光想一想這樣的可能性,她已忍不住笑。
但那是太子殿下,假使情投意合,又有什么不可行的?只苦了丹陽郡主他日難免要擔些罵名了。
胡思亂想中,身后忽地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太子妃是來找孤?”林苒一怔,回頭果然望見蕭照,不期然對上他一雙含笑的眸子,她移開眼往周圍掃視一圈,才發(fā)現(xiàn)春鳶宜雪不知何時退了下去。
“月色正好……”
林苒想說自己散步至此處而已,可太子無意聽她解釋,截斷她的話。
“太子妃來得正好。”
“有個地方,須得太子妃陪孤一起去。”
話音落下,蕭照沒有給林苒拒絕的機會,直接隔著衣袖拽住她的手臂,帶她去往別處。林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想一想左右無事,去也無妨,是以并不有意掙扎,只抽回手來與他并肩而行。
他們穿過一條兩側(cè)種著秋海棠的鵝卵石小道。
轉(zhuǎn)個彎,眼前驟然明亮,林苒停下腳步,定定看著眼前的燈海。
一盞盞懸掛的各色漂亮燈盞將黑夜照亮。
一陣風過,花香飄向鼻尖。
花瓣也片片盤旋而下,在燈光如晝的夜色下如夢似幻。
這是太子的手筆。
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清晰,林苒一顆心猛然跳了跳,她偏頭去看蕭照。
“時間倉促,苒苒見諒。”
“惟愿孤的太子妃歲歲年年,平安喜樂,順心順意。”
蕭照回望林苒。
他望入她明燦的眸子,字字句句說道。
第46章 第46章如今更是堅信不疑。
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顆石子,泛起一層層漣漪。
林苒站在光影里,久久不能言。
太子不在外書房。
不是她形如幸災(zāi)樂禍猜測的所謂同誰暗中幽會,是在為她準備驚喜。
林苒便對自己有些許生惱。
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實在不該有那樣荒謬的想法。
哪怕是對太子也不該。
定一定心神,林苒重新細細欣賞眼前的景致。
遠遠近近、各式各樣的燈盞無一不精致,可以想見是認真挑選過的。
這些燈盞高低錯落,方才交織出夜里中一片瑰麗景象,因而毫無疑問這些花燈須得一盞一盞布置,不但費心亦十分費力。她想得到在這份驚喜背后的付出。
正因清楚,更能感知到蕭照的用心。
有些話或說千百遍亦始終無法令人信服,但實實在在的行動卻無法否認。
太子真真切切在盡力哄她高興。
她感知到他心意,同樣感知到這份心意里包含的真心。
她絲毫不懷疑這一刻他的真心。
只是……林苒看著眼前燈海,微微一笑,只是太子殿下的這份真心究竟有多少重量誰又說得清?
望她平安喜樂是真的。
但與他們之間那個秘密息息相關(guān)也會是真的。
“許個愿。”
不知林苒此刻心中所想的蕭照自顧自將提前備下的孔明燈取來。
林苒斂起思緒,望向被遞過來的孔明燈:“而今非年節(jié),太子殿下怎得連這個也準備了?”
蕭照回答:“年節(jié)太遠,孤不想等那么久。”
孔明燈被塞到林苒的手中。
隨即蕭照又如同變戲法一般遞來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
林苒再次接過筆,略作思索,在孔明燈上寫下蕭照方才那句祝福——歲歲年年,平安喜樂,順心順意。哪怕別有因由才有此祝福,也不妨礙她認為這祝福不錯。當真一直平安順心,便是再好不過的事。
她在花海與燈海之中將孔明燈放飛。
失去束縛的孔明燈冉冉升空,漸漸化為夜幕之中一點微弱熒光。
“太子妃的愿望,是否有些犯懶?”
蕭照帶著林苒走進燈海,在提前布置好、擺放著茶水點心的桌案前坐下。
林苒但笑:“若能如愿便是再好不過。”
“與其說妾身犯懶,倒不如說妾身同殿下一般貪心。”
蕭照深深看林苒一眼:“太子妃不相信孤?孤在,定會護你周全。”
林苒笑著搖頭:“妾身一直相信殿下。”
她怎么會不信他?
從前相信,如今更是堅信不疑。
蕭照從白玉高足盤里拿了個圓滾滾的橘子:“聽起來怎么像埋怨?”他剝起橘子,解釋般說,“這些時日朝中事務(wù)繁多,去承鸞殿的確少些,只是沒有想到太子妃這樣在意孤,孤甚感安慰。”
林苒不辯駁,笑一笑,也伸手去拿橘子。
才落到手里的橘子卻立刻被蕭照取走,隨即被塞過來他剝好的那個。
往日受用過不知凡幾的體貼變得不自在起來。
細細回想,為了將她穩(wěn)在身邊,太子殿下的犧牲頗大。
但她的犧牲也不小。
“多謝殿下。”林苒想著,心安理得掰了兩瓣橘子塞入口中,認真品嘗。
蕭照早已習慣太子妃的不客氣。
他沒說什么,只是安安靜靜又剝起一個橘子。
這橘子甜得緊,于是被林苒三兩下吃光。
耳邊聽得一句:“好吃嗎?”她想也不想點點頭,立時手心里被塞過來第二個剝好的橘子。
但不等林苒繼續(xù)品嘗,陳安神色嚴肅,腳步匆匆趕來。
“太子殿下,宮里頭出事了。”
蕭照早先吩咐過無事不必打擾,見陳安出現(xiàn)便知定然有要緊事,但陳安沒有直言,多半礙于太子妃在場。因而他示意陳安道:“說吧,什么事?”
“陛下今夜去了沈妃娘娘的宮中,但沈妃娘娘卻觸怒陛下,叫陛下打了一巴掌。后來沈妃娘娘驚懼之下跌了一跤,當即見了紅,太醫(yī)已經(jīng)趕去了。”領(lǐng)會蕭照的意思后,陳安直接細細稟報道。
林苒靜靜聽罷,去看蕭照。
中秋佳節(jié),皇帝陛下特地去沈妃宮中,以沈家眼下的處境,沈妃該高興才是。然而事實偏偏是她與皇帝陛下相處得十分不愉快,甚至鬧出事情,傷及自身。
沈妃能得寵那么多年,定是格外會哄皇帝陛下高興的。
今日鬧成這樣……想必另有秘辛。
太子知道因由嗎?
沒有從蕭照的臉上捕捉到半點兒詫異與驚訝,林苒認為他是知曉內(nèi)情的。
沈妃失寵,會有人從中挑撥不奇怪。
皇帝陛下從前那樣看重沈妃肚子里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但以陳公公所言,今日分明毫無憐惜,不能說不蹊蹺。
興許這便是癥結(jié)所在。
那個讓皇帝陛下不再憐惜這個孩子的原因,大約恰恰是沈妃今夜與皇帝陛下起爭執(zhí)的原因。
“太子殿下快去吧,妾身無礙。”心思百轉(zhuǎn)間,林苒對蕭照道。
宮里既出了這等子事情,他勢必要進宮一趟。
“孤送你回去。”
蕭照站起身,林苒只搖搖頭說:“殿下費心布置這些,左右無事,妾身想多欣賞一會兒。”
此處離承鸞殿甚遠。
她一路走過來,好不容易坐下歇會兒,實在不想動彈。
蕭照聞言,以為林苒留戀這份驚喜,心中寬慰,便溫柔道:“那太子妃再小坐片刻,但夜深露重,你才病愈,不宜待得太久,切記要早些回承鸞殿休息。”
“是,妾身省得。”
林苒嘴上應(yīng)下蕭照的話,起身恭送他離去,并不將他的話聽在心里。
太子進宮去了,哪里管得了她?
她愿意待多久便能待多久。
林苒的心思蕭照懵然不知,滿心以為自己花費數(shù)日準備的驚喜她極喜愛,也為此心情愉悅。哪怕深夜進宮,延興帝與沈妃之間的事亦未
影響他的心情分毫。進宮后得知沈妃無大礙,他直接去往鳳鸞宮。
“是見了紅,但太醫(yī)盡力將孩子給保下了。”
“只日后沈妃須得時常臥床休養(yǎng),不宜再動胎氣,否則只怕是……”
王皇后將沈妃的情況告知與她見禮的蕭照,嘆一口氣,疑惑道:“你父皇原本最是愛重沈妃肚子里這個孩子,今日也不知怎得,竟會氣極了對沈妃動手。”
蕭照淡淡說:“喜與不喜,無非是在父皇一念之間。”
他沒有多揣測皇帝心思,而談及沈妃,“但父皇既去看她,本不該會如此暴怒。何況沈家最近不太平,這樣觸怒父皇于她于沈家恐怕全無好處。”
“是呀。”王皇后眉心微蹙認同說,“也不知沈妃受何人攛掇才這樣招惹陛下。”她略一沉吟,慢慢對蕭照道,“這些時日去她宮里見她的人倒不多……只是她的脾性,往日里六宮誰也瞧不上,又未必是遭人攛掇今日才如此。”
“我明日去看看她。”
王皇后靜默數(shù)息,緩一口氣道,“再問一問她今晚到底怎么回事,興許能問出點兒話來。”
蕭照頷首,算認同這安排。
他沒有在鳳鸞宮久留,很快從正殿內(nèi)出來,乘轎輦?cè)ヒ娧优d帝。
今日中秋宮宴上,皇帝略坐片刻便告辭而去。
蕭照知道他的父皇為何坐不住。
“陛下身體不適已經(jīng)歇下了,太子殿下還是請回吧。”
見了蕭照,高振面上依舊態(tài)度恭敬,眼底的一絲陰狠卻越發(fā)藏不住。
“父皇身體不適,孤豈能不聞不問?”蕭照說罷,不理會高振,直接闖進殿內(nèi)。他是太子,無人敢攔,高振亦不敢傷他,只一個勁高聲規(guī)勸,于是哪怕沒有通傳,延興帝也知道自己這個好兒子進來了。
延興帝身體并無不適,但確實已經(jīng)歇下。
蕭照入得側(cè)間,他穿著明黃繡五爪龍紋寢衣坐在床邊,面色陰沉抬了頭。
“太子果真一日比一日放肆。”
說著,延興帝又譏笑道,“也罷,你向來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蕭照不接話,與延興帝見了個禮,口吻卻冷淡:“兒臣給父皇請安,因有事須得同父皇商量才在父皇面前失禮,請父皇恕罪。”而后命殿內(nèi)宮人悉數(shù)退下。
這兒究竟是皇帝寢宮。
延興帝沉著臉,高振沒有告退,其余的小宮人一時也沒有動作。
“朝中事務(wù),父皇要當著這許多宮人的面說么?”等得半晌,蕭照復(fù)道。
延興帝仍有所遲疑,顯見十分不情愿與這個兒子獨處。
蕭照瞧出自己父皇的膽怯,不禁笑了笑。
他踏過一地沉寂,走到一把玫瑰椅前一撩衣擺落座,兀自開口:“姑母生辰宴那一日……”
提及長公主,延興帝心神微凜,當即命令道:“你們都退下。”
高振這才不情不愿領(lǐng)著小宮人告退。
“那日的事情同你姑母有什么干系?”變得坐不住的延興帝赤腳站起身,在側(cè)間來回踱步,念念有詞,“她同那些刺客根本沒有關(guān)聯(lián),分明是沈家被牽扯進去了,你不能這樣對你姑母一家!”
蕭照淡定說:“兒臣正是向父皇稟報對沈家的處置。”
他將對沈家抄家、沈家人舉家流放一一說了,順勢問,“沈妃,父皇打算如何處置?兒臣聽聞沈妃今夜惹得父皇不快,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叫父皇大動肝火。”
延興帝住步,回身去看蕭照,眼中難掩懷疑。
太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天夜里他去見沈云蕊,全然是看在她肚子里那個孩子的份上。
雖說江南馬上會有好消息傳來,但在人平安送進宮之前,總歸不能叫太子起疑心,于是他去見沈云蕊了。
沒想到,從前對他百依百順的沈云蕊今日發(fā)了瘋一樣,叫囂著要落了她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其實也無什么所謂,她不想要孩子傍身,他也等不及這個孩子出世。偏偏,偏偏她膽大包天,竟敢質(zhì)問他是不是其實在別處還有孩子?!
呵。
好端端的沈妃怎會說出這種話?
定然是有人背后挑唆!
又還能有誰?
延興帝深吸一氣,沈妃不可能知道江南的事情,多半誤打誤撞。
背后挑唆之人只怕正希望看見今夜局面。
他不該傷了沈云蕊的。
若非如此,太子不會深夜進宮,說不得也起了些疑心。
奈何當時氣性上頭,顧不得那許多。
他掐死沈云蕊的心都有了!
“她還需要做什么?”延興帝掩下心思冷笑一聲,怒氣沖沖一甩衣袖,“朕那么寵愛她,寬待沈家,結(jié)果呢?沈家同外族不清不楚,幾次三番挑戰(zhàn)朕的底線,要朕如何?朕確實在意她腹中的孩子,但不是她蹬鼻子上臉的理由。”
蕭照說:“若沈妃不是急昏了頭,便多半受人挑唆。如今朝堂之上暗藏奸佞,沈家未必是罪魁禍首,只望與父皇父子同心,待鏟除奸佞,再行處置沈妃。”
背過身去的延興帝有兩分訝然。
以太子之言,真正的佞賊尚未拔除,要求他安分守己乃至聽話?
可笑至極!
依他看,未必朝堂藏著佞賊,指不定太子自己作怪,巴不得他早日退位!
但沈妃興許受人挑唆頗為在理。
若不是受人挑唆,原本那樣乖巧懂事的小娘子怎么會突然瘋了?
事到如今,哪怕沈妃肚子里的孩子順利降生也不會對太子的地位產(chǎn)生什么威脅。可今日發(fā)生這樣的事,沈妃說出那些話,是要將她趕盡殺絕才罷休……除太子之外,當真有人有必要做這些?分明只有太子才會生出斬草除根之心!
念頭一起猶如被打通任督六脈,延興帝頓覺眼前一片澄明,又憂心忡忡。
太子若有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他失去耐心、坐不住了。
逆子!
“朕心里有數(shù)。”
延興帝轉(zhuǎn)身走回床榻旁,態(tài)度更冷冰冰,“太子還有別的事?”
“父皇安心休息,兒臣告退。”
一番交談確認自己的父皇今時今日對他全無信任,蕭照不再多費口舌,起身而去。
從他父皇的反應(yīng)來看,可以推斷今夜之事不單純奔著沈妃去的。沈妃腹中龍嗣是其一,撩起他父皇對他的厭惡與警惕是其二,且遠遠比沈妃腹中龍嗣重要。
今夜與沈妃起爭執(zhí)的緣由他的父皇不肯透露只言片語。
可見那些話他聽不得。
蕭照心下有計較,延興帝同樣有自己的思量。
太子去后,他徹夜輾轉(zhuǎn)難眠,一想到太子想要將他從皇位上趕下去,他便恨不得親自去江南把人接回來。
倘若不是只得這么一個皇子……
倘若他膝下子孫繞膝,怎會讓這個逆子輕易爬到頭上?
但凡有別的皇子,他早把這個太子廢了!
而今這些話多說無益。
把人尋回來難免要費上些時日,太子幾時會有動作卻難以預(yù)料。
為今之計,唯有搶占先機,先下手為強。
幸而他身邊尚有可用之人。
打定主意之后,延興帝猛然坐起身:“高振,立刻去傳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來見朕!”
第47章 第47章無法否認他一片心意。
蕭照回到東宮同底下的人問起太子妃,卻得知她尚未回承鸞殿。
于是,他去尋她。
先前蕭照離開林苒犯懶沒有走,后來便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一面享用蕭照命人準備的茶水點心一面賞月看景。期間她也曾起身在附近轉(zhuǎn)悠兩圈,對懸掛著的一盞盞漂亮花燈稍作研究。
雖然有些事戳破顯得很不解風情,但最初飄落的花瓣定是太子命人撒的。
閑來無事,林苒索性便尋了個小宮人來問話。
小太監(jiān)機靈得緊,見太子妃問起這些,當即倒豆子一樣說起來:“這兒每一盞花燈借是太子殿下親自挑選的,連同上面的祝詞也是太子殿下一個字一個字親手寫上去的。不僅如此,連這場景亦是太子殿下費心費力親手布置,一切只因
想要給太子妃驚喜。便是奴才這樣的也覺得,太子殿下對太子妃的喜愛真真令人動容,太子妃可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娘子了。”
這些話多少帶著恭維之意。
林苒一笑而過,對小太監(jiān)提及的祝詞倒生出幾分興趣。
太子沒有特別說起,她先前亦未看得如此細致,直至此時特地走到一盞掛在低處的燈盞前,方才注意到花燈上的懸掛著的木牌。每一塊木牌上皆寫著祝福之言,字跡熟悉,如小太監(jiān)所言出自太子之手。
“平安順遂。”
“福澤深遠。”
“歲歲安寧。”
……
“事事無憂。”
親力親為予她驚喜……
林苒雖不懂太子為何如此,但面對此情此景,無法否認他一片心意。
這是安撫嗎?
怕她暗地里為著在定遠侯府的事心有不快,因而這般?
林苒猜不出蕭照心思。
只原本應(yīng)該萬分感動的時刻,她卻逐漸心如止水,生不出多少熱烈情緒。
唯一無法否認這份驚喜著實不錯。
無論出于何種心思,尚且頭一回有人為她做這樣的事。
林苒受用,故而停留許久,直至蕭照回到東宮、親自尋過來,她亦尚未回承鸞殿。蕭照出現(xiàn)的時候,林苒已經(jīng)重新坐回桌邊繼續(xù)閑閑賞月、喝茶與吃點心。
“冷不冷?”
蕭照走上前,將命人送來的一件月白繡折枝海棠斗篷披在林苒肩上。
林苒出來時已經(jīng)添了衣服,因而并不覺得冷。
但她懶怠拒絕蕭照,只搖了搖頭問:“宮里還好么?”
“孤見過父皇了。”蕭照有些答非所問,隨即沖她伸出手,“時辰不早了,回去歇息罷。”
林苒覺察出他有話說,便遞過手去:“好。”
兩個人乘轎輦回的承鸞殿。
沐浴梳洗過后,屏退殿內(nèi)一應(yīng)宮人,困意泛濫的林苒先行上得床榻。
蕭照略遲片刻才從浴間出來。一片安靜里,他走到床榻旁在床沿坐下,偏頭去看昏昏欲睡的林苒:“父皇近來暗中派遣過不少人下江南。”
林苒含糊問道:“這是為何?”
“尋人。”蕭照頓一頓,又說,“父皇認為孤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兄弟。”
忽來的一句話如平地驚雷。
林苒剎那清醒,擁著錦被坐起身,她望向蕭照,但從她的角度只能望見他側(cè)臉,辨不清他神色。
“此事當真?”她沉默半晌,遲疑開口。
便聽得太子一笑,語氣尚算平靜:“只怕到最后是假也是真。”
皇帝陛下突然之間要尋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子,意味著他此前不曾有過這般想法……恐怕此事背后有人煽風點火,因而有太子這句“是假也是真”。攛掇陛下去尋皇子的人大抵不會全無安排,自會有一出陛下深信不疑的“事實”。
“難道今晚陛下同沈妃娘娘的一場爭執(zhí)與此事有關(guān)?”
林苒想起蕭照進宮的因由。
“可……陳公公不是說陛下去看的沈妃娘娘嗎?無論如何,沈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是陛下子嗣……”她一面說一面在心底分析,驀地如福靈心至,訝異中問,“難道沈妃也知曉了?”
倘若沈妃知曉此事,心中定然驚慌,皇帝對沈家的冷漠也會更令她害怕。
且她腹中龍嗣今后難以成為她的倚仗與依靠。
會傷及沈妃,便代表陛下對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不再如以往看重。
覺察自己成為陛下的棄子,沈妃能夠接受得了嗎?興許這正是陛下與沈妃鬧出不快的根源。
“想來沈妃娘娘如何知曉此事最關(guān)鍵。”林苒慢慢道。
在真正將人帶回宮之前,皇帝陛下無疑只會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尋人亦因?qū)μ佑兴粷M。太子……太子已經(jīng)掌握消息不假,但這件事的背后是奔著他而來,若令陛下皇帝覺察他已知情,情況會更糟糕,他應(yīng)不會輕舉妄動。
沈妃不知情不會影響什么。
一旦知情,做出形如今夜之舉動,帝王暗中生疑,對太子勢必更加防備,對尋人勢必更加迫切。
遞消息給沈妃的人,應(yīng)當也是奔著太子來的。
蕭照對林苒的敏銳已習以為常。
盡管他父皇言語之中未曾泄露太多端倪,但有些事情不難推測。
若非知曉此事,沈妃不至于自暴自棄與他父皇起爭執(zhí)。
挑起這場爭執(zhí)必有目的,而所有事情的出現(xiàn)、背后之目的只怕殊途同歸。
“山雨欲來風滿樓。”林苒略扯了下身前的錦被,伸手拍一拍空著的另一半床榻,“但總歸天大地大,睡覺最大,殿下還是快安寢罷。”
太子妃的反應(yīng)比預(yù)想中要冷靜許多。
蕭照看她,四目相對,見她眼神透出無辜,便忍不住問:“太子妃沒有話想要同孤說嗎?”
林苒愈發(fā)無辜反問:“妾身應(yīng)當說些什么?”反應(yīng)過來太子話里的意思,她撲哧一笑,“太子殿下不是從一開始便告訴妾身,有一日可能會遭遇這些事情嗎?如今不過當真發(fā)生了而已,且認真計較,眼下尚未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更兇險的局面在后頭呢。”
其實背后之人的動作比她預(yù)想中要快上許多。
但也非壞事。
既然遲早要來,那么早點兒解決這些事情,她和太子之間也能早點兒有個分曉、有個說法。
若敗了……敗了何嘗不是一種說法?
從她被迫上太子這條船起,本就被迫賭上自己的一切。
唯望太子步步為營、謹慎行事,最終言而有信,護得她的周全。
幾句話卻說得蕭照心下越發(fā)歉疚。
但明白無須啰嗦,他將帳幔放下來:“孤定會護你周全的,睡吧。”
林苒笑一笑。
“妾身相信殿下做得到。”
……
宮里一個中秋過得比往年冷清。
中秋過后,沈妃與陛下起爭執(zhí)的消息傳開,整個六宮也變得比往日消沉。
發(fā)生在長公主府那一場刺殺在中秋過后不久有了交待。如蕭照對林苒說過的,沈家被抄家,舉家流放,與之相對的,奚鶴鳴護太子妃有功,擢升為正三品金吾衛(wèi),負責巡邏京師,待傷愈之后上任。
這股消沉之意直至秋狩出行前夕才散去幾分。
每年的秋狩之行延興帝都格外重視,今年更甚以往,宮人們籌備起來自然更不敢懈怠。只是往年伴隨帝王左右的沈妃這回與皇后娘娘一道留守宮中,隨行離宮的妃嬪已然換作了旁人。
林苒在東宮悶得許久,對秋狩之行不無期待。
何況當初在長公主府她許下過承諾要為小娘子們準備彩頭,總不能食言。
春鳶和宜雪為出行做準備,林苒也從小庫房里挑選出幾樣合適的金石玉器作為彩禮備下了。
一應(yīng)事宜準備妥當,秋狩之行如約而至。
是日,寅時方至,林苒已經(jīng)起身在宮人的服侍之下洗漱梳妝。太子與皇后娘娘極少拿規(guī)矩約束她,因而嫁入東宮之后的她極少這樣早起身,一時難以適應(yīng)。縱然坐上厭翟車去往宮中,她依舊困倦不堪。
好在不必做什么。
隨太子入宮后,她按部就班靜候皇帝陛下出現(xiàn),待帝王儀仗隊伍出發(fā),便又隨太子上得馬車,出發(fā)去往行宮。
玉華行宮座落于玉華山中,距離京中有大半日的路程。
蕭照年年隨帝王出行,已然習慣,不覺得如何,但看一看對面雙眼迷離的太子妃,按捺不住笑。
“時辰尚早,太子妃可以睡會兒。”
他從暗格里取出一本書冊子,對林苒提議道。
林苒揉一揉眼睛,偏頭打了個哈欠,環(huán)顧一圈馬車車廂,視線落回蕭照身上。太子的馬車已經(jīng)足夠?qū)挸ǎM管如此,要躺下來休息也不甚方便,且她擔心路途顛簸……自己會一不小心從小榻上滾下來。馬車車廂里有一方案幾不假,可惜太過低矮,一樣不方便。
“太子妃這樣看著孤是何意?”
蕭照翻看過兩頁書冊子,遲遲沒有等到林苒開口,只得主動問。
林苒默一默,貓著身子動作麻利從馬車車壁這一側(cè)鉆到另一側(cè),與蕭照隔著點兒距離坐下。蕭照目光從手中的書冊子上移開,轉(zhuǎn)過臉望向林苒,便見她莞爾而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借殿下一用。”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人也躺下來,小腦袋直接枕在他的大腿上。
蕭照身體有一瞬的僵硬,慢一拍垂眼去看,他的太子妃已舒舒服服閉上眼,臉上滿是受用。
林苒只
不過想尋個“枕頭”,且她相信太子會留心,不會讓她滾下去的。而這樣的舉動落在蕭照眼里可謂親昵中透出信賴,他沒有想到會被林苒如此對待。
“睡罷。”
蕭照放松下來,取過薄毯蓋在林苒身上,免得她受涼。
林苒清晰感受蕭照從緊繃到放松的變化。
只未說什么,沒有被拒絕,她便替自己調(diào)整個舒服些的姿勢,安然睡去。
去往行宮的一路上,馬車走得姑且稱得上平穩(wěn),是以林苒這一覺比預(yù)想中睡得更安穩(wěn)。一覺醒來,緩緩睜眼,頭頂已經(jīng)響起屬于太子的聲音:“醒了?太子妃頂頂會挑時候,快要到行宮了。”
初初醒來,思緒遲緩。
林苒過得好一會兒才聽明白蕭照兩句話。
快到行宮了?
她這一覺竟然睡得這么久?
林苒全無感覺,唯獨知道自己意外睡得不錯。
回過神后,她連忙坐起身,頓一頓,心虛瞟一眼蕭照。
太子不介意被“借用”是一回事。
而她睡得安穩(wěn)也說明太子維持這個姿勢幾乎一動不動有半日時間……
“殿下怎么不喊醒妾身?”林苒小聲問。
蕭照合上書冊子,斜睨她道:“為何要喊醒太子妃?”
聞言,林苒又瞟一眼蕭照。
她抿一抿唇,終于懷疑自己是否睡得那樣久,便湊到馬車車窗前,掀開簾子的一角往外看。
目之所及遙遠天際群山云霧繚繞,綿延起伏。
近處官道旁邊草木枯黃,在凄凄秋日里溫和的日光下無聲蕭索。
細細看,晨露未干,日光溫柔而和煦,分明尚是晨早。
哪來的睡得大半日、快要到行宮了?
林苒醒悟太子在詐她。
她放下簾子,瞥向嘴角飛揚的蕭照,呵笑一聲,便換來對方的哈哈大笑。
林苒:“……”
無聊。
心虛與歉疚頃刻一掃而空,懶得理會蕭照,林苒整理過儀容,又覺出幾分餓,于是自顧自用了些點心。之后的一路上,林苒如蕭照那般撿了話本看,即使又犯起困也強撐著再未睡過。
抵達玉華行宮已然是下午。
太子有單獨的別院,馬車一直行至別院外才穩(wěn)穩(wěn)停下。
在馬車里憋得大半日的林苒身上幾分酸痛,她被春鳶扶著從馬車上下來,繡鞋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地上,整個人卻感覺輕飄飄的,下意識瞇眼,神思也有些恍惚。
“累了?”
蕭照從旁看出林苒疲憊問得一句,不等她回答,干脆上前將她打橫抱起。
附近的小宮人們齊齊低下頭,不敢亂看。
林苒任由太子抱她進殿,順便得寸進尺開口:“殿下,妾身餓了。”
路上只能吃糕點填填肚子。
點心吃多幾塊難免膩,不如熱乎的飯食來得稱心如意。
“嗯,這便讓他們傳膳。”蕭照從善如流應(yīng)下,又說,“天色不早了,今日無什么事,用過膳,太子妃梳洗一番便可先行歇下。孤仍有事要忙,要出去一陣。”
林苒聽懂了。
太子暫時沒空陪她,她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是。”
樂得清閑自在的林苒應(yīng)下蕭照的話。
兩個人用過膳,太子離去,她歇息片刻便沐浴梳洗,之后美美睡得一覺,路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皇后娘娘雖不曾前往玉華山狩獵,但蕭嬋和王溪月同樣在秋狩的隊伍里。
林苒睡醒一覺后,她們相攜著過來與她請安。
出宮游玩總歸令人高興,王溪月因著與徐明盛之間的事郁悶許久,今日難得心情不錯。當初在長公主府,因薛敏瑜有意刁難而提及秋狩、讓林苒許下彩頭的事情她依舊記得,這會兒三人坐在一處喝茶,她不免提起來:“表嫂沒忘自己的承諾,備下賀禮,反倒她索性不露面了。”
今日秋狩出行,薛敏瑜沒有來。
不僅是她,長公主、駙馬與其他人也不曾來。
只是提起那一日的事,一樣惹得人記起林苒遇刺受傷。
蕭嬋悄悄扯了下王溪月的衣袖,幾不可見沖她搖頭:“病了也是無法。”
王溪月哼笑,乖乖換個話題,卻道:“奚大人今日也不曾來,身子尚未痊愈么?近來阿嬋姐姐去忠勇伯府不如先前頻繁,還以為奚大人的身子好了不少。”
蕭嬋垂眼:“不過去得兩次罷了。”
王溪月當她害羞,笑著調(diào)侃:“從未見有人叫阿嬋姐姐這樣上心,還不夠嗎?奚大人好福氣。”
“你便非要招你阿嬋姐姐不可?”林苒閑閑吃起葡萄。
王溪月努努嘴:“我分明是羨慕你們。”
所謂的羨慕無疑是想起徐明盛。
幾句話下來殺敵未必一千,自損卻不止八百。
林苒看著王溪月逞強的模樣有些想笑,她又往嘴里塞了顆葡萄,直接略過前面的話題問:“阿月,你三哥哥今日來了么?”
“來了呀。”提起自己這位三哥,王溪月不無驕傲,“我三哥看似文弱,騎射之術(shù)可不差,待見了表嫂便曉得了。不信問問阿嬋姐姐,阿嬋姐姐是見識過的。”
林苒一笑,蕭嬋說:“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是呀,竟然這么多年就過去了。”王溪月單手托腮嘆一口氣。
反而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林苒忽然間想起之前有一回在鳳鸞宮外的小花園撞見蕭嬋與王懷仁似起爭執(zhí)。本是舊識,聯(lián)系他們平日的相處,倒品出兩分特地避嫌的意思,可這是為何?
林苒凝神思忖中聽見王溪月喊得一句:“太子表哥!”
隨即是蕭嬋說:“皇兄。”
她回過神,見太子從外面進來,也如王溪月、蕭嬋那般站起身。
“殿下回來了。”
蕭照一回別院,王溪月和蕭嬋告辭而去。
等著宮人送晚膳來,林苒隨口問太子:“阿嬋同阿月的三哥既自幼相識,為何如今這樣生分?”
“自幼相識便要熟稔么?”
蕭照挑了下眉,“太子妃同奚鶴鳴不一樣生分得緊。”
林苒:“……”
“殿下同丹陽郡主不也一樣?”
第48章 第48章蕭照驟然被林苒的話刺痛。……
林苒脫口而出的話取悅到蕭照。
他笑得一聲,不直接回答林苒之前的問題,而是說:“為何問起他們?”
“方才與阿月、阿嬋閑聊,想起有一次無意撞見阿嬋同阿月那位三哥起爭執(zhí),只不知他們?yōu)楹昔[得不快。”林苒輕抿唇角,“說來若單純關(guān)系生分、不能如小時候那般玩在一處,不過來往少了,可也不該會有什么不愉快才是。”
起爭執(zhí)是有分歧、有矛盾。
兩個沒有來往的人,何來分歧矛盾可言?
蕭照沉吟中問:“幾時的事?”
“便是阿月的三哥這次來京,初初進宮給母后請安的那一日,那也是我頭一回見他。”林苒說。
正因第一次見王懷仁,她才記得清楚這日子。
那同樣是她頭一回見蕭嬋與人相處不快,對那日又添兩分印象。
原本在那日便想問太子的。
但被其他事攪合過一場,將這一茬忘在腦后。
王懷仁此番來京乃是說要為科考做準備。
進宮請安,同他妹妹久別相逢、甫一相見便起爭執(zhí)……不怪太子妃一直記得這么一件小事。
憑著林苒的話,蕭照一時陷入思索。
林苒見太子態(tài)度并不隨意,不由得好奇追問:“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太子妃眼里孤什么都曉得不成?”
蕭照好笑,一句話落在林苒的耳中令她聽出些避而不答的意思。
但林苒依舊反問:“太子殿下難道不是嗎?”
“只是既然殿下不想
叫妾身知道,妾身不問便是了。”
小娘子的不滿擺在臉上,蕭照無奈扶額,默一默道:“感情之事如何說得清楚?孤不曾過問,永寧也不曾同孤說過什么,阿月更是什么也不知。”
感情之事?
林苒愣住,幾個字把她驚得瞪圓了眼睛。
“是阿嬋還是……”半晌過去林苒勉強吐出幾個字,轉(zhuǎn)而發(fā)覺自己犯蠢。
蕭嬋如若對王懷仁有意,怎會和奚鶴鳴親近?
看來是郎有情妾無意。
不怪阿月不知情,這樣的事情她曉得了,被迫夾在中間,難免頭疼。
太子,果然什么都曉得吶。
林苒深深看一眼蕭照:“母后曉得嗎?”
蕭照但笑不語,林苒輕唔,自顧自說:“不過母后即便知情,只要阿嬋無心,母后便不會勉強。阿月的事情母后也從不插手,否則她的婚事該定下來了。”
“孤今日才知太子妃對這些事如此有興趣。”
林苒嘀嘀咕咕說起王溪月與徐明盛,宮人送晚膳進來,蕭照道,“不過眼下用膳更要緊一些。”
他先行走到桌邊坐下。
疑心他無意多聊這些事的林苒隨他上前,收斂話匣,安靜與他一道用膳。
在玉華山相安無事的第一夜很快過去了。
睡得一個飽覺,翌日晨早,用罷早膳,林苒換上提前備下的騎馬裝,隨太子從殿內(nèi)出來,宮人已經(jīng)牽馬過來。
林苒事先為自己選好過一匹紅鬃馬。
這會兒卻不見那匹馬的蹤影,唯有太子坐騎。
“太子妃今日與孤共乘一騎。”蕭照開口為林苒解惑,繼而從宮人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再沖林苒伸出手,“太子妃有些時日不曾騎馬,難免須得稍作溫習,否則若是不小心受傷便不美了。”
看似體貼的話語在林苒聽來卻刺耳。
表面溫柔小意,實則擔心她萬一受傷要牽連到他罷了。
林苒不滿意這個安排。
畢竟,太子甚至沒有與她提前商量過便直接命人不必將她的馬牽來。
太子妃立在原地不言不語,蕭照看著她,感受到她有所不快,當即與她承諾:“明日定讓太子妃自己騎馬。”話音落下,再一次沖林苒伸手,邀請她上馬。
林苒這才走上前。
她遞過手,被蕭照扶著翻身上馬、在馬背上坐好,亦坐在蕭照身前。
蕭照的兩條手臂環(huán)在她身側(cè),將她圈住。
林苒從前并不抵觸與太子在人前偶爾有些許親密舉動。
今日卻難壓抗拒之心,直想要皺眉。
她覺得十分討厭。
當觸及那個秘密與真相后,所有事都變了味,她再無法以輕松隨性的姿態(tài)看待太子的種種行徑。
“走了。”
蕭照的聲音響在耳邊,思緒被拉回來的林苒點點頭,以示認同。
他們便在侍衛(wèi)與宮人的簇擁下騎馬去往獵場。
行宮與獵場同在玉華山,相距不遠,騎馬過去約莫半個時辰便能到。只是添上與蕭照共乘一騎這一層,半個時辰對林苒而言也足夠長了。她在靜默過思考良久,最終對蕭照道:“下一回若要如此,殿下可否提前同妾身說一聲?”
山道蜿蜒,山林在道路兩側(cè)不斷后退。
林間鳥雀驚飛,偶爾出沒的小動物也被達達的馬蹄聲鬧得四下亂竄。
太子妃的話毫無征兆卷著風聲襲來。
聞言,蕭照怔一怔,過得數(shù)息才醒悟林苒指的乃是“共乘一騎”這件事,這一件令她不滿的事。
她提前挑選過馬匹的。
蕭照記起此事,更明白林苒的那份不滿。
“是孤思慮不周,請?zhí)渝娬彙!?br />
頓一頓,蕭照又補上一句,“多謝太子妃如實相告。”
“這些時日太子妃忙著養(yǎng)傷,今早才記起難免疏于騎射之事,故而命他們暫不牽馬過來。”
“因此疏忽太子妃的確是孤不對。”
林苒聽著這番解釋,心底的那一股煩悶稍緩。她明白太子做事無須征求她同意,只是她并不喜歡,且如若她只字不提,太子或裝傻或無知無覺,總歸不會放在心上,待到下一次依舊會無視她。思來想去,沉默下去無非自己受罪,白白壞了心情,左右太子不會拿她怎么樣,不如直接開口提醒。
不管太子這一番話是真心是假意,起碼聽著順耳舒心。
這也足夠了。
怕太子妃認為言語上的認錯不夠誠心,蕭照問:“便補償太子妃一匹寶馬作為賠罪如何?”
林苒自然是來者不拒:“好。”
蕭照一笑,見她應(yīng)下,曉得她沒有在生悶氣。
“待回東宮,孤便陪太子妃去挑。”
他們到獵場時,除去皇帝之外,秋狩隨行的所有人幾乎都到了。太子一出現(xiàn),眾人齊齊望過來,與太子同乘一騎的太子妃林苒也因此比往常更受矚目——太子妃將門出身,卻與太子一騎,這一幕落在不同人眼里被品出不同意味。
但太子與太子妃大婚不過數(shù)月而已,夫妻情濃、感情甚篤亦在情理之中。
無論心下有何想法,眾人皆笑著行禮請安,恭迎太子與太子妃。
蕭照下馬后,林苒才從馬背上下來。
她站在蕭照身側(cè),待蕭照與眾人免過禮,便走向上首處的寬闊露臺。
皇帝未至,圍獵儀式無法開始。
幸而他們多等得一刻鐘,帝王儀仗隊伍緩緩出現(xiàn),小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傳入所有人耳中:“陛下駕到——”
延興帝沒有騎馬而是乘坐轎輦來獵場的。
轎輦附近圍簇著許多身穿甲胄、氣勢凜凜的高大侍衛(wèi)。
蕭照率眾人上前行禮,延興帝慢吞吞從轎輦上下來:“都免禮吧。”而后又在兩名侍衛(wèi)的護送下行至上首處的露臺,大手一揮宣布圍獵儀式開始。
隨行而來玉華山的將士們從容有序在鑼鼓聲中互相配合著布圍。
延興帝站在欄桿前,一雙眼睛看似盯著遠處,余光卻一直瞥向在他身側(cè)不遠處的太子蕭照。
他今日其實巴不得不露面。
但狩獵初日,又是他安排下去的秋狩之行,不出面勢必要引起猜疑。
好在大臣們、將士們皆聚集在此,想來不會有人敢輕舉妄動,哪怕是太子也一樣。心里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是總覺得不放心,故而他謹慎行事,只坐轎輦、讓侍衛(wèi)寸步不離保護他。
“陛下,太子殿下,已布圍完畢,請示下。”
布圍結(jié)束之后,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上前與延興帝和蕭照稟報。
“朕身體不適,這第一箭便由太子代射罷。”
延興帝淡淡發(fā)話。
“是,父皇。”
蕭照領(lǐng)命,看一眼林苒,而后離開露臺,走到露臺前的空曠處。
數(shù)名將士合力將只鐵籠子抬過來,鐵籠子里是一頭提前捕獵到的雄壯公鹿,正焦躁轉(zhuǎn)著圈。又有將士奉上弓箭,蕭照接過,他彎弓搭箭,將士們便立刻將鐵籠子打開,放出這頭公鹿。恢復(fù)自由的公鹿奔向山林,速度極快,眾人屏息凝神,待到太子射出的第一箭正中這頭公鹿,便是一陣喝彩。
林苒在露臺上看著蕭照一舉一動。
當射中公鹿后,她同樣看見蕭照朝她的方向看來一眼。
那記眼神里帶著點兒得意,像在炫耀,也似中秋那夜想要被夸贊的樣子。
林苒:“……”
延興帝注意到蕭照朝露臺望過來。
太子目露得意之色,儼然得意自己身強體壯,一箭便足以把一頭公鹿撂倒,著實叫人恨恨。
果真是狼子野心!
延興帝胸中一陣憋悶,不愿在此地多留。
太子一回露臺,他命眾人各自狩獵,自己則擺駕回行宮,揚長而去。
恭送延興帝離去后,王溪月和蕭嬋才來尋林苒,王溪月笑嘻嘻問:“表嫂今日便同我們一道可好?旁的不提,我也想要見一見表嫂的騎射之術(shù)。”
“太子妃自有孤作陪。”蕭照冷淡拒絕王溪月的提議。
林苒明白他心思,無心做對,笑說:“我許久不曾騎馬也不曾碰過弓箭,確實生疏,太子殿下為此答應(yīng)陪我溫習,我不能食言,只得改日再與阿月阿嬋一道。”
太子與太子妃如膠似漆、恩愛甜蜜,王溪月知道是自己打擾了。
她瞥向露臺下身姿挺拔的徐明盛,酸溜溜一笑:“那我和阿嬋姐姐去,表嫂今日便和太子表哥一起吧。”
未幾時,王溪月和蕭嬋離開了。
蕭照這才命人牽馬來,不過這一回兩個人在馬背上坐好后,他主動把韁
繩交到林苒的手中。
林苒接過韁繩,感覺到坐在她身后的人一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到底善心一回:“太子殿下晨早說得對,妾身對騎射有所生疏,須得有人相護才行,此事便暫且拜托殿下了。”她一面說一面拉過蕭照的一條手臂,讓他如來獵場時那般握住韁繩。
這樣的話落在蕭照耳中無異于被認可。
他頓時備受鼓舞,喜上眉梢:“太子妃放心,孤定會辦好的。”
兩相說定,他們終于在侍衛(wèi)的保護之下策馬奔向山林。
太陽早已升起,然而山林深處涼意不減,可是策馬疾馳、山風在耳邊呼嘯的感覺太過自由,讓林苒忘卻一切。
林苒不知要去何處,她只想縱馬,不想停下。
蕭照也沒有問她想去哪里。
于是,他們在山林之間亂竄,一味沿著山道疾馳,遇見岔路隨心而走,不在乎最后去哪兒。
不知不覺中便走出去幾十里路。
周遭風景已一換再換。
直至隱約聽見水聲,林苒才放慢速度去尋得聲音來源。
那是藏在山林深處的一處瀑布溪流。
懸崖峭壁間有飛流直下,在日光的照耀里,映照出一道七彩的弧光。
林苒勒停身下馬匹,相繼和蕭照從馬背上下來,他們走到溪流旁邊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稍作休息。冷風吹得臉頰僵硬,她拿手揉一揉,望著眼前風景,笑說:“這樣的美景,少了人欣賞為它遺憾,太多人知曉,又覺得失了趣味。”
“那是因為太子妃無心占有方才有此感慨。”蕭照擰開隨身帶著的水囊遞過去,“喝點兒水。”
林苒琢磨著太子的話,慢慢喝得兩口水:“有心占有又如何?”
蕭照道:“有心占有便不會遺憾無人欣賞,只愿獨自賞玩,只求自己痛快,假使求而不得亦情愿摧毀。”
“唔……但這本也不是會叫任何人占有的。”林苒說。
“抵不過人心貪婪。”
蕭照反笑,又道,“難得松快,太子妃沒有輕松一些的話么?”
林苒斜眼看他:“殿下說得我們很有話聊。不過,這倒令我想起太子殿下當初給妾身的承諾,說來說去,原來殿下是在夸贊自己心胸寬闊,從一開始便許諾妾身自由,而非霸道將妾身摧毀。”
蕭照驟然被林苒的話刺痛。
他不語,只枕著手臂躺下,仰面靜靜望著天幕之上一朵漂浮而過的白云。
這些時日他的父皇動作越來越密集。
時局越是緊張艱難,離一切塵埃落定也越來越近,而他與林苒之間,終究會有一個說法的。
以前總覺得來日方長。
以為有大把時間他可以和她慢慢來,近來才發(fā)覺不是。
她還惦記著日后有機會請他喝喜酒。
這會兒更是話里有話,在提醒他日后不要忘記自己當初的承諾。
實在是太過聰明的小娘子。
糊弄不了,忽悠不得……那樣冷靜清醒,同他涇渭分明,辨不出絲毫對他對太子妃之位的留戀。
真真令人發(fā)愁。
蕭照忽而感到一陣頭疼,后悔方才完全由著她性子來。
林苒抱膝坐在旁邊,等得半晌沒有等到太子開口,偏頭去看,見他手臂橫在額頭,遮住一雙眼睛,似睡非睡,索性故意問:“殿下怎么不說話?”
“累。”
蕭照只扔給她一個字。
身累還是心累?腦海冒出這個疑問的林苒忍不住笑,彎了彎唇。
只怕不但是身累,而且心更累。
罷了,放他一馬。
林苒想著,念及此處秋高氣爽、風景獨好,也如蕭照一般在他身側(cè)躺下。
但身下那塊大石頭枕得格外不舒服。
她重新坐起身,哼哧哼哧“借”來蕭照的一條手臂,才重新枕著他的手臂悠閑自在躺下來。
他們都沒有再說什么。
一片靜謐里,假寐的蕭照聽見耳邊傳來輕淺的呼吸聲。
他睜開眼,動作很輕偏過頭,望見林苒近在咫尺的一張?zhí)耢o的瑩白小臉——她對他總是不客氣,他卻覺得這樣很好。若她能一直在他身邊這樣對待他便更好了。
蕭照做起美夢。
林苒原本只是想要閉目養(yǎng)神片刻,全然不曉得自己幾時睡著的。
等到悠悠醒轉(zhuǎn),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看,下意識轉(zhuǎn)過臉,對上蕭照的視線,頓時一愣。
林苒:“……”
“太子妃終于醒了,孤的胳膊有救了。”
蕭照看著林苒臉頰通紅、如離弦之箭霍然坐起身,心情大好戲謔道。
林苒:“……”
無話可說,林苒背過身,理一理有些凌亂的鬢發(fā)與衣裙,許久才艱難道:“太子殿下辛苦了。”
蕭照呵笑一聲,同樣坐起身來。
林苒尷尬得無地自容,在他命人牽馬過來后,悻悻上得馬背,騎馬回行宮去的一路上更是說不出的老實。
回到別院已是暮色四合。
蕭照命人備下熱水,沒有多理會沉浸在懊惱尷尬的林苒,自去沐浴。
“太子妃……這是怎么了?”直到蕭照去了浴間,春鳶和宜雪才圍上來關(guān)心林苒。
白天發(fā)生的事林苒自然說不出口,但在朝浴間看去許多眼后,她忽地“惡向膽邊生”,干脆起身朝著浴間走去。
泡在熱水里的蕭照正回味林苒為自己懊惱的可愛模樣,渾然不覺有人靠近,直到一雙柔軟的小手攀上他的肩,他一個激靈轉(zhuǎn)過身來,見太子妃立在一旁,舉著雙手無辜說:“請殿下讓妾身服侍殿下沐浴,以彌補妾身今日失態(tài)之舉。”
蕭照:“……”
大可不必。
第49章 第49章以身擋箭。
趁著林苒沒有繼續(xù)亂來的空隙,借著氤氳熱氣的掩飾,蕭照迅速伸手扯過條干沐巾裹在身上,把水面之上、自己光裸的身體部分悉數(shù)藏起,不暴露于林苒眼前。
“那點兒小事孤未放在心上,太子妃不必未此介懷。”
確認把自己裹嚴實了后,蕭照才安撫道。
林苒當然不是為著所謂“彌補失態(tài)之舉”闖進來的,同樣也不是為著趁機從太子身上確認什么。
她單純不甘心自己今日失態(tài)、白白給太子遞去個笑柄。
看著蕭照剎那驚慌失措以及此刻如臨大敵的模樣,林苒舒坦了。
他若不慌神,她何必多此一舉?
浴間的光線本比別處黯淡,兼之水汽繚繞,哪怕站在近處,若不湊近去瞧,一樣辨不出清楚太子肩膀處是否留下傷痕。只是見太子裹緊沐巾做出貞烈狀,又知他為何慌神,林苒不由得想要多逗一逗他。
“殿下寬容總歸不是妾身失禮的借口。”
林苒往前一步再次伸出手去,見蕭照身體略往后倒,語氣更無辜,“不能給妾身一個機會嗎?”
無端感覺被拿捏的蕭照:“……”顧忌著不久前肩上留下的那道傷疤,他堅定拒絕,“不必了,太子妃今日也累得一天,當好好休息。”
林苒膩膩歪歪說:“伺候殿下,妾身不累。”
蕭照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默默移開眼,嘴上卻呵笑:“孤從前怎不知太子妃有此覺悟?”
話一說出口,人跟著冷靜下來。
以往有幾回不是太子妃等著他伺候的?眼下忽然要伺候他沐浴,不可不謂“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見得是想要彌補……
蕭照想,以他這位太子妃的脾性,恐怕更多是故意戲弄他來了。
“從前沒有現(xiàn)在便不能有嗎?太子殿下這樣說,又如此貞烈,抗拒同妾身親密,真真叫妾身覺得自己罪該萬死了。”林苒沒有罷手,佯作哀戚又往前一步。
貞
烈?
蕭照一時無言以對,見她靠近,心思一轉(zhuǎn),嘴角勾了勾,原本泡在熱水里的他驀地站起身。
水聲嘩嘩里,眼前出現(xiàn)太子精瘦的胸膛,猝不及防的一幕使得林苒一怔,回過神后又下意識飛快別開眼——她倒也沒有多想看他的身子。蕭照見林苒沒有再直視自己,愈發(fā)認定她是故意來戲弄他的,因林苒便站在浴桶旁,他長臂一伸,直接攬過她腰肢,迫她靠近自己。
沒有防備鼻尖卒然逼近蕭照的胸膛。
離得太近,林苒清晰感知到他身上那一股濕漉漉的感覺以及身體的溫度。
呼吸似也凝滯住。
想要后退偏被扣住腰肢,沒能立刻拉開距離。
于是蕭照戲謔的聲音響在耳邊:“孤怎會抗拒太子妃?今夜便補上洞房花燭,孤也不無不可。”
他微微俯下身,臉頰幾乎貼著她的臉頰。
林苒心下不太把蕭照的話當真。
洞房花燭?她曾經(jīng)數(shù)次試探,很清楚他根本無心于此。
呵。
躲閃的心思頃刻散了,林苒偏了下頭,同樣湊近蕭照耳邊:“想得美!”
話音落,她后退一步想要離開,太子沒有松手放開她。趕在他開口之前,林苒直接上手,手掌搭在他窄瘦的腰上,感覺到掌下的人瑟縮了下身子,又彎唇直接在他腰上掐一把:“身材不錯。”
蕭照:“……”
被調(diào)戲以致渾身一激靈的蕭照愣怔間看著林苒背影消失在屏風的另一側(cè)。腰間仿佛殘留溫熱觸感,他默默泡回熱水里,良久才扯掉沐巾繼續(xù)沐浴。
后來一整晚,林苒沒有多理會蕭照。
待沐浴梳洗完畢,從浴間出來,見蕭照不在,她懶怠追問,倒在床榻上自顧自睡了個昏天黑地。
狩獵初日,一切隨心隨性。
及至第二日隨行的眾人便開始有了切磋比試。
薛敏瑜雖未來玉華山,但此番隨行的小娘子不在少數(shù),林苒提前備下的彩頭并不白費。在王溪月的提議下,小娘子們各自組了隊去山林中狩獵,被蕭照看住的林苒沒有與王溪月、蕭嬋一起,而是如前一日般同蕭照“形影不離”。
好在今日林苒可以自己騎馬了,是她自己提前選好的那一匹紅鬃馬。
除此之外,蕭照命人為她準備好趁手的弓箭。
皇帝陛下則似乎依舊身體不適。
與前一日一樣,只露個面,延興帝便回玉華行宮去了。
饒是不甚關(guān)心皇帝,林苒也難以忽視這番奇怪舉止,何況有從太子那里聽來所謂去江南尋人的消息在前,她嗅出點不尋常味道。可太子鎮(zhèn)定如常,既像穩(wěn)操勝券,也像成竹在胸,讓人覺得不必多操心。
林苒最后并沒有多問。
這一天倒是如前一日那樣風平浪靜,她和蕭照一道獵回來許多野山雞、野兔子,還有一頭獐子。
他們滿載而歸,組隊去山林狩獵的小娘子亦收獲頗豐。
林苒特地帶來玉華行宮的彩頭最后則叫徐明盛的妹妹徐靜淑得了去。
晚膳是讓小廚房用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燉湯烤肉。
用過膳,蕭照又去忙了,累得一日的林苒沐浴梳洗后依舊沒有等著他回來,一覺睡得香甜。
及至第三日。
延興帝依舊如前兩日露個面便要回行宮,只是這一回他對太子提出要求。
“朕聽他們稟報,說昨日發(fā)現(xiàn)玉華山中有白狐出沒。”
“白狐現(xiàn)身乃祥瑞之兆,太子今日便去將這只白狐帶回來吧!”
天子有令,莫敢不從。
當著一眾大臣的面,蕭照自應(yīng)下延興帝的話。
延興帝便又點了個將士出來,據(jù)說是昨日發(fā)現(xiàn)白狐蹤跡之人,且命其為太子引路,蕭照無有不應(yīng)。不一時,由此人帶路,一行人出發(fā)去山中尋所謂的白狐。
林苒毫無疑問陪著蕭照一起去。
若不知那些事,她或許不會對皇帝陛下的舉動太起疑。
至多以為是非要折騰太子。
然而,有前兩日的襯托與對比,林苒只覺察到延興帝的不對勁。
山林狩獵、替父尋白狐,作為太子,孝敬自己父皇、滿足自己父皇的些許要求,無可挑剔。
正因無可挑剔,更顯得延興帝別有用意。
林苒相信蕭照對此不會無知無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無外乎是因為當皇帝陛下起了心思,他們父子之間遲早會有這一日。
這不是能躲得過去的。
既然如此,直面帝王心思亦是一種應(yīng)對之法。
林苒和蕭照如前一日騎馬進山林。
太子出行,身邊自然是有侍衛(wèi)追隨保護安全的,但若太多人動靜太大,難免影響狩獵,因此,跟隨蕭照與林苒進山的不過四十精銳侍衛(wèi)。
馬蹄聲不斷在山道回蕩著。
在那名將士的領(lǐng)路下,林苒與蕭照一行人直奔玉華山的最深處。
是最深處亦是往年秋狩圍獵所不及之處。
漸漸地,從別處傳來的馬蹄聲一一消失再聽不見分毫,取而代之的是飛禽走獸的鳴叫低吼。
“太子殿下,昨日卑職最后一次尋見那只白狐便是在這附近。”在放慢速度騎馬走得一陣后,負責引路的那名將士終于勒停馬匹,向蕭照稟報道。
白狐昨日消失在這個地方,現(xiàn)下在何處已無人知曉,唯有細細搜尋。
便也無人再能引路了。
蕭照聽罷此人稟報,沉默頷首,環(huán)顧四周,隨即下令命其中三十名侍衛(wèi)分散開來尋找白狐蹤跡。將士見使命完成,道須得回去向皇帝陛下復(fù)命,面上態(tài)度恭敬與蕭照、林苒行禮告退。蕭照不強留他,一派云淡風輕允他騎馬離開。
有外人在,林苒一路上始終保持安靜與緘默。
直到這名將士策馬而去,她看一看蕭照,終于似是而非問得一句:“殿下有幾分的把握?”
蕭照偏頭看她,笑容淡淡應(yīng)聲:“不成功,便成仁。”
林苒聞言輕挑了下眉。
短短幾字道出太子此番的決心。
可見這一次絕非之前她所見任何一次狀況與形勢可比。
太子卻未令她感知到太多危險與風波的逼近。
對她可謂僅有的安排,便是將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著。
也對。說到底他們?nèi)缃裥悦噙B,倘若她有事,他將難以幸免,倘若她無事而他有事,在他出事之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他也無能為力,無法相護。至多不外乎是提前為她做些安排,讓人護她遠離京城,從此隱姓埋名重新生活罷了,那時縱使有心為她做得更多也是不能了。
這一次他不需要她做什么。
如是情況下,一時之間的確也沒有什么她能做的事情。
林苒與蕭照騎馬而行,沿著山道慢慢往前走。
山風吹過,卷著絲絲的涼意,山林里一股莫名的寂靜悄然襲來。
在這寂靜之中,其后一切均如意料。
暗處飛射而來一支支利箭直指他們身下的馬匹,馬兒或受驚或受傷,陣陣嘶鳴、四下亂竄。
提前潛伏在附近的黑衣人幾是從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逼近他們。
縱然四散的侍衛(wèi)迅速折回,依舊擋不住黑衣人的攻勢。
林苒此番秋狩出行捎上蕭照贈她的袖箭,這幾日她一直將袖箭隨身帶著。今日狩獵的弓箭她也背在身上,當她從馬背上下來后,立刻抽出一支箭,隨后彎弓搭箭瞄準,射傷一名離得近些的黑衣人。
當廝殺出現(xiàn)的時候,她比自己預(yù)想中更冷靜。
只是眼看著黑衣人越來越多、侍衛(wèi)們一個接一個倒下,想到這些人許是皇帝派來的,她心底由衷生出些惱恨。
所謂虎毒不食子此刻不值一提。
這些黑衣人無不是奔著要他們性命而來。
混亂之際,也早有侍衛(wèi)發(fā)射鳴鏑以通知其他人有異樣。
蕭照提前做下安排,負責支援的侍衛(wèi)很快趕到,加入這一場搏殺中。
“走。”
趁著侍衛(wèi)抵抗住黑衣人的沖擊,蕭照偏頭看一眼身側(cè)的林苒,拽住她的手腕,帶她先離開。
這些黑衣人原本便沖著他們來的。
唯有迅速離開這個地方,得到更好的保護才可能讓這些人放棄追殺。
林苒聽見蕭照的話,沒有猶豫跟著他一起走。
幾名侍衛(wèi)擺脫黑衣人的糾纏,隨他們一道、護送他們?nèi)サ礁踩牡胤健?br />
山道被堵住,他們只能先從山林中穿過。山林中草木茂盛,頭頂松樹枝葉葳蕤,腳下灌木野草叢生,步步皆是崎嶇不平,不可不謂行路艱難,卻不能停下。
利刃搏擊、刀劍碰撞的動靜始終在他們身后不停不休。
不必回頭也知追殺沒有停止,然而,一時半會,再難有更多的支援。
鳴鏑信號發(fā)出,不會無人在意。
只怕有其他異動與示下,將他們引去別處,無從立刻趕來救人——雖則這也是料想得到的狀況。
林苒今日也如前兩日那樣穿的騎馬裝,行動尚算方便。太子始終拽著她的手腕,沒有松開,她亦未在意,埋頭跟上太子步伐。逃離追殺難免狼狽,直到這會兒她才抬起頭看一看走在自己前面的這個人。
剎那分神,腳下便踩中一塊大石頭。
險些崴腳的林苒一個踉蹌,蕭照回身穩(wěn)穩(wěn)扶住她:“沒事吧?”
林苒正欲沖他搖頭,利箭破空的響動已至耳邊,躲閃之下,那支箭擦著他們而過,暗處更多支箭已飛射而來,也讓人根本無瑕顧及腳踝傳來的疼。
只周遭處處有樹木遮擋,暗箭失去準頭,兼之有幾名侍衛(wèi)的保護,這些箭矢未能傷及他們。
不妙的是,有更多黑衣人追了上來。
“徐明盛會在前面接應(yīng)。”
蕭照沉聲對林苒說道,手上用力越發(fā)握緊她的手腕,帶她繼續(xù)往前。
林苒一點頭,回身借袖箭又射傷一名黑衣人。
但這次未能走出去幾步遠,在他們前面已再冒出來一批黑衣人。
前路、后路頓時被堵了個嚴嚴實實。
與之前那些黑衣人不同,略同這些人交手,林苒便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路數(shù)與在長公主府的黑衣人一脈相承。
今日圍堵太子的,是兩路人馬。
“是另一批人。”
林苒出聲提醒蕭照,見蕭照全無訝異,明白他其實也看出來了。
不僅看出來了,而且不見驚訝。
想來明知今日皇帝陛下要對他不利依舊走這一步險棋……實則正是為了這一刻的引蛇出洞。
是了。皇帝忽然派人去江南尋人,本便有人暗中作祟,如今皇帝正因此事欲對太子痛下殺手,那背后之人不可能無動于衷,定也是要借此機會,做自己要做的事,以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們必須得活著回去。
唯有活著回去,才可能與之對抗,才可能知道究竟是誰一直在背后生事。
遠遠有獵犬咆哮的聲音與凌亂腳步聲傳來,隱隱約約亦能辨認得出一道道身穿甲胄的身影。林苒定一定心神,知道是蕭照所說的徐明盛帶著人前來接應(yīng)了。
“殿下,我可以。”
林苒反握了下蕭照的手,隨即掙脫他的手掌。
單論眼下他們被兩面夾擊的形勢,實則難以一心二用。
太子要顧及她畢竟處處掣肘,她被這樣“照顧”一樣多少限制行動。
伴隨著林苒的話傳入耳中,蕭照掌下一空,立時看她一眼。林苒也在看他,四目相對,不必多言,蕭照了悟她心中所想,又見遠處徐明盛已經(jīng)帶著人來了,一頷首,認同林苒的決定。
不再受到約束的林苒行動更加自如。
射傷一名黑衣人后,她奪走對方手里的長刀,毫不猶豫,反手砍向逼近她的另一名黑衣人。
廝殺之中,血腥氣息不斷蔓延,與山林中草木與泥土氣息混雜一起。
受到驚嚇的飛禽走獸早已另尋棲息之地。
焦灼而壓抑的氣氛里,面對黑衣人的團團包圍,暗處忽地飛來一支冷箭。林苒捕捉到那名樹后那名黑衣人的身影,莫名有種熟悉感,但來不及多想也來不及有更多的反應(yīng),那支箭便直沖蕭照而去。
她余光瞥見蕭照正背對利箭射來的方向。
一瞬間,林苒腦子里什么想法也無,幾乎下意識的,便推開了蕭照。
她本以為自己會受傷。
因為一旦太子避開,意味著她將代替太子承受這一箭。
然而,在她將蕭照推開之時,覺察到危險的人動作敏捷回身把她護在懷里。她只覺得自己無端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伴隨著視線黯淡,整個世界驟然安靜。
所有喧囂被在呼吸之間被隔絕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之外。
卻也僅有一呼吸的時間,轉(zhuǎn)瞬而過,向她襲來的是蕭照為了保護她、不惜以身擋箭的一幕。
箭上淬了毒。
在蕭照失去意識之前,林苒聽見他在她耳邊說得兩個字:“無妨。”
他整個人的重量隨之壓在她身上。林苒勉強扶住他,讓他大半個人靠在她身上,她亦搖搖欲墜,手心里緊握著的是他昏迷之前塞給她的一塊令牌。
……
“如何?!”
自來玉華山起便日夜坐臥難安的延興帝,今日比前幾日要更為焦躁不安。他急急等得半日,終于等到高振從外面進來,知定是有了消息,幾乎跳起來追問。
高振連忙跛著腳小跑上前,壓低聲音稟報:“結(jié)結(jié)實實中得一箭,正被護送著回行宮來。”
聽聞太子受傷,延興帝怔一怔。
高振見皇帝表情凝滯、立在原地不動,又低聲說:“究竟是何情況尚無法確認,須得待人被護送回行宮,太醫(yī)們一診治,才能見分曉。”
延興帝似回過神,細看眉眼仍有淡淡的不安,但臉上露出點點欣喜之色。
“左右是不省人事了罷?”
高振回:“是,人是抬回來的,據(jù)說中箭之后當時就昏迷了。”
延興帝眉頭緊擰:“可會有詐?”
“此等大事,豈敢作假?”高振細細分析,“消息傳回,勢必人心大亂,這樣的險如何冒得起?何況縱使作假又有何用?終究陛下才是天子,終究整個大齊都要聽陛下的,難不成還能倒反天罡?”
延興帝琢磨半晌,認同高振的話。
太子遇刺,只有平平安安回來方可穩(wěn)住人心,否則人心大亂,朝堂嘩然,他控制不住局面。
“陛下請放心,且……”高振停頓了下,湊到延興帝的耳邊說,“且太子乃是為保護太子妃、為太子妃擋箭,以致于受傷的。單憑這一點,也知假不了。”
保護太子妃?
延興帝想起太子對林苒的回護,冷笑一聲:“為個女人,他該有此劫。”
直至此時,皇帝深深意識到自己的大事將成。他慢慢坐回椅子里,閉眼思索良久,手指一下一下輕敲著扶手:“人呢?幾時能送進宮?”
“快了。”
高振上前替延興帝捏肩放松,“已在路上,快馬加鞭,不出三日。”
延興帝一拍椅子扶手:“好!”
“高振,你做得很好,待此事成,朕定給你立頭功!”
高振面上歡喜得不行:“謝陛下隆恩!”
延興帝也哈哈一笑,想著日后不必再受任何的約束,暢快不已。
而這之后又過得半個多時辰,昏迷的蕭照被送回玉華行宮。秋狩隨行的太醫(yī)們早已在太子別院恭候,蕭照被送入殿內(nèi),太醫(yī)們立刻跟進去,即刻為他診治。
消息傳回行宮會早上些許。
是以,從得知太子遇刺受傷起,春鳶和宜雪便提著心焦急等待林苒回來。
太子被送進殿內(nèi),陳安忙著安排底下的宮人做事,徐明盛跟進殿內(nèi),所有人都圍著太子轉(zhuǎn)。林苒沒有跟進去,春鳶和宜雪便圍上來,見她身上衣裙臟污、染了血跡,連忙帶她去
偏殿。
之后宜雪去取一身干凈衣裙,春鳶去打熱水。
兩個人伺候著林苒換下臟污的衣裳,又重新梳洗一番。
太子出事,她們知道林苒必定心情糟糕,俱不多問,只倒一杯茶水遞過去,而后安靜作陪。
林苒灌下一杯冷茶,輕吁一氣,徹底回過神。
蕭照為她擋箭這件事對她多少帶來沖擊。尤其看著這個人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刻,那種感受與長公主府里奚鶴鳴為她擋箭的感受截然不同。
回行宮的路上,她腦海里有兩種聲音不停拉扯、糾纏。理智告訴她太子今日與其說保護她,不如說在保護那個秘密,可與此同時,她又明白,保護她絕非太子本能。那一刻下意識將她護在懷中,將她護得那樣緊,很難說只與那個秘密有關(guān)系——只是也絕不會于此無關(guān)。
她便有些不知如何看待太子今日的舉動。
亦不知,今日之后,所有的事情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太子塞給她的那塊令牌她藏好了。
她不清楚太子抱著何種心思把這一塊象征太子身份與地位的令牌塞給她。但有這塊令牌,只要太子沒有被廢,她便可通行無阻,也可以借令牌對東宮發(fā)號施令。
被交到她手里的是屬于太子的權(quán)力。
要不要用這塊太子令牌,卻是另一回事,太子似乎對她過于放心了。
林苒沒有做決定。
太子情況未知,皇帝陛下步步緊逼,又有另一路人馬虎視眈眈,這擔子太重,不該輕易下定論。
見林苒遲遲一言不發(fā),春鳶逐漸有些沉不住氣:“太子妃……”
她剛開口,被宜雪瞪來一眼,連忙閉嘴。
枯坐許久的林苒抬眼看著這兩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思及父兄,心情又沉重幾分。許多事是容不得失敗的,不單單因為失敗之后要萬劫不復(fù),更因為會牽扯到許許多多本不該被牽扯進來的人。
今日局面卻從一開始便已注定。
太子當初沒得選,被迫上得太子這條“賊船”的她又何嘗不是?
“我也去守著太子殿下。”林苒定住心神,擱下手中緊握的茶杯站起身。
她從偏殿出來,去正殿尋蕭照。
秋狩隨行的太醫(yī)們已經(jīng)都聚集在這里了。
他們正在商量為太子拔箭,見林苒進來一時停下討論,先與太子妃見禮。
“諸位太醫(yī)請免禮。”
林苒看一看不省人事的蕭照,移開視線問,“殿下情況如何?”
太醫(yī)們沉默過數(shù)息,其中一人才躬身道:“回太子妃的話,此箭卻未傷及心肺,是為不幸中的萬幸,但從太子殿下的脈象看,箭上有毒卻尚無法分辨中的是什么毒……因此,實在有些危急,但臣等定盡心竭力為太子殿下醫(yī)治。”
林苒點點頭,嘆口氣說:“諸位辛苦。”
話音落,外面小太監(jiān)便高聲通傳皇帝陛下駕到,她唯有領(lǐng)著眾人迎上去。
“見過父皇,給父皇請安。”
“微臣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林苒與徐明盛、太醫(yī)等人紛紛向大步入得殿內(nèi)的延興帝行禮,延興帝瞥向林苒,冷哼一聲,沉著臉問太醫(yī):“太子情況如何?”太醫(yī)便將向林苒稟報的情況對皇帝重述一遍,延興帝聽罷,呵笑道,“聽說太子是為救太子妃才中箭的?朕當初便反對太子迎娶你,若他聽朕一言,何至于此?!”
究竟所有人眼中太子會受傷與她有關(guān),不提皇帝本就不喜她,林苒不置一詞,受了這譴責。
延興帝也未繼續(xù)多言,一甩衣袖,行至榻邊去看蕭照。
昏迷中的太子面容隱隱似照著一層黑霧,雙唇發(fā)白,渾無血色。
任憑誰瞧見便知曉他傷得極重。
不過太醫(yī)說箭上有毒,延興帝略一思索,記不清自己是否有過這等吩咐,但他的確同高振說過,不論用什么法子,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談不上底下的人自作主張。
這局面他很滿意,太醫(yī)連什么毒都不知道,想要解毒豈不難如登天?
太子輕易是不會醒了。
即便醒來,只要在那之前新立太子,諸事皆成定數(shù),屆時太子回天無力,什么法子也沒有。
失去太子之位,能如何忤逆他這個父皇?
終究是該讓這個逆子明白,所有的一切無不是他這個父皇給的!
延興帝心下憤憤想著,再看一看蕭照昏睡的模樣,又想嘆氣。若不是這個兒子這些年時時忤逆他,不肯讓他好過,他們父子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太子理當明白。
“你們要盡力救治太子。”
“朕只這么一個兒子,若太子有事,朕拿你們是問。”
延興帝對殿內(nèi)的太醫(yī)撩下狠話。眾人無有不應(yīng),之后一名太醫(yī)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奏稟:“玉華行宮名貴藥材稀缺,請陛下允準盡快送太子殿下回京,以便醫(yī)治。”
“回京路途遙遠,太子的情況一路顛簸也無妨?”延興帝淡淡發(fā)問。
太醫(yī)回:“如若走得慢一些、穩(wěn)一些,應(yīng)是無礙的。”
“罷。”延興帝很快下令,“如此,那便先護送太子回京。”他看一眼在旁邊聽候吩咐的徐明盛,“徐明盛,東宮羽林衛(wèi)由你掌管,便由你來負責此事。”
太醫(yī)提出太子要送回京城醫(yī)治,延興帝內(nèi)心萬分贊同。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他無意在玉華山多待,卻總不能撂下太子先走一步。
既然太醫(yī)將此事提出來,自然順水推舟。
他要回宮,要召集大臣議事,要等著從江南尋回來的人被平安送進宮里,堵住所有人的嘴。
“是,卑職領(lǐng)命。”徐明盛即刻抱拳應(yīng)下延興帝的話。
延興帝又說:“其他的事你們看著辦吧,不必事事來請示朕。”
眾人再應(yīng)。
延興帝對著床榻上的蕭照一臉痛心嘆幾口氣。
等到太醫(yī)為太子拔箭、處理過傷口后,他沒有多留,先行離開。
皇帝陛下允了回京一事,蕭照的情況又的確耽擱不得,于是別院的宮人即刻為啟程做準備。從玉華山回京城緊趕慢趕也須得大半日功夫,顧及太子身體,不能走得太快,便要夤夜趕路,方能盡快回去。
徐明盛帶人把太子的馬車改造一番。
出發(fā)時,王溪月和蕭嬋尚未回來玉華行宮,林苒把春鳶留下來,帶著宜雪陪蕭照先行回京。
趕路多有不便,林苒與昏迷的蕭照一輛馬車,同樣負責路上照顧他。
太醫(yī)的叮囑她記在心上,時不時喂蕭照幾口參湯續(xù)命。
未免路途再生意外,被安排護送太子回京的侍衛(wèi)與將士極多,馬蹄聲與腳步聲一直響在馬車外。哪怕深夜,因著這樣的動靜,并不叫人萬分戒備。
林苒勉強靠著馬車車壁睡得小半個時辰。
醒來后借夜明珠的光芒看一看蕭照,仍如之前那樣沉睡著,她便坐回去。
回京不止是回京。
回去以后,需要面對的有很多,林苒摸出那塊太子令牌,心里明白,在路上她就得做個決斷了。
不能拖到回東宮再做決定。個中內(nèi)情她其實清楚,太子想要做什么她一樣知道,唯一的問題她與朝中大臣沒有怎么打過交道,接觸過的不多,確定太子十分信任的更是少之又少。不過,她的父兄與徐明盛之流,她知道可以信任。
思及父兄,林苒的想法堅定了幾分。
哪怕太子事先為她安排好后路她也不可能扔下自己的父兄不管。
她的選擇只有唯一的一個。
第50章 第50章宮變。
蕭照被護送回東宮已然是天蒙蒙亮之際。
旭日初露端倪,金碧輝煌的一座座宮殿靜靜籠罩在晨光熹微中。
太醫(yī)院的所有太醫(yī)被召集至東宮。
箭傷在玉華行宮處理過,到這會兒最要緊的一件事,是確認太子中了什么毒、尋得解毒的法子。
太醫(yī)們輪流上前為蕭照看診,林苒與徐明盛守在殿內(nèi)。
未幾時,
收到太子遇刺消息的王皇后趕到東宮,他們齊齊上前行禮請安。
王皇后與眾人免禮,繼而看一看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似不得不相信太子受傷昏迷之事,閉一閉眼,面容哀戚詢問太醫(yī)情況。太醫(yī)將太子情況細細回稟,王皇后便對殿內(nèi)的太醫(yī)沉痛下令道:“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下太子!”
一句話說罷,王皇后身形微晃,似承受不住打擊,險些站不住。
林苒連忙扶住她,將她扶到外面去坐著。
王皇后坐得片刻、緩和過來,一看林苒眼下兩片烏青,憔悴不堪,不由嘆氣,拉著她的手說:“太子妃就算著急太子的情況,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正勸著,外面便有小太監(jiān)高聲通報延興帝來了。
殿內(nèi)眾人當即迎出去。
延興帝是專程來看太子的,見太子依舊昏迷不醒,只對一眾太醫(yī)下死令,命他們盡力救治。
“太子妃可曾自省過了?”交待過太醫(yī),延興帝將目光轉(zhuǎn)向林苒,“若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左右是為救太子妃才落得這般,太子妃干脆作陪罷!”
這是要太子妃陪葬的意思。
皇帝此話一出,殿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是王皇后開口打破這沉寂:“到底是那些刺客膽大包天、罪不容誅,陛下愛子心切,可太子妃從無害太子之心,陛下這樣遷怒于太子妃恐有不妥。若太子醒來聽見這些話,亦會痛心不已。”
聽見王皇后忽然提及刺客,延興帝不禁有些許的心虛。
他眼神閃爍,面上呵笑:“那她便最好時時刻刻祈禱太子能平安無事。”
延興帝駕臨東宮不過走個場面。
探望過太子以后,他借口朝事忙碌啟駕而去。
王皇后率眾人至廊下恭送皇帝離開,待帝王儀仗隊伍消失在視線中,她轉(zhuǎn)過身來拉著林苒的手低聲叮囑:“母后也須得先行回宮,要累太子妃照顧好太子了。”
林苒說:“本是兒臣分內(nèi)之事,請母后放心,兒臣一定同太醫(yī)盡心盡力照顧、救治殿下。”
“好孩子,受苦了。”王皇后嘆著氣又拍一拍她的手。
不一時,王皇后也乘轎輦回宮。
太醫(yī)們回殿內(nèi)繼續(xù)摸索為太子解毒之法,林苒和徐明盛也依然陪在一旁。
但回到東宮后,太子的情況沒有好轉(zhuǎn),乃至急轉(zhuǎn)直下,發(fā)起高燒,整個人身上滾燙得厲害。太醫(yī)們連忙開藥方,命宮人煎藥,再命人取來烈酒為太子擦拭身體,只盼著太子能盡快退熱免得情況更糟糕。
林苒將這些看在眼里。
縱然太醫(yī)們嘴上不敢說不吉利的話,但無礙她清楚蕭照的情況遠比想象得危急,而此刻宮里宮外的平靜背后醞釀著的乃是一場狂風暴雨。
思及之后可能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林苒反而愈發(fā)的冷靜。
她已做出決定,這局面也容不得她退縮,自然越早做些安排越有利。
吩咐宜雪在殿內(nèi)看顧蕭照,林苒把徐明盛請至殿外空曠之處,宮人們皆被屏退到遠處,他們兩個人單獨敘話。林苒單刀直入,問備受蕭照信賴的徐明盛道:“殿下之前可曾特地交代過什么?”
“是,太子曾吩咐過微臣,若他遭遇不測,便聽命于太子妃。”徐明盛回答得很干脆,“現(xiàn)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微臣聽憑太子妃調(diào)遣。”
林苒相信蕭照當真說過這個話。
只是太子對她信任至此,再一次感知,仍然有些許迷惑,但想要解惑唯有等到太子醒來了。
“好。”
應(yīng)下徐明盛的話,林苒道,“殿下做下哪些安排,徐大人請一一細說。”
她將那塊太子令牌亮出來讓徐明盛看了。
徐明盛神色嚴肅一頷首,她收起令牌,安靜聆聽徐明盛的轉(zhuǎn)述。
……
蕭嬋和王溪月從玉華山趕回京城已經(jīng)是晌午。
她們直接來東宮,一見林苒,王溪月便抱著林苒痛哭,最后是林苒和蕭嬋合力將她勸住的。
雖說四下里暗流涌動,皇宮不見得不會有危險,但有皇帝陛下在宮里,守衛(wèi)必定森嚴。是以在她們探望過蕭照之后,林苒直接勸說她們先回宮去。
王溪月這次沒有耍小性子,乖乖隨蕭嬋回宮。
送走她們,宜雪端來一碗湯羹擱在羅漢床榻桌上,低聲勸林苒:“沒胃口也得吃點兒,不然人要垮的。”
“太子妃從昨日起便未合過眼。”
“娘子……”
怕林苒聽不進去,宜雪話說到最后已是懇求。
春鳶是隨蕭嬋和王溪月回東宮的,她去洗漱過一番回來恰聽見宜雪的話。
“娘子終究不是鐵打的。”
“宜雪說得對,娘子當用些東西好好睡上一覺才是。”
春鳶附和著宜雪的話,也勸說林苒。
“我哪里就不懂這些道理了?”拿起瓷勺,林苒說得一句,慢慢喝起湯。
宜雪見她用了,又忙去端來一碟蔥花餅、一碗雞汁粥。
幾樣吃食林苒都吃得一些,后來她去守了會蕭照,便都交給徐明盛,自己去偏殿稍作休息。
蕭嬋和王溪月回京了,林苒知道,自己父兄定然也從玉華山回來了。因而休息之前,她讓徐明盛安排可靠之人去定遠侯府將自己父親、二哥請來。
林苒這一覺睡得約莫一個時辰。
醒來后,父兄已到,她又同父兄、徐明盛一起商討諸般事宜至夜深。
回到正殿時,煎好的湯藥被送進來。
在床榻旁坐下后,林苒接過那一碗湯藥,慢慢喂蕭照。
往前在軍營里她見過許多。將士們戰(zhàn)場負傷以后最兇險的便是高燒這一遭,倘若不能退燒,情況勢必一日較一日兇險,乃至扛不過去,就此犧牲。而太子眼下無外乎是走到這一步了。
太子……能挺過去嗎?
林苒想著,拿帕子擦去蕭照嘴角染上的湯藥,終究輕聲說道:“殿下還是努力挺過來罷。”
挺過來。
他們且有許多的賬沒算清楚呢。
……
蕭照這場高燒熬得兩日才勉強退燒,其后太醫(yī)們?nèi)找共恍轂樗麌L試解毒之法。另一邊,延興帝下令追查刺客尚無下文,朝中有大臣開始奏請新立太子以固朝綱。
久不理會朝務(wù)的延興帝連續(xù)上朝數(shù)日卻日漸神采奕奕。
朝務(wù)固然煩悶枯燥,但想到即將得償所愿,他心里百般歡喜,看書案上堆積的奏折都順眼了些。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人馬上要到了。”高振陪延興帝下朝回到御書房,屏退宮人后笑吟吟稟報,“按路程算,明日一早便能進京。”
“讓他們抓緊些,明早直接把人帶去上朝。”
延興帝靠坐在龍椅上,手指一下一下點著盤龍扶手,哼起小曲。
人找到了,定然要過明路。
大臣們認可其身份,后面的事情才好辦,這其中或有阻力,卻也無大礙,他自有應(yīng)對之法。
太子昏迷不醒,腦子清醒一些的定然不會看不懂局勢。這個時候能站出來阻擾的便統(tǒng)統(tǒng)稱得上冥頑不靈,這樣的人留著也不會忠于他,正是殺雞儆猴的好苗子。一個不夠,多殺幾個也夠震懾這幫人了,難道他大齊還能無人可用?
“是。”
高振笑著躬身應(yīng)下,當即出去傳話。
諸般事宜早已吩咐下去,只待明日人進京讓百官見一見,心情愉悅的延興帝百無聊賴中再瞥一眼龍案上堆積的奏折,隨手取過一本翻看幾下,又扔了回去。
罷了,也不在這一日。
明日過后,自有人會處理這些事的。
想著,延興帝起身從御書房里出來,干脆回蓬萊殿聽小曲去了。
直至亥時過,聽罷底下的人稟報太子全無好轉(zhuǎn)跡象,他才命準備熱水沐浴梳洗,而后安心休息。
延興帝一覺睡得黑甜。
他往日甚少做夢,但這一夜做得一個美夢,夢中美人在懷、酒池肉林,再也沒有了任何拘束,好不快活。
然而睡夢之中卻被外面?zhèn)鱽淼膭屿o吵醒。美夢被打斷,最是煩悶,延興帝怒意翻騰中睜開眼,聽見外面腳步聲整齊劃一,一時心覺不對,不由擁著錦被坐起身。
什么時辰了?
可不管是什么時辰,底下的人從來不會敢隨意吵鬧、擾他清夢。
延興帝心底翻涌起一陣陣不安。
他眉頭緊鎖,凝神細聽外面的諸般動靜,一腔怒氣早已轉(zhuǎn)瞬間啞火。
“高振,什么時辰了?外面怎么回事?”
稍微壓下那股不安情緒,延興帝撩開帳幔揚聲喊高振。
回應(yīng)他的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高振進來了。
只是,和高振一起進來的另有一群身穿甲胄、腰佩長刀的侍衛(wèi)。
殿內(nèi)燭火幽暗,一道道高大人影隨著閃爍的燭火搖晃,延興帝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幾息時間,勃然大怒,連聲斥責:“高振,這是什么意思?你在做什么?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啟稟陛下,快寅時了。”高振皮笑肉不笑緩步上前。
延興帝一怔:“你這是什么意思?”
高振笑答:“奴才奉命恭請陛下休息。陛下往日辛苦了,從今往后不必如此費心費力,奴才恭賀陛下!今日的早朝會有人替陛下上的。”
本無比熟悉的面容此刻落在延興帝眼里,卻無比陌生。
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高振,不明白他面前這個卑賤的奴才怎么敢突然翻臉不認他這個天子。
什么叫奉命?
什么叫有人替他上朝?
“高振,你大膽!竟敢對朕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來人!快!把他拖下去砍了!”
心底那股不安再無法壓制,延興帝坐在床榻上表情猙獰叫囂著。
但這一次,他的這一道命令遲遲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yīng)。
殿內(nèi)驟然鴉雀無聲。
越安靜越令延興帝醒悟,蓬萊殿已經(jīng)被控制了,他將要被困在這個地方。
“是誰叫你這么做的?!”愣怔片刻,反應(yīng)過來之前種種只怕是一場騙局,延興帝猛然撲向立在床邊的高振,“誰?到底是誰竟敢這樣對待朕?是太子嗎?是不是太子?是不是?!”
高振抬手,直接推開延興帝,叫他從床榻上摔下來,摔在地上。
“太子且在東宮進氣多出氣少呢。”高振輕蔑瞥著這一生從未如此狼狽趴在地上的延興帝,冷冷一笑,“陛下便好好在這里待著罷,日后會有人送飯的。”
延興帝聽著高振的話,聽見那一句太子在東宮進氣多出氣少,才真正感覺到大齊似乎要變天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這個自己曾經(jīng)的大太監(jiān)的背影不斷喊叫,然而沒有人在意他的話,甚至在高振邁步出去的一刻,蓬萊殿大門被從外面關(guān)上。
“完了……”
延興帝癱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身上所有的力氣,整個人徹底癡怔。
……
卯時將至。
朝中一干大臣如往常身穿官袍、手持朝笏在太極殿外聽候上朝。
待到上朝鐘鳴,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入得太極殿,井然有序分列于殿內(nèi)左右,繼續(xù)耐心等候皇帝出現(xiàn)。延興帝上朝向來懶散,眾人早已習以為常,即便皇帝一時沒有出現(xiàn),也無人覺察出太多不對勁。
太極殿的殿門卻轟然在他們身后被關(guān)上。
沉悶聲響傳來、殿內(nèi)光線愈發(fā)黯淡,眾人齊齊回頭望見殿門緊閉,心知大事不妙,俱驚駭不已。
殿外顯然是有人在的。
有大臣奔向殿門附近用力拍打殿門要求開門,有人高聲詰問怎么回事,有人走向窗戶旁邊試圖開窗,然而回應(yīng)他們的是一陣窗戶飛快從外面被封死的動靜,殿內(nèi)也因此頃刻亂作一團。
宮中生變的同一刻,京城也不太平。
身穿甲胄、手持利器的叛軍在天亮前迅速團團圍困住朝中大臣們的府宅,不許任何人進出。
得令想要闖出府宅的奴仆慘死叛軍刀下,不一時各宅各府便不敢再輕舉妄動。他們不清楚外面發(fā)生什么事,可太子遇刺已有先兆,誰都知道——出大事了。
宮里宮外處處亂糟糟。
太極殿內(nèi)的大臣們在被困住將近一個時辰后,終于等到殿門被重新打開。
殿外已天光大亮。
殿門被打開的那個瞬間,晨光爭先恐后涌入殿內(nèi),被困在這里的大臣們反而由于不適應(yīng)瞇了眼。
回過神后,有人動作麻利想要趁機往外面跑,靠近殿門口時直接被兩名士兵架著長槍擋回來。那人被迫步步后退,退回殿內(nèi),隨即一大批手持長槍、腰佩長刀的將士涌進殿內(nèi)把所有人包圍,也使得他們這些大臣被迫聚集在一起。
這些將士出現(xiàn)在太極殿的原因顯而易見。
大臣們面面相覷,只因無從窺知此番背后作亂的究竟是什么人。
“沈妃娘娘到——”
大臣們對高振的聲音從來不陌生。
但這一刻,聽見他為沈妃通傳無不感到震驚。
出這么大的事,陛下沒有來,陛下身邊的高公公來了,且?guī)缀醣卉浗纳蝈锬镆瞾砹恕@、這算是怎么一回事?眾人懵然中,但見小腹微隆的沈妃娘娘臉色微微發(fā)白,被宮人攙扶著緩步而來。
“諸位大人忘了禮數(shù)么?還不拜見沈妃娘娘?”
大臣們一時滿頭霧水,瞧見沈云蕊也未立刻反應(yīng)過來行禮之事,高振笑得一聲,提醒他們。
聽見這話,他們反應(yīng)過來,忙挨挨擠擠與沈云蕊見禮。
步入殿內(nèi)的沈云蕊雙膝發(fā)軟、雙腿打顫。
若不是被人左右攙扶著,她定早便轉(zhuǎn)身逃走。
事情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
沈云蕊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帶來太極殿。
宮里出事了。
往后這天下將不再由皇帝陛下做主,而那些人需要一個龍椅上的傀儡——她腹中未出生的嬰兒。
一想到自己同孩子往后要面對什么樣的境地,沈云蕊渾身一陣一陣惡寒。
她曾以懷上龍嗣為傲,數(shù)月時間,她卻因此處境凄涼。
“高公公,不知陛下在何處?眼下乃早朝的時辰,陛下遲遲未至,臣等實在憂心。”有大臣主動發(fā)問,而殿內(nèi)所有朝臣心知肚明,沈妃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陛下今日恐怕是來不了了。”
高振一笑,親自扶著沈云蕊步上玉階,“太子殿下命懸一線,陛下憂思成疾,已然臥床不起。”
“故而,陛下往后皆再不能上朝。”
“傳位的詔書一會兒到。”
幾句話如平地驚雷,叫一干朝臣們久久說不出半個字。
何謂陛下往后再不能上朝?何謂傳位的詔書?
“高公公,此話何意?”先前開口那位大臣連連發(fā)問,“陛下昨日尚且身體康健,怎會忽然臥床不起?太子殿下既命懸一線、尚未脫險,陛下又為何要在此時下傳位詔書?這實在匪夷所思,無論如何該讓我們見陛下一面才是。”
高振撩了下眼皮,笑了笑:“陛下口諭,誰也不見。”
隨即將沈云蕊扶至龍椅旁邊站定,復(fù)慢悠悠與眾人道,“沈妃娘娘腹中不是有個馬上出生的小皇子嗎?”
“高公公慎言!”
那大臣被高振的話震得情緒激動,“稚子何辜,你們這分明是要造反!”
高振笑意不減,眼神異常冷漠。
他抬手,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將這名大臣擒下,大臣驚懼道:“你們、你們想要做什么?!”
“該慎言的是您吶,魏大人。”高振離開沈云蕊的身邊,步下玉階,而士兵已經(jīng)把這名大臣押至玉階之下,迫使他跪在地上。高振走到他面前,伸手抽出其中一名士兵腰間的長刀,架到這大臣的脖子上。他環(huán)顧被一眾士兵攔住的朝臣,譏笑說,“諸位大人,慎言。”話音落下,溫熱鮮血也染紅那把長刀。
玉階上的沈妃雙腿發(fā)軟、瑟瑟發(fā)抖。
若不是被兩名宮人用力扶著,幾乎癱軟在地。
那名大臣瞪大眼睛,再說不出半個字,轟然倒在地上。
高振又掃視一圈殿內(nèi)眾人,面上再無笑意,冷冰冰重復(fù)一遍自己之前說的話:“傳位的詔書一會兒到。”
沒有人開口指責詰問。
回應(yīng)他的唯有無盡的、深深的沉默。
……
東宮。
皇宮與京城不太平,有太子在的
東宮再這一日晨早更無法幸免。
一場廝殺過后,叛軍近乎長驅(qū)直入,闖到正殿外。弓箭手把整座殿宇圍住,儼然是不給任何人逃走的機會,為首的年輕男子在將士的簇擁之下大步走到正殿外。
林苒從殿內(nèi)出來。
春鳶緊緊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行至廊下。
早在東宮生亂之際,宮人已四下逃竄,這會兒廊下再無其他人。
林苒停下腳步,望向為首之人。
那人也抬了眼朝她看過來。
她看清楚他的臉,一張于她而言不陌生卻很難感到不意外的臉,奚鶴鳴。
率領(lǐng)叛軍闖入東宮之人正是奚鶴鳴。
不久之前,他上奏稱重傷無法參與今年秋狩,須留在府中休養(yǎng)。
林苒看著十來步外的奚鶴鳴,見他似身強體健、身手敏捷,全無傷態(tài),想起自他受傷以后蕭嬋沒有少去探病。她微抿唇角,搶在奚鶴鳴之前開口:“為什么是你?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你。”
奚鶴鳴不為所動,掃視過一圈反而問:“徐明盛呢?”
林苒冷笑:“在你帶人硬闖東宮之際,徐大人便去召集人馬保護太子,我還沒問你徐大人呢?”
“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奚鶴鳴瞥一眼林苒道,“我會帶太子妃平安離開的。”
“離開?這話我倒有些聽不懂了。”林苒說,“我既是太子妃,又能如何離開?離開又能去何處?”她輕抬下巴,直視奚鶴鳴,“左右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我只想問一問,奚鶴鳴,你在邊關(guān)見識過最多將士與百姓所受蠻夷之苦,你怎么能忍心出賣同胞,同外邦勾結(jié)在一起?”
幾句質(zhì)問令奚鶴鳴表情微變,他沉下臉:“我亦是被逼無奈。”
“誰會逼你通敵賣國?”林苒嗤笑。
奚鶴鳴頓時往前走得一步。
他動作停頓了下,依舊快步走到林苒面前,低頭盯著她:“你不知道嗎?苒苒,你當真不知?”
逾矩的稱呼仿佛悄然昭示許多不為人知的事。
林苒蹙眉,冷聲呵斥:“放肆!”
“放肆又如何?”奚鶴鳴眉眼不動說,“事已至此,不如乖乖跟我走。”
林苒道:“你我雖不相熟,但想來也算有所了解,奚鶴鳴,你覺得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奚鶴鳴不語。
林苒視線從他面上移開,望向在他身后烏壓壓的叛軍。
“但這樣多兵馬,今日的確插翅難飛。”沉默過數(shù)息,林苒慢慢開口,“奚鶴鳴,你說得對,事已至此,故而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聞言,奚鶴鳴遲疑過一瞬,依舊點了點頭:“你問。”
林苒道:“沈世才之死與你可有關(guān)系?”
奚鶴鳴微愣,眼神驟然冷下去,語氣也冷冰冰:“他膽大包天,竟敢調(diào)戲于你,害得你受傷。落得那般下場,無非是他咎由自取。他出事之后,我見人人拍手稱快,想來我也不過為民除害。”
言語試探之下知曉沈世才之死實則是奚鶴鳴的手筆,林苒想起的是七夕那日與他在長街的偶遇。
那時他同蕭嬋在一起,因皇后娘娘做下安排。
看來,奚鶴鳴的回京便是一場預(yù)謀。
長公主府那場刺殺,可以想見同他也很難逃得了關(guān)系。
當初沈世才出事她不同情。
但今日從奚鶴鳴口中聽到這樣的幾句話,她一樣并不覺得感動。
“我同沈世才之間的事,與你有何干系?”林苒語氣淡淡,戳破他心思,“你若為民除害,便不必攀扯上我。你若為我才做下那些事,那你可曾在意過我是何想法?是你為著你想要的利益才做下的事,大可不必說成是為了我。”
奚鶴鳴怔一怔,眉眼染上不快:“若非為了你,我怎會如此?”
他忽地拽住林苒手腕,逐漸顯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勢,“是你剛回京城便要嫁人,都是因為你!”
“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難道太子是那個人?
突如其來接連的質(zhì)問使得林苒暗自深吸一氣。
既然說出這些話,奚鶴鳴眼下便不會懂,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眼里除去自我感動只剩下借口。
“放開太子妃!”
春鳶見奚鶴鳴對林苒動手,立刻怒吼道。
林苒偏頭示意春鳶退下又去看奚鶴鳴,她問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云破日出,朝陽升起。
金碧輝煌的蓬萊殿卻比往日任何時候更安靜。
延興帝抱著頭癱坐在地上,始終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今天這樣,更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他被軟禁在這里,只能等著有人來救他……可太子昏迷不醒,在玉華山,是他派人去刺殺太子的。
本以為只待太子出事,他順理成章廢太子、立新儲君。
誰曾想,竟功虧一簣,反落入他人彀中。
誰……?
到底是誰在謀害于他?甚至連高振都背叛他!
難道太子其實根本沒有出事?是特地做一場戲用來誆騙他而已?
但他分明親自探望許多次,他親眼看見太子昏迷不醒。
延興帝越想越痛苦,將頭埋得更深。
耳邊卻忽地響起“吱嘎”一聲,外面的光線更加猛烈照進殿內(nèi),是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他沒有抬頭,縮一縮身子,然而傳入耳中的腳步聲令他呆愣住。哪怕從未刻意留心,在這一刻,他依然感覺到這腳步聲熟悉,他心底浮現(xiàn)出一道身影——夫妻二十余載,原來,他對她的一切早已熟悉。
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
延興帝終于抬起頭,先望見一道影子被日光映照在殿內(nèi),慢慢抬眼看清楚站定在他不遠處的人。
“你這賤婦!”
“是朕冊封你為皇后的!是朕給了你這一切!你怎敢如此?!”
當看見王皇后那張臉時,延興帝仿佛徹底回過神,意識到今日之事與眼前之人離不開關(guān)系。他難以接受,憤怒難以言狀,幾乎睚眥欲裂。
延興帝撲上去,兩名大力太監(jiān)也上前擋在王皇后的面前,輕易把延興帝攔了回去。他狼狽跌坐回地上,鬢發(fā)凌亂、衣裳不整,哪里有半分一國之君的威嚴?
“王婉瑩,你到底想做什么?!”延興帝怒吼中質(zhì)問。
立在原地的王皇后聽見這個名字,神色恍惚了下,皇帝的指責并未停止。
“倘若對朕有不滿,你盡可沖著朕來,為何連太子也不放過?他視你若生母,從來恭敬相待,你為一己之私,連他也不放過,竟設(shè)下毒計想要取他性命!你這個毒婦,你可知今日之事,要叫你們太原王氏跟著你一起萬劫不復(fù)!”
王皇后已回過神。
她淡漠看著面前這個全無反抗之力的男人,輕扯嘴角。
“陛下何必將自己做下的事往旁人身上推?”
“難道不是陛下派人刺殺太子嗎?親生父子尚無情意可言,何況旁人?”
“還有——”
她目光冷下去兩分,“王婉瑩這個名字,你不配喊。”
皇帝尚在潛邸時,她便嫁與了他。
那時年幼,萬事懵懂,彼時聽他一口一個“婉瑩”亦心中甜蜜。
但沒多久所有的甜蜜便破碎了。
他開始暴露出本性,驕奢淫逸、美人不斷,她如夢初醒,知曉自己的天真,居然對這樣一個人心懷期許。
日子卻總歸能過下去。
再后來,藩王生亂,借著王家他才得以順利登上帝位。
換來的是他忌憚之下趁她孕中不備,害她小產(chǎn),從此再也不能有孕。他徹底安心,自覺高枕無憂,甚至如同憐憫一般,寵幸她的大宮女令其懷
孕。
自那個大宮女懷孕起,人人皆知這個大宮女的孩子等同于她的孩子。
乃至曾有人為此同她說陛下是愛重她的。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
分明是他親手將她摧毀、將她掐死,落在旁人眼中,反倒竟可能變成他其實愛重她的證明。
可是從那個時候起世上的王婉瑩便死了。
她恨他,恨他殺死了自己,那么輕易,那么隨便,又那么理所當然。
“什么不配?”延興帝覺得王皇后的話聽來莫名滑稽,“便是你今日發(fā)動宮變,朕也依舊是你的夫君!這輩子你只能是朕的人,你的名字朕為何不配喊?”話說罷,他重新找回一點氣勢,立時掙扎著站起來,理一理散亂的衣襟。
“閉嘴!”
王皇后眼底迸發(fā)出怨恨,上前一步,一巴掌重重打在皇帝臉上。
延興帝不敢相信皇后會對他動手。
“你這個賤婦,你竟敢打朕!”他伸出手去拽王皇后衣襟,尚未碰到她,又被那兩個大力太監(jiān)用力推開。
延興帝再次跌坐在地。
“取詔書來。”王皇后淡淡吩咐一聲,恢復(fù)冷靜,又對延興帝道,“今生今世,你我便緣盡于此,能得我送你一程,也算是你的福分。”
“你,你想干什么……”聽出話里的古怪,延興帝悚然一驚,驚慌中無力恐嚇,“王婉瑩,你瘋了!你敢弒君,你膽敢弒君,朕要誅你九族!朕定要誅你九族,朕要將你碎尸萬段!”
王皇后只是輕蔑一笑。
她漠然看著她,一雙眸子遍尋不見一絲溫情。
……
“走水了!走水了!”
“蓬萊殿走水了!蓬萊殿走水了!”
殿外宮人奔走呼號的聲音傳入殿內(nèi),大臣們悚然不已。
蓬萊殿,陛下不是在蓬萊殿嗎?
沈云蕊萬事不知,又自身難保,無暇顧及那個早已決裂的男人。
高振卻比朝臣更震驚。
先前不曾說過蓬萊殿會走水……
這是,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