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會城市開車到縣城要兩個半小時,陳生在待遇方面很大方,給她租了一輛小型房車,這意味著拍攝時她不用在片場冬冷夏熱的候戲棚休息了。
上車之后秋秋興奮的晃了一圈,看哪兒都新奇,反正車上也沒有外人,喻氤便放任她撒歡。
小姑娘大學讀了一年就退學出來打工了,問她為什么,只說成績不好讀了也是浪費錢,跟著混得不怎么樣的自己在北京漂了快四年也沒見有什么怨言。喻氤如今沒什么朋友,身邊最親近的人除了父母便是秋秋和周湘了。
秋秋人也很機靈,看到她拿出眼罩就不再發出大動靜,老老實實坐下來記備忘錄,準備把房車物盡其用。
記到一半,突然想起來件事,“對了,昨天有人給你發了微信,我看到的時候太晚了,忘記跟你說了。”
為了靜下心來拍戲,正式進組的當天晚上喻氤就把手機交給了秋秋,反正也沒什么人會找她,如果有突發情況秋秋會告訴她的。
因此喻氤眼罩都懶得取,象征性地問了一句:“我爸媽?”
“不是呀,叔叔阿姨都有備注的我怎么可能認不出來?”
“所以備注是什么?”
“呃,我看看……”窸窸窣窣的動靜是秋秋在包里翻她的手機,“哦,是個太陽的表情。”
喻氤沒反應,秋秋以為她沒聽見,又重復了一遍。
喻氤掀開眼罩從房車自帶的小床上坐起來,秋秋立刻遞上手機,聊天框上顯示著兩個氣泡,再往上就是17年的聊天記錄了。
——【老幺,好久沒聯系了,聽說你在拍孟豎的戲,恭喜你咯!】
——【還記得咱們的十年之約吧?不出意外的話,哥哥我就是第一個履行當年諾言的人。】
——【喻氤,我們再合作一次吧。】
“誰啊這是?”秋秋湊過來。
喻氤想了想,說:“你找導演組的人問一問,《鐵銹》的配樂請的是哪位老師。”
秋秋不解其意,但還是找孟豎的導助問了一下,得到的答復是——“還沒正式定,原計劃是繼續和孟導的老朋友涼山老師合作,但老師最近身體不好,就給孟導推薦了其他人。”
“……大概率會選秦晝吧,他拿到劇本之后和孟導聊了幾次,提出想用一些破格的樂器元素,挺大膽的,我看孟導好像聽進去了。”
免提的語音條播放完畢,自動消聲,喻氤的反應一點也不驚訝,秋秋明白過來,“發消息的那個不會是秦晝吧?”
喻氤點了點頭。
“他還挺……自來熟的哈!一點也不像五六年沒跟你聯系過的樣子。”秋秋尬笑兩聲,委婉地評價。
她被招來做喻氤助理的時候,已經距離大規模網暴事件過去近一年,具體發生過什么周湘沒和她細說,后來時間久了,她靠著和喻氤的相處慢慢拼湊出了真相。
喻氤看著秦晝發來的消息陷入思索。
她和秦晝是16年認識的,那時他剛從選秀節目里斷層出道,他的公司耀皇娛樂為捧他,專門拍了部偶像劇,就是后來的現象級校園偶像劇《夏歌》。
那部劇的熱度延續到了戲外,令本色出演的秦晝一躍成為頂流,也使劇中其他新人演員們受到了空前的關注。
大家都是新人,年齡相仿,性情相近,因為一部戲走到一起,又幸運的火了,各自簽了大公司,所有人都覺得《夏歌》的這群年輕人會前程似錦,就連他們自己也這么認為,約定好友誼不散,十年之內一定要再聚到一起合作。
喻氤年紀最小,剛剛大一,是團隊里的老幺,秦晝比她大一歲,排在倒數第二,他本身就是個孩子王,很快成為他們這群新人的中心。
他會在片場休息時偷偷給大家寫歌,會在小年夜把大家從被窩里挖起來跑到影視城的郊外放煙花,也會一時興起,慫恿他們半夜溜出去擼串,害得第二天上戲每個人都腫得像豬頭,被導演追著臭罵。
喻氤的高中時期總是忙碌地奔波于藝考補習班和學校,《夏歌》這部劇彌補了她青春期的遺憾,在戲里戲外留下了很多快樂的回憶。
但現在想想,如果那一年她沒有被選角導演看中,沒有拍《夏歌》,沒有認識那些人,或許也會在另一個時間點,經歷青春的另一種形態,未必會比這段經歷失色多少。
所以美的其實不是人,也不是事,美的只是18歲而已。
如今距離《夏歌》播出已經過去五六年,說著一直做好朋友的人也早就走散,有的在圈中查無此人,有的早就轉行,也有像她這樣還吊著一口氣堅持的。唯獨秦晝是真的越走越遠,哪怕在事業最高峰高調公開戀情也從未走過下坡路。
六年的時間,他從流量歌手發展成歌壇地位穩固的唱作人,前兩年還開始轉向電影配樂,由他作曲配樂的小眾文藝片還提名了韓國堤川國際音樂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如果說聞勉是圈中神話,秦晝的經歷就是另一種傳奇,還是轟轟烈烈,惹人嫉恨的那種。
喻氤握著手機在床邊坐下來,打下回復:【謝謝,也祝你成功拿到和孟導合作的機會。】
消息剛發出沒多久,對方就回了過來,一如既往的狂妄:【那還用說?等我做完demo第一個發給你聽。】
秋秋拉上最后一個行李箱,回頭見喻氤抱著手機好半響沒動,既不像在發呆,也不回消息,忍不住瞄了一眼屏幕,慢吞吞地問:“喻氤姐,你為什么不生氣呀?”
喻氤抬頭,神情平靜:“為什么要生氣?”
秋秋小臉扭得皺巴巴,糾結道:“你把他們當朋友,但是你出事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你說話,就連這個秦晝也是裝聾作啞,現在又一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蹦出來,換做是我,我就會覺得很惡心。”
喻氤拍拍她的肩膀,拉上眼罩躺了回去,“不要為不值得的人生氣。”
秋秋等了幾分鐘,見她是真不把秦晝的出現當回事,試探性問:“那手機還是我幫你保管?”
喻氤隨手一指,“放這吧。”
又說:“幫我把他的備注改了。”
“改成什么?”
喻氤想了想,“就名字吧。”
最終沒有再回復秦晝。
南方的夏天晝長夜短,近七點太陽才逐漸落下地平線,車隊在高速服務站修整了十分鐘后就全速前進,趕在天黑前到達了縣城。
整個縣城仿佛停留在世紀之交,放眼望去,不見幾棟高樓,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無人居住的握手樓,主干道上的水泥路也深一塊淺一塊,街邊時不時出現一些名叫“民華煙酒”“盲人按摩”的小店。
車隊經過一輛裹滿塵土的電瓶車時,車上的中年男人轉過一張布滿汗漬的臉,好奇的打量這些外來汽車。
喻氤很想問孟豎是怎么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的。據說這里是一個小漁村發展起來的城市,靠港口繁榮過一陣,但發展不了其他產業,自然也就留不住年輕人,被時代拋在了后頭。
縣城里最好的酒店只有三星,肉眼可見的陳舊,勝在該有的設施都有,房子也還算寬敞,負責對接她的后勤人員叮囑有什么需求就提,他們會統一采買回來,這倒是方便了秋秋。
把人送走,喻氤洗了個澡,濕著一頭黑發,用手抹開浴室鏡子上的水霧。
鏡子里的女人放松了臉部的肌肉,嘴角自然下垂,黑眸上翻露出一線下三白,看起來陰郁又冷漠。她一動不動地注視了一會兒,隨后輕提眉眼,對著鏡子恬靜一笑,整張面相都發生了詭譎的變化。
從現在起,她將成為李金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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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經濟高速發展,無數人乘著改革的春風飛黃騰達,各種小道消息不脛而走,撩動無數想掘金的人千里奔赴來到沿海一帶,其中包括了李金銀的媽,當時金貴的大學生王彩嫻。
王彩嫻被李志強騙到宜海時,他的手下已經有了十幾個“一級講師”,與他們不同,王彩嫻和李志強還有點情分,所以幾次三番逃跑,李志強都沒舍得對她動粗,還讓她去給“講師們”的大通鋪煮飯。
第二年王彩嫻懷了孕,夫妻倆扯了證,過了幾年小意溫存的日子,直到李金銀七歲那年,王彩嫻最后一次逃跑,被李志強剛搭上關系的輔警開車送了回來,打斷了腿,再不用出門了。
那時候法律上對李志強這樣的團伙還沒個定義,周遭的鄰居都道他是個能開上小汽車戴金項鏈的“生意人”,有這樣一個爸,盡管李金銀沒什么朋友,卻沒有哪個小子敢惹她。
婁澤一家搬到巷口的時候李金銀挺好奇,他有個仙女一樣的媽媽和一個奇丑無比的爸爸,第一次從他家的水果攤路過時李金銀被那個男人的臉嚇了一跳,對方木訥地遞過來一個蘋果,說給她吃。
一個學期后李金銀才知道,婁澤跟那個男人沒有半毛錢血緣關系。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她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窺見云彩其實也沾著泥——原來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也沒有看起來那么像童話故事里的小王子。
直到李金銀親眼看見婁澤的媽媽將李志強從按摩店帶走,一路帶進婁家,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清晰。
一樓的窗子里傳來屬于男人和女人的調笑,婁澤那個丑木頭一樣的爹就坐在窗子下面的水果攤,看見李金銀,又沉默地遞來一個蘋果。
那天晚上再回家,李志強脖子上掛的金項鏈不見了。
也就是那個夜晚,在蚊蟲飛舞的后港銹船旁,李金銀認識了婁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