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間的門驟然被推開,燈光出現的那一瞬喻氤本能地埋下頭,隨即想到這酒店被劇組包了場,外人上不來。
下一秒,門被再次輕輕闔上。
樓道里恢復昏暗,她眨眨眼,視線里出現一管筆直的褲管。
聞勉還穿著收工時的白色襯衫,肩線挺闊,若不是松開的衣領和袖口,還以為剛從節目上下來。
他沒有看喻氤,而是歪頭打量起安全通道里唯一的一扇窗。
窗外正對酒店停車場,幾展路燈將樓下的一片區域照得昏黃,更遠處的高架橋上車輛川流不息,和一棟棟亮著白熾燈的寫字高樓融匯成冰冷的夜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你猜多少倍的鏡頭能從對面拍到這里?”聞勉開口。
喻氤看看最近的一棟高樓,與這里隔著兩個停車場的距離,不至于吧……
“我們下午拍外景的場地人流量不少,“說到這里,聞勉像是想到什么,眼睛瞇了起來,不過轉瞬,他又恢復溫和:“消息快些的媒體,現在應當在往這里趕來。”
喻氤無言。
誠然,從她試戲成功簽下合約的那一刻起,她就要面臨“孟豎”和“聞勉”這兩個名字所帶來的光環,她接受了機會,同樣也要接受拷問。
誰能保證沿海的省份就沒有娛樂版塊的記者呢?更何況這是個全民皆媒體的時代。
她默默地滅掉煙,同時有點摸不清聞勉,這是單純提醒她,還是在告誡她少生事端?
樓道空氣不對流,苦中帶甜的煙草味久久散不去。
喻氤瞧一眼聞勉,想說點什么補救一下。
聞勉卻突然轉過身來淡淡道:“雖然不清楚你之前在其他劇組是怎么拍戲的,但孟豎不是一個只知道照搬腳本的導演,就算達到了他的理想預期,他還是會不斷的讓你‘保一條’,直到逼出你所有的可能性,所以不必感到挫敗,這就是創作的過程。”
喻氤一愣,臉色并未好轉。
“孟導說的對,我太浮躁了。”
在一部又一部流水拍攝的糖水片中,她已經喪失了對創作的思考,變成一顆只會聽話做事的螺絲扣,一旦導演不告訴她要怎么演,她就會失去主心骨,茫然失措。
即使再不愿承認,她也已經被爛劇爛片同化了。
聞勉轉開眼,不去看懊喪模樣,聊天似的問:“你覺得李金銀是個什么樣的人?”
喻氤斟酌道:“一個自私的可憐人,一個瘋子。”
聞勉又問:“婁澤對她意味著什么?”
“這世上最后一條拉住她的繩子。”
“李金銀愛婁澤嗎?”
喻氤答不上來,她在聞勉沉靜的目光中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挫敗,肩微微塌下來,“說實話,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好像做了很多功課,看上去理解了這個人物,可本質上我的生活離她太遠,很難找到一個表演上的支點,所有的技巧在她身上都很……假。”
“我知道,我是在表演情緒。”
聞勉看著她沒說話,黑眸在夜色里閃動著冷質的微光,和平日不太一樣,喻氤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終于,聞勉再一次開口:“你有沒有考慮過拋開技巧演這個人物。”
喻氤一愣,“你是說體驗法?”
體驗法,讓演員放下本我,用角色的思維思考問題,用角色的方式對待世界,將自己完全變成戲里的角色,并且將這種狀態延續到現實生活中,直到一部戲完成。
她沉聲:“可是體驗法入戲容易出戲難,圈里不是沒有先例,拍完之后三四年接不了下一部戲,就此沉寂。”
聞勉看著她笑了笑,像在說選擇權在她。
喻氤抿緊下唇。在她尚不記得事的時候,喻母就發現她常常和電視里的人展現出同樣的情緒,電視里的人笑她跟著笑,電視里的人哭她也哭。
后來進了電影學院,人人都說她有悟性有靈氣,可一上技巧課就表現得差強人意,她還記得系主任對她意味深長的評價——“這孩子不適合現在的演藝圈。”
當時以為說的是她的心性,入行兩年后,面對一個個懸浮的劇本、矛盾的人物,喻氤才明白系主任的意思。
所謂的體驗派,實際上是在損耗演員的情感。
人的情緒和精力是有限的,關于角色的體驗不會隨著一部戲的結束而消失,它們會像影子一樣在演員的生命里留下私密的印跡,直到隨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化。
而這種體驗未必是正向的,尤其是當角色是李金銀這樣的邊緣人物時,入戲和出戲都是一種考驗。
可是喻氤有眼睛,能看出孟豎今天的不滿意。拍攝日程緊鑼密鼓,若是一直拿這幅狀態應對,不消幾日她就會被打出劇組。
曾幾何時老師們眼中的尖子生,也成了水桶里最短那塊木板,拖人后腿。
“抽太多煙對嗓子不好,早點回去休息吧。”似乎是察覺到她緊繃的情緒,聞勉點到即止,準備離開,
喻氤忍不住多嘴,“這就是你入戲的方法?”
聞勉身影一頓,握著門把手沒動,兩秒過去,樓道里安靜的過分,喻氤敏銳的察覺到,她可能說錯話了。
就在這時,“嗑”的一聲,硬實鐵門被推開。酒店走廊的暖光順著門縫灑了進來,周遭氣壓一松,聞勉輕笑著側目,“你可能誤會了。”
“我演戲,但不入戲。”
喻氤微怔,心中浮上一絲疑問,但聞勉卻不欲再談,邁步離開了。
直到他走后許久,喻氤還坐在樓道里愣神,剛才那是聞勉嗎?為什么和白日里不太一樣?看著有點讓人生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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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物極必反,聞勉的建議在心頭壓了一夜,第二天喻氤反倒輕松了不少,雖然還是頻頻吃ng,但至少不會給自己壓力了。
認清自己的能力,卸掉自我期待,踏踏實實的跟著孟豎“磨”,她也想試著享受創作的過程,畢竟能進孟豎的劇組這樣的事,放在以前她根本是想都不敢想。
她的轉變孟豎看在眼里,照舊是不告訴她具體怎么演,但中午收工前拍了拍她的肩,有些鼓勵的意思。
到這里,省城的戲就全部拍完了,大家伙兒回酒店吃了盒飯,兩個小時的時間各自修整,兩個小時后所有人樓下集合一起開車去縣城,之后他們將在那個沿海的小縣城,度過為期半年的拍攝時光。
喻氤吃過午飯在房里走了幾圈消食,剛想躺下瞇一會兒,孟豎的副導急匆匆地敲開她的門,說孟導有事找。
到了樓下一層,孟豎的房間門開著,制片和幾個組的指導老師都在他房里,聞勉也在。
“孟導,各位老師。”喻氤和眾人打了招呼。
“喻氤來了,”孟豎指了指沙發,“坐。”
喻氤意識到氣氛不太對,邊坐邊說:“發生什么事了?”
孟豎今天沒戴墨鏡,皺著眉解釋昨天的路透傳到網上去了。
“這是統籌排戲的疏忽,路透我們會處理,叫你來主要是跟你說一聲,讓你心里有個數。”
眀惠園是幾個外景景點里最大的取景地,人流量大,劇組雖然提前跟市里打過申請,清空了一片場地,但公共場所不好控制現場,有的人在外圍拍了照片,劇組也沒辦法一個個去請求刪除,這些在聞勉昨夜提醒的時候喻氤就有心理預期了。
說白了涉及的是劇組保密的事情,跟他們演員沒什么利益牽扯,只不過因為她這個女一號沒什么說服力,路透爆出來必定會在網上引發爭議,想來這就是孟豎把她叫來的原因。
負責排通告的統籌也是孟豎的老班底,年紀可以做喻氤父親了,站起來給喻氤鞠躬:“喻老師,是我們的紕漏,給您造成困擾實在是對不起!”
喻氤臉色不是很好看,但還是好脾氣地朝對方擺了擺手,“不要緊。”
隨后又看向孟豎:“您需要我做什么嗎?”
孟豎打眼瞧她,見她還算鎮定,比較滿意:“我會叫人盡快公布立項,出一張標明主創的概念海報,也跟你經紀人通過氣了,之后你轉發一下,別的不必多說。到了縣城的拍攝地我們會多雇一些人做保密工作,這段時間你就不要看網上的評論了,只管專心拍戲。”
喻氤有什么理由說不呢?只能點頭說好。
孟豎又問:“聞勉呢?”
聞勉坐在最邊上,從頭到尾都未發一言,聽罷斯文地頷首:“我沒有意見。”
“行,那就散了吧,該裝車裝車,半小時后出發。”孟豎不再理眾人,回到鋪滿紙張的工作桌前。
眾人見此也都陸陸續續離開,聞勉是最后一個走的,經過孟豎時,埋頭工作的人不經意地開口:“你沒有什么想問的?”
聞勉腳步未停,平淡地擦肩而過,“我的意見重要嗎?”
孟豎深深看了他兩眼,沒有挽留。
喻氤回到房間,秋秋已經從周湘那里得到了處理結果,邊整理箱子邊大聲抱怨:“這么大的劇組怎么會這么不專業?連我都知道前期要做好保密工作,他們頭幾場戲就定在景區!什么都還沒拍呢網上傳得到處都是,不會是故意搞噱頭吧?”
“小聲點。”喻氤換了身舒適的衣服,“你覺得孟豎需要這樣的噱頭嗎?整部戲只有這幾場設定在省會,又正好在夏天,不現在拍什么時候拍?”
秋秋不服氣,摔了手里一疊衣服:“那可以先在縣城拍攝,夏天快過去的時候再來省城補嘛,我不信孟豎的劇組會缺這點路費。”
喻氤停下動作,臉上沒有表情時顯得極冷清,秋秋知道她不悅了,頓時蔫了火氣,不敢再抱怨。
“什么時候拍有區別嗎?”喻氤語氣淡淡。
她和聞勉的位置天差地別,只要她一日沒有代表作,就終要面對大眾的質疑,什么時候被爆出來根本沒有差別。
如果說之前她還會害怕和退縮,那么這一刻她迫切地想要贏,想要被看見,被承認,想要站到更大的舞臺上,不再做誰人花邊新聞里的符號。
她要擁有像聞勉那樣,誰也不敢消費的實力。
秋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覺得她突然氣場都變了,變得有點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