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總是很難理解北方人對春的期盼,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蕭索了整整四個月,樹上終于開始抽芽,不刮沙塵的晴天里站在太陽下,人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孟豎的工作室建在四環邊上,是一座占地面積很大的三層高黑色建筑。
秋秋停好車,探出窗外打量,感嘆不愧是搞藝術的,工作室都這么前衛。
“要我陪你上去嗎?”周湘難得沒在車上辦公,仔細聽能聽出她語氣中藏著一絲緊張。
喻氤慢吞吞地拉上外套拉鏈,“不用,我馬上出來。”
“那好吧,你別緊張,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喻氤笑笑,拉開車門下了車,沒走兩步,聽到秋秋喊她:“喻氤姐喻氤姐!”
一回頭,小姑娘對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拿下孟豎的戲,咱們就一飛沖天啦!沖啊姐!”
喻氤擺擺手,轉過身嘴角就落了下來,腳步沉重的邁進大門。
今天是周六,整座工作室靜悄悄的,前臺也沒人站崗,喻氤松了口氣,自己按照墻上的指引標往里走。
工作室內部裝修走的是紅黑配色,墻體和地面鋪著黑膠,還做了曲折的隔斷,通道兩邊垂著等墻高的紗布海報,全是孟豎導演的作品,視覺上十分震撼,走在其間仿佛置身影院。
順著海報走,盡頭是電梯間和寬敞的上下樓通道,角落放了兩張固定的長木凳,喻氤沒摁電梯,在木凳上坐了下來。
就這么呆坐了十分鐘,她看了看時間,嘆了口氣,兩手揣兜靠在墻壁上無聊地數天花板上的燈管,沒數幾根呢,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就這么正正和低頭下樓的人撞了個對眼。
來人四十來歲,穿半節卡其中褲,t恤下小肚子微鼓,喻氤認出是知名電影制作人陳生,忙起身微微頷首。
陳生看她在這坐著也是一愣,又看看停在一樓沒有按下的電梯,大約以為她是緊張,自己偷躲起來做心理建設,于是和氣地打了個招呼:“喻氤是吧,快上來,孟導在里面等你呢。”
喻氤放在兜里的手捏緊了,這跟她原本的計劃不一樣,她本想找個地方坐半小時然后出去告訴周湘她沒被選上,現在既然被陳生發現了,她只能規矩站好,順著陳生的意思,跟著上了樓。
陳生沒有帶她去尋常的試戲室,而是將她帶到了一間類似劇本圍讀時用的房間,孟豎背著門口獨自坐著寫寫畫畫,手邊放著幾摞大概是劇本的紙,一個眼鏡袋和兩支沒有筆帽的黑色水性筆。
陳生敲敲半敞的門,孟豎回身,立刻鎖定了喻氤,他真人和電視上沒什么兩樣,高高瘦瘦,頭發短貼著頭皮,眼神炯亮,透出令人不適的犀利。
喻氤躬身問好,對方利落的讓她就坐,喻氤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期間孟豎目光始終凝在她身上。
陳生也挨著孟豎坐下,帶著笑意寒暄:“突然聯系你經紀人,嚇了一跳吧?”
喻氤平聲應道:“還好。”
“那就好,你應該聽說了,我們是想讓你來試孟導的新戲,這個戲我們前后準備了兩年,基本已全部準備完畢,唯一的問題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女一號人選。”
和陳生的健談相比,孟豎話很少,直接遞過來一份人物小傳。
喻氤一目十行,捕捉到紙上寫的這個人物看起來要清純無害,一眼就是乖乖女,她有些驚訝地抬頭,“您不知道前一陣關于我的新聞嗎?”
陳生露出并不意外的表情,“你是說你在《斬風破浪》的片場外抽煙被拍到的事吧。”
喻氤點頭,《斬風破浪》是她參演的時代奮斗劇,上月剛播完,在此之前她已經近三年無戲可拍,早已淡出大眾視線,想著片場附近人煙稀少也沒有特別注意,等戲抽煙的時候被路人拍了下來發到某平臺,她自己都不知道。
巧的是,那照片像素模糊,加上平臺小眾,用戶幾乎都是不關心娛樂圈的文藝青年,直到劇播出,有人根據片中的造型認出那是她,喻氤才被爆出私下抽煙,出道以來的小白花人設崩塌。
“據我了解,你應該也沒有特意營造過什么人設,只不過你出道時第一部劇太火了,老孟,你也聽過吧,就那個《夏歌》,16年大爆的校園劇。”陳生邊說還邊蛄蛹孟豎,非要孟豎沉著臉“嗯”一聲才繼續。
“就是因為那部劇太火,你后來演的也大都是楚楚可憐的類型,才會給觀眾留下同樣的印象,這是你團隊發展策略的問題。”
因為這段話,喻氤對陳生這個大制片印象很好,在約她來談話前兩人一定對她做了基礎的了解,面對她演的那些粗制濫造的糖水網劇,陳生還能這么委婉客觀,喻氤甚至有點感激。
孟豎則是毫不客氣:“你連小傳都沒看完,就能推定這是個什么故事了?”
這話也不是沒理,孟豎的戲怎么可能會有那么簡單的角色?
喻氤一想就通,當即站起來誠懇地鞠躬道歉:“是我先入為主了。”
孟豎手中的筆往桌上一擲,皺著眉批評:“浮躁”。
喻氤垂下眼,她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被這個圈子同化了,孟豎罵的并沒有什么不對,面色不改地自己坐下,她平靜道:“很抱歉辜負了兩位老師的厚望,我這次來不是來試這個角色的,我準備退圈了。”
這話一出,孟豎和陳生都轉過來看她。
陳生回憶著早上才看過的資料,“哦,你和娛界的合約簽了七年,明年就到期了是吧……”
“你還這么年輕,很多人這個年紀才剛剛啟程,你為什么不繼續演?”孟豎剛松下來的眉頭又緊緊擠在一起,他是真的不理解。
喻氤突然覺得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說話也許比和相熟的人說話輕松,至少她不必拖著這個死氣沉沉的身體裝出一副“我很好”的樣子。
她坦白:“我累了。”
孟豎怒極反笑:“你都沒有真正演過戲,你就累了?”
喻氤并不因他的反應害怕,反而平淡的點頭:“是,我沒有真正演過戲,從離開電影學院到現在,我已經記不起那種因為演戲而獲得成就感的滋味,我知道這個圈子里像我一樣的演員不計其數,還有很多比我更默默無聞的人仍在堅持,我的痛苦跟他們比起來不值一提。”
“但我真的累了,我找不到繼續的理由。”
陳生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哪個演員收到孟豎的試戲邀請不是躊躇滿志,絞盡腦汁的想拿到一個角色,哪怕是個小角色,能在孟豎的片中出鏡意味著省掉許多彎路,直接進入電影圈的資源中心,真有演技者,直接拿獎也不意外——聞勉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他一改親和,嚴肅道:“喻氤,你知不知道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個什么樣的機會?”
喻氤一點點抿緊了唇,沉默數秒,望向孟豎,“如果可以,我也想在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遇到您這樣的導演,但是現在的我有心無力,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演了,就算來試戲您也不會滿意的。”
兩人啞然,半響說不出話來。
“雖然不知道您為什么會看上我,但您的戲,肯定不缺試戲者,您再找找其他人吧。”說完她就打算起身。
陳生出聲阻攔,“哎,你先別急著走——”
孟豎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陰沉著臉,悶道:“沒用,她眼睛里已經沒有對電影的光了。”
陳生看一眼孟豎,突然急中生智:“《斬風破浪》是你背著公司自己去試戲的吧?”
喻氤動作一頓,很快又松懈下來,既然看過她的資料,知道這些也不稀奇。
“那部劇的導演和編劇我也認識,雖然名氣不大,但都是肯耐下心來做好劇的人,年初《斬風破浪》能上星,除了許栩這個大花為了轉型降籌出演之外,也是劇整體制作精良的緣故,”陳生條理清晰,越說越嘆:“你單槍匹馬去試戲,也是沖著好劇本去的吧?說明你還是不甘心嘛!”
見喻氤眼里浮現出一絲掙扎,陳生就道有戲:“你還不知道另一個主演是誰吧?”
他揚起嘴角,一下神采飛揚起來。
“是聞勉。”
喻氤死水般的面容終于有了變化,怔忪似的愣了一會兒神,等她再定神才后知后覺感到些不對來。
雖然孟豎側身抱臂坐著,一副已經pass掉她不想搭理的架勢,但陳生似乎極力勸說她來參加試戲,為什么?她把疑問提了出來。
陳生苦笑,“這部戲因為遲遲定不下女主角而擱置了小半年,不瞞你說,在看到你坐在路邊抽煙的照片前,我們已經在商議擴大范圍尋找素人。”
就因為一張照片?
喻氤錯眼看向孟豎,對方卻一個眼神也沒分給她,重新拿起先前的那打紙張翻看起來。
被冷落在一旁的喻氤咬了咬唇心的死皮,要試試看嗎?如果素人都可以,她是不是也有機會?
或許這是一個能令她死心的最好時機,如果連孟豎都無法打磨她,那她就真的是一顆頑石,不必再在演戲上浪費時間,以后想來也不會不甘心了。
躊躇許久后她終于松口:“我能看看劇本嗎?”
理論上這種級別的項目劇本不是說給就能給的,但陳生見孟豎不發話,便做主同意了。
“您直接發給我的經紀人吧,別讓我公司知道。”
雖然明面上沒有消息傳出她和公司娛界世紀之間有齟齬,但在圈里混了幾十年,站在陳生這樣的高位什么看不清?根據喻氤的資料稍一聯想就有了底,他意會地點點頭。
孟豎埋著頭寫寫劃劃,不忘潑冷水:“別高興的太早,只是讓你來試戲,不是就定下你演了。”
喻氤這會兒對他的性子有了一定了解,與其說他刻薄不近人情,不如說他是怒其不爭,老一輩頂尖的電影人對電影都有敬畏之心,想來是不能接受她這樣輕易說放棄的做法。
她理解,有一說一:“是,您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孟豎筆一頓,被噎得不輕。
陳生趕在他更生氣前說今天就到這里吧,給時間讓喻氤考慮。
喻氤向他鞠了一躬,保證無論最終決定如何都會保守劇本不外傳,說完就把自己坐的椅子擺整齊,轉身離開。
就在她出門前,孟豎開了口,語氣板正悠長,“一個演員能捏成什么形狀,是導演的事情,愿不愿意打碎骨頭重新長,才是你們演員的事情。”
喻氤腳下停滯,最終沒回過身去,徑直出了門,走之前聽見陳生控訴孟豎:“光是說服她來試戲就這么費勁,要是把人叫來了你又死活不滿意,你就愛找誰找誰去吧……”
從孟豎的工作室回到家,喻氤留下一條“暫時別打擾我”的簡訊,開始了為期72小時的斷聯。
第三天清早,秋秋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敲開了公寓的門,見到她眼底伏青腳步虛浮的狀態,秋秋流汗:“姐,你不會從前天開始就沒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吧?”
喻氤沒接茬,洗了把臉說,打給周湘:“劇本我看完了。”
周湘問:“怎么樣?”
她只知道孟豎這部新戲是個文藝犯罪片,具體講了什么卻不清楚。
“有場床戲。”
周湘一聽,語氣軟了一半:“這個我也是才聽陳生說,但是具體尺度還不一定,畢竟國內的審查制度嚴格,實在不行還有替身……”
喻氤好笑:“你覺得依孟導的性格會同意演員用替身嗎?”
周湘也知道說不通,但還是覺得機會太難得,“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嗯。”
“行吧,我去幫你回絕。”
“不,”喻氤喊住她,“湘姐,幫我安排試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