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顧晏津當然不是瘋子,他……
顧晏津當然不是瘋子, 他有他的道理。
那黑色幽默怎么就不算幽默了?雖然不是合家歡,但也埋了不少笑點和包袱,整體看著還是比較輕松的,又有自己的主題和立意在, 這不比春節檔情人節檔那些膩歪得不行的戀愛片、國產奇幻喜劇強多了?這二月份都能排恐怖片和科幻片, 他黑色喜劇民國題材的怎么就不能分一杯羹了?上映后不還是要看硬實力。
他覺得《驚盜》完全有這個可能性。
當然, 這些理由是難以說服王總的。
“是排了恐怖片, 可你也不看看時間段, 那些都是午夜場了, 過來湊個數的。你顧晏津大導演的電影難不成能和他們排一個時間?更何況主演還是小邵,這名頭打出去最低不也能收個千百萬的票房?能稍微回點血我就知足了, 就當是清一清家里的庫存。”
“是啊是啊, 我知道這片子你是下了心血的, 咱們也不是沒看見啊,咱們出了錢也出了力的,但這不是時運不濟嘛。”
“就是就是, 下回您有新的項目,我們也看看能不能一塊做做?彌補一下這次的遺憾……”
眼前的片還沒上映呢, 就想著以后的事了。
顧晏津搖搖頭,王總怕他又要說什么, 趕緊擺手:“老弟,不是我不肯幫你這個忙,我說直白點, 你這話和我們說也沒什么用。你去問問院線春節檔都排的是什么片,古開、舍子明的,那可都是大導演大制作!!更不要說熱門續作了,前段時間剛得的消息, 《歸途2》剛過審,幾家院線馬上去談排片了,爭搶得恨不得當場就打起來。你看看這臥虎藏龍的,也不是咱們說能排就排得上的呀?”
“是啊,與其和一堆大神斗法,只能跟在后面喝湯。還不如選個冷門時間段,說不定還能撈著幾塊肉呢。”
“大盤冷,你還找個冷門時間段?我倒想問問,就這么大點的盤子哪兒來的肉給你分?”顧晏津據理力爭,“還不如博一把,哪怕只能在屁股后面喝湯,起碼湯里還能擱點豬油呢,這不比清湯寡水撈青菜的要好?”
東華傳媒有話語權的這批人都是偏保守型的,不見兔子不撒鷹,他知道讓他們改變主意是很難了,直接轉移話題。
“院線那邊我也請了幾位負責人,路上堵車耽誤了一會兒,這會兒已經到樓下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坐下來好好說好好談,是不是?”
這桌邊的幾個剛想找借口走,不蹚這趟渾水,但聽見等會兒還有人來,也只能把屁股重新放了回去。
院線指望著談個好價錢,他們當然也希望能多排片排好時段,說到底都是為了掙錢。要是這邊剛來人就走,不是當面得罪人嗎?
這事不能干。
但坐在這兒也不是坐得那么輕松的,顧晏津看著表把剩下幾人接了進來,一個大包瞬間擠得滿滿當當,圓桌邊統共坐了十來個,看著都覺得房間里熱氣騰騰。
要談生意,自然不能光靠嘴說。
顧晏津脫了外套卷起袖口,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他向來不喜歡這樣觥籌交錯的場合,但在這行混久了,真要做也不是不能做。
“今天大家難得見上一面,都是抽空來的,作為《驚盜》的導演,我先在這兒干一杯,聊表敬意。”說著,他仰脖喝了個干凈,完事還把杯子往下一扣,“近來在喝中藥,醫生說不能喝太多酒,我就先干一杯,大家別嫌棄。”
他這一上來就猛干的氣勢可嚇壞了王總一干人。
王總是S省出身,雖然在A市發展多年,但還保留著S省人的習慣,飯桌上喝酒喜歡慢慢品,喝的慢,酒勁沒那么猛,自然就能多喝多談了。誰想到顧晏津雖然是首都人、卻學的一手的A市做派,上來就直接干,要43度的也就算了,這可是52度的茅臺啊。
這么喝,是想豎著來橫著出去啊?
身旁幾人趕緊來搶酒杯,連連說著沒必要,既然身體不好就少喝酒、大家都是朋友不必這么來諸如此類的話。
然而顧晏津充耳不聞,又續上一杯,開始敬幾家院線的負責人,看他喝得這么猛,負責人也是一臉菜色,又嚇又敬服。
這么折騰下去,酒還沒過三巡呢,桌上的人先受不了了,哪有這么談生意的呀,這直接給人都喝懵了,主打一個強盜思維。
幾杯下去,盛陽電影的負責人先吃不消了,王總都無奈道:“三碗不過崗,今晚打老虎,老弟,你這是把我們都當老虎打啊。”
顧導都這么拼勁了,他一個出品方自然也不好再拖后腿,擼起袖子也跟著開始招呼。當然,光喝那不夠勁,還得是利益打動人心,顧晏津提出給院線也再讓利1%,這群生意人還是不松口,最后是王總發話,他那邊也讓1%,從他的那2%里補,這樣顧晏津也不算太虧。
老實說,院線真不至于貪這一丁半點的,合同上他們分賬就能分四十幾呢,主要還是看重后續之后電影談判,不僅是顧晏津的、還有邵庭陽的、賁慧心的,有了人情人脈,之后生意自然是好談的,沒必要為這點小利得罪人。
再說,要是上映后票房低迷、不如預期,他們也有借口減少排片不是?橫豎少不了賺的。
等談完生意,也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顧晏津喝了酒自然是不好開車的,早早就打電話讓邵庭陽來接他,但只說在車里等,別上樓來。要不然叫那些老總負責人們看見,以為男主角故意躲酒、心里該不痛快了。
他這件事不僅是對王總們先斬后奏,也是對邵庭陽。邵庭陽拍完廣告一看手機才知道他去談生意了,簡直一個晴天霹靂,但那邊吃著喝著,不好隨意打擾,這股氣就憋到了現在。
顧晏津一開車門,他就聞到了滿身的酒氣。
這人卻還得意洋洋的,拿著簽好的合同草案往車上一甩,“搞定。厲害吧?”
“……”
邵庭陽看他那副樣就知道又轉輕躁狂階段了,又生氣又無奈,冷著臉把水和解酒藥扔過去,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喝得我頭都疼了,放倒一群人。”顧晏津臉紅紅的,隨意地把解酒藥放在一邊,系上安全帶,“主打的就是一個出其不意,讓他們都知道我要爭取好排片,那誰敢來?你是沒看見,老王喝得一臉菜色,實在受不了了把和我談成的那2%讓了一半給院線。他不缺這個錢,主要是想早點回去陪小情人……”
邵庭陽一踩油門,車飆了出去,顧晏津腦袋磕在車座上,慢半拍地哎喲了一聲。
“你開慢點,我想吐。”
邵庭陽還冷著臉,“憋著。”
“不行,我是真的想吐。”
顧晏津一手抓著扶手,一手開始翻箱倒柜找垃圾袋,邵庭陽余光瞥見,還是心軟地降了車速,給他找了個袋子,然后把車停在路邊。
顧晏津出去吐完,總算好了些,胸口沒那么憋悶了。他扎緊袋子,扔進一旁的垃圾箱里,順手抽了張濕巾擦擦手,整理完才回到車上。
“吃的都吐出來了。”他長舒一口氣,“我餓了,我們去吃點路邊攤怎么樣?”
“不吃。”
邵庭陽冷冰冰地說完,看他還在盯著自己,用力地戳了戳左手的表盤。
“你看看幾點了??都快十二點了,還不回家吃什么路邊攤?回頭被拍了又得上熱搜。”
他沒好氣地道。
顧晏津是被酒灌懵了腦袋,遲鈍點,但也沒到一無所知的程度。
他緩了緩,才問:“你為什么生氣?”
“我沒生氣。”
“你沒生氣你拉著臉干嘛?”
“我天生就這樣,我就愛拉著個臉,怎么你管得著我嗎。”
“……”顧晏津扶了扶額頭,生銹的大腦開始轉動,“我知道了,我沒讓你上去一塊兒喝,你不高興。對不對?”
邵庭陽用力地閉上眼睛,但怕出車禍,又馬上睜開。
……可真是祖宗。
“你現在還每天都吃著藥呢,非要出去應酬干什么?”邵庭陽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終于說了實話,“你忘了醫生說不讓喝酒,你還喝這么多,是要擔心死我嗎?”
“我沒吃藥。”顧晏津擺擺手,趕緊解釋,“我知道今天要出去喝,就沒吃來著。”
邵庭陽:“……”
你可真氣人啊!我是這個意思嗎?
顧晏津似乎是怕他聽不清、還生氣,探出半個身子歪到他肩膀邊,要湊在他耳朵上說話。
“我沒喝那么多——”
“坐好!”
“你聽我說完。”顧晏津頓了頓,才想起自己要說什么,“我沒喝那么多,我提前讓人把茅臺倒了,就留了個底兒,里面全摻的水。”
“……真的?”
邵庭陽狐疑道,但車速漸漸慢了下來。
“真的,要不然那52度的茅臺我還喝那么多,你就不是來接我了,你得在急診室等我。”顧晏津哼哼,小聲道,“我把掉包過的那幾瓶酒都放在我和助理腳中間,除了我們,沒人碰得到。中間我怕身上酒味不夠重,還借口去了一趟洗手間,拿棉簽蘸著倒出來的白酒擦了下身,還潑了一些在袖口和衣領的地方,偽裝得像喝了特別多,但其實我喝的就沾了點酒味的白開水。”
其實中間也不可避免的喝了幾杯真材實料的,不過比起其他人,他還是好很多。
又不是剛進入社會開始工作的毛頭小子,他怎么可能一個人孤身去參加酒席,萬一喝蒙了有事都沒人幫他處理。
他帶的那個助理酒量好、也是個會裝的,中間還攔著他不讓他喝,把氣氛炒得特別濃烈。桌上人雖然多、但彼此之間距離不算近,再加上他左手邊是助理、右手邊是王總,王總就算看破也不會說他。
能賺錢,他多那一句嘴干什么?
“這些老東西,是看我這段時間沒怎么出來活動,故意欺負你呢。”說完這些,顧晏津又坐了回去,面帶不屑道,“覺著是好幾年前的囤貨,題材又敏感,估計討不了好,反正你也是個好說話的,干脆就炮灰了排到年前去,好給他們押注的電影熱場鋪路。我呸!臭不要臉,算計到我頭上了,真當我這么多年白混了?”
他顧晏津執導、又有邵庭陽和賁慧心兩大火熱生花挑大梁,票房未必能爆、但也絕對撲不了,這些老油條還敢搞這些小動作?
顧晏津很不爽,他不爽了,就得撕票大的。
邵庭陽默默聽著他的醉話。
“今天這頓飯,也算是給他們個教訓。”顧晏津抬眸,語氣懶散但內容可不這樣,“不是喜歡搞酒桌談判那套嗎?那我就還給他們。你和和氣氣的時候別人只拿你當個軟柿子,非要臭成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他們才不敢小瞧。”
邵庭陽嗯了一聲。
十一點的A市除了市中心外,其他城區都已經陷入沉睡,車道上來往車輛很少。正好前面是一條平直的大道,邵庭陽這才移開視線。
“你去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好了?”
“當然。牽扯到幾百萬幾千萬的賬,怎么能隨隨便便來?”顧晏津伸了個懶腰,“沒告訴你就是知道你會來,你來了,他們肯定要灌你,那還是算了。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為什么不讓我去?”邵庭陽問,“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做戲,我也能幫你擋酒。”
“我不要。”顧晏津坐直身體,告誡他,“你在外也少喝酒,別人問你就說酒精過敏,少喝才能不喝。圈內多得是沒道德底線的,有些人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咱們情侶身份一曝光,他們只覺得雙飛更爽,你得罪了一個,就可能得罪一群,干脆從一開始就杜絕最好。”
他這樣清冷淡薄的臉,說起那種事情的時候像喝水吃飯一樣,邵庭陽別扭地移開了視線。
“那你呢?”
“什么?”
“你有沒有……遇到這種事?”
“有啊。”顧晏津很直白地點點頭,“男的女的都有,要不然我提醒你注意干什么?”
邵庭陽:“……”
“都混這么多年了,沒有才不正常吧。”顧晏津問,“你應該也碰見過這種人吧?”
服了。
這人怎么心大成這樣?還是說已經喝醉了、在耍酒瘋,把他當成了梁映那樣的兄弟在處?
邵庭陽太陽穴突突地跳,也學他的語氣:“有啊。富婆比較多,前幾天還遇到一個呢。”
誰料顧晏津全然不在意,忽地兩只手張開倒在他身上,給邵庭陽嚇一跳。
還好正好停在紅綠燈前。
“你長這么帥,沒人對你有想法那才奇怪。”
顧晏津說著,癡癡地端詳著他的臉,那目光看得邵庭陽都害羞了,剛要挪開他的手,顧晏津就撲了過來,一個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這么帥。”他滑倒在邵庭陽身上,拉著他的胳膊,美滋滋地說,“是我的。”
邵庭陽心好像也跟著一顫。
過了半晌,惱怒又羞恥地盤亂了他的頭發。
第62章 第 62 章 這件事就像暑假作業,知……
這頓飯看著是吃消停了,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牽扯到利益的事哪能辦得那么容易?這群人都是老樹皮成精了,前晚剛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開始推三阻四,也不明面拒絕得罪你, 但就稱難拖著不給辦, 反正也只是搞了個草案, 能不能定都要另說。
顧晏津也沒指望一下就如意, 與其說是奔著撕排片去的, 倒不如說給點臉色看看, 最近是忙得沒空搭理,客氣客氣兩句而已, 可別真蹬鼻子上臉了。
空閑的時間里, 顧晏津頂多去找王總喝喝茶, 談談之后的宣傳方向,至于院線那邊他也懶得搭理,過審都過了, 兩年內想排什么時間上映都行。
邵庭陽和賁慧心手里都有平臺主推的S級制作劇集,基本上都是排在開年檔的打頭陣的大項目, 沒道理主演的電影反而放在年前的冷門時間,連雙旦都湊不上。
電影逼格難升, 不像電視劇好本子好人設還能混出頭,電影靠得就是人脈,沒人脈連本子都見不著。也是因為圈內都是人情往來, 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風氣就更嚴重。
他突然轉變臉色、悠哉悠哉地喝起茶來,反而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中間院線又拉出品方開了個會議,原本也想聯系聯系賁慧心和邵庭陽的經紀團隊,然而人家都借口稱沒空, 幾番博弈下來,最后終于定下了檔期。
情人節上映。
這一年的情人節和元宵節正好挨著,周五情人節下班正好吃飯看電影,周日元宵節合家歡,也算是個非常不錯的檔期了。顧晏津也沒想真擠春節檔和那些賀歲大片斗法,但談判么,要的就是有來有回,一開始就定的是底價,那后面怎么談都是虧。
這樁事了結后,顧晏津心里也算放下一塊大石。
十一月,邵庭陽提前結束了大部分工作行程,顧晏津去接機時,他提出了去國外醫療兼旅行的想法。
“去瑞士?”
顧晏津提高音量,好在車上也就助理和他們,都是自己人。
邵庭陽點點頭。
“我想過了,現在去正好,二月份就要開始做電影宣傳,前前后后起碼得忙上兩個月。等開春后還有許多工作,更加騰不出時間了。而且電影上映后,到時候又會掀起關于我們的輿論風波,與其留在國內出行都不方便,還不如去國外,一來人少、清靜,二來也能切斷和你家那邊的聯系,正好這段時間好好療養。”
盡管熬夜讓他的眼角充滿紅血絲、神情也疲憊許多,但語氣卻十分平靜、理智,看得出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但顧晏津還是不太能接受。
“這也太突然了。”他反對,“大冷天的為什么非要往歐洲跑……而且我也沒病這個程度吧?現在不是在好好吃藥嗎?”
在寒冷的冬季突然離開家去陌生的國外環境,而且一住就是好幾個月,是個人都會有惰性。
“不是說你很嚴重,其實就是出去散散心。”邵庭陽哄道,“國內環境太復雜,小區外面狗仔蹲著,出門買個東西都能被認出來,手機一天推送好幾條相關的消息,想裝看不見都不行……而且你天天在家,不也很無聊嗎?我們也很久沒去國外旅行了,這次去瑞士也可以帶上你那些相機采采風,不是很好嗎?”
“……要去也該春天去啊。”顧晏津難以理解他的思維,“冬天去漫山遍野的都是雪,湖也結冰了,白茫茫一片多沒意思。”
邵庭陽嘆氣,說是說不通了,他決定拿出殺手锏。
“那你還想不想開春復工了?”
他直接道。
顧晏津:“……”
“不去國外行不行?太遠了。”他為自己努力爭取,“你要是覺得人多,我們可以去川西一邊走一邊玩,走返程,這樣開春正好可以在T市坐飛機飛回來,也不累。”
“不行。”邵庭陽無情拒絕,“那邊都是高海拔地帶,冬天含氧量本來就低,你平時不愛運動,又怕冷,很容易有高原反應。”
“可瑞士那邊也很多山啊。”顧晏津不服氣,“這可是有名的多山國家,阿爾卑斯山聽過沒?都是多山地貌,非要跑那么遠干什么,國內說走就走,去瑞士還要準備簽證,很麻煩的。”
邵庭陽也想不出理由了,只能誘惑他:“去瑞士我陪你滑雪。”
“我不要。”顧晏津不吃這一套,“醫生說我缺鈣滑不了、也不想滑。”
他沒那么熱愛運動。
邵庭陽:“……”
小天在駕駛座聽的可樂呵,插了一嘴,“晏津哥,你就跟他去吧。你不知道邵哥在陳哥那兒嘴皮子都磨破了才爭取到這幾個月的假期,說是養病,其實就是想你陪他出去玩。國外又沒幾個人認識你倆,這多方便啊,在國內搞不好就遇上幾個邵哥的粉絲,到時候夸擦給你倆拍照片,又放網上去了,你不嫌煩?”
“……”
顧晏津眉心微微動了動,但想到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一開窗外面全是山雪和冰川湖,不如家里自在,又覺得實在沒勁。
“現在才十一月,也不一定非要待在瑞士,有空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奧地利坐渡輪看風景,坐火車從盧塞恩去圣莫里茨,那邊天氣很好。”邵庭陽手掌托著他的手心,玩一樣輕輕網上抬了抬,“或者往南去意大利、法國……”
“好了好了!”顧晏津叫停,“別念了,我知道了。”
他年初剛從法國戛納回來,團隊的人還被偷了手機,現在聽到這倆字就煩。
邵庭陽說了這么多,估計是早就有了這個打算,顧晏津想了想,這兩年他們忙著吵架、聚少離多,確實很久單純地一起出去旅游了,還記得蜜月時兩個人走遍了南美,現在去趟海邊都算約會。
這幾年,他一直忙著工作疏忽了家庭,這次陪他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不行。唯一想吐槽的就是這個時間點選的太差了……
但顧晏津也明白,他們兩個確實難在好天氣都空出時間來。
“但是,”他猶豫了一下,“現在申請申根簽,得十二月才能去了吧?也就是下個月出發?”
也不是不行,還能給他點緩沖的時間。
熟料邵庭陽搖頭:“我已經提前把資料送去辦理了,這個星期應該就有結果。”
顧晏津聞言:“……”
申根簽時間長,往往要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也就是說他們看完醫生后,邵庭陽就已經在考慮、甚至是著手辦理簽證了。
“其實我之前還考慮過醫療簽,醫療簽可以待更長時間。”邵庭陽無奈道,“但陳哥說不能太久,只給我這幾個月的假期。”
如果可以,他想陪顧晏津在瑞士待半年,正好冬雪化去春草逢生,那樣漂亮的景色,看著心情也會好起來的。
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
顧晏津點點頭,認真道:“他不讓你放太久的假,反而是對你負責。你畢竟還在上升期,現在這批95后生花里哪個有你流量大片酬高?但娛樂圈更新迭代太快了,半年不刷臉,觀眾就已經記不住你了,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天天買熱搜?屁大點事也要放在互聯網上說。要真空那么長的時間,等你再回來的時候早就不是現在這個天地了。”
這兩年影視寒冬,賺錢沒再有前幾年那么松快了,以前是找幾個流量投個千萬上億的古偶就能美美回本,還能蹭個熱播,現在沒成績背書誰敢找二三線出演投資制作S級的電視劇?就怕普通演員沒號召力、到時候賠本收不回來。
顧晏津對電視劇圈不算太了解,但有梁映在群里嘚吧嘚吧,也能知道一些行業內的訊息。
邵庭陽從21歲被他帶入行,到現在一步一步走向頂流的位置,已經七年了,七年足夠一個學生從高中到大學畢業,人生能有多少個七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走來的艱難。
要是就這樣放棄了,未免太可惜。
邵庭陽搖搖頭說不可惜。
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他想要的都已經得到,這已經很好了。要是兩手抓兩手都要,太貪心反而可能都會失去。
·
簽證下來后,邵庭陽開始收拾去瑞士的行李,不忘和林淑云報備行程。這趟出國游時間長達三個月,簽證到期他們才會回國準備電影宣傳,今年的年不管是顧晏津父母家還是他家,都回不了。
林淑云倒是很體諒,什么都沒說,只讓他們在國外注意安全,又擔心顧晏津爸媽那邊打電話來問。
怎么說都是親家,撕破臉鬧大了也是給兩個孩子添麻煩,但要說裝傻充愣,也不能一直裝,畢竟他們總不可能連自己家兒子去向都不了解、不清楚吧?
邵庭陽心想這也確實是個麻煩。顧晏津父母雖說在待他這方面有瑕疵,但面上至少還過得去,就像他們那天見閆漪梅一樣,話說得再難聽可也沒有到斷絕關系的地步。他也從沒和爸媽提過這些事,故而兩方親屬還能維持著和平的現狀。
現實不是電視劇,不能真那么利落地一刀兩斷。倘若他父母急病去世,難道顧晏津也能不聞不問、甚至不去看最后一眼嗎?
邵庭陽覺得他做不到。
他要是能做到,就不會還對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
父母手足再爛再壞,但只要還在這世上,總不至于空落落的。邵庭陽不愿再和他們來往,但也絕不希望顧晏津身邊孤身一人,要是自己也不在了,那顧晏津就真的成了一葉漂無定處的浮萍。
兒童時看多了動畫片總以為未來無所不能,現在才發現世界上改變不了的事情太多了,只能自己學著放下。
但即便是放下,他也不想讓對方是抱著怨恨、無奈地放開,就像對待一陣云、一陣風,有會很好,但沒有也能不落牽掛。
曾經失去的,他總能從其他地方補給他。
“下次他們再打電話來,你們就給他我的號碼。”邵庭陽說,“打給我也是一樣的。”
閆漪梅雖然只打過幾次電話,但林淑云何其敏銳,也捕捉到了這對母子之間存在的裂痕。只不過她是個心思通透、也不愛管閑事的女人,兒女們若能自己解決,她絕不過問。
兩人在電話里又聊了一會兒,邵庭陽關心了下他姐的情況,才說兩句就聽見邵庭蘭在那邊大喊,林淑云無奈地說最近你姨媽又在張羅著相親,她正煩著呢。
邵庭蘭和顧晏津一樣的年紀,他倆都已經結了又離、離了又結的,邵庭蘭卻還沒有著落,家人難免著急。
邵庭陽幫老姐說了幾句話才掛斷,回到臥室,顧晏津正興沖沖地整理衣服,他查了下周的天氣,發現比A市冷得多,索性把去俄羅斯旅游時買的厚羽絨服都塞里面了,還戴了幾雙厚實的手套。
“咱們是落地蘇黎世嗎?我好幾年沒去瑞士了,記得第一次去還是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歐洲行,在盧塞恩那邊玩了幾天就轉去了德國……不過后來也不聯系了。”
之前怎么說不肯去的人這會兒搗騰得可起勁,一會兒看車票一會兒查旅游攻略。這些年除了影獎評選的邀請外,他出國很少,很多當時的經驗都已經過時,什么都得重新準備。
邵庭陽看他興致勃勃的模樣,雖然知道是在輕躁狂期,但心里還是一陣安慰。
“嗯,先去蘇黎世,要是想逛的話我們就多待幾天。”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從蘇黎世轉到蒙特勒坐兩三個小時就到,本來是想帶你換成黃金列車看一看風景,但全程下來要坐五個多小時,之后還是有空再帶你走這條線吧。”
“蒙特勒?”
顧晏津打開地圖搜了下,有些吃驚:“那怎么不直接買日內瓦的機票?日內瓦到蒙特勒這么近呢。”
“日內瓦要飛20個小時呢。”邵庭陽彎腰捏捏他耳朵,“屁股都坐爛了,而且還要從倫敦轉機,麻煩得很。”
從日內瓦坐火車到蒙特勒是很近,只要一個小時,但在飛機上待久了心情也會很憋悶,邵庭陽想還不如多坐兩小時的火車,起碼周圍有風景可看,也能透口氣。
顧晏津還在放大縮小地看地圖,好像絲毫不關心這趟旅程的目的地,邵庭陽好幾次想開口,但都忍住了。
若說醫療水平,蒙特勒并不是第一選擇,邵庭陽之所以將地點定在這里,有好幾方面的考量。
心理醫生之前和他聊天時就說過他認識的一位專家目前在瑞士就職,當時正處在國內輿論環境壓力下,邵庭陽就已經動了帶顧晏去瑞士休養的心思。但在哪里暫居又成了一個問題。
顧晏津那性格,要是讓他待在療養院,天天和醫生護士醫療儀器打交道,恐怕并不利于康復,最好在療養院附近租一處天氣好日曬足、風景也不錯的獨棟別墅。后面再一打聽,那位專家正好就在蒙特勒的一家私立醫院就職,有私密病房、24小時一對一護理,多語言和自然舒適的環境,邵庭陽考察了好幾家,最后還是覺得和華裔醫生交流更方便,也能相互理解,最后就定了這里。
雖說已經做了跨國病歷協調,落地就能接手咨詢,但臨時更換醫生是否會造成他的抵觸心理,邵庭陽并不知道。
這件事就像暑假作業,知道不得不做,但心情還是那樣。
還是帶他先玩幾天吧。
計劃得很美好,但什么事都敵不過變化。
抵達蘇黎世后,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去附近的街道散心,顧晏津就發起了燒,眩暈頭痛、手腳控制不住的發抖。
接觸醫生后,邵庭陽第一個了解的關于雙相的常識就是突發性的切換,就像雙重人格一樣毫無理由,甚至不需要按下啟動鍵。有時候還會出現混合型的癥狀,上午還和幾個投資人打過電話,好像一副充滿干勁的模樣,下午就開始嘔吐哭泣。
深夜十一點,一輛瑞士車牌的車輛從蘇黎世駛向蒙特勒,兩個半小時后抵達了背靠阿爾卑斯山下的一座療養院。
第63章 第 63 章 一晃一個月過去,已經將……
到醫院后, 因為患者正處于抑郁期,醫生暫時開了一點喹硫平,又輸了水,掛著儀器監測身體狀況。喹硫平常用來治療精神分裂和雙相情感障礙, 但也有個不可避免的特點, 嗜睡。
顧晏津吃完藥片后沒什么反應地陷入了昏睡中, 并且新藥物對他的反應似乎更激烈一些, 這一覺睡得格外久。
初到蒙特勒的兩天, 是在療養院四周白凈的墻壁和窗外吹來的微風度過的。
兩天后, 邵庭陽吃完飯回到病房,發現顧晏津已經醒了。
他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 眼神呆呆的, 不知道是睡醒了還是什么, 邵庭陽拉著他的手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也沒有反應,過了十幾分鐘才慢慢地清醒了過來,但還是迷迷糊糊的,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沒想起來已經飛到了瑞士境內。
邵庭陽按鈴讓護工送來了新鮮定制的營養餐,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 顧晏津一時間沒能坐起來,好在病床可以自動升起, 就這樣將就著吃完了一頓午飯。
醫院調配的營養餐味道不算好,顧晏津也說不好吃,但還是控制不住地吃了很多, 遠遠超過他平時的飯量。邵庭陽擔心他積食,趕緊讓人把飯桌收拾走才算完。
“你睡了好久。”邵庭陽坐在床邊摸摸他的頭發,語氣里帶著幾分后悔,“擔心死我了。”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是不是不應該帶顧晏津道這么遠的地方來,萬一出什么事故,他一個人怎么承受得了?
“我想醒,但是有點醒不過來。”顧晏津扶著頭,慢慢地說,“睡得太好了,前幾天一直睡不著,躺著很舒服,就想一直睡。后面睡累了,就想起來看看你,但是眼睛就是睜不開。后面又開始做夢,一個接一個。”
頓了頓,他說:“本來想說給你聽的,現在全忘了。”
他的語句也開始變成短句子,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副作用。
住院的那晚邵庭陽查了一下,發現喹硫平有速釋片和緩釋片兩種,醫生說不同劑量激活的受體是不同的,緩釋片峰濃度低,適合抑郁期服用,就只開了300mg/d,連吃了兩天。
大概是因為這個,才一直睡著醒不來吧。
但邵庭陽沒提:“你睡了這么久,想不想出去走?”
“去哪兒?”
“你睡著的時候我出去看了看,前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光照很好。”他說,“這里人不多,很安靜,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就是日內瓦湖,景色很美。”
顧晏津看向窗外,陽光撒在院子里格外明亮,室內恒溫絲毫感受不到秋天的氣息。如果忽視掉指示牌上到處可見的法語、德語、羅曼語、意大利語和英語五國語言,以及從走廊經過的五官挺立美麗的護士,看上去和國內的私立醫院也沒什么區別。
還是一樣的陽光,一樣的草坪,一樣的白色建筑和一樣的云杉。
他低頭,吃了一驚。
“我怎么穿成這樣了?”
他抬起手,記憶中還穿著羊毛針織衫,現在卻已經換了一套。不過和病人穿的病號服不同,他身上是邵庭陽自己帶過來的柔軟的睡衣,只是在療養院配置的洗衣機下,也染上了消毒液的氣味。
邵庭陽起身,把他卷上去的袖口翻了翻,遮住了他纖瘦的手腕。
“外面冷,出去的話得多穿點。”
顧晏津坐了一會兒,哦地一聲,點點頭。
·
從療養院向前走,穿過店鋪和街道,眼前就是日內瓦湖。
湖水順著風的方向卷起波瀾,野鴨和天鵝落在水面,游動時水尾的褶皺像布料的時尚裁剪,兩邊種滿了楓樹橡樹和銀杏,一到秋天和常青樹一起染成紅綠黃的一片,三色交加。風吹過,隨機卷起一片不知顏色的樹葉掃進湖面,湖水清澈澄明。
遠處的橋梁上依次排列著瑞士國旗和兩面不相識的旗幟,車輛從橋梁上來來往往,但好像被湖水吸去了大半喧囂,只剩下寧靜和清冷。
顧晏津穿上了大衣——折疊著放在行李箱里原本遍布褶皺、但他不肯就這樣穿出門,邵庭陽緊急找了個小熨斗熨燙平整才終于出門,異國城市的街道沒有人認識他們,好像卸掉了一張戴上很久的面具。
一路上顧晏津沒說話,懶洋洋地瞇著眼讓他牽著走,邵庭陽也什么都沒說。走到湖邊時,幾只天鵝游了過來,黑亮的眼珠盯著他們看,小腦袋微微晃著,好像在等待著什么。邵庭陽便去附近的商店買了個面包,兩人坐在路邊的圍欄柱上撕面包喂天鵝。
邵庭陽扔下一把面包屑,“走了這么遠,有沒有不舒服?”
顧晏津搖了搖頭,想把面包放在手里讓天鵝去吃,被他攔住了。
“鵝叨人很疼的。”
說著,順便把顧晏津伸出去的手放進自己口袋里。
“醫生說,這個藥之后還要持續吃一段時間。”
醫生開完藥后,邵庭陽詢問過有沒有其他副作用。醫生便說吃這個藥除了嗜睡之外,食欲也會增加,某些患者可能吃十幾天就胖了二十來斤。他聽過之后立刻拒絕掉了,詢問能不能換其他的藥。
倒不是他不愿意,是顧晏津自己很介意,本來就是個敏感的性格,萬一照鏡子看到自己的模樣,恐怕會更難以接受。
之前他在國內問診時,醫生就告訴他有部分患者抑郁期很明顯的特征就是自毀,一開始不一定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出于完美主義、強迫癥和抑郁情緒無法忍受現在的自己,產生強烈的唾棄、厭惡甚至是自毀心理,此后演變得越來越嚴重。
不過醫生解釋喹硫平并不是激素藥,而是會刺激食欲,再加上藥物可能會影響代謝,食量增加后體重就很容易漲上去,他才放心。
今天中午顧晏津一口氣吃了兩份營養餐,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又想讓他多吃點養好身體,又擔心被他發覺后抗拒服藥。
但不可否認的,喹硫平對于雙相患者確實是一劑安穩人心的鎮定劑。
顧晏津嗯了一聲,“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沒有拒絕。
邵庭陽有些驚訝,試探地問:“不覺得麻煩了?”
他搖搖頭,面包吃完后天鵝已經游動著離開了,只剩下幾條小魚來搶食水面的殘渣。
他撥了撥水面,感受到刺涼的水溫,才收了回來。
“吃完藥,才覺得自己是正常人。”他慢慢道,“抑郁期的時候,身體動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不想吃、不想動。”
怕就這樣死去,但怕多了,好像也變得習以為常,開始習慣死亡是一件下一刻就會發生的事。
過段時間再回想時,又開始后怕,后怕自己這樣一個從來不認命的人,竟然會產生那樣的念頭,簡直不像自己。
抑郁期就是這樣反反復復,吃了藥,腦子里卻變得輕飄飄、空蕩蕩。
就好像是被冰層困住的鯨,在快要失去氧氣時,終于發現了缺口。
從冰冷的海中猛然潛出,龐大的身體濺起來自深海的水珠,心肺里感知到的是清新冰涼的空氣,即便知道寒冷會消耗身體的熱量,卻又為了生存、沉迷地做著沉下、潛出的游戲。
邵庭陽點點頭,沒有說話,只在口袋里摩挲著他的手指。
忽然,顧晏津扭過頭,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
“之前,你讓我吃藥,我沒有吃。”
他愣了愣,“什么?”
“我壓在舌頭底下。”顧晏津微微張開唇,給他示意藏藥的部位,“然后吐掉了。”
耳邊湖風輕輕吹,零上的天氣微涼,邵庭陽耳朵被凍得發紅,但更明顯的感知是舌頭也變得僵硬。
“為什么?”過了許久,他才說出這一句。
“很痛苦。”顧晏津轉過去,錯開了他此刻的表情,“我不想把那個階段叫做躁狂期,我并沒有躁狂,我很正常。但是吃了藥,很難表達語言、腦袋里空空如也。吃著吃著,或許又回到抑郁期。”
對于雙相二型的患者來說,躁狂期出現的次數并不如抑郁頻繁,情節也不如一型的患者那么嚴重,和抑郁相比,輕躁狂就是短暫的太陽天。在經歷了整整兩個月曬不干的梅雨季,好不容易才迎來這樣的艷陽天,沒有悲觀的情緒、沒有拖后腿的軀體化特征,睡眠也少了一些,好像特意留出時間讓他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但是躁狂期服藥就是把好不容易搖出來的太陽重新替換成多云天,顧晏津不是一開始就吐掉的,但他實在難以接受。
為了以防健忘、語塞的癥狀,他甚至將要做什么、和腦海中的靈感提前用紙筆記錄了下來。但諷刺的事是他連提醒自己這件事都忘記了。
邵庭陽很久都沒有說話。
顧晏津看了會兒湖面,才催促道:“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邵庭陽搖搖頭。
他只是想起醫生之前叮囑他的話,抑郁患者總是容易自顧自地停藥斷藥,一來是因為環境造成的病恥感,另一方面,則是由抑郁帶來的病態焦慮導致的。換句話說,他們無法控制的做杞人憂天這件事,總覺得藥物導致記憶力衰退、或是藥物毫無作用、靠自己也可以撐過抑郁期,因為這些錯誤的自我的判斷而中斷治療。
醫生說,一旦開始治療,就盡量不要私自戒斷停藥,病情反復都是好事了,如果發展到難控制的地步,可能需要用到MECT的治療手段。有些嚴重的患者需要進行多次治療,到這一步,不僅僅是短期失憶、甚至有失去長期記憶的風險。對患者、對患者家屬都是一次傷害。
“……”
邵庭陽握緊了手心。
他力氣有點大,顧晏津的指尖被攥得有些疼,他試圖抽出來,但邵庭陽一直沉在自己的思緒里。他收了兩次,最后放棄了掙扎。
幾分鐘后,邵庭陽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松開手時,顧晏津的指節皮膚上已經留下了他抓握的痕跡。
躁狂期服藥是這樣的感覺嗎?自己都忘了在做什么。
甚至更嚴重。
邵庭陽本來有很多想說的話,腦海里徘徊過無數個可行的待實施的想法,但在這一刻,都被他抹去了。
和生病的人沒必要講道理。他終于意識到這一點。
就像他根本不知道攥疼了顧晏津的手一樣,顧晏津再怎么掙扎也沒能抽開,但或許給他一耳光,又或者他力氣再大一些,也能把他掰開。
讓一個病得神智不清的病人做決定,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情。
邵庭陽想通后,很多事都明朗了許多。
顧晏津在療養院住了一個星期,直到漸漸恢復正常生活后才離開。
邵庭陽在離療養院十分鐘車程的地方租了一棟別墅,臥室是全景落地玻璃房,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朝南的日內瓦湖。而客廳另一邊正對著的就是斑斕圣潔的阿爾卑斯山山脈。
他聘請了一個黑人保姆24小時看護,因為她會開車、會做飯、有多年照顧病患的醫護經驗,做事也足夠細心認真,而且會說法語、瑞士德語和英語三種語言,基本上可以走遍整個瑞士。平時保姆住在樓下的房間里,邵庭陽在的時候不會上二樓,但他出去保姆就會上來陪顧晏津說說話,她并不漂亮,但樸實誠懇,讓人覺得溫暖。
住在這里,顧晏津也不能再藏藥吐藥了,因為每次吃藥邵庭陽都會捏開他的嘴檢查得很仔細。
比他高中時的數學老師還要嚴格。
但檢查完,邵庭陽也會安撫他,象征性地剝個水果糖給他吃。雖然部分時候、被惹毛的顧晏津會生氣地吐到地上、甚至是他的衣服上,但大多數時候——雙相抑郁期時,顧晏津會主動張開嘴讓他檢查。
開始治療后,顧晏津的雙相病情特征開始比以前更顯著,有時候抑郁發作、半夜聽到水流聲驚醒,才發現他在嘔吐吐藥。也有時候平穩期相安無事,但也只是不那么‘抑郁’不那么‘躁狂’,和正常人的生活反應還差著那么一截距離。
邵庭陽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治療反而加重了病情,但醫生說這就好像得了癌癥但從不去醫院檢查,哪怕病痛也只以為是風寒感冒,等到隱藏的膿瘡腫瘤再也藏不住時,也已經為時已晚。
“雙相的治療階段大概分為三個時期,急性期、鞏固期和維持期,急性期主要是控制住不讓情況繼續惡化、發展到不可控的階段,度過急性期后才是真正鞏固、穩定的階段,一般到鞏固期后期,患者已經基本能恢復正常的社會功能。再之后,才是積年累月的維持。”
醫生如此說。
邵庭陽聽完后便不再質疑藥物治療,只是經此一事之后他也意識到自己長期下去可能也會從焦慮情緒轉為焦慮癥,于是除去帶顧晏津復診外,他也養成了定期去做心理咨詢的習慣。
一晃一個月過去,已經將近圣誕節了。
第64章 第 64 章 記憶和現實的碰撞,只會……
對于雙相二型來說, 躁狂期并不是那么頻繁,大部分時間都在抑郁期,治療起來也比一型更加棘手。
這段時間顧晏津每周末復診、被邵庭陽盯著按時按點吃藥,病情漸漸得到了控制, 但其他的就不好說了。醫生給他開的都是喹硫平這樣的抗精神藥物或者是心境穩定劑, 一個月就能胖十五斤, 這還是在邵庭陽管控三餐、督促他運動的情況下。
其實要說起來, 顧晏津身材本來就偏瘦, 這么多年了只有肚子上瘦出了兩塊薄薄的腹肌, 長的這點斤兩也只是把他之前食欲不振減掉的那部分補回來了而已。
但顧晏津就是不能接受。
一個月就能胖十五斤,兩個月不是要上三十斤?等回國的時候估計直接變成一個大胖子。到時候站在邵庭陽身邊, 誰還能認得出他是誰?
光是想想都要炸了。
邵庭陽覺得他是瞎操心, 體重再怎么漲也是有限度的, 怎么可能一下就變成那樣?更何況現在只是急性期,等到病情穩定了開始減少藥的份量,體重增長的速度自然而然就降下去了。
當然他這話也不乏心虛狡辯的成分, 但不管怎樣,總不能為了好看把健康拋在一邊吧?
每次上完秤, 顧晏津都得焦慮地刷半天小紅薯,邵庭陽晚上收手機、打開搜索記錄發現上面全是“喹硫平的副作用”、“16+8減肥法”、“健身操”、“吃麻辣燙為什么會瘦”、“雙相有沒有不發胖的藥物”, 看得他滿頭黑線。
第二天,邵庭陽起來去給陽臺的花草澆水時,聽到他在衛生間偷偷打電話。
他豎起耳朵仔細聽, 顧晏津問醫生能不能把他的藥換成舍曲林,或者是另外加也行,原來是昨天在平臺上刷到舍曲林的副作用是沒食欲、有的人半個月就能瘦十斤。舍曲林和喹硫平一起吃,豈不是可以風險對沖??
“……”
醫生嘴角抽了兩下, 表示他現在不需要吃舍曲林,以雙相二型服用抗抑郁藥很容易刺激躁狂、還是要以平穩心境為由拒絕了他的請求。
電話打到最后,不僅沒能換藥、以前的份量還是照樣吃,氣得顧晏津像具干尸一樣躺在床上、用不吃飯也不看手機跟他們示威。邵庭陽也沒理他,關上門去書房地處理隔著七個小時時差的工作電話。
等到了晚上,顧晏津自己從分藥盒里把今天的藥倒出來溫水送服了,都不用邵庭陽催一句,被抓包了也像沒事人一樣咕嚕一口咽了、倒頭就睡。
躁狂期跪著求他吃都不行,抑郁就是他求著要吃。
邵庭陽也是服氣了。
平安夜那天,顧晏津難得狀態很好,早上起來在窗邊畫了速寫,還做了水果燕麥酸奶當早餐,然后就因為大冬天吃凍酸奶被邵庭陽罵了。
不過被說一通也沒影響他的心情,等到下午他又開始作妖了,說要去蘇黎世過圣誕節,買圣誕禮物,回來正好能趕上看蒙特勒的飛天圣誕老人,再去附近的餐廳吃烤火雞、芝士火鍋和圣誕布丁。
邵庭陽認認真真聽完,問了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今天是平安夜,我們去哪里定還有空位的餐廳呢?”
“……”顧晏津一呆。
瑞士人口不多,但慶賀圣誕的氛圍還是濃厚的,二十五和二十六號兩天都是圣誕假期。環境好評分高的餐廳早在半個月前就開放了席位預訂,現在還開門的要么是人氣特別足、熱鬧的小餐館,要么就是酒吧舞廳或者商場廣場這種娛樂場所。
要說出去逛一逛也不是不行,尤其是瑞士本土文化差異很大、什么德語區法語區和意大利區,不同地區在慶賀圣誕節的方法上都有自己的特色。
但就算是這些小地方也是人擠人,熱鬧非凡。
醫生之前說過,撇去遺傳、生活習慣和其他因素,季節和環境也有可能引發雙相,像春末夏初是躁狂發作的季節,而冬天則是抑郁的領地。
除此之外,情緒也是誘發雙相的因素之一,很可能出門一趟被人插隊吵了一架就誘發了躁狂。別說現在還在急性期了,就算是穩定期,也不代表堅持吃藥就能不發病,盡量還是避免嘈雜的人群,以免促使神經緊張。
好不容易堅持了一個月,邵庭陽自然不想功虧一簣,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就算帶顧晏津出門透風,也是盡量先采點好人少、空氣清新、風景秀麗的地方,再帶他過去——只不過入冬之后顧晏津社恐發作、已經很少出門了。
當然,對顧晏津不能是這套說辭,生病期心理本來就脆弱,更何況是他這樣敏感的性格。邵庭陽費了這么大勁才讓他慢慢擺脫病恥感接受生病吃藥是件非常正常不過的事,再說這些話反而是強化了他病人的身份,因為他生病了才不能干嘛干嘛。
這些天邵庭陽也沒有閑著,除去和醫生溝通之外,他自己也開始看一些雙相和精神類疾病的書籍,這才知道顧晏津這種癥狀還算是輕的了,起碼他沒有脫光衣服去大街上狂奔、沒有吞一整瓶安眠藥,沒有打砸摔搶,也沒有大半夜在環湖公路上騎行,更沒有因為星欲旺盛而去亂搞男女和男男關系。
只是一個輕躁狂發作時猛猛工作、回到抑郁期就開始躺平刷手機社恐不想出門的小可憐罷了。
人類總是對未知畏懼,在接觸過后,邵庭陽心態反而平和很多。
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多得是吃完藥穩定后繼續工作生活的人,他們和有無法治愈的鼻炎患者、常年吃壓氏達的高血壓病人、甚至是季節性蕁麻疹濕疹的人一樣,只要控制好病情,就沒有太大的不同。
不過考慮到照顧他的心情,邵庭陽還是帶他出了趟門,去車程十幾分鐘的街道邊逛了逛,買了點剛烤好的面包和蛋糕。
當然了,挑選和結賬是邵庭陽的活,顧晏津自始至終待在副駕上,打著facetime看邵庭陽努力地把視頻對準玻璃柜里的商品,而他‘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幾句話輕松結束了云逛面包店的工作。
十二月的瑞士,漫天飄滿白色的雪片。
夜色深沉,燈光紛紛亮起,照亮了這座童話般的小鎮。回家的路上,他們經過圣誕市場,圣誕老人架著他閃閃發亮的麋鹿車緩緩從半空中飛過,車尾煙花光點飛濺,底下人群發出一道道熱烈的歡呼聲。
他們擠在馬路邊看完了這場精彩的表演。
十二月的瑞士可真冷啊。顧晏津發出了如上感嘆。
·
轉眼到了一月,蒙特勒的山川草地和湖泊都被白雪覆蓋,放眼望去一片茫茫,銀裝素裹,寧靜祥和。
天氣越冷,顧晏津就越不愛出門了,懶得動彈。家里雖然鋪設了地暖,但溫度并不算高,要想家里像春天一樣暖和只能再配備上熱泵或者其他供暖設備,好在天然氣雖然緊缺,但只要有錢、是不會挨凍的。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保姆也漸漸融入了他們的生活,空閑的時候還學做了好幾道中國菜,味道雖然不說十分地道,但也足夠美味。
她生活經驗豐富,照顧病人時體貼細心,干起活來十分利索。入冬后顧晏津就很少下樓了,但只要他走出房間、哪怕只是去一樓冰箱拿個蘋果,保姆都會給他生起火爐,顧晏津也不好意思讓她放下手中的事再去把火爐熄了,就只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發呆,或者和保姆聊天,反而比他一個人待著好很多。關鍵是家里有個懂得說法語英語的人,生活都方便許多。
蒙特勒是法語區,這里的人比起英語更習慣用法語來交流,邵庭陽又是一個對法語完全不了解、英語六級都過得很勉強的學渣,每次去超市買生活物品時,詢問對方是否會說英語時,對方總回答“oui”(是的),或者有時候回答“Ouais”(比較、類似于yeah),或者是“mouais”(嗯……還行,比較勉強的表達),又或者是干脆的否定“non”。除了一個比較含糊的no之外,其他幾個在邵庭陽耳朵里聽來就是一群‘喂’在開會,幾乎沒啥區別。
一開始他沒有經驗,用英語繼續和對方說能否再拿一個紙袋、他擔心食物漏油滴到車座上,然后剛回答過的“mouais”的售貨員張大嘴巴定定地看了他兩秒,然后轉頭朝同事大喊:這里有個人需要說英語!當然這句話是用邵庭陽這個外國人完全聽不懂的瑞士法語講的。
不過邵庭陽很快也掌握了訣竅,要么出門時帶上保姆做翻譯,如果是對方不方便自己又需要出門辦事的時候,就帶上實時翻譯眼鏡或者人工智能軟件,雖然沒有同語種溝通起來那么方便,但起碼還能聽得懂人話。
將近新年,聯絡也多了起來。
邵庭陽的微博現在發的還是以前的存貨,但因為衣服相同,還是被粉絲扒出是舊圖。工作室已經好幾個月都沒發過行程圖了,除了偶爾發幾條動態其他時候都在裝死,評論區一片罵聲,但工作人員也很無力,他們老大現在還在國外度假,沒有行程到哪兒編行程圖呢?
顧晏津的微博也許久沒消息了,不過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想發就發的性格,也沒人在意背后的原因。但偏偏是兩個人都沒有消息,外界揣測的聲音就越來越多。有的說邵庭陽已經半退、有的說上面不支持負面形象、已經半風沙了,還有的說兩人已經復婚、去國外領養孩子了,說得那叫一個言辭確鑿,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那么多行業內的“知情”人員。
眾說紛紜,別說別人了,就連唐遙他們都不免有些擔心。
倒不是別的,顧晏津去瑞士后就沒了消息,別說打電話了,群內聊天再也沒出現過,發他的私聊也經常不回。就連常年潛水感官遲鈍的陳世杰都發覺了異樣,還詢問過唐遙,語氣里透著擔心和寂寞。
元旦時梁映還打了個視頻電話過來,他老婆兩個月前就生了,是個頂可愛的閨女,但顧晏津那會兒狀態不好、也沒露臉,只是露了個額頭看了看。邵庭陽出去倒水時還聽到梁映悄沒聲地問他最近過得怎么樣,怎么都不回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讓他一定不要瞞著自己。
那語氣整得跟FBI似的,顧晏津開的是外放,邵庭陽聽著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捆綁囚禁、殺妻騙保這類十惡不赦的壞事了。
不光是他,邵庭陽爸媽和閆漪梅都打了幾次電話,不過目的各不相同。讓他意外的是,期間顧遠辰也打了一次來。
顧遠辰雖然是顧晏津的親哥,但邵庭陽和他關系算不上熟絡,畢竟回他爸媽家的次數都是掰著指頭可以數清的。雖然也互留了聯系方式,但顧遠辰今年已經四十一,和小好幾歲的親弟弟尚且沒那么多話要說,更何況是比他弟還小四歲的對象了。邵庭陽對他的印象也只有幫過幾次忙、貼補了一下他家里。要說起來其實這些也就是小錢,和顧晏津花錢大手大腳買的那些地皮古董相比,只是零頭罷了。
但好像顧晏津爸媽也是這么想的,認為小兒子也沒出什么力氣,這就讓邵庭陽很不爽了,接電話時也有些冷淡。
顧遠辰也察覺到了他的態度。
老媽瞞著家里人去了一趟A市,回來就著急得上火,這事她也沒敢和丈夫說,只告訴了大兒子,希望他能一塊兒想個辦法出來。
熟料他根本沒吭聲。
這次要不是事情鬧得大、又許久聯系不上顧晏津,他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知道對方不歡迎,顧遠辰也沒有廢話,只道想和他弟弟說兩句。
邵庭陽剛想找個措辭搪塞過去,就聽他說:“你不用拿那些話來堵我,讓他過來和我吭個聲,我也好知道他是死是活。你們雖然是復婚了,但是結了又離、離了又結的,你覺得家里人能放心嗎?換做你有這么個弟弟,也不會連聲都聽不到一句、隨便糊弄個借口就這么掛斷吧?”
邵庭陽沉默了一會兒,電話里的人也沒有催。
“他接不接你的話,現在我說了不算,他說了不算……”他頓了頓,“算了,估計你也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做好心理準備吧。”
“?”
顧遠辰皺了皺眉,片刻之后他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邵庭陽抬起手機朝另一頭示意。
“你哥的電話。”他的聲音有些模糊。
片刻之后,顧晏津的聲音像稀釋過的電流一樣響起。
“他打來干什么?”
邵庭陽沉默,過了幾秒才道:“他想讓你報個平安。”
聽筒里傳來被子摩挲的沙沙聲,大概是顧晏津翻了個身。
“我不想接。”他說,“你掛了吧。我現在不想接任何電話。”
他點點頭,把手機放回耳邊,剛要說你聽到了吧,顧遠辰卻道:“你把外放打開,我說兩句就掛。”
邵庭陽沒出聲,顧遠辰一時有些惱火,但還是道:“你放心,我不會說什么不該說的,打完這個電話我也不會再來騷擾。但你不接,我媽那邊沒法交差,到時候再打來的就不只是我了。”
他和邵庭陽之間都隔了快一個生肖循環的年紀,說話時再怎么克制、也難免帶上長輩的語氣,邵庭陽心里也一陣不痛快,走出門去才繼續道。
“你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真奇了怪了,以前幾年也沒見你們這么多話。現在幾個月沒見,怎么又換了一副模樣了?搞得多關心他一樣——”
話音未落,房門咔噠一聲,顧晏津扶著門把手走了出來,臉色很差。
他這段時間病情反復,狀態很不好,和梁映視頻時都是坐在床上說話的,說了沒幾句就關掉了。
邵庭陽趕緊去扶他,顧晏津卻擺了擺手,接過電話。
“……什么事?”他問。
時隔小半年再聽到他的聲音,顧遠辰想起今年發生的這些波折、一時心緒繁雜。他們兄弟倆雖然差了八歲,但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當年母親生完孩子回家坐月子的時候,顧遠辰還扒在搖籃床邊看弟弟,嫌棄他長得像個粉白皺皮猴子,一晃眼三十多年,他們都有了家庭,開始過自己的生活,已經記不起來上一次像兄弟一樣的對話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如今話到嘴邊,也只剩下一句略顯生疏的問候。
“你……最近怎么樣?”他問。
顧晏津閉了閉眼,“不好,非常不好。你們是想聽這樣的答案,是嗎?”
顧遠辰沉默,沒有接他的話。
“爸媽有時候是管太多,你現在也是三十的人了,能照顧好自己。但平時手機最好還是開著,萬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聯絡不上你。”他頓了頓,罕見地為之前的事道了歉,“小滿那事你就當沒聽過。我打你也不是為別的,我知道這事你不同意,但你不能拿那些話羞辱你大嫂,我和她原本都不同意這件事,但爸的性格……”
顧遠辰說了一半就收住了。
他們父親雖然執拗古板,但也不至于真擰到這個份上,當時促成了那樣的結果,不止是考慮到顧晏津是同性婚姻,也是因為雪艷家出了些糟心事,她弟弟在外面借錢賭博,利滾利竟然欠下了不少錢,而她父親也早已經是退休的年紀,還要為了這件事賣房賣車,問女兒借錢。
他自然也掏不出這個錢,要問只能問爸媽借,這下更給了他們牽線的借口和理由。畢竟他們年紀也大了,手里雖然也有些錢,但那是兩代人的養老金,不可能就這樣拿出去填補兒媳娘家的窟窿。但對顧晏津來說,這點錢只是從指縫里漏下的一點罷了,將來小滿過繼到他弟弟那兒,三家聯系更加緊密,彼此都能互幫互助,小兒子以后也能老有所依。
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沒必要再說這些了。
說了,也不是對方想聽的。
顧晏津也沒搭腔,說的太晚了,他現在聽來絲毫沒有觸動,好像在聽另外一個人的故事一樣。
“還有別的事嗎?”
顧遠辰嗯了一聲。
“我和雪艷打算搬出去住了,不過要等年后。這些年我們自己也存了點錢,買套小點的房子應該夠了,原來那套就留給爸媽養老吧,這房子是你和他出的錢,以后等送完爸媽,該是你的還是你的。”
他默了默,又道:“爸最近身體不太好,一直咳嗽,前幾天剛住院回來。媽的風濕也犯了,腿疼得厲害。等你辦完工作、有空的時候就回來看看吧……這幾年我和爸媽在一塊,有時候猛然抬頭都有些認不出來模樣,他們……老太多了。”
邵庭陽站在一旁,兩人湊得很近,電話里的聲音也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垂下目光,顧晏津站在走廊燈光與臥室光交匯的地方,不偏不倚,他神色默然,像是有什么話要說,但最后又什么都說。
他沒有回答,只按下了掛斷鍵。
邵庭陽看著他,“要再躺一會兒嗎?”
顧晏津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嘴唇都是蒼白的,上午因為吃藥反胃還吐了一回,午飯的時候什么都吃不下,這會兒更顯憔悴。
邵庭陽扶他回到床邊,琢磨著要不要給醫生打個電話,看看輸個液什么的。顧晏津又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想喝點飲料。”他點了點嘴唇,“沒味道。”
他最近在吃的藥壓抑了味覺,吃什么都覺得食不知味,這兩個月剛長上去二十多斤、這周又暴瘦三四斤。嘴巴里吃不出味道,還殘留著吃藥的苦澀,現在正餐也吃不了多少了,反而對零食泡面什么的很感興趣。
邵庭陽摸了摸他因缺水而有些干燥的唇紋。
“知道了,我讓納迪亞煮些咸奶茶過來。”
納迪亞是保姆的名字。
顧晏津最近很討厭吃甜的東西,他味覺沒有以前那樣鮮明,味道就要偏重一些才能體會到,但甜食吃太多不僅齁,還膩膩地想吐。吐過一次后,顧晏津就不愿意再吃了。
大概顧晏津自己也意識到了,他實在是一個很難伺候的病患。
藥物改變了他很多,不止是往好的方向,也有其他的。
之前天氣好的時候,他還很愿意讓邵庭陽開車帶他去湖邊逛逛,他喜歡在安靜的草地上畫城堡或者是冰湖的寫生,又或者是拿著從國內一路背過來的相機咔擦咔擦留下各種風景空鏡的素材。
但現在他不再出門了,相機鏡頭也很久沒有擦拭。
藥物的副作用不是讓人喪失表達的興趣和欲望,而是直接剝奪了表達本身,當某一天他打開相機看著取景框里的畫面,內心毫無波瀾甚至產生了一絲疑惑,那種感覺好像剪掉了游泳者的雙翼一樣,又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而他只是一個蘇醒的旁觀的副人格。
記憶和現實的碰撞,只會比想象中的還要殘忍。
在此之后,顧晏津就再也沒碰過相機。
第65章 第 65 章 孫悟空都只有一個石頭呢……
一月二十三日, 蒙特勒,雪后轉陰。
連下了幾天大雪,天氣陰沉沉的,遠處的山像落了一層糖霜, 灰綠色中間夾著白色, 變得灰撲撲的。從窗外看去, 高高矮矮的房頂和松杉上都落滿了一層銀白的雪, 云層壓得格外低, 讓人喘不過氣。
顧晏津從昏沉的睡夢中醒過來, 咳了兩聲,拿起床頭柜上的保溫杯喝了兩口熱水。他聽到外面咔擦咔擦的聲音, 是納迪亞在鏟雪, 以防之后下雨雪凍結成冰、走路時打滑摔倒。
別墅屋頂已經清掃得差不多, 但路面上還是積了一層銀白的毛毯,走過時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遠遠的延伸到門外。緊接著被一道車轍印代替、蜿蜒到山腳下的街道。
那是邵庭陽出門時留下的印跡。
他咳了兩聲, 嗓子還是一陣鈍痛。
納迪亞聽見他的咳嗽聲,仰起頭來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 發現他站在窗邊,連忙大聲用英語讓他回去。
“先生, 您的病還沒好,外面很冷,請躺下好好休息。”她喊道, “我掃完雪就回去煮東西給你吃,邵先生很快就回去了。”
顧晏津想回答自己并不冷、也不餓,只是起來看看時間,但剛要開口嗓子里就傳來一陣鈍痛, 他想了想,還是回去坐著了。
冬季流感在歐洲爆發,也蔓延到了瑞士,法語區尤其嚴重。早在十一月的時候邵庭陽就預約了流感疫苗,為了安全甚至連納迪亞的疫苗費用也報銷了,平時更是非必要不出門,但顧晏津免疫力差、還是沒逃過。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后,他的病好了很多,只是還有些頭疼咳嗽的癥狀。
邵庭陽看他咳的厲害,飯都吃不下,就去了藥店想買些止咳藥回來。
顧晏津醒的時候,邵庭陽剛開車離開不久。
他在臥室的沙發上靠了一會兒,越躺越覺得倦怠,肩膀和腰都很痛。遠處為數不多的日光已經隨著太陽的西沉漸漸落了下去,好像又要回到夜晚。
他聽到納迪亞收起雪鏟、推門回家的聲音,剛想叫她拿些膏藥上來,就聽到沙發一旁響起一陣怪異的嗡嗡聲。
震動又響了十幾秒,顧晏津扒開扔在沙發一旁的外套,發現邵庭陽的手機正躺在其中一件外套的口袋里。
國外無紙化并沒有那么普及,出門用的最多的還是現金錢包信用卡,定手機的依賴不知不覺就減少了許多。邵庭陽有時出門會忘記帶手機,只靠簡單的法語來溝通,等到東西買完了回到家才發現。
顧晏津看到上面是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長度看著并不簡短,前面也沒有+41的代碼字樣。
他頓了頓,過了幾秒才接起。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他耷拉著眼皮問了句:“喂?hello?”
那邊還是沒回答,顧晏津琢磨了一下,正打算換法語說allo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嚴肅蒼老的聲音。
“是我。”
顧晏津緩緩眨眼,還沒反應過來,耳邊的聲音已繼續道。
“你現在在哪里?知不知道你媽很擔心你,這段時間她給你打了多少電話都不接。怎么?為了個男人、就要鬧到和家里斷絕關系的地步嗎?”
他的話逐漸落下,顧晏津剛才還閑散平淡的表情忽然像落山的太陽一樣,漸漸褪去了,只剩下沉靜和冷漠。
“說話。”
顧曉鐘的聲音透過聽筒、更顯威嚴。
顧晏津垂下眼瞼,神色淡漠。
“有事嗎?”
“有事?有事你會搭理嗎?你連你媽媽前段時間生病都不知道吧。”顧曉鐘沉沉地哼了一聲,“罷了,從你高中時非要轉藝術班我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了,只顧著自己,永遠不去為別人考慮。這段時間你媽和你哥聯系了你多少次?你還要擺多大的譜才滿意?是啊,這個家以后都是你說了算,以后我和你媽、你哥還有你的兩個侄子都要看你的臉色過日子。”
嗡嗡嗡——
顧晏津閉上眼睛,嗡鳴聲在耳邊和腦海里不斷盤旋,甚至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但他是聽得見的,他聽得見顧曉鐘這幾十年來對他的不滿和抱怨。
我有這么差勁嗎?我真的這么不討喜嗎?
他在心里問。
為什么他取得的成就都不算成就,就必須要聽他們的指責?
到底這個家是誰說了算,到底誰在看誰的臉色過日子?
嘣——
他感覺腦海里有一根神經悄然斷裂。
“那你來聯系我干什么?”
陡然的一句,讓顧曉鐘停止了聲音。
“什么?”
“我說那你還來聯系我干什么,是,我只顧著自己,你既然知道還來找我干什么?你圖什么?圖錢?我給你打錢的時候也沒見你多滿意?”
顧晏津從耳朵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那發出動靜的不是他的聲帶、也不是他的身體。他的聲音那樣冷漠,大概是有人控制住了身體,替他發聲。
“你對老大也沒那么滿意,為什么偏偏只對我這么苛刻?一邊嫌棄我、一邊又要控制我,從來沒見你因為功課不用功、上班掙不到錢打罵他,要是你的兒子真的這么壞、這么差,你應該早早地就把他掐死打死算了。”
他喃喃自語。
“哦不對,現在也不晚啊,這些年我也算還清了你們生我養我的這筆賬了吧,就當沒有我的存在,我們各自過生活不好嗎?以后我媽就是王一花、我爸是李一崗,你們家也只一個兒子,兩個孫子,這樣不是皆大歡喜?”
“你到底在說什么胡話……”顧曉鐘緊皺眉頭,十分不解,“什么王一花、李一崗,這都是誰?我怎么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顧晏津卻笑了。
王一花和李一崗,是他們現在住的別墅區前面的兩塊裝飾性花崗巖。
之前邵庭陽帶他出門時總能看見這奇形怪狀的倆貨,他就偷偷摸摸取了這個名字,現在看卻是剛剛好。
孫悟空都只有一個石頭呢,又當爹又當媽的。他卻有兩個,不是賺了?
“你們要實在想我了,就雕個我模樣的木頭人吧,放在家里想看就看、想摸就摸,壞了還能再換一個。要是怕我冷,就放棉花里;要是怕我餓、就供點蘋果橘子,可千萬別放梨啊,我不愛吃那個。”
他喉嚨很痛,好像聲音鉆破嗓子的疼痛,但還是努力發出聲音,這讓他覺得暢快,“不行、不行啊,這樣太慢了,太慢了。”
“你到底在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
“爸,我給你買張機票吧,你早點過來。”他殷切地說,“順便帶一截繩子過來,你年紀大了,我怕你沒那么大力氣。我之前看到過,過了橋往西邊走,那邊有個教堂,周末還總有人過來做禮拜,還會有小學生去那邊唱歌,多好啊,就是有點冷,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他渾身乏力、太陽穴處傳來陣陣鈍痛,連帶著呼吸也呼吸不上來。
顧晏津緊緊握住放在耳邊的塊狀物體,他抬起頭卻看見眼前烏黑,耳邊傳來什么刺耳的聲音,他聽不清、只覺得想吐但又吐不出來。他開始大喊大叫,聲音嘶啞尖銳,試圖蓋過對方讓他停下。
邵庭陽推開門猛地闖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一驚、上前一把箍住顧晏津,他卻叫得更加厲害,好像握住他的不是手、是冰涼的刀刃。
掙扎的時候手機摔到一旁發出巨大的響聲,但邵庭陽此刻無法去顧及,他朝身后趕來的納迪亞大喊:“去打電話!叫醫生和救護車來!”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記把語言切換到英語,但納迪亞看到情景也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連忙抓起臥室的座機開始撥打。
邵庭陽摸到他渾身發熱,好像巖漿從身體里流淌出來一樣,顧晏津還在掙扎,但身體發抖、呼吸很亂,好像喘不過氣一樣。邵庭陽知道他的恐慌癥又發作了,伸了兩個指頭頂住他的口腔,沒過兩下顧晏津就要吐、松手后開始大口呼吸。邵庭陽還想再試一次的時候,卻被他咬住了虎口——
“嘶!!!”
但那疼痛只蔓延了不到四五秒,幾秒過后顧晏津失去了力氣、頭發上浸滿汗水,無力地倒在他的臂彎里、急促地呼吸著。納迪亞已經打完了電話,邵庭陽這次終于切換到了英語系統,讓她去樓下拿氧氣瓶,隨后把人平放在床上、開始掐人中。
邵庭陽是看過視頻學習過人工呼吸的救助方法,但不清楚這種情況是否適用、保險起見還是用了土方法,一會兒掐人中一會兒掐虎口,好在幾個回合后納迪亞把氧氣瓶送了上來,總算能喘上氣。
再一看,人已經頭一歪昏睡了過去。
救護車還有幾分鐘才能到,邵庭陽折騰出一身汗,去撿掉在地上的手機,屏幕竟然還停留在通話界面。他一拿起,就聽見顧曉鐘和林淑云的聲音焦急地響起,“怎么回事,晏津?發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
邵庭陽連憤怒都懶得有了,也不想搭理他們,掛斷電話后發了個送醫搶救、等會兒再說的消息,然后把國內號碼設置成了白名單模式。
做完這些,救護車的警鈴聲也由遠及近地響起,他拿了張厚實的毯子把人裹上,氧氣瓶的吸氧口就放在他的鼻尖、慘白的臉只留出一雙眼睛。納迪亞帶上診療包、里面裝著顧晏津的過往病歷和就診的身份證件,外面又飄起了雪花,在這場漫天小雪里他們匆忙登上救護車、前往附近的醫院。
第66章 第 66 章 窗外,風雪漸停。……
因為不確定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顧晏津先在附近的醫院住了兩天,該查的項目都檢查過一遍、確認病情穩定后才轉入私立醫院的病房。
這幾天邵庭陽都在醫院里陪護、寸步不離,好在病房里還有個小套間,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床鋪, 不至于讓人休息的時候都很難受。現在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納迪亞在照看著, 她會時不時地送些吃食和換洗衣物過來。
顧晏津在上一家醫院的時候就已經醒了, 但和人交流的興致不高, 尤其是對邵庭陽。
只要邵庭陽在他身邊, 他總是閉著眼休息、又或者是把身體轉向另一邊, 他也不愿意吃東西,不管睡多久總是很疲憊, 邵庭陽嘗試了幾次, 最后只能讓納迪亞煮好病號餐后過來、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這樣顧晏津才能迫于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羞恥和愧疚、硬著頭皮坐起來吃兩口。
期間,邵庭陽的手機安安靜靜,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接收到。
未免顧曉鐘打擾他爸媽、搞得一大幫人都跟著擔心, 他先編輯了信息,只說了一下大概情況。林淑云回復了句“知道了、你也要注意身體”, 怕他在忙,之后沒有再發消息來。
納迪亞這樣來回奔波了兩天后, 顧晏津終于忍不住了。
“你叫納迪亞不用來了。這幾天都在下雪,她帶著東西一路過來很容易摔倒,而且一日三餐都來也很麻煩。”
說這句話時, 他扭過頭看向窗外,盡管他那個角度除了高高的樹枝、根本看不到其他風景。
邵庭陽前兩天恨不得把他的臉掰過來面對自己,現在反而平靜了許多。
“你什么時候恢復好,她就不用再來了。”
顧晏津胸口起伏了兩下, 才重新變回平緩的直線。
“我已經好很多了。”他垂著眼眸,看著另一側床頭柜上擺著的白瓷盆小葉赤楠,“我可以吃醫院的營養餐,不用搞那么麻煩。”
邵庭陽:“我也是麻煩嗎?”
他轉過頭,那動作對現在的顧晏津來說已經算迅速了,但停頓了兩秒后他又轉了回去。
“你不算。”他沉靜的聲音響起,片刻后,“……我是麻煩。”
邵庭陽坐了會兒,一直沒等到后續才站起身,把他的臉微微扭了過來。
顧晏津的側臉順著他左右的力道慢慢轉了過來,觸碰到他目光的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想躲開,但下巴卻被對方的手擋住了。
邵庭陽低下頭,目光和他的緊緊貼在一起。
看了一會兒,他才問:“哪里麻煩?”
“……你干什么?”
他推了兩下,沒有推動,反而讓對方湊得更近。邵庭陽的鼻梁很高,他不得不微微側開,才不會被杵到。
邵庭陽卻只是重復:“哪里麻煩?說說看。”
這次聲音溫柔了一點。
顧晏津安靜了一會兒,想擋住他的視線,手抬到一半發現被對方胸口擋著的,就又放了回去。
“我那天,”他忽然說,“是不是很……”
難看,丑陋,又或者是難堪?他問不出口,連自己都下意識回避那一幕。不是沒有想過克制,但越克制情緒就越爆發。明明之前從沒有這樣過。
邵庭陽一定嚇壞了吧。
邵庭陽沒有回答,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后放開了他的手腕,顧晏津以為他要走,沒想到他只是換了個姿勢、坐在了靠近他的那片床沿。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我們都已經結婚這么多年了,什么沒看過什么沒做過,你為什么要在意這些?但是后來想明白了,可能就像偶像和粉絲的關系,我在橫店拍戲的時候早上六點出妝,那些小姑娘四點就爬起來化妝打扮,就為了在喜歡的人面前展現最美好的樣子。每次下班,不管狀態多差多累,但想到她們等了這么久就為了見我一面,都要打起精神回給她們笑容。追根究底……是因為怕對方不喜歡,也希望對方會喜歡。”
顧晏津沒回答,他不太明白邵庭陽說這些是為什么。
“你生氣了嗎?”
“有一點點,但也不完全是生你的氣,也有生我自己的。”他頓了頓,“想明白后,就又不生氣了。”
顧晏津點點頭沉默,半晌后,他抬起眼瞼。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這么有耐心……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這個聽起來有些荒誕的問題,他問得那么認真,那么疑惑,好像在他那兒是完全不一樣的答案,因為差異太大才終于想起求證。
“我為什么非要因為你有什么特質才能喜歡你?”邵庭陽也覺得奇怪、困惑,他反過來問對方,“那我也問問你,我有什么值得喜歡的。”
顧晏津不假思索地說:“你長得很好看。”
說著,手不自覺地去撫摸他的臉,但摸到一半就被抓住了。
“外在在我們這行是最不重要的,再說你……”邵庭陽頓了頓,沒好意思說那句話,“總之這不重要,還有別的嗎?”
“嗯。”他想了想,“你性格很好,開朗大方,總能和人打成一片。”
“你性格也很好啊。嚴謹認真一視同仁,只要真心向你請教你總愿意解答。你總是擅長照顧和保護別人,可靠、但又太可靠,難以拉進距離。”
“……這樣嗎?”
他描述的這個人,真的是他?顧晏津都不敢相認。
“要說起來,我也該問你到底喜歡我什么?”他目光落在雙眸之間,在顧晏津回答之前,他先打斷了一次對話,“我說的不是現在,也不是那些籠統的討人喜歡的性格。比我性格好的太多了,但在那個時候我一無所有,而你已經功成名就,為什么還會選擇我?難道就因為我年輕?”
“當然不是!是、是……”
顧晏津一時間語塞。
“你看,你自己也說不上來,卻要問我為什么。”邵庭陽指責他,“人和人看對眼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喜歡和愛本來就是一種縹緲的、難以描述的心情。就好像我問你為什么喜歡拍電影,你還能說得上來嗎?”
他張了張唇,一時半會兒地想起當初獨自在家拉起窗簾看電影時被熒幕上的光彩所打動的心情,但那種朦朧的心情最多只能被稱之為喜歡。但要說愛上這個行業……
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胡攪蠻纏?”他發出疑問。
邵庭陽卻笑了。
“不是我胡攪蠻纏,是你總愛鉆牛角尖。”他慢條斯理道,“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那么多情感,難道你都要追問個清楚明白嗎?要是真那么好解釋,又怎么會有緣分這個不切實際的詞語出現呢?想不明白的話就當做是緣分吧,是上天為你設定的路,是命中注定的選擇。”
顧晏津:“……”
真的可以這么敷衍嗎?
“還有,你覺得自己是麻煩,但我不覺得,再問一千遍也是一樣。”邵庭陽竟然還記得這件事,“你是不是忘記我們已經結婚了這件事?相互扶持相互照顧本來就是應該的。誰也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等哪一天我遇到了車禍,被撞得半身不遂,到時候我就是你的麻煩了——”
“你瞎說什么!”
不等他說完,顧晏津就撐著手臂猛地坐起來,但很快就因頭暈倒了下去,邵庭陽一臉了然地扶著他躺回去,他只能捂著發昏的腦袋訕訕道:“知不知道避讖?一點忌諱都沒有。”
“好好好,我不說這個。”他舉起手,“就說萬一過幾天我流感了,我讓你走,說不想麻煩你連累你,你想想你會是什么心情?”
顧晏津沒回答。
對于未來顧晏津其實并沒有太多幻想,好像過也可以不過也可以,但邵庭陽的話忽然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們可以早早就分開、也可以一起相伴到老,但人生并非只有be和he兩種極端,大多人的故事都是oe,充滿了不確定。就像他說的那樣萬一呢?萬一發生什么意外,難道他還要這樣半死不活的等到邵庭陽已經五十多歲的爸媽來處理殘局、順帶照顧兒子那個精神狀況不穩定的伴侶嗎?
甚至于他哥,他家的那些事……
“想什么呢?”他問。
“嗯?”顧晏津回過神來,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了。”
他忽然一副十分認真的模樣,邵庭陽呆了呆,甚至忘記問他知道什么。
顧晏津握住他的手,邵庭陽的指節粗大干燥,常用指節處還有幾個上學時磨出來的老繭,這應該算不上一雙非常好看的手。但是非常溫暖,掌心熱得發燙,好像再握下去就會出汗。
這溫度好像破開黑暗的一縷光,劈開所有的混沌,讓他逐漸清醒了過來。
我在做什么啊?他忍不住想。
這樣無休止地頹廢、放縱,喜怒無常,并不是在依賴那個愿意讓你依靠的人,單純只是你想揮霍和發泄罷了。揮霍時間和壽命,發泄不滿和不公。
但這些都是無用功啊。
他放棄了愛好、放置了工作,與社會暫時斷絕了聯系,換來的是一堆廢棄的無用的情感,連掙扎都不再有了。什么都沒有改變。
邵庭陽那么努力,他卻放開全身的力氣,任由自己仰倒在地面,看著對方辛辛苦苦拖著他的手臂想要將他拉起,還要告訴他這樣是徒勞,沒有用。
這不是他,不應該是他。
顧晏津抓緊了他的手,邵庭陽不明所以、但也緊緊回握住了他。
“我們回家吧。”他說,“我想吃你做的牛肉燉菜了。”
自從流感過后,顧晏津已經很少“點菜”了,他吃什么都不太有食欲。邵庭陽驚訝地看著他,隨后點點頭。
窗外,風雪漸停。
第67章 第 67 章 就當沒生過他吧,否則你……
盡管顧晏津提出了出院的要求, 但邵庭陽不放心,還是讓他留院觀察了兩天。好在顧晏津的情緒平和了許多,沒有不滿也沒有吵鬧。
他住院觀察的這兩天,邵庭陽也另外有事情要做。
第一件, 就是和顧晏津的家人回電話。
接起電話、那頭的聲音卻是顧遠辰。
聽他說父母電話里聽到晏津出事后情緒不穩定、這幾天一直在家休息。顧曉鐘有高血壓, 怕父親再出什么事, 所以是他來處理。
對于邵庭陽, 是他還是岳丈都沒什么區別。
他簡略說了顧晏津患有精神疾病、現在他們在國外療養的事實, 至于以前的那些過往, 說多了像是怨懟和賣慘,更何況也不能彌補些什么, 索性就一筆帶過了。但一筆帶過不代表不譴責。
“像雙相這種生物學因素主導的精神疾病, 憑空患上的可能性非常低。”他平靜道, “我咨詢過醫生后,懷疑令尊很可能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老人這個年紀了,想完全治療非常難, 但我想你們最好還是去做一次心理咨詢,畢竟這也屬于一種心理疾病。”
在陪顧晏津做咨詢時, 邵庭陽和醫生聊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也是在這時明白了原因。
多子女的自戀型父母家庭里, 常常有出現這樣一種結構模式,npd父親或母親,被npd精神虐待的伴侶(長年累月下很可能發展成npd的幫手虐待更低一級的子女來換取自尊心和實現價值), 以及一個被npd父母視為本身的投射、自我的延伸的那個子女,也就是金童。
金童接收著父母的寵愛、期望與壓力,但只是作為自我的延伸,而并不被賦予完整的獨立的人權。許多npd家庭會教唆、挑撥金童和其他子女的關系, 以用這樣爭斗甚至是霸凌的方式確保自己處于金字塔頂尖的位置。父母的愛是孩子爭搶的資源,不管是金童還是替罪羊,最終目光都必須凝聚在父母身上,這樣才能完成自戀的循環。而不被賦予父母愛與惡的角色,則成了家庭中的隱形人。
顯然,顧晏津同時扮演了替罪羊和隱形人的角色。
他身上反對、叛逆、不乖從不順從、屢教不改的那些特質,因為并不符合父母自身的特質,無法滿足對方自戀的需求,于是被打壓、迫害、吸血。越是不聽從,就打罵訓得越狠,直到被徹底磨滅自我意識。
本我被壓抑、超我過度失衡,父親的掌控與母親的失權,自我在兩個極端之中被弱化撕裂,最終形成了偏執漠視、叛逆沖動的情感障礙。
所謂的次一級的受害人們,在他看來,都是顧曉鐘的打手罷了。
他語氣里的冷漠和指責并不隱晦,顧遠辰只驚愕了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我知道了。”他說。
他的反應那么疏松平常,幾乎讓邵庭陽憤怒起來了,但轉念一想他們不就是這樣的嗎?他還能期望這群人做出什么樣的回應呢?
他們恐怕連正常情感應該是什么樣的都不知道吧。
“你說的這些,其實我們多多少少也能察覺到。”顧遠辰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繼續道,“我爸他性格本來就偏激,尤其是現在快退休的年紀,變得越來越暴躁了。你們恐怕不知道,這幾年他帶的學生總有很多怨言,前幾年有個學生被延畢、差點從教學樓跳下去,今年有個學生直接退學不上了,走之前跑到他的辦公室大罵了一頓,鬧得沸沸揚揚。”
“是嗎?”邵庭陽說,“這不是他自找的嗎?”
顧遠辰沒有開口,過了半晌才道:“我們家看著光鮮,但里面都是一團污穢。過去這十幾年我弟弟過得很不開心,我很抱歉,但也請你相信,這個家沒有一個人是好過的。他們那個性格,如果我照實說,他們只會認為是晏津性格太軟弱,才會得這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到時候鬧上加鬧,搞不好真的會鬧出人命。我會和爸媽說晏津生的是其他病,讓他不要再打擾你們,但我父親他……總之我會努力勸說的。”
“你已經努力得夠久了。”邵庭陽道,“希望你能拿出個兄長的樣子,不要遇事總躲在你爸媽、你弟弟和你老婆身后。晏津這些年付出的從來沒比你少過一分,我想這些道理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
被一個小十多歲的孩子這樣訓斥,也實在是難堪。
“……我知道了。”顧遠辰點點頭,說了最后一段話,“我和晏津雖然感情不那么親厚,但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弟弟,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他受到傷害。希望你照顧好他,有什么事打我電話就可以。”
“嗯。就這樣吧。”
邵庭陽打給他不是為別的,只是一種通知和警告,說完他該說的就掛了電話。
顧遠辰收起手機,剛要從陽臺回房間,一轉身卻看到母親站在不遠處,臉色蒼白地望向他、眼角布滿了紅血絲。
“老大,你剛剛說什么?”她聲音都在發顫,“你弟弟怎么了?”
顧遠辰面無表情地踩著陽臺的瓷磚,心想怎么這么巧就讓她聽見了,但心里又有另一個聲音督促著他:就這樣吧,破罐子破摔了。
還能有比眼下更壞的結局嗎?
“我和邵庭陽說了,你們不會再去打擾他。”他說,“媽,你們真想走到那一步嗎,非要把一個好好的人逼死才算完?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以后晏津的事只要不是生老病死的我都不會再管,你最好也不要再插手他們的生活,就當沒生過他吧,否則你們連我這個兒子都不會再有了。”
大兒子說完那段話就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客廳沒有開燈,閆漪梅穿著老式的睡衣站在斗柜邊,袖口露出一截皺巴的、刻畫了歲月痕跡的老人皮膚。
她站著站著,終于支撐不住地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臉的手不住地顫抖。
第68章 第 68 章 打完這通電話后,邵庭陽……
打完這通電話后, 邵庭陽的手機終于消停了一段時間。顧曉鐘那種老頑固,這個消息大概會在顧家炸出不小的水花,不過這些也和他沒關系了。
邵庭陽這兩天仔仔細細復盤了始末,最后悔的還是用自己的經驗自以為是地給他留了后悔的權限, 卻沒想到現實遠比小說更讓人大開眼界。
這大概就是“富人”的傲慢吧, 就像出生就擁有光明的人, 在失去雙眼之前, 不可能那么真實地體會、想象到到身處黑暗的孤獨和恐懼。
而且一個人如何能完全對另一個人負責?負責他的生老病死、負責他的社交工作、負責為他選擇每一條岔路的方向, 這是不可能的事。思前想后, 好像還是留一線最方便,不管前進還是后退都有這一絲余地, 也不必負擔起將來可能會后悔造成的內疚與自責。
哪怕是他, 在那一瞬間也會膽怯。
自己解決不了的事, 邵庭陽就去找老媽老姐支招。
聽完事情的始末后,邵庭蘭也說他太莽撞,沒有人可以替另一個人做決定, 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抱有這樣的想法,如果害怕做這樣的決定, 那么就放著不要做好了,就因為既要又要才會變得這么困難。
顧晏津和他們是血親、二三十年了都沒能完全徹底割斷這份親情, 他又什么資格去幫對方做這樣的選擇呢?真正有資格決定的那個人是顧晏津啊。
邵庭陽不理解,但還是問:“那萬一他做錯了選擇,怎么辦?”
“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你可以幫他躲一次,但不可能能一直躲下去。”林淑云搖搖頭,“你是他的伴侶,不是他的人格。就算你是, 一個身體里也會有主人格副人格的說法,他不是你的附屬品,是有自我意識自我價值的活生生的人。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錯的?你只要負責幫他兜底、讓他知道就算選錯還有大把的路可以走,不要害怕去闖,這樣就夠了。”
其他的,都不應該由他來承擔。
老媽的這番話讓邵庭陽有了新的體悟。
顧晏津總說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雖然照顧病人確實很忙碌,但與其說不耐煩,他內心其實是很高興的。
以往顧晏津總是一副成熟的高冷的自上而下俯視的姿態,畢竟他也有作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年長男人的自尊心,遇事很少和他抱怨、更加不會和他求助,邵庭陽往往是等到他解決了問題、和自己聊起這個話題時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困難,每次他著急詢問:“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呢?我也可以找人問問看有沒有檔期”,然而顧晏津的語氣總是那樣理所當然。
“可我自己能解決啊,雖然麻煩些但最后還是找到了。再說,你工作也很忙,又在那么遠的地方,我不想你為了這個浪費時間。”
邵庭陽的積極性和愛護的沖動就這樣在他的回答中被消磨了。
顧晏津不需要他、就像是家里養的一只貓,貓不需要為主人分擔什么,也不會知道主人可能面臨合作被撤、調職升職的煩惱,它只需要在主人有空的時候喵喵叫、讓主人蹭一蹭柔軟的貓爪和皮毛。
但這樣單向的、不深刻的“寵物式”戀愛關系不是他想要的。
但顧晏津生病后開始什么事都依賴他,邵庭陽睡覺時起夜去上個廁所,有時都能聽見顧晏津忽然驚醒喊他的名字。一天三餐的菜單、吃藥的份量、出門散步的地點、什么時候復診什么時候出院,漸漸地都開始是他說了算。掌控一個人的感覺太美妙了,他需要他,而他也被他需要。
邵庭陽甚至不用擔心顧晏津會忍受不了爆發,因為知道他無法離開。
權利和掌控欲如此讓人迷戀,直到回過頭才醒悟這不健康、也不正常。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做法和顧曉鐘又有什么區別呢?
對方把權利交到他手上,是出自于愛和信任,而不是受虐的欲望。
不,不應該養成這樣的習慣,顧晏津不應該,他也不應該。
邵庭陽深刻反省過后,決定改掉這個“大男子主義”的臭毛病,凡事多詢問而不是做決定,等到實在問不出來、顧晏津自己也迷茫的時候,再給他選擇的空間。晚上顧晏津提出想推遲下一次復診的日期時,邵庭陽沒有再一口拒絕,耐心詢問了之后才知道原來每周三是顧晏津常打的游戲的版本更新時間,但美美出門復診他的心情都會變差,很難去完成新出的活動任務,等之后精神恢復開始做任務時,想到不免要瑕獎勵就很煩躁。
邵庭陽也沒想到背后的原因竟然這么簡單,完全打破了他之前“抗拒復診”、“諱疾忌醫”的刻板思維。
不過復診日期是早就定好的醫生出診的時間,不太好隨意更改,邵庭陽便提出下次更新他來做游戲任務,保證拿滿活動獎勵。顧晏津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想了想便同意了。
兩個人轉換了思維和相處模式,反而比以前融洽很多。
至于要不要和他父母聯絡,邵庭陽特意挑了個陽光明媚冰雪消融、顧晏津精神狀態都很好的日子小心翼翼地說了這件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顧晏津反應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強烈。
“你把我爸媽的電話都拉黑,留個我哥的就可以了。”他說,“顧遠辰沒事不會來打擾的,但要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接應不上。”
邵庭陽點點頭,尊重他的決定,“好,我知道了。”
·
原本定下出國散心的日期是比照電影宣發來的,一月份就應該收拾收拾準備回國了,但中間又發生了一些意外,出于技術和其他原因電影不得不推遲到四月底再上映。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必急著立刻回國了。
收到消息后,邵庭陽馬上聯系了醫院出具相關的醫療證明,好在今年放寬了條件,可以以醫療簽證延期。
這樣待到三月打春,瑞士春景怡人,想來也會對養病有些助益。
等到二月底時,蒙特勒已經冰雪消融、初見春色,邵庭陽經常開車帶他去附近的公園草坪散心,顧晏津雖然還是不肯開相機,但是已經有閑情逸致畫水彩了,這段時間他積累了不少小畫,邵庭陽沒學過藝術,也看不懂什么好壞,只覺得每一幅都好看,打算回國后收藏起來。
醫生說這段時間他的病情也穩定了許多,回國后堅持吃藥和觀察,不過分勞累的情況下可以恢復工作,但聽到這個之前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結論,顧晏津的反應卻很平淡。
邵庭陽想,也難怪他灰心,前段時間他因為焦慮導致失眠、醫生給他開了些藥,雖然效果不如顧晏津平時吃的那么強烈,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也有種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做的厭世感。
像他這種每天都要服用的,就更加明顯了。
邵庭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說回國后醫生說可以慢慢減藥、說不定到年底就可以恢復工作狀態了,顧晏津聽完也不置可否。
期間,閆漪梅還打了一次電話來。
當然她是讓顧遠辰提前確認過后再打來的,電話接通后還壓著嗓子小心地問了句晏津在不在身邊,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松了口氣。
她說,沒來“騷擾”這段時間,家里變化確實很大。
要說她這個做母親的偏心,她認;說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也認。但要說她對這個兒子漠不關心,連孩子去死都能毫不在意,這怎么可能呢?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這段時間閆漪梅看了很多書籍,也想了很多過去的事,卻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們夫妻兩個算是大眾眼中高知家庭,怎么教育孩子時卻如此之失敗?難道他們真的錯了?
六十好幾的人了,要承認自己這二十年三十年的失敗,無異于是菜市門口午時斬首般的難以接受,但不管再怎么難接受,只有一點是確定不變的。
顧遠辰的態度擺得明明白白,如果不是受夠了厭煩了,四十歲的人了也不會突然要搬出去和媳婦單獨住。
他們的偏愛和冷漠已經讓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如果還要這樣絆著老二,那么最后連珍愛的大兒子也要失去了。
閆漪梅痛定思痛,決定不再忍受丈夫的暴脾氣與剝削,她母親、也就是顧晏津外婆去世之前特意給這個女兒留了一處房產,雖然地方不大、也是老房子了,但一個人住已經足夠。
顧曉鐘自然不同意分居,都六十好幾的人了還鬧這出,他受不了獨居另說,也讓親戚和鄰居們看笑話。但閆漪梅的態度十分堅決,甚至連學校的工作都已經辭去了,儼然開始了自己平淡的養老生活。
彼時一個偌大的房子,就只剩下了顧曉鐘一人。
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被親人愛人和手足拋棄、沒有比這更大的打擊了。
“現在他爸一個人住,脾氣倒是好了很多,三天兩頭地打電話來,大概也是怕我們真不要他了吧。”閆漪梅感慨。
邵庭陽心中卻沒什么波動,閆漪梅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可見她并不是一個沒有魄力沒有手段的人,但顧晏津幼年時她沒有干涉、顧晏津上大學時她沒有干涉、顧晏津被指責搞同性戀讓家人難堪時她也沒有出面干涉,偏偏在事情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時才終于開始揮刀斷尾,用這樣一出換取兩個兒子的憐愛同情和內心的好過。
可是一切都只是亡羊補牢、于事無補罷了。
邵庭陽沒有回答,冷淡的反應讓閆漪梅有些尷尬,趕緊轉移了話題。
“我聽他哥說,最近晏津狀態好了很多,前兩天還和他視頻了?”她試探地問,“小邵,你看看能不能找個時間,我想和他通個電話。畢竟這么久了,要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邵庭陽沉默片刻,沒有立刻回絕,“我問問吧。”
“哎、好,好。”
閆漪梅點點頭,隱約聽見電話里晏津在叫他,一時不敢出聲,就這樣戀戀不舍地聽了幾秒,直到聽到嘟地一聲,才意識到被掛斷了。
“庭陽,庭陽?”顧晏津一路喊過來,問,“我有個小山羊手套放哪兒去了?就是咱們在蘇黎世一家店里買的,是彩色毛線織的。”
邵庭陽收起電話,也找了一圈。
“你之前不是說給梁映和他老婆帶的嗎?正好買了一對,后面放你那個行李箱夾層里了。”他提醒,“你看看在不在里面?”
顧晏津從收納間里把吃灰的行李箱拖出來,打開果然發現了一個精美的禮品袋,“真的在這兒。”
“我剛才還和納迪亞說這個呢,她說她妹妹要過生日了,說想買一條好看的輕薄的圍巾,我就想起當時咱們逛的時候那家店有不少絲巾來著。”
說著,他拆開袋子用手機拍了一張,airdorp給了樓下的納迪亞。
邵庭陽在沙發沿坐下,看著他隔著一層天花板和樓下的納迪亞聊天。
“不用那么麻煩。周末我去蘇黎世一趟,給她帶一條就是了。”
“你的歸你的,她的歸她的。”顧晏津一邊打字一邊說,“她說妹妹現在成年了,想買點有牌子的這樣出去玩也不丟面……你到時候就看著買吧,回來我給你報銷,昂。”
“你倒使喚我使喚得利索。”說著,邵庭陽彎下腰,示意,“我替你跑這一趟,你有沒有什么想說的?”
“納迪亞也是你雇的員工呀,你買點員工福利怎么了?”
顧晏津不解風情地錘了他一下,邵庭陽順手握住他的手,挑了挑眉。
幾秒過后,這個男人終于反應過來,笑著在他臉上親了親。
“Cest sympa, mon c?ur。”(你真好,親愛的)
這樣一張臉附在他耳畔親昵地笑著說“mon c?ur”,好像空氣都跟著聲帶震動,這要還能忍下去就真不是人了。
他一把抓過,狠狠親了一陣,直到兩張唇都變得豐滿腫脹才分離。
“De rien, mon chouchou。”
他用這一句回敬。
第69章 第 69 章 三月中,邵庭陽和顧晏津……
三月, 冬雪褪去,蒙特勒開始漫山遍野地放綠,隨便找個地方散步,眼前就是一幅幅宛若電影鏡頭般的美景。湛藍如水洗一般的天氣, 綠油油的草坪地和不遠處的阿爾卑斯山脈, 不一不送來春氣。
趕在天氣好的時候, 邵庭陽陪顧晏津去伯爾尼、盧塞恩、盧加諾等等幾個瑞士境內有名的旅游城市走了走, 該吃的都吃了, 該玩的也玩得盡興。只是可惜離得這么近, 也沒去采爾瑪特滑過一次雪,那里可是聞名的滑雪之城、冰川天堂。
但要說很可惜其實也沒有, 本來這次出國就是陪他養病加放松心情, 顧晏津的情況也不適宜滑雪, 大冬天往雪道上跑也怪冷的。兩個人也就打打嘴皮子,說說就算了。
三月中,邵庭陽和顧晏津收拾行李、啟程回國參加電影宣發事宜。
之前因為某些問題電影不得不推遲到四五月上映, 顧晏津那段時間又處理不了工作,本來以為就這樣不了了之。然而誰都沒想到年底賁慧心參演的一部群像懸疑劇大爆, 不管是cvb、網播廣告數據還是后續的商業價值,都當之無愧本年度的劇王, 再加上《幕后》綜藝收官,劇方買的一些營銷經營出了圈,平臺方順勢把邵庭陽和賁慧心兩人以前的熱播作抬上了廣告位, 狠狠地蹭了一波熱度。一下子連帶著兩個人之前合作過的《驚盜奇情》這部電影也跟著熱門了起來,待播電影的熱度在同期里也算一騎絕塵。
要不怎么說時來運轉呢?機會好不容易落在手里,自然不能錯過。
自從轉入電視劇后,邵庭陽電影資源已經空缺了兩年, 倒不是完全接不到,而是很難有好劇本好角色。要么是被他上一輩或者上上輩的70生85生先拿下資源,要么就是老演員+新流量的配置,播出效果不說,挨罵也是流量演員挨罵,而且電影圈這兩年流量電影頻頻撲街,制作人們也開始對流量不那么買賬了,邵庭陽想拓寬市場和戲路,就得讓資方看到實實在在的ROI數字,得拿成績說話。
《驚盜奇情》雖然只是五年前的電影,那時邵庭陽的演技也青澀,但好在熬到現在也變成豪華陣容了,有這份量感滿滿的配置,在加上名導加持,大眾還是愿意買賬的。
坐上航班離開瑞士時,顧晏津還沒什么感覺,直到飛機落地后手機彈跳出入境入市的宣傳提示短信,走出艙門時空姐掛著笑臉一遍遍重復“旅途愉快”、“請小心腳下”的再也不能更熟悉的中文,遠處分外熟悉的A市機場,才終于有了那么一絲實感。
邵庭陽打開微信告訴小天他們已經下飛機了,等下坐接駁車過去,讓他到國際到達的站口接。
發完消息,他忽然察覺身旁人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任由著旁邊的乘客越過他們先上了接駁車。
“怎么了?”他問。
顧晏津猶疑了一下,搖搖頭。
“沒什么。”
他們乘坐的是頭等艙專用的接駁車,上車后車內還有許多位置,兩人找了最后一排的連座坐下。
車剛開動,顧晏津就拉開背包開始尋找口罩,邵庭陽從自己的包里翻了一個新的遞過去,又問:“怎么了?是不是緊張?”
顧晏津沒有回答,先扣上了口罩兩邊的拉繩,又對著相機前置調整了下位置,確保大半張臉都被擋住。
“等下我們分批次出去。”
“?”邵庭陽疑惑,“為什么要分批次走?你有什么事要辦嗎?”
“你小聲點。”
接駁車里很安靜,都是長途旅行后疲憊的乘客,顧晏津環視了一圈,壓低了聲音。
“最近電影在宣傳期,你這張臉一定很出名,搞不好還會有粉絲來接機。”他認真說,“我們分開走這樣也能避免麻煩,你不用擔心。”
“……”
邵庭陽緩緩道:“我一點都不擔心,沒有粉絲來,你想多了。”
“你怎么知道沒有呢?”顧晏津不認同,“別忘了他們能買到私人行程,還有那些狗仔代拍,那些明星不都有什么機場照嗎?”
“……那個要么是自己放出去的消息,要么是官方組織的接機。”
“??”顧晏津難理解,“為什么要自己組織接機?不嫌麻煩嗎?”
邵庭陽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他們幾乎都是分開工作,顧晏津確實很少接觸到他當明星的那一面。
電影圈和電視劇圈追求和體驗的也確實不同,而且現在營銷手段新奇多樣,一些內容連明星都不是完全了解的,更別說導演了。
他耐心解釋:“你看到的那些機場照,大部分都是提前約好找人拍的,就是為了制造話題度。這行比表演差更可怕的是沒人記住你,沒有話題度就沒有熱度,廣告商和資方就不會考慮你。”
“至于粉絲接機,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類似于一種應援吧。粉絲可以和喜歡的明星互動,藝人也能通過粉絲拍攝的視頻在平臺擴大影響力。之前不就有個選秀團解散了,其中一個人靠和粉絲互動的視頻爆火出圈、才能發單人版專輯嗎?”
顧晏津:“……”
還能這么干??
“這樣啊。”他磕磕絆絆地說,“那也就是說,大部分行程都是工作室透出去的嘍?”
“有些是,有些不是。”邵庭陽說,“咱們之前下班被圍堵就是被賣了消息,但是也有些是工作室特意放出去搞話題度的……總之這些事復雜得很,你只要看當事人能不能從中獲益就知道是誰干得了。”
“負面新聞也是?”
“當然了。”他怎么這么呆,邵庭陽忍不住輕輕笑了,“黑紅也是紅嘛,只要能翻紅都不是事。”
嚴格來說,他自己也算是黑紅翻紅,他那一堆辣眼睛的黑歷史影視劇到現在還被人噴呢。
顧晏津哦了一聲,聽得頭疼。
他是幸運的,雖然起步低、但是多虧了老師和貴人的賞識扶持,再加上自己能力不俗,發展的速度比一般人可快多了。圈內多得是他這個年級還在打零工的導演,而他已經不需要再去知道、了解這些了。
兩人拿了行李出來,果然看到接機口都是一群同樣在等待親人好友的普通人,他們雖然戴著口罩和帽子,但好在春季流感感冒漫行,倒也不是很突兀。
時隔小半年不見小天,顧晏津還有些拘謹,小天倒是沒察覺出什么,一路上嘴巴叨叨個不停,最后把睡著的邵庭陽吵醒、扣了兩百塊錢工資,之后總算能安安靜靜、相安無事地回家。
小天提前預約了家政上門打掃,四件套這些都已經換上了干凈整潔的,之前沒有帶走的衣服也通通洗了一遍收納好,衣柜里只放了些當季常穿的,打開門就漫出淡淡的洗衣液香氛氣味。
回到闊別許久的家,從窗戶往外看去不再是魚鱗一般排布的法式風情小城鎮,和遠處蓋上糖霜的翠水青山,看手機時不用再換算瑞士和國內的時差,顧晏津還有些恍惚。
不過人是適應能力極強的動物,待了幾天后也就慢慢地調整了過來。
進入電影宣傳期后,邵庭陽就比以前忙很多。顧晏津的情況知道的人不多,東華那邊王總開口給他減少了很多宣發的工作,好在顧晏津本來就是個很內向不怎么積極出來路演宣發的性格,倒也沒什么紕漏。
老王這個鬼人精未必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白酒兌水唬人的伎倆,但沒誰會和錢過不去,更何況他和顧晏津是老交情了,很多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賣個人情罷了。
顧晏津能躲,但邵庭陽躲不了,《驚盜》是老電影了,很多物料那時候還算過關,但放在現在是應付不了大眾的口味了,得重新錄制。
還有采訪、海報、點映路演、主題打卡、共創主題聯名語音等活動,合作比較深度的幾家代言品牌也紛紛推出應援,既能再吸取一波代言人的死粉購買力,也能花小錢推廣一下自己的品牌,屬于雙贏。
除此之外,網絡上的話題營銷早就已經鋪天蓋地,這幾天邵庭陽的微博終于停止之前的摳腳狀態,開始積極轉發宣傳,小半年沒露面,粉絲們早就開始期待這次宣發、做數據寫文案鋪宣傳時也是格外賣力。
顧晏津在家里也沒閑著,他雖然不像邵庭陽那樣要到處跑宣傳,但也不放心做這個甩手掌柜。
直播連線采訪、闡述創作人物的構思,劇情靈感,還有一些視頻和文案宣傳,都是常規宣發的方式。
只是他們休息了小半年,在電影宣發之前同時出現,也引發了一陣輿論熱潮。
去年十月,《幕后》播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顧晏津因身體原因不得不暫時退出錄制,之后又拍到邵庭陽每周往返于橫店和A市之間,雖然以前也是這樣,但明顯頻率頻繁許多,一周只要有空就回個兩三趟,好像一點都不怕辛苦。
《幕后》播完、也是邵庭陽顧晏津熱度最高的時候,別說是工作人員了,網友恨不得連他倆小學初中同學都扒出來問問前因后果。
然而就是在這波最好把熱度轉化流量的時刻,這兩人卻一消失就消失個半年,把那群營業麥麩掙流量的言論給堵得嚴嚴實實。
當然,看不順眼的那部分還有另一套說辭,不是營業麥麩還消失這么久,八成是造成了太多惡劣影響,上面的開始打壓惡意炒作的劣跡藝人,至于造成了什么惡劣影響,囫圇半天也沒說個明白。
甚至還有說的更嚴重的,說他們違法亂紀去國外代生小孩,拿了美國護照才回國……搞得兩人和身邊的親朋好友都哭笑不得。
對于這些流言,顧晏津一開始還覺得煩,想著要不要搞個聲明提告一下,但轉念想到邵庭陽前幾天說的話,就忍了下來。
電影宣發期黑紅也是紅,八卦討論度也是熱度,鬧太大反而容易被別人指責堵嘴、心虛。
故而顧晏津只選了那幾家說得最臟的、造謠最廣的發了律師函,其余跳腳想靠他們吃流量掙錢的幾家通通拉了名單,等著秋后再算賬。
第70章 第 70 章 “喂你個頭,來了怎么不……
《驚盜奇情》第一場點映的時候, 雖然平臺方和院線沒強求他出席,邵庭陽也說自己應付得來,但顧晏津還是偷偷買了點映票,坐在角落里和觀眾、主創們一起觀影。
上一次看到熒幕內容, 還是在他工作室搭建的放映室里, 昏暗的環境下、四周是堆滿材料和影碟的收納貨架, 沒有留給“觀眾”的座位, 只有可以放映、暫停倒帶的機器。
和坐在觀眾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邵庭陽所飾演的申達是一個被迫落草為寇的小人物, 他父親早亡、靠母親賣豆腐才掙夠和木匠學藝的費用, 他手藝巧、審美也好,時不時就能設計出點新鮮的好看的家具款式, 但也因為這份天賦, 師傅猜忌怨恨他, 將他趕出了鋪子、還聯合其他同行排擠、甚至日日去他年邁母親的豆腐攤前找事。
申達為了母親,只能離開村子去外面邊找零工邊學藝。幸而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一個做首飾的老匠人,對方賞識他, 愿意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申達在他手下學了不少本領,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 老匠人自覺傳授不了他更多,便寫了封信讓他去都城找他的一位老友繼續學藝。
申達帶著包袱穿過一路饑荒艱難北上, 終于找到了師傅所說的這位陳姓老友,然而陳家當時正面臨著一場大難,陳家有個女兒, 長得貌美如花秀外慧中,卻不幸在逛花燈時被警察廳副廳長看上,要聘去做他的七姨太。陳老爺子最疼愛這個女兒,知道那是個虎狼窩, 和夫人女兒在家哭得昏天黑地也無法,申達見他們一家被欺壓至此,生出了惻隱之心,便提出他有一計可以擺脫婚約,陳老爺子大喜過望、承諾事后將女兒許配給申達。
申達之后果然用計將對方耍得團團轉,不再納陳氏女子過門,但對方出了這場大丑,自然恨上了“罪魁禍首”,那人雖然只是個副廳長,卻有個直隸軍務督辦的遠堂姐夫,有這樣的關系,誰敢不聽從他的號令?一時申達被整得凄慘無比,老家的母親也被這惡霸派去的人驚嚇恐懼病死,師傅也被連累百年老字號就此閉店,而被他幫助過的陳老爺子卻因懼怕黑惡勢力對他退避三舍,莫說之前的誓言了,申達被揍得像條死狗一樣躺在臭水溝里時,陳家人看見不說去扶一把、還快步繞開,深怕被這瘟神牽連。
得知母親病死的消息后,申達此時帶傷一路逃亡躲進深山,他恨透了這些人的虛偽,明白亂世之中無處伸冤、只有力量才能給予、保護他想要他珍惜的東西。
從此申達在山上落草為寇,勾結了一群流亡的難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開始他只是搶劫金銀珠寶,之后發現多得是比明面上的財帛更值錢的東西。他眼光好、又懂行,出手也十分狠辣,一時間成了都城要塞上貪官富人們聞風喪膽的一環。
然而某次搶劫時,申達過于貪心,在重重官兵護送之下盜走了一枚驚世國寶——和田碧玉鑲戒,這和田碧玉成色絕佳、蛋形玉面一圈鑲嵌蟠龍祥云紋樣,最關鍵的是在陽光下可以清晰看到“太上皇帝敕寶”的字樣,還有一行分不清是滿語還是蒙古語的極細小字。先不說這枚戒指上的至高工藝又或者是那極老練精妙的書法,只說“敕寶”這兩個字就大有文章,“敕寶”多用于玉璽之中,賦予此章簽署誥敕文書類的職權,而這樣的字卻出現在一枚戒指玉面上,再加上附帶的那行神秘小字,不由得惹人猜想。此次軍隊派了百余人嚴密護送這枚碧玉戒指入京,而申達卻因迷戀這戒指雕刻工藝、一時貪心將其竊走,瞬間引起總統領將帥的震怒,舉全省之力圍剿山匪。
越是這樣大的動靜,越說明這是個價值連城、不、有價無市的珍寶,更加叫人難以放手。眼看老窩被官兵清剿,申達壁虎斷尾、喬裝后逃亡外省,路上遇到同樣與官兵交戰的女土匪翁雷梅。
這個翁雷梅倒也是個傳奇人物,她原本是良家女子、和丈夫一起做些小本買賣,但因老家饑荒被迫逃亡其他省城,然而城內官員們對難民熟視無睹,嚴禁放人進城,自己在城中喝酒吃肉貪歡享樂,丈夫本就受了傷、再加上太陽暴曬、就這樣虛弱而死。
眼看官府還沒有土匪可靠,當土匪可沒有被曬死餓死的,翁雷梅便投靠了附近山頭的老大,做了他的壓寨夫人。
然而前段時間從京城開始大規模剿匪,山老大不幸被殺,翁雷梅也是個見識深遠的聰明女人、當下扛著鋤頭別著槍帶著一眾弟兄們逃亡,她有膽識有魄力、有武力也有決斷,官府幾次剿匪不成、反而吃盡了苦頭。
若不是底下弟兄死的死、傷的傷,也沒有喘氣恢復的機會,翁雷梅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么狼狽的模樣。申達敬佩她的實力,對她一見鐘情,見到她不過五秒后就下決心要救她、帶她一起逃亡。
翁雷梅性格彪悍,并不是一個可以被駕馭的女人,但她的大方、聰慧和果斷,讓申達在征服欲之外又生出了幾分自己都摸不清的情愫。他習慣用野性的性去掩蓋青澀陌生的情,而見多識廣的翁雷梅并不買賬,總是拍拍屁股下了床就走人,兩人吵吵鬧鬧爭鋒相對、卻又在逃亡過程中相互扶持相互信任,成為了不是彼此最愛但是最重要最契合的那個人。
兩個盜,一段情,才托住了這部電影。
邵庭陽飾演的申達出場時,起初觀眾并沒有什么反應,因為電影的開場是一場暴雨的倒敘,渾身泥濘、勉強才能看得出人樣的申達拖著被打爛的右手在山林間爬,直到閃電落下、照亮一雙兇狠的、野性的狼眼,觀眾席間才爆發出一聲意外的低呼。
五年前的邵庭陽雖然看著青澀,眉眼中好像還有藏布的影子,但這副青澀卻剛剛好契合了前期申達的天真、努力、善良的一面。而中后期的鏡頭下,申達的五官和山匪妝開始調整得犀利,在演員的演繹下透出狠辣、縝密的一面。
申達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完美主角形象,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畢竟他皮膚黝黑、鏡頭里粗壯指頭上全是做活時磨出來的老繭,爆粗口不講衛生隨地吐痰,他是個沒接收過正經儒道文化教育的粗鄙人物,道德幾乎沒有,還常常游走在灰色地帶。這是一個非常復雜、有很多面的人物,但邵庭陽都穩穩接住了,盜竊國寶時的奸詐、貪婪,逃亡時冷靜地咒罵和計算,與翁雷梅的交鋒時文戲的情欲愛欲交纏,為個人生死存亡和理想沖突爭吵時爆出的青筋,還有許多、許多。
IMAX電影廳下即便2D電影表現也足夠精彩,4k激光投影、更高的亮度、更寬的畫幅和更廣闊的色彩空間,給了這部五年前的作品最好的展現力,但這只是不起眼的一環。
時隔幾個月再看到這部打磨過無數遍的電影,顧晏津都有些許恍惚。
那些背后無數個浸滿汗水、反復重拍對戲的日夜在這一刻都不重要了,兩小時十四分鐘,當電影廳燈光亮起、熒幕上亮起全體工作人員的staff時,廳內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來圍觀點映的不僅有普通觀眾,也有各大業內人士、影評人、影視博主,點映不僅是起到小部分試水放映的作用,而是影響正式上映時的口碑和后續的非預售票房。很多小成本電影就是賭點映時能推一波自來水,后續正式上映時吸引更多受眾,也能節省一波營銷費用。
《驚盜》不缺這筆營銷錢,缺的是觀眾對電影內容和質量的信任,不管吹得多天花亂墜,觀眾遲早是要走進電影院見實物的,真實的觀影感受無法被營銷掩蓋。點映的口碑能逆轉、打破一切懷疑和不信任。
顧晏津一直都堅信,他們有這樣逆轉的實力。
點映結束后,副導演、男主角邵庭陽和女主角賁慧心一同上臺走流程,做采訪和小游戲,還有一些對人物的解讀。觀眾們沒有離開,底下時不時傳來一陣笑聲,顧晏津也沒有離開。
散場的時候,顧晏津戴上鴨舌帽混在人潮里離開,他聽見周圍的人還在討論電影的劇情。
“好喜歡梅姐,雖然想到他們不會有好結局,但也沒想到這樣死了。”
“其實吵架那段戲,梅姐說想她不知道什么革命不革命、她只知道要打跑侵略者、趕走那些高高在上混吃等死的軍官時,申達明顯是有觸動的,但他太嘴硬了,其實梅姐等兩天申達就心軟,跟她去延安了。”
“其實申達也不是嘴硬,主要他的經歷讓他不那么相信別人了,好不容易過了一段安定的生活,要拋下一切去走一條刀口舔血還這么危險的路,他當然沒那么快就決定。”
“梅姐吞戒指那段哭死我了,知道自己被包圍走不掉、戒指一旦被發現,那些人找到申達就會立刻殺死他,所以立馬吞下戒指,只要找不到申達就不會有性命危險。吞完還抬槍帶走了好幾個人,嗚嗚,梅姐又聰明又有魄力,這么好的女人為什么不能活到最后……”
“這個劇情難怪到現在才過審,顧晏津真敢拍啊。”
“申達后面再也沒找到梅姐,也沒聽到戒指的消息就應該就猜到了吧?守城前的最后一晚,他把杯子里的酒潑地上了。”
“啊?我還以為是敬他媽媽和師傅的?”
“不是,桌上有四個酒杯來著,但是師傅他也不知道活沒活著啊,所以另一杯沒有潑掉的酒是師傅的,地上的兩杯是他媽和梅姐的。”
“你們看的也太細了吧……”
“梅姐死了,申達也是城破人亡了,倆人到地下繼續做小情侶,怎么不算是一種he呢?梅姐還把結婚戒指帶走了,哈哈,哈哈哈。”
“保安快來,這里又有個人瘋了。”
顧晏津放緩了腳步,靜靜聽著他們隨口發表的感想,下一刻手機在口袋里嗡嗡了兩聲,他拿起一看,是邵庭陽。
遭了。
他快步走到一旁角落里,捂著手機試探地說:“喂?”
“喂你個頭,來了怎么不和我說?”邵庭陽的聲音傳了過來,“到后臺來,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回去。”
“……”顧晏津想問裹這么嚴實這人是怎么發現的,但想想還是不問了,“你等下不還有個簽售嗎?我要等多久啊?”
“昨天就簽完給主辦方了,你沒看見觀眾都散場了嗎?都是去b口拿電影票換抽獎券抽獎的。”邵庭陽道,“快點過來。”
顧晏津撇了撇嘴,還是老實去了后臺。
后臺都是工作人員,看到他時還很驚訝,不過很有眼力見地沒過來湊熱鬧,只有副導演老熟人了,才過去寒暄了幾句。
等邵庭陽換完裝扮后,兩人牽著手從后門離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