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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王】EP34 哥,給我你的頭蓋骨吧?

    一片濃黑壓來,文儕的視線被遮了去。

    “又開陰陽眼了?那方向啥也沒有——至少我看不見。”戚檐的左手遮著文儕的眼,右手卻是從后往前環(huán)著文儕的腰。

    “阿毛。”文儕像是很篤定。

    戚檐聞聲把手收了,可文儕再沒瞧見那抱著條狗流淚的傻子。

    “不見了。”他說。

    “什么樣的?模樣如何,是熟人么?”

    “霧太大,看不清他的臉。”

    “那你怎么就確信他是阿毛?”

    文儕答不上來,撇過頭去,問:“秦老板呢?”

    “你盯著窗子發(fā)愣的時候回去了,她說搞不懂你,似乎也是什么都沒瞧見的樣子。”戚檐像是給貓順毛那樣,一下接一下,溫柔地撫著文儕的脊背。

    見文儕不搭理他,便將臉頰貼了上去,細細感受文儕的喘息與脈搏。

    “心情不好?是你,還是你的原主?是因為那故事,還是那阿毛?亦或者……你的原主會存在于那個故事中么?”

    文儕搖頭,回過身,有意無意地瞥向戚檐頸部色澤愈發(fā)深的長疤,說:“時間不等人,咱們不在這里耗著了。”

    說著,便要拽著戚檐往外去。

    恰是那一瞬,縈繞【光明街區(qū)】的白霧忽叫滾燙又刺目的紅給撥開,街區(qū)驀地喧鬧起來。

    起初即便側(cè)耳細聽也聽不著任何聲音,片刻雜音卻主動灌進耳中。

    “救命,救命啊!著火啦!”

    街上行人嗚哇亂叫,若非戚檐攔著,文儕差些從二樓小露臺往下跳。

    文儕朝下伸伸手,攔住一個腦袋锃亮的住戶:“叔,這是哪兒著了火?”

    “三所一庫那兒都快燒成灰嘍!哎呦!”

    有個白大褂經(jīng)過,隨口給他糾正了:“啥三所一庫,分明是【守備庫】出了事,別瞎給三所扣屎盆子!”

    他這么一說,戚檐可就不讓他走了:“哎呦,我可是【守備庫】的新員工呀,那兒咋燒起來了?有人傷著沒?”

    白大褂駐步,說:“傷沒傷著人我不清楚,總之人人都說不是因為意外失火,是有人故意縱火!”

    “那樣楊長官豈不是虧大發(fā)了?聽說她在那兒存了好些東西的……”

    白大褂古怪地瞅了他倆幾眼,低聲說:“我就好心告訴你們吧,有人說——這場火呀,就是楊長官她放的!”

    “從哪里聽來的謠言?楊長官不是老早就開始幫忙寄存裝備了么!怎會說燒就燒呢?”戚檐進一步套話。

    白大褂頗不耐煩:“愛信不信!除了我可還有不少人瞅著她了,當時她還拿著手機不知道在和誰通話呢!”

    文儕把戚檐的手扒拉回來,沖那位同行說:“辛苦您了——那么楊長官眼下還在那兒么?”

    白大褂把手一揮:“不在了,不在了!那兒都成灰了!”

    二人于是畢恭畢敬地把兩位過路人送走。

    “瞥一眼去?”戚檐勾勾文儕的手,

    “正有此意。”文儕轉(zhuǎn)身就領(lǐng)著戚檐往屋外跑。

    ***

    二人跑至三所一庫前一看,一點不假,塌的塌,倒的倒,多半已成灰。

    “莫非楊姐是在替小白存裝備么?怎么小白一死,她便匆匆忙忙把東西燒掉?”

    戚檐原想同文儕交流交流意見,不料回頭時身后人已不見了蹤影,他困惑地朝前走幾步,忽聞風響,再回身,一把匕首已插入他腹中。

    看不清來人的臉。

    “哥,給我你的頭蓋骨吧?制成項鏈掛上我的頸子,咱們永遠不分離!”

    ——是老二。

    戚檐倒下去,尚余一口氣,懟回去:“自此你我陰陽兩隔,這算什么不分離?”

    “很快,很快,待我將你戴上脖子,我便去死!!”老二哈哈大笑,“咱們殊途同歸!”

    ***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5】

    【解四謎: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還原死況:未完成】

    【重生時間:未存盤·陰夢首日】

    ————【存盤點加載中……】————

    ***

    再見又是尤老爹的鋪子前。

    戚檐得了蔣工的藥,卻不肯離開,直在那兒耗至文儕到來,再流里流氣地沖老爹討了紙筆。

    “真是賠錢貨!”老爹嘟囔著將東西遞過去。

    “在寫什么?”文儕將腦袋搭去戚檐肩上看。

    “王虔的死亡軌跡。”戚檐歪頭蹭了蹭他的頭發(fā),又補充說,“咱們來到這長生艇后,總在做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在把王虔引向死亡。由于每次死亡都太過突然,甚至沒辦法還原死況,眼下捋一捋,省得重蹈覆轍。”

    “首先,第一個選擇是在王虔從水箱里出來,這時他作為獄警,面臨兩個選項——第一、去【深水池區(qū)】找【荀北】;第二、不接受找荀北的任務(wù),被【蔣工】帶去【操縱室】。由于目前我們重生點基本都在這一選項之后,且固定了選擇蔣工那條路,所以對于這選項的分析先擱一擱,說不準再來一百回也不會再讓我們重做這一選項。”

    “接著,第二個選項,到老爹那兒買藥后如何走,一、回蔣工那兒;二、留在老爹那兒,強制觸發(fā)荀北表演。目前沒有擺脫這倆選項的可能。”

    “再接下來,第三個選項的隨機性極大,即在所有受第二選項影響產(chǎn)生的強制性任務(wù)全部完成后,可以做出的選擇。目前我們的選擇有一、守備庫報道;二、秦老板客棧。這倆選項皆不具有強制性,所以明顯存在選項三四五六七……且第三選項還會決定是否能進行第四選項。”

    戚檐說到此處,開始寫流程——

    【1、①獄警歸隊(荀北線) ②溺死鬼調(diào)查(王虔被咬死結(jié)局)】

    【2、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蔣工線) ③守備庫報道線(韓大夫死亡-王虔被老二殺死制鏈結(jié)局)】

    【3、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秦老板客棧線(朱廉死亡) ④參與登山會(小白死亡-王虔被老二殺死制鏈結(jié)局)】

    文儕瞅了瞅:“你不把最后咱們回到秦老板客棧并得知楊姐燒【守備庫】歸于一個選項⑤,為什么?”

    戚檐答說:“直覺。我覺得楊姐火燒【守備庫】這一行動是受小白的生死驅(qū)動的。”

    “你覺得【裝備庫】里那些裝備的真實主人是小白?”

    戚檐點了頭。

    “喂喂喂!”尤老爹不知何時拿起電話的,這會兒已將話筒掛了回去。

    老調(diào)重彈:“你倆快去【深水池區(qū)】吧!今兒阿北他……”

    ***

    一切就如舊憶中那般進行,只是這回演出結(jié)束,戚文二人不再忙著離開,只久久坐于觀眾席,瞧著那撞死的【二腦】沉沒下去,一切歸于寧靜。

    涼風絲絲縷縷,蛇尾似的撓向戚檐的頸子:“當初咱們分析過,【二腦】可以鎖定是老二,【四腦】不好判斷是王虔還是老三韓大夫。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他倆是異父異母的兄弟關(guān)系。”

    戚檐笑著停頓了一下:“先前咱們在常生大樓的牙科診所時,韓大夫不是極肯定地說自己沒有二哥么?不管王虔和老二什么關(guān)系,至少韓大夫和老二是異父異母。可是王虔陰夢有什么必要展示兩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人的交互式線索?所以我偏向認為這【四腦】指的是王虔。”

    文儕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于是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捋:“那么就假設(shè)【四腦】是王虔,這樣一來,如果老二是【小白】或是【沈道爺】,就算他喜歡王虔,也不涉及倫理方面的問題了。”

    戚檐反應(yīng)過來,笑起來:“你是在想老二那通喊著‘哥我愛你’的電話吧?——不過老二他小時候戾氣極重,真沒半點喜歡王虔的模樣。”

    文儕點點頭:“我眼下拉你留在這【深水池區(qū)】,為的就是再看看這兒有沒有暗示老二身份的線索……該說不說,單憑感覺,老二和小白的氣質(zhì)還挺像的。不過,關(guān)于家庭的線索既出現(xiàn)在荀北這里,他的嫌疑自然也小不了。”

    “咱們第一局時荀北可是將我推下去喂‘溺死鬼’了,就因為這事,從【親緣相殺癥】方面入手,他的嫌疑最高。”戚檐瞥一眼黑黢黢的深水池,“哥,你說底下當真有‘溺死鬼’么?沒準當初殺死我的是重犯104呢?其實那回死的感覺還不賴,疼痛僅有一瞬間,比被老二捉了要好太多了。”

    文儕討厭他動不動就談死,沒應(yīng)。

    這【深水池區(qū)】很是空曠,說起話來有隱隱的回聲。

    圈定該區(qū)大小的圍墻上僅有兩扇門,一扇是他們進來時經(jīng)過的鐵門,一扇是用高矮不一的木柴拼湊起來的柴門。

    那柴門位置隱蔽,若非這回他們摸墻繞場一周,還真注意不到。

    指腹壓上木門的一刻,倆人都無端有些神志不清的征兆。

    自門上的一條窄縫里往內(nèi)看,里頭景色與這潛水艇中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化布置大不同。

    柴門不帶鎖,輕輕一推便進去了。

    內(nèi)里擺設(shè)簡單,類似于一個農(nóng)家小院。院子正中央是一個石桌,角落則擺了兩個米缸與三壇酒,滿地是沙土,其間還有幾個叫人莫名在意的凸起。

    “你有沒有覺得阿毛與王虔有些相似?”

    戚檐沒頭沒尾地張了口。俯身掀開倒蓋米缸上的簸箕,瞅見的不是米,而是滿缸的血書。

    他倒也不吃驚,一面將血書往外拿,一面繼續(xù)說:“他倆都與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弟弟’糾纏不清——阿毛與那自稱‘弟弟’的男人遠走高飛;而如若老二真的是小白的話,常生大樓里與小白同居的王虔便也算與‘弟弟’跑了。”

    “但王虔拋棄舊愛,又有了新歡。”文儕拿起一壇酒,第一反應(yīng)不是拿到眼前去瞧,而是先往沙地里倒,以確認那是真正的酒,“不過當初秦老板的故事最后,說的那句話讓我很在意——”

    戚檐一只手壓著滿地血書,斜過頭,便見文儕盯著他,大概是昏暗的光線使然,平日分明泛褐的瞳子瞧上去黑洞洞的。

    “她說阿毛再沒有好日子過了。”酒壇被文儕倒扣在地上,可勁地敲,聽得清脆一響,浸在酒液底下的東西便掉了出來。

    那是一個實心木骰子。

    除了隨著數(shù)字大小逐漸變多的紅點數(shù)外,文儕很快意識到這骰子有7與兩個1,卻沒有5與6。

    “一腦和三腦生下【二腦】,七腦和單腦生下【四腦】……”文儕想著,翻至被認作王虔代表的數(shù)字4處,卻只見一小字——【二】。

    而翻至數(shù)字2處,卻赫然寫了個【虔】。

    反了。

    他們當初推理的四腦與二腦反了。

    文儕一怔,自言自語起來:“二腦是【王虔】,且是三腦的兒子;四腦是【老二】,與三腦,即王虔他爸無血緣關(guān)系……可【第三世界】里王父分明最是寵愛老二……這是為什么?”

    線索整理到這里更顯得詭異起來。

    當初那【四腦】是溺死在水里的——那么老二也是溺死的么?

    他有些糊涂了。

    須臾,文儕想起了曾經(jīng)被指認作殺死王父的殺人犯“小白”。

    如若小白真的是“老二”,應(yīng)該【第三世界】那般與王父關(guān)系很好才對,又怎會同王父謀殺案扯上關(guān)系?

    當初常生大樓時,小白的死因是什么來著?

    他想了想,記起當初他們壓根沒有找到足以證明小白死因的線索。

    若小白是溺死的,那么他是老二就算板上釘釘了。

    文儕忽然意識到許久沒見戚檐張嘴了,于是走到正專心比對血書的戚檐身邊,問:“怎么了?”

    沒成想,回過頭的戚檐卻露出個極少見的惶惑神情。

    又聽他說——

    “原來你是來福啊……”

    第242章 【王】EP35 被那【男人】當狗養(yǎng)在出租屋里。

    “什么亂七八糟的……”文儕抱著臂,“從頭說。”

    “這血書給撕得七零八碎的,拼起來,是【阿毛】故事的后續(xù)。”戚檐將地上白紙攏到一起,“【阿毛】和那自稱‘弟弟’的【男人】私奔后,被那【男人】當狗養(yǎng)在出租屋里……”

    他指著其中一張——

    【阿毛腦子笨,但他漸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來福”,他是個畜生】

    字紅艷艷的,像是要吃人。

    事實上那就是用血寫的字,血腥味極重,都不用湊近嗅。

    文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血書,從【阿毛很怕弟弟,怕他生氣,也怕自己的肚子也像老萬一樣被剖開】看到【阿毛開始像來福那樣吠叫,弟弟因此總是哭,像是真的怕他變成來福】。

    視線忽然被戚檐伸來的四張血書截了去,戚檐說:“直接看重點。”

    【弟弟拋棄了阿毛,阿毛只能去流浪】

    【阿毛從垃圾堆里撿出來一只差點餓死的瘦狗,他發(fā)現(xiàn)那是[來福]】

    【可阿毛也沒東西吃,來福吃的,就是阿毛吃的】

    【阿毛抱著[來福],每天都到弟弟的樓下,希望有一天弟弟會原諒他。但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犯了錯】

    【阿毛后來也沒死,[來福]會救他,[來福]一直救他】

    這幾張血書都用黑筆將“來福”框了起來,而在最后一張,來福的名字引出了一條長箭頭指向批注【文儕】。

    “……‘我’就是【來福】?”文儕將指尖戳在最后一行的【救】字上,“故事里,【來福】拯救了【阿毛】,而我的原主是王虔的救命恩人,那么【阿毛】應(yīng)該就等同于王虔了。”

    “嗯,而【男人】指的便該是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暗生情愫的老二。”戚檐將前幾張往上疊,“綜合秦老板的故事來看,【來福】比【男人】要更早認識【阿毛】,這說明你的原主甚至要比老二更早出現(xiàn)。那程度的話,怎么說都至少是竹馬了吧?”

    “竹馬么,荀北不也是王虔的竹馬么……要么他們?nèi)齻是一起長大的,要么……”

    文儕看向戚檐,戚檐也恰好看向他。

    “要么你和荀北就是同一個人。”戚檐接了他的話,“既是摯友也是救命恩人,確實說得過去。當初你和荀北不也都看不見小白么?這大概算一個共性。”

    “除此以外,那【男人】的問題不是一般的大……”文儕掰著手指算,“第一,在故事里以‘同性戀’名義拐走【阿毛】;第二,把【阿毛】當狗鎖在家里;第三,拋棄【阿毛】,讓他出去流浪。”

    “【阿毛】他爹【老萬】之死沒準與他也有點關(guān)系呢,雖說表面上瞧著是【來福】的問題,可秦老板將那處說的曖昧。好端端的,【來福】怎么會把將他養(yǎng)大的主人咬死?”

    戚檐笑說:“如果殺人的是那【男人】呢?”

    文儕猶豫半晌,才說:“那這【男人】的種種設(shè)置就極其符合小白了。與王虔同性戀愛,還涉嫌殺死王父——就差一個‘假弟弟’的形象。”

    “沒錯,可是沒有證據(jù),這些皆為猜想。”戚檐搖頭。

    說罷,他陡然起身,像是著了魔般摸向倚著籬笆擺放的一口大缸——它與【第三世界】里,王家檐下擺放的那口極像。

    文儕見他一驚一乍,也跟過去,卻見戚檐盯著那水缸看了半晌,忽而扶缸落了淚。

    文儕也不覺詫異,只拿袖子幫戚檐擦了淚:“看到了什么?”

    “一條蛇。”

    “看到蛇哭什么?”文儕一頓,“對了,你背上也有條蛇……那缸中蛇……”

    如此念叨著,他把袖一卷,便伸入水中將那條不知死活的蛇給抓了出來。

    死的,表皮已發(fā)了皺,呈現(xiàn)出一種摻了雜色的白——泡太久了!

    “身上沒有其他創(chuàng)口,是溺死的?”文儕琢磨著,“咱們當初分析‘蛇’是王虔的象征,恰巧在這一世界中王虔亦為溺亡,倒是相互證明了……可按常理,陰夢一般不會反覆提供毫無意義的線索……”

    說著,回頭,又見濕漉漉一張臉。雖說戚檐已開始摸缸壁,可面上的淚痕只增不減。

    意識到文儕的視線,戚檐又伸手抹了抹:“沒轍,真止不住。”

    小院里安靜下來。

    一個念頭忽而涌入腦海,文儕滾了滾喉結(jié):“你有沒有想過咱們思路錯了?”

    戚檐直起腰:“你指‘蛇’與‘石柱’的象征?”

    “嗯。這世界里可不止有王虔一個人溺亡,小白不也是溺死在【722病床】的么?”文儕皺眉看向被他拋去草地上的蛇,“有沒有可能——被捆死在石柱上的蛇是小白?”

    戚檐沉默了會兒。

    “如此一來,在小白與王虔的這段感情中,偏執(zhí)的一方將變作王虔,而為此深感痛苦的就成了小白。”戚檐將滑至下頜的淚珠擦去,“難怪小白要甩了王虔呢……”

    “可我有幾點想不通……”文儕說,“小白在‘常生大樓’中是長生,即長情的代表,這估摸著與他早死也有點關(guān)系,可是至少他到死為止都對這段感情絕對忠誠……這樣的他,怎會向王虔提出分手?”

    文儕有些焦躁,吐字越來越快:“除此之外,小白還曾提到他恨蛇,恨它不會飛。之前我們分析說那指的是王虔事業(yè)發(fā)展緩慢,可是眼下變了,蛇是小白,那么就是小白他事業(yè)發(fā)展不順。可王虔的上進心和自尊心何其高,他要往天上飛,能忍受戀人在泥潭撲騰么?又會選擇糾纏這樣一個與自己的人生理念相背離的人么?更何況小白還很有可能是殺了他爸的殺人犯。”

    戚檐沒思路,沒插嘴。

    “還有,小白他為什么殺王虔他爸呢?僅僅是為了報復(fù)王虔他爸對于王虔的虐待么?”文儕又發(fā)了問,“咱們之前是想把老二這帽子往小白身上套,如此他就將擁有大量對王虔他爸產(chǎn)生怨恨心理的可能……可是把老二和小白畫上等號,始終缺個決定性的證據(jù)。”

    戚檐把手一拍,深吸了口氣,說:“亂了亂了,哥,我們都冷靜,來,從頭理。”

    于是二人找紙找筆,開始總結(jié)那小白和老二的形象特點。

    【老二:(四腦)——溺亡;愛王虔,執(zhí)著于王虔;受王虔他爹喜愛;疑似三所一庫工作人員】

    【小白:(蛇)——溺亡;愛王虔、執(zhí)著于王虔且王虔對他也有執(zhí)著心理;殺了王虔他爹;三所一庫工作人員】

    “目前老二和小白之間,唯一不通的點就在于王虔他爹對于老二和小白的差異化態(tài)度。”戚檐將筆帽闔上,“簡而言之,我們要去找有關(guān)王虔他爸的線索。”

    文儕勉力平復(fù)心緒,說:“還有哪兒沒找過……”

    斂著眸子想了一陣,又張口:“話說,楊姐她住哪兒?”

    戚檐笑了。

    ***

    文儕還是頭一回知道這長生艇里有這樣冷清的街道。

    于是問:“你怎么知道在這兒?”

    戚檐答:“當初我被押到警察局審訊,釋放路上撞見的。”

    二人的腳步停在一座小廟前,那廟觀的門匾上拿金漆描了三字【長官室】。

    篤篤篤——

    他倆也顧不上等人家應(yīng),見門不過是虛掩著,一使勁便把門給推開了,直直撞上一雙眼神銳利的眼。

    戚檐也不怕,邊邁步進來,邊將內(nèi)里的布置仔細打量了一番。

    那可真是和外邊廟觀形像風格統(tǒng)一,大紅的梁柱,金黃的佛龕,只是該放置蒲團的地方擱了張紅桌,壘滿A4大小的文檔。

    楊姐就坐在桌后。

    文儕作為【生物觀察所】的研究員,在潛水艇的長官面前是恭恭敬敬低了腦袋,戚檐倒是念著上回那楊姐待他態(tài)度松弛,自顧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楊姐的嗓子好似有點干,一連抿了三口水,這才放下搪瓷杯,睨他一眼,問:“有何貴干?”

    見文儕沖他使眼色,戚檐瞭然于心,一面扯扯襯衫領(lǐng)口,一面皺眉抬手拭汗說:“這屋里悶,開個風扇如何?”

    楊姐什么也沒說。

    文儕于是橫穿房間內(nèi)雜七雜八的大紙箱,疾走至一面墻紙脫落的黃墻前。手指握上電扇的旋鈕,眼卻瞄著墻上貼的一張公告紙。

    【裝備庫條約】

    1、若甲方因事故失明,乙方請確保甲方能看到合約的具體內(nèi)容,以避免出現(xiàn)不平等合約。

    2、若甲方經(jīng)廣播通報失蹤,乙方請與甲方當面協(xié)商,并確定合約是否繼續(xù)。

    3、若甲方無故廢止本合約,合約所涉及的【保存物】皆歸乙方所有。

    4、若甲方遭遇意外事故身亡,乙方請保證甲方收到相關(guān)合約作廢提醒。

    5、合約不論完成還是失敗,乙方皆在結(jié)果落定的那一瞬取得【約定物】。

    “條條不一樣,條條不像樣……”文儕忽然想起了當初楊姐被指控焚燒守備庫,于是試探性地問,“長官,若是甲方意外身亡了,他寄存在這兒東西要如何處理呢?”

    “沒看見條約上白紙黑字寫的么?”楊姐翹著二郎腿,又是咕咚一大口。

    “這上邊只說了要‘保證甲方收到相關(guān)合約作廢提醒’,作廢的話是要退回去么?”文儕賠著笑,“我不懂這兒的規(guī)矩,也想在您這里存點東西呢!”

    “退回去的東西還能是他的么?退回去了豈不是進了別人的口袋啦?當然得毀了!寄存在我這兒的,都是嚴格歸個體的玩意兒!”

    “用什么手段毀?放火燒么?”文儕笑得意味深長。

    “你這榆木疙瘩,動動腦筋仔細想一想罷!當然是怎么方便怎么來,燒只是其中一種。”

    “噢,原來是這樣。”文儕敷衍應(yīng)了。

    喀喀——

    旋鈕向右調(diào)至中檔,頭頂積塵的兩個電扇隨即吱呀呀轉(zhuǎn)動起來。

    戚檐耐不住閑,眼睛總瞄向屋角那蓋了塊白布的裱框,直白問:“后邊蓋了什么?”

    “我姐姐。”楊姐毫不掩飾。

    戚檐又問:“她還在世么?”

    楊姐答說:“死了。”

    “我能瞅一眼么?”

    “不能。”

    “為何?”

    “就是不成!”

    楊姐不同意,可戚檐卻痞子似的,仗著腿長手長,趁她一個分神,傾身將那白布揭了開!

    文儕聞聲也忙斜目去看,只一剎,倆人都瞪大了眼。

    ——照片上赫然展示著一個生了七顆腦袋的女人。

    第243章 【王】EP36 我知道、我知道你倆的奸情!!!

    七顆腦袋。

    那相片掛在墻上,叫頂頭的小燈照著,孢子似的長在一根根往外延長的斜肉杈上,自此每個腦袋都獲得了它的“小脖子”。

    文儕先投降了,皺皺鼻,便不再看。

    戚檐倒是饒有興致地打量半晌,剛夸完他心臟的輸血能力,又笑說:“比九郎的腦袋少兩顆。”

    沒笑完,照片給楊姐匆匆忙忙地抓布掩住:“誰要你揭開了?!你看什么?難道想要把這照片也給撕了么!”

    “什么叫‘也’?我和您的姐姐什么仇什么怨?”戚檐追問去。

    楊姐不吱聲了。

    文儕扯了扯戚檐的袖,說:“她姐姐有七顆腦袋呢……”

    “七顆腦袋……”戚檐愣一愣,才說,“原來是【四腦】他媽【七腦】!唔、眼下已知道【四腦】是老二,那么老二就該是楊姐外甥。”

    文儕點點頭,戚檐便將腦袋里有關(guān)楊姐的記憶捋了一捋,接著說:“之前我去【守備庫】報道,沈道爺在介紹里頭那些個替楊姐保管的裝備時,他說楊姐也是代人管理。我感慨說楊姐是長官,一般人請不動,沈道爺便說什么‘血是通天梯’——言外之意,楊姐是在幫她親戚的忙。如今楊姐已知的親戚也就老二這一個,姑且視作她在幫老二保管裝備。”

    “說到親戚,之前【常生大樓】里,小白那碑,不就是楊姐給他刻的么?當時我便懷疑她是小白親戚來著……”

    小白等同于老二的證據(jù)又加一個,可就是找不到一個不帶丁點猜想亦或聯(lián)想的線索。

    文儕想著,算了,就認了吧,一個線索罷了。

    戚檐卻似乎不敢茍同,執(zhí)拗地整理線索,說,一定有什么遺漏了。”

    想著,視線落在那【裝備庫條約】上,從上掃到下,又自下掃回來。

    最后停在了第四條條約上。

    【4、若甲方遭遇意外事故身亡,乙方請保證甲方收到相關(guān)合約作廢提醒。】

    “小白死后手機上的99+來電……”他呢喃著,“當時那手機停在來電框那兒,忘記翻他的短郵箱了……”

    二話沒說,便牽起文儕的手往三所一庫方向跑。

    出門時,文儕的眸光又一次掠過屋中擺設(shè),看到那楊姐手里拿了個帶點灼燒痕跡的胭脂盒,久久摩挲著。

    久久。

    在飛奔而出的二人身后,廟門遽然闔上。

    三層樓高的大火頃刻竄起,一切灰飛煙滅。

    ***

    戚檐悶聲在前頭領(lǐng)著跑,直到停在【疾病研究所】前,文儕這才來得及同他說上一句話。

    “你要去找小白?”

    “我要再走一回他的劇情,取落在他病床邊的手機。”

    說走就走。熟悉的人,熟悉的對話與要求。

    慘白的青年又被鎖進了玻璃水箱中,成了溺亡人。

    戚檐看也不看,只強壓王虔混亂的心緒,拾起那閃爍著的紅手機,毫不猶豫關(guān)閉來電頁面,點去了收信欄。

    那兒正躺著一封新短信,寫道【作廢】。

    塵埃落定。

    ***

    不論是上局還是這局,因為倉促,他倆都沒能好好將小白的辦公室翻找一番,于是將離開前又折回了那間辦公室。

    是因為屋主已死嗎?小白那間辦公室相較之前冷清不少。

    屋內(nèi)光線泛著幽幽的綠調(diào),墻邊堆滿的手術(shù)用具皆是磨砂啞光的,看去是一片暗沉沉的灰青。

    文儕越過地上的尸身,逕自走去了一個無菌器械臺前。

    臺子左側(cè)有一處半封閉的局域,有些類似舊時的小報刊亭,鐵藝報架層層向上,最頂層是一片泛著血色的蛛網(wǎng)。

    這地兒僅由一盞昏暗的鎢絲吊燈照著,依舊是森森的綠。

    “小白他也是怪,王父那么愛他,叫幼時的王虔嫉妒得發(fā)狂,恨不能在扭曲的陰夢里放火把他們一家全部燒死,小白他怎么又涉嫌殺死王父?噢,不是涉嫌,而是已經(jīng)殺了吧?警察是那么說的。說不準他宰的那頭人牛就是王父呢。”戚檐在報刊架處停下腳步,“哥你說,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那類待親兒子都拳打腳踢的爹,我看是很難對小白好到哪兒去。”文儕坐在無菌器械架邊的升降椅上,無端有些發(fā)懵。

    光線照得他臉色發(fā)青。

    他好似總能看見這屋子里飄著另一個人,長頭發(fā),穿白衣服的,總在悠悠地蕩。

    便扶了扶眼鏡,嘟囔一句:“我近視度數(shù)好像更高了,總能看到點不對勁的玩意。”

    戚檐埋首翻報紙,沒抬頭,平靜回答:“你說那女人……啊說不準是男人,就黑長發(fā)白衣服那個?”

    “……你也看見了?”

    “嗯,一直在那兒,這里畢竟是特殊病房嘛,多的是那樣的人。不是總說,瘋子是看不得也碰不得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戚檐頓了頓,好似是找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他這人和文儕不一樣,文儕為了避免遺漏線索,通常要將報紙都粗略讀一遍才放心,戚檐嫌麻煩,頂多費點勁去鎖定重點線索,一旦找著那一張最重要的,其他的就再不過眼了。

    文儕也不急著問戚檐看到了什么,見沒辦法把那飄蕩的人趕出去,索性也跟著將那不知是病患還是瘋子的人當空氣了。

    他俯身,從器械臺下摸出一硬紙箱,內(nèi)中擺了個帶鎖的楠木小盒,旁側(cè)還放了一對竹蜻蜓,兩只鐵皮青蛙,還有一只折腿的草蚱蜢,一只缺眼的布偶。

    再仔細看,能看見那些東西的底部都帶著一層菸灰,像是大火燒過后留下的痕跡。布偶的背面有一個火燎過的焦黑洞,邊角卷翹,應(yīng)是縫補過,縫補處卻又裂了開。

    “你當初是說【第三世界】里,有個女孩和你說,你帶小白去玩火,燒死了一個小孩吧?”文儕將那些玩具在地面上整齊擺開,“你還說當初小白夜里來找你,隔著窗子,將房子推得直顫。”

    “嗯哼,那鬼世界沒一個好人呢,我無時不刻不想著哥,想得差些發(fā)了瘋。”

    “你別總把這種玩笑掛嘴邊,太輕浮,氣球似的直往天上飛……”文儕急著同他談?wù)拢掖覍⑵蓍艿男φZ給掃了開,連問幾句,“被燒死的小孩是誰?真的存在嗎?小白為什么推窗?”

    戚檐的眼神不經(jīng)意冷去幾分,笑意卻好似更深了。他將報紙打成卷夾去腋下,二話不說便往文儕身邊去。他隔著那紙箱站定,彎腰卻捏住了文儕的下巴。

    抬起來。

    啾——

    文儕的前額發(fā)了燙,連兩側(cè)蓬松的劉海都要被烤蔫了似的。

    趁著文儕捂著前額發(fā)怔,戚檐笑盈盈地揉了揉他后腦勺的軟發(fā),說:“歇會兒,開個玩笑。”

    他說完就等著挨文儕的揍,哪曾想,文儕僅僅搓了搓額頭,什么也沒說,自顧低下頭翻找東西。

    “我錯了,不要不理我。”戚檐小心翼翼扯了扯文儕的袖子。

    文儕瞟他一眼,說:“我沒生氣,快去干活。”

    戚檐看著文儕的臉色,趕忙換了個話題:“啊……剛剛說的那個推墻,當初【第三世界】窗外小白推墻,家里獨老二和王父笑得高興。小白與這家人并不沾親帶故,卻要闖入,有幾分破壞家庭的意思,也許王虔是打心底覺得小白對他的家庭產(chǎn)生了極大負面影響……”

    “有幾分”“也許”都是戚檐平常討厭的不確定性限定詞。

    文儕又瞥他,問:“報紙上說什么了?”

    戚檐摸了摸后頸,倒是醒過神來了,于是將一張報紙遞過去,念:“被告人小白(化名)持菜刀將被害人王某砍傷致死,行為構(gòu)成故意傷害罪。然而,鑒于小白(化名)的行為屬于遭受不法侵害時采取的防衛(wèi)行為,雖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仍屬于防衛(wèi)過當作用域。”

    戚檐又將報紙掃了一回,總結(jié):“簡而言之,小白確實殺了王虔生父,但給判作是防衛(wèi)過當。”

    “不、不是!!!”

    那一直沉默的瘋子忽然扯著頭發(fā)高喊起來,是男人的嗓音。

    他哇哇地哭,猛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戚檐的腿,哭道:“不孝子,不孝子!不過打你幾巴掌,你就要造反,就要殺了我!你倆就是怨我,怨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倆的奸情!!!”

    王虔奪走了戚檐的身子。

    于是一個紅板磚,棒槌似的砸向那男人的腦袋。

    啪——!

    ***

    又是新的一年,薛無平往墻面掛上新的日歷,指尖停在【2023年1月22日】上,正是23年大年初一。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夾雪,路面潮濕泥濘,地上一塊白,一塊黑。可今晨人們還是照常把成串的千響大地紅往木桿子上掛,再一點,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爆竹聲。

    外面還有點小雨,薛無平懷中抱著薛一百,鬼淋雨沒事,到底不能害了貓,也就沒出去湊熱鬧。

    只打開鋪子大門,搬了椅子在檐下坐著。來來往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喜氣洋洋。

    某一刻,那睡在他腿上蓋著厚毛毯的薛一百忽而動了動,扭扭腦袋,便往門檻上跳。

    “要走了嗎?”薛無平也不起身挽留,只是懶懶倚著靠背。

    薛一百嗷嗚一聲,貼過去蹭了蹭他的腳踝。

    薛無平還是不看它,只揮手,說:“走吧走吧。”

    那黑貓于是往雪地里去,轉(zhuǎn)瞬便消失在新春的喧鬧與泥濘中。

    薛無平發(fā)了會愣,清醒時臉都快給風吹僵了,他搓手哈一口氣,說:

    “這委托代理人還真不好當哈!”

    第244章 【王】EP37 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氣。

    紅,朱紅,艷紅,黑紅,猩紅。

    百種色澤的血珠在歡樂地、瘋癲地跳躍,光怪陸離,似真似假。四面升起了水紅色的霧,一片刺目的朦朧鋪了戚檐滿臉。

    他錯愕地看向文儕,瞧不清那人的表情。黏糊糊的血進了眼,他勉強透過眼前一片薄紅,看見男人的腦袋破開大洞。

    磚塊落在戚檐腳邊,戚檐被文儕摸著脊背扶穩(wěn)。

    戚檐有很多話想說,感性的話卻給他一笑堵回了嗓子眼里:“王虔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離我遠點。”

    文儕猶豫。

    “聽話,一會兒我再黏回去。”戚檐強扯嘴角笑了笑。

    文儕撒開手,也恰是那一剎,戚檐忽然大喘氣蹲身,手再次伸向已經(jīng)裂開的帶血紅板磚。

    磅——

    濃白的腦漿飛濺滿地。

    文儕麻木了,他默默盯著男人的尸身看了幾秒,于是繞過癱坐在地捧著臉的戚檐,將男人的尸體翻了開,繼而瞧著了一柄插進心口的菜刀。

    “果然甭管王虔做了什么,真正的殺人犯都是小白。”他嘀嘀咕咕著,見戚檐一副急需緩緩的模樣,于是轉(zhuǎn)身回到無菌器械臺邊。

    裝著楠木盒與玩具的紙箱也沾上了或紅或白的腥,指尖沾了那些液體在手中搓了搓,他竟莫名覺得心底有股暢快。

    “幸好……”文儕喃喃自語。

    “幸好什么?”戚檐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在他身側(cè)盤腿坐下。他面上血擦了個七七八八,身上照舊是一片紅。

    “我也不知道,隱約有點慶幸的感覺。”文儕想了想,“會是慶幸王父是小白殺的,而不是王虔殺的么?”

    戚檐聳聳肩:“你的原主不是王虔他竹馬么?他這是擔心好兄弟犯法?嗯……倒也正常。”

    又問:“那小木盒做什么的?”

    “沒有鑰匙。”文儕將楠木盒遞過去,哪曾想那玩意一到戚檐手中便咔噠響了一聲。

    鎖開了。

    滿盒的報廢懷表掩著一本用報紙裁剪后做封皮的筆記本,封面用鉛筆重重描了【王虔】兩字。

    小白與王虔的關(guān)系說不出的怪,是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是小時候就認識的“愛人”,是殺父“仇人”,是死去的“前男友”——錯綜復(fù)雜,那么究竟要如何給這段關(guān)系下定義?

    這關(guān)系停在了哪里?王虔究竟在以什么心態(tài)面對小白?

    王虔早就知道小白的身份了?還是先前壓根就不知道?若知道的話,會是同病相憐,還是憎惡?

    一切皆是未知。

    倆人心底多少都有些迫切,翻得日記本沙沙響。

    第一頁,仔細用彩鉛畫了桃花邊,滿紙是溫柔的淡粉色,三個花體字——【我愛你】。

    倒是和當初常生大樓小白寫著【王虔我愛你】的便簽有些類似。

    第二頁,一片灰白,鉛筆涂滿的紙張上滴了大小不一的兩個血珠,三個潦草字——【我恨你】

    “又愛又恨么……”文儕神情平靜,“謎題一,是鋸了骨,一端說愛,一端說恨來著……”

    再往后便皆是茫茫的白了。

    文儕不死心地將日記本拿起,在鎢絲燈下?lián)Q了好些角度照著瞧,最后唯能無奈地將日記本在戚檐身邊放下。

    “目前能承載王虔愛恨的主體,最突出的有倆,一個王父,一個小白。”文儕又拿起了那些玩具。

    “他為什么‘愛’王父,又為什么‘恨’小白?”戚檐問,他也不等文儕回答,自顧說,“要想用王父的思路答題,則王虔必須對他的父親有愛意。只是先前在【第三世界】里,王父純粹是個只知道沖王虔動手的家暴男,當初我感受到的情感除了憎惡再無其他……線索沒找完呢。”

    戚檐伸長手,要掛到文儕身上去,忽而意識到自個兒此時滿身紅,于是默默地收回手去,起身回到那報刊亭邊。

    “之前被王虔燒死的小孩究竟是誰,那是王虔童年的重要事件,得弄清楚。”

    想了想在常生大樓里看見日歷上的“1998”,于是將時間往前倒了十幾年,嘗試著查找記有那一事件的報紙。

    報紙在戚檐身側(cè)呈圈狀堆積起來,他最是討厭干這類活,眼下文儕離得不遠不近,看得著摸不著,更叫他心頭置了火盆似的躁。

    他隨地撿了根木棍子,摁著報紙一行行劃著看,不到十分鐘,數(shù)十份報紙已被戚檐扔進廢紙簍,手中木棍子卻赫然朝下一點,摁在了1990年的一份報紙上。

    不是大版面,而是夾縫里的一則地方小故事。

    標題取的倒是簡練——【二孩縱火案】

    內(nèi)容冗雜,一通看下來,重點都在最后那一句話。

    【慘死大火中的孩子乃縱火人之一“王某”,而縱火人“白某”面上嚴重燒傷。】

    看了那新聞,戚檐忽然覺得心底空落落的。

    一把火燒毀了小白的臉,竟還把他自個兒給燒死了……

    這又是哪門子的異化?

    當初那女孩說是王虔喜歡玩火,王虔燒死自己必然是異化,但小白臉燒傷這事卻并非異化。雖然這一世界里,小白的臉毫無疤痕,可當初常生大樓中,他們答對了秦老板的電梯廣播疑問,那人呈上小白的腦袋,那張臉上確確實實存有燒傷疤痕。

    戚檐嘀嘀咕咕,斜眼便見文儕正拿一小刀撬楠木盒的底層,倒是真的給他揭了開。

    他從里頭拿出了幾張舊照片,擰著眉看幾眼,便扔到戚檐跟前去。

    “喏,證據(jù)。”

    照片中有三個人,王父王母與“戚檐”,那孩子約是4、5歲的年紀。

    大抵是春節(jié)拍的,身后一條晾衣繩上吊著一串大紅鞭炮。“戚檐”被王父大笑著架在脖子上,娘抬手護著他的背,三人面上皆是歡喜。

    舊夢已逝,這便是王虔對王父之“愛”的來源了。

    那照片叫王虔心情不好,戚檐自然也愁眉不展。再換張照片琢磨,王虔心情更差了,戚檐的心情倒是轉(zhuǎn)了晴。

    第二張照片僅有王虔的母親與“戚檐”。

    顯而易見,第一個離開這個家的是“王父”。

    戚檐將那張照片翻到背面,瞧見一行清雋的正楷字——【爹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和孩子,偶有回家,不過是為了談錢,當然從沒談妥過,便只剩下了拳打腳踢。他不打女人,而我是男人。】

    “是婚內(nèi)出軌。”文儕言簡意賅,“但小白與王虔年齡相仿,卻又與王父毫無血緣關(guān)系,估摸著應(yīng)是他爹出軌對象的孩子……王虔怨恨小白倒也正常。”

    “所以,愛與恨不論是放在王父還是小白身上都說得通呢。”戚檐笑了笑,“那就兩個都試試。”

    文儕點頭,從木筒里抽了根圓珠筆,便開始默寫謎題一。

    【壹、我將一段骨鋸作兩截,一端說愛,一端說恨。】

    文儕瞧一眼在不遠處忙活著擦拭身上血,恨不能把皮給剝下來的戚檐,果斷從親情角度下手。

    【解:“一段骨”暗含骨肉之意,“鋸骨”則反映出“我”對于血親的矛盾心理。“說愛”是“我”對于未出軌前的溫柔父親的突出情感表現(xiàn);“說恨”表明“我”對于直接導(dǎo)致美滿家庭破裂,且對自己施以暴力的父親的痛恨。“我”明知出軌后的父親本性畢露,卻因為舊憶美好,仍對其心存幻想,以至于對父親抱有又愛又恨的矛盾感情。】

    血擦不干凈,戚檐貼過來時已穿上了從柜子里摸出的一條白大褂。他從背后緊緊抱著文儕,也不去看文儕寫了什么,呼吸緩慢而沉重。

    嗞——

    電流通遍全身的剎那,戚檐正將頭埋在文儕的肩窩。他像是被電得僵了,好一會兒都一動不動。抬首時,頭發(fā)已有些蓬亂。

    “那就是另一個了。”文儕雙手發(fā)麻,像是被電出的火星子燒沒了知覺,甩了幾下,便把手粘貼一些冰涼的東西,比如報亭的玻璃,角落里的瓷花瓶……

    聽聞戚檐將鋼筆的筆帽拔開的聲響,文儕又飄了回來,頗自然地貼住了他。

    【解:“一段骨”在此處有兩重含義,一是暗示“我”與小白在父親的重組家庭中的兄弟身份,二是暗示“我”與小白之間的狀態(tài)。“鋸作兩截”是“我的”動作,表明“我”對這段關(guān)系抱有兩極化感情。一是“愛”,作為小白的愛人,我對小白懷有強烈愛意;二是“恨”,我”痛恨出軌導(dǎo)致家庭破裂的父親,也嫉妒父親出軌對象的兒子。不曾想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交往多年的愛人,竟是自己經(jīng)年痛恨者。“我”恨他身為父親出軌對象的兒子的身份,更恨他長久以來的欺瞞。】

    紅圈。

    文儕松了口氣,五指卻仍卡在戚檐指縫里,被那人含著笑放在嘴邊親了親。

    大抵是對此脫敏的緣故,文儕也沒反抗,任他親,一偏頭,卻見那本被他們攤在桌上的日記本內(nèi)頁有墨水洇出。

    漸漸地,日記的后幾頁顯出字來,卻也不過短短四句話。

    【小白臉上有被火燒出的疤,丑陋至極,可我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小白犯下殺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氣。】

    【小白出獄后脾氣很怪,總是做出些荒謬又瘋癲的舉動。】

    【小白愈發(fā)的頹廢,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為表抗議,我一個月沒回家。】

    第245章 【王】EP38 死亡實況代理人確認死亡。

    日記一段段看去,二人的指還相扣著。

    “松手。”話是這么說,文儕也不等他,自顧抽出手,壓住那總是要翻動的日記本,“說實話,我真不明白,小白既已如此墮落,為何王虔還是沒法放棄他,甚至他和小白之間還有父母糾葛的恨,難道小白手上握著王虔的把柄么……”

    戚檐湊上前:“說到把柄……王虔不是忒重視自個兒的地位、名譽之類的么?在那個年代,男人喜歡男人可不是能被社會廣泛接受的事。”

    “名譽要挾?”文儕將眉峰壓了壓,“可王虔日記里寫的很清楚啊,小白想分手,但王虔他不樂意,若是被要挾了,該是恨不能點頭哈腰,離他遠遠的吧?”

    “或許是為了……監(jiān)視那人?”戚檐也不理解,若王虔真的愛小白,又怎會在日記里用那般像是極憎惡的字眼——【丑陋至極】【殺人暴行】。

    文儕搖頭,手指點在第四段:“應(yīng)該不是監(jiān)視,王虔他為了不答應(yīng)分手,還特意躲著不回家呢!”

    戚檐聳了聳肩:“陰夢給小白這辦公室冠了個【登山會】的名字,謎題二的關(guān)鍵字也是【登山】,已算明擺著告訴我們這道謎題二要從小白身上找切入點了……”

    “那頁日記是在謎題一解答后才出現(xiàn),理該是極重要的,怪就怪在它偏偏是平鋪直敘那類文本,似乎沒有什么深層次的東西可以挖了。”

    “咬文嚼字唄,嚼著嚼著,說不準就能嘗出味道了。”戚檐心態(tài)倒是很好,“說到底,四謎題都神叨叨的,對錯只在九郎一念而已。”

    文儕并不急著將思考重心放在那頁日記上,只在紙上默下謎題二:“我在登山,我不登山……‘在’是進行狀態(tài),‘不’是個體情感偏好亦或者能力的反映……”

    他一面想一面自言自語:“什么東西是王虔不愿意看見,亦或者是他無法進行干涉、改變的?”

    “王虔對小白的感情?”戚檐把筆蓋攥在手掌心,“他不愿意接受小白的分手提議,說明他不愿這段感情就此結(jié)束。但不可否認,在常生大樓和長生艇中,王虔皆移情別戀于沈道爺,重要證據(jù)在于——常生大樓里只有小白‘長生不老’,而王虔已被劃入‘短命’行列,即他已然變心。縱然王虔仍希望保護這段感情,不可否認的是二人感情在不斷地流逝……”

    文儕聳肩:“試試?”

    【解:“在登山”表明“我”始終抱有維系住與小白的戀愛關(guān)系的想法。“不登山”表明‘我’對小白的愛情不受控制地流逝,難以保持。】

    電流針似的竄過脈搏,劇痛叫二人皆差些張嘴嘔出血來。

    文儕深吸一口氣,也不顧電流余韻未消,自顧環(huán)視起一片狼藉的辦公室,他用右手圈住僵硬的左臂,擰著像是壞死一般的肉,幾乎是咬著牙說:“有線索還沒找到……”

    仔細想了想,又說:“在常生大樓,謎題二是關(guān)于‘上進心’的,找找有沒有與王虔事業(yè)相關(guān)的線索。”

    “事業(yè)啊……”戚檐直起腰,像是要把手腕給晃掉似的搖著失去知覺的手,停在了一個鐵架床前,那上頭鋪著張發(fā)霉的爛草席。

    他揀了還算干凈的一角坐下,將手伸到角落,拿來一枕頭,伸手亂抓一通,沒摸著什么東西,只有里頭填充的薺麥沙沙響個沒完。

    將枕頭擱下的一剎,似乎聽著了極細微的嘀嘀聲。

    “這兒有東西!”

    忽然聽得文儕這么一聲。

    戚檐回首,恰文儕用手撐住他的肩,踮起腳尖摸到了墻面上的一處凸起。墻面凹凸不平,膩子刷的也不甚均勻。奈何那墻結(jié)實,即便知道那里頭有東西,想徒手摳出來也不大現(xiàn)實。

    文儕愣也不愣,默聲走回王父的尸骸邊,平靜地握住了刺進王父體內(nèi)的菜刀的把柄。

    骨肉強擠著刀,刀尚未抽出一半,血液先攀上了他的手腕,愣是叫那男人也跟著刀起身。

    “再試試。”戚檐含著笑一只腳踩上了王父的胸膛。

    噗——

    濃紅四濺,這回倆人都成了血人。

    可誰都沒有說什么,文儕穿著鞋上床,照著墻面那處凸起側(cè)邊狠狠劈下。

    哐當——

    一雕花木匣隨著墻皮一道落了地。

    那東西不帶鎖,這一摔里頭東西便都撒了出去。

    是一大沓失去粘性的便簽紙,式樣與當初常生大樓王虔家里的便簽相同。

    “這算工作日記么……”文儕將幾張詳細標注著上下班時間的便簽遞過去,“都是工作感悟。”

    戚檐湊過去,粗掃一眼,【今日工作有感】【工作日計畫表】【加班詳情】……

    他沒心思細看,只問:“有沒有表達情緒或者狀態(tài)的?”

    “工作持續(xù)時間越來越長了,但也沒見他抱怨什么,機器似的,只記錄工作詳情,沒有個人想法。”文儕按時間順序?qū)⒈愫炌笈模鋈徽苏笁褐羌t便簽仔細又看一遍,這才遞給戚檐。

    戚檐沒接,單握著他腕子將整只手都給扯過去,于是看見——【失業(yè)】

    “從1996年8月開始本來穩(wěn)定的工作開始出現(xiàn)波動,1997年7月正式失業(yè)……他這是怎么了?”文儕忽然想起那堆報紙,于是問,“小白什么時候入獄的?有沒有出獄時間?”

    戚檐想了想,說:“96年7月出獄。”

    “是受到小白影響了么……”文儕琢磨著,翻出壓在木匣最底下的幾張便簽。

    【我不會放手,絕對不會】

    【小白,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了】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你必須留在我身邊】

    “這是明知和小白在一起嚴重影響到了事業(yè),還是要和小白在一起么?當初【常生大樓】時那王虔可是自尊心和上進心都極強呢,如今為了小白,那些東西都拋之腦后……可他這么癡情,怎么后來又出軌了?”戚檐面上露出個戲謔的笑。

    文儕也沒有答案,只說:“謎題二,咱們只剩下一次回答的機會了吧?這次不是十拿九穩(wěn)絕對不能再答題了。”

    說罷,將便簽塞回木匣子,正準備再仔細把屋內(nèi)翻翻,誰料還沒走幾步,辦公室的門便給外頭人敲得砰砰直響。

    戚檐去開門,不過一瞬,身穿制服的警察魚貫而入,數(shù)十只黑黢黢的瞳孔對準二人。

    為首的正是當初戚檐被當作殺人犯押進牢房時的審訊警官,那人獰笑一聲:“戚檐殺弟,合該槍斃!”

    戚檐倒不驚怪,只回頭沖文儕笑笑:“看來這條路也行不通,死況還原不了。”

    ***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6】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7】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8】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9】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10】

    【解四謎: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還原死況:未完成】

    【重生時間:未存盤·陰夢首日】

    ————【存盤點加載中……】————

    ***

    眼下是陰夢第十一局,距他們破解謎題一已過去數(shù)局。

    期間二人也一點沒閑著,近乎將這陰夢翻了個底朝天,好破解謎題二、三;又不斷往各類有水的地方去,以期還原死況,奈何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戚檐一雙狹長眼向下垂去,他立于老爹鋪子前,一面呢喃,一面唰唰將前幾輪死亡經(jīng)歷給記錄在冊。

    “第6局,還原死況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參與登山會(小白死亡—韓大夫死亡—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鏈)】

    “第7局,試圖前往【深水池區(qū)】還原死況,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躍入深水池(王虔被溺死鬼咬死)】

    “第8局,試圖前往【疾病研究所】特殊病房還原死況,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疾病研究所線(韓大夫死亡—王虔中毒身亡)】

    “第9局,試圖鉆入【生物觀察所】的海洋生物養(yǎng)殖缸還原死況,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生物觀察所線(韓大夫死亡—王虔被生物咬死)】

    “第10局,試圖通過【科考實踐所】的外出閘門還原死況,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荀北死亡) ③科考實踐所線(閘門開啟失敗—三所一庫暴亂—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鏈)】

    “真是奇了怪了,這長生艇中的線索已再翻不出新花樣,我卻是跑南跑北都躲不過一死,這死況究竟要怎么還原……”

    響指在他耳邊打響。

    文儕這回到得遲些,他從老爹鋪子里拉出個椅子來坐著,說:“有關(guān)登山的謎題二眼下僅剩最后一次答題機會,從前薛無平?jīng)]少拿這答題機會耗盡來嚇唬人……”

    “我還真有點好奇耗盡后的模樣呢?”戚檐笑了笑。

    “你再說一句?”文儕乜斜眼看他。

    “誒,小的這就麻溜地看題去!”戚檐識相地低下腦袋。

    文儕在他手邊擱下一張紙——是他方默好的王虔日記,尾端幾個字的墨跡還沒干:“我從頭將這日記看了遍,從上到下應(yīng)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

    【小白臉上有被火燒出的疤,丑陋至極,可我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這一條,寫王虔對小白樣貌的負面評價,收尾卻是他和小白在一起了,這段日記明顯因果不全。”

    【小白犯下殺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氣。】

    “交往的愛人殺了自己的父親,王虔并未顯露出對愛人該有的關(guān)切,看他自首,反而如釋重負。”文儕的指尖點在紙張空白處,“但站在人性角度,王虔這般反應(yīng)算是情有可原。”

    【小白出獄后脾氣很怪,總是做出些荒謬又瘋癲的舉動。】

    “小白殺人入獄再出獄,彼時他已變得荒謬又瘋癲,應(yīng)是王虔變心、出軌的緣由之一。”

    【小白愈發(fā)的頹廢,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為表抗議,我一個月沒回家。】

    “一條條看下來,小白丑陋、犯法、瘋癲、頹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兒就在這了——王虔為什么不分手?”戚檐一只手撐在桌上,另一只手緩慢地擦過那些褒貶分明的文本。

    文儕彎了指節(jié)往柜臺上連叩幾下:“這是王虔的【日記】。”

    “你覺得他在撰寫日記時,隱藏了不利于自我的信息?”

    文儕點頭,筆尖圈出好些詞——【至極】【可】【暴行】【很】【總是】【揚言】。

    “不論他隱藏與否,王虔的用詞都帶有鮮明的感情色彩。在這段感情中,王虔高高在上,似乎與小白在一起,是他大發(fā)慈悲的施舍。很顯然,這些關(guān)于小白的文本記錄背后,是王虔對于小白的諸多負面情感,王虔嫌棄他、輕視他、怨恨他,甚至懼怕他。”

    “這么多情感中,最為強烈的,要屬怨恨吧?上進心是【第二世界】的成因,不論王虔他對小白是什么感情,至少他對于上進早有執(zhí)念。”

    鋼筆滴墨,戚檐緩了口氣才繼續(xù)。

    “凡擋路的,就連他弟弟韓大夫都逃不了被他劃入【第三世界】,比較一番,他又有多大可能放過出獄一月便使他失業(yè)的小白,不論他失業(yè)與小白之間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光是這兩事緊挨著發(fā)生,便很難不叫他對小白產(chǎn)生聯(lián)想與怨恨。更何況王虔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小白突然出獄,還‘荒謬又瘋癲’只怕他身上受到的生活壓力不會小——這樣解釋的話,此處的‘登山’也恰與【常生大樓】中的‘登山’意思相近……”

    說著,他的指腹輕輕蹭過那【沒回家】三字:“之前咱們總糾結(jié)于王虔分明厭惡出獄后的小白,卻死活不肯分手,眼下再讀,倒只覺得沒必要糾結(jié)主觀情感問題——就如哥說的那樣,這是王虔的個人日記,自然可能存在隱瞞事實真相的可能性,且不論是積極還是消極的情感都容易被過度放大,所以試圖通過日記來判斷王虔的真實想法并不合理。”

    “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不回家】一事表現(xiàn)于行動上,他不至于憑空捏造事件,應(yīng)該是確確實實躲到了外邊去,只是他究竟出于什么心思做出這一行為就不好說了,畢竟,與小白分開,恰恰好是削弱小白對他事業(yè)負面影響的方法。”

    文儕聽了那話沉思了好一會兒,這才看向他:“確定了?”

    “我來寫。”戚檐笑道。

    【貳、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解:“在登山”表明“我”始終懷有強烈的上進心,追求事業(yè)發(fā)展。“不登山”取“不能登山”之意。表明小白出獄后的種種行為對“我”的事業(yè)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負面影響,以至于事業(yè)發(fā)展停滯,反映出“我”為維持與小白的感情關(guān)系,而面臨巨大的發(fā)展難題,進退兩難的處境。】

    最后一次機會。

    他們不能再錯了。

    文儕的心臟擂鼓似的狂跳,他從未如此渴盼著紅圈的到來。

    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復(fù)活戚檐的,都走了這么遠了,若栽在此地,也太凄慘了。

    拜托了。

    正確吧,現(xiàn)有的線索已沒法再湊出其他的合理答案了。

    “咳——!”

    兩人的口中同時噴出濃血來。

    筆尖脫離紙張不及五秒,電流頓似泄洪般猛沖而來。二人的皮膚迅速碳化,須臾爬上了大簇殘忍又可怖的“雷電之花”。

    時間變慢了,很慢、很慢。

    二人遽然向后倒地。

    嘶嗞嗞嗞嗞嗞——

    ————[ !!!陰夢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

    【解四謎:失敗失敗失敗!】

    【查清宿怨:*****】

    【還原死況:*****】

    【重生時間:25時61分61秒*****故障!】

    ————【陰夢崩塌倒計時開啟】————

    “3!”

    “2!”

    “1!”

    “0——”

    死亡實況代理人【戚檐】、【文儕】確認死亡。

    第246章 【王】EP39 【人生如戲。】

    “你……究竟在哪兒?”

    冰冷的鋼筋水泥之中有一人拖著跛腳向前,身后跟著一道彎彎曲曲的紅。粘膩的血自腰腹一陣陣地往外涌,順著腳踝染紅了青石地。

    這是一座死去的城。

    城早便老了,高矮不一的舊屋墻面脫落,露出大片形似瘡疤的青紫霉斑。

    那不停走動著的人仰起臉,鼻尖痣被檐下大紅燈籠映著,艷如朱砂。

    他扶住一木門,朝內(nèi)一推,便見灑滿冥錢的窄院。并不知會屋主人,默默往內(nèi)進,繞了一圈后又低著腦袋出來。

    仍舊沒有活人。

    泛著血色的青苔在他腳底蔓延,四面是枯敗的草木。沉沉死氣掐緊他的咽喉,叫他不得喘息。

    “戚檐……”他念著此刻能想起的唯一名字,卻是茫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不知戚檐身處何方,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不知這里是哪里,也不知該如何離開。

    文儕!

    有人喊他。

    文儕回過頭,只瞧見了失靈的交通燈一閃一閃。綠燈滅盡,只余紅燈照著柏油馬路上堆滿的空車。

    人都消失了。

    文儕在爛尾樓中失魂落魄地穿梭,行尸走肉似的。

    這就是他們輕率答題的報應(yīng)吧?

    當初不該將薛無平的話當耳旁風的,明明已經(jīng)熬過七次委托了,吃了這么多苦,到頭來就換得這么個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場……

    那場車禍造成的、橫跨腹肌的疤痕變得更紅了,他能感覺到那處的裂口在斜向上擴大,疼得他連牙關(guān)都咬不住。

    文儕想,早知道就答應(yīng)戚檐的告白了,讓那小子苦等那么久,如今算是徹底辜負了他的心意。

    陰云覆蓋的灰空悶悶響起了幾聲雷,文儕俯身撿了一把紅傘,卻忽然沒了撐開的力氣,于是在公車站亭坐下。

    天漏了。

    灰蒙蒙的雨霧間飄著鬼影,長凳的另一頭放著一捆紅線團。瓢潑大雨斜入內(nèi),打上去,澆得那線團沉甸甸。

    文儕濕漉漉的,薄襯衫貼著身子,透出來的卻是血色。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不會有公車前來的候車區(qū),就像是高中時那般,沉默著等待一班車的到來。

    他想起一回,戚檐就坐在他身邊。那人本是逢人就笑的性子,見了他卻垂下腦袋。他那時候倒是松了一口氣,他對戚檐在人背后亂嚼舌根一直有那么些怨氣,幸好戚檐也不掩飾對他的厭惡,用不著他賠著笑,曲意逢迎。

    兩人挨得很近,雨珠蹦濺,偶爾從他身上越過去,偶爾從戚檐身上跳過來。

    他倆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寂靜延續(xù)到他起身上車。可他能感受到跟隨著他一路上車的視線,好似極熾熱,又似乎極冷漠。

    那時,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戚檐那一眼懷抱著怎樣的感情。

    而如今,那雙眼中閃著的光盡在說愛。

    他不喜歡戚檐那般輕浮的態(tài)度,同時又矛盾地感到安心。

    但死人間的感情是極可悲的,待下了陰曹地府,哪還有機會給他品味什么情什么愛?

    他有些發(fā)懵,忽聽得四面嘈雜,抬頭,便見了雨霧中匆匆跑動的人影。

    風聲帶著人語過耳,他在那一剎遽然起身。

    是戚檐!

    戚檐就在他的眼前,跑過去,又跑過來。奔過去,又奔過來。

    文儕手中紅傘落了地。

    他站在大雨中,身側(cè)跑過無數(shù)個戚檐,又有無數(shù)戚檐沖他跑來,拐個彎繞開——沒有人為他停留,他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戚檐。

    手伸出去,又縮回來。

    都是假的。

    他不知怎么的,就是知道,他要找的戚檐不在這里。

    至于那些是個什么東西,他不清楚。

    千百個“戚檐”將他裹挾其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他們的體溫。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著與常人一般的呼吸,他們的胸膛因奔跑而劇烈起伏,他們皆在撕心裂肺地呼喊——

    “文儕!!!”

    不是在叫他,文儕知道,沒有一個“戚檐”在查找這個他。

    他們是人,還是鬼?

    真正的戚檐究竟在哪兒?

    文儕像是雨中彎腰的枯草,就快被雨壓倒了。

    也是在這時,他的手腕被什么東西扯了扯,低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那捆紅線團不知何時已被拆了開,一端就纏在他的腕上,打了個死結(jié)。

    目光沿著紅線這頭向一端去,猝然止于一道黑影之上。

    他再顧不得腰腹處的傷,邁開腿,在雨中狂奔起來。

    ***

    前一秒,戚檐全身的皮肉都好似被人狠揪著,又或許是給釘子敲去了墻上,在移動間剖離了身體,后一霎,那些玩意又松松垮垮地貼回來。

    他支離破碎,睜目,眼前唯見紅稠的黏液。

    一雙眼似是被七星椒狠戳了,辣得他眼淚直流。

    于是伸手去抹,不曾想抬手竟掀開了一緞紅綢。

    他蓄力,再猛然一扯,霎然叫黃燈晃花了眼。

    戚檐正躺在一老式紅戲臺的“鬼門道”上,踉蹌起身時,空蕩蕩的池座中傳出稀稀落落的掌聲。

    他身上穿著一條深紅長褂,在昏光中走起路來,倒真像是自地府歸來的鬼魂。

    他沒工夫理會那嘈雜的空戲場,只把手攏在唇邊,撕心裂肺地喊:“文儕!文、儕——!”

    戲院中蕩起了回聲,其間摻雜著尖銳刺耳的鬼笑。

    又聽后方窸窸窣窣一陣響,詫異回首,便見梁頂簌簌落下四塊朱紅臺幔,上頭赫然寫著【人生如戲】四大字。

    他不肯放棄,再喊數(shù)聲,嗓子眼里已嗞嗞冒血:“文——儕——!快出來吧!!!”

    無人回應(yīng)。

    他絕望地跪倒于戲臺上,在那一剎,那無神論者讓了步,沖著紅臺正對面的一個巨型佛龕磕了腦袋。

    “讓文儕平平安安回來吧……”

    他的前額抵著木地板,久久不抬起,卻有一個駝背如馱山的老頭自另一側(cè)的鬼門道中踱出,說:“小子,來,給你燈,把那題想清楚,答對了就能出去。”

    說著將一柄紅燭擱去一張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紅木桌上。

    戚檐不死心:“文儕在哪里?”

    老頭嗤之以鼻:“小子,你掂量不清楚輕重,如今是保住你的小命重要,還是那姓文的小子在哪兒重要?”

    “他在哪兒重要。”戚檐毫不猶豫,嗓子眼凈是鐵銹味。

    “嘖!怎么一個兩個都是這般的倔性子!”老頭搔了搔自個兒腦袋上稀疏的頭發(fā)。

    忽聞一聲嗷嗚貓叫,又聽腳步聲匆匆,便見一男人追著只黑貓穿過臺幔跑出來,將俯身撈住那黑貓時,給戚檐一聲喚給鎮(zhèn)了住。

    “文儕!”

    嗓是啞的,眼是紅的,聲音是急切而可憐的。

    文儕猛然一抬頭,空洞的眼終于回了光。

    黑貓沒了影蹤。

    文儕還沒能回神,已給戚檐攬入懷中,他打著顫摸向文儕手腕的脈搏,又將他的手疊在一塊,放在唇邊親。分明是極高興的場面,他的眉頭擰得卻很緊。

    一只手抽了出去,文儕慢慢地將指腹壓上他的眉,說:“別將腦袋往我身上拱了,你要是電鉆,我人早豁開了。”

    戚檐沒應(yīng)話,倒是那駝背老頭清嗓咳了聲,說:“祖師爺開恩,給你們?nèi)家混南恪O闳急M,答不成,那就是二位同九郎有緣,那位不要你們走了,就留在這夢里,同他續(xù)緣罷。”

    “30分鐘……紙筆在哪兒?”文儕偏首去看那老頭。

    “舌為筆,言為字,天地為書。”老頭笑答。

    戚檐干咳幾聲:“分析對了就能出去的意思——那老頭說話慢得要死,眼下香已燃起,咱們還是快些找個舒服位子歇著想。”

    倆人到底是腿長,沒幾步便下臺,坐去了戲池椅上。

    “目前我們已答錯三次,只是,還不好判斷究竟是推理內(nèi)容正確,但不符合題目,還是推理內(nèi)容本身就是錯的。”

    “我還是覺得那日記隱瞞了什么……”文儕先前對那日記不上心,這會兒反倒起了疑。

    “如果王虔他當真對小白抱有格外強烈的負面情感,是擔心小白威脅到他的名聲,那么在小白出獄前,王虔有的是方法逃離他。甚至小白出獄后,他仍有許多機會離開。之前我們說他逃避,所以從家里搬出去,顯然有失偏頗。”

    “所以上回的答案也不對嘛。”戚檐勾了文儕的小指,像是逗弄似的反覆摩挲,“他若當真把個人發(fā)展看得比小白重,那么他早就快刀斬亂麻了。而不該在后來小白主動提出分手后,仍不肯走。”

    “但是這敘述也太……字里行間我看不出愛。”文儕說著,忽而一頓,“這本日記是在哪里找著的?”

    “在一楠木盒里……唔……給一堆停轉(zhuǎn)的懷表掩著。”狐貍眼斜向文儕,“那是我頭一回在長生艇中見著鐘表。”

    他笑起來:“哎呦之前怎么沒注意到那些個壞表呢……那么日記上四句話的時間恐怕是假的。”

    文儕還沒繞過來:“段落排序不對?”

    戚檐搖頭:“是段中排序不對。”

    【小白臉上有被火燒出的疤,丑陋至極,可我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如果要調(diào)整事件發(fā)生順序,再填補一番,該是‘我和小白在一起了,小白被燒傷,臉上有被火燒出的疤,丑陋至極’。”

    【小白犯下殺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氣。】

    “小白犯下殺人暴行,我松了口氣。他投案自首了。”

    【小白出獄后脾氣很怪,總是做出些荒謬又瘋癲的舉動。】

    “這兩件事,沒有明顯的時間先后之分,先跳過。”

    【小白愈發(fā)的頹廢,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為表抗議,我一個月沒回家。】

    “為表抗議,我一個月沒回家。小白愈發(fā)的頹廢,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

    文儕聽著,皺了皺眉說:“如果這樣調(diào)整順序,第四段將會出現(xiàn)一個問題——王虔在為何事表抗議?如果為了避免制造新問題,那應(yīng)該這樣調(diào)整……”

    “我一個月沒回家,小白愈發(fā)的頹廢。為表抗議,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

    戚檐的視線刺向那淌著紅淚的火燭:“如此一來,小白變丑,王虔仍是選擇與他一起;小白殺父,王虔的態(tài)度是放松與解脫,是支持,這些大體上還算是積極感情。以入獄為切割點,可以看出,小白丑陋的樣貌、殺父的行為對后來王虔的行為影響應(yīng)當較小。而從小白自首入獄到出獄,王虔對他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脾氣怪、荒謬、瘋癲、頹廢是王虔日記里對小白的形容,他的應(yīng)對是一個月沒回家,但在面對小白的分手提議時仍表示拒絕。”

    火光晃進文儕眼底:“后來王虔不肯分手,說明他沒有要放棄小白的意思,可他又選擇了不回家,說明他不愿意面對小白。”

    戚檐接著他的話說去:“他不愿意面對小白的什么?小白古怪荒謬瘋癲,從他的殺人行徑已可見一斑,可是,里邊有個詞,是上頭體現(xiàn)不出來的——‘頹廢’。王虔不愿意見的是小白頹廢。”

    “所以,日記第四段的正確順序應(yīng)該存在兩種組合情況。其一,小白愈發(fā)的頹廢,我一個月沒回家。為表抗議,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其二,小白愈發(fā)的頹廢,為表抗議,我一個月沒回家,小白幾度揚言要和我分手。無論是哪種情況,都體現(xiàn)著王虔對小白頹廢態(tài)度的不滿。”

    “這么說的話,王虔要想如日記中那般,對小白的頹廢保持強烈否定態(tài)度,他就必須上進,必須有否定小白的底氣。那么他當初在便簽上記錄的事業(yè)向下發(fā)展諸事,便可能不是他的真實情況,又因為他沒必要在自個兒的便簽里加以掩飾,那么我們就可以視便簽文本為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他不想事業(yè)發(fā)展,而是期盼事業(yè)向下走……”文儕將宣紙鋪平,“王虔這瘋子……”

    文儕提筆寫下【7月-小白出獄】【8月-王虔的工作出現(xiàn)波動】【次年7月-王虔失業(yè)】。

    “如果這上邊全是他心底期盼,真實情況恰與此相反,這就意味著,小白日漸墮落的同時,王虔的事業(yè)蒸蒸日上……”

    戚檐點點頭,手垂下去,指骨敲著石桌鐺的一聲:“王虔失業(yè),事業(yè)落入谷底,他在工作記錄中卻從沒有抱怨過什么,恐怕也是因為彼時他的事業(yè)在向好。”

    他想了想,又笑了:“這么說來,所謂的‘我不登山’便是王虔自我選擇的墮落。在小白出獄后的時間段里,王虔的事業(yè)正處于上升狀態(tài),他的上升必須出現(xiàn)一個明顯的終止點。在小白生前,王虔因為不愿見他頹廢甚至分居,那么他由登山到不登山,這一改變最可能發(fā)生的時間點便在于——小白之死。”

    文儕垂著睫,思索良久才說:“是了。那【常生大樓】只能向下走的電梯也是佐證。電梯是王虔‘上進心’的反映,里頭卻曾發(fā)生大案,堆滿了尸體。這表明王虔的“上進心”與死亡掛鈎。死亡?誰的死亡?這陰夢里能確定現(xiàn)實中身亡的,除王虔自個兒外,就只剩了小白和他爸。王虔恨他爸,哪里會記掛他的死?”

    他緩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那么電梯中的尸體,只可能暗示著小白的死亡。這也就是為何秦老板在我們答對廣播題后,會捧來一顆小白的腦袋。到這兒,小白的死既然與‘上進’掛了鈎,那么日后王虔每次一動上進念頭,就不可避免地會想起小白,‘上進’也因此成了他恐懼之物。

    “這么看來,這謎題二也是按照這時間順序在進行呢。‘在登山’發(fā)生在小白死前;‘不登山’則發(fā)生在小白死后。”戚檐說,“倒是不奇怪。畢竟在長生艇的各處都不存在鐘表,這【登山會】里卻有。鐘表雖說是壞的,卻也暗示著這里的東西皆是與時間掛鈎的,比如日記、比如報紙……這道與登山有關(guān)的謎題二也一樣。”

    文儕抬指接了一滴燭淚,點頭:“總結(jié)來說,‘我在登山,我不登山’,說的是——小白因殺人入獄,出獄后,更是頹廢度日,期間王虔的人生卻在不斷向前。小白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與王虔強烈的上進心產(chǎn)生極大沖突,王虔雖不愿放棄這段感情,卻無法控制與小白之間的隔閡擴大,到最后忍無可忍,選擇與他分居,眼不見心不煩。到這里,王虔依舊是在‘登山’。“不登山”的時間發(fā)生在小白去世后。那時,出于對自個兒從前漠視頹喪愛人的悔恨,王虔每每上進便會記起那在他冷落下死去的愛人,因此不肯再‘上進’,這就是‘不登山’。”

    只聽轟地一聲,位于池座側(cè)面的大門敞開來。

    文儕忙起身,旋了腳后跟看向大門外的一片虛白。

    戚檐跟著起來,二話沒說,便牽緊文儕的手,朝那處邁開了步子。

    不多時,便叫外頭白光吞沒。

    戲樓再無人聲鬼聲,只有那臺幔在隨風蕩著、蕩著。

    人生如戲。

    第247章 【王】EP40 如果活著,就在一起吧

    “黃粱一夢喲,白骨堆作小山坡——”

    “小郎君你往前走呀,黃泉道上莫回頭!”

    走馬燈。

    從記事起至死前的一切陳舊回憶在文儕眼前疾速閃過,最終凝作嚓嚓作響的一簇火星。

    砰——!

    大夢一場空。

    剛參加完畢業(yè)典禮的兩名高三生,死在了校門前的一場車禍之中。

    疼痛是難以定義的東西。成為死亡實況代理人以來,幾乎局局都能刷新他們對于疼痛上限的認知。

    痛苦沒有上限。

    愛意亦然。

    陰夢強拉紅線,他倆之間的感情該是吊橋效應(yīng)催化的產(chǎn)物。

    可惜文儕從沒真正怕過,戚檐亦然。所以愛又變得純粹,他們憑藉著似乎被旁人操縱的心臟搏動,確認著愛,又交換著愛。

    所以如果活著,就在一起吧。

    ***

    文儕還沒完全醒神,依舊強行坐起身,兩手隨即撐住石地。他暈暈乎乎,分明腿腳虛軟,卻還是跌跌撞撞甩了出去。

    他不要命似的跑起來,在瞧見尤老爹小賣部一角的瞬間,跌下去。

    跌進戚檐的懷中。

    兩人的體溫都燙得像是發(fā)了燒,戚檐的兩只手臂緊緊錮住他的脊背,文儕亦是頭一次真正卸去滿身力氣,任由戚檐摟住。他酸軟的手輕飄飄浮在戚檐的腰間,保持著一種似抱非抱的曖昧距離。

    這大概是真正的劫后余生。

    先恢復(fù)理智的當然是文儕,那戚檐一旦碰了他就沒有理智了。

    文儕試著掙開,發(fā)覺戚檐八爪魚似的纏著他后僅嘟囔了幾句,也沒罵,自顧說:“還剩下一道謎題,‘參、我驚覺我的破船上住著一位老水手’……這道大概會有些棘手,畢竟咱們先前為了解謎題二,已經(jīng)把這潛水艇上的線索翻空了,且其中多數(shù)都被用以論證謎題二。”

    “眼下正抱著我呢,好歹多想想我吧?怎么滿腦子都是那些煩心事?”戚檐嘆一聲,將文儕扶到一旁坐下,“回頭看看常生大樓的線索唄,那兒凈是些意味深長的東西,至今都沒找到答案。”

    文儕盯著小賣部玻璃窗上貼的褪色窗花,說:“【常生大樓】與【長生艇】都強調(diào)了‘長生’二字,這也是愛情長久的象征。我在想,小白的竹馬與恩人,也就是與愛情毫不相干的‘我’與荀北,為何幾乎被【常生大樓】中的所有人認定‘長命’?王虔的新歡‘沈道爺’甚至讓‘我’給他指條明路……無論如何,我的原主一定攪和在王虔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中。”

    “問題在于‘我’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什么態(tài)度置身其中。”文儕說完這一句就陷入了沉思。

    戚檐輕掰他的手指,將自個兒的指頭戳進指縫之中,骨節(jié)朝下一彎。

    十指相扣。

    “你對人肉包子有想法么?”戚檐將另一條手臂伸過去,食指在文儕的瘦白腕子上點了點,“那玩意才是最惡心的。”

    “惡心么?我倒是覺得尤老爹海鮮市場里的玩意更怪。”

    文儕想了想當初的【第二世界】,在那兒楊姐曾說過人肉包子的顧客名單——蔣工、秦老板、荀北、韓大夫、沈道爺、朱大師、小白、楊姐、文儕。

    整棟大樓中,只有戚檐和尤老爹的名字不在其中,那么,要想找到關(guān)于肉包子的線索,最為方便的做法便是找出二人之間的共同點。

    九郎王虔已經(jīng)被戚檐替代了,自然不能從他下手。

    文儕于是說:“尤老爹不吃我的肉,待我也尤為照顧。”

    戚檐幫他揉著手臂:“尤老爹他希望王虔專情,并強烈反對王虔與沈道爺在一起,從瘟疫、與沈道爺?shù)牧R架、與楊姐的爭執(zhí)等事中都能夠看出他的態(tài)度。他追求‘長生’,也希望王虔能‘長生’,既然這是常生大樓中尤老爹唯一的執(zhí)念,那么其他人大概就都站在與他相反的一面——支持王虔放棄死去的愛人小白。”

    “只是,”戚檐看向文儕朦朧的一對眸子,他讀懂了那之中夾雜的猶疑,“吃人肉包子是欺壓的表現(xiàn),那么吃你肉的那群人,必然是在某方面針對了你。但是剛剛那想法,很明顯,僅僅是在針對小白吧?”

    “我以及與我一體的荀北都在顧客名單之上,即便代入剛剛的推斷也是合理的,我倆都認為王虔可以放棄小白,另尋他好,甚至小白也是支持的不是么?只是為何不吃小白的肉,反倒來吃我的肉……”

    戚檐看定文儕,昏暗的燈籠映照下,他面上陰影更深,臉頰至暗處僅黑黢黢寒森森的一道影。

    “你有沒有想過,既有二人一體,便可能有三人一體?”

    長睫掃了掃赤光下泛紅的肌膚,文儕思索片刻,再抬首,便見戚檐正笑吟吟地盯著他。

    文儕心底忽然生了點微妙的怪,摸了摸后頸,才說:“朱大師他在常生大樓罵我丑,在長生艇罵小白丑,若我倆真是一體倒是不奇怪。且報紙上曾報道的【二孩縱火案】里有提到,白某,也就是小白的臉被燒傷了,小白面上沒有疤痕,倒是荀北面上有一道……”

    又補一句:“在麻將館,我和荀北也都看不見小白……”

    話說到這兒,戚檐便覺著已無需再分析下去了。

    然而,見文儕還是將眉心擰得很緊,于是歪了腦袋,像是困倦似的枕著文儕的肩,繼續(xù)分析下去:

    “當初我到你的房間去搜線索,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溺死的老鼠與被水泡死的植物——你應(yīng)也清楚,你原主的身份是王虔的恩人,他救起了差些溺死在泳池里的王虔,他那滿房間的水與因水而死的東西,若不是在暗示他對溺水之物有點什么陰影,便很有可能是在暗指你的原主就是那般死去的——若是這樣,你恐怕也明白,你的原主如何才能極其深刻地留在王虔的回憶里吧?”

    “……為了救王虔而溺死了么?小白也恰恰好是溺死的呢……”

    “我和你講過偶遇猿猴的故事吧?初見那怪物時,它正披著老爹的白布——就是老爹給你擦手的、帶著河腥味的那條。它當時遞給我小白的一對眼珠子,我便懷疑它是小白。哪曾想,在你屋里竟撿到了那猿猴的頭顱。如今想來,若【猿猴】等于【小白】等于【你】,一切便都解開了。至于那條布,大概是裹著溺水的你的原身,也就是小白上岸的布吧……”

    燭光漸弱,二人相倚的殘影打在凹凸不平的墻面上,顫動著。

    “謎題中提到的‘破船’應(yīng)該和【常生大樓】里的差不多,但若加上小白是因王虔而死,這道謎題展示出的王虔的心態(tài)應(yīng)該會更消極些。至于‘船上的水手’……”

    “水手在王虔心底住下,恰如小白在王虔心中占據(jù)極大份量。同時,船上的水手這一特殊身份,必然暗指其發(fā)揮了一定作用。‘驚覺’一詞又點出了王虔自己也為之訝異。那就說明,水手也就是小白的這一面是王虔過去從未預(yù)料到的,他從未想過小白會以那般身份在他心中留存。什么身份會叫他驚訝呢?”

    文儕的喉頭滾了滾,接下去分析:“是‘恩人’。其他的,竹馬、摯友、愛人這些皆是早便確定的身份,唯有‘救命恩人’這一身份他從未預(yù)料到……這般……這謎題三|反映的應(yīng)是恩與愛的矛盾。”

    “還有個附加問題。他是何時‘驚覺’的?”戚檐揉了揉文儕的頭發(fā),“王虔沒可能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情意,因此,‘驚覺’很有可能發(fā)生在他意識到自己對沈道爺動了心之時。正因為對沈道爺動心,這才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依舊深愛著小白,也是這才意識到自己很早便用‘恩情’困住自己了。”

    光影撲朔,文儕的眼底一閃一閃的,好似盈盈地蓄著點什么。戚檐只夸他分析得真好,便笑著將后腦勺靠在了石墻上。

    文儕向尤老爹討了紙筆,默下謎題三。也不等戚檐催,便自覺翻開左掌心,戚檐將手放入的那剎便緊緊握住了。

    筆尖磨擦粗糙的薄紙沙沙作響,戚檐的心跳叫文儕寫到一半便勾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戚檐問。

    文儕拿筆頂輕輕戳在戚檐的心口:“聲音太響了。”

    戚檐的體溫在上升,在更響的心跳聲中,文儕落筆——

    【參、我驚覺我的破船上住著一位老水手。】

    【解:“破船”指代‘我’在小白因自己而死后,極度壓抑的心理狀態(tài),“水手”指代賭上性命救了‘我’的小白。‘我’所深愛之人為了救自己溺水而亡,一方面令‘我’深陷痛苦不可自拔,只能不斷強調(diào)自己對小白的愛,以至于消極地排斥一切新的戀情,并視新戀情為出軌與背叛。另一方面,‘我’在發(fā)覺自己真正對旁人動心后,又開始無法克制地懷疑自己對小白的愛的純粹性,認為自己根本不是愛著小白,而是受救命之恩所困,因此不斷唾棄與否定著自己。】

    又一次十指相扣,戚文二人像是要把互相刻進骨里似的握緊對方。

    嗞嗞嗞嗞嗞嗞——

    這回的電流聲微弱而漫長。

    倆人就像被壓上刑場那般,呼吸不暢,耳畔卻是不合時宜的心跳聲。

    文儕的手須臾一顫,那張紙被他拿起,一道深紅的圈恰落在答題處。這回的墨極濃,沿著薄紙往下淌,落在石地上,像是一滴滴血。

    “果然是三人一體……”

    文儕舒出一口氣,也是在那一剎,他忽然心頭大慟。

    他壓著胸脯,喘不過氣來,淚珠卻是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他被戚檐抱入懷中。

    或許是小白被王虔抱入懷中。

    ***

    我叫許絆

    我叫荀北

    我叫小白

    我是王虔的竹馬,是他的弟弟,是他的恩人。

    我——是王虔死去的愛人。

    第248章 【王】EP41 渭止老城時睹梅熟。

    遠遠地,老式收音機的懷舊調(diào)子沙沙響起,類似歌舞廳的咿呀唱腔纏著倆人的魂。

    紅燈籠哧地熄滅,身心好似都于瞬間浸入一派落寞且空洞的黑中。

    戚檐見文儕已平復(fù)呼吸,拍拍他的背,旋即將人給松了開。

    他吹了聲口哨,響指在文儕眼前一打:“照常理,在弄清九郎過往經(jīng)歷后,宿怨就能被解決,眼下大概就差還原死況和終止循環(huán)這倆麻煩事了。”

    又繼續(xù):“不過嘛,這回的死況極難還原。先前死了那么多回,往往是連水都沒碰著,就被老二制成鏈子了。好容易沾了水,卻不是被咬死,就是中毒而亡。”

    “畢竟是三人一體,老二既與小白畫等號,便也能與我和荀北畫等號。你若想安生活著,恐怕只有包括我在內(nèi)的三個‘小白’都死了才能辦到。”文儕思路清晰。

    “可殺了三人,便終止不了循環(huán)了……”戚檐踩著塑料椅兩腿之間的橫桿,將身子向前探去。

    文儕驀然看向他:“怎么?想好如何終止循環(huán)了?”

    戚檐將鋼筆在桌上搓著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說:“總之不能在殺小白這事上下功夫,畢竟小白死了好些年,王虔卻仍覺得自個兒移情別戀是出軌,屋里小白的東西也不肯清空,就好似小白仍活著一般。好容易在陰夢里小白得以死而復(fù)生,若是除怨的法子是將小白的三個化身殺死,那他真成了畜生。”

    文儕抬指擋掉那陀螺似轉(zhuǎn)著的鋼筆:“無論如何,宿怨的來源定然同小白脫不開。若細究王虔究竟在怨恨什么,只能是怨恨他自個兒變心、怨恨自個兒在小白出獄后有失分寸的舉動了吧?——他要如何才能解恨?”

    “這簡單,只要小白不死,他就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恨。”戚檐笑起來。

    尤老爹不知他二人在說些什么,單拿雞毛撣子清掃積灰的貨架,間或咳嗽幾聲。

    鋼筆在桌上立了起來,文儕松開手,說:“那就是要讓我、小白、荀北都活下來——小白的死需要參與【登山會】來觸發(fā),我的原身在這長生艇中尚未遇到死亡情況,那么關(guān)鍵就在荀北身上。由于目前每回重生,都非走老爹這條線不可,這條線卻又捆著荀北的死亡線……”

    “陽奉陰違可行么?”戚檐抿唇一笑,“咱接了票就往別地跑如何?這般荀北說不準就不死了……還有,那行蹤不定的重犯104號是個極強的不確定性因子,多少得注意些——哦,咱倆也不能聚在一塊,否則結(jié)局十有八九還是被你的原身削成骨鏈子。”

    文儕點了頭:“我們之前嘗試過借【三所】的水自殺,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深水池區(qū)】也不行。楊姐和尤老爹這又沒有溺死的條件……秦老板……對、秦老板客棧里頭不是有浴缸么,你去那兒試試?”

    “那你呢?你要去哪兒?”

    文儕只答:“等荀北的表演散場,我就回尤老爹這兒。”

    “當心。”戚檐說著將那支鋼筆又打了個轉(zhuǎn),含笑仰面,“老爹,我和小文到【深水池區(qū)】看表演去!”

    ***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11】

    【解四謎: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還原死況:未完成】

    【重生時間:未存盤·陰夢首日】

    ————【存盤點加載中……】————

    ***

    嚓——

    戚檐拿指甲嘣開筆帽,邊寫邊說:“第11局試圖用秦老板客棧的浴缸淹死,失敗。”

    【①獄警歸隊(蔣工線) ②蔣工幫手(老爹線) ③秦老板客棧線(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鏈)】

    他將頭發(fā)往后撥了幾下,說:“還真是躲不過。”

    文儕坐在他身側(cè),臉色是死人一般的慘白。

    “怎么了?”戚檐微皺眉,抬手試他的額溫,“身子不舒服?”

    “是我殺的你。”文儕一字一頓地說,望向他時,眼底有水光閃爍。

    他沒落淚,可痛苦代替了眼淚,在眼眶堆滿,漫出來。

    戚檐愣了愣,先前經(jīng)歷過許多回,荀北與小白皆已死,他卻仍是被削骨制鏈的情況,他便猜出是文儕的手筆。

    可之前那幾回文儕全無記憶,他還以為這回也一樣。不曾想如今這三位一體解開了,他雖照舊沒能瞧著小白的臉,文儕的記憶卻不再隱去了。

    戚檐只把筆擱下,說:“一定是我上回胡亂同你分享計畫的原因,這回咱們各走各的,肯定沒事。你看,下水道、監(jiān)獄、民宅,有的是地方供我溺死,你準找不來!”

    他錯了。

    ***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失敗次數(shù)落葉般堆起,直堆作了小葉丘。

    ————[ !!!委托失敗!!!]————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31】

    【解四謎: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還原死況:未完成】

    【重生時間:未存盤·陰夢首日】

    ————【存盤點加載中……】————

    ***

    這是本次委托陰夢的第三十二輪,到這時,文儕已經(jīng)親眼見證過戚檐的二十一回死亡了。

    起先僅是文儕的記憶得以保留,眼下就連戚檐的記憶也不再消失。

    這會兒戚檐又病懨懨地歪在文儕的肩頭,胸口溢出來的血將他的白襯衫浸染得猩紅。冰涼的雙唇正輕貼于他的頸側(cè),沒分寸的長指更撬開他的唇齒長驅(qū)直入。

    那藉機撒嬌的小子將指腹蹭上的心頭血摁上他微顫的紅舌,而后笑說——

    “吃了我,可是要負責的哦?”

    腥味從舌根漫到了心尖,文儕緩慢地眨動眼瞼,冷哼一聲:“你這是強買強賣。”

    “主顧不樂意買,便不買,”戚檐伸指點在他的眉心,“何必為我掉眼淚?”

    文儕的眉擰得更緊:“我覺得你可笑。”

    戚檐說:“你覺得我可憐,你心疼我。”

    文儕答:“胡說八道。”

    “你暗戀我吧?”

    “你腦袋壞了。”

    戚檐虛弱地擠出一笑:“我暗戀你,你也暗戀我吧?”

    文儕聽罷皺眉不吭聲,戚檐卻只瞧著他笑,余下的話皆藏在心里,堵在喉底。

    文儕,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

    再多看看我,愛我,愛我,愛我……

    他方似癲狂一般在心底念出那幾句,瞳孔便徹底失了光。

    而文儕不過含淚將那人摟了片刻,手便在猝然一僵后,不受控地從口袋里摸出刀,粘貼了那張漂亮的皮囊。

    “住手……”文儕的嗓子眼發(fā)出近乎懇求的低鳴,“我說住手!!!”

    刀子還是落下。

    刀落,復(fù)起,骨鏈成。

    那血淋淋的一截骨頭轉(zhuǎn)瞬便被近乎瘋魔的老二戴上了頸,彼時那鏈子還在往下滴著血。

    老二驅(qū)動文儕走到鏡子前,似乎要細細欣賞。

    那絕望的人只借原主失神的一剎那,將手中的刀子遽然捅向頸動脈。

    噗嗞——

    ***

    又是在老爹那鋪子前,戚檐輕松地吹著哨,見文儕來便粲然一笑,展開手討個抱。

    從前還在老爹面前遮掩著些,眼下來到第三十三局,只覺得也沒什么好隱瞞,反正老爹也是支持小白那派的。

    “我又對你動了手。”文儕垂著頭,語調(diào)也低進了地里。

    “都怪王虔這陰夢晦氣!”戚檐將臉貼在文儕的胸膛上,靜靜聽著他的心跳聲,好一會兒才說,“哥,咱們要是出不去了,就呆在這兒吧?在這艇里對付對付,即便它幾日就要咱們死一次,但好歹咱們能待在一塊兒不是么?在哪兒不是一輩子?”

    戚檐照常笑著,可圈著文儕腰的手在逐漸收緊,最后十指在他的背上攤開,似乎是想盡己所能地觸碰他。

    “哥,我不介意在陰夢里死無數(shù)次,不介意隔幾個小時便死一回。若是真正的死亡就如當初咱們答錯謎題而進入的那空蕩、沒有你在的城市那般,我寧愿在這陰夢里進行死亡循環(huán)。”

    “可我在意。”文儕一點點扯開他的手,“我不想看你死,我不想一次次地殺死你,我麻木不了,我……的心也會疼——你別撒嬌了,起來!利索點,這輪我非終止王虔的陰夢不可!”

    戚檐于是抽手坐正,說:“哥一聲心疼,小弟魂都飛了。”

    “少在這油嘴滑舌,當心我拿膠帶給你嘴巴封了……”文儕將筆帽摘下,卻良久未能落筆,“這回委托遲遲不能還原死況,導(dǎo)致眼下就連循環(huán)終止的方法是否正確都沒法確認,特么的真是……”

    戚檐原先還在拿筆畫狐貍和貓,聽到此處忽而頓了頓:“死況完成不了,也驗證不了循環(huán)終止的方法……這樣的話……哥,有沒有可能,終止循環(huán)的法子與死況還原緊密相關(guān)?因為二者相系,又因為咱們循環(huán)終止的方法出了錯,所以死況才沒法還原?”

    “我能想出一百種與你這種想法相悖的念頭。”文儕環(huán)著臂。

    “但沒有一種能徹底否認我這一想法。”戚檐笑著聳肩,“就用這個思路試試?反正不差死這一回兩回的。”

    文儕從前惜時,句句都恨不得秒答,眼下卻是隔了好一陣才張口:“如果你的想法當真成立,那么終止循環(huán)的方法應(yīng)當對王虔的死法具有極大的影響,或者說只有滿足了循環(huán)終止方法,死況才能還原——也就是要在死前做些什么事才能還原死況。”

    戚檐點頭:“為了躲避老二的追殺,咱們什么法子都用過了,荀北和小白倒是死得很輕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原身死不了?所以這二十回死亡,王虔都死在你原身的手下。”

    說著,沒心沒肺似的笑起來:“既然躲不掉一死,那我直接迎上去會如何?”

    文儕敲了他一下:“你忘了守備庫著火那回了么,你我一同去檢查火勢,你莫名其妙就死了,現(xiàn)在想來大概就是因為我當時在你身側(cè)。”

    “不、不是這般迎合。”戚檐嘴角笑意更向上漫去。

    文儕起先還在煩躁地撥弄桌上的鋼筆,這會兒指尖驟然停下,他回頭看向戚檐:“……你是說我們一塊兒去死?”

    戚檐點頭:“殉情。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文儕呢喃:“倒也有道理……王虔怨恨自我對小白的冷落,埋怨的對象自然是他自己。我們二十多次嘗試無果,或許當真是因為我們對他宿怨消解方式的理解不夠透徹……”

    一陣風吹來,有稀薄的腥氣繞在鼻尖久久不散。文儕眨著眼,眼前閃過一行文本,正是戚檐背上那刺青【被石柱捆死的蛇】。

    “如果自殺也不能解掉他的怨恨,那么他的執(zhí)著點就很有可能不在自身,而在小白身上。小白生前,王虔對他的占有欲便近乎病態(tài),他不要小白離開他,所以哪怕對小白的種種作為感到不滿,他仍是忍受不了同小白分手。”

    “要解他的怨,只有讓他和小白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也就是說——他要具有主觀意識的我們倆人,去扮演他和小白,去……殉情。”

    文儕話音方落,長生艇內(nèi)忽而爆發(fā)巨響。

    “全體警衛(wèi)戒備!【深水池區(qū)】‘溺死鬼’及該區(qū)多種生物逃出水池,難以定位。注意!該區(qū)生物皆具備極強傷人能力,請全體警衛(wèi)速速……”

    廣播聲還沒播放完,戚檐便扯著文儕飛奔向【深水池區(qū)】。

    二人十指緊扣,同一個個面露驚惶的生面孔熟面孔擦肩而過。

    腥風掠面,腿腳在狂奔中發(fā)麻,漸漸沒了知覺。文儕失了神,視野在某一刻變得狹窄,像是給霧氣糊掉了多余的空間,只剩眼前人平整的白襯衫在隨著步子略微晃蕩。

    曾裝滿古怪生物的巨池,此刻不起一絲波瀾。

    片刻后,只聽撲通兩聲,水花四濺。晶瑩的液體在脫離池子的那刻變作星星閃閃的花火,綻去了岸沿。

    池水埋葬了兩人。

    戚檐伸手將水中愈發(fā)飄遠的文儕攬進懷中。

    文儕也不掙扎,隔著清水看向那對輕輕笑起的狐貍眼。下一刻,后頸霍然壓來一只手,戚檐的唇落去了他的額間。

    ——這般親吻無法交換呼吸,僅僅加速耗盡二人的呼吸。

    他們沒有任何交流,卻在戚檐的唇離開的剎那,默契地松開了屏住的呼吸。

    水流極迅速地灌入他們的身體,迫近死亡的痛苦很快叫他們忘卻了一切。

    溺亡如期而至。

    至于走馬燈——

    不存在。

    ***

    “大樓里空空蕩蕩,你腳踝的鎖鏈,一步一響。”

    “你淚汪汪爬過來,捧起塊碎骨,卻瘋瘋癲癲哭道——“我想活!!!”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你哭著,哭得像是蒙受冤屈的可憐人。”

    “親愛的,你為何哭?”

    “我的尸體就在那兒,你的刀,上頭還有血在落……”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計失敗次數(shù):32】

    【解四謎: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還原死況:已完成】

    ————【陰夢裂口擴大中……】————

    ***

    風,帶著梅雨潮氣的風。

    渭止市區(qū)的風。

    第249章 【王】委托捌完成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凜冬。

    【王虔2024年6月27日書,渭止老城時睹梅熟】

    ***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凜冬。

    生前在房地產(chǎn)業(yè)打拚。

    我自殺于2002年。

    臨死前在跳河和自焚兩個選擇間糾結(jié)了許久,最后定了溺亡。

    ***

    我們一家三口,本來是正常、和諧的一家子。

    爸說我長得像媽,媽說我長得像爸。

    大家都說這樣很好,我也是。

    ***

    我憎惡著六歲的某個夏夜。

    那夜沒有惱人的蚊蟲聲,驚跑它們的是媽的歇斯底里與爸打砸家具的聲音。

    他們爭吵的內(nèi)容很簡單,單是那夜爸能不能出門。

    爸吼道——她回來了,大半夜的,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啊!

    又問媽有沒有良心,是不是人。

    媽也吼,她說——那女人在娘家有吃有住,你心焦什么?

    還說,別以為她不知道爸心底那些齷齪心思。

    我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女人”和“孩子”是誰,只知道那夜爸還是走了。

    ***

    爸后來便很少回家,回來時,每每瞅見我便要抄起棍子揍。

    哪怕我僅僅是縮在角落里,怯怯地沖他露了個笑。

    我哭得嗓子啞,爸仍舊狠狠一棍子敲下來,說要怪就怪你媽,你長得太像她!

    ***

    媽開始喝酒,酒一下肚便像換了個人。

    她的長指甲抓破了我的臉蛋,瘦骨使勁磨著我被爸打出來的淤青。

    有時,她會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質(zhì)問我為什么那么像爸,為什么那么像那個出軌的狗東西。

    我翻著眼,露出大片眼白,像是那些擱在岸邊的死魚的白肚皮。

    我沒開口問她什么是出軌。

    卻有了恨,我恨出軌的人和害人出軌的人。

    我恨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

    爸媽離婚打了官司,因為誰都不想要我。

    由于媽沒有積蓄,法院將我判給了爸。

    那天,爸又對我笑了,他給我買了個綁著沖天辮的木偶玩,說要帶我回新家。

    路上他說腿疼,拿從涼鞋里冒出的一根腳趾頂了頂那冰冷的鐵軌,說——坐下來歇歇吧。

    我坐下來,他卻沒坐。

    他說他要去拿錢,沒錢買不了新房子。他還說,外邊壞人多,我千萬坐安穩(wěn)了。

    后來我再沒看到他,倒聽到了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響。

    轟隆轟隆——

    是媽把攢了幾天的衣服浸去盆里又拎出來。

    是爸拿吹火筒吹著竈臺底的柴屑與一星紅。

    我站起身,避開了,手中木偶卻給疾馳而過的火車碾了個稀巴爛。

    就像自從那夏夜后,我耳里的轟隆聲都成了棍棒砸落時的悶聲,與酒瓶撩過耳畔時的響。

    ***

    小舅尤朔在隧道里找著了近乎被凍死的我,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說,爸迷路了,忘了來接我。

    小舅很冷漠,說他不是迷路了,是不要我了。

    我問什么是“不要我”。

    小舅二話沒說,扇了我一巴掌。

    而后他惡狠狠拿袖子把自己的眼淚一抹,說,你爸媽不要你了。如果不理解“不要你”的意思,你就想,是舅的一百個耳刮子那么疼。

    一個都那么疼,一百個我可能會死。

    我流了淚。

    ***

    那之后我都和外公外婆他們住。

    在那兒,我認識了個與我一般大的小孩,叫許絆。

    聽說也是個被爸媽丟掉的孩子。

    我性子差,容易嫉妒人,可許絆就很好,我們同病相憐。

    ***

    1981年我八歲,在村里上小學二年級。

    某日,外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媽給我生了個弟弟。

    叫什么呢?姓韓,單名縝。

    韓縝,韓縝。

    我同舅舅學了他的名字,然后寫去紙上,打了個大紅叉,在一旁寫的字是“去死”。

    還給小絆看,說我要打那韓縝一百個耳刮子。

    因為媽不要我,卻要了他。

    小絆見狀將那紙撕碎扔掉,說,你還是繼續(xù)詛咒那個出軌女人和他的兒子吧。

    我說好吧,畢竟那倆才是罪魁禍首。

    小絆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里轉(zhuǎn)來個女同學,是城里來的。

    名字很書卷氣,叫“秦章”。

    從前小絆和我總是爭著班里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倆,誰拿第一都沒關(guān)系。

    可是秦章一來,我倆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絆總扯著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說秦章讀書真是厲害,我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像她那樣愛看書。

    這種時候我往往會甩袖掙開他的手,說,她才不厲害呢!

    我討厭小絆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別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那個夏夜我爸奪門而出一般。

    我為此怨恨,還憤怒。

    于是我玩命了學,不要命似地和秦章爭。

    后來我總和她輪著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來越驕傲。

    我認定不論是爸,還是媽,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絆十四了。

    他長得越來越白凈好看,但沒什么女孩子喜歡他,可能是小絆他的行為舉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來了個無差別縱火的瘋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來前,放的最后一把火,是在一個小倉庫里,里頭鎖著我和小絆。

    我給火嚇懵了,坐在角落一動不敢動。

    小絆卻沒放棄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個沒完沒了。

    我給他潑冷水說,沒用的,大家都在村頭搓麻將,我們今天得死在這里了。

    我還罵臟話,說我恨死了。

    恨死什么?小絆問。

    我說恨死我沒能給那女人和他兒子還有韓縝各一百巴掌。

    小絆不吭聲好一會兒,忽而把臉懟上來,說——

    阿虔,來,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將他推開,說發(fā)什么瘋。

    小絆往后一摔,躺上了稻殼堆,說,你現(xiàn)在不恨我,以后也別恨我。

    我給他翻白眼,我們今兒就要死在這里,說什么以后?

    那話似乎應(yīng)驗了。

    一厚草墊被燒著了,砰地向我砸來。

    小絆挺身幫我擋了。

    他的半張臉給火燎黑,都是血。

    我腦袋嗡嗡。

    小絆沒哭,我卻哭了。

    大人來了。

    我們沒死,燒傷卻從小絆的脖子爬到臉頰,毀了一張秀氣的臉蛋。

    ***

    小絆毀容后,變得不再好看,但我還是總盯著他看。

    為什么?

    因為逗著好玩,我喜歡他察覺后,嚇一跳似的,匆忙躲開視線的模樣。

    可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我不是喜歡逗他,我是喜歡他。

    鄉(xiāng)下日子就像循環(huán),往前挪幾日和往后挪幾日,發(fā)生的事、要干的事,都沒什么區(qū)別。

    我還是照常和小絆一起上下學,傍晚在田野里瞎跑,夜里躺在蟲鳴嘈雜的野地數(shù)星子,或是捉螢火蟲。

    ***

    1988年,某個仲夏夜,我犯傻了,我同小絆說我喜歡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絆先是問我要是他不答應(yīng)怎么辦。

    我說我給自己一百巴掌,然后去死。

    我很后悔說出這話。

    因為后來小絆答應(yīng)了我的告白,而我不能確認那究竟是因為我的威脅,還是他的真心。

    ***

    1991年,我十八,和小絆在一起三年了。

    舅舅和小絆他小姨楊斂在一塊兒喝酒,他倆喝高了,便口無遮攔。

    小絆照顧著那倆酒鬼,我則在一旁抹桌子,收拾碗筷。

    不曾想竟會從楊斂口中聽到我爸的名字。

    她說要不是那狗東西同我大姊私奔了,阿虔、小絆,你家我家,會過得這么苦么?

    手里的碗砸在地上,裂痕爬滿,碎開。

    我在小絆的注視下拾起一塊碎瓷片,指向幾步外的小絆。

    我逼問他,他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答,我一開始就知道。阿虔,你把碎片放下。

    我向后跌了幾步,因為覺得荒唐。

    于是我咒罵他,不停地咒罵他,我恨他騙了我,我還問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為我對他死心塌地的模樣,就像我爸對你媽,可笑至極。

    小絆哭著否認,可我叫怒火沖昏頭,抖著手拿碎片割了腕。

    后邊的混亂我記不清,再后來眼前一黑,倒了。

    ***

    睜眼時,我躺在村里小診所的床上,一旁坐著眼睛哭腫的小絆。

    他一見我睜眼,便抓來我的手繼續(xù)哭。

    “阿虔,我們分手吧,我絕對走遠遠的,再不礙眼。你扇我巴掌解恨也行,別再害自個兒了。”

    他燒傷的疤痕在燈光下照著,有的是西瓜紅,有的是發(fā)白的粉紅。

    我覺得很漂亮。

    我只問他,是因為可憐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嗎。

    小絆搖頭,又點頭,你喜歡怎樣,就怎樣想吧。

    我最終還是沒能和小絆分手,我可能瘋了。

    他也沒離開我,哪怕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當著他面詛咒他。

    第二天我拉著小絆跑去找土地公,在神像前祈禱,祈禱詛咒都反彈。

    那些壞話,誰說出口的,就讓誰承受吧。

    ***

    詛咒或許還是有點靈。

    我沒能考上心儀已久的大學,秦章倒是考上了。

    但是沒關(guān)系,我和小絆去了同一所。

    我們的人生還在繼續(xù)。

    ***

    1992年大年初二,母親十年來頭一回回娘家,帶著她的掌上明珠——韓縝。

    她回來前一夜,我照常鉆進小絆的被窩,一邊幫他把手捂暖,一邊得意地描述我的報仇計畫。

    我說我要故意親切地對待她,可我就是不喊她一聲“媽”,讓她既委屈又傷心。

    就是那樣,讓她既心酸又后悔。

    可是第二天,她來了,視線始終追著那不成氣候的11歲的韓縝。

    她的眼里根本沒有我。

    或許是因為我考上的大學還不錯,那小孩兒倒是對我很是崇拜,也不認生,跟在我后頭問東問西。

    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

    ***

    1993年暑假期間,在大學因?qū)W業(yè)而昏頭轉(zhuǎn)向的我和小絆一塊兒回了家。

    我們放縱地在田間奔跑,又在各種隱秘之地停下,親吻彼此。

    村民都心照不宣地裝作不知道我二人的關(guān)系,唯有一次我不過笑著捧住小絆的臉兒,額角便因一塊飛來的碎磚流了血。

    我痛苦地捂住冒血的頭,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是爸。

    我聽不清他說話,欣喜催使我像狗一樣沖他匍匐去。

    可還不到一分鐘,我便清醒過來,也終于聽清他的暴喝。

    “畜生崽子……本來就生得賤,還他媽喜歡男的!當時火車怎么沒壓死你,竟然讓你活下來丟我的臉!”

    那人說著又蹲身去拾碎瓦來砸我,我是那時候才確定他當年是真想叫火車軋死我。

    我猛然闔了眼,卻見小絆沖上前去,抬臂替我攔下了那一擊。

    血從他的肘上往下流,可是爸他沒有屈服意思,只又抓了磚頭拍來。

    他讓小絆滾,還說他今兒非打死我不可。

    小絆一聲不吭,同樣抓了紅磚上前,他并不為自個兒的傷口呻吟,他只是為我哭著——

    那是你兒子,不是畜生!

    我爸嗓門大,吼著更是嚇人。小絆卻毫不顧他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磚塊。

    血肉飛濺,我看著小絆,像在瞻仰神明。

    我因頭暈而短暫地闔上眼的片刻,我爸的聲音徹底消失于空氣中。

    再睜眼,只看到執(zhí)磚跌坐在地的小絆,和面前一個腦袋都快爛掉的人。

    死人。

    小絆殺人了,殺了我爸。

    聽到我的呼喚,他像是一只受驚的鹿,抖了抖才濕著眼回頭。

    我驚喜地問——“死了?!”

    他絕望地答——“死了。”

    ***

    我將我爸埋進林子里,這回,魂不守舍的人兒成了小絆。

    夜里,滿身傷痕的我倆又抱去一塊,未經(jīng)縫合的傷口被悶進被縟里,血和熱都困在了里頭。可小絆的身子冰冰涼涼,叫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摟著他倒是睡得很安心,傷口當然痛,可不愛我的爸死了,我不僅報了仇,我也確認了小絆的愛。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夜里我實在興奮,我同小絆說,我們以后掙大錢,一起買一棟樓。

    我問他要買多高的樓。

    他把腦袋從被窩里鉆出來,嗓音有些啞,說——

    “六層吧。”

    ***

    第二天早上,刺目的陽光差些照壞我的眼。

    我看到眼里滿是血絲的舅舅,攥著窗簾,說,小絆殺了你爸,自首了。

    很快,法院判決便下來了。

    小絆被判作防衛(wèi)過當致人死亡,要關(guān)三年,退學通知很快也送來了。

    楊姐哭得很慘,她說小絆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我不以為意,我只同她比了個口型,我說我愛小絆,我等他。

    ***

    兩年后,1994年,我大學畢業(yè)了。

    我和秦章進了同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可是起薪和崗位已有了級別差別。

    或許是因為我唯一感興趣的只有小絆,小絆離開后,再沒什么能令我分心,我只能將所有精力往工作上投,幾年過去,已能和秦章平起平坐。

    可我一閑下來就忍不住思念小絆。

    我想他,好想他。

    但我還得再往上走一點,這樣才能賺更多的錢買樓。

    ***

    1996年,小絆出獄了,我歡天喜地將他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住。

    可是小絆一言一行都變得很拘謹,走進我的租屋時,眼神總是閃躲著,像是進了陌生人的家。

    不該是這樣的,我的小絆處事利落又大方,人見人愛,不該是這般瑟縮又忸怩的模樣。

    小絆變了。

    從上到下。

    他的視線時常在自己和我之間來回,起初我以為他在對比我二人的身材變化,后來發(fā)現(xiàn),他僅僅是在看自個兒陳舊樸素的舊衣服與我嶄新的西服。

    這有什么好看的?

    他變得真奇怪。

    ***

    后來的他變得更是奇怪,人也變得尖銳。

    比如他會拿碗來喝水,不用拖把拖地,反而拿舊衣服來洗地。

    我同他說咱們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沒必要過得那么窮酸氣兒。

    小絆卻忽而用一個我難以理解的眼神瞟過來,他說——

    阿虔,我們之間隔了太多年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問怎么了,我剛剛說的話傷到他了嗎?我們好好……

    “聊”字沒脫口,一個工作電話打來,我們一日的聊天又終止于此。

    ***

    我覺得小絆的敏感與神經(jīng)質(zhì)是由于經(jīng)濟壓力造成的。

    于是我給小絆一張掛在我名下的卡,說我每月都會往里打錢,這是我們一家的生活用卡。

    我說我會多打很多錢,他想買什么都可以。

    他沒有表現(xiàn)出我期待的欣喜,只問我說可以把他之前的存款也打進這里嗎。

    我說當然可以。

    ***

    我太希望看到小絆做出改變,故而每月打錢時都忍不住看看他有沒有花錢。

    可是答案無疑是否定的,那里邊的錢幾乎沒動。

    然而某日,我驚奇發(fā)現(xiàn)里邊的錢幾乎空了。

    我忍了幾天,希望他能告訴我錢的去向,可是他只字不提。

    我實在忍不住,便問他把錢花哪兒了。

    小絆默了許久,才答說他自己花掉了。

    牛頭不對馬嘴。我火氣上來了,我不氣他花錢,哪怕是他花錢大手大腳也成啊!

    可他什么都不說算什么?擔心我罵他么?!

    我是他愛人啊!我擔心他受了騙,或者被人當?shù)妒梗?br />
    我忍不住又沉聲問了一遍,問他錢去哪兒了。

    小絆只是看著我,問我覺得他是小偷嗎?

    我著急解釋時,工作電話又響了。

    第二天小絆同我說,讓我別著急,錢他很快就會還我,他還問我晚上回來吃飯嗎?

    我說不了,有飯局,還說有什么事晚上回來再說,我現(xiàn)在趕著上班,要遲到了。

    ***

    事情又那樣過去了。

    1997年年初,我處在預(yù)備升職期,是最容易被上級挑刺兒的時期。

    那期間,幾月沒和我吵架的小絆同我提出了分手,說他打算在打工地附近租個房子,盡早搬出去。

    我只覺遭了晴天霹靂。

    我哀求他,讓他別走,我走。

    還說,我不答應(yīng),我絕對不分手。

    ***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間房,由于商業(yè)區(qū)房價忒高,我同一個叫做朱廉的男人合租了。

    那人在戲院工作,專門給人上妝的,故而總?cè)滩蛔∽聊e人的樣貌。不過也因行業(yè)原因,見過不少同性情侶,因此我也放心地將自己的取向告訴了他。

    我們睡的床是雙層鐵架床,一回我夜里實在太想念小絆,便拿他的照片來睹物思人。

    誰料一個不慎,照片掉去下鋪。

    我讓朱廉幫我撿,誰料那男人在摸著照片時先驚叫一聲,說:“天吶,這張臉……”

    他沒把話說完,可是我知道他要說什么。

    他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抱歉,說:“抱歉啊,我很少見燒傷的人——他是你誰呢?難不成是你戀人嗎?”

    我猶豫了,而后訕訕一笑,說——

    “他是我以前村里的玩伴。”

    ***

    分居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半,那期間我升職了,工作慢慢地多起來,也慢慢地很少記起小絆。

    但我覺得,是時候和小絆談一談了。

    1998年7月22日,我將小絆約去河邊談天。

    我西裝革履,著意打扮了一番,小絆卻仍穿著他從村里帶出來的舊衣裳。

    我皺了皺眉,并不想因為這件事和他吵架。

    我們在河邊走,吹著風,聊從前。聊到最后,我說我們還是重新同居吧,我總是把室友叫成“小絆”,怪不好意思的。

    小絆只是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河面,說——阿虔,我們分手吧。

    我的心臟在那一刻變得四分五裂。

    為什么?!

    我嘶吼著起身,竟一個不小心踏進濕泥里,徑直往河里栽。

    正是漲水時期,河水將不通水性的我往深處卷。

    小絆又像之前被困在起火的倉庫那般嘶喊起來。

    救命——

    他喊著,繼而縱身入水。

    闔眼前,我看到他向不斷吞水的我游來。

    我的英雄,我的神明,怎會拋棄我呢?

    ***

    睜眼時,我已在醫(yī)院里,身邊沒有小絆。

    臨出院時,那些個好心的大夫才告訴我,將我救上岸的那人,給激流卷跑了。

    他死了。

    我因過度訝異而雙唇發(fā)抖,我說不可能,小絆估計只是順著水游會兒,會自個兒上岸的。

    護士皺著眉,說尸體已經(jīng)被打撈上岸了。

    我拉住她,問她尸體在哪兒?

    她說給他家人領(lǐng)走,火化了。

    我覺得我哭了,可是趕來的舅舅告訴我,我不過是張著嘴在胡亂地喊叫,像個瘋子。

    ***

    小絆死后,我開始反思自我,我瘋魔般將我與小絆關(guān)系的僵化歸咎于升職與上進心。

    我開始怠慢工作,開始不務(wù)正業(yè),很快便受到降職。

    1999年初,我被公司正式辭退。

    失業(yè)后不久,我在那條吃了小絆的河前游蕩,遇到了秦章。

    她告訴我,她又要升職了。

    我好不容易同她走到同一階層,可是現(xiàn)在我摔下去,她又往上走了。

    我一敗涂地。

    她問我,要這樣頹廢一輩子嗎?

    我沖她搖搖頭,說,就這樣吧。

    ***

    估摸著是我整日在家抽菸喝酒的模樣太過于觸目驚心,楊姐將我引薦進了她的公司。

    在那兒,我遇到了一個長得很漂亮的青年,叫“沈豫”。

    他實在漂亮,可我太痛苦了,我走不出來。

    眼里裝著小絆已經(jīng)滿了,夠了。

    ***

    兩年過去,2001年。

    或許是見沈豫和我的相處還算和諧,且沈豫的取向在機緣巧合下叫她得知,她開始有意無意地撮合我倆。

    我沒理她,我只把沈豫當一個極其完美的傾訴對象。

    我和他講小絆,聊小絆,我說我還買了對戒,那天就要給小絆的。

    沈豫成了這世上除我之外,最熟悉小絆的人。

    ***

    一回公司團建,去的海邊,我因水恐懼癥病發(fā),過度呼吸,險些嘔吐。

    沈豫嚇了一跳,問我怎么了。

    我說我怕水,但這不是精神疾病,我只是有點怕水。

    他并沒懷疑我的答覆,只問我想不想克服,做出點改變。

    我不想再當個不受控的瘋子,凈給身邊人帶來麻煩,于是咬咬牙,答應(yīng)了。

    在游泳館,我認識了當游泳教練的蔣秋。

    ***

    那年上半年過得還算暢快,就當我以為一切向好時,現(xiàn)實給了我當頭一棒。

    六月,舅舅給我打電話,說韓縝跳級考上理想大學了,就是我夢想的那一所。

    我因嫉妒而頭暈?zāi)垦#ぴ诘厣稀?br />
    舅舅并不知道電話這頭的情況,只說一個星期后要辦升學宴,我一定要來。

    ***

    升學宴上韓縝自信地發(fā)表著演講,他說他其實也不是很喜歡這大學,主要是看他哥,也就是我,曾夢想考上這座學校,后來沒能完成,故而決定替我實現(xiàn)這一夢想。

    他錯了,夢想不是能代為實現(xiàn)的東西。

    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韓縝喜歡模仿我,我從前視若無睹,這回我只覺惡心得不能再惡心。

    可事實上,我又矛盾地愛惜著這個弟弟。

    復(fù)雜的情緒在我心底沖撞著,又驕傲,又嫉妒,又自卑。

    我去洗手間舒緩心情,不曾想會在那兒挨母親的一巴掌,她拿紅酒潑了我一臉,修得很漂亮的細眉皺著,罵我怎么有臉來。

    我輕笑著問她,我怎么了?

    她說:“你不知道阿縝,總喜歡模仿你么!他……他!”

    她像是很難以啟齒,緩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學著你搞同性戀!丟死人了!”

    我不理解,問她,什么叫學著我搞同性戀,他天生就是!

    媽她又像是從前那般歇斯底里,她說,我問過阿縝了,他說就是和你學的!

    這個可惡的謊話精。

    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我對韓縝,恨多過愛。

    ***

    2002年,不再是楊姐強湊鴛鴦了,我與沈豫之間的默契致使一種曖昧的氣氛在我二人之間增長。

    我不再于他面前提起小絆。

    我抓著沈豫像是抓到救命稻草。

    不知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總能暫時忘卻小絆,就好像小絆還活著。

    他像是小絆一樣知道我的各種小習慣、偏好——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告訴他的,而他也在有意無意地模仿著小絆。

    一回我們在我家樓下拉扯,遇見了來找我的舅舅。

    舅舅客氣地將沈豫送走,上樓后卻將我臭罵一頓,說我不要臉,背叛了小絆。

    我則罵他當初遭電信詐騙為何不找我借錢,平白惹我和小絆生了嫌隙。

    我知道舅舅臉皮薄,當初不打算向任何人借錢,是小絆他太過敏銳,發(fā)覺了他的窘迫,主動伸手。

    可是我還是拿各種米蟲之類的難聽詞將舅舅給羞辱了一通。

    因為我太憤怒了,他怎么知道我對小絆有多愛,他怎么會知道我每天的掙扎和煎熬!

    “小絆已經(jīng)死了快四年了——!”我吼他。

    舅舅原先是拿了家鄉(xiāng)寄來的米酒來,想和我一塊兒喝的,末了只將酒擱下,走了。

    他走后,我躺去了家里冰涼的瓷磚地板上。

    而后看著因沒開燈而黑糊糊的吊頂。

    問小絆——“我出軌了嗎?”

    那之后,我只要一有清閑,我就會反覆地詢問自個兒那問題。

    ***

    2002年7月20日,沈豫和我表白了。

    我還來不及答覆,一怒不可遏的男人先沖沈豫揮了拳頭——是舅舅。

    后來他們開始爭吵,沈豫說難不成要我一輩子困在一個死人身上嗎?

    舅舅罵他,說小絆不止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摯友和恩人,這種人一輩子遇到一個,就該一輩子供著!

    我覺得他們好吵,二話沒說,上樓去了。

    ***

    2002年7月21日,舅舅一大早便給我打電話,說楊姐把小絆的遺物燒光了,我趕去時,一切都已成空。

    我頭一回沖楊姐發(fā)了火,差些沒控制住拳頭。

    她卻只說,這是小絆希望的,小絆以前說過,哪天他先你走一步,你要有了新對象,東西要燒干凈,那是對你對象的尊重。

    我卻只是慌張地從火里扯出一堆菸灰,痛哭流涕。

    “為什么、為什么都要逼我?為什么都輕視我的感情?”

    “我要如何生活,你們才能知道我不愿意放棄小絆?”

    哭累了,我絕望地垂目于手機屏,看到游泳教練蔣秋發(fā)來消息,說覺得我可能有精神方面疾病,要不然先停課,去看看病。

    我的遮羞布被扯開了。

    消息還沒能消化,媽的電話打來了,她哭得極慘,說都怪我,都怪我教韓縝同性戀,現(xiàn)在他和她鬧掰了,跳樓了。

    人沒死,腿摔斷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

    我絕望地將手機拋去了地上。

    ***

    當天晚上,沈豫來找我,想要一個確切的答覆。

    我殘忍地回覆他說——“你不是小絆。”

    ***

    2002年7月22日,小絆的第五個忌日到來了。

    我拖著腳步,將屬于小絆的戒指往河里拋。

    自己則把手泡進河里,將手指插入戒指中,幻想是小絆為我親手戴上的。

    隨后,我跳進河里,蔣秋的教導(dǎo)讓我在水中也能平定心緒。

    我知道,小絆也很愛我,也不想離開我。

    一定是當初他跳河時帶走了我的魂,忘了帶去我的肉|體,現(xiàn)在我要把這具行尸走肉殺死。

    我松開呼吸,幻想小絆就在我身邊。

    也許,在五年前,我們就已一道跳河殉情了。

    為我們那沉重的、近乎死去的愛情。

    ***

    【2002年房地產(chǎn)業(yè)才俊自殺案知情人采訪集統(tǒng)編】

    ①楊斂

    問者:王虔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楊斂:唔……我們的關(guān)系很復(fù)雜,他爸是我哥哥,我算他半個姑姑。

    問者:半個?

    楊斂:啊……他爸是我們家的養(yǎng)子。

    問者:你認識許絆嗎?

    楊斂:我是他的小姨,小絆他是我大姊和前夫的孩子。

    問者:你知道王虔和許絆的關(guān)系嗎?

    楊斂:我知道,你別大驚小怪,那算不得什么問題,活著才好……只要活著……

    問者:聽說你和尤朔(化名:尤老爹)間存在很大的矛盾?

    楊斂:那蠢貨!他在把阿虔往死里逼,要小絆黃泉下也不得安息!!

    ———

    [楊斂自述]

    我家雖在農(nóng)村,但家底厚,家境還算不錯。這一輩到我一共生了三個女孩,沒有男的,媽身體不好,不想再生,于是領(lǐng)養(yǎng)了村里一自殺寡婦的孩子。

    ——那就是王虔他爸。

    我喊王虔他爸叫大哥,他和我大姊一般年紀,他倆打小關(guān)系就好,該說是青梅竹馬么?

    反正我和二姊是插不進他倆當中。

    一起生活十幾年,我其實多少也能看得出來,他倆間的感情沒那么純粹。實話說,我還捉到過幾回他們暗中眉來眼去……

    我不是個好事人,更何況大哥一直是個暴脾氣,我從沒想過要去招惹他。再加上他倆比我更清楚他倆什么關(guān)系,每回在爸媽面前都小心翼翼的,一直明明白白維持著個界線,我也就一直沒揭穿。

    忘了是幾年,總之大姊嫁到縣城去了。

    也沒多久,大哥和阿虔他媽好上了。嫂子娘家也是咱村,但倆人都在城里工作,工作都還算體面。

    那時候,我松了一口氣,我去探過親,也都看得出來,他倆真的放下了,日子都過得美滋滋的。

    73年,阿虔出生了,再過幾月小絆也出生了。

    再之后……

    從我十五那年起,也就是76年,家里遭了天譴似的,我爸和人起了沖突給人打死了。我媽得了心病,沒多久也去了。78年,大姊夫出車禍沒了……

    同年,二姊到城里工作,大姊則帶著小絆回了娘家。

    家里還有積蓄,供我們仨的溫飽是沒問題的,再加上二姊總往家里寄生活費,我也就能一直把書讀下去。

    我大哥自打上城里工作去后,就沒再回家過年,我沒想到,他和大姊竟能舊情復(fù)燃。

    那年我十九,二姊在外工作,家里就我和小絆倆人。不過是一覺醒來,大姊扔下個沒裝多少錢的信封和小絆,沒了蹤影。

    那薄得可憐的信封就是小絆的下輩子。

    問我委屈嗎?我當然委屈,那能不委屈嗎?

    我上學晚但成績好,那年正準備高考呢,碰上那爛事,死了的心都有了。

    可我不能死哇,二姊要我好好上學,安慰說錢的事不是問題。我咬咬牙,也就放棄了輟學打工的念頭。

    說從沒嫌棄過小絆是不可能的,但那孩子太懂事……

    那會兒,我總是抱著小絆哇哇的哭。

    然后,由小絆告訴我——

    小姨,沒事的。

    我的老同學尤朔養(yǎng)著被我大哥拋下的阿虔,他不打算讀大學了,成日帶著阿虔在田里忙活。

    阿虔比小絆瞧著要敏感的多,總是沉默寡言的,所幸給那舅舅帶著,后來性子也開朗了不少。

    由于我那大哥從沒帶嫂子和阿虔回過家,阿虔并不知道我是他姑姑——半個姑姑。

    尤朔知道我要備考,自己攬下了照顧小絆的活。后來見我們家里緊張,也幾乎是日日都要喊我倆上他家去吃飯。

    那會兒瞧著倆小孩快快活活的,我心底也終于舒坦了些。

    再之后,我上大學去了,繼而到大城市工作,能寄回去的生活費也漸漸多了。只是工作忙起來更沒法子回去看望他倆,期間聽說小絆給火破了相,心疼得厲害,卻也還是沒能回去。

    1990年,我29了,終于得空回了一趟家,彼時阿虔和小絆關(guān)系更好了。

    不,該說是比一般那個年紀的普通兄弟要更好。

    他們什么也沒說,我卻把他們看穿了。

    你們當然可能會訝異,甚至為之驚懼,畢竟發(fā)現(xiàn)倆個侄子關(guān)系不單純可并不常見。

    但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什么男人與男人的愛情。

    我想的是——果然啊!

    果然,是這樣啊!

    自從大哥來了我們家,那玩意兒就在我們家蔓延開了。

    你有沒有見過村頭那一大叢蒼耳?那東西就像蒼耳一樣,一旦靠近去,便粘得滿身,很難摘下來了。

    啊……我沒說那玩意是什么?

    不倫!

    我說的是不倫!

    缺少血緣聯(lián)系的名義上的家人,只能借助愛情真正成為“家人”。

    那樣說一個孩子當然不對,畢竟阿虔一直不知道他和小絆是親戚,尤朔也叫我別說。

    他說,那孩子很恨他爸的出軌對象,千萬不能叫阿虔知道小絆他媽就是那女人。

    總之,意識到他倆之間的感情后我沒想阻攔,可能是因為我也知道沒爹沒娘一個人活著是什么滋味吧,我只是想確定一下。

    于是找到尤朔,他心粗,八成封建,我不敢明說,只感慨他們關(guān)系真好呀。

    尤朔沉默了會兒,然后問——你看出來了?

    我問他——你呢?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時候的事。

    尤朔告訴我他倆是認真的,我說那是好事。

    那倆孩子次日就來找了我。

    91年,他倆分手了,原因是阿虔發(fā)現(xiàn)了小絆就是他爸出軌對象的兒子。

    不到一日,阿虔就哭天喊地地把小絆追回來了。

    他們真的是認真的。

    93年,尤朔打電話來說小絆進了監(jiān)獄,罪名是防衛(wèi)過當——他殺了大哥,也就是他的大舅兼繼父,阿虔的親生父親。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遇見大哥的,那時候我也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過大哥了。

    總之后來他倆一個死了,一個進了局子。

    我這人一直軟弱,當初面對大哥大姊的奸情的時候我逃了,這回也不敢去問阿虔如何,只藉著尤朔打聽阿虔的近況。

    聽說過得不差。

    再后來,小絆出獄了,我始終覺得沒臉去見他倆,每逢節(jié)假日都給他們送禮,但一直扯謊說工作太忙走不開。

    再之后……

    98年,阿虔失足落水,小絆為了救他也跳進了河里去。

    阿虔活下來了,小絆死了。

    我是在小絆的葬禮上才聽說,尤朔遭電信詐騙,被騙光了十幾年的積蓄,小絆出獄后就一直在偷偷給尤朔塞錢。

    可小絆他能有幾個錢?

    他有前科,大學也沒能畢業(yè),好工作沒著落,只能起早貪黑地打工,省吃儉用這才每月給尤朔寄錢。

    尤朔說他本來不想告訴別人的,是小絆自個兒發(fā)現(xiàn)的。

    這事也一直瞞著阿虔。

    我不知道阿虔后來知不知道。

    小絆死后,阿虔得了很嚴重的恐慌癥,他畏水,碰著江河湖海,甚至是小型的游泳池都又暈又吐。

    他整日失了魂似的,自然而然失業(yè)了。

    我知道他心里苦,也沒好強逼他,即便他一整年都渾渾噩噩呆在家里也沒有對此多說什么。

    1999年,他不知怎么好似振作了點,我把他介紹進了我們公司。

    他在我手底下工作,同組里有個叫“沈豫”的男員工,模樣生得很標志,性格也開朗大方,他一直幫阿虔適應(yīng)工作。兩年內(nèi),倆人的氛圍一直很好。

    我看得出來,阿虔總在強顏歡笑,只有在沈豫面前才不那么拘謹。

    我也知道,沈豫對阿虔是有意思的。

    沈豫人很大方,一點兒也不扭捏,我旁敲側(cè)擊問了,他便承認了。

    我答應(yīng)了幫他,我希望他能把阿虔救出去。

    我自然也深愛著小絆,可難不成真要阿虔他守小絆一輩子?

    他們倆活著是天生一對,可一生一死,便不相配了。

    我因此和尤朔大吵了一架。

    尤朔是受了小絆的恩,實在接受不了阿虔另尋新歡,他覺著那叫出軌。

    可,人已經(jīng)不在了,究竟哪樣才是對的?

    我罵尤朔,有本事叫小絆活過來啊,那樣皆大歡喜,阿虔也不會是如今這鬼樣。

    尤朔罵我,沒良心的狗東西,一家子都覺得出軌天經(jīng)地義。

    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壞。

    但在我的撮合下,阿虔和沈豫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

    2002年,他倆進入了曖昧期,在樓下談天時給尤朔撞見了,聽說尤朔給阿虔一頓臭罵。

    好在,沈豫不知道那事,他也不是那般知難而退的人,是真心喜歡阿虔的。

    7月20日那天,沈豫表白了,他很高興地告訴我阿虔說會考慮的。

    但沒有人告訴我,他們那天還碰著了尤朔,尤朔指著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我啥都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小絆坐牢的時候我唯一一回探監(jiān),小絆對我笑著,狀態(tài)卻很不好。

    他說,小姨,如果我死了,一定要記得把我的東西給燒了,讓我干干凈凈地走。

    他說,若你不忍心,那就等阿虔找到新的愛人后,再把我的東西給燒了,別給他留下念想,不要讓新人受委屈。

    我知道他那會兒是怕自己死在牢里,可我一直記著他的話。

    阿虔喜歡上了沈豫,我也不該再自私地留著小絆的遺物。

    第二天,也就是7月21日,那些東西在老屋院里堆起來,燒成灰。

    阿虔很快就找上了門。

    他哭得眼睛都腫了,啞著嗓子質(zhì)問我,問我是不是把小絆的東西都給扔了。

    我說,燒了。

    他說誰讓我自作主張。

    我說,該放下了,不要既對不起小絆,又對不起沈豫。

    他說沈豫又如何?

    他只要小絆,他只要小絆,小絆難看又如何,小絆殺過人坐過牢又如何?!

    還說我們都嫌棄小絆,我們都不知道他有多好。

    你不知道吧?

    7月22日,恰恰好是小絆的忌日。

    小絆走的第四年,就在他忌日那天,與我吵完架的第二天——阿虔也跳了河。

    啊啊……

    我當初就不該聽小絆的,不該燒了小絆的遺物,也早該聽尤朔的,不要試圖撮合阿虔和沈豫……

    我、我永遠都沒法原諒自己。

    小絆啊……阿虔哇……

    ***

    【死亡實況代理人日記】

    《委托陸·2002年房地產(chǎn)業(yè)才俊跳河自殺案》

    日記記錄人:薛無平(死亡實況代理人一號)

    日期:2024年6月27日深夜

    天氣:陰

    所以,許絆死了,王虔找新歡究竟算不算出軌?

    爺不知道,爺早不知是非對錯為何。

    (六個大小不均的墨水圓圈)

    (鬼畫符:爺已閱)

    ***

    【死亡實況代理人·日記附錄】

    整理人:薛無平

    *

    [被遺漏或是未經(jīng)解釋的線索]

    【常生大樓】

    一、負二層二手市場帶血的小腿與白色運動鞋:暗示韓縝跳樓,以及王虔與母親的決裂。

    二、吊著荀北脖頸的繩子:荀北為許絆作為王虔竹馬的分身,繩子吊頸暗示荀北死亡的事實,以及二人因王父出軌而岌岌可危的朋友關(guān)系。

    三、戚檐被人舉報殺死蔣工的電話是文儕在迷糊狀態(tài)下?lián)艹龅模俏膬?老二的暗示。

    【長生艇】

    一、穿著花裙子死去的蔣工:暗示蔣秋母親曾因未能及時治療精神疾病而亡,這也是蔣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指出王虔患有精神疾病,并積極建議他去進行治療的動機之一。

    二、重犯104號:已鉆入王虔皮囊中。王虔希望通過他被重犯104號偷皮假扮,來暗示自己的任性妄為曾給身邊人帶來了極大痛苦。

    *

    [陰夢特殊元素指代匯總]

    一、深水池:三腦=王父;二腦=王虔;四腦=老二=小絆=荀北=文儕;溺死鬼=許絆

    二、秦老板故事:老萬=王父;阿毛=王虔;來福=荀北=文儕;男人=小絆

    *

    [被陰夢扭曲的三大事實]

    一、在父母離異前,王虔并不知許絆的樣貌。

    二、擁有一棟六層大樓是王虔與許絆未實現(xiàn)的理想。

    三、許絆的情感較為內(nèi)斂,長生艇中,分手后仍對王虔過分執(zhí)著的白研究員形象,為王虔對許絆愛的渴望的映射。

    *

    [王虔生平經(jīng)歷時間表]

    1973【王虔出生】

    1980【王虔被拋棄】+【認識許絆、楊斂】

    1981【認識秦章】+【韓縝出生】

    1987【許絆燒傷】

    1988【王虔許絆戀愛】

    1991【王虔發(fā)現(xiàn)許絆是父親出軌對象的兒子】+【二人分手】+【二人復(fù)合】

    1993【許絆殺人入獄】

    1994【王虔大學畢業(yè)】

    1996【許絆出獄】+【王虔許絆同居】+【尤老爹遭電信詐騙】

    1997【王虔搬家并認識朱廉】

    1998【許絆去世】+【王虔患上恐慌癥,極度畏水】

    1999【偶遇秦章】+【楊斂引薦入職新公司】+【初見沈豫】

    2001【楊斂撮合沈豫和王虔】+【沈豫鼓勵王虔嘗試克服恐水】+【認識蔣秋】+【韓縝升學宴,王虔遭母親當眾掌摑】

    2002.1【與沈豫曖昧】

    2002.7.20【沈豫表白】+【沈豫與尤朔爭吵】

    2002.7.21【楊斂將許絆的遺物火化】+【收到蔣秋勸說治病的信息】+【韓縝跳樓】

    2002.7.22【跳河自殺(許絆忌日)】

    ———委托捌完成———

    【幕起·我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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