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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我與你一起。”

    “還有辦法的, ”明鈺輕聲道,“無非便是要犧牲掉一些什么。”

    “什么?”柳重月沒聽清。

    “沒什么,”明鈺拉著他繼續往前走, “往后再說吧。”

    他們翻越了高山,山那邊是一座城池, 不出所料, 與昌蘭郡一般無二,都是一片荒蕪破敗的模樣, 硝煙彌漫著。

    柳重月忽然覺得身體脫了力,難以再往前行走了。

    身邊恍若有無數亡魂在呼喊,痛苦地哭泣。

    眼前天旋地轉,似有枯骨從地面鉆出,攥住了他的腳腕,想將他一同拉入地下。

    明鈺心下一驚, 忙將他往懷中拉,一瞬間靈力四起,將柳重月籠罩在其中。

    明鈺小聲道:“醒醒阿月,不要被魘陣所影響。”

    柳重月神色還有些迷惘,他靠在對方懷中, 輕聲道:“師尊?”

    “你在這里等我,”明鈺道,“我去看看城中的情況, 若有事, 便對著鏡中喚我, 我會立刻回來。”

    他將手中小銅鏡放在柳重月掌心,轉身從山頭躍下。

    城門前烽火尚在燃燒,明鈺落地時, 腳下忽然踩了什么東西,發出了斷裂的脆響。

    他低下頭,抬起腳,腳下露出風干的枯骨。

    明鈺眉心微蹙,俯身從那尸骨上撿起了一只玉牌。

    “華蘭宗。”明鈺輕聲念著上方的名字,想了想,將尸骨收殮,繼續往前走去。

    城門下,許多尸骨堆疊在一起,像是臨死前以身軀筑起結界,頂在了城門處,抵御著外界攻來的敵人。

    明鈺腳步停頓了一瞬,下一刻,他聽到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柳重月匆匆追上來,臉色還很蒼白,額上帶著冷汗,卻還是咬著牙往自己這邊跑。

    明鈺忙迎身上去,將他抱在懷中。

    “師尊,”柳重月睫羽輕顫著,“我與你一起。”

    “城中怨氣深重,”明鈺又提醒了一次,“會不舒服。”

    “沒事的,”柳重月輕聲道,“我可以的。”

    接二連三的慘狀出現在面前,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斯章這么做到底是想要什么。

    仙使已經隕落,他就算是想要逼迫仙使做什么事,也已經沒有機會了。

    柳重月想不清楚,他想進城中看看,興許能知道點什么,說不定能及時阻止更多這樣的事情發生。

    明鈺見他態度堅定,于是只好應下來,說:“若覺不適,便與我早些離開。”

    “嗯。”

    明鈺將城門推開。

    蒼風順著厚重城門的裂縫鉆進去,一瞬間風沙與飛礫卷攜而起,險些迷了眼。

    柳重月抬手擋了擋臉,待視線清晰起來,他才將城中的狀況看清。

    都是破損的房屋,殘存的靈力,路上是死亡的妖獸和宗門的弟子,血跡蔓延至道路盡頭。

    柳重月心間沉重,又聽明鈺道:“這是華蘭宗的弟子,很小的宗門,駐守在此城附近,護佑城中的百姓。”

    全都死了。

    沒有活口。

    柳重月視線輕顫著:“靈榜上沒有收到他們求援的信號。”

    在昌蘭郡的時候,許多人都以為外界沒什么事,誰知曉卻都已經變成了煉獄。

    柳重月轉著頭,看著周遭的慘狀,心中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讓他喘不上氣。

    他心中難過,似乎又不止是自己在難過。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看見一道結界立在城主府外,結界上裂隙橫生,但依然□□著,無數妖獸的尸身堆疊在結界下。

    柳重月瞧見一個華蘭宗的弟子正以劍撐地,半跪在結界后。

    結界便是他立下的,他似乎還活著。

    柳重月忙拽了拽明鈺的衣袖,向那弟子跑去。

    大約是察覺到了仙人的氣息,那弟子力氣忽然一松,結界徹底散去,變作無數溢散的光華,向著天際散去。

    柳重月見那人向前倒去,忙出手放出藤蔓,將他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柳重月面上有些焦急,他摸了摸對方的心脈,似乎已到了強弩之末,聲息都已經弱了,“師尊,他好像快不行了。”

    話音剛落,那弟子忽然艱難抬起手,握住了柳重月的手腕。

    他無聲張著口,道:“都在……府中……”

    “什么在府中?”柳重月問。

    “百姓……城中的百姓,都在府中……”那弟子聲音虛弱,“我都護著,師姐……我也可以像你一樣,接宗門任務外出歷練了吧……”

    柳重月怔然扶著他,沒說話。

    那弟子垂下頭,沒了氣息。

    本就已經身受重傷,若不是強撐著等人來,恐怕早便死了。

    柳重月有些手足無措地抬起臉望向明鈺,沒等開口,他忽然視線一花,周遭像是忽然換了地方,成了花草繁茂的山頭。

    他看見這弟子傻樂地跟著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追在人家屁股后邊絮絮叨叨說話。

    那女子有些無奈地站住了腳:“你這么點修為,誰敢帶你下山去歷練,恐怕沒兩天就把自己玩死了。”

    “師姐……”

    “好好修煉去,等你上了金丹期,我便帶你下山,師姐還有任務,先走了。”

    “師姐!你先等等,我還做了栗子酥,你帶點上路吧。”

    “油膩膩的……算了,快點,別耽擱我時間。”

    那弟子屁顛屁顛將手中的小包裹遞給師姐,對方溫和笑著,抬指推了推他的腦袋,說:“好好修煉啊,下次回來,姐姐給你帶仙丹妙藥。”

    幻陣一瞬間崩塌,柳重月眨眨眼,視線又恢復了正常,回到了明鈺面前。

    明鈺正彎身將那弟子的尸身收殮,道:“先進城主府中去吧,阿月。”

    柳重月有些木然起了身,慢吞吞推開了城主府的大門。

    許多視線一瞬間落在自己身上,他看見無數百姓擠在城主府中,饑寒交迫,但都還在活著。

    一瞬間,盤踞在心中的不安和難過稍稍緩和了些,柳重月張了張口,半晌才道:“我……我是仙道弟子,來接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人群中安靜了片刻,柳重月有些茫然而惶恐,與那些麻木的百姓對視著。

    片刻后,有人道:“終于……有人來了……”

    “我可以不用死了。”

    “太好了,仙人還沒有放棄我們。”

    “我就知道仙人不會放棄我們的。”

    柳重月聽著人群的嗚咽和歡喜,沖淡了周遭的悲傷,但他卻覺得越發難過起來。

    像是被無數尸蟲從身軀里啃噬,要將他吃干凈。

    柳重月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明鈺的胸膛上,被明鈺扶住了肩膀。

    明鈺低聲道:“我來處理。”

    他已經通知了附近其他宗門,還未得到回應。

    柳重月道:“要把他們送到昌蘭郡嗎?”

    “柳默死了,昌蘭郡現在也是無主之城,只靠著柳默落下的結界與斯章許諾過的承諾撐著,人多了,不知曉還會發生什么。”

    二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柳重月想起了常成天:“送到燕雀郡應該也好吧,常成天雖然心不在修道,但好歹也是金丹期修士。”

    明鈺思忖著,也覺得有道理,于是便喚出方舟,讓此城百姓先上方舟。

    云層在腳下飄蕩,柳重月情緒低落,坐在方舟艙前。

    風將他的發絲和衣擺吹揚起來,他感到身體有些冷,卻一直沒動,只是干坐著。

    明鈺將斗篷披在柳重月肩上,道:“夜間風大,回艙中吧。”

    “師尊,”柳重月喃喃道,“像做夢一樣。”

    明鈺垂著眼,沒說話。

    柳重月又道:“我死之前,還覺得這個世間似乎只是對妖修壞了些,好歹世間還是平和的,好像也沒過多久,便成了現在這樣了。”

    “興許是一切早有預謀,”明鈺揉揉他的腦袋,“先不要多想了,師尊會想辦法。”

    “什么都需要你想辦法,”柳重月輕笑了一聲,“一個天道不認可的、還不曾渡過雷劫的隕落仙人,成日游走在世間,替天道收拾爛攤子,而所謂的天道,卻反而助紂為虐,殘害無辜的百姓。”

    “這是仙道的職責所在,”明鈺輕聲道,“哪怕如今仙道眾人都已經偏離本心,但護佑世間百姓,原本就是仙道應當做的,華蘭宗的弟子也在遵循著自己的本心行事——”

    “所以他們都死了。”柳重月打斷道,“遵循本心的人都死了,道貌岸然之人尚且存活,這世間究竟還有沒有道理?”

    第62章 第 62 章 和師尊接吻能讓心情變好……

    天道在上掌控世間一切, 他說什么便是什么,又怎么會有道理。

    明鈺沉默著,半晌, 也只是附身捧住柳重月被風吹得有些冰涼的面龐,輕輕將他臉上的淚痕擦去。

    柳重月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落了淚。

    他被方舟上百姓的情緒影響深重, 他們傷心, 他便會跟著一起難過。

    明鈺低聲道:“再等等,現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先將百姓安頓好,師尊有話要與你說。”

    他的瞳眸里印出柳重月帶著憂愁的面龐,雙眸明亮,含著水汽。

    明鈺忽然怔了怔,鬼使神差低下頭去,吻了他的唇瓣。

    柳重月大約也不曾想到對方忽然親吻自己, 眼睛瞪得圓圓的,恍恍惚惚望著明鈺近在咫尺的雙目。

    怎么忽然便親上了?

    柳重月出了會兒神,他從前和程玉鳴不曾過多親密,是否有過親吻都已經記不清了,大抵是沒有的。

    便是走神這一順, 明鈺又貼近了些,攬住了他的后頸,將他按進懷中, 又撬開了他的齒關。

    柳重月心跳驀地加快, 下意識抵制著明鈺的進一步攻陷, 卻只覺得身體虛軟無力,使不出力將人推開,反倒顯得有些欲拒還迎。

    柳重月眼角溢出一點點淚珠, 但被親得很舒服,于是很快又把“和師尊接吻”這件事情忽略了過去,沉浸在其中。

    半晌,明鈺才松了口將他放開。

    唇齒間掛出一道銀絲,柳重月神色迷離,面頰泛紅,迷惘地看著明鈺。

    明鈺又摸摸他的臉:“抱歉阿月,情難自抑,現下心緒好些了么?”

    柳重月胡亂點了點頭,卻是也將之前的情緒拋之腦后,沒那么傷心了。

    “那便好,”明鈺揉揉他的腦袋,“夜深了,回艙房吧。”

    柳重月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他摸著自己有點紅腫的唇瓣,茫然跟著明鈺往前走,忽然想,原來和師尊接吻能讓心情變好。

    明鈺無需入睡,本想接著打坐調息的時候入芥子中探查一下柳重月的身軀恢復得如何,正脫著外袍,柳重月忽然巴巴跟上來,欲言又止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轉。

    明鈺將衣衫放下,問:“怎么了?”

    “師尊……”柳重月的容貌在燭火的光影里隱隱綽綽,眼睛亮亮的,小聲道,“還能再親一下嗎?”

    明鈺愣了一瞬,轉而又笑起來,對柳重月道:“過來阿月。”

    柳重月眼巴巴上前去,被明鈺抱在懷中,明鈺親著他的唇瓣,這次吻得不深,也很溫柔,只是淺嘗輒止。

    柳重月舒服得想要抖尾巴,心情徹底好轉了,開心道:“師尊,我睡了。”

    他松開明鈺,爬上床榻,卷著被子背過身去。

    明鈺無奈道:“用完師尊就不要了?”

    他跟著上了榻,坐在柳重月身邊,“再進去些,師尊睡不下了。”

    于是柳重月便往里蠕動了一下,還是沒回身。

    明鈺長長吐出一口氣,合上了眼。

    ***

    第二日,方舟行至燕雀郡上方。

    船下是密布的烏云,下方狀況什么都看不清。

    柳重月趴在方舟船艙邊,微微蹙著眉問:“怎么天色這般糟糕,什么都看不見。”

    回頭一瞧,明鈺的神色也十分嚴肅,瞧著像是事態不算很好。

    柳重月心跳微微一滯,忙調出靈榜:“我昨日還給常成天傳訊,說今日要來的。”

    他在靈榜上看見昨日常成天回復的消息,金字泛著光,但很快便消失不見。

    柳重月心下一驚。

    “是偽造的傳訊,”明鈺道,“你先在方舟上照看著百姓,我下去瞧瞧。”

    柳重月沒來得及回應,明鈺已躍下方舟,身形消失在云層中了。

    柳重月心中越發不安。

    安垣東洲諸多城池都已陷入危難,這件事情他們早已預料,只是覺得燕雀郡有常成天在,興許情況還沒有那么糟糕。

    他焦急得四下打轉,過了片刻,一人穿透云層而上,落在甲板上。

    柳重月見了她,驚訝道:“文白?”

    “哥,”文白匆忙行至他身邊,“我在城下見了仙尊,仙尊叫我上來找你。”

    “城中情況如何了?”柳重月瞧見文白破損的戰袍和沾著灰塵的面龐,心中知曉情況或許并不好。

    果然,文白嘆了口氣,說:“不算很好,當時我帶著魔修從昌蘭郡出來之后,途徑此地,此地已被妖獸摧折,勉強保住下來。”

    “常成天呢?”

    “他回來之后又頂了一段時間,現在城外妖獸還沒走,很亂,我聽聞你帶著其他城池的百姓過來了?”

    柳重月望向身后跟著自己的那些百姓,心中隱隱不安。

    文白道:“燕雀郡已經不安全了,城中的百姓還不曾轉移,這些百姓恐怕也沒辦法放入城中。”

    柳重月猶豫了片刻,又問:“其他城池的情況,你們可知曉?”

    文白搖搖頭。

    入了一座城,便像是和外界徹底斷開了聯系,相互之間無法取得聯系,也不得輕易上靈榜。

    誰也不清楚在靈榜上與自己對話之人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柳重月見文白沉默,心中多少也知道答案了。

    他想了想,先前原本有個主意,只是一直不曾確定能否使用,到現在似乎也已經無路可走了。

    柳重月道:“我先入城中尋找師尊和常成天,方舟暫且交予你照管。”

    “哥,”文白忙著攔下他,“你現在只是魂體之身,妖獸很是厲害,還是先別去了。”

    “無事,我體內有師尊的仙根,渡劫后期的修為,也不算弱勢。”

    頓了頓,他還是多解釋了一句:“與這些百姓在一處總覺得心中難受,興許是受了情緒影響,倒不如離開方舟去與師尊一同抵御外敵。”

    文白怔了怔,“哥,你會受到百姓的情緒影響?”

    “是,”柳重月也有些奇怪,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或許因為我是魂體,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好了文白,先走了。”

    他顧不上文白的追逐,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轉眼便消失在方舟之下。

    風在耳畔呼嘯,穿越了云層,柳重月聽見妖獸嘶吼的聲音。

    柳重月雙腳落了地,還未等反應過來,一只妖獸忽然尖嘯著向他飛來。

    柳重月瞳孔一縮,揮手打出一道藤蔓,重重擊在那妖獸胸口,將它打飛出去。

    柳重月腳下藤蔓纏繞盤旋,將他直推而起,手中凝出長劍。

    他飛身落在城門前,隱約瞧見瞧見了明鈺。

    明鈺道:“怎么下來了?”

    “在上面總覺得心中不適,便讓文白在上方守著了。”

    柳重月打量著周圍,問:“常成天呢?”

    “沒見到,”明鈺說,“興許在其他地方,城外妖獸不多,先將其解決了再入城。”

    “好。”

    柳重月倒真是明鈺的弟子,劍道學于明鈺,與他劍法如出一轍,相互配合,格外有默契。

    不遠處,斯章站在樹梢之上,平靜地看著不遠處混亂的戰場,對著身邊瞳眸失神的景星道:“你最愛的師兄,與他師尊倒是挺有默契,若不是頂著師徒名分,行走在外,恐怕無人不覺他們是恩愛的道侶。”

    景星木然的面龐上似乎多了些皸裂的痕跡,卻又像是無法掌控身體,因而什么反應都不曾有。

    斯章又道:“你與你師兄也許久未見了,想必應當想念得緊,既然來了,那便去見一面吧,看看你和你師兄如今誰的修為更高。”

    “你不是一直想將他拉下神壇嗎?從前宗門大比上可以,現在也可以,把他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拽下來,折辱他,將他變成你一個人的所有物。”

    景星垂在身側的手指在止不住顫抖。

    “去吧,”斯章笑道,“去把你的東西奪回來。”

    話音剛落,景星便如一道閃電般躥出,劍風凌厲,直沖著柳重月而去。

    柳重月感到一陣罡風撲面而來,藤蔓纏繞著擋在身前,他將劍收回身前,正要釋放靈力做擋,身前藤蔓忽然爆裂。

    柳重月被罡風劃傷了面頰,瞳孔間映出幽亮的劍光,和景星的面容。

    他著急躲避,被景星一劍挑落了發尾的鈴鐺。

    “景星。”柳重月的發絲有些凌亂,被風吹揚起,拂過面龐。

    他見景星臉上毫無神志,知曉他現在應當是被斯章控制了身體,不一定是他的本意。

    但轉而又想起對方將自己困在幻陣中的事,也只道他咎由自取要與斯章合作。

    劍意重新凝回到劍身上,景星再度向著自己攻來。

    大概是斯章對他做了什么手腳,他的修為大幅提升,柳重月與他對戰,竟然都有些吃力。

    靈流相撞時爆開巨大的轟鳴,柳重月一劍擋在身前。

    他看見了景星的臉,和沒有情緒的眼睛。

    “清醒一點景星,”柳重月咬牙道,“你要是這樣不清不楚地死了,我可一點都不爽快。”

    握著劍的修士身形輕輕顫了顫。

    但很快,還是被奪走了身體的掌控權,將柳重月用力打出去。

    柳重月悶哼一聲,以劍撐地,撐住了身體。

    抬頭瞬間,景星已至他身前,舉劍向他揮來。

    第63章 第 63 章 “我便是天道。”……

    柳重月瞳孔驟縮, 想要再回擋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這時,一支長槍忽然破空射來,“錚”地一聲落在柳重月與景星面前, 登時飛沙走礫狂風四起,柳重月下意識抬手擋了擋臉, 忽然瞧見常成天冷著臉從身后躍來, 反手將長槍從地上抽出,揮動著向景星打去。

    “常成天!”柳重月心下一驚, “離他原點,他現在是渡劫期!”

    話音剛落,景星已經嘶吼著向他們沖來,一瞬間兩道靈力撞在一起,發出激烈的爆鳴。

    柳重月向前去的身形被沖擊,反倒連連后退了兩步, 被追趕上來的明鈺抵住了后背。

    妖獸的數量還在增加,明鈺問:“能對付嗎?”

    “還行師尊。”

    于是明鈺轉身又走了,柳重月回過頭來,先前爆開的靈流在半空中彌漫,轉而化作無數尖爪尖喙的鳥, 尖嘯著向他與常成天這邊沖來。

    柳重月忙道:“起!”

    隨著他的話音,藤蔓破開地面直沖入天,將那些鳥兒擋在后面。

    柳重月挽了個劍花, 將常成天往自己身邊一拽, 道:“他是火系修士, 我抵抗不了太久,你去壓制。”

    “啊?”常成天有點懵,“等等你回來, 我也不是水系的啊。”

    他話沒說完,柳重月已經一躍上了藤蔓頂,藤蔓在他掌心延伸蔓延,頓時四散而開,將那些怪鳥全都攏在一處。

    下一瞬,一道烈火沖著他的面頰噴來。

    柳重月神色未變,只彎身擋過,揮劍向著追上的景星斬去。

    他像是不要命,根本不顧上景星的攻勢,只是單純想來一個兩敗俱傷。

    常成天都嚇了一跳,大聲道:“柳重月!”

    眼見著景星的劍尖將要刺入他的胸口,常成天那一聲卻像是喚醒了景星的意志似的,他手下停頓了一下,驀地被靈力反噬,嘔出大口血。

    緊接著,柳重月已飛身至他身前,狠狠將手中的劍刺進對方的心口,將他轟然釘在地上。

    柳重月的衣擺翻飛著,慢慢落在景星面前。

    他居高臨下看著景星,淡笑道:“清醒了?擔心我?怕我受傷?”

    景星像是還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只是咬著牙,身體不住地顫抖。

    常成天匆忙追上來:“你真是不要命了柳重月,嚇死我了。”

    “這就嚇死你了?”

    柳重月臉上帶著笑,他賭了一把,賭自己在景星心中的地位,終究還是賭對了。

    景星確實喜歡他,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喜歡。

    以命相抵,能喚起他的一點點的神志。

    柳重月的劍插在地面里,靈力封鎖著景星的經脈,他無法正常運轉靈力。

    不過片刻,柳重月看見一道白霧從對方體內脫離。

    他眼疾手快,將其一把抓在手中。

    景星喃喃道:“師兄……”

    “誰是你師兄呀,”柳重月似笑非笑,“我似乎沒有你這個師弟呢。”

    景星臉上浮現出些許難堪,唇瓣囁嚅半晌才繼續道:“我之前不知曉發生了何事——”

    “不知曉?”柳重月踩著他的胸口,臉上笑意慢慢淡去,“和斯章合作的時候,將我困在幻陣中的時候,縱容渡業宗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你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呢。”

    景星臉上屈辱的神色越發明顯,他艱難抬起手,抓住了柳重月的腳腕。

    柳重月面無表情道:“將手松開,否則,我會直接砍了你的手。”

    “師兄……”景星卻越發用力,緊緊抓著他不放開,“我確實對不住你。”

    “嗯,繼續。”

    柳重月臉上神色平靜,像是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么。

    景星慢慢意識到,似乎無論自己說什么,柳重月都不會在相信他了,又何談原諒。

    他居然還妄想能得到柳重月的原諒,然后回到從前。

    就像他對常成天那樣。

    被迫跟著斯章的這段時日里,他看到柳重月和常成天的相處了。

    他們還是老樣子,甚至關系比從前更好了。

    師兄能原諒常成天,為何不能原諒一下自己呢?

    “為什么呢?”景星張著唇瓣,“為什么常成天可以,我不可以。”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原因?”

    柳重月像是覺得好笑,于是也真的笑了,臉上的嘲弄越發明顯:“你和常成天完全沒辦法比,是不是故意想要我的命,這件事情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呢,常成天好歹心向著百姓,他帶著人在昌蘭郡外守城的時候,你在做什么呢?”

    景星臉色越發蒼白。

    他在做什么?

    他在放任斯章指引渡業宗的弟子去傷害百姓和柳重月。

    “可是我也沒辦法……”景星道,“我沒辦法控制我的身體,是斯章——”

    “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柳重月打斷道,“你自己選了這條路走,早該知曉會發生什么,要付出什么代價。”

    他重重踩著景星的胸口,面無表情道:“事情都做了,就不要裝無辜推卸責任。”

    他將劍抽出來,舉起來,再度向著他的心口刺去。

    落下之前,景星忽然道:“能死在師兄手中,也算是死而無憾。”

    柳重月手上力道頓時一松,轉身對著常成天道:“你來殺他。”

    常成天:“啊?我?”

    “廢什么話快去,我怕臟了我的劍。”

    常成天只好提著槍去了:“行吧,我還以為你們還要再說會兒話。”

    他看景星不爽很久了,從前與對方爭執了很久,互相找對方的麻煩。

    要不是因為柳重月的長明燈在景星那里,像是被他握著把柄似的,他也不好多說什么。

    現在機會來了,他咬咬牙,向著景星揮槍斬去。

    景星卻忽然從地上起了身,劍意頓時四散。

    柳重月心下一驚,一瞬間風沙席卷,常成天下意識擋了擋臉。

    再回過神來時,柳重月正擋在他面前,一手攥著劍刃,另一只手散出藤蔓將景星再度束縛。

    劍尖已經深陷在柳重月的心口。

    常成天驚道:“柳重月!”

    他忙扶住對方的肩,只聽柳重月悶哼一聲,將劍抽出去,扔在地上。

    轉眼,血色染紅了傷口處的衣襟。

    柳重月臉上滿是冷汗,臉色也有些蒼白,卻緊緊盯著面前的人,道:“斯章,你到現在還不露面,還在頂著別人的身體活動。”

    景星的胸口也在淌血,他臉上帶著格格不入的笑,說:“看你們師兄弟二人說了許久,真是磨嘰。”

    “覺得磨嘰大可以早些出來,而不是讓景星這個傻子出來面對我,”柳重月淡聲道,“還是說,你自己身體如今修為損失慘重,貿然用你自己的身體,你打不過我。”

    斯章臉上神色微微一頓,像是沒想到柳重月居然就這么將真實情況說出了口。

    他噎了一下,才道:“你——”

    “被我說中了?”柳重月笑道,“景星的修為接近渡劫,應當是你從別人那里吸取來的吧,不能給自己用,應當是因為天道懲罰,你的身軀已經支撐不住強大的力量了,所以你著急想要尋找仙骨。”

    斯章臉上還是有些驚訝,半晌才回過神來:“哼,你倒是聰明,這都猜得到。”

    “這可不是我猜的,前幾日夜間入夢,夢到了一些事情,實在是讓我有些驚訝。”

    斯章皺了皺眉:“什么?”

    “關于上界的往事,你嫉妒仙使受天道重用,因而陷害他,卻不料早早被天道知曉,于是先將你趕出上界,我還以為你在下界能收斂一些,好歹也該知曉自己做錯了事,該去改變自己了。沒想到還是不斷做出這些事情來。”

    “你怎么會知曉這些?”

    柳重月冷嗤一聲,他沒回答,只捂著自己的胸口繼續道:“先是占據瓷妖的身體,借她的名義行惡,后又故意折磨柳默,轉頭又自我感動說你愛著柳默,天道也提醒你許多回了,作惡越多,修為剝奪得越厲害,這是藏在你體內的懲戒,但你還是自顧自地做著你覺得正確的事。”

    “就算你有了仙骨,你依然只有一條死路,想要得到仙使的力量簡直是癡人說夢。”

    “你怎么會知曉這些,”斯章急急上前兩步,“誰告訴你的?”

    這些事情分明是他藏得很深的過去,他孤身一人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和那些已死之人,應當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這些事情,知曉他的想法了。

    柳重月又是怎么知曉的?

    “我不清楚你從何得知仙骨在我體內,不過這消息倒是沒錯,仙骨確實在我那里。”

    柳重月松開捂著胸口的手,掌心全是血,常成天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著急地看著他的傷口:“你少說兩句吧,你胸口一直在噴血。”

    “仙骨在我那里,你想要仙骨,但得不到,也不想親自動手,怕擔上更多的因果,到時候會反噬在你身上。”柳重月笑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仙骨為什么會在我身上,我卻不得隨意使用,而且還會被反噬,導致修為越來越低。”

    斯章嚴重浮現了些許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便是,仙骨,原本也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也是用不了的,至于為什么在我身上,我又為什么會知曉關于你的事情,是因為——”

    他話音頓了頓,唇瓣一張一合,無聲道:“我便是天道。”

    第64章 第 64 章 “阿月拿我當尋常道侶便……

    “什么?”斯章當真是有些懵了, “你在說什么?”

    “我說,我是天道,”柳重月輕咳一聲, 反倒笑起來,“你觀察我與明鈺也有許久了, 難道便不曾發覺, 明鈺對我一向是敬重大過教導的么?”

    斯章平日只顧著盯著柳重月,那里顧得上觀察他與明鈺之間的相處。

    不過柳重月這般說了, 他思索片刻,似乎也確實是這樣的。

    斯章神色有些猶疑,又聽柳重月道:“當年我剝奪你上界仙人的身份,將他趕入下界,也是瞧你執念太深,為了所謂的重視和力量, 不惜犧牲自己同門的師兄弟。”

    “可你當年也說是為了均分仙使的力量,”斯章怒道,“你如今獨占他的仙骨,是想出爾反爾嗎?”

    “出爾反爾?”柳重月笑起來,“我什么時候答應過要和你分享了?我是不是告訴你的是, 我會與你均分好處,可沒說過是什么。”

    斯章神情震顫,他唇瓣顫了顫, 喃喃道:“你是騙我的?”

    “不是騙你的, ”柳重月道, “仙骨我不能給你,仙使的力量也并非凝聚在仙骨當中,因而對我的修為沒有任何幫助, 近來我發覺他的力量四散世間各處,因而才與明鈺四處走動找尋。”

    斯章懵然問:“在何處?”

    “我又如何能知曉,”柳重月又咳了兩聲,“我現在只是意識投入下界,能力有限,有些話也不能多說。”

    “等等,”斯章忽然發覺不對,“明鈺從前是仙使的弟子,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和你站在一起。”

    “斯章,你怎么還是這般愚鈍。”

    柳重月有些恨鐵不成鋼:“貪欲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你會變,我會變,難道明鈺便不會變了嗎?”

    斯章陷入了沉思。

    柳重月又適時道:“這樣,你將景星的身體留在此處,明日午時你上景星的身來尋我,我與你商議尋找仙使殘存力量的事宜,這回讓你親自去尋找,你總該放心了吧。”

    斯章沒說話,興許是有些猶豫。

    柳重月也不著急,只安心等著。

    半晌,斯章還是點了點頭,說:“一言為定,你若此番還是欺騙于我,我便斷了你的供奉,讓你生生世世回不到上界。”

    柳重月泰然自若笑著:“請便。”

    景星的身體驀地一頓,他瞳眸上翻,轉瞬便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倒了下去。

    柳重月小心探查了一下周圍,屬于斯章的氣息已經消失,他便屈肘頂了頂常成天:“去把景星拖回城里去。”

    常成天茫然地抓著頭發:“你們方才在說什么呢,什么天道什么仙使?你真是天道啊?”

    “嗯?”柳重月眉眼彎彎,唇瓣上下碰了碰,無聲道:“騙他的。”

    常成天:“……”

    他瞧柳重月那會兒說得一本正經,還以為他說的是真的。

    更何況,那斯章怎么也沒發現不對。

    “你怎么知道天道之前和他說了什么啊?”

    “當然是猜的。”

    “?”常成天瞳孔瞪大,“不是你……你猜的?你可真敢猜啊,你就不怕猜錯了。”

    “猜錯了也沒事,再說,這不是沒猜錯么。”

    常成天有時候也確實佩服柳重月的腦子和運氣,這種事情還能讓他瞎貓碰上死耗子。

    他彎身將昏迷的景星提起腳,拖著他與柳重月一同往城中走,邊走邊問:“你不去找仙尊了?”

    “我去找他又給他拖后腿,只是一些妖獸,師尊能處理好的,”柳重月擦拭著自己的劍,又問,“對了,城中狀況如何?”

    “不如何,”常成天嘆了口氣,“妖獸來得太突然了,這里又沒什么修士,不過那個血月莊的散修們還在,他們有幫過忙,才勉強把城保下來的。”

    柳重月怔了怔:“血月莊?”

    是明鈺之前建立的那個。

    “是啊,”常成天不知曉那血月莊的莊主便是明鈺,他好強慣了,冷哼兩聲,又說,“待我修得長生之道,我必定花個千年萬年在燕雀郡修建無數的宗門,把這里也變成宗門圣地。”

    柳重月沒好氣道:“哦,那我祝你成功。”

    “柳重月你能不能不要陰陽怪氣。”

    “我哪里又陰陽怪氣了?”

    ***

    明鈺晚間入了城,白衣上沾著血,卻不是他的。

    入客房前,他將身上的血漬清理了一下,卻撞上柳重月從屋中出來。

    柳重月懷中抱著三七,三七最近一直跟著文白在城中幫忙,可能是天性影響,他見了柳重月就想變成原型,整天窩在他懷里。

    柳重月見天色已晚明鈺還不曾回來,本想出城去尋,卻見明鈺站在門外,二人都怔了怔。

    柳重月眨眨眼,問:“師尊為何站在門外不進去?”

    “衣衫上臟了,”明鈺拍拍衣袖,又說,“正要進屋,今日在城外受了傷,上過藥沒有?”

    他能感知到柳重月的身體狀況,那時便已經知曉柳重月受了傷了,不過似乎傷得還不算重。

    柳重月道:“已經上過藥了。”

    他和三七本也只是為了敘舊,現在話也說完了,原本打算順路把兔子還給文白的,現下他又將三七放在門外,道:“你自己去找文白吧,我有事情要和師尊說。”

    三七便自己跑了。

    明鈺跟著柳重月進了屋,反手合上了門,道:“將衣衫脫了我瞧瞧。”

    柳重月耳廓忽然有些紅:“師尊……我上過藥了。”

    他整理著被褥,沒回頭,只感到明鈺身上的熱氣似乎離自己越來近,附著在他的后背上,讓他難以忽視。

    柳重月恍惚了片刻,明鈺忽然從他身后圈抱過來,拉住了他的手腕。

    體溫真高。

    柳重月想。

    他被明鈺拉著轉了身,與他面對面站著。

    明鈺垂著眼,不容質疑地拆了他的腰帶。

    柳重月心里忽然有些慌。

    他從前一向輕佻,總讓人覺得他似乎長年累月游走在花花草草間,像是了解許多情愛上的事。

    實則,一直到如今,他還未曾與誰有過更近一步的親密。

    他走了會兒神,忽然覺得腰身一松。

    明鈺已將他的腰帶摘去,衣袍松散下來,緊接著他又拆了柳重月斜襟的結扣。

    柳重月忽然抬手按住了明鈺的手背。

    他微微低著頭,像是要埋首在對方懷中一般,發絲擋住了他的面頰,只能看見一點點灼燙泛紅的耳廓。

    “師尊……”柳重月小聲道,“真的……不用看了。”

    他聽見明鈺嘆了口氣,笑道:“兒時衣物都是我替你換的,如今怎么又羞澀起來了?”

    “我都多大了,”柳重月攥著自己的衣擺,看起來卻有點欲拒還迎,“真的已經上了藥了。”

    “可我記得我們之間還有道侶契印,”明鈺心中隱約覺得有些糟糕,上回與柳重月做的心理準備似乎也白說了,柳重月或許還是介意師徒之間的名分,放不下身份接受他們之間關系的轉變,“阿月拿我當尋常道侶便好。”

    他抓著柳重月的手,輕輕將他的手指撥開,又去拉扯他的衣襟。

    他將柳重月的衣襟拉下,露出白皙的肩頭和半邊身體,胸口處的劍傷抹過藥,傷口還在溢著血。

    明鈺其實沒什么旖旎的心思,視線全在柳重月的傷口上,心中心疼不已,道:“這么不小心,傷得挺重。”

    他俯身下去,對著柳重月的傷口吹吹氣,像是柳重月小時貪玩摔傷,他安慰柳重月那樣吹著氣。

    柳重月忽然覺得一陣癢,也分不清是明鈺的呼吸落在皮膚上帶來的癢,還是自己心頭在泛癢。

    他小心推拒著明鈺的靠近,雙手頂在對方肩頭,明鈺卻抱住了他的腰。

    柳重月知曉自己這次掙脫不開了,只能勉強適應著,偏開視線轉移話題道:“碰上了斯章,他用了景星的身體,景星的修為漲得很快,不小心便傷到了。”

    話音剛落,他感到明鈺溫熱的手掌從他腰上偏移,慢慢撫過后背,后頸。

    他怔怔抬了抬頭,卻看見明鈺低下頭,與他吻在一起。

    第65章 第 65 章 “只是忽然覺得,他應該……

    柳重月下意識輕哼了一聲, 跟著軟了身體,慢慢將掌控權主動移交到明鈺手中。

    明鈺攬著他的腰,原本只是輕輕觸碰著唇瓣, 到后來似是忍耐不住,撬開了柳重月的齒關, 與他深入交融著。

    柳重月有些緊張地閉著眼, 像是被浸入在溫水中,迷離又彷徨, 卻又并不討厭這樣的觸碰和親密。

    他確實喜歡明鈺,只是暫時有些不能適應他與明鈺之間的身份變化,可一旦親近起來,心中卻并不排斥,反而很是沉溺。

    柳重月睫羽輕輕顫抖著,靠著明鈺支撐著身體, 好半晌,明鈺才微微撤開唇瓣,摸了摸他泛紅的面龐。

    柳重月張著口喘息著。

    溫暖的靈流和緩地攀附上身體,溫養著魂魄,也將身體上的傷口補全。

    柳重月原本還覺得有些疼痛, 現下總算喟嘆了一聲,慢慢軟下了身體。

    只是走神一瞬,他忽然被明鈺橫抱起來。

    柳重月驚呼一聲:“師尊!”

    “現下還疼么?”明鈺問, “若是還覺得痛, 師尊便再給你上些藥。”

    “不疼了。”

    他被明鈺放在榻上, 常成天給他的客房里倒是什么都準備成上好的,被褥很是軟和。

    被褥卷上來的一瞬,柳重月忽然便覺得有些困倦, 打了個呵欠。

    他聽見明鈺在屏風后窸窸窣窣的響動,大約是在脫去外衫。

    片刻后,他看見明鈺將衣衫掛在屏風上,只著中衣轉來榻邊。

    屋中燭火躍動著,明鈺背光而立,臉上落下了陰影,溫和的神色卻很是明顯。

    柳重月仰著頭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很快又面頰滾燙地轉開了視線。

    “阿月,”明鈺傾身過來,雙手撐在榻邊,小聲問,“喜歡這張臉,還是程玉鳴的臉?”

    他離得太近,柳重月心中有些緊張,心跳也很快,只忽然轉了視線,唇瓣囁嚅著。

    明鈺便捧住了他的面頰,逼著他正視自己的問題。

    “阿月得告訴我,要怎么樣我們才能如尋常伴侶一般生活,如果不喜歡師尊的身份,那師尊便換一個。”

    “不是……”柳重月有點心虛,“我沒有覺得師尊不好,只是有時候心里實在是有點過意不去。”

    他深吸一口氣,半晌才繼續道:“我喜歡師尊的,師尊不必為了討好我改換容顏。”

    明鈺捧著他的面頰思索了片刻,還是松了手,道:“既然這樣,那便慢慢來吧,也不著急。”

    他上了榻,與柳重月躺在一起。

    柳重月又開始覺得身體發燙,心覺是明鈺的仙根太熱,熱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柳重月翻過身去,背對著明鈺,他又覺得尾巴根癢,想把尾巴放出來。

    他想了便做了,明鈺原本沒什么逾矩的意思,板板正正躺著,忽便覺一只毛茸茸的尾巴蹭上來,輕輕卷著他的手臂。

    明鈺又睜了眼,偏開臉去看柳重月的后腦勺。

    柳重月能感覺到師尊在看他,他心里有點緊張,但還是緊緊卷著明鈺的手腕。

    半晌,他感到明鈺動了身體,貼過來,把他抱在懷里。

    尾巴有點炸毛,但柳重月沒掙扎,只小聲道:“師尊……熱……”

    “睡著便不熱了,”明鈺沒松手,只抱著柳重月,又問,“真的不疼了?”

    “不疼。”

    柳重月心跳亂了一會兒,他努力轉移著自己的心思,又說:“我把景星帶回來了。”

    “嗯,來時見到了常成天,聽他提起過。”

    柳重月又道:“斯章挺好騙的,我讓他明日午時上景星的身來見我,到時候先將景星的修為封住,再立一道陣法將他困在其中,這樣他便逃不掉了。”

    他感到明鈺在笑,胸腔震顫著,柳重月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師尊……”

    “斯章是這樣的人,”明鈺道,“看起來野心勃勃,實際山很是愚蠢,又聽信天道的話,天道讓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

    “為什么?”柳重月覺得很奇怪,“他沒有自己的想法么?”

    “因為實力不夠,”明鈺將柳重月攬緊了些,“天道的力量在他之上,上界的仙人也是尊崇強者的,仙使從前受到敬仰便是因為實力強大,上界諸多仙人對仙使也是仰慕為多,像斯章這樣嫉妒的還是少數。”

    可偏偏便是因為這一個少數,仙使連命都丟了。

    柳重月一時間有些說不上話。

    明鈺又道:“既然已經哄騙了他,明日便交由我來處理便好,阿月可以稍稍休息片刻。”

    “城外的妖獸和傀儡都已經處理好了么?”

    “處理好了,不必擔憂,等將燕雀郡的事情安頓好,我便去其他地方轉轉。”

    柳重月知曉這是明鈺身為仙尊應當要做的,守衛整個安垣東洲是他的職責所在。

    屋中沉默了片刻,燭火發出輕微的響動,柳重月看見投射在墻壁上的光影正在晃動,他眨眨眼,明鈺卻伸出手去,稍稍一抬指,滅去了燭火。

    屋子里陷入了黑暗。

    柳重月只覺得他與明鈺的呼吸越來越清晰了,他忽然又問:“師尊修的不是殺戮道么,為何殺戮道,也要做守衛蒼生之事?”

    “這世間的大道便是如此,源自于蒼生,回饋于蒼生,殺戮道以殺止殺,終究還是要將本心放在蒼生百姓上,以殺戮護世間萬物,才能參悟大道,飛升為仙。”

    “真麻煩,”柳重月嘟囔著,拉起被褥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不想著飛升,應該便不需要擔這些責任了吧?”

    “照常理來看確實如此,”明鈺笑道,“阿月便做為自己而活的小狐貍好了,守護蒼生的事,交給師尊來做。”

    血也只會沾上他的衣,臟了他的手和劍。

    不舉劍之人,便不會纏上因果和殺戮,也不會被各種東西污臟了魂魄。

    明鈺輕輕嘆了口氣,哄著柳重月睡去了。

    ***

    第二日,柳重月因身傷,睡至午時方才醒來。

    榻邊已經空蕩蕩,明鈺早便走了,連體溫都不曾留下。

    柳重月還記得昨日的事情,匆匆套上衣衫往外走,忽然瞧見三七急匆匆往院子里走。

    見柳重月已經醒了,三七激動道:“月月!”

    “怎么了?”柳重月心中忽然一頓,以為出什么意外了。

    誰料三七一把抓了他的手腕,興奮道:“快去湊熱鬧,晚了恐怕便來不及了。”

    柳重月茫然到了極點:“發生了何事?”

    三七也解釋不清,他拉著柳重月到了前廳,常成天與文白都在,明鈺背對著他們站在最前方,面前是被結界捆縛的景星。

    柳重月眨眨眼,又發現不對。

    瞧他的神色,應當不是景星。

    是斯章。

    還真讓他們抓住了。

    柳重月臉上浮現出些許驚喜的神色,沒想到斯章竟真的如明鈺說的那般愚蠢。

    他急急跑到明鈺身邊,卻被明鈺攔下來。

    明鈺沖他搖搖頭,道:“還有些危險。”

    “嗯?”柳重月問,“沒有封去景星的修為嗎?”

    “封了,但效用不大,”明鈺小聲道,“他體內還有柳默的一縷魂魄,如今正以柳默的意識行動,沒辦法下手。”

    柳默?

    柳重月心跳驀地一滯,“柳默還有一縷魂魄尚在?”

    若真是如此,將魂魄保下溫養一段時日,柳默便還有轉生的機會。

    明鈺知曉他在想什么,但還是提醒道:“大概是很早之前,柳默尋死之后,斯章為了將他的魂魄留存下來,不小心殘存了一縷在自己的魂魄間,柳默的魂魄畢竟是外來的,在他體內會互相排斥,或者吞并,如今柳默的魂魄已經快與他自己的交融,要想將其剝離有些困難。”

    頓了頓,明鈺偏過臉,與柳重月對視著:“阿月,現下需要你落下幻陣,進入斯章的過往記憶里,然后,殺一個人。”

    “誰?”

    “……”明鈺沉默了片刻,道,“我。”

    ***

    天際風卷云舒。

    風中帶著一點點夏日的暖意,輕輕拂過柳重月的面頰。

    他眨眨眼,慢慢清醒過來。

    他躺在云霧之間,身下是柔軟的云層,略有下陷之感,卻沒叫他真的墜下去。

    柳重月茫然坐起身來。

    腦海中還是進入幻陣前明鈺與他說過的話,他現在還沒能回過神,只記得明鈺讓自己入幻陣中將他殺了。

    柳重月在知曉對方真實身份時確實也動過手,但現在不清楚自己還能否下得了這個手了。

    他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茫然地打量著周遭。

    此處瞧著應當是上界,他印象里很早之前也來過一次,那會兒上的是仙使的身體,也沒走太遠,不知曉上界情況究竟如何。

    柳重月提著衣擺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后呼喚:“仙使大人!”

    柳重月又走了兩步,才后知后覺發現對方是在叫自己。

    他竟然又上了仙使的身?

    那仙人匆匆追上來,道:“仙使大人怎么走得這么快?”

    “哦,”柳重月屈指蹭蹭面頰,撒謊道:“臨時有事,趕著回府中。”

    “天道方才降了任務,讓您去見一見他。”

    “現在么?”柳重月望著周圍陌生的地方,不動聲色道,“只喚了我么?”

    “也不是,還叫了斯章師兄。”

    那仙人與柳重月并肩往前走著,“我現下正要去通知斯章師兄呢。”

    柳重月心說正好:“我與你一同去。”

    “誒,好。”

    他與那仙人穿過長長的云廊,周圍云霧中浮現出些許房屋的輪廓。

    柳重月新奇地打量著四周,心中忍不住想,師尊年少時便是住在這里么?

    “仙使大人,到了,”那仙人將他的視線呼喚回來,“我先進去喚斯章師兄,勞煩仙使大人在此處稍等片刻。”

    “嗯。”

    柳重月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沒過多久,斯章便跟著那仙人一同出來了。

    見了柳重月,斯章向他規規矩矩作揖:“師兄。”

    柳重月哪見過他這么乖巧的時候,心中新奇,應了兩聲便與他一同往天道處走。

    斯章這時候話還少,一路上都沒說什么話,倒是柳重月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都是些尋常的問話,倒沒讓斯章發覺到不對。

    但柳重月已對如今的斯章有了些許了解,性格平和,話少,因修蒼生道飛升上界,心向著蒼生,近段時日天道沒有任務,便一直在府中為蒼生祈愿。

    柳重月忍不住將他多看了兩眼,心想,他這會兒和后來相比,變化可真是大。

    去尋找天道的路途十分遙遠,柳重月走得腿有些酸,但身邊兩個仙人都沒什么反應,他也不好過多表現,只能隱忍著。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現了一道洞府,領路的仙人便停下腳,道:“仙使大人,師兄,前方我不便進去了。”

    斯章道:“多謝。”

    “師兄不必客氣,沒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那仙人轉瞬便消失不見,柳重月與斯章站在門前,見斯章悶著頭往里走,他又緊跟著上去。

    但沒走多遠,洞府深處傳來一道雄渾的聲音,慢吞吞道:“斯章留在外面,仙使進來。”

    柳重月下意識看看斯章,卻見他沒什么反應,像是不當回事。

    于是柳重月便自己進了洞府。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柳重月摸黑向前走了一段路,直到轉了彎過去,夜明珠的光芒才穿透屏障映在腳下。

    柳重月抬步進去,寬敞的洞室里,一人正坐在石臺中央,周身無數鎖鏈垂下,將那人困在石臺上。

    柳重月腳步一頓,心下有些驚訝。

    這是天道?

    天道怎么會被困在這里?

    他心中有疑惑,但也知曉這件事情對于仙使來說不算秘密,因而便收拾好了神情,平靜地望過去。

    天道將面龐轉過來,與柳重月對視了一眼,淡聲道:“你來了。”

    “喚我有何事?”

    “也沒什么事,劍,已經不聽我的話了。”

    柳重月聞言轉開視線,在石臺附近看見一把漂亮的、正泛著耀目光華的銀劍。

    他瞳孔微微收縮,心中無比震顫。

    那是明鈺的劍。

    “最后竟還是輸給你了,”天道冷笑道,“當初你說你能馴服這柄兇劍,我沒信,我原以為我是天道,馴服一柄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現在想想卻還真是我癡人說夢。”

    柳重月垂下眼,他靠近了那柄劍,抓住了劍柄,將其握在手中。

    一瞬間,一股強悍的靈力頓時爆開,沖擊著仙使的身軀。

    柳重月感到一絲絲痛意,但很快,這份痛意又淺了下去,劍上尖銳的光華也跟著平緩下來。

    他將劍抽出,窩在手中。

    天道也愣了愣,轉而笑道:“竟然真的只聽你的話啊,真不愧是由人間百姓的信仰凝結而成的天生仙體,連世間第一兇劍都心甘情愿為你所用。”

    柳重月沒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柄劍是明鈺的,他很熟悉,或許靈劍也有感應,知道是他,所以不曾動怒。

    柳重月又抬起臉,道:“劍我便帶走了。”

    “你帶走吧,留在我這也沒什么用,”天道話音頓了頓,又繼續道,“如果你愿意將我身上的束縛放開,我也能與你均分這天地間的所有靈力。”

    柳重月微微皺起眉。

    聽天道這意思,難道是仙使將他困在此處的?

    他思索片刻,淡淡道:“我對天地間的靈力不感興趣……斯章還在外面,你還見他嗎?”

    “不見,讓他走吧。”

    柳重月便原路離開了洞室,出了洞府。

    斯章還在外面等著,見柳重月出來,問:“師兄,天道讓我進去了嗎?”

    “沒有,他說你可以走了。”

    斯章臉上難得露出些許失落,很快又收拾好心情,道:“多謝師兄告知。”

    他垂下眼,又看見柳重月手中的劍:“天道將這柄劍給師兄了?”

    這是世間第一兇劍,無數仙人都難以將其馴服,連天道都不能,現在竟安安穩穩被仙使拿在手里。

    但柳重月似乎不清楚這柄劍的價值,更不知曉這些從前過往,只道:“嗯,給我了,你想試試看嗎?”

    他看見斯章臉上多了點屈辱的神色,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柳重月有些懵,只看著斯章往前走去,聲音含含糊糊道:“這劍恐怕只有師兄能用,我還是算了吧。”

    柳重月懵懵站在原地,忽然覺得這時候的斯章和景星也挺像的,不知道哪來這幅自怨自艾的神態,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似的。

    見人已經走遠了,柳重月便沒再往上跟,只思索著明鈺會出現的地方。

    明鈺是仙使的弟子,但現在看來,明鈺似乎還不曾出現?

    柳重月有些著急,他想快點完成任務,好早一些離開幻陣。

    他在幻陣中待了幾日,這幾日一直不見明鈺的蹤影,仙使也根本沒什么弟子。

    直到第三日,斯章尋到仙使的府邸,說要見一見師兄。

    柳重月那會兒剛睡醒,睡眼惺忪,也沒什么整理衣衫便散著頭發行至府門處,給斯章開了門。

    斯章見他這幅模樣先是一驚,下意識問:“師兄可是身體不適?”

    “沒有的事,”柳重月道,“找我做什么?”

    “哦,天道原本差我去處理凡塵的事情,但臨時又改變主意,交到師兄手上了。”斯章將手章取出來,交到柳重月手上。

    是瓷妖的事情。

    柳重月心下驚訝,道:“我知曉了。”

    原來這時候便接下了瓷妖與她夫君的活計了,柳重月心不在焉摩挲著手中的銀劍,他記得先前入幻陣見到明鈺時是在太鼓城出事那會兒,可從瓷妖夫君被鎮壓,到太鼓城出事之間相隔上千年,難道他還要在這兒待上千年不成?

    柳重月心里有些著急,明鈺那會兒將他送入幻陣中時也沒說殺了他有什么用,只讓他這么做了。

    他對明鈺格外信任,也忘了過問,現在才發覺不對。

    斯章的記憶幻陣,和明鈺有什么關系?

    柳重月難得頭疼。

    斯章送了東西便走了,柳重月在府中收拾東西,原本下意識想拿劍,又記起來這把劍如今是名噪一時的兇劍,他對如今這個時候也不算了解,更不清楚仙使的實力,于是糾結片刻,他還是松了手。

    剛走出屋門,一道銀光忽然從他身側竄出,將他擋在門口。

    銀光慢慢流淌幻化著,逐漸變成一道纖長高挑的人影。

    明鈺神色還有些茫然,問:“為什么不帶我?”

    柳重月嚇了一跳:“師尊!”

    “嗯?”明鈺疑惑地歪歪頭,“師尊?”

    他像是聽不懂人話,又問:“誰是師尊?”

    柳重月心跳有些快,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仔細看看明鈺的面容。

    好像確實要稚嫩一些,不是后來見到的模樣了。

    師尊……原是劍靈?

    世間第一兇劍,殺戮道。

    難怪。

    柳重月若有所思,知曉這便是明鈺讓殺的人了,雖然不太理解為什么,但他還是抽了佩劍。

    可一轉眼,明鈺卻身形一晃,消失不見了。

    柳重月出了會兒神。

    他在原地打轉,又回到屋中,將銀劍拿起來。

    劍中沒有任何其他的氣息。

    柳重月心覺奇怪,正要回身,身后忽然被人抱過來,緊緊攬著他的腰。

    柳重月頓時一驚,忙曲肘往后頂,卻被人順勢反抓了手臂。

    明鈺將他抵在桌邊,問:“你的氣息很怪,你不是仙使。”

    柳重月道:“果然是……”

    師尊。

    真聰明,他喜歡。

    柳重月掙扎著,忽然起了壞心,嘴又比腦子快,先一步道:“我是你未來道侶,你昨夜還抱著我親,今日一覺醒來我便在這里了。”

    “嗯?”

    “真的,”柳重月道,“你還摸我尾巴,我們狐貍的尾巴不是一般人能摸的,摸了之后便會發情,會懷孕,可你昨夜摸了一晚上。”

    話音剛落,明鈺的手指已經摸到了他的小腹:“懷的狐貍崽崽嗎?”

    “不在這里,”柳重月道,“這不是我的身體,你要是想看寶寶,只要我殺了你,我就能離開了。”

    明鈺卻松了手:“那便算了,你要走,卻要捅我一刀,怎么瞧都是我吃虧。”

    “怎么會,”柳重月還被他抓著,掙扎無果,只好道,“我疼……夫君……能不能先松松手。”

    他這聲夫君倒是叫得好聽,聲音又輕又軟,像小狐貍的尾巴毛茸茸地勾人。

    明鈺當真便松了手,問:“為什么殺我?”

    “是你讓我殺你的,”柳重月知曉這里只是幻陣,殺了一個幻影,幻陣外的明鈺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他還給明鈺解釋,“這里是幻陣,你也只是假的。”

    “是么?”明鈺輕笑道,“那后來的我難道不曾告訴你——”

    他話音停在此,卻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柳重月反倒被勾起了好奇:“說什么?”

    “沒什么,”明鈺彎著眼,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頰,像是眷戀,又像是很是寵愛,也沒了之前的殺意和疏離,輕聲道,“只是忽然覺得,他應該很愛你。”

    第66章 第 66 章 往后,我替你做天道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 明鈺卻忽然握著他的手抽出了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他忽然心頭一跳,下意識抗拒地停下了手。

    明鈺笑道:“不是要殺我?”

    “……”柳重月沉默著。

    哪有那么容易下得去手。

    他抗拒地站了一忽兒, 明鈺手下卻用了力,刀尖陷入心頭。

    柳重月偏開了臉。

    掌心的匕首散著幽亮的光華, 四散的靈力慢慢裹挾起來, 一瞬間,整個幻陣都在隨之震顫。

    柳重月腳下不穩, 被明鈺緊緊抱著。

    他茫然聽見明鈺說:“出去之后,向前走,穿過杏林后會看見一道結界,結界對你沒有束縛,你可以隨意進出,芥子的通口在結界之后, 你便可以拿到自己的身體了。”

    柳重月微微一怔:“師尊?”

    他居然也跟著進來了?

    “我不是你師尊,”明鈺輕聲道,“我只是一道幻形,他的意識和靈力遍布世間各地,所以, 我才能共享他的記憶。”

    柳重月一時間沒聽明白,匕首已經徹底陷入明鈺心口,沒有流血, 只有無數靈流流淌而出, 變成星星點點的如星辰般的光輝, 向著四周彌散而開。

    抓著他手腕的那只手松了,柳重月眼前陷入虛無的荒原,看不見周遭, 也感受不到明鈺的氣息。

    柳重月向前揮了揮手,什么都摸不到。

    “師尊?”

    他茫然向前走著,邁出步子的一瞬,腳下忽然如踏上水面般擴散出一道水痕。

    花草自腳后生出,每走一步,便向著四周不斷滿眼,知道漫山遍野繁茂生長。

    柳重月眼前出現了一道光,他向著光的方向跑去,白光驀地擴散,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明顯起來。

    他站在山坡上,眼前是大片杏林,杏葉還是嫩綠的,仿佛如今正是初春時節。

    柳重月回頭一瞧,身后俱是花草樹木,枝繁葉茂,將此處變作了漂亮的桃花源。

    他不認識這里是什么地方,只記得明鈺讓他往前走,他便繼續往前走。

    穿過杏林,他看見明鈺所說的結界,像一道白霧將整個高大的梧桐樹籠罩。

    柳重月伸出手,好奇地碰了碰那道結界,所碰之處便如水幕般輕顫起來,他的指尖穿過了結界。

    柳重月小心鉆入結界中,眼前景象發生了變化,變成了明鈺芥子中的模樣。

    藤蔓叢生,裹著冰棺。

    他上前去,忽然站住了腳。

    柳重月睫羽顫抖不止,像是遭了雷劈一般,半晌沒能回過神。

    冰棺內,他的身軀完好無損,被一具枯骨圈抱著。

    衣冠散落在身側,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柳重月心跳像是停滯了片刻,許久后才慢慢動起來,忽然腳下一軟跪在冰棺前。

    手指都在顫抖,他像碰一碰那具白骨,卻又不敢觸碰,只喃喃呼喚道:“師尊……”

    明鈺的身體不是正在修復么?怎么會變成這樣?

    柳重月出了會兒神,匆匆摸出傳訊用的小鏡子,呼喚道:“師尊……”

    話出口,卻沒得到任何回音。

    柳重月心中著急,本想要走,忽然又停下了腳。

    明鈺讓他回到身體里,興許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

    柳重月想到了仙骨。

    和仙骨有關嗎?

    他有些猶豫,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身體。

    只是一瞬的觸碰,轉眼他便被吸入了軀體內。

    柳重月猛地睜開眼。

    他躺在冰棺之中,肢體上的觸感遲鈍地恢復著,半晌,他微微偏過臉,明鈺的尸骨躺在他身邊,骨骼上皮肉早已腐朽,只剩累累白骨。

    他慢慢坐起身,只覺得身體內修為正逐漸高漲,直到……

    直到渡劫后期。

    柳重月懵然望著自己的掌心,身體卻已經沒有支撐不住修為的痛楚了。

    是明鈺將修為都給了他。

    似乎……還有仙緣。

    柳重月腦袋一片混亂,卻又好像知道了什么。

    明鈺將身體與他放在一起,原來一直在為他修復身軀,并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他。

    如今他的修為確確實實已是渡劫后期,也有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高。

    那明鈺自己呢?

    柳重月忽然心中慌亂,他從洞府中出來,茫然往四周望去,卻根本找不到回到燕雀郡的方向。

    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站了一會兒,還是找了一處方向往前走,穿過林子,腳下云霧卻越來越多,直到自己徹底站在云霧之上。

    柳重月忽然靈臺清明。

    這里,是上界。

    仙人的居所。

    柳重月站了一會兒,驀地轉身往云霧深處跑。

    他知曉了,上下界的通道早已封閉,他只能借由斯章的記憶進入上界。

    明鈺是想讓他上來找天道的。

    柳重月尋著記憶找到困住天道的洞府,洞外有兩個仙人守衛,見他匆匆而來,又是陌生的面容,忙落下結界想將他擋住。

    柳重月卻猛地揮手打出一道靈力,轟然擊碎了結界:“讓開!”

    兩個仙人被沖擊打退,面上有些驚訝:“仙使?”

    柳重月沒注意他們說了什么,他已經趁機入了洞府,急急向里走。

    洞府里還是幻陣中的模樣,但天道已經不見了。

    曾經束縛著他的鎖鏈散落一地,像是忽然掙脫的。

    柳重月想起斯章身上出現的異常,大概是天道早便已經去了下界,與斯章混在一處,故意擾亂下界秩序。

    柳重月又往外走,沒等出去,門外兩個仙人又堵了過來。

    “仙使大人為何擅闖天道居所?”

    “什么仙使?”柳重月有點懵,也有點著急,“天道如今又不在,你管我來不來。”

    他繞開二人想繼續往前走,卻又被攔住。

    “天道怎會不在此,大人如今雖有了容貌,但卻氣息未變,我等還是能認出的。”

    他們有意阻攔,柳重月心中煩躁,猛地又出了手:“少擋路,讓開!”

    那兩位仙人實力不如柳重月,擋不住他。

    柳重月轉眼便離開了洞府,又往外走。

    他腳步匆匆,忽然又聽見耳畔有人說話:“阿月,去拿劍。”

    柳重月驀地停下腳:“師尊?”

    “劍在天象臺,一直以來都是我的本體在鎮壓天道,以抑制他的力量,約束他的行為,你將劍抽出來,他會主動來尋你。”

    明鈺的聲音到這里便斷了,柳重月又呼喚了兩聲,卻不得回音。

    他只好暈頭轉向尋著天象臺而去,一路上碰到幾個仙人上前阻攔,卻沒能攔住他分毫。

    柳重月找到了天象臺。

    臺邊有守衛,他腳下一蹬,迅速飛身而去,果然瞧見銀劍正插在天象臺中央。

    柳重月躍至劍前,抓住了劍柄,身后幾個守衛向他奔來,道:“住手!不要碰兇劍!”

    靈流驟然擊來,柳重月卻不曾松手,只放出藤蔓將自己籠罩起來,用力拔著劍。

    “轟——”

    靈流落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柳重月腳下地面在不斷震動,那劍深陷在地面里,紋絲不動。

    柳重月咬著牙,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拔著劍,直到力竭,都不見那劍有任何變化。

    柳重月額角溢出冷汗,喃喃道:“為何拔不出?”

    “阿月,”明鈺的聲音再度出現,這回卻格外近,像是就在身邊,“下界百姓在遭難,在等著你。”

    “你想守衛人間嗎?”

    柳重月不知道。

    從一開始他便不曾在為人間蒼生而修行,他沒有道,也不會有道。

    “你有道,”明鈺如今卻說,“你的道途就在眼前。”

    柳重月晃神一瞬,眼前浮現出下界混亂的硝煙,殘破的尸骨和哀慟的百姓,沖擊著他的心志。

    柳重月恍惚間似乎能感覺到那些百姓和亡靈的苦痛,他忽然道:“我想。”

    這么久了,跟著明鈺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人世間的慘狀,他心里不好受,其實也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僅僅是狐族的平反,還有……

    “我想要仗劍平天地,護衛人世安康,讓悲痛消散于人間。”

    他忽然握緊了劍柄,只覺得劍中力量源源不斷回注到身軀之中,充盈著他的經脈。

    柳重月抬起臉,神色堅定,道:“我知道我的道是什么了。”

    同悲道。

    感悟世間萬物苦痛,共情蒼生之悲。

    他是仙使,是世間蒼生因痛苦而生出的祈愿,所有力量源自于蒼生的信念和愿力。

    柳重月抓緊了劍柄,咬著牙,用力將其抽了出來。

    一瞬間,劍鳴如龍吟,響徹云霄。

    被封存在劍身間的殺意頓時四散,向著整個世間迅速蔓延。

    柳重月攥著劍站在天象臺上,衣擺獵獵作響,藤蔓慢慢收回體內,露出其外的仙人與守衛,人人都面帶震驚望著他。

    從前記憶回注入腦海,柳重月抬起眼,望向不遠處趕回上界的天道,唇瓣輕輕一碰,淡聲道:“你德不配位,往后,我替你做天道。”

    第67章 第 67 章 “我要……躲起來一段時……

    “憑你, ”天道笑道,“一個已經被仙道放棄的、隕落上千年的仙人,也干大放厥詞想取代我。”

    “怎么不敢, ”或許是因為有了明鈺完全的修為,身為仙使時的記憶已經回到他身上, 他輕笑著, 手中劍縈繞著無數光華,將他慢慢籠罩, “你當年著急想要讓我去死,不就是擔心我有朝一日會徹底取代你,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我相抗衡。”

    他倒是說中了,天道的臉色霎時變得很是難看:“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八道試試便知曉了。”

    劍是柳重月的劍,這么久以來,劍只聽他的吩咐, 為他所用。

    柳重月腳下藤蔓盤旋纏繞 ,將他頂起來,推到與天道平視的位置。

    天道的臉,和斯章一模一樣。

    他道:“斯章從前一直心向著百姓,你以為搶走了他的身體, 裝作他道心偏移犯了錯,我便認不出來了么?”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天道冷笑著,語氣間帶著嘲弄, “我還以為, 你對你的這兩個師弟沒那么上心呢, 他們兩個某些程度上看倒是相似得很,都是自傲又自強的人,同時又格外愚蠢, 終其一生想要追尋仰慕之人的腳步,到最后也只是落得一場空。”

    柳重月半晌沒說話,許久后才道:“景星確實犯蠢,斯章死得倒是無辜。”

    明鈺的本體是他手中世間第一兇劍,當年因兇劍靈力含可毀天滅地之殺意,會擾亂世間靈力平衡,柳重月將劍封鎖在天象臺,又引渡兇劍力量將天道禁錮,天道也難以抵抗兇劍的力量,因而維持了很長一段時日的平衡,直至柳重月仙隕。

    如今天道已經擺脫束縛,兇劍遺留在天象臺,算是明鈺遵守諾言守衛著上界,天道無法擾亂上界,只能將視線放到下界去。

    算是……逼著柳重月再現身,好方便他偷偷奪取仙使的仙骨和力量,以穩固他的天道之位。

    柳重月能轉世或許是明鈺從中做了什么手腳,天道興許不知曉他便是仙使轉世,畢竟仙人仙隕,是身死道消的大事,更何況是被仙道所放棄的仙人。

    他只知曉柳重月身上有仙骨的下落,卻并不清楚,仙骨原本就在柳重月體內,他生,仙骨便在,他死了,仙骨也會跟著失去蹤跡。

    因而那時,明鈺走投無路之際,選擇以殺妻證道的借口,將柳重月的身軀藏匿,也隱去了他在世間的氣息。

    他臨時做出這樣的決定,最終也沒做錯什么,當真給了柳重月和自己喘息的機會,才能最終引著柳重月回到上界。

    柳重月攥緊了手中的劍,咬咬牙,道:“我這一生只認一個師弟,景星如何與我無關,當初你先殺了斯章,后來又借故殺了我,兩條命,你都得還。”

    胸腹處是無數靈流涌動,從四肢百骸凝聚于心口,又從心頭驟然爆開。

    柳重月只覺一陣鈍痛順著經脈蔓延,他聽見天道說:“你真是不要命了,以你現在的身體,強行引渡渡劫期修為只會身軀破滅,最終魂飛魄散。

    天道覺得柳重月也是拎不清的,為了與自己相抗,吞吃了明鈺的仙緣和修為,可又有什么用呢。

    以他如今這狐貍身軀,根本支撐不住這樣強悍的修為。

    話音方才落下,柳重月周身彌漫出晶瑩的光暈,像盤旋的瑩蟲和星辰,徘徊在他身側。

    無數力量與靈力,還有下界蒼生的苦痛和祈愿像光滑的綢緞一般從世間各個角落飛轉而來,源源不斷注入他的體內。

    柳重月像是肩上壓下了高山一般的重量,壓得他險些彎膝跪下,勉勵強撐著,卻又驀地嘔出一口血。

    握著劍的雙手開始龜裂,裂隙尚在不斷蔓延,直至天際烏云密布,雷聲轟鳴。

    天道也有些驚訝,道:“你想現在借蒼生祈愿飛升?”

    柳重月咬得齒關溢血,喉間滿是血腥氣,卻不見說話。

    “轟隆——”

    雷劫轟然落下,卻落歪了,打在柳重月腳邊,將白玉地磚打得破碎飛濺。

    柳重月下意識閉了閉眼,頰邊因碎石留下了一道劃痕。

    他手背青筋突起,驀地抬起眼,緊緊望向天道。

    眸間靈流晃動,天道神情恍惚了片刻,下一瞬,柳重月已閃身至他身前,一旋身,揮劍向他斬來。

    天道不急不忙抬手相擋,一時間風起云涌,兩廂靈力撞在一處,發出巨大的轟鳴。

    緊接著,又是一道雷劫落下,與二人靈力撞在一處。

    因他們相距太近,天雷落下時也連帶著傷了天道。

    他們被迫撤開,柳重月以劍抵地,勉強穩住身形,身體上的痛意已變得麻木。

    他臉上神情沒什么變化,像是不知疼痛,灰霧彌散后,天道稍顯狼狽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柳重月輕咳一聲,將喉中血水吐去,嗤笑道:“這不是飛升的雷劫,我生來便是仙體,何須飛升,這道劫,是我欲奪天道之位而降下的反噬之罰。”

    他慢慢撐著身體站直了,將插在地間的銀劍抽出,于手中挽了個劍花,又轉了轉腦袋,松弛著泛痛的肩頸,說:“你真是運氣好,天劫界限便這么大,你也被框入其中,要與我一同分擔雷劫的苦痛了呢。”

    天道臉色有些難看:“荒謬。”

    他以掌做爪,指尖凝出幽亮靈光,猛地向著柳重月攻來。

    未至身前,又是一道天雷落下,直直向著柳重月劈去。

    柳重月雙手握著劍柄,舉劍重重一揮,霎那間,天雷落在劍身之上,又向著四下擴散。

    柳重月覺得身體像是被人打碎了骨頭一般,渾身疼痛到近乎麻木,卻仍不曾停下手中動作。

    一劍揮出,“轟”地一聲,與天道的靈流再度撞在一起。

    柳重月腳下一躍,衣袂紛飛著,他旋身揮劍,發絲自面頰拂過,向著天道刺去。

    天劫還在不斷落下,柳重月的經脈已近乎破碎,他的修為與天道不相上下,許久分不出一二。

    再度撐著劍被天劫打落時,他已有些站不住了,唇角一直在源源不斷淌著血。

    柳重月視線有些模糊,他不清楚雷劫還有多久才結束,或許要等自己死了,要么,便等著自己徹底取代天道之時。

    他微微抬起臉,風將他頰邊的碎發輕輕吹拂著,他聽見天道放聲笑道:“我早與你說過,我才是天道,以你之力,想與我斗,簡直癡人說夢。”

    柳重月長久未言,只顫著手將唇角的血漬抹去。

    抹不干凈,尚在淌血。

    “阿月,”明鈺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半晌,一道幻形浮現在眼前,“劍中靈力為何不完全吸收?”

    “我不可以……”

    柳重月喃喃道:“師尊,我若將你的靈力全權據為己有,你便徹底從世間消散了。”

    明鈺本便是兇劍生靈的劍靈,劍中靈力耗盡,殺戮消散,最終只會變成一柄平平無奇的劍,也不會再有靈。

    于明鈺而言,便是永久的消散,近乎魂飛魄散。

    那時柳重月也曾感應到明鈺的想法,他不曾照做,便是想著,或許還能有別的方式可以戰勝天道。

    “阿月,”明鈺嘆了口氣,“你的記憶已經恢復,我本便是因你而存在,是你的劍。”

    他們都是世間極端情緒的凝結體,終歸要歸于一體。

    “能為你做些什么,是我之幸。”

    “可不是我之幸,”柳重月又慢慢站直了身體,“我還沒有到……要讓別人為我犧牲的地步。”

    他咬緊牙關,引渡天雷。

    驟然間,雷劫轟然而至。

    明鈺的聲音在巨大響動中變得模糊起來:“阿月!”

    “轟——”

    天雷驟然落下,柳重月的身體原本便已經瀕臨破碎,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煙塵四起,塵霧繚繞。

    銀劍脫手墜落,斜插入地面,轉瞬,明鈺的身形清晰起來,卻顧不上自己匆匆往云霧間尋去。

    “阿月……”

    “哈哈哈哈哈!”天道的笑聲打斷了明鈺的呼喚,“我便道,他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引渡雷劫,過了雷劫便能將天道之位奪走么!”

    明鈺恍若未聞,只身撲入煙塵之間,揮手將塵土打散。

    天道又說:“他這具身體和破爛的魂魄怎么可能撐得住天劫,想是早已魂飛魄——”

    他話沒說完,忽然瞪大了眼。

    混黑一片的黑暗之間,無數星光點點正自凡塵升起,穿透云層,歸于天際,又接著向更遠的地方飛去。

    “這是什么?”天道茫然地垂下眼,腳下是萬千秀麗山河,山間,河川,平原,站滿了人群,手中捧著一碗水。

    文白站在山頂,站在人群前方,她舉著一盞燈。

    柳重月那盞早已熄滅的長明燈。

    “大家,”文白聲音很輕,像是心情不太好,有些憂郁,“大家把水灑下吧。”

    身邊人便向著身后喊道:“灑水!”

    此起彼伏的聲音,彌漫在原野間。

    無數清水灑落在枯枝敗葉的荒蕪土地里。

    不遠處還有妖獸的嘶叫,人群聚集在外終歸是不安全的,但如今卻好似都不怕危險一般,仍然站在原地。

    文白抬起臉,聲音雖然發著顫,卻格外堅定:“請大家,為護佑蒼生而犧牲的英雄們,祈福。”

    密密麻麻吟誦的聲息從身后傳來,緊接著,腳下土地忽然生了細芽,漫山遍野生長去,成為草原,成為山林,成為無數鮮花草木。

    祈愿的念力顯化,如滿天星辰,向著天際飛去。

    不遠處山外,明日正緩緩升起。

    文白瞧見一道虛晃的魂魄自身后走來,在她身邊短暫站了片刻。

    是柳默。

    “素麟……”文白也有些懵,正要再說話,柳默卻目不斜視,繼續向前去了。

    身后是前幾日死在城外的常成天,仍不見回頭,繼續向前走去。

    還有……無數叫不上名字的修士。

    天道臉色忽然驟變,猛地轉回頭,向著明鈺那方直沖而去。

    明鈺已俯身從地上撿拾起一枚指骨。

    “把仙骨給我!”天道嘶吼著,眼見仙骨近在咫尺,一道忽然自指骨間爆開,頓時將他打飛出去。

    那些殘存的魂魄與逆涌而上的祈愿裹挾在仙骨之上,從明鈺掌心浮起,慢慢凝聚成一道人形。

    沒有面容。

    “阿月,”明鈺道,“柳重月。”

    話音落下,那道人影驀地化出五官,猛地睜開了眼。

    霎時間,天雷再度轟動。

    柳重月面無表情,只伸出手去,明鈺瞬間化作銀劍落在他掌心,原本斜插在地面的劍身解離分散,回歸到原位。

    柳重月唇瓣上下一碰,輕聲道:“去死吧。”

    他雙手握住劍柄,自下而上倏然揮起,劍意混著雷劫,向著天道劈去。

    天道狼狽將其躲開,又見柳重月飛身而來,再度出了劍。

    天道忙豎起結界做擋,誰料那劍近在咫尺,卻忽然化作無數劍意分散而開,繞至身后。

    他回身相抗,卻忽然感到什么東西穿透了自己的胸口。

    半晌,血跡如綻開的花朵,從他胸口處蔓延開。

    天道怔怔低下頭,柳重月站在他身后,手中握著一把精巧的匕首。

    那是曾經,殺死過柳重月的匕首,沾過仙使的血,也沾過兇劍的氣息,其間殺心肆虐,一刀穿透心口,天道此番必定茍活不了。

    天道大概也不曾想到自己會這般草率地死去,他唇瓣抽搐了一下,卻沒來得及說出話,一瞬間散成了虛無的碎屑,如一縷煙一般消失不見了。

    天道印自柳重月額間浮現,他微微皺著眉站在原地,合上了眼。

    身體很痛,耳邊是無數人的聲音,有些在叫他的名字,亂糟糟地說著話。

    許久之后,他才聽見明鈺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劍身受了雷劫,明鈺身上也有傷,如今臉色蒼白,潔白的衣擺也沾著血,正匆匆往他這邊走。

    柳重月睫羽顫動,他抬了抬手,像是一個想要擁抱的姿勢。

    他確實想抱師尊,想替師尊抹去臉上的血漬,卻忽然覺得身體虧空破損,搖搖欲墜。

    “師尊,”柳重月喃喃道,“我有點累了。”

    天道契印尚在生效,他疲倦不已,眼前也逐漸模糊。

    這具身體由蒼生亡靈和祈愿凝結而成,他是新的天道,但現在,又還不是新的天道。

    或許是需要時間適應。

    柳重月身體向后仰去,小聲說:“我要……躲起來一段時日……”

    “阿月!”

    “師尊……”柳重月微微勾起唇角,無聲說了什么。

    明鈺奮力拉住他手指的一瞬,柳重月的身體一如凝聚時一般,徹底散了,變回來源時的模樣,變回那些形色各異的亡魂,鬧嚷著、說笑著走了。

    分散于天地之間。

    第68章 第 68 章 “錢管夠,一次到位,你……

    陰云在天際徘徊了一夜, 雖風勢浩大,卻不見降雨。

    呼嘯了一整夜,第二日日光升起, 云層便跟著散去,陽光灑落在整個世間。

    文白帶著魔域的魔修和燕雀郡城中的百姓到城外收斂其他修士和魔修的尸骨。

    三七膽子小, 怕見尸體, 但也跟著去了,畏畏縮縮跟在文白屁股后邊。

    地上還躺著些許妖獸的尸首。

    三七小心翼翼踹了那東西一腳, 零碎的尸首散落下來,口齒間還卡著人的肢體。

    三七“啊啊啊”大叫著縮到文白身后去了。

    文白有些無奈:“誰讓你腳癢要去踹人的,找一下常成天的遺體,應該就在這附近。”

    三七“哦”了一聲:“他怎么就死了呀,明明前兩天還說……要把我做成烤兔子吃掉的。”

    “……”文白沉默著,一時間沒說話。

    常成天是前幾日死的, 柳重月和明鈺離開之后城外妖獸肆虐,還有天災降臨,常成天帶著一伙人在城外守城,沒過幾天,長明燈滅了。

    文白遠遠看見了常成天的尸身, 長槍抵地,他半跪在城門前,屹立不倒。

    文白嘆了口氣:“長生道, 難長生。”

    她上前去, 忽然瞧見明鈺, 原來也在這里站著。

    文白沒看見柳重月,只覺得明鈺看起來有些恍惚,心跳頓時一滯, 浮上些許不安。

    “仙尊,”她問,“我哥呢?”

    明鈺唇瓣顫了顫,卻答非所問道:“阿月之前是不是和你說了什么?”

    “仙尊是說帶著蒼生百姓祈福的事情?”文白道,“是哥哥讓我做的。”

    “原是如此。”

    柳重月這般聰明,或許早便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想到了自己與仙使之間的關聯,從前與他說的那些話他都記得,知道仙使的力量來源于蒼生的祈愿,所以提前和文白囑咐過,讓她帶著百姓為他祈福。

    明鈺嘆了口氣,道:“阿月沒事,他剛得了天道印,但身體支撐不住天道力量,需要時間適應,所以先回下界,約莫是想玩夠了再去上界。”

    文白這才松了口氣:“嚇壞我了,見他沒跟著仙尊回來,還以為出了什么事。”

    “不必掛懷,我去尋一尋,城中的事情或許還要勞煩你幫忙照看。”

    “無事,常成天也死了,城里無主,我確實應當擔起這樣的責任。”

    頓了頓,文白又道:“對了,那個景星和斯章的身軀都還在,景星還活著,斯章似乎是個死人。”

    明鈺想起那時天道與柳重月的對話,知曉斯章千年前便已經死了,只是空殼一具,想是連魂魄都沒能留下。

    柳重月還是仙使的時候其實很在意這個師弟,他的身軀尚在,明鈺得幫著他收殮。

    明鈺道:“我先隨你處理一下城中的事情,過兩日,我便去尋阿月。”

    “哥哥想玩便讓他多玩幾日吧,”文白道,“早早尋他回去,他或許會不高興。”

    明鈺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怕他在外面亂來,還是我養他比較放心。”

    他在城中待了幾日,景星昏了許久,明鈺要走之前,他醒了。

    醒來便鬧著要見柳重月。

    三七在看著監牢,聞言起了壞心思,叉著腰和景星說:“柳重月都被你害死了。”

    “不可能,”景星喃喃道,“我沒有要害師兄……”

    “少找借口,”三七冷哼一聲,“你放任渡業宗追殺他,還對他施了那些刑罰,他早就死了,你還做夢他還活著。”

    景星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我明明前段時日……”

    “都是你在癡人說夢,柳重月都死了那么久了,只有你成天抱著他的長明燈,幻想他還活著。”

    提到長明燈,景星忽然想起什么來,匆匆茫茫道:“長明燈呢,師兄的長明燈呢?”

    “哦,被文白拿走了,”三七屈指蹭蹭面頰,又覺得景星現在似乎是瘋了,頓時便沒有什么交流的欲望,“你好自為之吧,我先走了。

    三七走出去不遠,順手翻了一下靈榜,狐族叛變的事情也隨之翻盤,洗清了罪名,柳重月也從通緝令上被撤了下來。

    三七只覺得是仙道知曉柳重月是新的天道一事了,擔心柳重月來日上任會蓄意報復,所以才匆匆撤下通緝。

    “都是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三七嘟囔了一聲,變成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往自己的院子跑去了。

    ***

    晨光熹微。

    清晨起了一層薄霧,視線受阻。

    明鈺從林間穿行過去,手中羅盤在不停轉動。

    他在林間站了一會兒,一枚榛果從頭頂落下,掉在他腳邊。

    明鈺低頭瞥了一眼,正準備繼續往前走,一只紅狐貍忽然竄出來,一口咬住榛果,甩著尾巴轉眼便消失不見了。

    明鈺怔了怔,匆匆追尋而去。

    “阿月!”

    他走得很快,小狐貍的身形很快又出現在眼前,體型還很小,似乎還是幼年期。

    明鈺身形一晃,提著狐貍后頸皮將他拎起來。

    小狐貍四個爪子拼命掙扎。

    “怎么又變成狐貍了,”明鈺將他塞進懷里,不顧掙扎將他抱緊,“還以為這次會想著換個身份。”

    但柳重月就是喜歡當狐貍,覺得做狐貍很自在,習慣性惹點麻煩也很正常。

    明鈺抱著狐貍探查了一番,他身上沒有靈力,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貍。

    他看看周圍,狐貍的爹娘不在,應當是柳重月貪玩,自己跑出洞了。

    明鈺便打算把他偷走,拎著他返程。

    剛走出沒幾步,一婦人忽然落在他身前,將他擋住,沖他伸手:“把我的崽崽還回來。”

    明鈺摸著狐貍腦袋,道:“抱歉,路上偶遇,以為是無人要的野狐貍。”

    “怎么可能是野狐貍,”那婦人道,“老娘十月懷胎生的崽,你要帶走,也得給點什么做交換吧。”

    明鈺:“?”

    明鈺問:“您這么大方?”

    “錢管夠,一次到位,你此番帶走,我往后絕不糾纏。”

    話音剛落,明鈺懷里的狐貍“嗷嗷”叫起來。

    明鈺花了點銀子,把柳重月買了回去。

    他在附近山頭有間宅子,入了宅門,他便將小狐貍放下。

    小狐貍壓著耳朵,嗅著地面,小心翼翼走了兩步,沒察覺到危險后便撒腿跑起來,最后在明鈺的花叢里挖土。

    挖了一個洞,兩個洞。

    挖到第三個的時候,明鈺又將他拎起來了。

    柳重月的尾巴耷拉下來,盯著明鈺看了一會兒。

    明鈺道:“阿月,你娘不要你了。”

    小狐貍嚶嚶叫喚兩聲。

    “幾兩碎銀買回來的狐貍崽,”明鈺嘆氣道,“怪不得你娘不要你。”

    真喜歡挖洞。

    明鈺將他拎進屋,擦干凈爪子放在榻上。

    去做了飯回來,柳重月在榻上蹦。

    明鈺現在有個新的問題。

    他得教柳重月化形。

    但狐貍不想化形,也不聽話,成天往院子里鉆,破壞明鈺養的花。

    明鈺第不知道多少次將他從院子洞里拖出來,實在是忍不住,給他渡了點靈力。

    一直這樣神志未開化也不是個辦法,只能外人干預了。

    后幾日,小狐貍生了神志,倒是聽話了不少。

    明鈺成功保住了自己的花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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