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Chapter71過去了。
宋鹿撥通了林也的電話。
“嘟嘟”聲響了半分多鐘,林也的聲音終于從電話那頭傳來,先是一聲低沉的、形同嘆息的“嗯”,接著是疲倦的一聲問:“怎么了?”
這是林也到京北以來宋鹿主動撥來的第一通電話。
他們每天都聯系。但她更喜歡發微信,習慣把所有情緒隱藏在冰冷冷的文字后面。這造成他總是要費心思去猜她真實的情感。她現在主動打電話過來,他感到有一些意外。
宋鹿覺得林也聲音聽起來齒關松松很虛弱,一聽就知道他又沒好好睡覺。她只能暫時把要問的事放下,轉而問:“林也,你上次休息是什么時候?”
林也剛才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瞇了一會兒,他是被宋鹿的電話吵醒的。他把手機壓在耳朵上,從沙發上起來,單手拉掉已經掉到膝蓋上的毯子,背往椅背上一靠,吐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沒發燒,沒犯病,也沒牙疼。才睡過半小時。你傷口長得怎么樣了。拍張照片過來。”
“嗯。一會兒拍給你。那個——”宋鹿身體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烤炙,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鮮血在血管里沸騰,從心底源源不斷迸發出來的熱量讓她手腳沁滿黏汗,“張瓊在群里道歉了,承認是她誣陷我和魏老師。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也太……太厲害了。”
林也沉默了幾秒鐘,兩人之間隔著幾萬里也能料到他此刻正利用這幾秒鐘在笑,“是陸飛的功勞。這小子在韓國待了一個月,天天吃咸菜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回來報告進度。那家俱樂部的收購合同還在辦理中,但名義上已經是我的了。”
宋鹿看向對面的Yoyo,真想告訴她林也現在和她說的話。但Yoyo沒看她,那心頭的一股熱氣也就散了,自己好像沒立場去轉述林也的贊許。那會讓贊許變得無關痛癢,變成假模假式的敷衍。
林也說:“你和我說過,俱樂部不僅找過你簽約還找過張瓊。她為了能出國還離家出走過。因為這個,才鬧出后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和她做了一筆交易。俱樂部眾星捧月培養她三年,不收費。條件是,公開道歉,退出市隊。”
林也故意模糊了做這件事的成本。他讓精算師算過,俱樂部每年花170萬的成本培養新秀。國內中介抽掉15%的介紹費,俱樂部還要創造盈利維持正常運營,落到運動員頭上就變成每年250萬。
換句話說,每個運動員每年收250萬人民幣俱樂部才不會虧本。三年就是750萬。買下俱樂部又是一筆天文數字。加上第一年大概率不會盈利。雜七雜八加起來總數不少,對林也來說尚可以接受,但對于宋鹿來說絕對會是一種負擔。他略過了這復雜的計算過程,以圖降低整件事在宋鹿心里的權重。
宋鹿愣愣地說:“張瓊的天分很高,的確值得培養。可是,你真的要無償培養她三年嗎?她性格張揚,不服管教。有時候主教練也拿她沒辦法。運動員天分高也不一定能出成績。”
宋鹿從一個運動員的角度評判了張瓊的價值。她也不傻,簡單的數學計算還是算得過來。林也等同于用幾百萬買一張能證明她清白的紙。
老實說,就算她未來能摘得奧運金牌,她整個運動生涯加起來也未必值上這幾百萬。支持她的射擊事業——這八個在合同上白紙黑字寫下的中文字在她心里越來越有分量。
宋鹿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等林也做任何反應就接著問:“你是怎么說服她父母的?”宋鹿問出這個問題才覺察自己是真傻。
她聽到林也在電話那頭又輕笑了一下。
不是林也去說服周老師,也不是張瓊自己去說服自己母親。是做這件事前根本沒人通知過張瓊的父母。他們是先斬后奏,或許還是林也鼓動的。否則,就不會有群里母女吵架的一幕。
周老師一定恨死了這個神秘的韓國俱樂部,突然出現招惹她女兒。周老師是體制內的人。體制內的人向來追求一個穩字,最害怕改變。而體制內的人畢生所求就是給自己子女找份體制內的工作。
市隊的運動員好歹算個編制。鐵飯碗罩在頭上可以遮風擋雨,餓了可以盛飯吃。踏進這個門檻的人就如同鐵汁澆固住腳,極少有人會
抽腳出來,可一旦抽出來想要再回去就是想屁吃。
這也是為什么宋鹿被迫離隊后,覺得世界都塌了的原因。
那時候,她不信自己還能回去。
林也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小姑娘想法活,心氣勝,一心想做一群孩子里最得寵的那個。市隊的訓練方法不能滿足她。換成我是她,我也要最好的教練和最好的技術支持圍著我,幫我以最快的速度出最好的成績。”
“我看到了她身體里叛逆的火焰,扇扇風就燒起來。我也樂得扮演一個為了自己太太歸隊撒錢的傻子。”
“假如張瓊能堅持下去,我會言出必行。可我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孩子的天性是熱忱有余而堅定不足。好戲還在后頭。”
宋鹿覺得林也的語氣熱辣辣,話的意思卻冷得徹骨,在七月的暑天她不覺打了個寒戰。可這個寒戰之后,又從心里漫出暖意,她一咬牙磕磕絆絆說:“林也,如果我能回到隊里……”
聽到她這么說,Yoyo從她琳瑯滿目的奢侈品目錄里抬起眼睛,余光悄悄落在宋鹿臉上,嘴角凝固著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林也打斷宋鹿:“不是如果,是一定能回去。代言的事只要再施一下壓,你們隊里就會火急火燎地把女一號請回去。”他說完這句話,又想聽完整宋鹿上句話的后半句,“如果回去,你怎么樣?”
宋鹿不覺臉紅了,一句話揉碎了囫圇說出來尚可以接受,掰扯成兩段拎出來就是強調了,還能怎么樣,“我一輩子感激你。”
他得寸進尺:“要怎么個感激法?”
宋鹿又氣又惱:“你自己慢慢想。”
為了不讓林也針對她這句表白發表任何言論,宋鹿立刻接話堵林也的嘴,“花大價錢買俱樂部最后起了這個作用。是不是有點——”宋鹿掃了一眼Yoyo,一字一句問:“嗯,大材小用?”
林也那頭傳來第三個人說話的聲音。林也的聲音被拉遠,他和那人說了幾句,隨后聲音又被拉近,“有點事。過會兒再說。”
林也那頭直接掛斷電話。宋鹿抱著手機發了會兒呆,“滴嘟”一聲,手機振動,林也發來一條微信:搞俱樂部還挺賺錢的。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是單純為了你才花錢做蝕本生意吧?
宋鹿心一沉,回了個怎樣解釋都可以的“嗯”。
一會兒溫情脈脈,一會兒冷漠冰冰。
兩個小時后,林也大概忙完了,又發了一條:傻子,就是為了你。
這一次,宋鹿倒是不敢再胡亂回個“嗯”字回去。顯得臉皮太厚了。
正如林也所料,檢討書事件持續發酵,而小包師弟充當了隊里和宋鹿這邊左傳右達的廣播站。看得出來小寶師弟恨張瓊也恨得牙癢癢。
小包師弟敘述了事件的后續發展。
小師妹又離家出走了三天三夜。周老師從一個小賓館里把女兒拉出來直接拉到市隊領導辦公室。周老師求爺爺告奶奶,說張瓊是發小孩子脾氣,不是真心想離開射擊隊。
小師妹一點面子也不給領導,直接從辦公室沖出來。出來充當和事佬的某中層領導為了追小師妹在樓梯上崴了腳,到現在還躺在家里。主要領導動了氣,拍板隊里供不起這尊大佛。
張瓊就這樣離開了申港市步槍射擊隊。
后面的事,小包師弟就無從了解了。隊里的人對小師妹突然這樣發瘋的原因都只能靠猜測和想象。他們對她為什么這么做、接下來會怎么做一無所知。而宋鹿,在幾天后就收到了市隊發出的正式增補運動員名額函。她又重新回到了市隊。
宋鹿把那張正式的函發轉發給林也。她沒有立刻回復市隊。或許是上次養成的習慣,她轉發過去是尋求他的準許。上次他說不行,這次,他回了:恭喜你。
一下子獲得自己內心一直想要的東西時竟然是空落落的感覺。宋鹿打下2個字1個符號:張瓊?
林也回:她母親覺得我的俱樂部是個騙子公司。覺得我居心不良。她放棄了這個機會。回去念書了。
宋鹿愣住。
林也把每一步都算準了。可以這樣說,張瓊是一步步落入了他的陷阱。他是個高明的獵手。從張瓊渴望引起他注意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打算輕易放過她。
林也又回:人僅有自己的想法還遠遠不夠。必須有堅持。不能夠獨立自主、沒有自由身的人注定不會贏。如果是你,或許咬牙就給自己掙出一段光明的前程。你在雪山上說的,懸崖峭壁上也能開出漂亮的花朵。絕地逢新生。以后的日子,記著這句話,你我共勉。
宋鹿再一次抓著手機發呆。
宋鹿告訴Yoyo她要回市隊了。
Yoyo將手機在沙發扶手上一擱,正視宋鹿:“你知道有錢人哪點最討厭?就是總讓人白費心思。他最近熬得很辛苦。結果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說完這些,Yoyo倏地站起來,沖向衛生間,之后傳來水從水龍頭奔騰出來沖刷盥洗臺和手摩擦臉的聲音。
不僅僅是買俱樂部的事,還有那條Yoyo費了諸多心思卻差點在臺風天里泡了湯的裙子。Yoyo現在一肚子氣,也有理由生氣。但宋鹿覺得,她心里還有別的事情。
宋鹿走到衛生間門口,靠在門框上,默默看著Yoyo機械式地洗臉。Yoyo雙手撐在臺盆上,肩膀都在抖,水滴從她下巴一滴滴落下,就像她自己的眼淚。
Yoyo幾乎是哽咽著說:“對不起,太太。”宋鹿從背后抱住Yoyo的腰,Yoyo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我只是想,如果他能闖出來自己立起來,就不用聽他家里的了。”
兩人松開,相視一笑。
宋鹿坐回客廳,再次拿起手機,點開張瓊的微信聊天界面。那張正式函公示以后,張瓊發了好多條語音過來。宋鹿一直沒敢聽。現在,她一條條播放張瓊讀音。和自己料想的差不多,張瓊是在宣泄自己的不滿。張瓊嘲諷她是被男人包養的玩物,靠和男人睡覺把她拉下來,總有一天會被玩膩了然后被拋棄。
不管是賽內還是賽外,宋鹿覺得她都不應該對對手心慈手軟。宋鹿按住語音鍵,吐字清晰地發出了條語音:“張瓊,好好回去念書吧。”
然后,她把張瓊的微信刪了。
這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像個夢。
第72章 Chapter72算什么?
到市隊報到的那天下午,宋鹿去了一趟老干部休養中心。她想告訴恩師她回隊里的事情。恩師這些日子為她和魏琪操碎了心,現在事情過去了,總要去告訴恩師一聲,讓他安心下來好好養病。
宋鹿到病區后,醫護告訴她老師去花園里散步了。她在水池邊洗完了帶來的葡萄,分了一半給護士站的護士,抱著一個裝葡萄的鋼盆在花園里走來走去找恩師。
恩師坐在一片紫藤花架下,面前石桌上鋪著一個木質圍棋盤,對面坐著一個雙手撐著手杖、腰背卻挺直如松的老人。看身形有點眼熟。宋鹿眨了眨眼睛,確定沒看錯,定住腳愣在原地。
恩師竟然在和林老爺子下圍棋!
宋鹿也弄不明白他們是怎么認識的。他們之間至少差了二十歲,事業上大概率不會有什么交集。所以不可能是舊相識。只可能是在同一家休養中心住久了,偶然碰上幾次后就相熟了。
宋鹿磨磨蹭蹭走到花架下。
還是恩師眼睛尖先掃到她,“小宋,來了啊。”
宋鹿喊了一聲:“老師。”她嘴上在喊恩師,眼睛卻一直瞄著林老爺子,準備老人家一看她就喊他,她在心里忖度喊什么稱謂老爺子才不會生氣。可惜林老爺子眼皮連抬也不抬,好像壓根沒看到她這么個人。
恩師朗聲說:“林老,這是我徒弟。”
林老爺子這才懶懶地乜斜了宋鹿一眼。
宋鹿喉頭干干地嘶啞出一聲:“爺爺。”
恩師眼中流露出驚異的
神色,“林老認識我這個徒弟?”
林老爺子落下黑子,和棋子一起拋下的還有四個字:“孫子媳婦。”
恩師一愣,立刻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分量,林老爺子的背景他早就聽整個病區的病友嘮嗑過。不是一般人家。正因為背景深,沒人敢和林老爺子交朋友。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統領千軍萬馬,現在在休養中心成了光桿司令。他倒是不忌諱,每次都主動上前聊天,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他沒想到自己這個愛徒悶聲不響竟然嫁了這樣的人家。
真是怪低調、怪懂事的。
林老爺子那言外之意恩師也聽出來了,似有若無的不滿情緒。恩師本著護犢子的心態急忙說:“那您可有福了。小宋和別的年輕人不一樣,特別老實乖巧,特別會照顧人,特別是老年人,照顧得特別好。”
恩師連說了四個“特別”,把林老爺子眉頭都說皺了。林老爺子的手伸進放黑子的缸里胡攪,攪得棋子沙沙作響,“老不老實、守不守規矩不知道。倒是很愛出風頭。”
恩師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宋鹿知道老爺子是在敲打她和宋綾在慈善晚宴上的爭鋒。還有她此刻身后像是黑客帝國兩大主演的黑衣冷面保鏢。她出門必有保鏢跟著,可這不是她擺譜,是他孫子安排的。
之后,宋鹿在老干部休養中心逗留了半小時就回市隊了。保鏢也總算放假回家了。
時隔一個多月,宋鹿回到她在申港市射擊中心的寢室。
她離開的時候來不及帶走任何東西,只拜托Yoyo回來過一次,取走戶口本、身份證、結婚證和學生證等重要證件。所有東西該在什么地方還在什么地方,只不過表面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牙刷、臉盆和杯子這些東西因為沾了水長滿了青灰色的菌絲。
宋鹿給寢室做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她丟掉所有長霉的東西,把床單和被褥洗曬了。春被被她疊好塞進柜子,從行李箱里拿出輕薄的蠶絲被,給床鋪換上干凈的四件套。行李箱里除了被子和日用品就是帶來溫習的書。她把書一本本豎起來靠在墻邊,用一個相框充當書靠。
做完這一切已接近晚上11點。
宋鹿抱臉盆去浴室,速戰速決洗頭洗澡。她用毛巾包著腦袋,熱騰騰地從浴室出來,碰到在盥洗臺邊刷牙的女隊友。
盥洗室東西兩面墻上鑲嵌著連排的大鏡子。三個隊友同時在鏡子里看到宋鹿,其中一個急忙吐掉嘴里的水,轉過身,嘴角還掛著雪白的牙膏泡沫,她一邊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嘴角,一邊笑眼彎彎說:“小宋姐,你回來啦!”
宋鹿朝她點點頭,笑容從心底溢到臉上,“嗯,回來了。”
那個活潑的女隊員轉身,快速漱了口又低頭吐掉水,再次轉過身來,眼睛更加亮晶晶地說:“小宋姐,你可能不知道,隊里換了一批新槍。德國產的高級貨,數量不多,根本不夠分。張瓊那支槍肯定會給你,明天能讓我試試那把槍嗎?張瓊在的時候,連摸也不讓我摸。”
另一個女隊員用手肘擊了一下說話的女隊員,“提已經離隊的人干什么?無不無聊?現在十一點多了,剛才還說困,現在又要聊。要聊明天聊。晚上不肯睡,早上不肯起,明早又要被教練罰跑了。”
先前那個脖子上掛毛巾的女隊員立刻閉了嘴,朝宋鹿眨眨眼,以眼神傳遞滿腔的期盼。宋鹿僵著不動。她不知道自己會領到什么槍,就不可能隨口答應隊友看槍。她的不開口,在對方看來卻是端著架子。女隊員臉上立刻僵僵的。
動手的女隊員也滿臉堆笑看向宋鹿,“小宋姐,晚安。”后者拉著前者風一樣消失在盥洗室。宋鹿的那句“晚安”只有她自己和另一個隊友聽到了。然后,第三個隊友也沉默不語地走了。
隊友走開一段時間后,走廊傳來嘰里咕嚕的討論聲。隔著一段距離,聲音又被故意壓得很低,宋鹿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么。
但宋鹿可以猜。
小師妹那番“被男人睡才留隊”的言論肯定不止發給了她一個人。唯恐天下不亂才是張瓊的性格。現在多少人看著她宋鹿,想的卻是她后面的金主。
宋鹿和張瓊本來是既生瑜何生亮的良性競爭關系。而現在,宋鹿憑身后之人的一己之力擠走了有周老師作為后臺的小師妹。從隊友們的言談舉止里,宋鹿讀出了一種“惹不起,要遠離,避瘟神”的意味。
哎,確實沒跑。
她就是靠林也回來的。這一點沒得狡辯。她不能意志消沉。想要重新獲得隊友的信任只有更加努力拿出成績讓他們信服。
宋鹿剛才在浴室就刷好了牙,回寢室反鎖上了門。
她插好吹風機的插頭,彎腰,低頭,解下包在頭上的毛巾甩在衣架上,濕曲的長發垂下來。她分指插入發間,吹風機轟鳴起來,隨著她手指的抖動,栗色的頭發被一綹綹吹起來。
申港是沿海城市,一年四季濕度大,冬天陰冷入骨,夏天悶熱異常。宋鹿才吹了幾分鐘,洗得清清爽爽的身體就又開始冒汗。
實在熱得不行。
宋鹿關掉吹風機,拖一把椅子到窗口邊上,拉開一扇窗戶,坐在窗邊上,一只手插入頭發撐著低垂的額頭,一只手滑手機,讓時不時從窗縫鉆進來的自然風吹干她半濕的頭發。
林也已經被她訓練得很好,習慣了發微信。在她洗澡的時候,他發信息來:明天開始訓練了?
宋鹿回:嗯。夏訓每周訓練5天或6天,每兩周有一個雙休。
林也:這周休哪天?
宋鹿:這周是雙休。
林也:別忘了打針。
宋鹿驅動手指摸額頭,濕漉漉的指腹平掃臉上的肌膚,幾乎摸不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她是疤痕體質,只要受傷纖維結締組織會過度增生。所以,受傷后不出所料的她的傷口愈合以后長了疤痕瘤。當時疤痕增生像是一條粉色蠕蟲顯眼地爬在眉骨上方。
特別難看。
Yoyo給宋鹿推薦了申港有名的整復醫生。醫生上門打針,將半管藥劑橫著從左邊推進疤痕瘤,又拔出針頭,從右邊推進剩下的半管。這針打得又慢又痛。打完針一禮拜,增生變紅,從粉青蟲變成了醬肉條,更加扎眼了。醫生說這是色沉,很快會褪掉。
宋鹿拍照片給林也看。
林也沒回復這條信息,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打完第二針,增生就開始自己消融,顏色也一天比一天淺。醫生安排這禮拜打最后一針。宋鹿覺得,第三針下去,額頭應該只會留下極淡的一條和皮膚齊整的疤,平時用粉底液遮一遮就完全看不見了。
林也總是讓她拍傷疤的照片,也總是提醒她打針的日子。他對她容貌的上心程度遠遠超過她對自己。在生理期前那些敏感多疑的日子里,宋鹿甚至都懷疑他只是新鮮勁沒過,因為還沒真正得到過,所以單純從生理上饞她的臉蛋和身體。要是她不再完美無瑕,他轉頭就忘了她。
宋鹿有些胸悶地回了一個:嗯。
林也:還不睡?
宋鹿:等頭發吹干了就睡。
林也一個電話打來,宋鹿眼皮一跳,手指尖繞著那個通話鍵轉了幾圈,終是點了下去,慢吞吞把手機壓在耳邊,“嗯?”
林也富有磁性的嗓音響起:“回隊里的感覺怎么樣?”
宋鹿老實回答:“大概需要習慣一些日子。”
林也笑道:“你不是隊里的老人嗎?還需要習慣?”
宋鹿說:“是讓別人習慣我。他們需要重新認識我一次,認識到我的實力值得任何人給予我任何饋贈。”
林也咳嗽了一會兒,轉而問:“爺爺和你說了什么?”
他打這個電話——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
紫藤花架下的那盤棋在宋鹿出現以后就沒下下去。
林老爺子把宋鹿帶回病房,說有話對她說。林老爺子被醫護推進病房后,遣走了其他人,包括宋鹿的兩個保鏢。但他不急著和她說話,背對著她,站在桌子邊開始修剪起他的一棵松柏盆栽。
林老爺子晾了宋鹿好一會兒才開口:“修枝裁葉只需要遵循一個原則,剪掉多余的、沒用的枝干,保證主枝汲取養分茁壯成長。一個家就和一棵樹一樣。你明白嗎?”
宋鹿溫順而懵懂地眨著眼睛。
林老爺子丟掉剪刀,扶起倚靠在桌邊的手掌,慢慢轉過身來,用一雙熠熠發光的蒼老眼睛盯著宋鹿。
“姓宋的女人就是那根多余的枝丫。”
宋鹿當時就在想,姓宋的,是指她媽媽,還有她嗎?回憶到這一刻,宋鹿的眼前再次閃過林老爺子那張雖然蒼老卻精神矍鑠的臉。
“進了林家的門就忘記你姓宋。不準和她見面。不準和她說話。不準和她有信息往來。和那個女人斷絕一切關系。”
宋鹿恍惚到直接把林老爺子的原話搬了出來。
林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帶著咳音說出冷冰冰的五個字:“做得到嗎?”
果然是一脈相承的霸道。
宋鹿深吸一口氣,緊繃嗓音,盡量使自己顯得平靜:“我媽媽和你爸爸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只有我們母女斷絕關系有用嗎?斷得干凈嗎?我和她不是母女,又是什么?”
宋鹿又問了一次:“是什么?”
一陣夜風襲來,貫通十平方米的寢室,那個被當成書擋的相架在桌上搖晃著,相框里是一張母女在細雪里臉貼臉燦爛微笑相擁的照片,“啪”一聲,相框往前倒下扣在桌面上。
母女極為相像的臉龐上的笑不見了。
第73章 Chapter73安身立命。……
“扶起來。”
沉重的暗紅色書桌邊,斯文的男人戴著眼鏡穿白襯衫,第一粒紐扣敞開著袒露鋒利的喉結,襯衫袖口往上翻折,手臂上戴著兩只靛藍的袖箍。他低垂著頭,鏡片上結著一層白霜,手里拿著本半舊的精裝書,正掃完最后一行字,翻頁。
冷冰冰的三個字。
讓宋綾大暑天一陣寒。
宋綾一條腿筆直一條腿折起半倚半坐在紅木桌上,撇頭盯著身旁的英俊男人。她的目光并不從他臉上移開,憑余光判斷手和相框的距離,伸手將自己碰倒的相框扶正。
這個相框舊了。
相框表面有葉脈狀的裂痕,應該是很久以前被狠狠摔過。相片部分摸上去鼓鼓囊囊像是受潮鼓了包,又像是不止夾了這一張照片。但即使已經舊成這樣,它還是被擺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面朝椅子擺出恰到好處的角度,讓伏案的人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它。
相框上是15歲青春正茂的女兒抱著一架價值百萬的大提琴。女兒對著鏡頭笑,是那種少年人極具感染力和活力的笑容,皮膚和頭發因過分的年輕而富有光澤。琴和少女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深深擁摟著。
整整八年過去了,女兒幾乎長成了另一個她——那個曾經站在艷陽下頭發和皮膚也會閃閃發光的、更年輕的她。而摟著女兒的男人還坐在這里,從內到外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
宋綾用一只養護得當的手覆蓋在左邊臉頰上,指甲微粉像是五顆璀璀發光的寶石,指腹下是濕漉漉的微彈細膩的觸感,皮膚狀態比她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她像是自我陶醉又像是自我安慰般舒出一口長氣。
還好,她還不算太老。
宋綾對自己的臉向來重視,從不用沒消毒過的手摸臉。但她剛才哭過,怕薄薄一層淚花了妝,悄悄用手心壓了一下臉,轉過頭來嗓音沙糯說:“所以,我跟了你十年。最后擺上臺面的卻是她。”
林綜生眸垂成一線,語氣冷淡疏離:“她沒有擺在我的臺面上。你有本事也讓老爺子當著外人的面承認你是林家的媳婦。”
“我冤枉死了。兩個角同場登臺打擂臺,唱的又不是獨角戲,最后只嫌我丟臉。也不看看這場戲從頭到尾是他寶貝孫子做的局。什么熱衷公益的慈善會,就是和林也一伙兒存心害我。你要和老爺子說清楚,這事不能怪我。是我們被姓方的擺了一道。”
宋綾這些年跟著林綜生,物質上無可指摘,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老爺子再摳搜,每月的開支還是照常打入戶頭。財閥灑灑水,也能潤得人紅光滿面。十年富貴,讓她知道有錢人連皺紋也長得慢!
她絕不會放棄這樣的生活。
宋綾覺得自己是一塊接近完美無瑕的美玉,只在名分上吃了點虧。美玉入市,不識貨的人都盯著那點瑕疵。正因為這個小小的污點,她被上流圈子排擠在外。長時間的輕視造成她被有心人脅住了軟肋。
慧婷雅集是有人退出才有人加入的刁鉆機制。方太太說有名額空出來的時候,宋綾想也不想就信了。被會長推薦入會的表象迷惑了她,讓她覺得飄飄然。到現在才明白方太太拋出的不是橄欖枝而是引人入陷阱的誘餌。
當時有多受寵若驚現在就覺得有多惡心。
方太太說,入會的慈善晚宴不過是走過場。就像春節聯歡晚會雖然是現場直播,但大到每個節目、小到主持人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先進行排練安排好的。倒數第二個拍品就是為新入會的會員準備的。到時候不會有人和她搶。拍下來,她就完成了整場戲,可以加入慧婷雅集。
宋綾了解過那些太太們第一次集款時的花費。不是一筆小錢。她手上能湊出幾百萬,但上千萬還是勉強,又不能賣首飾,被人知道丟林家的臉。正躊躇如何向林綜生伸手要錢的時候,查出來懷孕六周。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林家人丁不興,林老爺子沒有子孫福。到了這個年代,一場肺炎也能要了繼業的長子的命。林也老爺子迂腐至極,咬死不肯給次子實權。百年家業成林,眼看最后匯聚到林也一棵細枝上。
宋綾得意啊。
她當時就陰惻惻想,也是時候找個人跟林也分擔分擔了。
宋綾軟硬兼施、半哭半鬧,抱著男人的脖子,唇紅一路從耳朵根壓到鎖骨下,把渾身冰冷的男人親得熱燙燙,男人才終于點頭替她花這筆錢。好不容易……終于要得償所愿了。
誰知道!
迎面撞上她那個甩又甩不開、見了又心煩的小討債鬼。
誰能想到?
她想了十年的“林太太”。
她女兒替她做了。
女兒就是生來吸母親的乳血,吸得骨硬血豐肉盈,將母親的青春一點點吸到自己身上。她自在陽光下招搖,不管給她生命的那個人都快枯死了。
“你們林家的男人在躲在我們女人身后斗法。輸了,就由我們任何一個來替你們承擔。”宋綾越想越不甘,越想越委屈,她本來極善于控制情緒,甚至可以控制眼淚一顆掉完再掉另一顆,哭得既文雅又凄楚,像打濕軟的梨花,可現在因為孕激素的影響,她感覺悲哀和氣憤在她身體里翻涌,情緒根本收不住,眼淚像水龍頭一樣往下沖,忍不住說了氣話,“到底是我沒有本事,還是你斗不過你兒子?”
說完,宋綾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從來披著一張溫良恭順的皮,能夠精準把控撒嬌和撒蠻的那條線。可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她橫一橫心,咬咬牙干脆挑得更明白一些。
“你兒子才回來幾個月,就敢和她結婚領證。你為什么不敢?我不清不白地跟了你十年。再過幾個月,孩子養下來,也跟著我這個可憐的女人見不得光是嗎?”
林綜生眼也不抬,語氣稀松:“沒讓你養下來。老爺子不準。”
宋綾的大眼睛漸漸瞪圓。
宋綾最恨的是——她曾以為,林也對宋鹿,不過是林綜生對她一般,是用錢消磨她們的美貌和青春。不會給宋鹿名分。而事實是,她女兒是日頭底下清清白白的林太太,她可以躲在林家這棵大樹下不沾一點風雨。
宋綾切齒說:“我不要。”
林綜生目光一凜,把書往桌上一砸,手掌扣住宋綾纖細的手腕,將人猛地往懷里一拉。宋綾跌坐在林綜生硬邦邦的腿上,瞥見他冰冷如霜的臉色,臉
色立刻一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孕反,她胃部痙攣,開始一陣陣犯惡心。
眼淚加上嘔吐,令她狼狽得不像個人。
林綜生用手指拍一拍宋綾的臉蛋,讓她膽怯的被眼淚糊住的目光對上他的視線,“我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我幫了你很多,對你夠好了,是不是?她天真你也天真?那小子會真心對你女兒好?不過是把她當柄刀。是兇器。借刀殺了你這個人,刀也就沒有了利用價值。等他過了新鮮勁,你女兒會從此銷聲匿跡。哪里需要耗上十年!”
宋綾咬著唇,強壓胃部往上沖的陣陣不適。
林綜生語氣冰冷如寒川,“我現在還不能和老爺子撕破臉。老爺子說了,林家只容得下一個姓宋的女人。找個好點的醫生盡快處理掉。分開一陣。別找死。”他頓一頓,“找死也別死在我家里。”
每個字一刀刀刺在宋綾心上,剖開她的皮肉,放干了她的血,她覺得冷得徹骨,掙扎著從林綜生身上跳下來。她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個四平八穩的相框。無憂無慮的女孩對著她笑,像是在嘲笑她的失敗。
她才不要。把孩子打掉,才成了無所依靠隨時可丟的棄子。還是那句話,林家人丁不興。只有把孩子生下來,才有和林老爺子談判的籌碼。就算躲到國外去,她也要把安身立命的東西生下來。
母親生下孩子,經歷的痛連孩子也無法體會。但承擔這份痛也使得母親得天獨厚地掌握了掌控子女的武器。從道義倫理情感上,母和女密不可分,想要生生剝離開來,必要經歷連筋帶骨的另一次痛。
也算是另一種精神上的分娩。
訓練日的上午,宋鹿從槍庫領到了新槍,是一柄德產范維克鮑牌氣步、槍。范維克鮑公司成立于19世紀60年代的德國,主要服務于國際射聯ISSF競賽項目,包括國際射聯管理下奧運會競賽項目。東京奧運會上,中國運動員就是持同款槍摘得女子10米**的金牌。
這是一柄凝縮精準德國工藝的槍。
裸槍凈重約4700克。比宋鹿從前用的那支槍輕很多。重量的減輕有益于她長時間據槍,會損耗更少的能量,大大改善她據槍姿勢的穩定性。
宋鹿抱著槍臉蛋紅撲撲,像是得到糖的小孩子愛不釋手。她領了一百顆子彈,一次次進行據槍、瞄準、屏息和擊發。她在習慣這把槍的后挫力,清楚地記住槍支在擊發瞬間的晃動范圍和槍支在靶心停留的時間。她的肌肉很快習慣了這支槍。
宋鹿打完這100發子彈,插上安全旗,還沉浸在子彈在耳畔蜂鳴的聲音中。小包師弟湊上來,給了她兩張貼紙。這兩張貼紙是今年兩項大賽舉辦時發給參賽運動員的宣傳品。
這是身為運動員的小習慣。每贏下一場比賽,就在為他們贏下比賽上的器械下留下那場比賽的痕跡。這樣的情況大多發生在運動員有自己專屬器械。充滿個性化的武器就是運動員輝煌生涯的見證。
小包師弟說:“我一直替你收著。你以前說槍是隊員共用的,不能隨便烙上個人印記。可我們有新槍了。我覺得它們就屬于我們。槍已經拿到我們手里,我們牢牢抓在手里,不再被人搶走!師姐,你今年贏了四個冠軍。我也贏了四個。我已經把貼紙貼在我的槍上了。你也貼上去。我們一槍一槍打到更高的戰場上去。”
宋鹿臉蛋還是紅得像蘋果。沉甸甸的槍支抱在懷里,就像個大頭釘一樣將她定在那里,抱著槍她就覺得心里很平靜,日子可以越過越好,仿佛抓住了安身立命的東西。
宋鹿重重點了點頭。
她的臉上是那種極具感染力而又動人的燦爛笑容。
第74章 Chapter74四小時。
夏訓期間,運動員要嚴格按照訓練課表訓練。
早六點半起床。早7點出操。常規訓練從早8點開始,先進行1節3.5小時的技能訓練課,然后,午休2.5小時,下午從14點開始,繼續1節3.5小時的技能訓練課,最后,接1節1.5小時的體能訓練課。
夏訓的前2周,技能訓練課主要以空槍預習和持續據槍訓練為主。
空槍預習就是在不裝子彈的條件下進行槍支擊發,讓運動員快速建立肌肉記憶和深化動作技能。而運動員在持續據槍訓練時,每次保持據槍姿勢動作約15分鐘,重復5次。
宋鹿把領的100發鉛彈打完后,熟悉新槍就熟悉得差不多了。她正式開始了一天的正式訓練。她上完2節技能課后,就去槍庫交槍入庫,并核銷掉100發的空彈。運動員用的器械也屬管制類武器,需要嚴格按照公安部發布的槍支管理條例,有專人管理,并核對空彈數量。
槍庫的管理換了人。
隊友在宋鹿面前“不經意”提及,說魏琪被調到辦公室去做文書工作了。宋鹿回來后就沒見過他。但宋鹿心里坦蕩,覺得見與不見都好,見了就點頭問聲好,不見就各自平穩過日。挺好的。
雖然槍庫換了人,但那塊放在角落里積灰的白板卻被新的槍庫老師扒拉出來,重新用記號筆勾了一次框線,更新了夏訓名單上運動員名字后,又被靠在槍庫入口的墻邊上。
每個運動員出入槍庫都能看到自己的訓練成績以及獲得國內外獎項的情況。宋鹿和小包師弟在今年的全錦賽和冠軍賽中表現優異。所以,在這塊白板上,宋鹿和小包師弟位列第一和第二。
宋鹿還槍后緩了一會兒,一頭扎入今天最后一項訓練日程——腿部力量和肩背部訓練。她做了1組20次的靜力深蹲,3組10次的15公斤杠鈴深蹲,3組2分鐘的靠墻靜蹲,3組25次肩胛骨俯臥撐。
宋鹿做完所有訓練,累趴,腿和手臂像不是自己的,軟趴趴毫無生氣地掛在軀干上。宋鹿身上的運動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緊緊黏在身體上,像魚身上的一層魚鱗,悶著不透氣。
她做完最后一個俯臥撐后直接趴在墊子上,劇烈喘息著,兩眼冒金星。她覺得過去的一個多月自己過得過分驕奢淫逸了,只堅持了早晚的8公里的跑步,造成力量掉得很厲害。真是安逸使人墮落。
體能教練在訓練場上“呼啦呼啦”吹哨子,吼著讓隊友把自己的訓練墊搬回器械室,搬好了就各自解散回去過周末。
宋鹿依然在墊子上趴著不動,纖細的手和腳戳出來,像只趴在沙灘上的烏龜。她下巴壓著深紫色的墊子,垂著眼,汗水的酸腐味時不時鉆進她鼻孔。但運動員最習慣的就是自己的汗味,這是她的功勛章。
宋鹿的視線里落下一雙薄底的黑色皮鞋,鞋面光潔如鏡都能照出她一張汗臉。鞋子走動間,她趴著視線往上挑,正好能看到鞋底是正紅色。真是騷氣十足的鞋子。
宋鹿掙扎著翹起腦袋,視線順著黑西褲往上,西服被挽在手臂上,背心和襯衫包裹著蓬勃有力的軀干,袖口被隨意地挽起來用黑色袖箍固定,一副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鏡片后黑眸如黑色流質在渦旋。一張俊臉淺笑著,說他斯文敗類也不為過。
林……也?
宋鹿吞了口唾沫。她趴著翹頭其實很別扭,趴一會兒脖子就酸了,蹭一下站起來,驚訝地都結巴了,嗓子啞啞地問:“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也打量汗津津的宋鹿,額頭上的疤已經淡得看不
見了,頭發結成一線線、一綹綹雜草般擰在額頭和耳垂,脖子和鎖骨的皮膚上結著一串串晶瑩發亮的汗珠。汗被她體溫一蒸,聞著像是腐敗的蘋果。
林也的腦海里還存著她剛才脖子上架杠鈴深蹲的兇猛模樣。他還以為射擊運動員是隊伍里的“文藝兵”,原來一樣要這么辛苦練體能。林也笑笑,說:“去洗洗。洗好帶你吃飯。”
宋鹿躬身抱起訓練墊,一折為二像個尖角的帆船一樣抱在懷里。她把腦袋藏在訓練墊后,用余光左打量一會兒,右打量一會兒,發現已經有隊友聚集在一起往這邊張望了。
林也的襯衫和褲子上有許多皺褶,顯然保持了長時間的坐姿,相比平時的一絲不茍著裝略顯隨意,一看就是下了飛機就往這里趕,滿身的風塵味。但衣服再凌亂,衣服的價格還是貴。因此貴公子的氣勢不減,反因凌亂而溢出一股痞氣。雅痞雅痞的……人模狗樣。
隊友暗戳戳聚成一大落、一小落,拔長脖子在看小宋師姐的金主。
“我要洗頭洗澡。你得等一會兒了。”宋鹿抱著墊子風馳電掣地跑了。她進休息室的浴室,打了兩遍沐浴露洗掉身上的汗,又把十根手指插入長滿豐富泡沫的頭發里慢吞吞地抓著頭皮。
前天半夜,他們打過那通電話后就再沒聯系過。她問出“她和她媽媽算什么”后沒等他回答就掛斷了電話。宋鹿覺得林也一定回答不出來。因為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或者說,從心底里她不愿去面對這個問題。
可林也這邊覺得這個問題根本不是個問題。
她還是太單純了。
他設這個局,想要的才不是什么讓宋鹿刺激一下宋綾就完事。慧婷雅集的事后,爺爺一定會命令父親和宋綾斷了。宋鹿和她媽媽的這些事很快就被這個善忘的人情世界所忘卻。他的太太不會有任何污點。
不過,林也還是在那個電話后想了一夜。
想要把宋鹿和宋綾分開,就像一個遭遇車禍的人經歷一場大型外科手術。這個患者被撞爛了內臟,臟器在她身體內黏連在一起。把母和女分開的難度,就好比把黏連在一起的臟器分開的難度。會很疼,會很危險。但必須分開。否則她根本無法活下去。
或許從宋鹿自己的角度,她看到了她需要一份蓬勃向上的事業讓她能好好活著,但從林也的角度,他看到的是她需要一個穩定安全的家庭生活。這樣的生活宋綾從沒有給過她,也永遠不會給她,更不配給她。
很可惜,他舍不得再強硬一點,威脅她、強迫她和宋綾斷絕一切關系。
大約過了半小時,宋鹿回來了,全身上下煥然一新。
栗色的長發已經被吹得清爽順滑,呈現精心養護的卷曲,富有層次地垂在肩膀上。她化了淡妝,棕色眼線上下勾勒出圓圓亮亮的貓眼睛,沒涂眼影,睫毛卷得纖長卷翹,腮紅和唇膏是淡淡的豆沙色。
她上身穿著一件簡潔的粉色長袖絲綢襯衫,下面穿一條貼身銀色包臀長裙。耳垂、脖子、手腕都戴著小顆鉆石首飾,手腕上抓著一只粉色的miumiu手提包,腳下踩著一雙低跟的銀色高跟鞋。
林也的目光在宋鹿身上逗留了好幾秒鐘。
宋鹿臉一紅,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層不透氣的皮膚,熱聚集在體內,燒得厲害,她明知故問問:“怎么了?”
林也喜歡她白皙的皮膚上那些總是亮晶晶的珠子。但他當然不會這么說。見她穿得這樣光鮮,他也就審視起了自己的著裝,邊穿西服邊環顧四周,問:“保鏢吶?”
宋鹿和他并肩走著,“我總不能訓練的時候也讓他們跟著。”
林也系袖扣子,“今天不是這周訓練的最后一天要回家嗎?下次讓他們提前過來。你得習慣用人。”
宋鹿沒吱聲,射擊中心到公寓才三十分鐘的車程,林先生總不能閑的沒事專程在路上伏擊她?他是不是……保護欲太強了?
宋鹿轉開話題問林也:“酒店的事解決了?傷患都脫離危險了吧?”
林也回答:“沒有。有別的事。晚上十點要飛慕尼黑。我能陪你四個小時。”
真是忙得腳不沾地。
話說回來,誰要你陪?
宋鹿有點疑惑:“京北不能飛墨爾本,還要特地從申港起飛?”
林也語氣稀松地說:“申請的航線是申港到墨爾本。飛機停在申港。”宋鹿咋了一下舌。是她粗鄙無知了。林也要坐私人飛機去德國。
兩人走到停車場,林也進了一輛黑色跑車的駕駛座。宋鹿倒是沒想到,大少爺今天有興致自己開車。宋鹿艱難地爬進車子副駕駛。跑車底盤低,她穿的又是極為貼身的長裙,膝蓋直插肚子,動作不免局促弓得像條粉青蟲。
林也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輕快地敲了幾下,欣賞了她好一會兒左右都不舒服的姿勢,閑閑地說:“把鞋子脫了。”
宋鹿朝他投去充滿感激的一瞥。
宋鹿左右腳各抖一抖,高跟鞋的后鞋跟脫落吊在半空,她前腳趾勾著鞋前掌,把兩只美麗的刑具交疊甩到角落。她踮足撐著修長的小腿,裙子撐成一個緊繃的三角形,勾勒出飽滿的曲線。她側了側身,屁、股鼓鼓圓圓挺起來,連接纖細柔軟的腰肢。
林也咽了口唾沫。
宋鹿伸手把裙子稍撩高一點,直到把裙邊撩到膝蓋以上,總算能輕松一點了。她想系上安全帶,但撩裙子給得空間只有那么一點,又不能撩到大腿以上,那不雅觀。她的動作依然局促得夠嗆。
“咔嗒”一聲,林也解下自己的安全帶,身體壓過去,擦著她的身體替她系好安全帶。系好卻不離開她,在她鼻子尖前閃著一雙黑眸,說:“以后,不準穿裙子坐別人的副駕駛。”
宋鹿抿著唇,慢慢眨眼睛,往后縮著脖子,鼻子里是他身上飄出來的淡淡木香。林也哼笑一聲,喉結慢慢地上下一滾,坐回駕駛室,引擎踩到轟鳴,雪亮的“黑豹子”沖出一條漂亮的曲線飛出去。
宋鹿折膝側過來坐,膝蓋并攏對準林也方向,她上半身挺得筆直,只轉動眼珠子打量跑車內部。真豪華啊。
林也目不斜視看前方,問:“有駕照嗎?”
宋鹿點點頭。
大一的時候,寢室有同學提出要學車,咨詢了培訓機構,四個人報名有折扣,所以那個暑假,她們一寢室的人都打包去學了車。
林也說:“回去你開。”
宋鹿連連搖頭。她是個十足的本本族。拿了駕照以后就沒摸過方向盤。雖然車子的駕駛方式是一樣的,但跑車底盤低、速度快,磕不得、碰不得,駕駛難度極限上升。她才不開。
林也轉一個眼珠子過來,“我有點累。吃飯的時候想喝點酒。你不想開,我就讓司機過來。”
宋鹿想了想,把肩膀往椅背上縮縮,“別去吃飯了。你回去洗個澡,睡會兒。”
林也笑,都瞇成一條線了,“好啊。你陪我睡?”
第75章 Chapter75乖乖,乖乖。……
百忙中抽出四小時,想的竟然是這個……
她難道是他工作之余的慰藉品嗎?
宋鹿扭動身體,默默扯裙角扯到膝蓋以下,一只腳一只腳老實塞進高跟鞋。她往右邊車窗方向側身子,把身體的重量全壓在右肩膀,故意背對林也,目光從減速玻璃漫出去,看著光怪陸離的街景。
不理他。
林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說睡覺。兩個人躺在一塊兒,一本正經閉上眼睛睡覺。是這個樣子的睡覺法。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傻子才信。
宋鹿手扶脖子后側,腦袋一點,把下巴擱在左肩膀上,目光瞥到林也臉上。夜幕漸漸降臨,街兩旁亮起的燈光在他鏡片上像雨刷一般,刷一下,
又刷一下。下一刻,車子陷入黑暗中,他的鏡片上閃爍兩排如天上星星的光點。他們進過江隧道了。
林也的聲音再次傳來:“小看人。四小時哪夠。”
宋鹿一開始覺得林也摸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等她把他說的話前后聯系起來,就立刻明白他又在使壞。如果不是林也在開車,不想造成危險駕駛,宋鹿肯定用拳頭去砸林也那張假斯文真禽獸的臉。
林也這個混蛋。
宋鹿眼前豁然一亮,車子從隧道出來了。
宋鹿已經滿臉通紅,她偷偷瞄林也。鏡片后的那張臉平靜如水,甚至,擺出一副百無聊賴的表情。他的嘴唇分開變圓,一只手離開方向盤,空心握拳放在嘴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他確實很累。
如果只是單純睡覺的話……
宋鹿又沒出息地心軟了,潤一潤嗓子,小聲說:“我們可以回家。”
林也像嘆息又像無奈地笑出聲,“一個月沒回來,總要去領導那里報個到。看來你不是很餓,先去看爺爺,再簡單吃點東西。洗澡和睡覺我會在飛機上搞定。”
宋鹿想起最近似乎見爺爺見得太勤了,爺爺未必高興見到她,“那個——”
林也黑眸射過來,“怎么了?”
宋鹿看著這張好久沒見的臉,疲倦到蒼白,微微有些浮腫,她只能嗝出個啞啞的、破碎的氣泡音:“沒什么。”
她死心閉上了嘴。反正她也沒事,陪他就陪他了。
兩人進了老干部休養中心的特護區。林老爺子正在吃飯,菜色比醫院病號餐豐富,烹調手法卻和病號餐如出一轍,都是清湯寡水的瓜果蔬菜。只有一個肉菜獅子頭,還是高湯煨燉出來白燒的。
林老爺子只在宋鹿進來的時候瞟了她一眼,隨后就像沒看見她這么個人一樣和林也說話。宋鹿貓到一邊,展臂從屁股到大腿刮一下裙子,端端正正坐到沙發上,掌心向下并排擱在大腿上,無聲眨巴眼睛聽兩人說話。
林老爺子說:“我讓你爸爸和那女人分開了。”
林也淡淡地、輕輕地“嗯”了一聲。
宋鹿覺得有一雙柔軟的手揪了她的心一下。
她渾身一抖。
林老爺子銳利目光掃到孫媳婦這一抖,不動聲色說:“太不像話。”
林也擲地有聲說:“是。還是爺爺干脆利落,撥亂反正。像您老人家說的,我結婚了,心也定下來了,您也就可以放心了。”
林也老爺子丟掉筷子,沉默了一陣,他看向宋鹿:“太瘦了。不好懷孩子。”
林也的目光笑嘻嘻朝宋鹿臉上掃來。
宋鹿恍然回過神意識到這是在說她,立刻說:“我需要控制體脂。”
林老爺子沒好氣說:“我聽到誰減肥我就生氣。”
宋鹿連連擺手,“控制體脂不是減肥。是把身體內的肌肉、脂肪、水分控制到一個最合適的數值。爺爺你錯了。”
林老爺子愣了一下。從來沒人有膽子當面說他錯。
林也走過去抓住宋鹿的手臂,把她拉起來,“好了。老爺子,人見過了,禮數到了,您也該休息了。下次再來看您。”
林也拉著宋鹿一路出特護樓,卻沒有往停車場走。林也說,先吃飯,街上不好停車。他們走出老干部休養中心,到街邊咖啡館吃了簡餐。
飯后,宋鹿要了杯甜冰茶外帶。單她一個人喝飲料總覺得顯得她嘴饞像小孩。宋鹿問林也要什么。林也要了杯黑咖啡,又讓服務生摻了點威士忌到咖啡里。
林也揚了揚手里的紙咖啡杯,“愛爾蘭式咖啡。雙倍提神。”林也兩指夾著咖啡杯走到車子的副駕駛邊上,手臂搭在車身,身體往車上壓,黑眸亮閃閃地盯著宋鹿。
宋鹿問:“接下來去哪?”
林也垂眸看了一眼腕表:“隨便兜兜風吧。”
四個小時聽上去挺短的,真正消磨起來宋鹿又覺得時間過得慢。
在林也的注視下,宋鹿不情不愿走到駕駛位邊上。車門自己打開來。她的手抓著冰茶袋子撐在皮椅和椅背上,爬進去,又爬出來。她準備做最后的掙扎:“要不還是算了。我和你換飲料。”
林也抬起手,表演痕跡很濃地深呷了口手里的咖啡。
這是不給宋鹿一點反抗的機會。
宋鹿被他趕鴨子上架坐進駕駛座。面對眼花繚亂的操作按鈕,她十指撥動,真的無從下手。車子連個飲料位都沒有,她把冰茶袋子放在大腿上,先踢掉高跟鞋,右腳撥一撥鞋,把鞋撥到最角落,赤腳去探索油門和剎車,腳背碰到搖搖欲墜的鞋子,還是覺得很礙事。
林也還站在車邊上,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宋鹿透過車窗看他。林也連喝了幾口咖啡,大手一握,將咖啡杯揉成紙團抓在手心,走到街邊的垃圾桶邊丟掉,又走回來。他這才上了車,車子往下一沉。林也一上車就掃了一眼宋鹿赤著的腳。明明知道車子里黑他看不清,她還是尷尬地蜷了蜷腳趾。
“把鞋子放到我這里。”林也靠在椅背上,邊調整座椅邊說。
宋鹿彎下腰,憑感覺摸索到堅硬的鞋跟,指頭一捏,鞋和鞋并起來被她提起來。林也用手來接。宋鹿覺得畢竟是貼身物有點不好意思,直接往他腿邊一甩。一雙美麗精致的細高跟就咕嚕鉆進黑窟窿里。
林也:“……”
他終是沒忍住,彎身替她整理了鞋子。
林也伸手收走了宋鹿腿上裝冰茶的紙袋子,“下車再喝。”
宋鹿本來想象的是一天訓練下來累得夠嗆,獎勵自己一點額外的熱量攝入,可以靠在副駕駛室里美滋滋享受一杯飯后甜點。現在茶也沒得喝,還要做替人做司機。
這四個小時根本就是為了折騰她而空出來的!
在林也的指導下,宋鹿啟動車子,漸漸習慣用撥片調整擋位的駕駛方式。一輛超跑被宋鹿開成了烏龜在車道上慢慢地爬。即使有內環內不準鳴笛的交規限制,但還是有不少車忍無可忍超車并行時“嗶嗶嗶”鳴笛宣泄不滿。
宋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開著車,過了十幾分鐘,她轉頭去看安靜了很久的副駕駛位。林也靠在椅背上,懷里抱著冰茶紙袋子,頭耷拉在肩膀上,額頭盯著車窗,閉眼睡著了。
像個小孩子,坐車晃一晃就睡著了。
實在沒地方去,宋鹿還是把車開回老干部休養中心,在停車場兜了2圈,發現沒有停車位了。她左右探望,發現遠處有輛車的前車燈亮了一下。宋鹿瞄準那輛車,果然,那輛車緩緩駛出來,空出一個車位。她把車子開進過道,踩住剎車,僵住了。
倒擋是怎么調的來著?
等一等,空檔她也沒有問。
和大多數本本族一樣,她可以駕駛車輛直行和右轉彎,左轉彎會困難些,但也能勉強克服,只有倒車入庫她真的不行。
宋鹿再看睡得很熟的林也,嘆了口氣,覺得只能靠自己,就讓他睡會兒。她死踩剎車不放,掏出手機,在手機上查法拉利的空擋和倒擋怎么調。無聲播放視頻,看畫面和解說字幕,學了個七七八八。
宋鹿慢吞吞把車子卡進停車位,卡完,松了一口大氣。她雙手抓著方向盤,把左臉頰貼在方向盤上,看熟睡中的林也。她掃一眼時間,她記得是四小時,所以,他們還有2個多小時。
林也睡得姿勢不太好,眼鏡擠壓在臉和車玻璃之間,在他眼角摳出一條深深的溝壑。宋鹿屏息湊過去,兩只手的手指捏住眼鏡架,一點點從他臉上抽掉眼鏡。她把眼睛折起來,放在駕駛室和副駕駛之間的扶手上。
宋鹿再次盯著林也。她覺得他其實不戴眼鏡更好看。她不喜歡他戴眼鏡的樣子。因為太像林先生了。可她又沒辦法開口讓他別戴眼鏡。要她說什么?難道挑明她和林先生之間骯臟、齷齪、不堪的關系?
一想到她真正和林先生的兒子攪在一起,她就覺得心里悶得緊。如果他不是林也就好了。他們就可以簡簡單單地談戀愛、結婚、生子。不會像現在這么亂——道德、倫理、情感上各種的混亂。
宋鹿長吁一口
氣,停止胡思亂想,用額頭輕砸了幾下方向盤讓自己清醒點。她拿出手機,刷起了朋友圈。封閉的車子里充斥著林也綿長而舒緩的呼吸聲。
宋綾的電話打過來。
宋鹿緊張地瞥一眼熟睡的林也,她捏著振動的手機打開車門下了車。踩到地上,才意識到自己沒穿鞋,回頭怨念地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林也腳下,一咬牙就直接踩到地上,極緩極慢地合上車門。
抓在手里的瘋狂振動著,像是條渴望逃脫出手掌的活魚。
宋鹿最終接了電話。
停車場這塊是小石子路,宋鹿一腳一腳踩在上面,又冰又涼,還有點硌腳。她盡量遠離車子。電話接通了,兩邊都沒有說話聲,只有一聲沉過一聲的呼吸聲。
車子里,林也躺在椅子上,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前窗玻璃里那個赤著腳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一跳跳的女人。
“啪嗒”一聲,宋鹿聽到身后車子開門的聲音。她心里一跳,還沒回身,就被一雙手臂摟住,緊緊禁錮在懷里。
林也的前胸貼著宋鹿的后背,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臉頰貼著臉頰,用極短的胡茬扎她軟軟燙燙的臉。林也用那種剛蘇醒人的慵懶嗓音問:“背著我和誰打電話?”
電話那頭,宋綾帶著哭腔的嗓音清晰地炸起來,“乖乖,媽媽要死了。”
第76章 Chapter76他喜歡直接解決……
老干部休養中心停車場的燈被埋在草叢里,光柱從下往上四仰八叉射出來,大多是白色,間錯有藍色,偶有紅色。宋鹿覺得自己像是回到小時候,赤著腳涉水踩在噴泉中心的光圈里,和玩伴們追逐嬉戲。
媽媽的聲音在因為有蟲鳴而顯得更加寂靜的夏夜里環繞。
“媽媽現在只有你了。”
“你救救媽媽。”
“乖乖。”
一聲聲“乖乖”在耳畔如風般呼嘯,初聽覺得親切,聽多了就覺得陌生,仿佛叫的不是她,是埋在辰光里那個死去多時的少女。
林也也輕輕喊了一聲:“乖乖。”
林也的身體還在一個勁壓宋鹿,沉甸甸的,滾滾燙的,是她從未背負過的重量和承受過的溫度。他一點點將她的腰壓彎。他的身體也隨著她俯身。他們像兩只貼在一起卷曲身體的海馬。
他依偎她,侵占她,欺負她,逼迫她,把他們之間的空間排空出去,一寸寸壓實,讓他身上的氣味徹底將她包裹。因為他,她腳下的小石子受到腳掌的擠壓,不斷發出“沙沙沙”的聲響。衣服和肢體的摩擦聲也被石子的聲音所掩蓋。
宋鹿憑感覺胡亂點手機屏幕,想要掐斷這通電話。但因為過分的驚慌失措,手指一直沒能按到掛斷鍵的正確位置。她只能把手機屏幕正對自己身體,把手機壓在腹部,手抓著手機從腹部滑落到大腿外側。
手機被拉遠了,宋綾的聲音也就輕了。
可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結束,媽媽開始嗚咽,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聲,“你是從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我怎么養出個你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出來。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
宋鹿突然想起來一些操作,手指摸上手機邊緣的開關鍵,連按兩下按鈕,終于掛斷了電話。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太靜了。宋鹿都能聽到自己血流、心跳、喘息的聲音。還有背上男人沉重的喘息聲。
他像小孩一樣掛在她身上。宋鹿覺得,這是一種無聲的懲罰。
兩個人有一陣沒說話。
氣氛低沉到爆炸,宋鹿都要喘不上氣,猜不出他到底是生氣,還是失望,最終忍不住打破這沉默:“林也。我不會去的。”
“去。”
林也說話的時候,因為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嘴就在脖子根以下、鎖骨窩以上,像是貼著哈了一口熱燙的氣,酒和咖啡的味道瞬時噴上來,宋鹿閉上眼睛,睫毛不住地顫動。
林也說:“趁我還在。我要看著你去見她。”
宋鹿倏地睜開眼睛,瞪得渾圓,腦筋轉不過來,一時有點懵。
林也用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我們在一起以后,你們還沒正式見過面吧?”
宋鹿努力在林也雙臂里側轉身體,雙手撐在他胸口,奮力把他推開,她受反作用力踉蹌往后退了兩步,赤腳踩在小石子路上,石子再次松散開來,發出沙沙的聲音。
宋鹿瞪大眼睛盯著林也。她真的有點搞不懂林也了。他們不是讓她和宋綾永久斷絕關系嗎?為什么還鼓勵她去見她?她看到了林也臉上那種不正經輕飄飄到殘忍的表情。是了,他娶她就是為了這一刻。在打敗對手后,看到對手丟盔棄甲搖尾乞憐才是真正功德圓滿的勝利。
林也微瞇眼瞼,垂眸,錯開宋鹿的目光,看的卻是她一雙沾滿泥土的雪白的腳,他好想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是暫時回申港四小時。是,這剩下的幾個小時里,你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見她。那么,我走了以后吶?”
他想,她的性格難保會背著他做出什么蠢事。
他不喜歡,也不準。
宋鹿感覺自己的心被一雙手準確地捏緊,啞然無言。
林也沉了口氣,“你還是會偷偷去見她。你的脾氣我早就領教過。林太太吃軟,不怕硬。重情重義,又自不量力。欠了別人的債,臥薪嘗膽割自己的肉都要還。任何人在你耳邊哭一次,你能忍。哭兩次、哭三次……總能哭到你心軟。何況那個人是你媽媽。我要看著你去見她。也要看著你從她身邊離開。別讓我在飛機上睡不著覺。算我求你。”
林也抬起深邃黑眸,盯著宋鹿往后倒退,他慢慢轉身,走向黑色跑車方向,高聲說:“給宋綾打電話約見面的地點。我去給你拿鞋。”
宋鹿抓著手機,緊緊盯著林也遠去的背影,僵著一動不動。在這漫長而復雜的幾分鐘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算是對。
她和林也真的在各方各面都不一樣。他們看待同一件事的角度不同,處理事情的方式更不同。她習慣在下決定之前經過漫長而謹慎的思考。而他習慣快刀斬亂麻。
兩種性格說不上誰好誰壞。但因為他與生俱來的侵略性,他總是強迫她去屈服,凡事都要按著他的節奏和風格去做。或許很久以后,這一切會被證明是對的。但此時此刻她站在這里,沒有上帝視角,她又怎么會知道以后的事?因為不知道,她才會害怕。
她現在的切身感受是,被人掌控人生,被人推著往前走,很難受。
在宋鹿撥出這通艱難的電話之前,宋綾早已按捺不住回撥回來。于是,宋鹿再次被另一個至親之人逼迫著做了決定。在林也蹲下給她一只腳一只腳穿上高跟鞋的時候,母女倆在電話里約定了見面的地點。
不遠。開車過去也就15分鐘。
跑車的話,應該更快。
兩人默不作聲地坐在車子里。宋鹿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她的腦子被復雜的路況所占據,專注于開車,偶爾思緒散漫出去,也在預演接下來和媽媽見面的場景。
媽媽會說什么?會做什么?
即使有理由去辯駁,她也不想當著林也的面說出來。
車子到了見面地點附近的路段,宋鹿坐在車子里,遠遠就看到宋綾坐在臨街一家酒吧外圍的亭子下。宋綾左右兩側的桌子擠滿了喝酒聊天的人,都是頭發彎曲瞳孔異色的外國人。
宋綾孤孤零零坐在正中那張桌子邊,大暑天披著一件米色的直筒風衣。宋綾低垂著頭,手臂沒有從袖子里出來,而是從風衣對襟下伸出來,機械式地攪動身前三角玻璃杯里的一片青檸片。
浮華幻影在宋綾身后,她是喧囂熙攘里最寂寥的那一個。
多新鮮,她媽媽也有寂寥的時候。
導航顯示離這里最近的停車場在900米開外,如果把車開去停車場,走回酒吧,談完,再走回停車場,來回肯定要浪費不少時間。時間是綽綽有余,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精神能不能經受住如此曲折
的消磨。
林也停留申港的這四個小時實在太漫長了。
宋鹿在這條路上開了一個來回,車子稍在黃線標注的路邊停一停,林也的手機就“滴嘟”響一下,收到申港交警發來的短信,提醒在180秒內駛離該路段,否則扣一分,罰款200元。
偏偏林也忍不住喝了酒精飲品。
偏偏他們開的是只有兩個座位的跑車。
或許是老天設的阻礙不讓她們母女見面。
林也看到宋鹿的手死死抓著方向盤,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擋風玻璃掃視路況,臉上急出了一層汗,他嘆了一口氣,“取個折中的方法。你放我下車。換她上來。車子在這個路口繞行。別開出我視線就行。你們也聊不了太久。我看你堅持不了那么久。”
宋鹿路邊停車,副駕駛的車門打開,林也下車,他的一只手卡在車門上,另一只手朝宋鹿伸來,“把手機拿過來。”
宋鹿緊抿著唇把手機給他。
林也低頭,單手操作了一會兒,重新塞回宋鹿手里,“設置好了,不會按滅。”宋鹿低頭看,手機屏幕上是高亮的撥號界面,已經按上了一個手機號碼,下方顯示是——林也手機。
林也說,“有什么事,直接按通話鍵打過來。”車門合上,他拍了拍車頂,他的臉從車窗里冒出來,“去吧。我讓她過來找你。”
宋鹿開著車子再一次繞行,繞回來的時候,宋綾已經站在林也下車的地方。她米色的薄風衣在夜風中微微搖蕩,一只手搭在肩膀上,努力不讓風衣從身上滑落。她的身體還是纖細頎長,但即使是她,也顯得過于纖薄了,像一枝病茶花,搖搖欲墜。
宋鹿打開車門。
宋綾艱難地落座于副駕駛。
宋鹿只匆匆瞟了一眼媽媽,就看到了凝結在媽媽臉上長條形的鹽霜,從某些角度,被穿透前車窗玻璃的車燈一照,亮得像是特意打上的高光。她的長風衣下是一件水粉色的棉質短袖和長褲,非常隨性和居家。不太像她平時的穿衣風格。
宋綾去抽背后的安全帶,拉了幾下帶子,沒有按規定用安全帶包裹自己的身體,而是從背后卡入卡扣,只是虛假地綁上了安全帶。她身體折起來,手腳那樣纖細,肚子卻頂出來,有種說不出的違和。
宋綾雪白的腕子上系的不是漂亮的鏈子,而是水粉色的塑料帶子。是醫院住院部常見的醫用手環。宋鹿這才有些察覺,媽媽用風衣遮擋的是一件病號服。而她記得,這附近有一家婦產科很出名的私立醫院。
宋鹿臉色煞白。她突然意識到媽媽怎么了。一下子,她又落到了道德的至低點。她覺得腦袋好沉,抬不起頭。
第77章 Chapter77我應該恨誰?……
宋綾把雪白纖細的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和懷你的時候很不一樣。你那時候都把我折騰死了,喝水都吐,吐到酸中毒住院,打營養針。生你的時候我一斤肉都沒有長。它很乖。快14周了,都已經成型了。他們逼我把它流掉。”
宋鹿渾身一凜。
宋綾繼續說:“為了不讓我跑掉,老爺子找人跟蹤我、監聽我的電話、收走我的身份證和護照、凍結我的卡。我現在是個任人擺布身無分文等著被丟掉的——”
宋綾的眸垂下來,看著宋鹿踩在油門踏板上慘兮兮的一只赤腳,“破鞋。知道為什么嗎?都是因為你,林也的同伙、林家名正言順的林太太、我親愛的、吃里扒外的小孩。”
宋鹿的手掌包緊方向盤,修剪得當的指甲插入手心,越抓越緊,直到抓到生疼。黑豹子般的車子艱澀地在路上走走停停,慢吞吞往前挪,不斷被后方的車子鳴笛催促。
“女兒開著法拉利和新結識的男人游戲人間的時候,媽媽正躺在病床上。”
宋綾的嗓音平實、平淡,甚至稱得上是毫無感情,像是在敘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但她心里的不甘已成密密麻麻的蟲虱,從喉嚨爬出來,將她的聲音咬出一個洞又一個洞,那樣空洞虛弱,一口氣喘不上來,氣若游絲、斷斷續續。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生病的時候照顧你,為你的人生付出過你無法想象的代價。可你為什么聯合林也害媽媽?你就是這樣報答媽媽的養育之恩的?忘恩負義、吃里扒外、自私自利。我到底是把你教得好還是不好。嗯?我的乖乖。”
“你難道是從生下來就平白無故長大的嗎?不是吧。生你養你愛你護你的一直是媽媽。你那個爸爸,就是個廢物。”
宋綾的平靜令宋鹿害怕,她寧愿媽媽大吵大鬧。平靜預示失去活性,或許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她媽媽身體里的某部分已經死了。
可她也早就死了。
“你一直不說話。是沒有話講,還是不屑于和我講。車子繞來繞去,繞不出林家男人的視線。你什么都聽他的是嗎?就連和自己媽媽說話也要獲得他的準許,在他的監視下完成。”
宋綾手掌壓著小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被男人騙上床就以為那是感情。你把你年輕和美貌當成資本,覺得是你吊住了他,而不是他騙了你。其實不過是涉世未深。愚蠢。”
宋綾連哼哼了兩聲,像笑也像是哭,“林也,他所見過的花花世界是你想都不會想得到的。對他來說,漂亮的女人太多太多了,比錢還不稀奇。這樣多金年輕的男人不可能屬于你一個人。林家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我們有目共睹不是嗎?等他對你的身體不再新鮮,感情也隨之蒸發,你會被垃圾一樣丟在一邊。和你媽媽一副德行。”
宋鹿的目光從車窗透過去,遙遙地,她看到林也一身光澤溫潤的黑西裝,慵懶地靠坐在酒吧前的椅子上,一條手臂搭在鋼筋的圈椅扶手上,手里抓著個玻璃杯搖晃,斜垂著腦袋,挑著深邃的目光,正與她隔街相望。
林也身后的霓虹燈亮出點點像水漬般的虛影,如腐爛蘋果上的霉斑,喧囂的人聲成了襯托他的背景音。申港這座超大型城市的繁華都濃縮在一街一景中。他坐在那里,就好像輕而易舉地坐擁這座城的所有浮光掠影。
宋綾近乎尖叫:“宋鹿,說話!你舌頭爛了也要說,嘴被鋸了也要說,沒臉沒皮也要說。說不出口,你就一腳油門踩下去,帶媽媽離開這個監獄!你長大了。要反過來保護媽媽,直到媽媽把你的弟弟和妹妹平安生下來!媽媽才會原諒你!我們之間才算是完!”
嗓子像是被口水黏連在一起,可喉嚨卻是渴的、干涸的,宋鹿吞咽了幾口口水潤一潤,勉強碾出一絲絲聲音:“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你是我的媽媽。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是我的媽媽。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選擇當林先生的伴侶。等弟弟或妹妹生下來,你就是他們的媽媽。我一直是你的女兒。可你卻不是我永遠的媽媽。”
她們母女的關系一直很奇怪,在無關緊要的時候緊密,在最最關鍵的時候疏離。正因為這樣若即若離,比藕斷抽出的絲還脆弱,她也就不去期望,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答應做林也的同謀,背叛媽媽。
宋鹿把車子停下來,不管后面的車怎樣鳴笛,她轉過頭來,目光凄迷地盯著自己的媽媽,嘶吼道:“媽媽,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你為什么不敢提那個名字?他才是造成我們現在這個樣子的罪魁禍首。是他讓我被媽媽拋棄。是他讓我沒有媽媽!”
宋綾手捂住嘴,身體一次次痙攣,壓抑翻涌上來的胃部不適,她抓過袋子里的未開封的冰茶,打開來喝了幾口,勉強壓住泛起來的惡心,“他已經肯原諒你了,他說過要送你去國外最好的學校念書。是你自己不肯去。是你過不去那件事。是你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宋鹿的聲音發顫:“他——原諒我?”
宋鹿凄厲地重復:“他原諒我!”
宋綾語氣里竟擠出憤憤不平:“你去了國外,本來可以永遠不回來,也就永遠不會見到他。你在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出現,去招惹他。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倒想問問你,慈善拍賣以后,你和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為什么要我替你們圓謊?”
“你問我在做什么?媽媽……我的心好難受。像被人死死抓住。我喘不過氣。”宋鹿一腳油門狠狠踩下去,引擎轟鳴,車子竄出去,兩人同時撞到椅背上去,“好,我告訴你我們做了什么,你做了
什么。”
“你帶我剛進林家,林先生就讓女助理偷拍我的照片。你以‘會好好和他溝通’為由讓我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你想送我出國念高中,林先生說我年紀太小拒絕。”
“那年暑假,你不在家。林先生把我壓在書桌上,脫我的裙子和內褲。我拼命地叫,喊‘媽媽救救我’,喊到喉嚨嘶啞,血涼了,身體成了冰感受不到任何感覺。哥突然回來,林先生把我藏到窗簾后面。我在窗簾后面,看著林先生用高爾夫球桿打哥。哥只是踹了林先生一腳,林先生就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報警了,說‘我被欺負了。有人被球桿打’。明明是父親打兒子,為什么警察不抓走林先生,卻要去調查保護了他自己、保護了我的哥?”
“我的媽媽做了什么?她趕在警察到家前把我帶走了,讓醫護給我連推了三天的鎮靜劑,掰斷我的電話卡,好讓我和外界斷絕所有的聯系。你保護了你要保護的人。你說,林先生會在遺囑上給予我們四分之一份額作為補償,并答應送我出國讀高中和大學。我不答應。所以,我逃走了。”
宋綾嘶吼:“閉嘴!”
宋鹿聲音更大:“你問我慈善晚宴后發生了什么?很簡單。我和林先生在一起。他、想、性、侵——”
宋綾一個耳光扇上來,把宋鹿打蒙了,把那個“我”字打了回去。宋鹿一腳踩在剎車上,車子頓一下,只聽后面一陣急剎車的聲音,車子顛簸,宋綾手里的冰茶潑灑出來,弄臟了她貴重的風衣。她惱怒又厭煩地甩著手,把水漬甩得滿玻璃都是。
“我難道不知道他對你我難道不心疼我的女兒。在和平飯店,他讓我出去,你和他在房間里,我害怕得守在門口,我就在想,再等1分鐘,再等1分鐘我就沖進去。被他罵死也好。被他一腳蹬掉也好。我要保護我的乖乖。”
“可你終是沒有進來。”
無疑,媽媽是愛她的,也充滿矛盾,只是媽媽對自己的愛多過對女兒的愛太多。
媽媽還做著她們和林綜生“闔家團圓”的美夢。
宋鹿吞咽口水,把泛濫的悲傷咽下去,壓下去,轉頭看向滿臉通紅的宋綾,“所以,我應該恨禽獸不如的繼父,還是應該恨冷漠自私的母親,還是應該恨我把當成復仇棋子的那個人?很好選不是嗎?都是一樣臭的雞蛋,我選了一個我能咽下去的。”
“我選林也。”
“他救了我兩次。”
“用那種最荒誕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宋鹿嗚咽到喉頭堵滿鼻涕,“你女兒已經死了。”
“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在我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候,在我找不到人求助的時候,在爸爸無視我,在媽媽放棄我的時候,”宋鹿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早就按好的號碼,電話響了一下就被接通了,宋鹿閉上眼睛,額頭砸向方向盤,哽咽道,“哥,救救我。”
只隔了幾秒鐘,車子的玻璃就被敲響。宋鹿茫然轉頭,看到林也就站在路中間、車子旁,顯然,他看到車子越來越艱難在路口繞行,早就朝著車子走過來。
宋鹿打開車門,“媽媽,我們就這樣吧。生死自負。再見。”
副駕駛位從宋綾換成林也。宋鹿看到宋綾下了車,拉緊風衣的衣襟低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宋鹿自己也沒意識到,她開著車跟在媽媽的后面,有很長時間,車子和人都像是游魂一樣游蕩在這偌大而喧鬧的城市。
林也裝作沒看到宋鹿臉上的戚容,“談完了?”
宋鹿輕輕“嗯”了一聲。她的手機再次躁動起來,是宋綾打來的。
宋鹿接通。
宋綾干癟癟的聲音說:“你不肯救媽媽,你就是要眼睜睜看你媽媽死。”
宋鹿情緒再難壓抑,翻涌起來,她聲嘶力竭喊:“那你就去死啊!”
林也面無表情看著這樣情緒失控的宋鹿。
“嘭”一聲,電話和車窗歪頭同時發出巨響,隨后是路人的尖叫。
宋鹿愣住了,一時間無法理解眼前正在發生什么。
好像有人被車撞倒了?
手機發出枯燥的“嘟嘟嘟”空號聲音。
被撞倒的那個人——
是她媽媽嗎?
第78章 Chapter78悍妻。
的確發生了車禍。
現場比剛才更嘈雜。如果說前一秒的車喇叭聲、行人的交談聲和臨街餐廳里播放的歌曲是有節奏的韻律,可以被當成這座城市自建立始就存在的自然樂章,那眼下各種物體和人發出的聲音就是錯亂的、無韻的、非自然的、完全出于本能的即興表演。像大熒幕災難片現場。
到處都是站得直挺挺的人,一臉錯愕、驚嚇和恐懼。
那輛闖禍的黑色皮卡閃著獨眼龍的前車燈,車頭歪陷在步行道的一個石墩子里,鋼筋鐵骨已經凹陷。司機剛才肯定是踩足了油門往前那么一沖,車子被石墩子阻擋,車輪子還在“咔嘰咔嘰”摩擦地面,堅硬的橡膠皮飛速旋轉,摩擦地面到飛出火星子。
汽車引擎“轟隆轟隆”叫囂著,像是一只亮著燈籠般大小眼睛的黑色巨獸。它在劇烈喘息,肚子餓得咕咕叫,仿佛正伺機會再撲過去把獵物剝皮拆骨一口吞到肚子里。
在“黑色巨獸”前面不遠,躺著一個纖弱至極的女人。纖薄的米色風衣被撕開一個長口子,露出下面水粉色的病號服。她的褲管卷起來,雪白雪白兩節藕腿筆直地戳在外面,就擱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腿肚子上爬滿溪流狀的鮮紅血液,血還在源源不斷從肚子里淌下來。她蜷縮起身體,陷在一片血泊中。
有幾根石墩子澆筑在車道和步行道的交界處,這些沒有生命的石頭衛士救了宋綾一命。車頭沒有一頭撞上宋綾,她只是像被人重重推了一下地摔倒在地上。但這一摔已經夠她受的了。
宋綾支起腦袋,頭發凌亂地披散在后腦勺。她往后面看了一眼,遠光燈直射在她臉上。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被無限放大,錯愕和痛苦被人看得清清楚楚。撞人的司機沒有下車。她意識到不對勁,立刻以手肘為支撐點,腰肢和手腳并用,奮力往遠離車子的方向爬。
媽媽、媽媽、媽媽……
宋鹿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腦袋里像是被塞了個錄音機,在單調機械地播放“媽媽”這個詞語。
奔馳大G的司機還是不見蹤影。黑色的車子動起來往后倒退。原本圍聚在肇事車輛附近的行人開始尖叫和怒罵,人群察覺到車子的詭異舉動后一哄而散。人和車子空出一長段間隙,空空蕩蕩的,仿佛一條注定通向死亡的道路。
車子和它黑色的外表一樣堅硬冰冷,也繼承了主人的意志有其自己的性格和意圖,它一意孤行,瘋狂大膽,無視規則。奔馳大G一直往后退,車頭從石墩子里拔出來,車架和輪轂的一部分崩潰“聽令哐啷”掉在地上。
大G倒退了大概有五十米,在所有人都以為它要逃跑的時候,它調整了那只黑色野獸腦袋,正對躺在地上的女人,猛沖了過去。
在那一刻,宋鹿明白了,這輛車就是要撞死她媽媽。
一次不行,就來第二次。
為什么?
她不知道。
十五歲前,我愛媽媽愛到覺得全世界的媽媽都比不上她媽媽,十五歲后,她怨怪媽媽為了一個畜生拋棄了她。
可是再怨再恨,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媽媽會死。
她這一輩子渴求的情親的線在馬上要在她眼前掙斷!
宋鹿腦袋一片空白,眼淚它自己就大顆大顆滾下腮,在她腦子還沒有轉過來的時候,她的肌肉已經替她做了選擇。她快速撥動擋位撥片,一腳油門轟下去,背瞬時撞上椅背。車子真像一只豹子般沖出去。
如果理性可以統領一切,上帝就不會創造“血性”這個詞。
這個詞也可以形容女人。
跑車的引擎炸起來刺到耳鳴,靈動的豹子朝著黑色大G車頭直撞過去。碳纖維打造的流線型車身將1218匹馬力的混合動力發揮到極致。法拉利F系跑車從靜止加速到100公里每小時僅需2.7秒。
或許林也在旁邊說了什么。或許在她腦海里,從路的這一頭到迎面撞上那輛皮卡的車頭,她覺得自己熬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現實世界里,只不過過了短短幾秒鐘。
她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有去想,她眼里只有媽媽的生,沒有自己的死。她看到一束強光從天而降——是對面車的車燈。
她無所畏懼。和在賽場上一樣,與最危險的武器為伴,直面靶心,扣下扳機,永不回頭。
法拉利V12發動機和奔馳6輪驅動對抗上。兩方的司機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放棄逼停對方。宋鹿數著自己的呼吸,終于聽到對面車輪打滑發出的巨大聲響。對方膽怯了,它剎車了!
大G瞬間側轉車身,拖拽出一條曲線,笨拙地停滯在原地。在它的身后的地上,是錯亂的、深入水泥地的、亂七八糟的剎車痕跡。
宋鹿還在默數自己沉重的心跳,她鎮定地循序漸進踩下剎車板,方向盤微轉,車尾漂移出一個弧線,車頭撞上石墩子。為速度而生的輕靈車不經撞,碳纖維復合材料是十足的脆皮,車頭從中間劈開近乎被劈成兩半,
她的世界一下子炸起來,從無聲變為有聲。
她聽到林也在怒吼:“你瘋了!”
車子里成千上百的感應器在閃光,它們發揮了微妙的作用,“嘭”一聲,方向盤里的物質被高溫點燃產生急劇的化學反應,形同內部的小型爆炸,也形同子彈擊發產生的巨大壓力爆炸,安全氣囊像是泡泡糖一樣被吹鼓起來,彈在她臉上。
宋鹿身體往前撞,額頭重重撞在堅硬如鐵的氣囊上,她身體狠狠地彈了一下。然后是放氣的聲音,安全氣囊的氣體漸漸被排空。她的臉上都是淌下來的血。但她感受不到疼。她感覺肩膀被人抓住。是林也手臂向她伸來。他想抓住她,卻沒有抓住。
她耳鳴,聽不到他在說什么。
宋鹿推開林也伸來的手,用腳踹開已經半開的車門,搖搖晃晃從車上走下來,走向宋綾所在的方向。宋綾反手撐著上半身,瞪大眼睛看著緩緩向她走過來的宋鹿。
宋鹿慢慢跪到地上,一只手掌撐著地,一只手的手指伸向宋綾,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淚還是血,“不許你死。”宋綾被女兒的樣子嚇到了,反著往后面爬,然后,恍然回過神,主動去牽宋鹿的手。母女兩個人互相攙扶著站起來。
林也踢開車門,下車。他的右邊條臂膀被麻痹了,試著輕輕甩動手臂,蜷曲手指。還好,只是挫傷,沒有骨折。
突然,引擎聲再次轟鳴。
林也慢慢轉頭看向黑色大G。
黑色皮卡依然如軍人般忠誠,它必須執行著他的命令。它緩緩向后退,隨著車身在凹凸不平的路面振動,破碎的車架在“嘎吱嘎吱”響動。然后,它再次調整準車頭,對準兩個毫無防護的女人。
巨大的車燈將兩個女人的輪廓照出來。她們依偎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就像是塑在一起的同一個人。
大G往前一沖,然后倏地停下,輪胎因摩擦而迸出火花。它不敢再動,因為車燈里走出一個男人高大的影子。他擋在兩個女人的身影前,成為她們的前景,成為她們的守衛。
男人驅使顫抖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煙盒,用嘴銜出一支煙,按了幾次才艱難地打亮火機。他低頭,把煙頭湊到火旁邊,讓火苗點燃煙。他抬起頭,黑眸盯著夜空,慢吞吞騰出一口白煙。
林也轉過臉來,眼底盡是冷漠和殘酷,隔著幾十米,與隱藏在大G前擋風玻璃后的司機對望。他像釘子一樣釘在那里,雖然只是肉體凡胎卻并非螳臂當車,他身體積聚著鋼鐵般的力量。他站在那里,就是他的選擇、他的態度、他的立場,以及他的命令。
林也只吸了兩口煙,大G車上的“肇事者”就屈服了,自己開門走了下來。那是個剃著利落板刷頭的中年男子,一臉的冷峻和干練,對著林也豎起兩只手,像是投降一樣示意了一下。男子也并不急著離開,轉身去打了個電話。
林也這才覺得右臂回了點血有知覺了,他吐掉煙,看了一眼自己撞得不成樣子的愛車,嘆了口氣,視線再轉過去,定格在自己女人身上。她現在才知道怕,怕得直哆嗦,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剛才撞車的時候多能耐啊!不要命一樣!
不到幾分鐘,警車和救護車都到了。
救護車將宋綾抬上擔架,上車前,宋綾死死抓著宋鹿的手不放,直哭喊著:“別丟下媽媽。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也看見了,他們就是要我死。”
宋鹿輕柔地撥下宋綾的手,“好。我有空去看你。”看來她的弟弟妹妹是保不住了。宋綾兩條腿都是血,很快就休克過去,沒有力氣再去糾纏宋鹿。不被媽媽看著,宋鹿的眼睛里倒是泛起水光,留戀地看著昏迷過去的宋綾。
林也把西裝披到宋鹿身上,給了她一句保證:“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宋鹿先是一愣,然后,低下頭,帶著濃重鼻音地輕笑一聲,以低頭掩蓋自己的失望和害怕,她喃喃自語:“把人逼到什么樣的境地你們才滿意?視人命為兒戲,要生要死就是一句話、一輛車。你們的生活真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我一輩子也適應不了。”
林也沉默。
一群警察圍住宋鹿,“是你開的車?有沒有受傷?請你配合測試體內血液酒精含量。吹一口。然后我會帶你去醫院抽血檢測你是否酒駕或者醉駕,酒精含量結果以抽血為準。”
宋鹿很配合地去吹呼吸器。
一通折騰下來,直到凌晨三點半。
這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四小時和林也想象得不一樣。他的人生很精彩,卻也從未經歷情節這樣跌宕起伏的四小時。好多意外在這四小時里爆發,像是**的裂變,炸得他都措手不及。
林也的飛機就等他到凌晨三點半,把宋鹿送回家,他才上了飛往慕尼黑的飛機。飛機迎著旭日的方向起飛,林也看著手機里的最熱新聞——“法拉利撞奔馳”事件被質疑“有劇本”,申港交警介入調查。
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記者,這樣大膽,這樣一針見血。
林也準備下飛機后就給爺爺打電話,干脆一針見血挑明白。
“我去國外就是為了討我太太開心。但凡我太太有一點不高興、有一點不滿意,我就不回來了。老爺子,你可以再試試看。”
不知道這么說,他爺爺會不會氣死。但氣死總比晚節不保好。
這樣一想,他也是為了爺爺著想,也算是盡孝了。
他真是林家一等一的孝子!
第79章 Chapter79閨蜜之夜。
“宋綾墮、胎啦?”
等桃姨把切好的水果放到桌子上,人走出房間把門關上,方雨萱的兩條手臂狠狠將抱枕夾在胸前,瞪著一雙布靈布靈的大眼睛緊盯宋鹿的背影,早擱在肚子里的話就迫不及待地從喉嚨口沖出來。
宋鹿雖然正戴著耳機聽英語,但也聽到了方雨萱的話,人差點從橢圓機上掉下來。橢圓機面對落地窗,她可以一邊做運動,一邊俯瞰波光粼粼的浦江江景。她按下橢圓機的開關鍵,把機器停下來,腳依次從機器的踏板上下來。
宋鹿上身穿著一件白色運動文胸,下身穿一條灰色leggings,裸、露的脖子、臂膀和腰部已經爬滿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轉過身,把頭上的耳機拉到脖子上,一手叉著腰,胸口劇烈起伏著,直望方雨萱而不說話。
方雨萱露出尷尬的笑容,閉上一只眼睛,用手拍了拍額頭,“我說得太直接了。畢竟是你媽媽。可我真的太想知道了,這比電視機還狗血。而且,我也有
點擔心你。抱歉。”
“不是。我只是剛做完這個喘不上氣。其實沒什么。我媽媽是剛失去了一個孩子。說墮胎不準確,不是她自愿的,她很想把那個孩子生下來。雨點,你是怎么知道的?外面都在傳這件事嗎?他們怎么說的?”宋鹿用運動浴巾包裹住自己的身體,拿起運動水壺,咬開瓶口,仰頭喝了起來。
方雨萱擺擺手,“不是。外邊的人不知道。我算是從內部渠道知道的。你媽媽住的那家醫院是我們家的。說是有一個患者跑了,監護的人吵著問醫院要人,鬧得很難看。我媽正好在醫院,就去了解了一下情況。沒想到看患者信息是你媽媽。你也知道,我媽媽對你媽媽的事情最敏感。她知道以后就告訴了我。林家真是太復雜了。你媽媽那樣,會不會牽連到你?”
宋鹿呆呆望了方雨萱一會兒。
看來宋綾被車撞的事情被人捂得很緊,方雨萱從旁的渠道知道了事情的前半部分,對于喪心病狂的下半部分毫不知情。這件事大概率會不了了之,被當成是一場“結局令所有人滿意”的意外。
宋鹿的手轉著水壺瓶子,頭也低下去,手指擠壓瓶身,“事情解決了。人也已經找到了。她現在住在這幢樓的55層,在靜養。”
方雨萱脆生生蹦出一個字:“草!(一種植物)”
方雨萱丟掉抱枕,八卦之魂在體內熊熊燃燒,連皮膚都燒得透出粉紅色,眼睛燒得發光,“你的意思是,你媽媽,宋綾,現在住在樓下,成了林也的鄰居?”
宋鹿“啊”了一聲,算是肯定的回應,又很嚴謹地補了一句:“是樓下的樓下。中間隔著一層。”
方雨萱的聲帶震動著,專挑要害處下手:“55層的房子是誰的?”
宋鹿擺出一個尷尬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他的。”
“你男人?”
“嗯。”
“草!草!草!”方雨萱連開一彈匣機關槍,“你男人是被你吃得死死的,被睡爽了吧。這是要供養丈母娘啊!那可是氣死她媽媽的罪魁禍首啊!”
宋鹿:“……”
方雨萱又抱起抱枕,把下巴戳進抱枕,多少掩飾掉自己的興奮,“我又話多了。真羨慕你樓下的鄰居。樓上熱火朝天新婚夫妻,樓下恨海情天丈母娘。八卦第一現場,吃瓜吃到爽。”
宋鹿:“……”
方雨萱自顧琢磨了一陣,終于,開玩笑開夠了,臉漸漸板起來,擺出嚴肅的表情,“不過這樣真的好嗎?你和林也走到一起不容易。他和你媽媽的關系實在太微妙,你應該把他們分開才對,分開得越開對你越好。安排他們住樓上樓下。你簡直是瘋了。”
宋鹿沉默著喝下半瓶子水,她終于下定決心,不想再騙方雨萱下去。方雨萱是她唯一的好朋友。把一場本來就是利益交換的虛假婚姻說成是打破世俗公約的豪情壯舉,這令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虛偽和不堪。說一個謊言,就要用成百上千的個謊言去圓。她真的厭倦了做一個小人,去欺騙一個真心為她好的。
宋鹿扯開澀澀的嗓音說:“是有原因的。”
“什么?什么?”
宋鹿從與林也重逢的那個雨夜開始講起,將兩個人如何為了報復各自的父母簽合同、登記結婚和扮演假夫妻的事情統統講出來。然后是,林家怎樣逼迫宋綾和林先生分手,車子怎樣撞宋綾,造成宋綾流產,差點送命。
之后,宋鹿在警局錄了一次筆錄,整件事情就被悄無聲息地壓下去。再也沒有人因為這件事找過她。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肇事者最后有沒有被關起來。
宋綾害怕得不敢一個人住,非要待在女兒身邊。宋鹿本來想安排媽媽住進她買下的那間小房子。在Yoyo的牽線下,她買下了黃浦區一間一居室的小房子,已經付了70%的房款,雖然房子還沒過戶,但實際上已經算是她的了。房子里有老舊的家具,暫住完全沒問題。
但宋綾嫌離女兒太遠,不夠安全。
Yoyo腦瓜子轉得快,立刻透露出來,林也把樓下55層也買下來了。55層的公寓里一應設施齊備,上任主人裝修好后一次也沒住過,完全可以拎包入住。
宋鹿一開始被Yoyo這個大膽的想法嚇到了,但實在是被虛弱的宋綾磨得沒辦法,抱著必死的決心向林也打了個電話,詢問可不可以讓媽媽暫時住在樓下。等她的房子裝修好就讓媽媽搬走。林也沉默了很久,最后緊繃聲線淡淡“嗯”了一句。
三個阿姨里,宋鹿最放心桃姨,她讓桃姨在55層住家照顧媽媽。宋鹿身邊的保鏢數從兩個增長為四個。林也還強調,這些日子,不準她去見老爺子。宋鹿猜到是為什么。她也確實不想,也不敢去招惹老爺子。
所有的事,宋鹿唯獨隱瞞了林先生對她曾做過的那些。這是埋藏在她心底最陰暗的秘密。她覺得這是她一個人的事。即使對方是方雨萱,甚至是林也,她也不想把這樣丑陋的舊傷疤展露給他們看。更何況,說出來,只會徒增另一個人的悲傷。
宋鹿說完這一切,覺得松了一大口氣。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場長長的懺悔,雖然不會改變任何已經發生的事,但說出來,就仿佛直面了自己的陰暗面,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她也就決心去做一些改變。
宋鹿滿懷期待地盯著方雨萱的臉。她看見方雨萱簡直呆了,臉上閃過極為復雜的表情,錯愕、惋惜、憤怒、悲憤、擔心……甚至還有點興奮?
突然,方雨萱唰一下把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收住,丟掉抱枕,跑過來捧起宋鹿的臉,“鹿鹿你要怎么辦呀?我說過林也是個壞男人,吃人不吐骨。如果我一開始知道有什么合同,我肯定死命勸你別腦袋一熱扎進去。可你們現在都這樣了,我還怎么勸你回頭?”
宋鹿的嘴被方雨萱兩只手擠壓,原本嬰兒肥的臉變尖,聲音含糊地重復她的話,“我們怎樣了?”
方雨萱放下手,“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們是領了證的正式夫妻吧?結婚證確定是真的吧?”
宋鹿點頭。
方雨萱分開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上,皺眉,做出認真分析的表情,“他給你住他的房子,讓你坐他的車,讓你花他的錢,讓你用他的人,讓你上他的床,享受一切林太太的權力嗎?”
宋鹿又點頭。
宋鹿用手指點尖下巴,“他帶你見林老爺子嗎?”
宋鹿再次點頭。
方雨萱沉了一口氣,“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們是什么樣子?你們就是夫妻啊,哪里假了。比我爸我媽都真。我爸媽都是分房睡,可以持續半個月讓阿姨傳話互相之間不見面、不說話。你們就是開始得有點糟糕還有點非法,后面么,嘿嘿,你們自己心里清楚。”
方雨萱半邊眉毛挑起來,一臉壞笑,“你覺不覺得,其實從一開始,林也就有花花腸子,他就是動機不純居心不良,他就是隨便找個理由騙你結婚。我擔心你啊。你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方雨萱嘴上這么說,但宋鹿卻看不出她臉上有任何真正擔心的表情。比不知道他們是假結婚的時候還不擔心!宋鹿想知道是為什么。
宋鹿的心里淺淺地……覺得方雨萱說的……好像是……真的。
不對。
也不是全真的。
宋鹿的薄臉皮從里透紅,“我們不是,”她頓一頓,目光閃爍起來,擺著腦袋,慢吞吞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真夫妻。”
方雨萱腦子有點亂,一時轉不過彎來,幾秒鐘后,她轉過來了,倒吸一口涼氣,用手捂著嘴,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夸張地“咦”一聲,尾聲調上翹,長長拖曳尾音,“林總他不行啊!”
“不是!”宋鹿緊咬這兩個字,卻又不知道說什么,一個勁低頭,越憋臉越紅。
方雨萱笑出聲,“不是什么?”她眼睛亮亮,抓耳撓
腮,“我知道了怎么辦?好像透露給無良媒體。林也和老婆結婚四個月,老婆還是處女。啊,想想就爽。看他拽得二五八萬的,還以為多厲害,結果,不不不,他是挺厲害的,看他多能忍啊。我真的巨好奇。你們到哪一步了?”
方雨萱連珠炮式問。
“親了嗎?”
“摸過嗎?”
“不穿衣服,看過嗎?”
宋鹿耳朵尖充血,一一點頭。
“沒做到最后一步?”
“嗯。”
“都是邊緣性的性行為。所以他一直就忍著沒做。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你可以啊,鹿鹿。是因為你害怕嗎?”
宋鹿沒有很快點頭,但她覺得就是這樣,最終點下頭。
方雨萱驚呼:“我以為你們都做八百回了,到頭來林也他竟然是搞純愛的。我親愛的鹿鹿,我收回那句話。你比林也厲害。他完全不是你的對手。你對他,是三只手捏田螺,拿捏得死死的。”
宋鹿卷起睫毛,“他從來沒說過喜歡我什么的話。我不確定。即使我說過我喜歡他。他也沒有表示過什么。而且,對于他來說,結婚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媽媽離開林先生,我對他是不是失去了價值?”
說完最后一句,宋鹿突然覺得難過,她媽媽剛經歷痛苦的流產,而她在這里卻在探討自己是否對林也還有價值。說到底,每個人的骨子里都是自私的。這令她覺得沮喪。她比她媽媽也好不了多少。
方雨萱露出恨友太糊涂又太不自信的表情,“你知道他工作起來沒完沒了吧?你見過他打拳的樣子吧?他是個比一般男人精力還旺盛的男人!”方雨萱抓住宋鹿的手,“他三十歲了吧?男人三十如狼似虎啊。你不要把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想象得太高尚太復雜。蟲子一旦上腦,想要壓抑靠的是什么?是驚人的意志。意志從哪里來?對出于對我家鹿鹿的保護。只有天知道,他有多想睡你。子彈上了膛要憋回去有多難。你應該最清楚啊?多憋幾次行也力不從心了呀。”
也太直白了。
宋鹿眨眨眼睛,“我怎么覺得你是林也的閨蜜。你今天一直為他講話。你以前最討厭他了。”她輕輕拍方雨萱的手背,臉已經不是紅了,而是充血滴血了。
方雨萱笑道:“我以前怕你被欺負啊。但你剛才告訴我的事讓我對他改觀了。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事。第一他不瞎,看得到你臉蛋漂亮身材好。第二他樂意給你花錢,那都是他日夜工作賺來的錢。第三他恨不得保鏢24小時跟著你,害怕有人會像對你媽媽那樣對付你。第四,把殺母的丈母娘接到家里。這不是喜歡你啊。這是愛慘了你啊。”
宋鹿被方雨萱說得一愣一愣的。她雖然認可方雨萱說的這些,可從她的角度,她更希望林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訴她,而不是她自己患得患失摸索出來,或者由旁人給她分析。她想安安穩穩吃一顆定心丸。
方雨萱輕咳了幾聲,臉一點點變得嚴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以為意,顯得下面的話不重要,“唯一的污點,是林也和女明星的關系。這點你放心。我找人去調查清楚。男人都有這個毛病,鐘情也不代表會專情。愛是真愛,但可以兼顧好多個最愛。”
宋鹿立刻說:“別去調查。我從林也的話里聽出來,Sherry米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每個人都有不愿面對的過去,有不肯向人吐露的秘密,有不想被打擾的生活。算了。他說他們只是朋友。我相信他。”
方雨萱一副被酸腐愛情嗆到了地搞怪地“哦”一聲。
宋鹿聽到手機收到短信的聲音,打開來一看,是林也發來的信息。她早些時候詢問林也可不可以介紹她入他練拳擊的那家健身館,她想雙休日去那里練體能。
林也回的是:已經給你交了會費。要練的話不用請那里的教練,韓國俱樂部里有國際頂尖的體能訓練專家,下周讓他飛申港陪你練。那個休息室你可以用。累了可以在那里睡覺。
睡覺——
因為被方雨萱提醒男人的欲望可以有多強烈,宋鹿總林也覺得這兩個字別有深意。她不是不肯。如果能確定他的心意,她可以試著去克服那種心理障礙。
宋鹿發:你的車子怎么樣了?
林也回:在修。
宋鹿:對不起。
林也沒回。
宋鹿邊編輯短信,邊喃喃:“我還是希望,他能親口承認。”
方雨萱眼珠子咕嚕一轉,“那還不簡單。俗話說,嫉妒讓男人失去理智面目全非。我來安排幾個情敵出來,逼他一逼就好了。”
宋鹿不懂了,挑起目光,“哪里來的情敵?”
方雨萱頗為無奈地說:“我親愛的鹿鹿,以前有多少毛頭小伙子愛你愛到不行。你真是完全不解風情啊。你就別管了。我來安排。”
第80章 Chapter80年輕好啊。
周一早上在中心廣場要舉行升旗儀式,早操會提前半小時。雖然市隊沒有明確規定運動員應該什么時候歸隊,但年輕人貪睡,大多數運動員會選擇周日晚上回寢室,這樣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多睡一會兒。
宋鹿兩年來也養成了提前一晚回寢室的習慣。而且,下周一她被隊里安排在登榜儀式上代表運動員發言。她需要提前一晚念熟稿子,更加不能遲到。于是周日晚上,和宋綾吃過晚飯她就回了射擊中心。
7月是夏訓起始月,也是主題教育月。市隊會用一周的時間讓運動員適應訓練節奏,到了第二周,就會結合紅色教育,開展一系列的活動。
宣傳口子的老師們這些日子最忙,一雙雙眼睛亮起來捕捉新聞素材,一支支筆桿子動起來寫新階段集訓的信息。他們會把新聞稿掛在射運中心的網站上,作為一種正面宣傳,也作為一種對運動員的鼓舞。
星期一早上天才蒙蒙亮,申港市射擊射箭中心的小型“五環廣場”上整齊地站著列隊的運動員。他們穿著統一的品牌商供給的紅色運動服,在齊聲奏唱的國歌中國旗緩緩升起。
升旗儀式后,男女運動員分列兩個隊伍,繞著迎風飄揚的紅旗晨跑2公里。利索地跑完休息15分鐘,然后,又做了一套操。到了八點半,已經完全把脛骨舒展開的運動員們終于把申港市體育局的重量級領導和射運中心的領導班子等到了。
每年夏訓的第二周,中心都會例行舉行射擊射箭隊冠軍登榜儀式。中心所有領導、運動員、教練員、工作人員以及贊助商代表參加活動。
所謂冠軍登榜儀式,就是以去年7月初至今年6月末為一個周期,為在國內外重要比賽中獲得金牌的運動員登榜,把他們獲獎的大頭照插入中心禮堂前的榮譽墻上,這么做是為了激發運動員的榮譽感、使命感和責任感。
那是一面被刷成紅旗紅的墻,上面用金色楷書寫著成人腦袋大小的幾個字——“全冠賽全錦賽冠軍榮譽榜”。全冠賽和全錦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兩場全國性比賽。宋鹿和小包師弟在今年的這兩場比賽中分別摘得2次個人賽冠軍,又一起合作摘得2次男女混合比賽冠軍。
他們是今年射擊界冉冉升起的兩顆耀眼新星。
運動員和他們的教練員在榮譽墻前排隊,依次將冠軍照片插、入
冠軍榮譽榜。男先女后。小包師弟排在隊伍第一位,宋鹿排在第二位,他們的教練排在第三位。莊嚴的國歌再次奏響,小包師弟把自己笑得像是祖國花朵的照片插進亞克力框,插完也不離開榮譽墻,就撐大一雙眼睛等著宋鹿把照片插進緊挨著他的那個框。他們合作時間長,又一起拿了2個冠軍,因此兩張照片緊貼著,顯得特別扎眼,特別登對。
小包師弟忍不住說:“師姐,你這張照片拍得真好看。”
宋鹿看著亞克力框后面的照片。照片里,她脖子上掛著獎牌,伸手提起紅色綢帶把獎牌貼在臉邊上,對著鏡頭微笑。她露出和照片中一樣的笑容。她也覺得,拍得特別好。
后方的教練暗踹一腳小包師弟,“臭小子,磨蹭什么,下去!”
宋鹿站在榮譽墻前方的麥克風邊,靜候所有運動員把照片插完。她就站在那30張笑容燦爛的照片前,代表新登榜的運動員發言:“……冠軍榮譽榜不是終點,而是一個全新的起點,我們將用更加刻苦的訓練和優異的成績回報市隊領導和教練的培養……”
稿子是辦公室老師直接給她的,她只是走流程讀一遍。她發完言,所有登榜運動員上來一字排開,市領導為登榜運動員獻上鮮花并合影。
等一級級領導講完話退場,已經近九點半。運動員們像餓狼般一窩蜂撲向食堂吃早飯。吃完早飯,一天的訓練正式開始。
因為有宣傳科的信息員在旁邊觀訓,今天的訓練日程是教練員調整過的。真實的訓練只有淚、汗和傷痛,不具備喜聞樂見的觀賞性。所以,今天的訓練千奇百怪卻又輕松異常。隊員們都樂得偷一天懶。
信息員圍觀的先是一節正念解壓課。正念有很多種形式,最常見的是正念呼吸,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像打坐或者閉目養神。射擊運動員面臨精神高壓、雜念太多、容易被思緒牽著走等等的問題,正念訓練可以用來提升大腦注意力與心理韌性水平。
宋鹿和小包師弟被分為一組。他們按照正念老師的要求,雙手叉腰面對面站立。正念老師讓隊友記住這種“勝利者的站姿”,并督促隊友在日常生活中多使用此類姿勢,也可以在上場前使用,給自己增強心力。
兩個人站了十分鐘,開始進入冥想狀態。他們需要在腦海中想象比賽的場景,通過這種場景再現的方式給大腦熱身,讓大腦快速活躍起來進入狀態。在賽前緊張的時刻,運動員可以通過一次正念冥想,清空雜念,釋放焦慮,重回專注回最佳比賽狀態。
緊接著,合作的運動員互相喊鼓勵的話。
“來吧,你能行!”
“你最棒!”
“感受小腹的擴張、收縮。”
“別忘了呼吸!”
兩人相互喊了半天,宋鹿喊得臉紅撲撲。小包師弟盯著宋鹿紅得像蘋果的臉,忍不住叉著腰哈哈笑起來。宋鹿也跟著他笑。身邊的隊員受他們感染,全都笑成一團。
“咔嚓”一聲,宋鹿敏銳地察覺到相機的快門聲,一轉頭,看到信息員的鏡頭正對準她和小包師弟。小包師弟順著她的目光也發覺了鏡頭,急忙湊到宋鹿身邊,對著鏡頭咧開嘴比了個剪刀手。相機閃光燈閃了好幾下。信息員放下相機,對兩人比了個“OK”的手勢。
早上的登榜儀式上,贊助商代表已經宣布贊助了一批全新的射擊夾克和鞋子。所以第一節技能訓練課前,隊員們領到了全新的射擊裝備。每個人都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他們總算不用穿師兄師姐們穿剩下的舊裝備,那些夾克不止手肘和腰部都磨損了,還一陣陣散發積攢了十幾年的汗味和油味。新衣服就不一樣了,只有清新的皮革香。
今天的行程撲撲滿,只來得及上一節技能訓練課,體能課更是被直接略過,為了呼應紅色教育主題,教練們直接將年輕的運動員塞進大巴士,踏上事后被信息員稱為“紅途”的學習參觀之旅。兩個信息員扛著長槍大炮攝影設備,和運動員一起參觀了申港市城市展覽中心。
朝氣蓬勃的運動員圍著黨旗團旗拍集體照,之后散開來參觀展館。
宋鹿正仰頭看展廳的宣傳板,突然聽到小包師弟喊他:“師姐,你快來。你看這是什么?”
宋鹿循聲而望,看到小包師弟身體下壓,一只手臂高高揚起來,正在招呼她過去。她走過去,兩人肩并肩看一個敞開式的小展臺。展臺上是品字形陳設的金銀銅三塊獎牌——白色的緞帶下掛著精致的鐵餅,鐵餅上是勝利女神尼姬頭頂五環圖案。
是上屆東京奧運會的金銀銅獎牌!
小包師弟和宋鹿都被這三枚獎牌迷倒了,頭越來越低,恨不得額頭頂著獎牌看,兩個人的頭漸漸撞到一起,互相用腦袋擠對方。像看到肉的兩只豺狼。
宋鹿臉紅紅地側過來,問:“你說,這是真的還是仿的?”
小包師弟一口咬定:“肯定仿的啊。誰贏了奧運獎牌舍得捐出來!”
宋鹿手指戳戳獎牌下方的講解:“這上面說是真的。暫時借出來作展覽。”
小包師弟把眼睛撐得大得不能再大,像鑒寶專家鑒定獎牌的真偽。其實,他們兩個誰都沒親眼見過任何一塊奧運獎牌。假的真的,根本不可能靠他們自己鑒別出來。更何況,每屆的獎牌還是舉辦方特制的,每一塊都不一樣。
宋鹿抬頭,獎牌展臺上方的墻上貼著一張海報,下面有個亞克力的小牌子,牌子上面寫著:第32屆東京奧運會海報。
宋鹿轉頭看向左邊,奧運健將的身姿赫然出現,整面墻上是一幀幀定格在奧運賽場上激動人心的畫面,全都是高清的、經過千挑萬選的照片——有人揮汗如雨,有人握拳吶喊,有人正用雙臂展開一面五星紅旗。或許是在確認自己獲得奧運冠軍一刻被媒體抓拍下來的。
墻上最高處寫著:東京奧運會上,46名申港體育健兒代表國家出征,勇奪5枚金牌、3枚銀牌、2枚銅牌,創造了歷史最好成績。
宋鹿心中一潮一潮翻涌心浪。
這是另一面榮譽墻。
射擊中心的榮譽墻和城市展覽中的榮譽墻差不多寬和高,但意義完全不一樣。在眼前這面墻上,你就不是自己,而是代表一個國家。
宋鹿盯著眼前這面墻,心潮越來越澎湃,血氣一股股往上涌,臉也就越來越紅。她發了會兒呆,思緒無邊無際漫出去,漫到不知道多遠之外的法蘭西,以及正在為明年奧運做準備的沙托魯射擊中心。
她的出國申請應該再去催一催。
宋鹿突然聽到身邊“咚咚咚”一聲響。她神思驟然回籠,低頭,嚇了一大跳。小包師弟的腦袋已經塞到展臺下邊,他正在把脖子往獎牌的繩子里套,繩子一端被固定在展臺上,因此,他被卡住了。
小包師弟塌腰歪脖子,在那里哀求:“師姐,你幫我弄一弄。”
宋鹿的指尖觸到獎牌的帶子,把帶子往小包師弟腦袋外扯。小包師弟野心不小,特別會挑,專門挑了金牌那塊往腦袋上套。
小包師弟立刻叫:“錯了!是幫我帶帶好。我要拍照留念。師姐你也來。快啊,一會兒被發現了轟出去!”
宋鹿:“……”深深看一眼金牌。
她又不是小孩子,才不會把腦袋往展覽品下塞。
熟悉的聲音炸起來,教練在遠處一嗓子嚎:“小兔崽子,你干什么?下來!給我放下來!”
“不管了。”小包師弟歪身子掏手機,眼疾手快調到自拍界面,鏡頭悄悄往宋鹿臉上一歪,“咔嚓”一聲拍下了自己“戴金牌”的照片,下一刻,他的耳朵就被教練扭在手里,“哎喲喲”慘叫著。
宋鹿哭笑不得地替小包師弟解下獎牌,又小心翼翼把它恢復原樣。最后看一眼,走了。
一整天對鏡頭表演結束,大家發現也挺累的。
宋鹿洗好澡臥在寢室床上刷手機。小包師弟發來微信,說他問信息員老師要了今天拍的照片,說完,手機“叮叮”響個不停。小包師弟發來十幾張兩人的照片。最后一張是在展覽館里狼狽套脖子和宋鹿看著他笑的自拍。宋鹿刷著照片,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是每一天都充滿活力。
小包師弟發來信息:師姐,你一定要發朋友圈哦。
宋鹿不是個沒有邊界感的人,也習慣了低調。但小包師弟年紀小沒有顧及。她刷朋友圈,果然,小包師弟已經發了照片,全都是他們的合照,撐滿九宮格。宋鹿嘆了口氣,把小包發來的照片存進手機相冊,卻沒有發朋友圈。
睡前,宋鹿收到林也發來的信息:今天挺開心啊。
宋鹿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回:還成。
林也沒有立刻回。
宋鹿不安地刷了會兒朋友圈。她突然發現小包師弟的那條朋友圈下有個熟悉的黑色頭像點了個贊。宋鹿點進去,沒錯,那個黑色頭像是林也。他什么時候學會玩朋友圈了?還有……
宋鹿發:你怎么有小包的微信?
那個
被宋鹿備注為“臭雞蛋”并且置頂在最上面的黑色頭像閃了閃:贊助商的福利。
宋鹿:哦。
她真不知道說什么了。
這人怎么這樣,控制欲是不是……太強了?
林也一個電話過來:“怎么把頭像換成貓了?”
宋鹿趴在床上一滾,翻成面朝天大字形躺著,盯著天花板:“蛋蛋多可愛啊。”蛋蛋是她給小貓取的名字。
林也聽懂了,笑了一聲:“蛋蛋?想了一個多月,想出個這么色的名字。”
宋鹿把手機拉遠,打開微信看著林也頭像前臭雞蛋三個字,再把手機放到耳邊:“是雞蛋的蛋!!!你不要亂想八想。”
林也有樣學樣:“哦。”
他又接一句:“不是都一樣,是一個字嗎?”
宋鹿轉移話題:“什么時候回來?”
林也回答:“周日上午。”
宋鹿驚訝,他竟然周日正好能回來。
林也用那種淡淡的、滿不在乎的、非常刻意的語氣說:“你周日要參加高中同學聚會,還答應要帶自家先生參加。我這里怎么沒接到通知?你想帶誰去?嫌我老?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