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出口的一座土坡上,一座大營拔地而起。
這里離烏鞘嶺還有一百多里,本不是最初的立營之地。在得知右賢王出現在焉支山一帶后,李廣決定改變作戰計劃,將原本藏在烏鞘嶺北開闊地的大營前移百余里,出山列陣,且將帶來的糧草、輜重亮在明處,誘使匈奴人來攻。
趙延年反對這個決定。他認為更好的方案是藏在山里,等匈奴人趕到,背山列陣,企圖截斷霍去病退路時再突然殺出,前后夾擊,重創匈奴人,接應霍去病班師。
但李廣不聽。
他認為,右賢王會在焉支山伏擊霍去病。就算霍去病謹慎,千里奔襲之后的漢軍也很難戰勝以逸待勞的匈奴人。縱使漢軍英勇,這一戰的損失也會非常驚人。
因此,有必要吸引匈奴人來戰,利用漢軍擅長的步卒大陣消耗他們的戰力,讓霍去病率領的漢軍來收拾戰場,完成最后一擊,徹底打垮匈奴人。
不得不說,李廣的這個方案有些道理,也不符合他的人設。
與其說李廣是擔心霍去病,不如說李廣是擔心他的兒子李敢。
李敢人如其名,完美的繼承了李廣的性格,以勇敢著稱,每戰必先。
如果漢軍在焉支山遇伏,李敢絕對是沖殺在前的那一個。
而且這個方案肯定符合天子的想法。
天子也不會希望霍去病被匈奴人伏擊,李廣甘愿做誘餌,主動出擊,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為霍去病創造機會,天子當然求之不得。
所以,趙延年一邊要求李廣將作戰計劃上書天子,一邊配合李廣,完成了移營。
他和李廣分工,李廣居中守營,他率領有限的騎兵游弋在外,以備不虞,同時擔負偵察任務,不斷將相關情報以旗語的方式傳給李廣。
趙延年的營地就在一個小山上,與李廣的大營遙遙相望。
此刻,趙延年正極目遠眺。
遠處的地平線上,隱隱有煙塵,匈奴人正在趕來。
“中郎,李將軍來了。”李軌按著劍,快步走了過來。
趙延年回頭看了一眼,連忙迎了過去。
李息帶著幾個衛士,正一步步地爬上山。趙延年過去,伸手拽了一把。他為了能看得更遠,選了一個絕壁,對李息來說有點困難。
“中郎好身手,不愧是天武士。”李息喘了口粗氣。“這種地方,就算是巖羊也未必上得來。”
“險處風景好。”趙延年笑道。“將軍親自趕來,可是帶了天子詔書?”
李息點點頭,從懷里掏出詔書。“天子同意了李將軍的方案,還讓我帶人來增援,以防萬一。我駐扎在烏鞘嶺北的金盤,親自走一趟,了解一下里程。萬一需要,我也好及時增援。”
“將軍費心了。”趙延年與李息走到崖前,指著遠處的煙塵。“你來得正好,匈奴人馬上就到,這一戰能否如李將軍之意,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李息看了一眼,就笑了。“只要他能按捺住,這一戰必能成功。”
“何以見得?”
李息回頭看看趙延年。“中郎是在考校我么?”
趙延年連忙說道:“豈敢。我是真不懂兵法,誠心向將軍請教。”
李息眨眨眼睛,選擇了相信趙延年。
趙延年武藝好是事實,但他沒有帶兵經驗,不懂用兵之道也是可能的。他雖然和趙延年相處的時間不長,卻能感覺到趙延年的真誠,知道趙延年不是那種裝傻的人。
李息伸手一指。“你看到大營前的那條河了嗎?”
趙延年點點頭。
他當然能看到這條河,雖然河面還結著冰,能讓人行馬走,畢竟是一條河。
“李將軍看似臨河列陣,開戰的時候,必然會派人越過這條河,背河列陣,保護這條河,使大軍有取水之路。匈奴人來了,也會先截斷這條河,讓他無水可用。但是,我如果猜得不錯,他已經儲存了足夠用的冰,就等著示弱,讓匈奴人以為他有斷水的可能,不急于進攻。”
李息特意說得很慢,好讓趙延年有理解消化的時間。
趙延年一開始的確沒有明白李息在說什么,想了一會,才勉強弄懂了李息的意思。
李廣處處示弱,就是要掌握戰場節奏,避免提前暴露實力,嚇跑匈奴人。
他要匈奴人先動手,拖住匈奴人,等霍去病返回。
如果打得太狠,或者動手太早,匈奴人嚇跑了,計劃就全落空了。
“李將軍用兵如神,不愧是飛將軍。”趙延年又看向李息。“將軍也是高手,延年受益匪淺。”
李息哈哈一笑。“中郎言重了,這些都是常識,六郡子弟都知道的。飛將軍當然也知道,只是他一般不屑用這些心思,更喜歡直接擊敗對手。等他遇到麻煩了,才會用計。這次能這么做,很難得。”
趙延年不禁莞爾。
不愧是老朋友,李息太了解李廣的性格了。
他不是不會兵法,只是不屑用,更喜歡直接莽上去。
說到底,還是恃勇,而且是匹夫之勇。
示弱?不存在的,除非真的被人抓住了。
這次能主動示弱,甘愿做年輕人的配角,真心不容易。
雖然這年輕人主要是指他的親兒子李敢。
不怕老將莽,就怕一直莽的老將學會了說謊,這次右賢王要倒霉了。
說話間,一隊騎兵已經來到大營前。統兵的匈奴人看了一眼后,立刻派出十幾名騎兵,繞著大營查看地形,又派出一些騎兵,沖進山谷。
趙延年、李息都做好了準備,示意部下藏好,別被匈奴人發現,壞了李廣的事。
又過了大概半個時辰,一支規模更大的匈奴騎兵趕到,與之前到達的騎兵匯合。
趙延年看到了熟悉的戰旗,確認了斥候之前打探得到的消息無誤。
右賢王真的來了。
——
右賢王抬起頭,看了看對面山坡上的漢軍大營,又轉頭看了看南側的大山,心里隱隱不安。
“多派人手,去山里打探,看看有沒有漢軍埋伏。”
“已經安排了。”先一步到達的相國貴山說道。
右賢王很滿意。貴山雖然年輕,卻心思周密,有很多事,不用他說,貴山就安排好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提醒道:“這不合李廣戰法,要多加小心。”
貴山笑笑。“我倒是覺得,這并非李廣本意,只是無可奈何。”
“為什么這么說?”右賢王不解。
貴山抬手,用馬鞭指著對面山坡上的大營。“從戰旗的數量來看,這支漢軍大概有五六千人,帶了不少糧草,卻沒有多少馬匹。所以李廣的任務就不是作戰,而是接應。他可是成名多年的宿將,卻一直沒能封侯,如今更是淪落到為后輩做接應,不是無可奈何,還能是什么?”
右賢王眨眨眼睛。“漢朝皇帝也是任人唯親,衛青、霍去病都是他身邊的人,機會也最多,尤其是這霍去病,漢朝皇帝幾乎將漢軍所有的精銳都調給他了。李廣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好事?”
貴山哈哈一笑。“可惜,最厲害的那個沒給他。”
右賢王也笑了。“還是伊稚邪舍得下本錢,用一個女兒,就封住了趙延年。”他想了想,又道:“相比之下,我還是不夠狠。要是早點將妹妹送到長安,趙破奴也出不來了。”
貴山的笑容有些苦澀。
他曾經勸過右賢王,但是右賢王不肯。他堅持認為這一戰成功的機會很大,等擊破霍去病之后,再將妹妹嫁給趙破奴也不遲,還能爭取到更好的條件。
可是戰事一開始,他就發現不對了。
先是渾邪王不聽指揮,屢次違背之前的計劃,擅自組織會戰,結果被霍去病接連重創,最后在冥澤附近全軍覆沒,迫使右賢王不得不調整計劃,改決戰為伏擊。
后來又發現李廣帶著大量輜重,出現在戰場,直接將右賢王在焉支山伏擊霍去病的計劃摧毀了。
說來說去,只有一個原因:他們都低估了漢軍。既低估了漢軍的戰斗力,也低估了漢軍的團結。
誰能想到小小的馬鐙,會讓漢軍持矛突擊的威力暴增?
誰能想到一生好戰的李廣會甘心為后輩做接應?
短短幾年,漢匈形勢就發生了逆轉,匈奴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或許要從大巫師被趙延年殺掉算起。從那以后,匈奴人面對漢軍,就幾乎沒有取得過像樣的勝利。
這一戰如果還不能取勝,以后估計也不會有機會了。
每次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怎么打?”右賢王看了一眼貴山。
貴山打起精神。“先切斷他們的水源,看李廣如何應對。如果他這樣都不敢出戰,就是想等霍去病班師,夾擊我們,不能不防。”
右賢王表示同意,隨即命人準備進攻。
兩百騎兵下馬,拿起了盾牌,抽出了長劍,在山坡前列陣,做好了進攻的準備。
五百騎兵出列,其中一些人策馬沖向山坡,進行馳射騷擾。一部分人下馬列陣,準備用弓箭掩護同伴進攻。他們也清楚,這次出戰的任務不是突破漢軍的大營,也不可能突破漢軍的大營,只是試探一下漢軍的反應,所以都特別輕松。
——
趙延年站在山坡上,看著匈奴人發起試探性的進攻,看著李廣派出五百步卒出營,越過冰凍的河流,夾水列陣,不禁笑了笑。
雙方都不相信對方,都在試探。
就看誰演得更像真的。
這一幕看起來很熟悉,又很陌生。
漢匈交戰多年,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匈奴人進攻,漢軍防守,一如眼前。
區別是這一次漢軍是深入匈奴人的腹地作戰,而不僅僅是守邊。
“派步卒出營列陣,可以保證大營的安全,避免被匈奴人封鎖在大營里。”李息一邊看,一邊向趙延年解釋李廣的用意。他很喜歡趙延年這個后生,愿意講一些用法經驗,來彌補他的不足。“如果讓匈奴人沖到大營邊,向里面射箭,不僅會出現起火之類的問題,也會讓將士們緊張。如果是夜間,還有可能發生營嘯……”
趙延年認真的聽著,這是他難得的機會,以前從來沒有人給他講過這些。
包括李廣在內。
按理說,他幫了李廣父子那么多,李廣應該傳授一些用兵經驗給他。
以他對李廣父子的了解,也不像是那種知恩不報,藏著小心思的人。
之所以一直沒講,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李廣就沒什么成功的經驗可言,要么就是李廣太大意,覺得這些常識,他肯定都懂,沒必要講。
“步卒出營列陣,看起來危險,其實反而安心。戰士們會覺得,只要他們能擋住匈奴人的幾次進攻,就可以退回營地休息。萬一戰事不利,也可以退回去,營里會安排強弓硬弩接應他們,匈奴人不敢輕易靠近……”
趙延年贊了一聲。“將軍對戰士們的心思把握得也這么準,我當初在邊塞的時候,很多人就是這么想的。”
“我也是行伍出身。”李息無聲地笑了。“六郡子弟,幾乎都是如此,從普通士卒一步步積功升遷,不用心的都死了,別說封侯了,做個都尉都難。”
“為什么是都尉,而不是將軍?”趙延年有些不解。
“都尉可以獨領一壘,可以有自己的親衛,不用再親自上陣搏殺了。”李息拍拍趙延年的肩膀。“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和飛將軍這樣的武藝。戰場上,兩軍混戰,就算是身手好的人也難免受傷,甚至被亂箭射殺。只有做了都尉,有了親衛保護,除非慘敗,被敵人攻破了大營,全軍覆沒,否則一般不太可能有性命危險。”
說到這里,李息忍不住笑了一聲。“喜歡身先士卒的,另當別論。”
趙延年也笑了。
看來李廣喜歡沖鋒陷陣的性格也不是主流,哪怕是六郡良將子,也沒幾個像他這樣做了將軍還喜歡沖殺在第一線的。
畢竟是人,是人就會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太隨便。
像李廣這么浪的,不多。
都說性格決定命運,李廣的命不好,沒能封侯,有時與勢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的性格。
趙延年有點擔心起來。“那他這次還會身先士卒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李廣如果又上了頭,那可怎么辦?
“應該不會。”李息看了趙延年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在你面前,他不敢稱勇。既然打不出以一敵百的戰績,又何必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