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還算數(shù)嗎
并非是何守悟以貌取人,他看著封澄那張臉,實在是想不明白趙負(fù)雪怎么就舍得給這樣的人當(dāng)外室。
想不明白就不想,總之他混了這么多年,狗咬人的世界見過了,人咬狗的世界也理解了,比這更獵奇的事情也不在話下,何守悟秉著不得罪任何人的想法,剛剛重新端出了溫文的笑容,還未開口打圓場,那人便冷不丁道:“你為什么沒有變老。”
何守悟:“……”
他緩緩地收起了笑意,面無表情地看著封澄。
封澄不覺有他,直直地看著他:“今年何大人貴庚?凡人壽數(shù)短暫,眼下應(yīng)該已是垂垂老矣,為何還是少年模樣,未曾老去?”
修道者修行有成之時,容貌與身體便會固定在最為強(qiáng)健的青年期,可何守悟一介凡人,是如何做到讓年歲固定在如此年輕的時候的?
何守悟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一言未發(fā)地看著她。
封澄哂笑:“看來是我問得不對了,坐。”
何守悟若有所思地看了趙負(fù)雪一眼,隨即轉(zhuǎn)身落座,那黑袍女子在椅子上坐了,翹著二郎腿,大馬金刀的模樣,不像是正經(jīng)女子,倒像是從哪來逃出來的兵痞。
兵痞,何守悟似有所覺地抬起了頭。
趙負(fù)雪那位自爆而死的前相好,也是個臭名昭著的兵痞——他好兵痞這一口么?
封澄皺眉道:“茶水不好,這是陳年的苦葉子了吧?聞著有股腐臭氣,拿去換了。”
侍從愣著看了趙負(fù)雪一眼,趙負(fù)雪將茶盞放回在了桌上,他連忙去把三人的茶盞撤下去,換新茶。
奇怪了,趙府這些年雖低調(diào)了許多,可總不至于連好茶都上不起,侍從出了門,把茶杯放在鼻尖嗅嗅,搖著頭,倍感奇怪地走了。
哪里有腐臭氣呢,分明是清淡的茶香,上好的雪嶺烏云呢。
而何守悟卻不自覺地捏緊了手指。
自從行血修秘術(shù)之后,他雖得長生,身上卻憑空多了一份揮之不去的腐臭味道,還需日日服飲修士鮮血,可他用了上百種名貴香料熏制,應(yīng)該早就聞不出來了才是!
這般想著,他握了握拳頭,終于開始說他此行的目的。
“尊者,”他沖趙負(fù)雪拱了拱手,“前些日子我聞外地來報,上野、中淮、三山一帶的靈石礦脈,似乎全部拒絕向洛京提供了,尊者知道這是為何么?”
這三處礦脈乃是大夏最大的三條靈石礦,洛京傀儡術(shù)所用的靈石有八成出自這三條礦脈,此時仙門大比已經(jīng)迫在眉睫,而傀儡機(jī)關(guān)術(shù)卻被扼住了命脈,整個宗門已經(jīng)慌成了一團(tuán)。
他身為傀儡機(jī)關(guān)門的門主,一番細(xì)查后,自然要向始作俑者討個公道。
趙負(fù)雪淡淡的,好似只是聽到了東家狗咬西家狗的瑣碎雜事一樣,“何來受制一說?既是買賣,自然價高者得。”
“咳咳咳——”
封澄嚇得嗆了一口水出來。
天地良心,她以為趙負(fù)雪會用什么法子遏制住幾州礦脈,沒曾想竟是干脆利落地用錢買斷了!
一口氣買斷了三地的靈石!日子不過了?
何守悟也是沒想到趙負(fù)雪竟然拿的這個想法,當(dāng)即倍感荒謬,哈地拊掌一笑;“尊者可是認(rèn)真的?三地礦脈,你吃得下,也難消化。”
趙負(fù)雪淡淡道;“我既敢買,自有用得上之處,趙家的銀錢倒不勞何公子憂心。”
既已如此,何守悟也不虛與委蛇了:“出個價,把這批靈石分我三成,價錢隨你出。”
來得突然,三地絕大多數(shù)的靈石已被趙家吞掉,僅剩散戶絕無可能供得起機(jī)關(guān)門修行,七日之后便是百家大比,他難道要帶著一群沒有沒有靈力的偶人上場么?
還有,趙家不問世事多少年了,怎么就突然出手吞了這么多靈石?何守悟只深恨自己不提防。
“三成?”趙負(fù)雪笑了笑,“何公子倒是獅子大開口,張嘴就是三成,我倒是不缺你這些銀錢,反而崔家?guī)ё呶礆w的靈器,可以取賬本來對一對。”
何守悟陡然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雞一樣啞了。
封澄悄悄拉了拉趙負(fù)雪的衣袖,小聲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敢和趙家做生意?”
據(jù)她所知,趙負(fù)雪上次借賬目上門討債,可是直接抓走了里頭的血修鷹犬。
按理來說,不會再給趙負(fù)雪上門的機(jī)會了。
趙負(fù)雪輕聲道:“借的時候不知道是趙家。”
封澄:“……”
你牛。
何守悟臉色陰了陰:“既如此,尊者是不想將此事善了。”
趙負(fù)雪抬了抬手,淡淡道:“自‘千金’后,天機(jī)獨大,百家式微,十年一次百家大比,意在激勵仙門百家激流而上,所設(shè)寶物為不世出之珍寶,今年的東西,聽說更是不凡。”
何守悟的手狠狠的捏緊了掌心。
“那位地魔的骨頭,能令凡人一躍而得仙根的至寶。”
何守悟沉聲道:“這骨頭與你們天生的修士有何相干?”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了,何守悟憤憤地盯著趙負(fù)雪——憑什么他生下來就有的,他一輩子也得不到!
趙負(fù)雪平靜道:“它不能在別人手中,誰也不行。”
一掌拍下,何守悟憤然站起:“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辭了!”
誰知一旁的封澄倒是笑了:“急什么啊何公子,我也有事要問你呢。”
何守悟微微回過了頭,卻見她鬼魅似的貼來。
“數(shù)十年前長煌大原屠城慘禍,”她微微一笑,“不知大人午夜夢回之時,可曾記得數(shù)萬將士哀嚎的孤魂。”
剎那間,何守悟感覺到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炸了起來。
“……你是誰。”
封澄道:“猜猜。”
何守悟不知想到了什么,當(dāng)即慘白著臉,脫口罵了一句:“故弄玄虛!”隨即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連看也未曾看一眼。
待他走遠(yuǎn),趙負(fù)雪才慢慢地走到了封澄的身邊。
“當(dāng)年長煌之戰(zhàn),”趙負(fù)雪道,“傷亡士兵的親眷家屬,我已命人送去撫恤。”
封澄抬頭看著趙負(fù)雪,目光怔怔,他兩手微微張開:“雖說這樣有些不道德了,但是……要不要來報答一下我,不要想旁人了。”
她剎那便懂了趙負(fù)雪的意思,登時有些好笑,趙負(fù)雪輕輕地靠近,然后試探地伸出了手,慢慢地貼上了封澄的后背。
封澄的背似乎僵了僵,片刻,沒有推開他,也沒有立即逃跑的意思。
趙負(fù)雪慢慢地將她攏入懷中。
溫暖而魂牽夢縈的身體被他擁住的剎那,趙負(fù)雪心中甚至生出了終于完整的喟嘆,封澄低著頭,露出了一節(jié)雪白的后頸,他把頭貼過去,半晌,不肯松開。
雖然能感覺到封澄仍是克制不住地想逃,但好在這次,還是乖乖地沒有動了。
“長煌那邊著急么,”他啞聲道,“要急著回去?”
封澄在他懷中,半晌,怔怔地點了點頭。
“最遲今晚,”她道,“我得回去了,那里離不得人。”
趙負(fù)雪好似有點沉默。
封澄有些心虛地補(bǔ)充道:“等你睡下,我再走,也沒那么著急。”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錯覺,她感覺趙負(fù)雪的環(huán)抱更緊了,幾乎要把她硬生生壓在骨血中似的。
片刻,趙負(fù)雪溫和一笑,輕聲道:“好。”
就像方才陡然的窒息像是她的幻覺一樣。
封澄已經(jīng)不記得和趙負(fù)雪上一次平靜地對坐是什么時候了,從前的決裂太過慘然,將師徒之間曾有的溫情盡數(shù)砸得煙消云散,于是她重新坐回趙負(fù)雪的寢居時,幾乎是坐立難安。
她留心打量,只忽然便被寢室書案上幾卷枯黃紙卷吸引了視線,她感覺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見過似的,瞇了瞇眼睛,猶豫片刻,矮身溜了過去。
紙被保存得極好,甚至打開的時候,還能清晰地認(rèn)出里面的每一個字,以及寫下這幾個字時的心意。
騰地一聲,封澄感覺自己的血液全部沖到了臉上。
這東西怎么會在趙負(fù)雪這里?
鬼鬼祟祟地,封澄把紙扎好,正要原樣放回去,手上卻被突然擒住了。
一回頭,恰是趙負(fù)雪含笑的臉。
“在看什么。”
他把方才去烹的茶水放下,封澄掙扎道:“寫得亂七八糟的,誰能認(rèn)出是什么?”
趙負(fù)雪挑了挑眉,慢條斯理道:“哦?那我可念了。”
封澄嚇了一跳,抬手便要把紙卷搶來:“不準(zhǔn)念!”
趙負(fù)雪松手,任由紙卷被封澄抓住,旋即勾唇笑了,手指輕輕地卷上了她的手指。
“敢寫不敢認(rèn),封大人,早有這般心思,怎么還一個人憋著。”
封澄毛都炸了。
她總算是發(fā)覺了,從前的趙負(fù)雪多少還端著點死氣沉沉的仙人架子,瞧著跟七情斷絕六根清凈似的,眼下的這個可與從前那個大不相同,不光是行動間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活氣,連臉皮都像是不怎么要了。
這么想著,封澄像被他的手指燙著了一樣,猛地便要抽回手,誰料趙負(fù)雪像是早有預(yù)料似的,一掌緊緊地扣住了她。
“噓……白紙黑字,都是你寫的,現(xiàn)在還算不算數(shù)?”
清冷絕塵的仙人居高臨下,緊緊地盯著她,封澄看著,倏地便出了神,緊接著,一節(jié)手指便揉上了她的唇。
面上笑意溫和,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色。
“說話,還算數(shù)嗎?”
第132章 第132章比武招親
怎么啃上去的,封澄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書房似乎燃了什么寧神靜氣的香料,可這鎮(zhèn)靜的香氣半點兒也沒叫人冷靜下來,封澄甚至無暇去想,在師尊的書房啃師尊的嘴到底是哪本圣賢書教出來的倫理道德。
趙負(fù)雪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接吻不知道閉眼的少年了,他的吻長驅(qū)直入,熾熱而貪婪,帶著他身上淺淡而格格不入的冷香氣,她的唇舌一片酸麻,從舌根出帶出一片粘膩的酸楚,偏生趙負(fù)雪還不知饜足似的,在封澄萌生退意的剎那,反手扣住了她的頭。
半晌,封澄終于從混混沌沌的大腦中拔出了一絲清明,她抬起牙齒,狠狠的咬了趙負(fù)雪一口,本望他吃痛放開,誰知他即便被咬,仍舊不肯松手,只將這個混著血腥氣的吻碾在她的唇上,幾度輾轉(zhuǎn),幾乎將她嗆得眼紅。
修士的血,于血修而言,本就是不容抗拒的成癮物。
何況是趙負(fù)雪。
最后分開時,二人皆有些氣喘。
屋中寂靜,封澄站在原地,盯著趙負(fù)雪看著,半晌,略略偏開了視線。
他依舊是封澄經(jīng)年間只敢在心底肖想的仙人模樣,墨發(fā)如瀑,眉眼含笑又繾綣,見一眼便要失神。
這雙眼睛終于不再是冷淡自持的樣子了,可她卻不敢看了。
“……”
半晌,封澄悶悶地別過頭,道:“對著這張臉,你也能親得下去啊。”
她指的是糊在臉上的人皮面具,方才回來,面具都沒除下,眼下她這副尊容猙獰無比,說是驚天地泣鬼神也不為過。
趙負(fù)雪好像才注意到似的,他認(rèn)真端詳了片刻 ,忍俊不禁地笑了一聲,隨即閑閑地摸了摸嘴唇,道:“是有些虧,再賠我一個。”
封澄:“……”
耍流氓啊你。
一去五十年,婚書已經(jīng)陳舊不堪,如若是尋常眷侶,已經(jīng)能從青絲到白頭了。
這一吻,還有這冊小心收存的婚書,將封澄連日間的自欺欺人全部撕裂開來。
沉默片刻,封澄道:“出去走走吧,我好久沒來洛京了,也該你這個東道主盡一盡地主之誼。”
她沒有叫他師尊。
趙負(fù)雪看著她,片刻,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隨即俯身過去,扣住了封澄的手。
十指相扣,是個不容掙脫的模樣。
握得太緊,封澄的指節(jié)有些活動不得,她想了想,還是任由趙負(fù)雪去了。
總歸今夜就要啟程回長煌大原,這段時候,封澄也珍惜。
不御劍,能去的地方有限,封澄作了男裝打扮,抬頭眼見著趙負(fù)雪頂著那張臉就要往外沖,當(dāng)即忙不迭地翻了一只幕籬來,輕紗遮住了趙負(fù)雪的臉,她才放心地牽住了他的手。
趙負(fù)雪便平靜地看著她動作。
離開趙府,二人乘了車馬,不過片刻,便來了洛京最為繁華的西市。
這里是封澄年少時慣常來玩耍的地方,走了幾步,她便被一座花枝招展的酒樓吸引了目光,紅綢彩幔與擁擠人群中,封澄擠進(jìn)去定睛一看,只見四字“比武招親”。
好大的熱鬧,封澄眼睛登時一亮,愛湊熱鬧的心思登時熱了起來,她抬頭笑道:“這都幾十年過去了,洛京還有這么大的熱鬧看。”
堂中人聲鼎沸,中臺上正有兩位年輕劍客對打,一旁的助威叫好聲不絕于耳,而二樓高臺之上,則坐著一披著喜服與蓋頭的年輕女子,捧著一只玲瓏?yán)C球。封澄聽見路人道:“這葉家堡的娘子,花容月貌,芳名遠(yuǎn)揚,并不比得尋常那些比武招親的悍婦,而是別一份江南美人兒,也不知誰有這艷福。”
另一人則嘆道:“你說葉老堡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比武招親了,還要禁用靈力的。”
“噓,聽說是惹禍上身,無奈之下,只能以萬貫家財作求,找個得力的庇護(hù),你瞧上面那赤膊男人——純拼軀體,爹生娘養(yǎng)的人哪里比得過血修?所謂比武招親吶,不過是個噱頭,人家葉老堡主啊,是要找個血修!”
臺上二人已打到了尾聲,粗壯些的壯年男子雙目血紅,手持流星錘,一錘正中對面小腿,對面清俊男子哀嚎出聲,舉手示意,灰溜溜地滾下了臺。
人群中爆發(fā)出了噓聲,男子哈哈大笑:“還有誰來!?”
眾人雖不齒血修,明面上卻無人敢上前招惹,一片寂靜之中,封澄聽見有人嘆息道:“這霍老錘可不是個人,葉家姑娘跟了他,真是有苦受了。”
聞言,封澄抬眼,披著喜帕的葉小姐似乎也正向這邊看來。
霍老錘大笑著向看臺一旁拱手:“既然沒有人上臺,那葉老堡主……不,岳父大人,小婿便——”
忽然,二樓的葉小姐站了起來,隨即舉起手中的繡球,抬起手來一丟!
這一丟仿佛使盡了葉小姐渾身的氣力,她站立不穩(wěn)地踉蹌,險些摔下了高臺,可即便如此,這繡球也并不能丟得多遠(yuǎn),只輕飄飄地飛下了臺。
正對著封澄這一片的方向。
封澄抬手,下意識地便接了個正著。
霎時間,人群中寂靜了。
葉小姐丟完繡球,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輕喘了兩口氣,才從容地坐回了椅子上。
“這……這繡球?”
“什么意思?按理來說,臺下若有葉小姐心儀的人,接了葉小姐的繡球,也是要上臺去打的。”
可——
眾人齊齊看向身量單薄的封澄,又齊齊地看向驟然陰下臉的霍老錘,心底不約而同地齊齊捏了一把汗。
……這實力,有些懸殊。
霍老錘似乎也是這么想的,他嗤笑一聲,慢條斯理道;“岳丈大人,沒曾想,這臺下還有葉小姐的情郎啊?”
封澄捧著繡球:“?”
看臺上的老人豁然站了起來,他亦是急得一頭的汗:“豈敢豈敢,小女從來閉門不出,連閨閣都不邁的,豈會在外有情郎?葉泉!你瘋了!”
這繡球,本是他預(yù)先打算,若無血修肯上臺,再拋繡球下去引一位血修上來,可眼下霍老錘已然奪魁,葉泉又為何多此一舉!
還拋給了個顯然就干瘦無比的小子!
葉泉一聲不響地坐在高臺上。
霍老錘慢慢道:“哦?那這是什么意思?”
葉老堡主轉(zhuǎn)而對封澄道:“這位英雄,小女年少不懂事,誤拋了繡球,您既然無意,不如——”
誰知霍老錘突然地開口打斷了他,森冷的目光在封澄身上梭巡:“岳丈大人,接了繡球,他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多浪費葉小姐的一片癡心。”
他重重地把錘子砸在了地上,驚起了葉老堡主一層冷汗。
“葉小姐已經(jīng)夠讓老子不爽了,你也要叫老子不爽?”
趙負(fù)雪輕聲道:“殺了,還是走?”
封澄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手里的繡球,旋即抬起頭,重新看向了葉泉。
“我挺想多管閑事,”她沉吟片刻,道:“她剛才這球,是沖我來的。”
趙負(fù)雪:“嗯?”
封澄道:“沒道理見死不救,那血修看起來可不像好人。”
上頭的霍老錘獰笑道:“不若這樣,那小子要是不想打,就乖乖過來給我磕三個響頭,老子也就饒了你一條小命,至于不守婦道的葉小姐嘛……”
他撇了撇嘴,好似很勉強(qiáng)道;“你葉家不是還有個小女兒,一起給老子娶了,老子也就不計較了。”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看臺上的葉泉豁地站了起來,怒聲道:“你怎么敢!綿兒才十歲!”
“你不守婦道,老子為啥要撿破鞋?十歲正好,總不會這個也不守婦道,哈哈哈!”
霍老錘哈哈大笑,封澄忍無可忍,偏了偏頭,悄聲道:“借你的斗笠。”
趙負(fù)雪毫不遲疑地將斗笠解下。
一躍而上,封澄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臺上,霎時間,霍老錘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止了聲,片刻,他難以置信道:“你竟然敢上來?”
封澄并沒有帶兵器。
她壓著聲音,低沉而模糊不清:“你說得太麻煩,我想了想,不如你輸在這兒省事。”
“大言不慚!”
霍老錘大怒,掄著流星錘便向封澄正面沖來,眾人眼見著粗壯的霍老錘向瘦小單薄的青年撲來,當(dāng)即不忍心地閉上了眼睛,誰知一聲巨響,眾人一看,這滿是尖刺的流星錘竟被生生地砸進(jìn)了臺中!
青年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連衣角都未臟一下,隨即向霍老錘勾了勾手指:“再來。”
霍老錘勃然大怒:“小子找死!”
又是一記掄錘,他的身體強(qiáng)度極為駭人,連帶著用錘子這種極重的兵器也速度駭人,誰知這片濃煙散去后,封澄依舊負(fù)手站在一旁,笑吟吟道:“繼續(xù)。”
這一回,霍老錘徹底怒了,他咆哮著丟下了錘子,身體速度霎時拉到最大,
猛地向封澄撲來。
而封澄等的就是這一剎。
離開了兵器的防護(hù),他身上的弱點暴露無遺,封澄盯準(zhǔn)了他的心頭脖頸,方要出手,卻見霍老錘嘴角勾出一絲詭異的笑來。
還未等她明白這笑的意思,卻見他心口脖頸驟然綻出兩刀血口,緊接著,猩紅的暗刺從中豁然而出!
血修的招數(shù)!
臺下眾人霎時大嘩,當(dāng)即有人大喊:“他耍陰招!”
血修凝血成神兵利器,一息尚存便有反殺之機(jī),可貼得如此之近了,哪怕是神仙來也是躲不了的。
一聲血肉刺破的悶響。
眾人愕然地沉默了。
霍老錘像只破得爆絮的娃娃一樣,呆呆地插在一桿血色的長槍上。
那原本鋒利無比的尖刺,已經(jīng)化作了軟塌塌的腥臭血液,粘稠地向下流淌。
局勢逆轉(zhuǎn),眾人的心頭卻重重地向下一沉。
——這也是個血修。
第133章 第133章內(nèi)人醋大
葉泉的臉并沒有因為霍老錘的慘死而產(chǎn)生半分波動,血槍出體的剎那,封澄抬起眼睛,余光瞥過彩帶飄揚的臺上。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錯覺,她的身影幾乎堅定得像個殉道者了。
擂臺之上,出了人命,還是血修的人命,群聚著的眾人霎時察覺了不妙,不過片刻,便鳥獸狀散了。葉老堡主幾乎要崩潰了,他雙手扶著頭,哀嚎道:“英雄,你可是把老夫送上絕路了啊!”
頓了頓,他又眼睛一亮,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封澄,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既然你贏下了比武招親,那么一定要娶走我的女兒!”
封澄作男兒打扮,從軍多年,她身量本就不似閨閣女子,稍作妝飾站在那里,也就如同一個單薄些的青年男子般。
一陣雞飛狗跳,這老當(dāng)益壯的老頭兒好像也突然之間不怕血修了似的,不光封澄的兇器如何駭人,依舊是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不放,封澄尚未來得及動作,那老頭的手腕上便驟然押上了一道冰冷的劍。
“放手。”他冷冷道。
來者正是趙負(fù)雪。
他的劍像一道久凍的冰似的,登時凍得葉老堡主一抖,訕訕地縮回了手去。
封澄沉吟片刻,道:“葉老堡主,今日上臺乃權(quán)宜之舉,并非我有意為之,娶親一事,還是罷了。”
她的聲音壓得低沉,一聽竟不像是青年男子,反倒是甕聲甕氣,葉老堡主猶疑片刻,緩緩開口道:“我自把葉家堡家產(chǎn)贈你,連同如花似玉的女兒一道,你還有何權(quán)宜之處?家私配不上?模樣配不上?”
霍老錘的死帶走了霍老錘的命,也帶走了葉老堡主的理智,他看著她,幾乎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是不敢置信,如此千金拱手送之,竟有人推脫不要。
葉泉裊裊婷婷地走下了樓。
眼瞧著這老頭要瘋了,封澄想了想,拱了拱手道:“已有家室,還望葉老堡主體諒。”
話音一落,趙負(fù)雪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身著紅衣霞帔的女子端然地站在了老態(tài)龍鐘的男子對面。
葉老堡主目光中仍含著隱隱的希望:“那……千金與你做小,可好?”
封澄;“……”
趙負(fù)雪的眼睛危險地一瞇,拇指已按上了劍柄。
封澄額角一跳,沒曾想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爹,登時全身上下的神經(jīng)齊齊起立報警,她連忙不著痕跡地攔在了趙負(fù)雪與葉老堡主之間,強(qiáng)笑著道:“內(nèi)人醋大,不敢造次。”
此言一出,她感覺到身旁的趙負(fù)雪微微一僵。
內(nèi)人醋大。
輕飄飄的一句話,羽毛似的,砸下來卻轟然作響。
他將這四個字繞在唇邊,仿佛是含了千斤重的一塊真心似的,吞又舍不得,吐又舍不得,只將人噎得愣怔。
要糟,好像被封澄不著痕跡地哄了一下,趙負(fù)雪想。
她年少時尚能算得上一眼望得到頭的莽子,赤子心腸,五臟六腑都像琉璃似的,猜都不必猜,便摸得一清二楚。后來漸漸地老道,長出了一副捉摸不透的油嘴滑舌,原本那點琉璃似的真心,便突然地看不明白了。
霎時間,趙負(fù)雪心中幾乎生出了感激。
在一切朦惘的混沌之中,他獨抱著心頭情意,像是子夜中踽踽獨行的瞎子,天地漆黑,唯有一人提燈,唯有一人能救他。
她走來,子夜盡。
封澄尚不知一句輕飄飄的內(nèi)人醋大給趙負(fù)雪補(bǔ)足了多少橫沖直撞的心理活動,眼下她最疑惑的,便是葉老堡主為何硬要將萬貫家財拱手讓人。
于是她便疑惑無比地問了,這一問可不了得,葉老堡主幾乎要抱頭痛哭了。
“您,您,唉!還不是因為咱們的天機(jī)稅!”
天機(jī)稅?封澄幾乎被這個分外陌生的詞匯沖得傻了,她有些茫然地想——那是什么?
大夏這么多年,她仙人凡人都做過,在做凡人的時候沒交過所謂“天機(jī)稅”,開始修道后更是沒收過什么亂七八糟的錢了,不僅這般,她連出門打群架都得把天機(jī)院的腰牌摘了,結(jié)果被天機(jī)所抓到還是賠了銀子、扣了腰牌。
什么時候天機(jī)師這么有錢了?
正在她茫然之際,趙負(fù)雪輕聲道:“這是你死后才出來的名堂了,是為了養(yǎng)護(hù)修士以及供給修士的日常消耗,新增的一門稅。趙家也曾收到過,數(shù)額頗大,我拒了。”
葉泉從容地行了個禮。
“公子,”她溫和道,“我葉家堡開罪了一個名叫何三草的血修,原本天機(jī)稅,我葉家堡每年只需往官中繳納一成年利,可從去年來,那血修上門征收,一年竟要吞掉我葉家三成稅,且有越來越苛刻之勢,興許明年,或許再一年,便又巧設(shè)名目,使我們背上巨債也說不定,家父無奈之下,只好寄希望于比武招親,指望女婿下口能比那群血修輕些,至少不至于我父女流離失所。”
說到這里,葉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可如此這般,公子說,是不是抱薪救火。”
她說得的確有道理,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血修連人都吃,哪有什么手下留情的道德。
誰料葉老堡主愣了愣,突然暴怒而起,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道:“這哪里有你說話的地方!”
葉泉長了一副七竅玲瓏心腸,卻是弱柳扶風(fēng)之姿,被這么掄圓了打一巴掌,連話都說不出,便軟軟地栽倒在了地上。
紅衣霓裳霎時沾了粘稠臟臭的血污。
封澄一愣,隨即飛身過去扶起葉泉,怒道:“她是你女兒,你怎么能打她!”
葉泉怔怔地捂著發(fā)燙的腮。
葉老堡主冷笑一聲,山羊胡須被氣得發(fā)抖:“我是她老子!既然生得她,就打得她!當(dāng)著大人的面,口出狂言,毫無教養(yǎng)!這是我教你的么?”
葉泉文靜地捂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話畢,葉老堡主又上來討好道:“大人見諒,小女實在不懂事,這絕非我葉家上下所想,但凡大人想要,我自將家產(chǎn)拱手送上。”
瞧著這模樣,封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轉(zhuǎn)身道:“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葉泉抬起頭,雖蒙著紅帕,封澄仍然能感覺得
到她的愕然。
“葉家愿意和血修做生意,把家產(chǎn)用作血修的口糧,我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走?”
這次不光葉泉,連葉老堡主也傻了眼。
封澄沖她笑了笑:“足不出戶的女兒,卻有這般見識與膽氣,我正少一個膽大心細(xì)的軍師,你身體孱弱也沒關(guān)系,沒有靈力也沒關(guān)系,總歸不要你出面,跟我走,行不行?”
終于,葉老堡主反應(yīng)了過來,當(dāng)即訥訥反對道:“您,您要了我的女兒,卻不肯庇護(hù)葉家堡,沒,沒有這個道理。”
封澄抬眼,笑了笑:“葉老堡主,我們來打一個賭。”
他瞪圓了眼睛。
“我替你解決為難葉家的血修,用他一條命,換你女兒和我走,行不行?”
葉老堡主張口就要拒絕:“這,這怎么行……”
封澄微笑道:“這怎么不行?血修修行有逆人倫,輕而易舉便走火入魔爆體身亡,即便他身死,也查不到你身上來,他一死,葉家困境迎刃而解。”
趙負(fù)雪不著痕跡地看了她一眼,出言提醒:“你不必出手,趙家自有替你動手的。”
封澄入血道,也曾經(jīng)脈逆行而暴走,趙負(fù)雪想到了一些不怎么融洽的回憶,不著痕跡地?fù)崃藫嶙齑健?br />
良久,葉老堡主終于咬了咬牙:“成交!”
封澄微笑著轉(zhuǎn)頭,向她伸出了手:“到你了,和我走么?”
葉泉猶豫片刻,慢慢地將染著鮮紅蔻丹的手放在了封澄的手上。
干燥而溫暖,十分有力。
“等我回長煌大原,”封澄回頭道,“就帶著她,勞煩給我安排個馬車了。”
葉泉沒有靈力,是無法御劍而行的。
不知為何,封澄覺得趙負(fù)雪的眼睛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幽深。
趙負(fù)雪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也不必閑逛,回府安置吧。”
走進(jìn)了趙府,葉泉由侍從帶去旁院安置梳洗,順便將天機(jī)軍之事?lián)䦟嵪喔妗6獬坞S著趙負(fù)雪走進(jìn)了書房,正當(dāng)她奇怪為何食案擺在書房時,鼻尖傳來的香氣便令她驟然一窒。
那股極為勾心奪魄的寧靜香氣霎時封住了她的經(jīng)脈。
不好!
察覺到這一點的剎那,封澄抬手便是凝血成刃,緊接著轉(zhuǎn)頭便破窗而出,誰料還未動彈,手筋便是一軟。
昏迷前最后的記憶,是趙負(fù)雪身上淺淡的冷香氣。
他輕輕地俯身,把她抱起。
“……傻孩子。”
她活得太敞亮透明,于是便低估了他在子夜中的恐懼與孤寂。
經(jīng)久折磨下,已然瘋魔,他竭力才在她的面前保持著應(yīng)有的人形。
“我放你離開兩次了。”他俯身,輕輕地吻了吻封澄的發(fā)頂,目光癡迷而偏執(zhí)。
“這次,是你自己走向我的。”
她怎么會低估了一位癡心者幾乎粘稠成恨意的愛?
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的身邊,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甩手離開。
他是瘋子,經(jīng)不起這般誘惑。
第134章 第134章求你了
如若是尋常時候,封澄不會這么不當(dāng)心地著了什么人的道,至少在聞到陌生香氣的剎那,一定會心有提防。
可她千防萬防,獨獨不會防趙負(fù)雪。
今日大紅屋中,暖香沉沉,是民間嫁娶再喜慶不過的屋舍了。
只是死寂得出奇,像一間鮮紅卻冷冰冰的洞窟。
昏昏沉沉間,封澄感覺身體被扶了起來,緊接著,唇邊湊上了什么東西,表皮柔軟,她困難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
好像是一只胖乎乎的餃子。
感覺味道很好的樣子,她下意識張口咬了咬,酸軟的牙關(guān)卻什么都咬不動,于是便皺著眉松了嘴。
什么玩意。
帶著齒痕的餃子在半空中頓了頓,隨即被身旁之人撤開。
趙負(fù)雪對著上面的齒痕,面不改色地咬了下去。
“生的,吃不吃都行,”他好似沒什么味覺般嚼了嚼,“我替你咬了也一樣。”
他將盤子放在一旁,取水漱口,片刻,封澄感覺身邊一重。
有大氣不敢出的侍從低著頭上來,撤下盤子,再悄然無聲地出去。
可是咬生餃子做什么?封澄很是茫然,抬起頭,四處環(huán)顧,陡然間,鮮紅景色激得她猛地一激靈——這是哪里!
這一激靈,腦子里那點兒混沌便霎時煙消云散了,封澄終于想起來了昏迷前的事情,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霎時往外躥得離趙負(fù)雪幾丈遠(yuǎn),趙負(fù)雪平靜道:“你醒了。”
封澄飛速地摸清了自己的處境,臉色一沉:“是你把我?guī)У竭@里來的。”
并不是她只想離趙負(fù)雪這么遠(yuǎn),如若可以,她更想立即推門出去,或者翻窗,或者掀屋頂都行,可奈何動了動,封澄才察覺靈力受阻,一低頭,腳下扣著一只潤澤的金環(huán)。
她低頭看了又看,確認(rèn)了,臉色登時一黑。
又是窮道鎖。
這次的窮道鎖可不是她早年庫藏的那件老東西了,它樣子瑩潤,連一絲裂痕都沒有,渾然一體,牢不可破的模樣,整只金環(huán)上唯有的那道縫隙——是鑰匙的痕跡。
趙負(fù)雪鮮少穿這般大紅的顏色,平素不必說,即便是典禮上用的禮服也少用此色,于是就連封澄,也是第一次見他穿紅衣的模樣。
紅燭之下,美人如玉,原本眼角眉梢?guī)е墓迳直贿@喜服逼得更明亮了幾分。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是喝了些酒的模樣,臉色有些霞似的紅。
如若這副模樣在封澄十幾歲最沖動的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封澄自問是什么都能做得出來的。
可此時此刻,封澄毫無欣賞美人與美夢的閑心,她臨大敵地往桌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桿冷冰冰的金屬,她也不管不顧地拿起來格在身前:“這種事情能忍你一次,不代表能忍你兩次,不要仗著舊時的情分為所欲為啊,趕緊放我出去。”
到手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手里握著的是一桿喜秤。
聞言,趙負(fù)雪低聲笑了笑,聲音悶悶的:“你到現(xiàn)在還是不清楚自己的處境。”
他站了起來,喜服的衣料摩擦,發(fā)出了簌簌的聲響,封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所幸趙負(fù)雪并不是走向她,而是不緊不慢地走向了桌前。
桌上擺著兩杯酒。
“你選一杯同我飲下,”他道,“剩下那杯我喝。”
封澄:“?”
封澄倍覺荒謬好笑,不耐道:“你聽不聽得懂人話?我一杯也不會喝,放我出去。”
聽聞此言,趙負(fù)雪不怒反笑:“一杯有含春散,另一杯是尋常嫁娶的百歲合,不選,我兩杯都喝下去,你自尋出路。”
含春散?
百歲合她倒是知道,常見的喜酒,可這含春散一聽就令封澄的臉又青又白。
顧名思義,這東西絕對不正經(jīng)吧?!
見趙負(fù)雪要去取酒,當(dāng)機(jī)立斷地,封澄果斷出手,喜秤一揮就又準(zhǔn)又狠地向著兩杯酒砸去,可靈力一沒,連帶著身手也慢了些,喜秤還未碰到兩杯酒前,趙負(fù)雪便眼疾手快伸手截住了。
這酒一定是不能讓他喝了,封澄見喜秤被截,腳下一飛,一腳踹向了桌子,桌子的材質(zhì)似乎是某種極沉的木頭,封澄辨不清,只覺得腳痛。
所幸趙負(fù)雪并沒有把桌子鎖在地上。
桌子傾倒,上面的各色茶點果食連帶著兩杯合巹酒一迭聲滾倒在地,叮鈴咣啷,砸得人腦子里都是嗡鳴的。
在一片狼藉之中,屋中漸漸地變得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封澄的喘息,她握著喜秤,如臨大敵地看著趙負(fù)雪。
他枯然站在原地,仿佛一株蛀空了的梅似的,一身顏色動人,枝干里一口一口地蛀成了枯黑。
封澄如臨大敵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動作,或是下一場發(fā)難,而趙負(fù)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片刻,一言不發(fā)地俯下身去了。
他在收拾地上殘片。
酒水撒地,瓷器碎成片,玲瓏剔透的果子與小面人滾上了鮮紅的酒液,看起來似笑非笑,欲哭若哭,封澄這才注意到,地上的面人,是她當(dāng)年在古安時贈給趙負(fù)雪的那一對。
憨態(tài)可掬,含笑喜人。
封澄怔住了,她看著那兩只面人,張了張嘴,才囁嚅道:
“你……你怎么還留著這個啊?”
沾染了酒液的面人顯然情況不容樂觀,時日久了,即便保存再好也難免有裂隙,酒液滲入裂隙中,成了一條條鮮紅的痕。
而趙負(fù)雪撿拾著地上碎裂的瓷片,只沉默不語,忽然間,手猛地一抖,封澄忍不住面露關(guān)切之色,還未上前一步,趙負(fù)雪便澀然開口。
“我如此令你生厭么。”
封澄不知所措地定在了原地。
碎瓷將他的手心劃破,空氣中有鮮血的味道溢出,封澄倒不怕和趙負(fù)雪硬碰硬,她雖沒了靈力,但硬碰硬,抵死了也能咬到底,只是趙負(fù)雪眼下這突如其然的自厭卻令她有些措手
不及:“……”
見她沉默,趙負(fù)雪似乎是篤定了什么,平靜道:“我知道了。”
他回過頭的剎那,衣袖忽然被攥住了。
“……”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身后封澄低著頭,支吾半晌,不太情愿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故意把面人擺在案上,故意引她掀了桌子,再順理成章地引出封澄心頭的愧疚來,封澄并不是傻子,一見那對面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趙負(fù)雪見封澄平靜了下來,于是也順勢轉(zhuǎn)身,他嘆了口氣:“兩杯都是百歲合。”
封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趙負(fù)雪看著她,手指輕微一蜷,認(rèn)真地看著封澄,片刻,摸了摸她的發(fā)頂,線條優(yōu)美的眼尾帶著些紅痕,仿佛是將落淚一般:“你不愿意,我怎么會做。”
一抬眼,看著師尊穿著喜服,泫然欲泣的模樣,霎時間,封澄的理智遭到了重重一擊。
從這輩子加上上輩子,她從沒見過趙負(fù)雪這副當(dāng)著人落淚的情態(tài),他年少時傲氣十足,叫人瞧見他落淚比殺了他還難,后來的師尊就更不會了,封澄甚至懷疑他早上打哈欠都不會流眼淚。
她傻傻地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神魂顛倒,竟然沒覺得趙負(fù)雪說的話沒什么不對,連腳踝上的窮道鎖從哪來的都忘了,只覺得叫趙負(fù)雪委屈成這般模樣,屬實是罪過罪過了。
片刻,有侍從悄悄進(jìn)來收拾走了被封澄掀了的桌案,隨即又更換上了新的桌案,待屋中僅有封趙二人時,趙負(fù)雪從容坐在了桌前,就著搖曳的紅燭,斟了兩杯酒。
酒是從壺中斟出來的,鮮紅的酒液香氣撲鼻,封澄有些別扭道:“成親是要兩個人都情愿才行,不是你把人捆了就能成親的。”
趙負(fù)雪平靜道:“我不用窮道鎖,你現(xiàn)下已經(jīng)坐上回長煌的車馬了。”
一聽長煌二字,封澄氣不打一處來,幾番抑制才忍住了給趙負(fù)雪一巴掌的沖動:“鑰匙給我!若我關(guān)在這里,天機(jī)舊部該怎么辦?”
他們流離幾十年了,即便是對修道之人來說,這幾十年也是不少的年月了,終于等到封澄歸來,她卻一走了之不見蹤影了,對這些留下的人而言,說是剜心尚不為過。
趙負(fù)雪平靜地抬起了頭:“天機(jī)舊部流亡數(shù)十年,樹敵眾多卻幾乎未曾減員,我與你同心。”
封澄怔住了。
“……是你。”
天機(jī)舊部能在追圍堵殺中存活下來,只憑手頭本事與機(jī)靈大概是不夠的,在此之上,必然有更大的、更隱蔽的保護(hù)傘。
是趙家。
趙負(fù)雪不置可否:“坐,酒沒問題,我知道留不住你。”
囚禁自然是能關(guān)得住封澄的。
可關(guān)住她,然后呢?
讓封澄一輩子恨他?
如若能保她一世平安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平心而論,趙負(fù)雪在將窮道鎖扣上封澄腳踝時,是做過這樣卑劣的美夢的。
她永遠(yuǎn)混沌,永遠(yuǎn)不醒,永遠(yuǎn)將他視作獨一無二的愛人,柔軟而纏綿地留在他的身邊,敞開全部,溫和而順從地吞吃他的苦痛與愛恨。
——只要一道窮道鎖,與一爐鎖靈香。
封澄對他不設(shè)防,下意識的舉動是很難改正的,一次不會,多少次也不會,甚至她對他有著本能般的信賴,即便是用鎖靈香奪去了神志,仍會毫不猶豫地吃他送到嘴邊的東西。
她不會因一無所知而驚慌,只會因在他身旁而更加安適。
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連再引燃一次香都不必,只需要不給封澄解開窮道鎖的鑰匙。
一瞬間,他心中劃過了千萬個誘哄般的聲音。
他垂了垂眼睛,目光有些幽暗,一抬眼,卻忽然落在了一旁的面人上。
做面人的手藝是不怎么好的,可即便是瞎子,也不難看出兩只小面人活靈活現(xiàn)的大笑模樣。
鬼使神差地,他平靜了下來,原本有些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他抬了抬手指,驀地捏住了裝著鮮紅酒液的酒杯。
他突然道:“你愿意喝么。”
只要封澄肯喝,只要封澄飲下這杯合巹酒,只要今夜這場荒謬的喜事不是他一人的獨角戲。
他放她離開。
趙負(fù)雪輕輕舉杯道:“求你了。”
分飲一壺合巹酒,就當(dāng)還了他這些年的苦淚。
其余的,便無所求。
只要她肯喝。
沉默許久,久到趙負(fù)雪終于想起,封澄方才是寧愿掀了整張桌案,也不愿飲下這杯合巹酒的。
他垂了垂眼睛,正要收回手,忽然間,鼻尖卻涌來熟悉的甜香氣息。
趙負(fù)雪愕然地抬起頭,瞳孔劇烈一縮。
封澄有些別扭地低頭,繞過趙負(fù)雪的手臂,將杯中合巹酒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我喝完了。”她咂咂嘴,有些疑惑地看著呆呆的趙負(fù)雪:“愣著做什么,怎么不喝?”
第135章 第135章凡人死于凡人之手
酒香彌漫,室內(nèi)寂靜,封澄等了片刻,趙負(fù)雪仍怔怔地呆著,她心頭后之后據(jù)地生了點尷尬:“嗯?”
趙負(fù)雪回過神來,他抬手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
由于飲得太快,趙負(fù)雪有些嗆咳,他撫著空蕩蕩的酒杯沉默許久,終究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待一夜,明天送你離開。”
聞言封澄雖有些不情不愿,但好在趙負(fù)雪還是沒瘋到底,總算是松口把人送出去了,她放下酒杯道:“行,我去外屋榻上睡了,你也早些安置。”
其實二人修道多年,早就不怎么需要睡眠了,封澄還未邁步,袖口卻被抓住了。
她神色微怔。
“……不做什么,”趙負(fù)雪抵著眉心,慢慢道:“新婚之夜,至少別留我一人。”
封澄還想再辯,忽然間身體便猛地一輕,雙手被突然鉆出的靈力陡地凍在胸前,成了一塊冰坨子,隨即便被丟在了鋪著大紅錦被的榻上,她看著走近的男人,神色一變,抬腿要踢之時,趙負(fù)雪卻很不容抗拒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人團(tuán)在了懷中,封澄愣怔的臉被壓向了趙負(fù)雪的胸口——是一個完全包圍的,完全不容逃脫的姿態(tài)。
鼻尖前的冷香氣無孔不入地包裹著她,她聽見趙負(fù)雪的胸口微微顫抖:“睡覺。”
封澄傻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憤怒地拿冰坨子頂他:“你等等,這讓我怎么睡!”
趙負(fù)雪微微抬起身。
他斂眸,片刻,伸出手來,一件一件地取下了封澄頭上的簪飾。
“……”
封澄目瞪口呆地想,她是這個意思嗎?
片刻,墨黑的發(fā)在大紅錦被上交纏,傾瀉在一處,分不清是誰的。
趙負(fù)雪看著她,眼底似乎又暗了暗,片刻,還是只將人緊緊擁住,重新揉進(jìn)懷中,封澄簡直要被他的胸口悶得窒息,偏偏趙負(fù)雪仗著有靈力橫行霸道,死死不肯撒手。
她又想掙扎,趙負(fù)雪悶悶道:“這么熱的話,脫外裳?”
當(dāng)即封澄汗毛一炸,果斷老實,僵硬如一塊石頭。
趙負(fù)雪似乎笑了兩聲,封澄微惱,可不知為何,惱著惱
著,就這么埋在趙負(fù)雪懷中,沉沉地睡去了。
確認(rèn)懷中女子呼吸變得平穩(wěn)而有規(guī)律,趙負(fù)雪小心翼翼地起身,靈力一取,封澄雙手的堅冰消去,他小心研究了片刻,輕輕地托起她的手,然后把封澄的手搭在了他的臉上。
她很喜歡這里。
趙負(fù)雪小心摩挲了片刻,重新合上眼睛。
第二天醒來,她應(yīng)該也會開心一點。
封澄睡得很沉,許久沒睡過這么沉了,于是等再睜開眼睛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
她嚇了一跳,一骨碌滾起來,驟然間頭皮的刺痛將她扯得呲牙咧嘴:“——嘶!”
低頭一看,長發(fā)披在身后,拽住了另一邊不屬于她的頭發(fā)。
被……編起來了。
封澄有些傻眼,轉(zhuǎn)頭道:“你搞的?”
始作俑者早已醒了——或者說他大概沒睡,趙負(fù)雪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被她開門見山地問了,他倒是很淡定:“也是舊俗。”
封澄:“……”
一個扯淡似的婚儀,名不正言不順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研究什么呢?
理智抑制住了封澄問出口的沖動,她強(qiáng)行把話憋了回去:“好的,現(xiàn)在能解開了嗎?”
趙負(fù)雪點點頭:“等一下。”隨即趙負(fù)雪起身,從一旁取來了見素。
封澄:“……”
趙負(fù)雪小心地將二人結(jié)在一起的長發(fā)取了下來,隨即笑了笑:“結(jié)發(fā)為夫妻。”
封澄:“……”
她很心累地想:“你說了算。”
做完這一切后,趙負(fù)雪將封澄身上的禁制解開,道:“你要的人,我昨夜已派人送去了長煌,劉潤也護(hù)在了趙府,你乘快馬,大抵能在明日抵達(dá)長煌。”
封澄活動了活動筋骨,接過了一早備下的行囊,正要啟程,余光看見趙負(fù)雪將方才的長發(fā)收進(jìn)了貼身錦囊,動作小心而珍重,她陡然收住了腳步,站在原地想了想,糾結(jié)道:“前些日子我在長煌見到了師叔,你身體還好?要不要請他回京?”
陡然地,趙負(fù)雪的手僵住了。
良久,他抬起頭,慢慢道:“你說什么?”
封澄奇怪地偏了偏頭:“從前那個為你封靈脈的師叔,蹤跡不定那位,人家叫他溫先生,對不對。”
趙負(fù)雪平靜道:“啊,有時是姓溫。”
封澄:“有時?”
他淡淡道:“他行走世間,名姓眾多,而你我最為熟知的,莫過于‘溫不戒’這個名字。”
剎那間,封澄猛地睜大了眼睛:“……溫不戒?是溫不戒?等等,既然是溫不戒,他之前為什么像不認(rèn)得我一樣?”
趙負(fù)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莫名令封澄心頭一悸。
他道:“……他自有考量。”
封澄摩拳擦掌道:“這可就奇了怪了,我非要去問問他,當(dāng)年好好的義氣之交,怎么硬生生占了我這么大的便宜?他既然叫你師兄,那么溫不戒也是天機(jī)院的學(xué)生了?”
她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大串,而趙負(fù)雪沉默片刻,只道:“離他遠(yuǎn)些。”
封澄奇道:“可他從前不還是……呃,在天機(jī)院作醫(yī)師,還游歷四方,懸壺救人?這樣的人,也不能信么?”
趙負(fù)雪斂眸:“天機(jī)玉冊所記案宗中,記他叛國,明面上的緣由是與天魔勾結(jié)。”
莫名地,封澄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又是與天魔勾結(jié)?又是叛國?”她忽然便生了些想笑的荒謬感,捏緊了拳,又頹然松開。
“可我在天機(jī)玉冊上,大概也在叛國那一欄里。”封澄平靜道。
趙負(fù)雪微微偏頭,垂眸看向她。
“——你不愿信我。”
封澄搖了搖頭,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趙負(fù)雪重傷得太早了,從進(jìn)宮殺了帝后那時起,他的身體便一日日地衰敗下去,于是在封澄惡名滔天,罪無可赦之時,他一無所知地被封鎖在鳴霄室之中,為靈力的暴走而煎熬。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封澄想。
“并非不信,只是我已無權(quán)調(diào)用天機(jī)玉冊,”她平靜道,“他救過我的人,不止一次,比起人命來,這些都不值一提了。”
說罷,她轉(zhuǎn)過身,一聲唿哨,包裹中一早打包好的尋常佩劍便一躍飛出,她踏上劍身,回頭趙負(fù)雪道:“要是百家大比打得不順,記得向長煌送信。”
說罷,劍嘯一聲,她便沒什么話似的,騰空而起,向北扶搖而去了。
他走后許久,一旁的趙狩才敢上前來,他低頭小聲道:“尊者,原先備下的東西,還要用么?”
趙負(fù)雪微微斂眸。
“用,”他道,“靈石儲備若是不夠,再將恒山一帶的靈礦買下。”
趙狩莫名覺得背后涼涼的,打定主意要快些離開,還未等他告退,趙負(fù)雪忽然道:“送帖子去宮中。”
他一愣,道:“是。”
趙狩向后山禁地走去,越走,心中的不安之感就越發(fā)強(qiáng)烈,疑云一重一重地涌上了心頭。
趙家購買靈石并非一日之功,以一家之力,吞吃如此規(guī)模的靈石,不可能連使用的痕跡都沒有。
可邪門似的,他這么久跟在采辦的身后忙碌,卻只見靈石源源不斷,未見有什么必須要靈石才能驅(qū)動的靈器。
只有禁地中,畫在封澄棺下的,一個陳舊的法陣。
可話又說回來,棺中之人,不是已經(jīng)不需要靈力保持尸身了么?
趙狩想不明白,他暗暗地記下,目光卻若有所思地向著封澄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封將軍……她知道尊者要做什么嗎?”
***
森冷宮殿之中,姜徵端坐書案之后。
燃在案頭的寧神香畢剝一聲,向下滾落了一節(jié)。
她聞聲,抬頭見遠(yuǎn)處來者,目光中有些愕然,隨即合上了手中書卷,起身道:
“趙先生。”
比起當(dāng)年天機(jī)院中傲氣而寡言的少家主,姜徵此時已經(jīng)有了些不符合年齡的疲態(tài),宮中封禁靈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更深的因素,大概是與心疾脫不了關(guān)系。
她心中過了千百個回轉(zhuǎn),件件樁樁地搜尋與趙負(fù)雪的聯(lián)系,只是還未等她搜尋得到,趙負(fù)雪便平靜地開了口。
“今日子時,出宮,你準(zhǔn)備些。”
這一句的沖擊可謂是非同小可,當(dāng)即令姜徵傻在了原地,良久,她才哈地笑了出來:“趙先生,且不說我為何要同你離開,就只說深宮之中,貿(mào)然走失了太后,這罪責(zé)下來,并非你我能擔(dān)得的。”
誰料趙負(fù)雪連表情也沒變一下。
“我心無拘,自無人能判我罪責(zé)。”他道,“至于送你出宮的理由……阿澄回來了,劉潤也活著。”
剎那間,姜徵臉上的血色統(tǒng)統(tǒng)消失得一干二凈,她飛快地從書案后走來,走得太匆忙,甚至帶翻了案上壘成厚厚一卷的詩集。
“你說的,”她顫聲道,“當(dāng)真?”
趙負(fù)雪依舊是淡淡的模樣:“躲過些時候,宮中自有喪事,再無人去查你了。”
姜徵垂眸:“……興許他并不會輕易罷手。”
“他自己的命也不久了,”趙負(fù)雪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哪來的命尋你?”
什么意思?
趙負(fù)雪篤定皇帝命不久矣——他想再殺一次皇帝!?
他干得了一次,就能干得出第二次,想到這點,扎姜徵失聲道:“八方之怒非同尋常,上次降罪于先生,毀去了先生半邊劍骨,幾乎害得您失去性命!若只是出逃去尋阿澄,您何必再添麻煩!”
趙負(fù)雪垂眸,擦了擦劍身。
“不會有八方相護(hù)了,”他道,“劉潤用劉氏皇族與八方世代的承諾,換了一條假死脫逃的仙人命格。”
而他活著出現(xiàn)在封澄面前的剎那,八方自由了。
圣獸八方已經(jīng)不再庇佑大夏皇族,取而代之的,是陸續(xù)現(xiàn)世的惡獸之骨。
善惡的天平已然顛倒。
燭火照著趙負(fù)雪的臉,猛地一抖,姜徵怔怔地后退了幾步,在那張堪稱清冷絕塵的臉上,讀到了徹頭徹尾的瘋狂。
“他不會死在我手中。”她聽見趙負(fù)雪冷靜無比道,“凡人死于凡人之手,從來如此。”
第136章 第136章窮得連戰(zhàn)甲都是陳舊的……
雖說回了天機(jī)軍,但養(yǎng)一支軍隊,還是造價不菲的、由天機(jī)師組成的軍隊,并不是什么嘴上說說就能過去的、很容易的事情。
封澄沒想到,將軍做著做著,還得學(xué)著算賬。
她頹然地一頭扎倒在了書案上,忽然間啪啦一聲,一節(jié)朽木啪地飛了過來,正正砸在了封澄的案上——窗戶朽爛了。
封澄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目光呆滯地看著滾在案上的朽木。
天氣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要涼了,封澄想,得趁著長
煌大原寒季的大雪封路前,搞一批軍需來,然后最好再搞一批戰(zhàn)甲。據(jù)她打探所知,眼下長煌的寒季幾乎占了一年中的一半,比她當(dāng)年還要嚴(yán)酷。
“又在對賬?”冷風(fēng)隨著簾子的氈簾而躥了進(jìn)來,寸金穿著墨黑的常服,笑瞇瞇地將姜湯放在了封澄案上:“風(fēng)寒未愈,別點燈熬油地勞神了,我?guī)讉人來和你說說話?”
許是路上風(fēng)大,或許又是被趙負(fù)雪嚇的,封澄堪稱鋼筋鐵打的身體在回到長煌的當(dāng)日便發(fā)起了燒,今日才略略退了些。
封澄吸了吸鼻子,端過了姜湯,喝了一口,感覺周身的寒氣散去不少,連帶著毛孔也舒服地呼吸起了熱氣,她想了想,道:“不用,總歸閑著也是閑著,只是我看這賬本,越看越奇怪——你們這批戰(zhàn)甲都是快十年前的老貨了?”
寸金聞言,神色微微黯淡,他點了點頭。
“天機(jī)鐵騎雖仍屬朝廷麾下,但其軍士早已換了一批人,我等軍餉被扣下多年,能領(lǐng)著軍餉的,只有崔將手下那批“天機(jī)軍”。這些年多虧是阿楚做著些生意,連帶著大伙兒也接些活兒,還有……還有洛京中時時有補(bǔ)給送來,才不至于把人全遣了回家。”
封澄默默地喝了一口姜湯,寸金想了想,又道:“近年來朝廷收征‘天機(jī)稅’,用以養(yǎng)修士,所以東西比當(dāng)年貴了許多,原本一兩銀子能當(dāng)十幾斤獸肉用,現(xiàn)如今,也就五斤多些。”
說著,寸金又嘆道:“若是這天機(jī)稅當(dāng)真是用在正道上,也就罷了,可世人皆知,這天機(jī)稅乃是朝中血修一派橫征暴斂的手段,拿來的稅不是入了帝王私庫,便是取了做機(jī)關(guān)一道的靈石,正經(jīng)的天機(jī)師蒙了這苛稅的名頭,不光沒好處拿,還要替血修干臟活,連帶著也受民眾白眼,久而久之,天下散修一派反倒是興盛得更甚從前了。”
千金求道的禮賢之舉不復(fù)存在,天機(jī)之盛世,也隨著封澄的身死而隨之遠(yuǎn)去了。
封澄微微地嘆了口氣,抬手將姜湯一飲而盡。
“給我點批人來,”她道:“要潑的,會鬧事的,隨我出去。”
寸金微怔:“……將軍?”
封澄抬手把披風(fēng)穿上:“去跟朝廷搶點飯來,天機(jī)軍大營還在原來的位置吧?”
寸金傻了眼:“主營的確是原來的位置,不過——”
封澄果斷道:“不過什么不過,日子不過了?回自己家里拿飯有什么問腿?少廢話,人手給我。”
如此理直氣壯地,寸金有些傻了——按說封澄初來乍到,不應(yīng)該更加低調(diào)行事么?怎么還上手搶起天機(jī)軍的大營來了!
留存在本能中的服從令寸金不去質(zhì)疑封澄的決定——他心中對朝廷的怨氣也是不少,于是他糾結(jié)地看了看病色蒼白的封澄,出門,片刻,點出了一隊人,跟在了封澄的后面。
天機(jī)鐵騎的藏身之地離天機(jī)軍主營并不遠(yuǎn),封澄帶著舊部,趁夜便摸到了營地附近。守衛(wèi)似乎很是沒有精神,營中軍士三三兩兩地出來,個個瞧著腦滿腸肥,見狀,封澄有些訝異,回頭問道:“這個斤兩,也能行軍?”
秦楚有些好笑:“多少年沒仗打了,將軍。自從持劫死后,天魔群龍無首,即便有流竄作亂的,也是不成規(guī)模、無軍紀(jì)戰(zhàn)法的,既無死敵,談何警惕?現(xiàn)如今的天機(jī)營,你說他叫衙內(nèi)營,也倒是沒什么問題。”
身后又有人小聲憤憤道:“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和血修是一個鼻子出氣的,打外人不行,打起自己人來啥家伙都往上招呼!”
正說著便有人走近,封澄連忙道:“隱匿符。”
眾人齊齊將隱匿符往身上一拍。
“今天的酒菜真不錯啊,”一人打著嗝道,“酒合適,肉也何時。”
“崔老爺補(bǔ)下來的軍需嘛,少爺吃肉,咱們跟著喝湯也是、好的。”
“兄弟,軍頭叫我們干什么來著——嗝——。”
“不需管不需管,論罪也論不著咱們,走走走,睡覺。”
越聽,封澄越是牙癢,連叼著草葉都恨恨的:“我本來打算給他們留點草皮啃的。”
秦楚好笑地看著她;“現(xiàn)在呢?”
“草皮見鬼去吧,我連墻皮都不剩給他們。”
頂著隱匿符,封澄按著計劃,兵分兩路,秦楚帶一行輕手輕腳地繞進(jìn)了大營腹地,她帶著余下眾人喬作來犯天魔的模樣,確認(rèn)過秦楚已混進(jìn)去后,封澄叼著個草葉,慢條斯理地站在了天機(jī)軍營的旗桿頂上。
她冷冷地低頭看著,仿佛一只獵鷹似的,揚起手,隱匿符撤去的剎那,天魔之氣自上而下,兇悍無匹地壓向了天機(jī)營地。
籠在天機(jī)主營上的靈器在察覺到這番魔氣的剎那,便轟地一聲,尖聲巨響,震得整個天機(jī)營幾乎翻了個子,仿佛是一瓢涼水陡然地澆向了油鍋一樣,天機(jī)營地霎時沸騰,還未等松散無比的眾軍士摸清魔氣的源頭,遠(yuǎn)處震天的魔物嘶吼之聲便隨著魔氣的掩護(hù)而殺了上來。
這魔氣非比尋常,又煞又狠,幾下便沖破了外營布防,從前有靈陣防御,即便是守夜的軍士也多有懈怠,而此時此刻,大陣被輕而易舉地破開,從沒見過這等場面的守衛(wèi)當(dāng)即便慌了陣腳。
“敵襲!敵襲!”傳令軍嘶吼,可混亂中的天機(jī)軍哪里顧得上隱在人聲中的命令?當(dāng)即穿衣的穿衣,搶劍的搶劍,一時之間營靈力亂飛,劍光四起,時不時還有爭強(qiáng)斗毆聲,封澄看著嘖嘖稱奇,簡直想鼓掌叫好。
一片混亂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一人接連怒道:“行陣,聽令!”
中氣十足,不是主將也差不多了,可這么直著脖子喊了半日,照舊混亂一片。
混亂之中,一聲慘叫,人群中寂了一瞬。
中軍帳前,一人舉著手中頭顱,怒道:“有違軍令者,當(dāng)如此人!”
這主將倒是難得的利索人,封澄想了想,吹了個口哨,遠(yuǎn)遠(yuǎn)處應(yīng)聲也有口哨響應(yīng)——秦楚已經(jīng)得手,準(zhǔn)備撤退了。
再拖片刻,差不多了。
封澄正要從旗桿上躍下,陡然間,原本該在營外裝神弄鬼的幾人發(fā)出了尖銳而急促的哨音,封澄臉色一凝——這哨聲意為——敵襲。
敵襲?
在天機(jī)營一片混亂的嘶吼聲中,原本只是投在魔氣上的天魔虛影緩緩地走了出來。
“哎呀,”她聽見為首之人笑道,“是誰這么貼心,提前替我動了手?”
封澄的臉色霎時一沉,而此情此景,做出相同反應(yīng)的并不止她一個。
“持劫!!?”中軍帳前的主將一怔,隨即震撼無比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身后猙獰的眾天魔烏壓壓地,仿佛烏云一般,不知從何處冒出,快速而森然地移動向了天機(jī)營地。
黑夜是天然的幕布,也是絕佳的隱蔽,更何況是依賴夜色而生的影魔一族,行動迅速,且隱蔽極強(qiáng)。
而持劫只帶了影魔,包圍得堪稱無聲無息。
“哎?這里還有認(rèn)得我的小友?”持劫微微一笑,“我以為知道我的人,已經(jīng)隨著我的摯友而葬身在了數(shù)十年前,你叫什么名字?”
她聽見了一聲拔刀的聲音。
“……”
有副官不明所以道:“我將軍名為崔霽!你是何人,膽敢上天機(jī)
主營挑釁!”
崔霽?
封澄愕然地蹲在了旗桿上——誰? 。
持劫微笑道:“崔將軍,實不相瞞,今日我是來滅營的。”
崔霽的臉上已沒了少年時那副堪稱柔軟調(diào)笑的模樣,他看著混亂一片,竭力保持著陣容的天機(jī)軍士,悲從心來,面上卻冷冷道:“作亂的朋友,看戲看了這么久,是敵是友,也該下來認(rèn)個臉了。”
好嘛,原來天機(jī)營里并不全是草包。
封澄從旗桿上穩(wěn)穩(wěn)地躍了下來。
“今日是滅不成了,”封澄抬手放了個花火,“他們要死,我只允許餓死這一個死法。”
魔氣隨著她的出現(xiàn)而消弭得無影無蹤。
“……”而方才還冷冷命她下來見面的崔霽,卻在看見來者的瞬間,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
“崔將軍。”她轉(zhuǎn)身道,“我有話要問你。”
“經(jīng)年風(fēng)沙,磨去將軍壯志否?”
崔霽的眼眶霎時濕潤,他穿著重甲,眼睛從盔的縫隙中貪婪地看著對面的人。
“……從未。”
封澄點了點頭,重新轉(zhuǎn)過身來,身上似乎帶了千萬重的肅殺:“聽令。”
“崔將軍,親眼瞧瞧,天機(jī)軍得是這樣。”
“秦楚!”
應(yīng)聲而起,一隊身著殘甲的天機(jī)師踏著煙塵,仿佛從天而降的利刃般從天機(jī)營地中劈出,而為首之人,正是原本應(yīng)當(dāng)四處流亡的天機(jī)鐵騎副將,秦楚。
“稟報將軍,”她高聲道,“天機(jī)左驍衛(wèi)副將寸金,已率一百輕騎趕來。”
“營內(nèi)四十二陣修已就位,靜候?qū)④娭噶睢!?br />
封澄微微笑道:“你來得不巧,這地方我提前瞄好了,瞧瞧,我的天機(jī)大陣的范疇覆蓋了天機(jī)營外二十丈遠(yuǎn),大人帶著一幫走卒遠(yuǎn)道而來,不是只想吃一頓里外包夾的竹板炒飯罷?”
緩緩地,持劫凝住了表情,半晌,他微微一笑。
“你天機(jī)鐵騎流亡多年,堪用之人死傷大半,豈有這么多人手?況且,你起陣的靈石從哪來?”
封澄故作高深地?fù)u了搖頭。
“是與不是,試試便知。”
持劫摸了摸下巴。
向前,若是真如同封澄所說,天機(jī)鐵騎的陣修已在四周布好了陣,那么他帶來的影魔是絕對無力抵擋天機(jī)大陣的。
可若是封澄弄虛作假,營中修士,以及他深恨已久的天機(jī)軍,便會在影魔的利爪下血肉無存。
而他與封澄一對一,彼此牽制,絕對伸不出手來影響戰(zhàn)局。
賭贏了,封澄方死,賭輸了,他的魔死。
夜晚的長煌大原冷得駭人,靈氣與魔氣在蕭瑟的風(fēng)下噼啪作響。
亂成一鍋粥的營地死寂一片。
“……”
持劫有些猶疑,他抬眼看了看漆黑一片的上空。
若他判斷有誤,連綿不斷的靈力便會從上而下殺死每一只影魔。
他已經(jīng)在猶豫了,察覺到這點的封澄歪了歪頭:“怎么,不撤?”
慢慢地,持劫沉聲道:“我還是在想,你從哪里來的靈石,啟這樣一個大陣。”
封澄微笑:“你管呢。”
趙家提價壟斷礦脈一事,早已不是稀罕傳聞,現(xiàn)如今的靈石比金子還難求。
聞言,持劫慢慢抬起了頭,他看著嚴(yán)陣以待的天機(jī)鐵騎一行,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什么,唇角微微一勾。
“封將軍,”他道,“我承認(rèn)你騙技了得,險些騙到我了。”
說著,他微微地一招手,身后影魔應(yīng)聲而動。
“天氣轉(zhuǎn)寒,天機(jī)鐵騎卻窮得連戰(zhàn)甲都是陳舊的,”他微笑,“說真的,我不怎么相信你們會富有到啟動一個大陣,或許我更相信幾位今夜前來的目的。”
封澄暗罵一聲完蛋玩意——天機(jī)軍窮摳窮摳,克扣到要命頭上來挨報應(yīng)了!
第137章 第137章生辰(附前塵)……
與此同時,洛京的子夜?jié)夂冢g或有一兩聲打更的梆子聲。
姜徵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著趙負(fù)雪的腳步,一路鬼鬼祟祟地貼著墻邊,直到進(jìn)了趙府的大門,才敢松一口氣。
沒等這口氣喘均勻,趙負(fù)雪便平靜道:“洛京留不得了,你去長煌尋阿澄。”
姜徵還是有些不敢置信:“阿澄真的回來了。”
趙負(fù)雪不怎么在意地點了點頭:“在此之前,你需謹(jǐn)記,當(dāng)年帝后殞身之事,一字不可同她提起。”
姜徵一怔,隨即愣愣地點了點頭。
姜允與舊帝的身死,知訊者只當(dāng)是趙負(fù)雪行兇殺人,除去半根劍骨以作懲戒,而其中秘辛,唯有深宮之人,才得以窺得一二。
浸淫深宮多年,她得知,當(dāng)年姜允身死,并非為趙負(fù)雪所殺。
而是也是出于一根骨頭。
“地魔骨,”他好像窺到了她的心事,平靜道,“舊帝要地魔骨作交換,恰好我有。”
他體內(nèi)的劍骨,便是那只地魔的肋骨。
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而那根被你取出來的骨頭,舊帝用上,發(fā)了瘋,傷了姨母。”
取出來的半根骨頭沒有再裝回去的道理。
“現(xiàn)在劉潤身上的地魔骨,是……是先生當(dāng)年……?”
趙負(fù)雪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見狀,姜徵捏緊了拳頭。
地魔骨放在趙負(fù)雪身上,是驚世的第一劍修,而放在劉潤身上,只是一個懦夫逃避的手段。
“我什么時候可以去見阿澄?”姜徵道,“她……現(xiàn)在還好么?”
趙負(fù)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論,他對這位姜氏少主的印象并沒有好到哪里去,至少何守悟與封澄的婚約與這位姜氏少主脫不了干系,這足以令他對這位小輩沒有多少耐心。
“血池是什么樣子,”他突然道,“痛苦么?”
姜徵啞了。
趙負(fù)雪平靜道:“總不會比那更差了。”
“明日我會送你離開。”他道,“在此之前,你可以去見一見劉潤。他還算清醒,只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說過這句話,姜徵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漸漸加速,機(jī)會跳出了喉嚨,姜徵的手指深深地扣進(jìn)了掌心,良久,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干澀得令人發(fā)抖。
“我去見他。”
趙負(fù)雪點了點頭,片刻,一侍從上來,引著魂不守舍的姜徵走出了正堂。
劉潤在趙府呆了這些日子,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好,時不時地還有人上來把脈問安,他叼著雞腿躺在榻上,自覺皇帝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哪里還想得到與他靈力相合的封澄?
真相嘛,不重要。他一邊撕著雞腿一邊這樣想著,有吃有喝,沒病沒災(zāi),這不比真相要緊得多?
忽然間,門響了。
劉潤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滾起來,呸一口吐出雞腿,再胡亂地擦了擦沾到床鋪上的油漬,才腳下生風(fēng)地滾到了桌案一旁。
莫名地,他對帶他進(jìn)來的那個白衣男子有些犯怵,連帶著一身乞丐似的做派都在他面前收斂了許多,好似生怕污了這謫仙的臉,再被惡狠狠地掃地出門似的。
可今夜走進(jìn)屋中的,卻不是他最為懼怕的那個冷淡的男子。
而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年輕姑娘。
登時,劉潤嚇得猛然站了起來,當(dāng)即舌頭也捋不直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你走錯門了?!”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這家人好吃好喝地把他供著,一邊請他吃飯,一邊給他洗衣,一邊還掛心他的身體,飽暖有了,那么淫///欲也不遠(yuǎn),給他送個妙齡的美麗女子似乎也是不奇怪的。
可劉潤此時只想跪地求他把人帶出去——他只圖吃飽穿暖,哪里有這個需求啊!
正在他飛速想著應(yīng)對之策時,那女子一見他,卻陡然地紅了眼眶。
一見這雙紅眼眶,劉潤飛速運轉(zhuǎn)的大腦立即宕機(jī),心頭仿佛被狠狠的扯了一把似的,連身體都不聽使喚,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姑娘?”
姑娘抬眼,目光霎時一厲,緊接著啪地一聲,一記耳光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劉潤捂著臉驚惶而茫然:“等等,你——”
“啪!!!”
又是一記狠狠的耳光!
她樣子瞧著清秀柔弱,下手的狠絕卻離奇無比,劉潤即便是泥人也被打出三分懼意來了,見門口又走進(jìn)一人,也不管這白衣男子是不是他最不敢靠近的人了,當(dāng)即屁滾尿流地過去抱他的腿:“大大大大人!這個女人一進(jìn)門就打我啊!她是誰啊?”
見他一臉眼淚鼻涕地去抱趙負(fù)雪的腿,姜徵更怒了:“你這個膽小如鼠的畜生。”
見她似乎又要打,劉潤屁滾尿流地慘叫道:“停!有什么話能不能講明白了?你上來就大嘴巴子招呼著,至少叫我死個明白啊?”
趙負(fù)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他的骨頭有用,不要殺了。”
說罷,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劉潤便驟然通體冰涼,緊接著僵硬如冰坨子般栽倒在了地上。
姜徵冷冷道:“我今日
來,也沒有和一個什么都不敢記住的人爭論舊事的意思,這兩巴掌是替阿澄打的,打他識人不清,打他懦弱無能。從此以后,我與此人再無瓜葛。”
趙負(fù)雪平靜道:“既如此,那便啟程罷。”
劉潤在地上打滾哀嚎,吱哇亂叫。
姜徵道:“走哪條路?”
趙負(fù)雪微微垂眸。
“走漢水,”他道,“阿澄當(dāng)年得勝歸京,走的那條漢水道,關(guān)口我已打點好,那條路最快。”
驟聞此言,姜徵有些怔住了。
她一時之間,竟然想起了封澄初初回京時,是如何一番踏馬春風(fēng)的模樣了。
****
天機(jī)軍的頭次勝仗打得并不容易,直到結(jié)束的那一剎,封澄身上的疲累才后知后覺地涌上來。
待開完了慶功宴回到帳中,封澄便見軍帳中坐了兩個格外熟悉的故人,當(dāng)即眼睛有些亮:“我說副將怎么急吼吼地呢,原來是寸師兄和你?”
寸金正背著手,小心翼翼地在封澄的軍帳中參觀,正全神貫注地研究著一塊骨頭呢,聞言便起身笑道:“一去小半年沒見了,師妹,打得可辛苦?”
姜徵看著清瘦了許多,只微微一笑。
封澄心領(lǐng)神會,上去輕輕地?fù)砹怂p聲道:“怎么你也來了?”
姜徵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心里不痛快。出來走走。”
封澄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把重甲卸下,接過副將的皮口袋便咕咚咕咚往下灌水,寸金耐心地等她灌完,才見她一抹嘴道:“別提了,一幫少爺兵,打得唧唧歪歪,上司也有病,腦子和有水似的,一幫小小影魔,險些給這群少爺打沒了褲衩。”
好下流的比喻。
寸金額角微微一跳,面上仍微笑道:“啊,怎么說也是勝仗了,洛京一得到消息,便高興得不得了呢。”
封澄整理武器的手陡然地一僵硬。
她微微垂了垂眼睛:“是誰高興?”
寸金:“?”
封澄頓了頓,有些惱羞地補(bǔ)充道:“總不能是整個洛京的人都高興吧!一個小仗,犯不著。”
這可不算是小仗了,若非封澄所率軍隊橫插入敵軍后排,怕是屠城之禍都逃不過。
聞言,寸金才后知后覺地品到了封澄的言中之意,當(dāng)即有些意味深長:“哦,你想要誰高興?”
封澄:“……”
封澄扭過頭去,面無表情道:“不說拉倒,來人,送客。”
寸金哈哈大笑道:“都高興,年院長一開始還氣你不辭而別,招呼都不打就來天機(jī)軍了,現(xiàn)在聽聞你得勝的消息了,高興得連開了幾壺好酒,陳還更不必說了,若非我求她留京籌備慶功宴,她保不齊要拿陣盤飛來找你。”
頓了頓,他又補(bǔ)充。
“你師尊也很高興。”
聞言,封澄驟然亮了眼睛,偏生又掩飾地撇了撇嘴,道:“誰稀罕,他從天牢里出來了么?”
寸金面上帶著跳不出錯的微笑:“是啊,眼見著他的生辰要到了嘛,新帝又是明事理的人,誤會一場,便把人送回去了。”
聞言,封澄猛地站了起來:“生辰?”
寸金微笑著點點頭:“小將軍打仗打得昏了頭,連師尊的生辰都忘了。”見封澄神色微動,他又道:“怎么樣,肯不肯回京?你也真是,陳還寫了多少封信求你回京呢。”
陡然地,封澄甚至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她兩眼在軍帳中掃了掃,試圖在帳子中尋到一兩個能作為生辰禮物贈上去的寶物,可四處環(huán)顧,不是天魔骨頭就是沙坑里刨出來的礦石,要么就是上司賞下來的寶劍長槍,這么一掃,竟然沒有能送上去的!
怎么就忘了師尊的生辰呢!
寸金微笑:“這次你的慶功宴和你師尊的生辰撞到一塊去了,肯不肯回京,你可得想想了。”
姜徵點了點頭,很是蒼白的模樣,封澄思忖片刻,還是嘆了口氣:“行吧,你倆留宿么?我看看今天能不能開個小灶。”
姜徵與寸金對視了一眼。
這個軍帳雖說是單人的帳子,但看起來又小又破,連外投放的隔風(fēng)毯子都是破洞的,看得出封澄是盡力打掃過了,里頭不堪入目的窘態(tài)也用大大小小的骨頭佩劍之物裝飾上了,瞧著還挺利索,可才去中軍帳拜訪過的二人,自然是明白這末將與主將的天壤之別。
她的帳子里連個桌案火盆都沒有,用來放飯碗的大概是哪個前輩不用的舊箱子,里頭還能放兩件衣物似的,坐墊更不用說——她自己拿草塞了兩個鼓包,就當(dāng)是坐墊了。
這種狀況下還敢開小灶,雖說能開,但免不了要給她添麻煩,說不準(zhǔn)還要被不服的下屬添什么流言,寸金與姜徵不約而同道:“出去吃吧?”
封澄回過頭:“嗯?”
姜徵笑笑:“洛京慣悶著,什么東西都吃膩了,只有些新鮮現(xiàn)烤的野味沒吃過了,長煌不是常有野獸么?我們又打又吃,好不好。”
封澄猶疑道;“能吃倒是能吃,但不一定能打著什么好的。”
寸金道:“小瞧了你師兄的飛刀?不是說大話,三尺之內(nèi)我不如你,三尺之外,你不如我。”
聞言,封澄哈哈大笑:“行啊,十八金刀寸師兄?聽說還當(dāng)上今年天機(jī)院的結(jié)業(yè)魁首了,亮一手給我看看啊。”
三人一同向外出去,寸金哈哈一笑:“那老頭子吹的?這魁首哪有什么意思,你若在,興許是你的。”
封澄撇嘴:“少來了。”
嘻哈地出了營地,往山野中走去。
半個時辰后。
姜徵揶揄道:“即便是十八金刀這等巧婦,也苦于無米之炊。”
封澄干笑著擦了擦汗:“我記得這一片好東西很多的,什么野羊啊,兔子的。”
忽然間,寸金道:“哎,那兒有個山雞。”
山雞?
還沒等封澄想明白長煌大原這種地方哪里來的山雞時,寸金的金刀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出鞘,緊接著一線明亮的刀光直直地沖向了方方才露了個頭的山雞上,金刀奇準(zhǔn),那雞連叫都叫不出一聲來,便撲騰著翅膀栽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十八金刀,”封澄上去撿了山雞,驚嘆道,“一枚金刀穿了山雞雙目,果然了得。”
不過問題還是回來了——長煌大原哪來的山雞?
顯然地,姜徵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走了兩步上來,打量片刻,遲疑道:“紅羽雞,似乎不是長煌本地的雞。”
寸金:“……”
三人面面相覷,身后陡然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哭喊:“是誰殺了我的雞啊!這可是我用來養(yǎng)老送終的雞啊!”
姜徵:“……”
片刻,三人一字排開,在氣咻咻的老人的雞舍前老老實實地鞠躬認(rèn)錯。
“老人家,”封澄誠懇道,“我們要是知道這雞是您養(yǎng)的,一定連刀子都不會出手,保管繞著它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連碰都不會碰一下。”
老頭子氣得把頭一扭:“這不你們已經(jīng)碰了么!現(xiàn)在說這些屁話有什么用!”
封澄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屁話,被訓(xùn)得頭也不抬,姜徵平靜道:“這雞多少錢?我十倍賠。”
老人仍舊是氣咻咻:“有錢?就你有錢?有錢了不起?”
姜徵:“……”
姜徵的拳頭緊了緊——她的價值觀令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普天之下,怎么會有一個老頭放著十倍賠償不要,反而要一只走路都打哆嗦的雞。
始作俑者寸金道:“對不住,老人家,您要什么只管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
這一句話令老頭冷笑了起來;“呦,你們一個接著一個搶著攬罪名,怎么,我成了惡人了?我丟了我的命根子還不興惱了?喂,就你本事大,就你能殺雞?”
一只雞,又不是不肯賠他,偏生這老頭好說歹說都不撒嘴,就這么把他們?nèi)说踉谶@兒站著不讓走,眼見著天色將晚,軍營門禁,封澄心想:“再不回去要挨軍棍了,還在這里掰扯一只雞。”
于是她冷冷道;“我是隔壁天機(jī)營的封澄,既然答應(yīng)了賠你,便不會賴賬,你要怎么個賠法 ,賠錢賠物,想明白了去天機(jī)營報我名字,總歸不會少了你的。”
說罷,她拱手道:“老人家,我們告退了。”
說著,她左右手一手一個,拉著人就要往外走,誰料見他們?nèi)艘撸抢项^反而急了眼,抖著不利索的腿就要上來抓人:“不……不準(zhǔn)走!我讓你們走了么!”
一個老頭,拉拉扯扯,姜徵還是個姑娘,被他一抓臉都青了,封澄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了二兩銀子,重重地放在了雞舍頂上,便擼起了袖子。
“現(xiàn)在是我打算把你的醫(yī)藥費和雞一起賠你,”她咬牙切齒道,“我數(shù)三下,再不松手,我的醫(yī)藥費也要你賠。”
就她拉扯老頭這一下,被他鬧大了告,是能扣她一個私斗的名頭的。
私自斗毆,夜不歸宿,沒三十軍棍絕對下不來,那上司心狠手黑,老早瞧她不順眼,封澄簡直要被這只雞弄得抓狂了。
正拉拉扯扯間,院子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封澄一眾抬起頭來,只見一串火把魚貫亮起,陸陸續(xù)續(xù)地停在了院子前。
她停下手,有些疑惑。
寸金夜視極佳,看了看,輕聲道:“瞧著來者不善。”
為首那人大笑著道:“老爹,您這房子一個人住著多沒意思,早晚也就個雞作伴,不如早拆了給您兒作地皮,您去兒子堂屋,自有千萬好日子過呢。”
老頭抖著腳怒道:“老子沒你這樣的兒子!我雞一叫,老天便睜眼瞧啦!瞧瞧你這不肖子孫怎么禍害親爹的!”
那村人當(dāng)即啞了。
姜徵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封澄:“他怎么一聽這個就不說話了,誰信?”
封澄道:“長煌信仰蒼天,我們相信太陽和月亮是蒼天的眼睛。”
能叫出太陽的雞,則是勤勤懇懇的審判官。
老頭中氣十足道:“滾,快滾!不然老天可開眼了!”
誰料那人不走,反而小心諦聽片刻,慢慢地笑了。
“哎,老爹,你的雞呢?今天怎么不叫了?”
老頭子深深地看了封澄三人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抬手示意他們快滾,輕聲道:“我沒想到這孽子今天帶了這么多人,走吧。”
姜徵視線移向了封澄,急著要走的封澄卻沒有動彈,反而開始把腰間的令牌,身上的重甲飛快地卸了下來。
“你這是要干什么?”寸金奇怪道。
“打架,”封澄干脆利索,“哎,你干什么?”
姜徵把天機(jī)腰牌摘下,丟到了身后。
“打架哎。”她平平靜靜道。
第138章 第138章紅繩
姜徵睜開眼睛時,外面天光已經(jīng)大亮,她躺在并不柔軟的榻上,圓圓睜著雙眼,怔怔地看著搖晃的車頂,半晌,長長地松了口氣——趙負(fù)雪備的車馬行起來十分平穩(wěn),害得她夢到了少年舊事。
那架還是打了,三個修士,沒用半點靈力,拳拳到肉地和村民們干了一架,仨人全部掛彩,封澄一瘸一拐地回了營,果然被上司打了軍棍。
可現(xiàn)如今,姜徵只記得那夜老頭烤的雞味道很糟,封澄作怪的慘叫很好笑,得幸三人摘去的腰牌,并沒人告狀。
這是她在深宮中聊以咀嚼的余罪。
她已經(jīng)離開了那座皇宮么?已經(jīng)在孤身前往長煌的路上了么?姜徵仍覺得有幾分不真實,撩簾一看,作商人打扮的趙府侍從便低頭過來:“姜姑娘。”
就著轆轆的馬車聲,姜徵恢復(fù)了平靜從容的模樣,心中卻枯木逢春般生了幾分期待:“離長煌還有多遠(yuǎn)?”
那侍從長得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他輕騎駿馬,平穩(wěn)地走在她的馬車旁:“還剩一程,只是前頭關(guān)卡突然被鎖了,我們得抄小路,故還需耽擱一日。”
姜徵微微點了點頭,合上了車簾。
并不意外,宮中不都是木頭,至少何守悟和劉不平不是蠢人,能令她不顧一切地出宮的緣由不多,長煌的消息是一個。
趙狩的聲音隔著簾子透來:“屬下趙狩,護(hù)送姜姑娘。此道風(fēng)沙頗大,望姑娘躲避其中,不要貿(mào)出。”
再大的沙子也吃過了,姜徵垂了垂眼睛。
一行車馬從子夜行到黎明,又從黎明行到了另一場子夜,秋深了,長煌大原的風(fēng)尖厲如狼嚎,嗚嗚有聲,過大的風(fēng)沙砸得車頭所掛天機(jī)靈器明明暗暗、搖搖欲墜,無奈之下,趙狩道:“姜姑娘,風(fēng)沙太大,我們尋個洞穴避一避。”
他在外更是難挨,姜徵并非不憐下的人,聞言,點了點頭。
幾度挪轉(zhuǎn),一行車馬才艱難地尋到了一塊得以避風(fēng)的巨石,這塊巨石深陷在沙中,幽暗深邃,仿佛一口張開的巨嘴般,一行車馬在洞中一走,甚至能聽到洞中回聲。
風(fēng)沙大得很。趙狩抬頭看了看,皺了皺眉:“引路燈有些暗了。”
他摘下了引路燈,姜徵聞言,從馬車上下來,正要去細(xì)看燈上陣法,卻聽洞外的風(fēng)聲中雜了幾聲嘈雜的謾罵,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屏息,悄然無聲地摸向了腰間武器。
是敵是友?
姜徵屏息,吵鬧聲越來越近:“遭瘟的沙!好容易開了個大戶,偏偏鬧這個!”
“哎,今日賺不了,明日再賺。總歸商路擺在那,又不能跑了不是?聽說天機(jī)營最近遭了襲,想來是無暇管顧旁事的。”
是商人嗎?姜徵瞇了瞇眼睛,余光卻瞟見一旁的趙狩神色驟然警惕了起來。
“沙匪。”他輕聲道。
幾人罵著擠進(jìn)了洞穴,一見馬車,果然警惕起來,為首那人眉心壓了壓,拖著長聲道:“哦?原來有早到的朋友?不如出來見上一面?”
姜徵咬牙——她的長刀不在身邊!
趙狩顯然也是纖細(xì)模樣,看起來并不是主攻戰(zhàn)力的修士,他凝神按著腰間長劍,沉聲道:
“沙匪手段陰損,且成群結(jié)隊,處處棘手,我保不了你。”
“姜姑娘,一會兒打起來,你去馬車上掰開座椅,下面有尊者備下的法陣符器,能護(hù)你到救援趕來。”
姜徵一怔,趙狩聚精會神地盯著慢慢地向二人藏身處走近的沙匪頭子,沉聲道:“朋友,我等到此投奔親戚,誤入了風(fēng)沙,故在此歇腳,并無冒犯之意。”
聞言,對面沙匪腳步頓了頓。
還未等二人松一口氣,他卻冷笑兩聲,逼近的步伐似乎更快了些:“哦?我并無意為難兩位,只是避面不出,是否缺了誠意呢?”
他知道這里有兩個人!趙狩當(dāng)即緊張起來——這是個高手。
沙匪笑了笑:“這馬車是燒靈石的罷?投奔親戚的窮人,坐這種車?”
不好!
趙狩果斷道:“起!”
劍陣陡然如明光般照亮了這片昏暗的洞穴,沙匪也趁機(jī)看清了二人的藏身之處,冷笑一聲格開了劍陣:“不自量力。”
情急之中,趙狩也顧不得其他了:“我乃趙氏家臣,若出事,趙氏不會放過你。”
趙氏?
能不加任何前綴、底氣十足地脫口而出的趙氏,除了京城那個隱世已久的世家,還有哪個?
誰料此言一出,身后的幾個沙匪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他腦子進(jìn)水了,趙氏?天高皇帝遠(yuǎn),他趙氏哪怕有滔天的本事,也管不到長煌來!且別說是不是真的了!你若說是天機(jī)軍的人也行啊?哈哈哈哈!”
為首者心情頗好:“天機(jī)軍算什么狗屁,那幫膿包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以為還是幾十年前的時候?此時別說天機(jī)軍了,就是天機(jī)鐵騎來了,那呆將軍來了,我都不怵!爺爺是狼頭沙匪幫的人!”
呆將軍?
姜徵輕聲道:“崔霽為人正直,到你嘴里竟成了呆子。”
話音未落,洞穴外陡然滾進(jìn)了幾個滿是沙子的人,沙匪齊齊回頭,愣怔間,只見那幾人抬起頭,呸呸幾口道:“將軍,這兒!這兒能避沙!”
緊接著又是幾道沙風(fēng)滾進(jìn)來,皆是狼狽不堪,破衣爛甲的,最后進(jìn)來的人更是詭異—
—這人身上鼓著足以熏死人的魔氣。
沙匪也回過神來,當(dāng)即不滿地嚷嚷著:“喂,沒看見里面有人啊!上哪來的獵魔人,滾出去!”
為首男子好脾氣地道:“我等并非獵魔人,只是同伴為魔所傷,還請諸位……”
沙匪不耐:“滿了,滿了!沒瞅見這么多人么!滾滾,再不滾打你們出去。”
男子還待再辯,那滾著魔氣的女子卻伸手?jǐn)r住了他,她歪著頭打量了片刻,道:“沙匪?”
聲音有些沙啞,并不十分清晰,但能聽出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沙匪怒道:“廢話忒多,不滾?弟兄們,動刀子!”
那人卻慢慢地笑了:“我多少年沒見著敢在我前面動刀的沙匪了。”
陡然地,洞內(nèi)沙風(fēng)一厲。緊接著,她身后那幾個看著灰頭土臉的沙人也慢慢地站了起來。
森然地,井然有序地站在了他們前面。
這熟悉的秩序令沙匪老大心頭忽然地咯噔了一聲,正待他開口詢問之時,那好脾氣男子平靜道:“天機(jī)左驍衛(wèi)副將寸金,聽將軍令。”
堵在洞中的姜徵與趙狩剎那間愣住了。
“格殺。”
話音落下的剎那,血光蓬然綻在了為首沙匪的頸上,他甚至來不及用靈力護(hù)體,甚至來不及從貧瘠的大腦中摳挖出上次聽見這道指令是何時何地,渾黃的雙眼便死不瞑目地埋在了血泊之中。
在大漠的沙匪最兇悍之時,一人,一騎駿馬,身后數(shù)十親衛(wèi),將當(dāng)年兇名赫赫的狼頭沙匪幫殺得只剩了幾個孩子。
他是那孩子中的一位。
將軍殺死他的父母、兄長、師友時,也是這樣冷冰冰的語氣。
逆著如血的殘陽,披著血紅戰(zhàn)甲的、數(shù)十年前就被宣告死去的將軍。
她活著。
……啊,他終于記起來了。
緊接著,身后的沙人們訓(xùn)練有素地上前,眾沙匪明明身經(jīng)百戰(zhàn),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路數(shù)卻都被這幾個灰頭土臉的沙人看透了,甚至連最后的自爆靈力都被預(yù)估到了,等最后一個沙匪被掐著靈力按死在地上的浮沙時,距離那句“格殺”,不過短短幾息。
做完這一切,封澄淡淡道:“丟到洞外,等天鷹和狼來吃。”
趙狩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地加快,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在黑暗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隨意坐在了石壁前,揚手飲了皮口袋的水,才道:“二位也是沙匪?”
平息著胸口的心跳,趙狩方要說話,一旁的姜徵卻一言不發(fā),忽地走了出去。
在長煌混了這么久,不是和天魔打交道,就是和沙匪打交道,只一照面,封澄便能認(rèn)得出來,于是自然知道洞中另外的兩道呼吸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類,她一邊喝水,余光一邊掃到了從陰影中猶豫走出的人,只一眼,她便傻了。
“……”
女子的目中燃著噴然的怒火,悲喜沖頭,幾乎被逼出了走火入魔的先兆,她反手拔出了趙狩腰間佩劍,聲道:“你他**的,還知道回來!!!”
這一劍來得可謂是去勢洶洶,極有姜徵當(dāng)年死不回頭的風(fēng)范,封澄傻了眼,下意識往下一矮身,那劍直直削過她發(fā)頂,在她身后的石壁上刻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痕,封澄回頭看了一眼,傻了:“你來真的?”
她在進(jìn)洞前頭上剛才還頂著角呢!要是挨這么一下,這會兒就不是獨角,是半截角了!
思及此處,封澄勃然大怒,從地上撿了一把叮當(dāng)亂響的鐵劍,上去就和姜徵打成一團(tuán)。一旁的趙狩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問道:“……會出事嗎?”
秦楚和寸金對視笑笑,搖了搖頭。
越打,姜徵越是高興,雙刃劍用出了單刃刀的一往無前,封澄叫好:“這么多年,我還以為你只顧做娘娘了,眼下一瞧,尚能過眼。”
修士而言,容貌可作假,身份也可不論,唯有手把手的過招,是毋庸置疑的。
戰(zhàn)得刀光劍影,突然,一聲脆響,竟是封澄撈的破劍半路不堪重負(fù),咔一聲折斷。她兩指捏住姜徵遞過來的劍尖,大笑道:“收手,是你贏了。”
姜徵心里清楚——這才哪里到哪里?封澄甚至沒用槍。
待眾人一道在火前坐了,封澄才瞧見了一旁的馬車,只一見,她便認(rèn)了出來,當(dāng)即脫口道:“他送你來的?”
姜徵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他?他是誰。”
封澄回過味來,掩飾地錯開了視線:“……趙負(fù)雪,趙負(fù)雪把你送到長煌做什么?話說回來,你這么出宮沒問題嗎?”
姜徵微微笑道:“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趙負(fù)雪。”
封澄平息了略快的心跳,從姜徵得出了此行的來龍去脈,她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一旁的馬車,莫名地有點走神。
……趙負(fù)雪深夜入宮帶出姜徵,就因為篤定皇帝要死了?
說著,趙狩猶疑片刻,也開口插了話。
“大概不僅于此,尊者近年來采購大批靈石,已壟斷多處礦脈,可靈石送來,卻未見消耗之處,賬面十分奇怪。此事也應(yīng)當(dāng)同將軍告知。”
“……還有這個。”
封澄抬頭,見趙狩起身進(jìn)了馬車,片刻,從中取了一封信來。
“這是尊者囑咐我送到的。”
封澄奇怪地拆開竹筒,從中一倒,倒了一條紅繩,還有一張素白的紙來。
一見那紅繩,她心中便有了幾分詭異的熟悉感,再一打開信,詭異的熟悉感徹底落實。
“你手上原有一條,”他寫道,“望你垂憐,今日補(bǔ)上。”
她空蕩蕩的手腕上,原本該有一縷趙負(fù)雪的長發(fā)。
“以為你不知道呢,”封澄莫名想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恨得牙癢,“裝得倒是正經(jīng)得很。”
封澄不敢深想,她上輩子是怎么敢戴著這條紅繩和他勢不兩立的。
趙負(fù)雪仿佛料到了她這般反應(yīng),繼續(xù)向下寫,封澄盯著信,越往下看,越是要燒起來,姜徵看了看她,目光轉(zhuǎn)向了她身后的天機(jī)鐵騎,善解人意地岔開話題道:“你們這是去哪里了,怎弄得這么狼狽?”
聞言,身后的秦楚眼睛亮亮的:“太后娘娘不知吧?剛才我們可是打了一場勝仗呢。”
封澄頂著大紅臉回神,哭笑不得道:“哎,留點面子。”
第139章 第139章美人
姜徵奇道:“為什么是留點面子?”
秦楚哈哈一笑:“將軍鬧空城計騙人呢,險些忽悠成了,偏在窮上露了餡。若非將軍提前放了花火,喚來了寸金,天機(jī)營的草包少說要死一半。”
姜徵聞言,看了看一旁溫和好說話的年輕將軍,似乎是奇怪寸金何時有了這番本事,聞言,寸金只笑笑:“影魔沒什么神志。而我的眼睛取自持劫,前幾日才裝上的,新鮮得很,它們誤以為有二主,亂了陣腳。”
封澄幽幽道:“都說了,空城計是幌子。”
夜間的風(fēng)沙漸漸平息了許多,一群人在洞中生起了火,姜徵煮著帶來的酒,聽完封澄一行劫走補(bǔ)給的來龍去脈,
便就著火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并沒聽說持劫復(fù)生一事,竟然已經(jīng)半年了么?消息是并未傳到朝中,還是被攔下了。”
封澄涼涼道:“都說了勾結(jié)天魔的另有其人,還非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姜徵瞄了她一眼,也涼涼道:“若非你又橫又犟,一日日的恨不得把天也捅了,我也犯不著給你收拾這么久的爛攤子,你以為我好過。”
“多謝你了,”封澄瞧也不瞧她,“我背上還有你的人打出來的疤。”
“那是你自找。”
一說起前塵舊事,二人皆有些橫眉立目,寸金連忙打圓場:“聽說尊者身體康健了?這可真是難得,當(dāng)年什么法子都用了,也無濟(jì)于事,現(xiàn)如今竟自己好了。”
聞言,封澄輕輕地攥緊了袖口,被一旁的姜徵敏銳地察覺。
姜徵看了一眼封澄,飲了一口酒,淡淡道:“說句不尊重的話,他是自己找的。”
一旁的秦楚在這句話中品到了幾分別樣的滋味,忙湊上來道:“太后娘娘,您喝多了。”
“喝得不多,”她慢慢道,“明日還起來趕路,只怕有人要睡不著。”
封澄手指卻怔怔地垂在火邊,連何時燒得黑了也未發(fā)覺分毫。
說來,趙負(fù)雪身體開始轉(zhuǎn)衰,大概是她的罪過。
***
一到繁華時候,京城的官路就堵得無法無天,封澄頂著一背的傷,帶著好不容易選出來的生辰禮,望著入關(guān)的人群臉色發(fā)青,她忍不住問身旁的路人道:“勞駕,有沒有快一點的路了?”
路人笑呵呵道:“您急么?不急就再等等,漢水那里的小道倒是能走,只是窮鄉(xiāng)僻壤的,你一個姑娘家,還是莫要……”
話音未落,封澄當(dāng)即抱拳謝過,隨即打馬回頭,只聽一聲馬嘶,她一人一騎,頭也不回地向著路人所指的小路奔去了。
“等不了,”遠(yuǎn)遠(yuǎn)地有笑聲飄來,“我急著回去見人呢。”
看著少女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路得盡頭,另一路人笑道:“這么急,見心上人罷?”
“想必是呢,瞧瞧,那么高興。”
如若那倒霉催的上司沒有扣了她工資,她倒是能找個快車回京,奈何那損人唧唧歪歪不給,非要等人齊回京時再一齊論功行賞,眼見著趙負(fù)雪的生辰要到,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提牛糞涂了那上司的帳門,便騎快馬上了路。
闊別許久,洛京城外繁華依舊,封澄快馬加鞭,星夜兼程,總算在趙負(fù)雪生辰的前三日回了京城。
官道上西街,行人喧鬧,觸目間便是金雕玉砌的盛世風(fēng)華。路旁花樓的彈唱呢喃入耳,還有戲坊中咿呀曲聲,恍然間封澄竟只覺塞外風(fēng)沙不過錯覺,富貴軟紅塵才是此世本貌,她皺了皺眉,總覺得在這街上走得別扭,于是揚鞭一揮——
“誒,大功臣得勝歸京嘍!”
街上不知何處冒出一道尖銳的人聲,緊接著又不知何處涌來一波穿著大紅喜慶的人,追圍堵截似的,團(tuán)團(tuán)地圍在了封澄的馬前。
熱鬧街頭行此陣仗,不可不謂之奪目,幾乎在瞬間,西街上的人齊齊地看了過來。
“見了活鬼,”封澄急急勒馬,忍不住罵道,“你們是什么人!趕緊讓開!”
那行人卻像是撒潑耍賴似的,悄然道:“大人在外立了功,發(fā)了財,總不能不叫人喜慶喜慶。”
封澄只覺得莫名其妙,正待開口再問,卻見遠(yuǎn)遠(yuǎn)處忽然拋來一只素色的錦囊,正正地丟進(jìn)了那群人堆中。”
“?”
封澄循跡看去,目光鎖定在了一旁戲坊的二樓戲臺上,一年輕的素衣男子戴著半副面紗,顯然就是方才拋出錢袋之人。
他雖說只露出了一對眼睛,但仍舊遮不住身上那令人移不開視線的風(fēng)華,清冷端然、從從容容,只道:“領(lǐng)了喜錢就去吧。”
喜慶裝束的一群人掂了掂那只錦囊的分量,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道:“哎,多謝沈公子。”隨后陸續(xù)散了去。
隨著人流散去,封澄站在長街上,一抬頭時,便有些怔怔。
素衣男子道:“下次再走這條街,記得身上備些喜錢。”
說罷,他轉(zhuǎn)身就要離去,封澄連忙叫住他:“哎,你的錢怎么還你?”
方才那一包看起來頗具分量的模樣,想來少說得值她半個月的軍餉。
素衣男子淡淡道:“有緣自來相見。”
封澄的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
有鬼吧,撒錢呢。
方才這出鬧劇果然還是驚動了手眼通天的世家,封澄騎馬走到天機(jī)院前,還沒進(jìn)門,便見了候在這里的人。
“哎?你怎么來了?”她翻下馬來,擦了擦汗,瞇著眼笑:“來得正好,替我搬東西,我?guī)熥鹪谠鹤永锇桑俊?br />
站在門口的正是姜徵,只是不知為何,她臉上微微有些紅,也有些氣喘,仿佛剛從哪里趕來一樣。
“忘了同你說了,”她看起來有些情緒不對,“西街那邊有討喜錢的,你輕甲都不脫,還孤身一人提前回來,不是給人送錢么。”
封澄打了個哈哈混弄了過去:“有個路過的好心人助了我一手,不妨事的,我?guī)熥鹉兀俊?br />
姜徵道:“尊者自出宮來,便一直在趙府中修養(yǎng),我也許久未見他了。”
封澄一聽,立刻就要再上馬,衣角卻陡然被姜徵拉住。
她低著頭,頓了頓,才道:“他閉關(guān)了,大抵得過兩日才會出關(guān),”
封澄心情頗好:“我跟他學(xué)了這么多年,也沒見他閉過關(guān),還當(dāng)他不需要呢,兩日我也等得……陳還呢?叫出來碰頭,吃飯去啊。”
思念心急,但仍是等得,人既然已到了洛京,封澄的心就這么穩(wěn)穩(wěn)地安定了下來,甚至有閑心和姜徵玩笑了。
只是不知為何,姜徵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勉強(qiáng)笑了笑,與幾日前長煌一見時,相差甚遠(yuǎn)。
封澄沒覺察到,也并未細(xì)想。
一見封澄,陳還當(dāng)即眼淚鼻涕地抹了她一身,直叫人哭笑不得,三人在一起鬧了一日,第二日,照舊在天機(jī)院溫泉里泡著。
封澄呆呆地放了空:“明日,我該去見師尊了。”
陳還泡在水里吐泡泡,聞言,翻了個白眼:“勞駕,這種時候別提長輩行么?”
封澄:“……”
熱泉咕嘟咕嘟,燒得人腦殼暈暈的,封澄索性換了個話題:“我這次的封賞挺厚實的,聽說要賜府了。”
陳還嗤笑道:“賜府?給金子都比這個誠心,你常年在外,呆洛京總共幾日?且這種府沒什么好的,估計是哪個世家腳下的舊屋子,估摸著還沒弟子苑大。”
“……這么扯淡?”
“常例的確如此,”一直沉默的姜徵開了口,“但阿澄這個不一樣,你的府邸是我母親安排的。”
姜家?
聞言,封澄的眼睛當(dāng)即亮了;“真的啊?”
姜徵點了點頭:“等明晚宮宴結(jié)束,大抵就賞給你了。”
此時此刻,封澄更興奮了,她在泉中轉(zhuǎn)了幾圈,道:“既然封賞下來,我是不是就有錢了?”
姜徵淡淡道:“出息,這還早著。”
一聽這口氣,想必是有不少銀子,封澄幾乎要叉腰哈哈大笑了——她正好最近窮得很!
“對了,”她想起一事來,“姜徵,你幫我尋一個人。”
在洛京尋一個人,對姜家而言,想必是輕而易舉的。
既然她有錢了,那就早早把西街男子的銀子補(bǔ)上——畢竟這年頭誰賺錢容易,封澄對此頗有戚戚然。
姜徵又點了點頭:“什么時候見著的,什么模樣?”
封澄把那日情形地方詳細(xì)與姜徵說了,姜徵聞言,卻微微地皺了眉。
“花樓?”
這話倒是令封澄愣住了;“那是花樓?明明是戲坊嘛。”
姜徵皺眉:“即便是戲坊,里頭的男子也是不干凈的,你若是想嘗鮮,我尋幾個年輕干凈的來給你,何必招惹那些人。”
此言一出,一旁的陳還嚇得不敢劃水了:“等一下,我覺得我一定是誤解了什么——姜大人,你說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么?”
姜徵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么,”她淡淡的,好似沒覺得此事有何奇怪一樣,“干凈人多得很,若要,開口就是。”
聞言,封澄慌得辯解:“不是,我正經(jīng)的——”
姜徵噓了一聲,不置可否:“你的封賞里,估計也少不了美人,不急這一時。”
封澄:“……”
她尷尬道:“哈哈。”
第140章 第140章宮宴
從宮宴當(dāng)日起,封澄便止不住地期待著趙負(fù)雪的出現(xiàn)。過午時,門口終于響了,她興高采烈地過去,卻聽姜徵聲音冷冷;“開門。”
封澄頂著一頭亂毛打開了門,疑惑無比地翻了個白眼:“?你來做什么,這時候你不該去忙宮宴么?”
姜徵淡淡道;“我母親擔(dān)心你不合禮制,被治一個目無尊上罪,叫我?guī)藖斫o你梳妝了。”
原來如此,封澄當(dāng)即肅然起敬,目露駭然地將眾人請入,隨即坐在靈器銅鏡前,身后手法輕巧的女官行了個禮,便在她發(fā)上忙碌,她輕聲道:“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句話,說頭發(fā)軟的人心軟呢,大人的頭發(fā)可真是柔軟。”
她道:“娘子哪里的人?”
“回大人,松鄉(xiāng)。”
封澄道:“遠(yuǎn)道進(jìn)宮,著實厲害。”
女官抿著嘴笑:“伺候人呢,在哪里不是伺候?宮中娘娘最是寬宥,比我家那些刁滑修士好上許多。”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女官已將頭發(fā)盤好,她端詳片刻,從身后彎著腰的小女官妝奩里取了幾枚首飾,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封澄的發(fā)中。
“這樣好的桃紅春,襯姑娘的桃花面很是得宜,”她微笑道,“禮服片刻便到
,姑娘稍后。”
宴席設(shè)在酉時,姜徵囑咐道:“千萬不要誤了時辰。”封澄盤著發(fā)髻,只覺得脖子都硬了,她頓了頓,若無其事地道:“我?guī)熥鸪鲫P(guān)了嗎?”
姜徵微微一愣,片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趙府冰霜已散,想必是已經(jīng)出關(guān)了,今夜宮宴,你就能見到他。”
封澄嘆道:“真是一日都不肯早,叫我苦等了這么久,這宮宴之后,我最多留京三日,想想就覺得開始難過了。”
姜徵涼涼:“這么愛留京,叫聲好聽的,我給你安排個清閑位置領(lǐng)銀子。”
封澄嘻嘻一笑:“我才不呢,要抱大腿,我?guī)熥鸬呢M不是更粗?本將軍骨氣千斤重,論斤稱了也不是這個賣法。”
此言一出,一旁的年輕女官忍不住低頭悶笑,姜徵哭笑不得,連這幾日一直掛在眉宇的郁結(jié)之色都散去了許多:“貧嘴,搖頭晃腦的,抖散了發(fā)髻要你好看。”
一行人走出了院門,姜徵正要離開時,身后卻被輕輕地喚了一聲。
“哎,”封澄狀似不經(jīng)心道,“這幾日來京,總覺得你不如從前開心了。”
姜徵霎時愣在了原地。
“什么事都別一人憋著,”她道,“你一直就這個毛病,悶聲干大事,不留神便炸人一身雷。”
聞言,姜徵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勾。
“知道了,”她道,“什么都瞞不過你。”
送走了姜徵,封澄在院子中越發(fā)無聊起來,偏生頂著一頭定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頭發(fā),又這不能動那不能動,直憋得封澄閑出毛,看著鳴霄室的一磚一瓦,她忽然覺得這四方天空悶得要命。
她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有些思念長煌的遼闊草原。
想來為何思?xì)w心切,不過是眉間心上,路遠(yuǎn)情長。
等未時,轆轆的宮車行到天機(jī)院口,封澄穿戴整齊,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宮車的臺階,她有些緊張,拘謹(jǐn)?shù)囟俗譄舻膶m人笑道:“車中有時令鮮果,各色點心,茶水已備上,大人若是餓了,先墊墊肚子。”
封澄頭次參加這種宮宴,只覺得渾身哪哪不自在,連帶著身上的華服也像捆繩子,她瞄了一眼精致非凡的點心,點點頭笑道:“麻煩了。”
宮人微笑著退下,簾子一合,心中卻不由得意外。
原本以為初出茅廬便嶄露頭角的將軍,不說是兇悍無匹,也至少該尖銳刺人的,誰知人一請來,竟是個比她還年輕些的小姑娘,瞧著從容明凈,最是令人心生親近。
她話中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切:“大人,宮車開行了。”
下車后,由女官引進(jìn)宮宴,封澄走在金碧輝煌的宮道上,被狠狠的震撼了。
“當(dāng)心些,”身后忽然有人道,“腳下有石階。”
封澄回頭一看,當(dāng)即神色一喜:“寸師兄?你也來了。”
身后的男子正是寸金,他穿一身青色,腰間扣一銀質(zhì)腰帶,發(fā)冠亦是同色,越發(fā)顯得人修直如竹,俊逸又神采飛揚。
寸金笑笑:“閑散人,托我?guī)熥鸬哪樏妫M(jìn)宮瞧瞧,同你們這些立了功的可沒法比。”
封澄道:“好說,散了宴跟我去天機(jī)營,我上司眼饞你可久,你一走,他就止不住地和我打聽。”
寸金笑笑,卻并沒像從前那般順著封澄的玩笑往下貧幾句嘴,而是神色專注又認(rèn)真地看著她:“你在天機(jī)營,過得開心么?”
封澄怔了怔。
開心么?她還真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連日行軍征戰(zhàn),困得恨不得站著睡,天天把頭懸在刀劍上,帶著一小隊少爺兵去伏擊開了靈智的天魔,狼狽奔逃險些小命不保,這些無論如何都不算令人開心的事。
可寸金一問,回答卻不由自主地從口中跳了出來。
“還不錯,”她道,“餓了吃,困了睡,有仗就打,沒仗,趁著巡邏的時候四處跑跑也開心,牧民游商都熱情,不會說那邊的話也沒沒事,包能交到朋友。”
話中話外,對天機(jī)營內(nèi)如何,卻只字未提。
寸金垂了垂眼睛,片刻,抬眼,流暢上挑的明亮眼睛微微地彎了彎。
“好啊,”他道,“我跟你去。”
封澄哈哈一笑,笑了半日,卻不見寸金再說一句,她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你說真的?”
還未再說,殿門便已經(jīng)到了。
寸金向她挑眉示意一下,便離去了。
導(dǎo)引的宮人將二人引自不同位置坐下,封澄坐得靠北一些,抬頭一見,上邊竟坐著她上司,這五大三粗的漢子一見封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潑在帳門的那盆牛糞,二人一見面,皆被對方一身人模狗樣的打扮慪了慪,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去,同時翻了個白眼。
她的目光悄悄地盯著對面,看著上首的空席。
如若沒錯,趙負(fù)雪應(yīng)該會在那里。
他怎么還沒有到?
就這么嚼著果子食不知味地等了許久,連什么時候開席了都不知道,幾道菜后,年輕的皇帝清了清喉嚨,舉起了杯:“這第一杯酒,敬今日得勝歸來的將士們。”
這是說天機(jī)軍了,右手邊的上司忙不迭地站了起來,與諸同僚一道舉杯,封澄的耳邊輕咳了幾聲,她才在上司不善的視線里回過神來,忙站起來,跟著舉了杯。
一杯飲畢,皇帝又道;“聽說此戰(zhàn)功臣,乃是先皇選給朕的伴讀,在哪里?叫朕瞧瞧。”
封澄呆了呆,慢了半拍才站起來,上前行禮道:“臣拜見陛下。”
殿上的男子正是她在姜允宮中所見的少年,當(dāng)時的委頓猶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帝王止不住的風(fēng)發(fā)意氣,他極有天子氣概地朗聲笑了幾聲:“好,來人,賞!”
天地良心,封澄連一日伴讀都沒給這皇帝當(dāng)過,見著端上來的一疊文書,她有些愣住:“這是……?”
劉潤揮了揮手:“此乃天機(jī)靈器的契書,憑此契書,可去朕私庫取走靈器。”
此言一出,殿中略微有些騷動。
金銀易得,房地于這些人來說,也是容易,唯有天機(jī)靈器,可謂是有價無市,珍貴非凡。
一旁的上司拼命地給她使眼色:“謝恩,謝恩!”
封澄的目光卻悄悄地落在了其中一份的文書上。”
窮道鎖,“她心中默念,“靈力鎖于經(jīng)脈,非解者不可脫離。”
不知為何,封澄心底一處突兀地一動。
“臣謝皇上賞賜。”她微微抬手,接過了這一盤輕飄飄的文書。
見封澄接下上次,劉潤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緊接著,下面忽然有人道:“恭喜皇上,喜得良臣吶。”
封澄抬眼一看,只見一圓胖男子微微一笑,祝道:“有此年輕有為的小將在側(cè),必如虎添翼,鵬程萬里。”
這男子她見過,名為崔見義,乃是此代崔家之主,長得一派喜慶,她一轉(zhuǎn)頭,卻發(fā)覺劉潤的神色有些僵硬。
他強(qiáng)笑道:“崔家主過譽,有此將士,乃是大夏之喜。”
崔見義朗聲道:“既然此事為喜,那臣有一議,可喜上加喜,皇上登基半歲有余,中宮卻遲遲不立,不若趁此大捷,立了皇后如何?”
話音一出,殿中死寂,唯有樂聲突兀地響著。
世人皆知,帝后并治,分權(quán)之事無可避免。
寂靜之中,姜徵身旁的中年女子站了起來,平靜無比地行禮道:“臣姜充,有異議。”
崔見義似有詫異,好似是沒想到是姜充起來反對,當(dāng)即慢慢道:“哦?”
姜充長得嚴(yán)厲,一見便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封澄見了好奇,心中不由得道:“原來這就是姜徵的母親,此代姜家的家主大人了。”
姜充道:“雖是天家,仍有人倫,先帝與吾妹離去不過半歲,新帝娶親,未免太過違逆。”
劉潤連忙道:“對對,就是這樣,姜大人言之有理。”
崔見義卻八風(fēng)不動道:“非也,人俗雖重,卻只是私事,天家大事,乃天下之公事,于百姓之言,皇帝娶親,更是前所未有之喜事,以一人之私而對天下喜,孰重孰輕,世人皆知。姜大人如此否決,莫不是不愿舍得貴府孩兒于皇上罷?這可不行,女大當(dāng)嫁嘛。”
如此大的一頂帽子扣來,實在是讓人再言不得,姜充臉色一厲,方要說話,衣角卻被姜徵輕輕地拽了拽。
她看著女兒,神色稍霽,卻覺是吞不下這口氣,正待言,對面卻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女聲。
“受教,”年輕的將軍把玩著玉杯,眼中雖笑,眼底卻是一片幽深,“崔大人在公私之上的辯駁,實在是震耳發(fā)聵,不過還有一事,晚輩不知能否討教一二。”
對于這個當(dāng)眾接下皇帝賞賜的新貴,崔見義心中是十分不愿見得的,可她拿著晚輩身份討教,令人簡直難以拒絕。
“你問。”他虎著臉道。
“既然天下同天子喜,自也該同天子悲,”她道,“天子縞素,即為世人縞素,天子為親者傷,乃天下為親者傷,今時大人求天子娶親,正如求縞素之悲者于靈堂之上另設(shè)新房。逆天下之人倫,違世人之常情,如此罔顧道義,敢問大人,是臣不視君父為父,還是君不視臣子為子?”
此言一出,崔見義拍案而起:“你!”
封澄微微一笑,挑了挑眉:“我如何?”
姜徵瞧著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上頭的劉潤忍不住哈哈大笑:“原先只曉得你會打仗,不曾想口舌如此利索,竟是個文武雙全之才!崔大人,小封將軍年輕不知禮,還望大人見諒啊。”
崔見義臉色鐵青,勉強(qiáng)扯出一分笑來:“豈會,不過是臣子間的笑談,叫皇上見笑了。”
這段插曲便這么過去了,殿上又重新熱鬧起來,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只是時不時有陰慘慘的眼刀飛來,封澄也懶得分是崔見義的還是她上司的了,視線總停在對面那空席上,呆呆的。
宮宴過半,趙負(fù)雪為什么還沒來?
酒過三巡,便是歌舞之事,排布宴席者也是考慮了將士們在長煌的口味,多有劍舞、勁舞之類,封澄看了幾眼,注意力便被逐漸地吸引過去,待一胡旋舞退去后,有一奇裝藝人上前,行禮道:“尋常歌舞,諸位大人想必已然看膩,街頭巷尾的新奇東西,不登大雅之堂,只討大人們的喜歡。”
姜充臉色微微一變——這不是她安排的人。
將士們卻只當(dāng)是新鮮玩意,連劉潤也很感興趣地瞇了瞇眼睛,雜耍藝人引了一輕紗籠罩的花車來,向眾人一鞠躬,隨即揚手一揮!
輕紗之下,竟是一個衣著單薄的年輕男子,他身上扣了累累的金絲扣,束得人動不了分毫。
封澄一見,臉色陡然一變,險些站了起來——這是在做什么!
御座上的劉潤遲疑片刻:“……”
不光是他,在座的每一位,心中皆有些猶疑,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向了皇帝。
衣不蔽體,難登大雅之堂。
姜充顯然是察覺到了這一點,連崔見義臉上都有些愕然,她豁然起身道:“大膽,如此把式,豈可于宮宴之上現(xiàn)眼!”
她震怒,殿中卻有一人不緊不慢道:“大人,只觀他如何行事,何必如此著急。”
姜充冷冷看去,說話之人乃是乃是朝中新封的太師,有一手起死回生的長生之法,于前朝上便頗得帝后信賴,于此朝更是短短幾月便博得了劉潤親近,她看在姜允面上,略微抬了抬眼:“遲太師,你原來喜歡這種把戲?”
遲太師金絲覆面,露出了一截線條精致的下巴,握著手中折扇不緊不慢地扇:“是俗是雅,還需看看才知。”
劉潤見狀,什么也顧不上了,連忙道:“既然太師想看,那便演!誰再開口,就是和朕過不去!”
把戲藝人恭恭敬敬地跪謝,起了身,便取一長劍,噗地一聲噴了一口酒上去,霎時升起三丈有余的火焰,只駭?shù)帽娙说刮豢跉猓事暤溃骸敖袢瘴宜輨∧浚小叶〗馀# ?br />
他一劍去,便割斷了那男子輕薄的紗衣,封澄見狀,臉色一青就要站起來,忽聞對面有兩聲輕咳,她砍過去,只見姜充姜徵母女看著她,不約而同地?fù)u了搖頭。
姜充輕聲道:“孩子,不可。”
藝人朗聲道:“大人們吃牛炙,羊炙,只見好肉,不見刀工,實在是一憾事。今日,我來活解一人,再將人原樣拼回來!”
誰會把羊肉牛肉聯(lián)想到人身上去!在座之人只覺心驚肉跳。
說著,他一刀下去,刀刃仿佛轉(zhuǎn)了個圈兒似的繞了金絲扣,刺向那男子胸口,登時,他雪白的皮肉便綻出一道血口,那男子連哀叫都叫不出一聲,只艱難地?fù)P了揚脖頸,猶如一只受難的天鵝。
在座數(shù)人的眼中不由得劃過一絲嗜血的驚艷之色。
這目光只令封澄覺得惡心,她只覺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屠夫在眾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殺人,當(dāng)即站了起來,陰著臉道:“給我住手。”
花車男子當(dāng)即驚喜交加地看向了她。
崔見義不滿地嚷嚷:“封小將軍,今夜你的風(fēng)頭已出盡了。”
封澄道:“人是活的,刀也是真的,在座各位若有常識,當(dāng)知此情此景,此人絕無生還可能。難道便由著這屠夫在一室英豪前當(dāng)眾殺人嗎!?”
此言一出,在座數(shù)人似有驚醒,連龍椅上劉潤也露了些遲疑,偏生此時遲太師輕咳一聲,劉潤猛地醒過神來,板出一副天子威儀道:“小封將軍,退下。”
封澄冷笑一聲:“皇上若想看殺人,去長煌,想看多少有多少,活著回來的將士們看都看夠了。”
他一看,坐在宴席上的長煌將士們果然臉色有些不對,就連封澄身邊那個時時朝她翻白眼的壯漢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了,見狀,劉潤心底那點才長出來的帝王威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即便無助,這句話也令劉潤掛不住帝王的臉面了,他沒想到這剛握到手的利劍立馬就扎了他一下,他強(qiáng)撐著沉臉道:“放肆!”
封澄略諷刺地笑了笑:“臣當(dāng)然放肆,難道皇上剛瞧出來嗎?”
劉潤登時便有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之感——她當(dāng)庭便把崔見義辨得掛不住臉,哪家初出茅廬的小將軍敢這么干?不是放肆是什么?
雜耍藝人不緊不慢開了口:“將軍有所不知,這奴兒身上所穿金網(wǎng),乃千機(jī)扣,為機(jī)關(guān)道之集大成者所制,凡是扣上,絕難解脫的。若我不剜肉將他救出,他便不得飲食,不得活動,生生困死在網(wǎng)中,這也是將軍所愿見的嗎?”
劉潤回過神來,連忙道:“對對對,封將軍,你要放人,這不是害了他嗎!”
“這扣要如何解?”
雜耍藝人微笑:“將軍見過九連環(huán)么?這是差不多的道理,一環(huán)環(huán)解開便是,只是若解錯了一環(huán),這網(wǎng)中人當(dāng)即會被勒死在網(wǎng)中。”
花車上的男子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封澄皺了皺眉——她專精術(shù)法有符劍陣,于機(jī)關(guān)一道上是天賦一般。雖跟著趙負(fù)雪學(xué)了幾招,卻只限于拆拆機(jī)關(guān)偶的骨節(jié),像這樣的機(jī)關(guān)扣,又是生死險境,她是萬萬解不開的。
一時之間,場面上陷入了僵局,封澄摸了摸腰間——長生乃當(dāng)事奇兵,無不可破之物,她琢磨這千機(jī)扣能不能拿劍劈開。
險之又險,這張網(wǎng)實在是太黏著
皮肉了。
劉潤此時終于覺得帝王的面子回來了,當(dāng)即揮揮手道:“這樣吧,若是封將軍能解開這千機(jī)扣,朕便取消了這樁劇目,另備一盤天機(jī)靈器向封將軍賠罪,如若不然,封將軍也不必掏錢了,只向朕與遲太師敬酒三杯謝罪,你看如何?”
封澄瞇了瞇眼睛,正在此時,殿上卻響起了一道弱弱的聲音。
“我……”一穿著不起眼的宮人小聲道,“我可以試試。”
封澄定睛一看,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何守悟。
他又小心翼翼地補(bǔ)充道:“若將軍信我,我替將軍解開天機(jī)扣。”
這少年著實瘦弱不起眼了,連個吃酒的席位也沒有,不過是在一旁持燈侍奉著的,殿中一胖男子嗤笑一聲:“封將軍人中龍鳳,豈用得著你這端茶的來摻和。”
封澄記得他,似乎是掌管軍需的胡家家主,叫胡扶斗。
嘴上捧人,實則把她架在火上烤,她記下這人,轉(zhuǎn)身對何守悟道:“你通機(jī)關(guān)道?”
何守悟低著頭,訥訥道:“略通些,看著……看著可解。”
她果斷拍板道:“好,臣應(yīng)了。”
劉潤當(dāng)即僵了僵,旋即,臉上浮出個干笑來:“請。”
何守悟吞了吞口水,擦了擦手汗,才小心向前,封澄凝眸看著他的手在那男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片刻,抬起手來,穩(wěn)穩(wěn)地挑開了一道鎖扣。
殿中響起了一道輕微的“咔吧”聲。
花車男子并沒有露出窒息的慘狀,眾人皆松了一口氣,封澄抱著劍站在一旁,目光冷冷,座中有幾人佯作觀摩要湊上前來,皆被她一記眼刀以及抱在手中的劍駭走。
胡扶斗不滿地走了回去:“防得這么緊,活像信不過咱們的人品。”
崔見義喝了口酒,目露嫌棄之色——他雖是逐利之人,卻不是連個賭局都玩不起的窮搜貨,當(dāng)即覺得二人身上的銅臭味都投不到一起去了,不做聲地往外挪了挪胖大的屁。股。
咔噠,咔噠的聲音在殿中接連響起,越響越快,越響越穩(wěn)。何守悟初試之時還有些手抖,越往下去,越是心有成竹,一炷香后,最后一聲“咔噠”在殿中響起。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回身恭恭敬敬地行禮:“啟奏皇上,千機(jī)扣已全數(shù)打開。”
殿上沉默片刻,半晌,有人起身離席了。
是遲太師。
劉潤肉眼可見地露出了慌張的神色,他左右環(huán)顧,強(qiáng)撐著道:“朕的賭局只設(shè)給了封將軍,這雖解開了千機(jī)扣,卻不是封將軍自己解的。”
崔見義見著封澄再得靈器就渾身不舒服,見縫插針道:“故,將軍無需向皇上謝罪,皇上也無需賞賜靈器予封將軍,皇上,臣說得對否?”
劉潤顧不得其他了,忙道:“對,今夜宴席朕且休憩,眾卿自行飲宴。”
說罷,他廣袖一揮,爬起來便去追那遲太師了。
都到了這個份上,哪有飲宴的心情?封澄捏著眉心,揮了揮手,食不知味地回到了宴席上。
何守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姜充另安置出來的席位上,不做聲地攥緊了拳。
……
潛入趙負(fù)雪的書房,果然是值得的。
至少在今日,殿中大人們齊聚一堂,一定是記住了他的機(jī)關(guān)術(shù)。
封澄坐回宴席,不知為何,那專會挑刺的上司安安靜靜地在她旁邊,再未翻過一個白眼,直讓封澄提前剃出來地的魚刺毫無用武之地,她心情不怎么美妙地數(shù)著盤中的魚刺,對于他的行為感到十分奇怪。
宮宴最后,論功行賞,封澄從姜充手中接過了此行的封賞。
“你比那姓趙的更出色。”她道。
封澄半晌才反映過來,有些哭笑不得,目光中認(rèn)真得幾乎虔誠:“他是世上最好的師尊。”
姜充盈這著目光怔了怔,隨即便有些若有所思。
“你需記住了,”她看著封澄,意味深長道,“他是個好師尊,萬萬要珍惜。”
封澄聽了這句話,不知為何,心頭猛地一跳,她掩飾地低下頭,借著看封賞的掩護(hù)笑道:“呀,好大的宅子。”
姜充道:“此宅離宮中近,已收拾妥當(dāng),人員器具都給你挑的好的,你今夜就去住罷。”
封澄經(jīng)此一役,只覺得比打了十場仗都累,偏偏還沒見著最想見的趙負(fù)雪,一時間心力交瘁,聞言點了點頭,心中謀算著明日無論如何要親自去一趟趙府:“多謝姜大人。”
姜充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到了新鮮落成的府邸,封澄心力交瘁地屏退下人,往主臥的臥榻上狠狠的一撲!
太累了,她困倦無比得合了合眼睛,只覺得明日見到趙負(fù)雪之事,可有要和他說的了。
他閉關(guān)這么久,連宮宴都錯過了,為什么呢?
這么想著,封澄沉沉地要合上眼皮,忽然之間,寬敞的錦被中忽然動了動。
她猝然睜開了眼睛,如臨大敵地一躍而起,猛地掀開了被子:“?誰!”
錦被一飛,便露出了里面的全貌。
男子穿著比那花車中人更加輕薄的紗衣,緩緩地向她露出了臉。
只一眼,天崩地裂。
眼前的這人,眉宇分明長得與趙負(fù)雪并不怎么像,可若是露出了整張臉,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人時,卻叫人恍惚間覺得就是趙負(fù)雪。
并非形似,而是神似,封澄目瞪口呆地想:“沒想到趙負(fù)雪這種長相也能捅窩地出啊。”
“我說會有緣再見的,”男子微微一笑,傾身湊來,“在下沈懷玉,見過大人。”
封澄在五雷轟頂?shù)你墩谢剡^了神,她結(jié)結(jié)巴巴道:“啊,是,是你,沈公子,我還欠你錢呢。”
男子微微笑道:“一刻千金啊。”
封澄茫然地說:“啊?”反應(yīng)過來又炸了毛道:“胡鬧,從哪來的滾回哪里去,長得人模狗樣的,怎么還干這種事!”
說著她就要起身。
聞言,沈懷玉勾唇笑了,他徑自跪起,開始解開著腰間的束帶,輕笑道:“若長得不入眼,也不配入大人的榻了。”
這張臉著實太像了,連身上的冷香氣也像,他跪下來時,封澄有些茫然,忽然間卻想到了什么似的,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撤開。
“……是誰讓你來的。”她艱澀道。
就算是封賞的人,也不會巧到正正地挑一個與她師尊無比相似的人來,哪怕趙負(fù)雪那長相的確是毋庸置疑的美人也一樣。
只有一個緣由。
有人察覺了什么。
她胸腔里的心臟咚咚亂跳,幾乎要抑制不住地跳出去,封澄有些荒謬地想,今夜才以違逆人倫這樁大罪砸了崔見義,此時此刻便應(yīng)到她的頭上來了。
也不知道安排沈懷玉的幕后之人看她言之鑿鑿的時候該覺得如何好笑。
沈懷玉神色未變,只是用那張令人錯不看眼睛的臉專注地看著她。
“好冷,”他仰著頭,哀求般去拉封澄的手,墨發(fā)垂在雪白的后背上,水墨般妖冶,“什么都不要緊……什么都不要想了……求你,暖一暖我。”
低頭盯著這張臉,鬼使神差地,封澄沒有甩開他。
她突兀地想到,鳴霄室常常有靈流躥出,凍得內(nèi)堂一片寒霜,趙負(fù)雪常常一聲不言地
呆在其中。
……也會怕冷吧。
她嘆了一口氣,傾身過去,沈懷玉只當(dāng)她動了心,于是微微閉上了眼睛,等待溫暖氣息的靠近。
誰料等了許久仍是微涼的空氣,他錯愕睜開眼,看見封澄越過他,亂七八糟地抱走了一床錦被。
“天亮后,你自去交差。”她看著有些疲倦,“嘴巴利索點,就說我醉了,什么都做不成,懂了么?”
見她跳下去,沈懷玉抿了抿唇,牙一咬,抓住了她的衣角,不由得問:“你要去哪里?”
封澄頭也不回。
他閉關(guān)這么久,靈力又不穩(wěn),估摸著給自己的靈力凍死了也不肯說。
她有些思念趙負(fù)雪寢室的屋頂,語焉不詳?shù)睾溃骸拔胰ッ┓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