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不肯說
魂不守舍地揣著靈石走了半路,封澄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夏日炎炎,暖什么手?
好似覺得燙手似的,她下意識地丟走炎玉,又險而又險地抓了回來。封澄有些心慌地回想著趙負雪將炎玉放在她手心的神情,一時間覺得心亂如麻。
他為什么要給她一粒熱滾滾的炎玉?
懷揣著這般琢磨不明的想法,封澄走進了鳴霄室的弟子苑,院中溫泉蒸騰,她踩著池子邊走,忽然間便從水池中伸出一只手,準確地抓住了她的腳腕,然后一拉!
撲通一聲,封澄神色呆滯地栽進了水池里。
陳還抹著臉上的水哈哈大笑:“你傻了么!不知道躲的?”
水中咕嘟咕嘟,卻沒有人的回應(yīng)。
一旁的姜徵看著不對,走了幾步游過來:“阿澄怎么沒動靜?”
陳還一想也慌了:“頭碰上水里石頭了?暈在下面?壞了——”
話音未落,水中猝然伸出兩只手,隨即一手一個,穩(wěn)準狠地按住姜徵與陳還,又是噗通噗通兩聲巨響,二人同
時被狠狠地按進了溫泉里,封澄從水中浮出來,幽幽道:“洗澡水好喝么?”
陳還從水中浮出來大怒:“你還學(xué)會裝死了!”
姜徵在外人面前從來放不開,除非是見過她窘境、還破口對罵過的封澄,于是她從水中淡淡地浮出來,淡淡地整理好了頭發(fā),才道:“為什么我也被按進去了!
封澄大笑:“來都來了,就別空手回去嘛。”
姜徵不語,只是在封澄開口的剎那,掬水狠狠地潑了過去。
笑鬧了半個時辰,三人終于都累了,于是便躺在水中,懶洋洋地放空。
“你今天來得太晚了,”陳還控訴道,“姜徵險些要去鳴霄室找你,就怕你被趙先生扣在里頭。”
封澄叼著酒杯,墨一般的頭發(fā)漆黑地披在雪白的背后,她雙臂搭在腦后,抬著頭,嗤笑了一聲:“我都多大了,還要被師尊管門禁,我說要出門,師尊能說一個不字么。”
一旁的姜徵幽幽道:“我姜氏慣出河?xùn)|之獅,出門在外,她們的夫婿也常是你這番腔調(diào)!
封澄:“……”
“不是說趙先生是河?xùn)|獅的意思,”姜徵補充道,“主要是你這話太像了!
陳還笑倒了一團:“哈哈哈,哈哈哈哈!!”
侍從備的酒溫和,下喉柔軟,封澄翻著白眼喝了口,沉默半晌,道:“我前幾日聽說師尊身體又犯了舊疾。”
姜徵與陳還對視一眼——這大概才是封澄回京不走的緣由。
姜徵游到了封澄的身邊,與她一同躺在石壁上:“連趙先生那種修士,都只能將將遏制的舊傷,你擔(dān)心又有何用?若有辦法,他早就用了!
陳還道:“前些日子寒氣外泄,冰封了半座天機院,若非院中有他們設(shè)下的陣,大抵半個天機院的人都要被生生封在里頭了。溫師叔從宮中趕來,施針而用,才將趙先生的寒氣抑住。”
人的身體猶如一道封印,用以鎖住和驅(qū)使體中的靈氣,而趙負雪雖于修行之途上獨步天下,其人卻是封不住靈氣的殘破之軀。若說等閑修士靈氣外泄是小小災(zāi)害,那么趙負雪的靈氣外泄便堪稱是天災(zāi)了。
封澄仰了仰頭,把杯中酒飲下:“……什么都沒和我說。”
陳還沉默,片刻,道:“興許是怕你在外擔(dān)心,我?guī)熥鹨策@樣!
封澄不語,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的舊傷從何而來,為何發(fā)作得如此迅猛,以及究竟有何解決之法,趙負雪從來都一句未提,她與趙負雪朝夕相處數(shù)年,說到底卻始終隔了一層令人心焦的隔閡,封澄迫切地想知道過去的一切,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可。
可趙負雪渾然不覺,只做著天下最溫和、最縱容、最盡職盡責(zé)的師尊。
腿上舊傷令他不得不坐在輪椅之上,可與她練劍之時,趙負雪寧愿以機關(guān)術(shù)支撐著腿都會面面俱到地與她喂招。
封澄沉吟片刻,道:“溫師叔施針的時候有沒有說些什么?”
陳還茫然地搖了搖頭——如若不是去找封澄,她連鳴霄室的門都懶得進一進,見著趙負雪就想溜之大吉,他靈氣外泄,沒把她當(dāng)場凍死了事就算她福大命大了,哪有膽子關(guān)心溫不戒說了什么?
一旁的姜徵沉吟片刻,道:“當(dāng)時問診之時并無旁人,只是后來溫不戒入宮向我姨母稟報時,倒是說過此事!
“什么?”
“他說憑趙先生靈力,舊傷早該痊愈,如此遲遲不愈是心疾,似乎是早年趙家的什么咒有關(guān)系!
心疾?
封澄疑惑無比,瞧著趙負雪那副淡泊寧靜、冷淡無匹的模樣,哪里像是有心疾的?
會叫別人有心疾才是吧。
這般腹誹著,封澄又想起了趙負雪今夜莫名遞給她的炎玉,一時間更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了,于是一聲長嘆,把身體沉沉地埋進了水里。
“不說這些了,你在鳴霄室的日子久著呢,到時候慢慢地問便是了,”陳還將水中浮盤上的酒壺取下,給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道:“你知道今日皇榜貼了什么東西么?”
封澄初初回京,當(dāng)然不知道,于是搖搖頭:“什么?”
陳還挑挑眉道:“老皇帝終究還是生不了孩子,從旁支抱了個十幾歲的孩子來了,現(xiàn)在布告下去,要朝中大員添幾個資質(zhì)佳的孩子去宮中陪著伴讀呢!
封澄奇道:“你說多少歲?十幾歲?”
陳還微笑著點了點頭:“要的伴讀是這個年紀的,想必小太子也是差不離的!
“十幾歲的孩子,都認事了吧?沒有年幼宗親了么?”
陳還聳聳肩:“宮中秘辛,這你就要問問姜少主了!
姜徵橫了她一眼,看向封澄,沉吟半晌,才道:“……老皇帝撐不住了,姨母連棺木都已經(jīng)備好。”
聞言,封澄倒是一驚。
猜測是一回事,從姜徵口中得到證實,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老皇帝她倒是沒見過,不過這些年里行徑四方,百姓口中倒是沒有多少對這皇帝的怨言,稱得上是個無功無過的中庸之君。
陳還咂舌道:“與阿澄說起這些來就不用顧及小命啦?我今日問什么都不肯說。”
姜徵微妙地斜睨她一眼:“你若是這話往外說出去,我不保證姨母不回來要你的命!
陳還:“……”
陳還一轉(zhuǎn)話題:“話說回來啊,按理來說選了太子,共治天下的皇后也該選出來了,從前一貫都是姜氏族人,這位少主,這次的皇后娘娘又是你哪位族妹啊?”
姜徵淡淡道:“除家主一脈之外,旁人皆有可能。族中已挑好年紀合適的孩子,不日便會送往宮中,到時候你便知曉了。”
封澄道:“那宮中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只去見過你姨母一次,半點兒靈力都用不出來,直叫修士憋屈得要命,選入宮的孩子也是受苦了!
夜色漸漸深了,依稀間的涼氣吹在三人身上,令人皮膚有些發(fā)涼,姜徵盤著頭發(fā),沉甸甸的頭發(fā)在她腦后輕輕晃了晃:“選入宮的孩子,都是資質(zhì)差一些、幾乎無緣仙途的孩子。家主一脈需要修行靈力,靈力強橫,以此護得姜氏安寧,所以不會是入宮的人選!
姜徵瞧著安安靜靜一個人,卻是用刀的高手,即便放眼天下,又有幾個刀修能及姜徵?這話倒也不虛,至少陳還是心服口服了。
封澄道:“……比起曾經(jīng)登上仙途,卻不得不入宮做個凡人,還是從一開始就無緣仙途的人,進宮更合適些么!
姜徵微微頷首:“一家族之中,必須有舍有得!
一旁的陳還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哎,怎么說起這些來了?總歸入宮之事輪不到咱們姜少主,咱們只管在外享受大好年華就是了——夜間風(fēng)冷,不若進屋抵足夜聊吧?”
封澄站了起來,隨手拿了浴巾披上,赤著腳走向了屋子中。
“記得把頭發(fā)弄干,”她懶洋洋道,“要是誰的頭發(fā)濕了我的枕頭,我是要吃人的。”
第122章 第122章清晰無比的殺意
次日清晨,封澄在弟子苑中困倦未醒,便有一人來報;“封師姐,外面有人找!
封澄打了個呵欠,一旁的陳還不耐煩道:“誰啊,大清早的不叫人睡覺。”
一陣輕微的步音走來,隨即帶過來了清晨獨有的晨露氣息,姜徵一邊更換練功服,一邊淡淡道:“大清早?武場上的人已經(jīng)收劍去用飯了!
兩人一來一回地嘀咕起來,封澄也睡不著了,索性爬起來,用一根簪子把頭發(fā)束好,草草洗了個臉便出門道:“來了!”
一推開門,封澄卻對這張臉有些意外了:“是你?”
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的少年除去了面館伙計的打扮,穿著紅色滾邊的天機院校服,不知從何起了一陣風(fēng),吹起他束在腦后的白色發(fā)帶,搭在他微微發(fā)紅的清秀俊臉上。
何守悟有些局促道:“那個,昨天我聽旁人說,封師姐也是天機院的學(xué)生……”
天氣很熱,他舌頭好似打了結(jié),支支吾吾地甩了甩頭,抬手把手里
的東西遞過來——那是一只素白干凈的包裹,上頭還微微發(fā)著熱氣。
“你昨天要的面,”他囁嚅著,“沒拿走,我重新另做了一份!
牛肉面熱氣騰騰,聞起來味道非常不錯,封澄正好有些餓了,于是便接過來,笑道:“多謝你,聞起來比昨天更香一些。”
何守悟撓頭笑了笑,露出了一副羞赧的神色:“我……我叫何守悟,是外院符修弟子,久聞師姐大名,今日終得一見。”
少年的臉上藏不住半分情思,陳還從屋中披衣走來,見狀,把胳膊肘向封澄肩膀上一抬,抬眼似笑非笑道:“這可就奇了怪了,你入學(xué)不過短短幾月,外院弟子都未必認得全,怎么就久聞了阿澄的大名?”
何守悟看向陳還的表情有幾分微不可察的陰鷙,旋即這抹暗色被他一垂眼皮吞了進去,又換成了恰到好處的羞怯。
“我……我……”
支吾難言,結(jié)結(jié)巴巴。
眼瞧著人被為難得不行了,封澄善解人意地回頭道:“你今日沒有晨課么?”
說到晨課,陳還猛地瞪圓了眼睛,她大叫一聲不好,隨即便沖回了弟子苑,隨即拎著一袋子叮當(dāng)作響的陣盤符紙,風(fēng)也似地往杏堂去了。
封澄看著陳還的背影笑了笑,隨即對何守悟一頷首,轉(zhuǎn)身便向弟子苑去。
“師姐,”身后的聲音忽然叫住她,“你給的銀子太多,一碗面花不掉,我能日后來給你送飯補上么?”
一枚碎銀子,趙負雪把趙家玉牌給了她,封澄出行支用用的都是趙家的銀子,于是她隨意揮揮手:“不用了,天機院有食堂,你若是要還,還我?guī)熥鹁托小!?br />
何守悟驟然攥緊了衣角。
他微微垂下了眼睛——若他早能攀上趙家的門檻,何苦要和封澄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徒弟打交道?
母親辛苦將他從長煌那種地方送到天機院里來,丟進了臉面,花盡了銀子,不是為了他能夠在天機院站住腳、與世家大族扯上聯(lián)系么?
封澄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守悟暗暗咬牙——她也是長煌大原的野丫頭,若非是走了狗屎運碰到了趙負雪,現(xiàn)如今指不定在哪里吃西北風(fēng)呢,連去面館端盤子的資格也沒有。
而封澄早就轉(zhuǎn)過頭去了,她托了托手上的面走進了弟子苑中,姜徵已經(jīng)沐浴過了,端然坐著,梳理著濕漉漉的長發(fā),一抬眼瞥見封澄,淡淡道:“拿出去,聞著就難吃!
封澄笑瞇瞇地從柜子中找出碗筷,道:“偶爾也換換口味,你沒吃早飯吧?”
姜徵不置可否地做到了桃木桌的對面,眼前被推過半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她挑起來,嘗了嘗,皺眉道;“這是哪里的口味,一股奇怪的香料味。”
封澄倒是覺得這味道熟悉得要命,她嘗了嘗,恍然大悟道:“啊,這是,長煌一帶處理牛肉的香料,叫離草!
“沒聽說過那家面館是長煌的口味,”姜徵低頭吃面,飛快地吃完,得體地擦了嘴,“吃完后進宮,今日午時選伴讀,你也是伴讀的人選。”
一聽這個,封澄當(dāng)即顧不得吃面了:“我?我伴讀?饒了我,我五行經(jīng)的字都認不全,叫我去伴讀不是誤人子弟么!
倒不至于認不全字,只是封澄所習(xí)課業(yè)皆為趙負雪親授,于常人所用之書到底是不同的,去伴讀,大抵也等同于讀新書了。
話音未落,封澄便住了嘴。
姜徵在靜靜地看著她。
“要的就是武將,”她的眼睛平靜無比,“朝中修士獨大,皇權(quán)卻在一條凡人血脈之中,你若是老皇帝,不覺得睡不著么?”
“他不放心姨母,更怕姨母動手殺了他的太子,”姜徵淡淡道,“所以,你這樣能打,又是凡人出身的修士,是不二之選!
張了張嘴,封澄把話吞了下去。
“你姨母順手解決了我,倒也不費什么事!
姜徵起了身,憐憫地瞥了她一眼,“姨母可以對任何一個修士出手,卻獨獨不會冒著觸怒趙先生的風(fēng)險對你出手,這次選人八成就是為你而準備的,若是想不好推拒的托詞,你便等著進去吧!
聽了姜徵的話,封澄魂不守舍地飄進了鳴霄室,一進門,趙負雪微微抬起了頭。
他像是方才晨起的模樣,墨發(fā)未梳,柔軟如瀑般披在身后,雪白的臉上還有幾分晨起的困倦,令他看起來分外茫然。
“師尊!狈獬斡袣鉄o力地打了招呼,隨即便風(fēng)也似的進了內(nèi)室,不過片刻,便穿了一身少見的繁復(fù)青色裙裝出來,趙負雪靜靜地看著——這衣服自從給她做了,便沒見她穿過一次。
還不錯。
不料封澄轉(zhuǎn)眼喚出長劍,隨即風(fēng)也似地原地御劍而起,緊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師尊,今晚不用等我吃飯了!”。
趙負雪看著封澄遠去的背影,略微有些愕然,旋即,起身緩緩地攏上了半敞不穿的衣襟。
素白衣襟下,是如同白玉一般的皮肉。
“走這么著急,”趙負雪若有所思,“出什么事情了?”
還未等他想個明白,門口便傳來輕輕幾聲叩響,趙負雪微微挑了挑眉——這天機院之中誰人不知鳴霄室是禁闖之地?若無拜帖,怎么會有人上來敲門拜訪?
興許是來尋封澄的孩子。
趙負雪這般想著,便信手一揮,兩只瑩白小鳥去開了門。不料一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副拘謹而陌生的臉。
何守悟試探道:“請問,這里是封師姐的住處么?”
趙負雪微微瞇了瞇眼睛。
他對封澄身邊的一切人等皆懷有微妙的審視感。
見了趙負雪,何守悟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與驚訝,隨即恭恭敬敬道:“趙先生!學(xué)生不知道您在這里!”
趙負雪這些年妖魔鬼怪見得多了,還是頭一次見上趕著舞到他面前來的,他的目光停在何守悟身上,好整以暇地等著一場好戲。
“……我是來給封師姐送面的,”他囁嚅著道,“方才送的牛肉面,她只吃了幾口,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不合她的口味?”
“你給她送飯?”趙負雪突然轉(zhuǎn)身道。
何守悟恰到好處地惶恐:“啊……是,封師姐應(yīng)允的。”
趙負雪的臉上霎時多了幾分陰鷙,他垂下眼睛,輕聲道;“她允的?”
何守悟點點頭,他故意講得曖昧不明,眼見著趙負雪已經(jīng)開始留神審視他了,他才從容地將面交給了門口的晶亮小鳥。
“是,我還要多謝師姐前幾日出手相救!
“她救了你?”
趙負雪的目光已經(jīng)不再是初初的審視了,漸漸地便淬上了不見鋒芒的冷意,何守悟敏銳地覺察到,終于收斂了,只懷著得體的笑,恭恭敬敬地告了辭。
踏出鳴霄室許久,他才敢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作為長輩來說……”他莫名地想,“趙先生是不是敵意過重了!
許是錯覺,哪有師尊管天管地,還管到徒弟的朋友身上的。何守悟哂笑一聲,只當(dāng)自己嚇自己,轉(zhuǎn)頭走向了面館。
見何守悟離開后,趙負雪垂眸片刻,進了屋中,片刻,便有幾位身著趙氏服飾的修士鬼魅似的進入了鳴霄室。
“把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查清楚!
宮門是個進了第一次便
不想進第二次的地方,若非有姜徵作陪,封澄大概會窒息得更為厲害,隨著一行年輕鮮妍的男男女女,封澄走進了東宮之中。
一抬頭,她便見到了上首之位坐著的一男一女。
女的她見過,寶光璀璨,不可直視之貴氣,自是大夏皇后姜允,封澄留心觀察,姜允似乎蒼老了些,形貌的蒼老尚可理解,可她眉宇間染上那幾分從前不見的陰冷煞意,卻是令她有些意外。
一旁的則是老態(tài)龍鐘的皇帝,說來封澄還是頭一次見著這人。
眾人魚貫行了禮,老皇帝似乎昏昏欲睡,一點一點地垂著頭,在封澄走上前的剎那,他眸中卻迸出難以言喻的光彩。
封澄看著老皇帝站了起來,踉蹌著走到了她的跟前,隨即目光中懷著期許,開口問道:“你便是趙氏門下親徒,劍修封澄?”
封澄抬起眼來,微微歪了歪頭:“是我,見過陛下。”
皇權(quán)式微,故而連跪拜之禮都不必,老皇帝看著封澄,繞了幾個圈,喜悅之色幾乎溢于言表,他微笑著開口道:“我瞧著你實在是合心意,今年多大,可曾許了人家?”
剎那間,座下姜徵的臉色陡地一變,幾乎站起身來;“陛下不可!”
封澄瞧著老皇帝,嘴角雖是笑,眼中卻緩緩漫上深不見底的殺意。
許是觸摸到這絲殺意,老皇帝猝然一抖,他察覺到話中的歧義,清了清嗓子,才沉穩(wěn)道:“我兒今年十四,尚未婚配!
這次變了臉色的,是鳳座上的姜允。
封澄抬起頭,在她似有似無的視線中,覺察到了清晰無比的狠絕。
第123章 第123章兩行鮮血
姜允盯著封澄的臉,突然地便笑出了聲。
老皇帝眼皮耷拉下來,回過身道:“皇后是心中不愿么?”
姜允慢慢道:“皇帝只顧著給孩子結(jié)親,卻獨獨忘了問,趙家肯不肯收您的聘禮!
剎那間,老皇帝的眼微微一凜。
是,封澄在洛京無親眷,一應(yīng)俗事應(yīng)由趙氏師門處理,而趙家如今的家主趙負雪,則是個天底下頭一號不愛搭理皇家的人。
想想也是,連護著這條血脈的鎮(zhèn)國神獸都跑去趙家給他做保鏢了,他那么倨傲一個人,又如何會瞧的上荒誕可笑的皇室。
思及此處,老皇帝看向封澄,話中多了幾分循循善誘。
“即便是做人師尊的,”他道,“也沒有替徒兒推了姻緣的道理。世上婚配,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師尊,終究也不是人父母!
于是他重又轉(zhuǎn)身看向封澄,和藹道:“只要你一點頭,趙尊者那邊自有朕去說,你直說,你愿不愿意做朕家里的人?”
老皇帝在方才一直以“我”自稱,一再和善,此時稱“朕”,便是加了幾分強調(diào)的意味。封澄看著他蒼老的眼,似笑非笑道:“連人也未叫我見一面,便急吼吼地要議親,這么著急,可見陛下不誠心啊!
話音一落,四座死寂。
眾人大氣不敢喘一口,齊刷刷跪在地上,兩眼死死盯著金碧輝煌的地板,生怕多看一眼便會被當(dāng)場斬殺在這里一樣。
皇室雖是式微,但終究還是皇室,眾修士雖暗地里并不怎么把這皇室當(dāng)回事,但至少明面上還是要給幾分臉面的。
封澄給人的錯覺太重,旁人只覺她年輕面嫩,又帶幾分笑,只當(dāng)她是再好說話不過的乖順孩子。誰料這乖順孩子一出口,就直接將皇帝噎了個跟頭!
誰敢說皇帝議親不誠心的!
老皇帝的臉也是一陰,他看著封澄,聲音中便多了幾分威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封澄才不怕這皇帝,她心中只想——這老皇帝離她不過幾尺,身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加之心寬體胖,逃也逃不掉,見著手握兇器的她,怎么還敢說話這么囂張?
封澄抬眼道:“既然不叫我見面,那自然兩情相悅不得,強扭的瓜不甜,恕難從命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請陛下恕罪!
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到了。
皇帝已經(jīng)蒼老,眼中雖有當(dāng)年雄姿英發(fā)之態(tài),卻已然是蒼老的渾濁,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陡然爆發(fā)出一陣哈哈的大笑聲!
這一笑,笑得眾人更加不敢動彈了。
“好,好!”他拍著封澄的肩膀,頗有幾分力氣,卻未曾另封澄搖動分毫,“臨帝王之威而毫無懼色,好膽氣,好魄力,大夏竟有這樣好的孩子!”
說著,他自覺很有帝王魄力地一揮手,轉(zhuǎn)身上了御座,拍板道:“既然如此,朕便折個中,給潤兒定下這個伴讀,皇后當(dāng)沒有異議了罷?”
話至如此,姜允自然也明白了老皇帝的意思,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封澄,緩聲道:“好,當(dāng)然好,臣自是不會有異議。”
選伴讀之事有驚無險地過了去,臨著出宮之前,姜允宣封澄進殿說了幾句閑話,將她留了片刻,才將封澄送出宮去。
眼見天色已晚,封澄走到鳴霄室前,也不敲門勞煩趙負雪了,而是雙手扒墻,抬腳一翻,隨即從墻上翻了進去,今夜月色尚好,封澄瞧著院中花樹下的棋案,已經(jīng)被妥帖地收好——大概是趙負雪已經(jīng)就寢了。
“今日睡得這么早啊。”封澄暗自腹誹,“還不到一更天呢!
這么想著,她去屋中收拾了寢衣,端著浴桶和香片便走向了屋后的溫泉。
姜允宮中的香料味道十分奇怪,悶著門窗,聞著令人頭重如鐵,又心中燒火,封澄被留在里頭片刻,險些悶死在里面,此時抬起手臂嗅了嗅衣物,皺了皺眉——腌入味了。
“剛做的衣裳,只穿了一次,著實可惜。”封澄把外裳草草扒下,丟進了洗衣盆中,緊接著赤著腳,踢踢踏踏地推開了后山浴池的大門。
這地方堪稱是整個鳴霄室中唯一一個堪稱為窮奢極欲得地方,琉璃剔透,盈盈水光映著人影,反射在不知材質(zhì)的晶瑩柱石上,封澄踩著臺階,正往下脫寢衣,忽然聽到了殿中的另一道突兀的呼吸聲。
封澄:“?!”
殿中有人。
鳴霄室位于天機內(nèi)院,本就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更別說這是鳴霄室的浴池了——怎么會有旁人闖入?
懷著一份隱晦地期待,以及七分警惕,封澄從層層疊疊的衣物下摸出了長生,緊接著,悄悄地走入了水中。
嘩——嘩——
溫泉的水最淺處僅僅及腰,最深處卻足以沒頂,霧氣將人影蒸得模糊,水聲卻擾得人聽覺紛亂,她走向那道平穩(wěn)呼吸的來處,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五尺之遠時,封澄猝然停住了。
“嘶——”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正對著她的人不是旁人,他身上衣物極為單薄,浸在溫泉水之中,幾乎緊緊地貼在了皮肉之上,于是正正地映入封澄眼中的,便是趙負雪合上的雙目,與幾乎啥都遮不住的衣襟。
胸膛上有水珠緩緩滑下,隱入到線條分明的腹部,再悄然遁入水中。
要命,要命,罪過,罪過。
她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緊接著錯開了眼,轉(zhuǎn)身便想跑。
如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如此秀色當(dāng)前,她即便是做個流氓也值得一飽眼福,可不偏不倚,眼前這位不是旁人,乃是她如假包換的師尊,幾乎在眼神扎到趙負雪身上的剎那,封澄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鉆心的罪過來。
好似這么看過去,便是褻瀆了他似的,封澄想。
誰料流年不利,出門見衰,封澄從來矯健,偏生情急之下,在這要命關(guān)頭不知踩到了什么,猛地腳下一滑——
“噗通。!”
人狠狠砸下去,驚起的水花仿佛是佛院的鐘聲一般炸響,動靜之大,幾乎連死人也能嚇活,更何況是耳聰目明的仙人。
于是等封澄掙扎著,落湯雞一般從水中站起時,不可避免地對上了趙負雪平靜的雙眼。
他的墨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身上,腰腹的線條優(yōu)美而流暢,簡直是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存在感,而此時苦了的便是封澄,她叫苦連天,眼睛一不敢對上趙負雪的雙眼,二不敢對上趙負雪的身體,仿佛看在哪里都會被燙著似的,于是封澄尷尬地看天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欲蓋彌彰。
趙負雪平靜道:“你……”
封澄連忙伸手打斷,脫口大叫:“我我我我真不是來偷看師尊洗澡的!”
話一出口,浴池內(nèi)登時一片沉默,水聲嘩嘩。
只有回聲在琉璃剔透的浴池中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
“不是來偷看師尊洗澡——”
“是來偷看師尊洗澡——”
“來偷看師尊洗澡——”
“……”
趙負雪:“……”
即便平靜如他,額上還是不輕不重地爆了兩根青筋。
封澄恨不得一頭扎進水里淹死算了。
趙負雪道:“我……”
封澄慌忙又打斷:“我什么都沒看到。
眼見著回聲又開始經(jīng)久不息,趙負雪終于忍無可忍地扳過了封澄的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捏著封澄的褪去柔軟的雙頰,沉靜道:“你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么?”
男子身上的冷香氣猝然包裹住了她,封澄愣愣地抬起眼睛,趙負雪地眼睛微微垂著,濕漉漉地水珠順著他雪峰似的鼻往下滾落,連長睫看起來都濕漉漉的,硬是多了幾分平日里難得一見的、令封澄心亂如麻的瑰色。
她本身就心中有鬼,此時雙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撐在了趙負雪的腹上,冰冷卻柔軟的觸感令她幾乎之間慌了
神,她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
天地良心,封澄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趙負雪的眼睛,心頭雜念滾燙,可她竟在看向他雙眼時猝然地放空了。
“……”
這是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線條優(yōu)美,顏色剔透,盡管幾乎沒有人敢于這雙眼睛的主人對視許久,可它的美麗卻是不容否認的。
不知為何,封澄仿佛著了魔一般,明明口中有千言萬語可辯駁,話至喉頭,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趙負雪平靜地看著她:“出去再說。”
說著,他松開了手,徑自向岸上走去,仿佛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全然可以忽略的瑣事一般,封澄怔怔地看著他在水中的背影,忽然便心中生了一股不管不顧的邪勁。
“告訴他,”她的心頭不知從何生了一股熊熊燃燒的邪火,“告訴他所有的心意,叫他明白親手教養(yǎng)的徒弟其實是個覬覦師尊的畜生,叫他無論如何不能這么心安理得地從這里離開,他也得嘗嘗我的煎熬!
大概是平生僅有一次的沖動與勇氣了,嘩啦一聲,封澄猝然地拉住了趙負雪左手的衣袖。
衣袖很輕,捏在手中時,卻好像沾了她心頭不可洗去的粘膩。
“師尊,”她澀然道,“我有話對你說。”
趙負雪頓了頓,隨即順著她牽著的衣袖,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她鼓起勇氣看著趙負雪的雙眼,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么,鼻腔卻猝然一溫。
封澄:“。。。???”
尚且一言未發(fā),兩行鮮血便已經(jīng)緩緩流下。
第124章 第124章那從不是趙負雪所考慮……
丟人丟大了,封澄猛地扭過頭去捏鼻子,腦中只有這五個字。
打死封澄也不會想到人生中還會有這么尷尬的一天,她慌忙抬手去擦,那點兒中了邪才擠出來的邪魅狂狷也隨著這突如其來的鼻血不知沖去了哪里,正慌里慌張間,額上卻被輕輕地壓了壓。
師尊冰冷的手指貼在她有些滾熱的鼻尖上。
他走了回來,冷香氣輕輕地繞了回來,封澄后背察覺到他的胸膛微微顫動,后知后覺地,她抬起了頭。
師尊在笑。
封澄微微張大了嘴,有些傻了。
他平素雖說不上是冷若冰霜的人,但絕對是能稱得上一句不茍言笑了,于是封澄也幾乎未見到過趙負雪這般忍不住似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似的,幾乎閃瞎了封澄的臉。
“師尊,你……”她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笑什么?”
話一出口,鼻血又涌出一股,她連忙再把頭扭過去,高高抬著下巴,封澄能感覺到身后趙負雪的胸膛還是在微微地顫抖,她簡直不知道趙負雪在高興個什么,終于被這無聲的笑給逗得惱了,抬眼起來狠狠瞪他。
趙負雪點了點頭,隨即止住笑意,上岸去,片刻,取了條干凈錦帕來,把人拉來,細細地為封澄處理血跡,樣子看起來很是正經(jīng):“上火了!
聲音很是愉悅。
上火個屁,不知道徒弟對著他胸肌流鼻血有什么好高興的,封澄面如死灰地想著。
看著師尊出浴,還噴了鼻血這件事是抵賴不得了,封澄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她瞇著眼睛仰著頭:“師尊,你寢室后便有熱泉,怎么今天跑到后院來沐浴了!
帕子輕柔地掃過她的鼻尖,趙負雪身上的冷香氣似乎有定神的作用,封澄感覺自己那股不管不顧的沖動火氣似乎隨著鼻血的涌出而煙消云散了。此時她只覺得慶幸——還好沒一時沖動說出了口,還能賴在他身邊名正言順地做徒兒。
趙負雪邊處理血跡,邊道:“泉中靈石陳舊,需要更換,我尚未來得及吩咐人!
隔著水色,男子的聲音有些如在云端的朦朧。
原來如此,封澄暈乎乎地點點頭,有些訕訕:“后院的溫泉也該修繕了,我剛才還踩著青苔什么的,不然也不會驚醒師尊了!
趙負雪睨了她一眼,不做評價。
鳴霄室中只有他與封澄二人,說是誤闖,實則更是故作糊涂的有心。到底還是心眼沒長全的半大丫頭,懷的什么鬼胎就和寫在臉上一樣。
看著封澄隱隱通紅的耳尖,趙負雪心情很好地勾了嘴角。
不過這也不必同她說了。
這美人兒衣服半穿不穿地在眼珠子前面晃,封澄也是傻了,竟由著他擦了一陣兒,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登時臉色有些發(fā)紅,感覺鼻血又有噴涌而下的趨勢了,于是連忙推開趙負雪:“好了師尊,我自己來!
趙負雪點了點頭,將錦帕交給她。封澄像條沒精打采的小尾巴一樣跟著趙負雪上了岸,衣服是濕漉漉的不消說了,連頭發(fā)也粘嗒嗒地垂在額前,她擦干凈鼻血,正要推開浴池的門,肩上卻被輕輕地拍了拍。
“先去沐浴,”趙負雪道,“我在書房等你,不必急!
封澄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方才光顧著垂涎趙負雪美色了,連正事都忘了。
“師尊,”封澄突然叫住他,撓了撓頭,才訥訥道,“你,你不介意我看見,嗯……這個?”
趙負雪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才笑了起來。
“不妨事!
不妨事三個字一處,封澄登時就有些沮喪了。
世間尋常男女,若是撞上這檔子事,不說是以身相許吧,也是要糾結(jié)些日子的,可放在師尊與她面前,只是師尊一句輕飄飄的“不妨事”。
說他是道心牢固無堅不摧呢,還是說她在趙負雪面前根本就不足以混上“男女大防”四個字?
總之這兩種發(fā)展方向,皆令封澄兩眼一黑再一黑。
沐浴之后,封澄走向了趙負雪書房,將今天的事情與趙負雪一一說了,趙負雪半倚坐著,聞言,只點了點頭。
“你若不愿,我替你去回絕。”
封澄嘆了口氣道:“這都是什么事嘛,姜皇后還把我叫去訓(xùn)話,只訓(xùn)話也好,偏偏她屋子的味道極為奇怪!
說及此處,趙負雪眉心輕微動了動。
“味道奇怪?”
封澄點了點頭,忽然間,她便被一把拉去,緊接著趙負雪不由分說地以指抵上了她的脈門,半晌,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底仿佛燃著怒火。
封澄從來沒見過趙負雪這副表情,當(dāng)即被嚇了一跳,他沉聲道:“她喚你去過幾次?”
“幾次?”封澄有些疑惑,半晌,
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是第二次,怎么了,有什么不對么?”
不對,豈止是不對,趙負雪胸口怒火幾乎要將他整個焚燒進去。
封澄的脈搏極為狂躁,上下不穩(wěn),分明是多次用過長醉的跡象!
只去了兩次,為何封澄身上會有積年使用長醉的修士才有的脈搏?
強壓著怒火,趙負雪坐起了身,他緊緊地盯著封澄,一字一頓道:“自今日起,就在書房,哪里也不許去。”
說罷,他揮袖而起,不顧身后封澄又茫然又無措的聲音,御劍向?qū)m中而去。
轟地一聲,書房大門緊閉,封澄撲上去砸門,外面的符咒卻巋然不動,她站在原地愣了許久,崩潰大叫道:“這算個什么事情!”
明明已是深夜,姜允的宮室中卻燈火通明。
香氣從香爐之中裊裊升起,在緊閉的宮室中翻騰,偌大的宮室空無一人,只有半躺在正首上的華服女子,與一旁從容站著的醫(yī)修。
溫不戒微笑道;“娘娘,該熄了吧?”
姜允閉著眼睛,沉在長醉的香氣中,聞言,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尚未燃盡,你急什么?”
“太久了,明日該起不來了。”溫不戒溫和笑著,人卻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熄滅了香爐,姜允猛地坐起,聲音尚未出口,溫不戒便轉(zhuǎn)過身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靜,安靜,皇后娘娘,”他微笑道,“有人要來了,你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的,對不對?”
話音一落,他便鬼魅似的從殿中憑空消失,姜允坐在鳳座之上,有些愣怔,忽然間,殿門口便陡然刮進一陣新鮮的寒風(fēng),沖散了殿中的沉沉香氣。
姜允愕然地抬起了頭,不知何時蹭歪的珠釵啪地打在了臉上。
層層宮禁之中,能來去自如的人屈指可數(shù)。
站在面前的仙人身著不染纖塵的白衣,腰間長劍寶光摧殘,噼啪爆響,他沉聲道:“解藥拿來。”
被熏昏了五感,姜允在聽到趙負雪聲音時,有一瞬的愣怔。
趙負雪重復(fù)道:“姜允,長醉的解藥。”
遲緩運作的腦筋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姜允哈哈地笑了出來:“這數(shù)年間,你來宮中寥寥幾次,從來都只為了你那徒弟!
趙負雪沉聲道:“她來你宮中不過兩次,身上卻已有了積年之兆,你宮中所燃,究竟是什么東西!
姜允微微笑了:“從前我母親說,你不適合做家主,當(dāng)真不錯!
趙負雪靜靜地看著她。
姜允自嘲道;“骯臟手段,沒見過?”
“長醉,卻并非是市面上所流通的那些,”她慢吞吞地走到了趙負雪面前,燦金色的鳳袍后擺在烏黑的地磚上拉出一道逶迤的影子,姜允饒有興致地抬頭看著趙負雪:“我這批長醉,勁兒夠大,味道夠足,你猜它是用什么做的?”
她湊近了,輕聲道:“是用持劫身上的部件做的!
剎那間,趙負雪的手放在了見素上,他聲音森然:“你和持劫有聯(lián)系!
姜允哈哈一笑:“有個朋友,能拿到持劫的好東西,總共就那么點兒呢,本來沒打算都給那小孩用的。”
尋常人形天魔所制的長醉就已經(jīng)足夠棘手,更何況是持劫,趙負雪心知肚明:“條件。”
姜允抬起頭來,目光中是堪稱凜冽的嫵媚。
“那可得慢慢掰扯了,畢竟我可沒想到尊者找來得這么快,不若這樣——”
她的手指輕輕觸向了趙負雪的胸膛,卻在半空中被趙負雪死死擒住。
“姜允!壁w負雪寒聲道,“我沒有耐心!
聞言,姜允臉色也是一沉,她甩開了趙負雪的手,冷笑道:“皇帝死前,我要你動手殺了那劉潤!
趙負雪沉靜的眼睛看著她。
姜允道:“我知曉趙家向來不插手此等政事,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八方護著皇室血脈,能動手的只有你一個!
趙負雪看著她,冷冷道:“費勁籌謀,不惜與持劫勾結(jié),只為了送姜徵一條坦途?”
姜允冷笑一聲:“我不傻,這十幾歲的宗室子,腦子里不知裝了什么東西,阿徵心性純良,無論如何動不了手,那我便替她選個容易鉗制的……背負著姜氏一切榮耀的阿徵,會替我,替整個姜家,沾在大夏權(quán)位的頂峰!
“殺了劉潤,我便替封澄解去長醉!苯实。
她的眼神仿佛一只極為兇狠的狐貍或狼,原本極艷的顏色被這狠意逼出了說不出的陰鷙,趙負雪定定地看著她,忽然,嘴角動了動。
“立誓!
姜允抬起頭,眼中狂喜,她舉起手,鄭重立誓。
修道之人重因果,立誓而有違者,受天道所罰。
趙負雪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于他而言,救人是從前順手,而殺人,自然也是順手。
旁人性命比起封澄而言,微不足道。
至于殺了太子,江山如何不穩(wěn),世道如何生亂?
那從不是趙負雪所考慮的問題。
第125章 第125章一刻也等不了
封澄在屋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地干嚎了半夜,久久未等到趙負雪回書房,她嚎得累了,就地坐下,倚在書房門前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呢?
“把出喜脈來都不至于把我關(guān)里面吧?”封澄越想越氣,一蹦而起,邦邦砸門道:“有沒有人!放我出去!”
不知砸了多久,終于在封澄快要累死在書房門口上時,門外傳來了一聲呼喚。
“封師姐?你在么?”
這聲音有些耳熟,封澄卻想不起來耳熟在哪了,眼下關(guān)頭也顧不得這些,她揚聲道:“我在!我在書房!”
一聲吱呀,鳴霄室的大門被從門外推開,緊接著那人便循著聲音而來,片刻,腳步聲停在了貼滿符咒的門前,他有些猶疑:“封師姐,你在里面么?”
顧不得看是誰了,所幸趙負雪走得匆忙,也并沒有想到有人敢揭開他設(shè)下的符咒,于是何守悟一介凡人,就這么輕飄飄地把趙負雪留下的符咒全部揭了下來,門打開的剎那,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屋中便有一團白色的身影風(fēng)也似的躥了出去,其身手之迅捷,竟讓何守悟僅僅看清了她邊走邊拔的長劍。
“多謝了!回頭請你吃飯!”
手舉在半空,背著食盒的何守悟緩緩地垂下了手。
“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他這樣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門戶大開的書房。
趙負雪的書房,當(dāng)世第一劍修的書房。
何守悟怔怔看著,半晌,吞了吞口水,鬼迷心竅般向屋中邁出了腳。
“只,只看一點點,”他想,“應(yīng)該什么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吧?”
***
越跑,封澄的心跳就越快,她心中隱隱有一個點莫名的猜測,仿佛再晚一些,便會發(fā)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樣。
走到天機院街頭了,封澄四處環(huán)顧,卻心中茫然——她似乎不知道趙負雪不在天機院的時候會去哪里。
趙府?皇宮?常去的茶樓酒肆?
她一概都不知。
不知是不是她站在天機院門口的模樣過于茫然了,今日又出門給老頭找藥材的陳還與姜徵有些訝異,陳還上去拍了拍她:“這個時間,你不在內(nèi)院修習(xí),也沒接任務(wù),在門口做什么呢?”
誰料封澄一轉(zhuǎn)頭,卻仿佛見了救星一般緊緊地抓住了陳還的手:“你知不知道我?guī)熥鹌綍r會在哪里?”
陳還一怔,與姜徵交換了一個視線,姜徵微微蹙眉,上前道;“從前趙先生去哪里,我是一概不知的,只是今日我卻知道!
封澄與陳還同時看向她,姜徵指了指西面:“你沒注意么?剛才路過戲樓,他在西街戲樓上,看戲!
于是封澄呼哧大喘氣地奔到西街最大的戲樓上時,便見趙負雪平靜地坐在二樓看臺上,目光專注地看著臺下咿咿呀呀的臺子,看臺旁瑟縮著幾個不知所措的女子,瞧著打扮,應(yīng)當(dāng)是來作陪的姑娘。
封澄懸在喉嚨口的心鐺地一聲放了下來,心很累地揮揮手,幾人如蒙大赦,帶著一陣香風(fēng)跑下了樓。
趙負雪頭也不回道:“來了?坐。”
她卻站在原地不動了。
不知為何,她覺得趙負雪就是在這里等她的。
“怎么出來的,”趙負雪自顧自地道:“我記得用了符咒!
封澄嘆了口氣,坐在了趙負雪的對面,托起了腮。
“你為什么要把我關(guān)在里面,”她道,“是我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么?”
趙負雪看了看她,沒有回答。
“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出來,”封澄道,“出問題了!
她自顧自地端起了趙負雪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一氣兒灌下去,才砸了咂嘴。
“這些日子我總覺得少眠,”封澄淡淡道,“還有靈力偶爾會暴走,控制不住的時候,要用符咒把自己貼在床上
才行,昨日從皇后宮中回來后,竟然一夜都沒有絲毫困意,昨晚在浴池……也沖動得不太對勁,我感覺我的靈力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了!
說著,封澄抬起手來,臺下的戲曲咿咿呀呀地唱著,而趙負雪目光看似專注,實則已輕輕地垂了下去。
“我的確有問題吧?”封澄擲地有聲道,“問題還不小!
“一年后結(jié)業(yè),不要去長煌參軍了!壁w負雪不答,卻平靜道,“回到我身邊,再也別走了!
封澄的目光落在趙負雪身上,忽然,輕輕地笑了笑。
“不。”
她認真地說:“如果師尊因為我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舉動,我不會原諒師尊的!
趙負雪的目光終于波動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平靜地與封澄對視。
“再說一遍!
封澄不答反問:“你昨晚去哪里了,師尊。”
趙負雪也不答,他站起了身,轉(zhuǎn)身向戲樓下走去了。
封澄看著他的背影,希冀著他是否肯回頭看一眼。
他沒有回頭。
直至黑夜,趙負雪都沒有回鳴霄室。
封澄托著腮,坐在門口,呆呆的等了一夜。
黎明時分,未曾等到趙負雪的音訊,卻等到了從遠處飄來的,肅穆而森嚴的喪鐘。
“是國喪?!”
“帝后鐘聲同時響了,皇上與皇后都……一夜之間?”
聽到門口匆匆?guī)拙湓,封澄猛地坐起了身,剎那間,連心跳都已經(jīng)停止,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連滾帶爬地推開門的,又不知是如何抓住天機院早練的學(xué)生的,終于,有一人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領(lǐng)。
“師妹,”寸金沉聲道,“去年院長那里,不要出去!
封澄嘶聲道:“你放開我!我?guī)熥,我(guī)熥鹪趺催沒回來!”
他一個行動不便的半殘,常年連院門也不出一次,她跟著趙負雪生活了這么久,從不見他宿在外面。
他要做什么?或者說,他做了什么?
心頭的空洞與漫然而上的恐慌如同一只巨爪一樣,死死地扣死在了她的喉嚨上,寸金看著手上漸漸漫上來的靈力,疼得嘶了一聲,回頭道:“年院長,我制不住她了!”
脖子后傳來一道重擊,緊接著眉心上便被貼上來一道冰涼的符,封澄的眼前一片空白,緊接著腿一松,向后仰去。
寸金接的及時,未曾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抬起頭憂心忡忡道;“怎么辦?師妹醒來,一定是又要去尋尊者的!
趕來的趙年收回了手,她瞧起來也是突然便憔悴了,臉上竟然有幾分堪稱為茫然的神色。
一夜之間,帝后皆隕,而兇手拖著長劍,染著鮮血,毫不躲避地出現(xiàn)在了宮門之中。
思及此處,趙年又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宮闈之間,皆是禁言。
封澄醒轉(zhuǎn)來時,眼前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
“……”
我為什么在這里?封澄有些費勁地想著。
對……師尊。
這個念頭回來的剎那,封澄一片死寂的心臟驟然像拉了閘一般劇烈跳動起來,幾乎像是警報一樣猝然沖擊了她的大腦,她掙扎著爬下床,感覺到?jīng)坝勘╈宓撵`力沖擊著每一條脈搏,幾乎刺得她骨肉生疼。
“阿澄,阿澄!币恢心昱勇曇艉途,“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誰?”
封澄抬起頭來,看見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年院長,”她道,“我?guī)熥鹉兀俊?br />
趙年的手頓了頓。
“帝后是誰殺的?”她澀然道,“是我?guī)熥穑瑢Σ粚??br />
趙年重重地嘆了口氣,摸了摸封澄的頭。
“還沒有查明白,”她道,“昨夜八方也出動了,帝后卻仍是離奇殞身,此時本該歸京城天機所查案,結(jié)果本該統(tǒng)領(lǐng)天機師的趙家……”
她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不說這些了,尊者托我交給你一樣?xùn)|西!
趙年覺得封澄直愣愣地聽著,好像成了一個呆呆的小木偶一樣,不免心頭有些痛惜,她低下頭,從儲物袋中取出一物。
“這是你身上那東西的解藥,”趙年道,“尊者送來此物時,說,此藥可解一次香,卻不能解第二次香了,叫你日后萬萬當(dāng)心!
封澄怔住了。
她慢慢地接過了趙年手中的瓷瓶,中間隱隱的藥香撲來,令她靈臺突然便清明了。
“香?”
她垂了垂眼睛,“我身上中了香?是什么,長醉么?”
是什么時候中的,是什么時候開始反常的,封澄只略微一回想,便想明白了。
姜允給她下了長醉。
可姜允為什么要給她下長醉?還是連趙負雪都不能解第二次的長醉?
越想越頭痛,封澄忍不住嘶了一聲。
趙年不語,片刻,低頭,從腰間取了一只腰牌。
“還有這個!彼哪抗庥行⿵(fù)雜,手在儲物袋中停了停,才慢慢地伸出來。
她的掌心停著一枚令牌。
封澄看過去:“這是?”
“……趙氏家主令!
封澄本欲接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趙年艱難道:“畢竟,畢竟那么多人看著尊者從帝后寢宮走出來,無論是八方,還是天機所,都需要一個交代,尊者一時半會回不來,有家主令庇護,整個趙家都會站在你身后!
“……”
“按說這種令牌是要認主的……可尊者說,你能直接調(diào)用,試試看!
室內(nèi)一片寂靜,沉默許久,封澄深吸了一口氣,把令牌重新遞了回去。
“我現(xiàn)在能不能見到師尊?”
趙年愣住了。
“能見,”她連忙道,“我去遞信,尊者允的話,你今日便能見到了!
封澄重重地躺回了床上。
“求您盡快,”她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臉,“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126章 第126章擅使長槍的血修
天牢潮濕陰暗,即便是火屬性的修士,仍覺難挨。
封澄站在外面,已經(jīng)等了半日,終于等出了通告的士兵,心頭一喜,士兵卻道:“封姑娘,請回吧,尊者不肯見你。”
心臟重重地砸下去,砸得封澄心頭一窒。
“你一定是沒有說清楚,”她道,“我是——”
衛(wèi)兵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緊接著打斷了她。
“是你,尊者不肯見你!
封澄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落了回去,她不死心,仰起頭又道:“你轉(zhuǎn)告他,我明天還會來的,明天不見我,我就后天來,直到他肯見我為之!
士兵面無表情道:“封姑娘,尊者還有一句話令我轉(zhuǎn)告!
封澄閉了嘴,專注地聽著。
他說:“在他離開天牢之前,他都不會見你任何一面的,以后也不要過來。”
封澄傻了,她只覺得胸口與腦子嗡嗡地響成一片,不過一日,不過是她進了一次宮,所有的事情便荒謬無比地翻覆了。
留京一年的種種設(shè)想尚未來得及實施,已經(jīng)成了一攤狼狽的泥。
只剩一個滂沱的雨夜。
甚至封澄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還沒睡醒?是不是還在做夢?
士兵冷冰冰地看了看天色。
“早些回去吧,最近宮中夜間禁止出行!
封澄不死心地抓住他:“不讓我進去也行,我
可以等,多久都可以,我?guī)熥稹w負雪,他多久能出來?”
士兵停在原地,片刻,轉(zhuǎn)過頭來,目光中有幾分莫名的悲憫。
“小姑娘……我比你多吃了幾十年飯,天牢門口,見過的人和事多啦。此時勸你一句,回吧。這都是大人們的事,你一個小孩子,即便著急又如何?憑空變出一支軍隊,然后帶兵踏破天牢的大門,把你師尊生生撈出來?”
封澄愣愣地聽著,半晌,他又嘆了口氣。
“趙氏家主,找遍整個大夏,又有什么人敢動他呢?他不肯見你自是有他的緣由,你又何必自尋苦惱?姑娘便聽他的話吧,總歸是關(guān)不了多久的,尊者一切都好!
士兵這么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隨即才轉(zhuǎn)身走回了天牢中,徒留封澄沾在原地,半晌,輕輕地低下了頭。
小孩子,著急沒用,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只是不見她。
“……我知道了。”封澄轉(zhuǎn)過頭去,慢慢地走向了宮門。
馬車轆轆,走到半程,她才發(fā)現(xiàn)掌心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幾枚新鮮的血跡,彎彎的紅月牙般,清晰而刺痛地印在了掌紋上。
她低頭看著,半晌,疲倦地靠在了車廂上。
生命線被鮮紅的血印剖成兩半,曝出半片翻卷的皮肉。
****
與此同時,鳴霄室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何守悟本想飛快記誦幾本典籍,然后立即抽身,忽然不知碰到了哪里,霎時間,書房中出現(xiàn)了一扇暗門。
他抬頭一見,雙手發(fā)抖,目光筆直,卻忍不住地吞了吞口水。
“暗門……”他喃喃道,“機關(guān)術(shù)?”
密室的門以機關(guān)術(shù)封鎖——而這正是他為數(shù)不多所擅長的,可打開密室之后,何守悟卻忍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里面不是他預(yù)想的珍寶秘藏,也不是奇書寶冊,而是密密麻麻地、緊密排列的傀儡偶人。
洞口亮的一瞬間,數(shù)以千計的、大大小小的、神態(tài)各異卻相貌如一的偶人齊齊地看向了他。
何守悟登時躥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些偶人他也曾聽說過,是民間一種名為機關(guān)傀儡的邪物,趁邪而入,因欲而生,隨后捕食宿主神魂,漸漸地為己所用,入魔者百折不撓,修道人嗤之以鼻,原因無他——這玩意危害雖大,祛除卻實在簡單,只需要把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的機關(guān)偶人碾了就是。
明明是一呼百應(yīng)的修仙世家的家主,卻放任數(shù)以千百計的偶人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身邊,不光一個都沒有抹殺,還全部妥帖地藏了起來。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便是這偶人的臉。
何守悟心頭的驚異與輕微的惡心壓得他有些目眩,緩了緩神,察覺到光源的偶人們似乎有些蠢蠢欲動,他登時一激靈,回過神來,飛快地伸手復(fù)原了暗室的門,妥帖得仿佛從來沒有人動過一樣。
“封澄,”他喃喃道,“全是封澄。”
詭異卻獨一無二的解釋緩緩地升上了何守悟的心頭。他突然便回想起了趙負雪與他唯一一次的接觸,原先心中的困惑霎時間無比清明。
難怪從長輩的口吻來說,趙負雪的敵意實在有些過重。
那不是一個師長對于晚輩的口吻,而是出自一個情意不得見光的無望者所說。
親眼瞧見如此不倫之情,何守悟一時心亂如麻,他乍一見,只覺驚詫惡心,再一想,本能般的算計便使他站在了原地。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天賜機緣,這張牌若是用得好了,大概會是一張出人意料的王牌。
****
趙年不放心封澄獨自回鳴霄室,更怕空蕩蕩的鳴霄室把她這條吹彈可破的腦筋徹底拉斷,可從馬車中接下封澄后,趙年原先預(yù)想的種種狀況卻一樁也沒發(fā)生。
封澄乖乖地走進了她的寢室,然后在床上蒙上頭,昏天黑地大睡了一場。
陳還看著睡夢中仍緊蹙眉頭的封澄,憂心忡忡道:“師尊,她睡這么久,沒事么?”
趙年沒有說話,只看著封澄。
陳還見狀,心知今日又是無言的一天,于是便默不作聲地撤出了寢居。
姜允身死于趙負雪之手,姜家也是一片動蕩,姜徵走時臉色慘白,甚至只帶走了隨身的佩刀,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一句。
從前的山一直是長輩們替她擔(dān)著,或是疼愛她的姨母姜允,或是縱容她來到天機院修學(xué)的姜氏家主。
姜允從來疼愛她,她現(xiàn)在好么?陳還突然不由自主地想。
頓了頓,她又搖搖頭,把腦中這道突兀又沒有理由的想法狠狠地甩出了腦中——姜徵還缺人疼愛么?死了一個,自有千萬個人上趕著去疼她,即便是天塌下來,姜大小姐也能鑲著金邊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她一個結(jié)了業(yè)不知道往哪兒謀生的窮學(xué)生,犯得著擔(dān)心她么?
她自嘲笑笑。
要見她的話,等屋里頭那個半死不活的封澄醒來,死皮賴臉地跟著去一趟姜家就是了。
陳還心很大地想開了,她不知是做了鴕鳥還是如何,總歸心頭的紛亂與陣痛一概掃得無影無蹤,甚至打算去后街的鋪子里打一碗糖水來放在封澄的床頭。
無論如何日子都是要過下去的,天塌下來,夾縫里活,也是活。
“事情一定會慢慢地變好的,那些金貴的大人們也會解決一切的!标愡自欺欺人地想。
朝堂動亂,消息卻捂得緊密,民間還是如尋常般繁衍生息,賣糖水的老攤子前甚至排了更遠的隊,陳還殺了價,打了滿滿兩碗糖水,搖搖晃晃地晃進了趙年的寢居中——現(xiàn)在是封澄睡著的地方了。
屋中沒有禁制,出門時,陳還正好碰到趙年向外走,她忙道:“師尊!
趙年點了點頭,把陣盤交給她:“你來得正好,我走后,你把陣符引起,把這件屋子封死,封澄要是沒醒最好,若是醒了,你就說無論什么事都等我回來說,聽到了嗎?”
陳還點了點頭,接過了陣盤:“沒問題,師尊你要去哪里?去多久?”
趙年道:“去封了趙先生的鳴霄室,以免閑人誤闖,這些日子便讓封澄住在我這里,省得一個人孤零零的亂想!
那就是很快了,陳年放下心來,手上端著甜水不便啟陣,她便左手端茶水,右手拿陣盤,回屋先放下甜水再開陣。
走到床前,封澄平靜地閉著眼睛,看起來睡得很香,陳還把甜水放在床頭,忍不住嘆了口氣。
“折騰自己算什么事呢,像這么一無所覺地睡著多好!
這個想法還未在腦中過一個來回,忽然間腦后便有一陣勁風(fēng)襲來,緊接著陳還眼前一白,霎時緩緩地軟倒在了地上。
昏過去前最后的畫面,是封澄冷硬而毫無表情的臉。
她臨走前端起了桌上的甜水,一口喝完。
“對不住了!狈獬蔚。
天牢門口的士兵說得對,一個一無所有,渾身上下只有一把劍的孩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什么也不配知道的。
夜晚的長風(fēng)刮得城門旗幟獵獵作響,封澄沒有回頭,她御劍登上城頭——這是除夕當(dāng)夜,趙負雪與她共同修補過的城頭。
年夜的大雪紛飛,終究是化作了一片泥濘的春泥。
“終有一日,你不會有擅自做決定的資格!狈獬伪镏还蓺庀。
“封澄!”
她聽見有什么人在城頭驚慌失措地喚她。
長生是把好劍,劍身輕盈,一日千里,即便是成名的劍修亦追不上,更何況是不善移動的陣修,封澄只深深地看了趙年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投入了漫漫長夜之中。
趙年被這一眼定在了原地,于是陳還氣喘吁吁地爬上城樓時,便只見到自家?guī)熥饛阶猿錾竦哪槨?br />
“師尊?”她小心翼翼問道。
“……回去吧!
趙年突然覺得,已經(jīng)擅自逃得很遠得、被她看著長大的小孩子,突然便開始令人熟悉了。
她開始像那個在大劫中隕落的、擅使長槍的血修。
第127章 第127章自始至終,也就那么一……
子夜巡空,無見黎明。
濃重的血腥味與令人作嘔的魔氣開始翻涌,眾人尚且在方才轉(zhuǎn)瞬發(fā)生的一切中回不過頭,見從天而降的持劫,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寂靜的空氣中,只有小孩子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由且睜著圓溜溜的眼睛。
持劫拍了拍手,毫不躲閃地舉起手投降道:“我可沒有今天就打起來的覺悟,只是多年未見,來看一看你!
封澄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迸出來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話音落在“走”上時,一桿長槍如龍,已經(jīng)閃電似的送到了持劫的身前,誰料持劫毫不躲閃,迎面接了封澄一槍,槍尖刺破血肉,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聲
,持劫渾然不覺似的,又拍了拍手。
“當(dāng)然不是,這副身體送你,吃了或者用了都行,算我買她的命!彼,“但這個人嘛……我要帶走他!
黃笳悄然無聲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持劫微微笑了:“你要記得,只有你和我,才是徹頭徹尾的同類!
封澄頭皮一緊,心頭霎時升起不妙的預(yù)感,黃笳站在持劫身后,忽然四肢便抽縮扭曲,緊接著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扭縮成了一只梟鳥的模樣。
翅羽摩擦,抬起頭尖嘯不已。
持劫微笑著勾起了嘴角,緊接著,毫無預(yù)兆地向下一倒,漆黑的梟鳥應(yīng)聲而起,霎時間漫天黑羽,轉(zhuǎn)眼便不見了。
留在眾人面前的只有兩副新鮮帶血的尸身,一副婦人的,一副持劫的。
孩子迷茫地站著,她本能地靠近身穿柔軟衣物而不是冰冷戰(zhàn)甲的寸金,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腿。
一室之中,靜了許久,寸金偏過頭,輕聲道:“將軍,如何安置!
封澄閉了閉眼睛。
“何家婦人帶會營地安置,下面拴著的血修就地殺了一燒,也別耽誤我們帶人了!
至于持劫——
封澄回頭看了看寸金。
“一會兒回營地,把持劫的眼睛給寸金裝上。”
人形天魔的血肉,是真的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同樣的,從它們尸身上取下來的部件,也能原樣用在活人身上。
而持劫的身體,效果只會更好。
剩下的尸身?
封澄垂了垂眼睛。
“放到天祭壇去吧!
秦楚沉默著上前,手起刀落,剜出了一對帶血的眼珠,遞給了封澄,封澄將眼珠妥善收入懷中,正要離開,寸金忽然間抱起了孩子。
“盛家一個活口都沒有了,這個孩子怎么辦?”
封澄回頭看了一眼,一時間有些心力交瘁。
孩子從來是最難安置的問題,尤其是這個從何家逃出來的孩子,原本能庇護她的族人一個不剩,而這么大的娃娃若是跟她們回了天機營,衣食起居與安全就更難以保證了,只會過得更差。
莊兒看著她,眼中有幾分懵懂,又有幾分抑制不住的驚恐。
她年紀太小,尚且不知大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也讀不懂母親帶她出逃的勇氣,作為凡人世家中突兀而怪異的修士,何慶一無所知地背負了全族的血債,卻又堪稱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話說回來,不過是個生了點仙根的孩子,犯得著何守悟這么追殺么?
封澄總覺得這事沒這么簡單。
于是她嘆了口氣,戳了戳莊兒,道:“何家勢大,今日能派血修滅了盛家,明日也能滅了別人家,只能送她回洛京了!
寸金沉默著搖了搖頭。
“洛京也無一處萬全之地了,”寸金道,“將軍死后不久,天機院便被從頭到尾清算了,眼下其中已全是朝廷鷹犬,再也托付不得!
“……”
“天機軍被清算之時,其余的‘違逆余黨’大都避禍隱世,眼下能與何家相抗的,十之無一。”
封澄噎住了。
她喃喃地扶住了頭。
一死五十來年,生前即便是亂世,那也是熟悉的亂世,至少不至于連一個孩子的去處都安排不得,眼下的處境,令封澄切實嘗到了“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是什么滋味。
難道這孩子真得跟著他們在邊關(guān)吃沙子?
“……將軍?”
封澄嘆了口氣,突然間想到了一人,糾結(jié)許久,咬牙道:“這孩子,送趙家去!
秦楚:“……???”
她小心翼翼地覷了封澄一眼,千言萬語欲言又止地在喉嚨里滾動。
……是她所想的那個趙家么。
封澄糾結(jié)得要命,總覺得送哪都不放心,眼下還真就趙家一個能安置孩子的地方了,于是拍板:“就這么定了,趙負雪裝死多年,總不至于裝到連個孩子都養(yǎng)不了的地步!
話雖如此,可秦楚還記得當(dāng)年的封澄對趙負雪是絕口不提的,怎么死了一次回來,倒還想起托付他來了?
她搖了搖頭,抬眼道:“誰去送?”
總歸人已經(jīng)死而復(fù)生地站在了這里,這是她從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好事,至于中途發(fā)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活過來的,這些都不重要了。
看著目不能視的寸金,懵懂無知的何慶,以及門外嚴陣以待的天機舊部,封澄緩緩地陷入了沉默。
****
第三日清晨,雞方叫了三聲,趙氏宅院前的舊址便被輕輕地敲了幾下。
一行兩人,皆包裹得嚴嚴實實,何慶抓著黑衣人的手,似有所覺,抬起頭來脆生生道:“姐姐,你的手怎么濕漉漉的?”
封澄沖她比了個噓。
此時她不光手心是濕漉漉的,背后也是濕漉漉的,哪怕做了厚重的喬裝,她仍能覺得心虛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
前不久才從趙氏舊宅里一聲招呼都不打地逃了出來,眼下就重新跑了回來。如若是從前也就罷了,封澄從來臉皮比墻厚,這根本算不得什么,最多不過挨幾句嫌棄。
可眼下呢,趙負雪那副樣子著實令她愁得撓頭,她閉了閉眼睛,只求今日趙負雪貴人多忙,不要突然出現(xiàn)就好。
片刻,門吱呀一聲打開,來者踏出一步,恭敬道:“這就是封將軍的使者吧?令牌我已送進去看過,請進,尊者已在等著了!
封澄不動聲色地把冷汗往何慶的兜帽上一擦。
怕什么來什么。
趙氏的庭院看得出是舊時的東西了,它并不太像趙負雪的風(fēng)格,威嚴聳立,不容冒犯,連帶著假山花石等物也是寶相莊嚴的模樣。封澄低著頭,跟著侍從的腳后跟,緊緊地抓著何慶的手,佯做陌生模樣,亦步亦趨地走在這條過分熟悉的石板路上。
片刻,正堂送到。
封澄站在不遠處,便嗅到了過分熟悉的冷香氣。
氣味是最為雋永、也是最突然的記憶。
剎那間,困在冰室中的日日夜夜齊齊涌上了封澄的心頭。
這冷香氣曾裹著附在耳邊的呢喃,不知疲倦、日日夜夜。
登時令她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
偏生屋中響了一聲:“既然來了,還在外面站著做什么!
聽起來有些困倦,有些疲憊,封澄定了定神,她伸手摸了摸臉上裝飾,自認是神仙祖宗再造父母來都認不出這張臉了,才大馬金刀地走了進去。
她低著頭進去,眼前只能看見一道雪白的衣角。
封澄覺得很久沒有這么緊張過了,連帶著偽裝過的嗓子都在打顫,她把令牌與孩子一同交了過去,啞聲道:“人已送到,小的回去復(fù)命,不便久留!
何慶小心翼翼地站在趙負雪眼前,趙負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然后點了點頭。
看起來是蒙混過關(guān)了。
封澄松了一口氣,大喜過望,就要轉(zhuǎn)頭離開,忽然間身后響起一道冷聲:“你們將軍近來可好?”
她背后一僵,定了定神,才回過頭道:“將軍一切都好,托我向尊者問安!
趙負雪又
點了點頭,隨即垂眸,封澄眼觀鼻鼻觀心,知道這是讓她退下的意思了,當(dāng)即如蒙大赦地轉(zhuǎn)頭要走,誰料這一轉(zhuǎn)頭,趙負雪又道:“她有沒有話帶過來。”
一驚一乍,幾乎要把封澄嚇惱,她咬牙想:“能不能一次性把話說完?”人卻是轉(zhuǎn)過了身,又恭敬道:“將軍問您身體康健否。”
趙負雪慢慢道:“哦?那你方才為何不問!
封澄幾乎要罵人了——她從前竟不知道趙負雪是這等絮絮不絕者!
“我見尊者花容月貌,體態(tài)矯健,靈力周全,自是康健,眼見為實,所以不必問!彼а狼旋X道。
話音未落,座上突然傳來了一聲極輕的笑。
“抬起頭來,”他道,“讓我看看你!
這副尊容只怕辣了他老人家的眼,封澄咬牙抬起頭來,目光與趙負雪的對上,他似乎是對這張丑臉很感興趣似的,上下梭巡,目光幾乎稱得上是目不轉(zhuǎn)睛。
良久,他才道:“退下吧!
封澄求之不得,連忙跑了。
只留趙負雪坐在遠處,意味深長地看著封澄背影。
“花容月貌,”他把這四個字念了念,仿佛這四個字里綴著蜜糖一般,只聽得何慶躥出一層冷汗來。
“還是死性不改,”趙負雪喃喃道,“這種話,豈是能從旁人嘴里出來的!
敢當(dāng)面垂涎他的顏色,還垂涎得毫不自覺的,自始至終,也就那么一個混賬。
第128章 第128章廢稿的婚書
侍從將蒙面的使者送出了趙府大門,沉重的木門合上,趙負雪才將視線移向了腳邊瑟瑟發(fā)抖的小丫頭。
很小一個,抖若篩糠。
他不免有些頭疼,一時不知道封澄千里迢迢親自護送過一個小崽子來是要做什么。
于是他平和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子低著頭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趙負雪的錯覺,他覺得這個小崽子好像已經(jīng)嚇啞了。
看來是問不出話了,他皺了皺眉,忽然間一人闖入:“哎,師兄,小封的蹤跡找著了——嗯?哪來的孩子!
祝京好奇地傾身看了過來。
何慶一路上又驚又嚇,為數(shù)不多的安全感皆來自于在她身邊的封澄,這幾日間,她甚至只有偷偷蜷在封澄身邊才能喘得過氣來,現(xiàn)如今封澄一句話都不說地將她丟在這陌生的庭院中,幼小生物的天生本能令她對座上的人恐懼無比,眼下又多了另一個陌生人,登時,她嘴一扁,小聲地抽泣了起來。
豆大的眼淚滾滾地往下掉,她慌忙去擦,卻又擦不盡,要止住驚恐,又實在害怕。這小獸一樣的孩子連哭都無聲無息的,好像生怕驚動了什么似的。
祝京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擦眼淚:“哎,這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呢?”
趙負雪揉了揉眉心,頓了頓,道:“這是阿澄送來的孩子!
祝京本來要撫摸小丫頭的手僵在半空,他驚恐地轉(zhuǎn)過頭來;“我說怎么眉眼間有點兒小封的模樣,她才多大,孩子這么大了,給你來養(yǎng)?”
趙負雪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送來”這兩個字好似被他選擇性生吞了。
祝京一想不對:“這時間也不對啊,她才醒了幾個月,又去長煌搞了那么多事,就算有孩子,也是你生才對。”
趙負雪:“……”
祝京吃驚:“你這什么表情,真是你生的?”
一片死寂。
趙負雪手指敲了敲茶案,很想打開祝京的腦殼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他耐心道:“想法很獵奇,沒想過撿孩子這個可能性嗎!
祝京的嘴比洛京最亂的馬路還要亂,一張嘴便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步,他哦了一聲,蹲下身來稀奇地看著何慶,有些手癢道:“撿著個這么像的,也是緣分……你告訴哥哥,你叫什么啊?”
趙負雪冷冷道:“恬不知恥!
祝京仗著臉嫩,完全不顧自己是和趙負雪一個輩分的人,大肆行騙,硬是厚著臉皮叫何慶管他叫哥哥,他不滿道:“老趙,求人辦事呢,就要有求人辦事的態(tài)度!
趙負雪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喝了口茶。
何慶實在懵懂,見了這個相對和藹的年輕男子,覺得他比座上那位喜怒無常捉摸不透的實在是正常太多,殊不知這更是一位不要臉的老狐貍,猶豫片刻,她還是開口道:“我叫何慶,洛京人士,我爹叫何耀,娘叫盛安!
此言一出,祝京臉色一變。
他抬起頭,眼中霎時多了幾分鋒芒:“何耀?這是何家的人?可這丫頭分明是個修士,何家八輩子凡人,什么時候生出來了個修士?”
趙負雪凝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她身上雖有靈力,波動卻與修士不同,看起來并非天生,而是外力所致。”
話音方落,祝京臉色變了。
能讓一位凡人擁有靈力的外物,若是出現(xiàn)在人間,該掀起如何嘩然。
“何……你爹娘呢?”他低下頭道,“為什么你會和封將軍走到一起呀?”
何慶小聲道:“……他們說,爹娘被吃血的怪物帶走了,要我聽話,才肯回來見我,封姐姐叫我別怕,還殺了怪物。”
吃血的怪物?
祝京變了臉色;“血修?可朝中血修與何家沆瀣一氣,他們怎么會對何家的孩子下手?”
趙負雪皺了皺眉,沉吟片刻,才道:“阿澄向來不做無用之事,既然保她,自有保她的道理。我只管護好她托付的人。”
祝京聞言,點了點頭:“正好我偏院里還剩個屋子,這孩子我來照顧如何?瞧瞧,怕你怕成了什么樣子!”
何慶小心翼翼地往祝京身后縮了縮。
趙負雪垂眸;“在趙府之中,不得出門。”
祝京道:“沒問題,總歸這洛京也沒我的容身之處了,哎,小封的蹤跡找到了,你要不要?”
趙負雪垂眸:“也不必找了!
祝京:“?”
趙負雪道;“孩子是她親自送來的!
祝京的臉緩緩地,緩緩地傻了起來。
“她還肯回來見你?”祝京看著趙負雪的表情好似在看殺到馬路中央的天魔,“你把人家關(guān)在了冰室里頭,一關(guān)就是這么久,一邊當(dāng)著人師尊,一邊心懷不軌,哎,這樣她竟然還肯見你?”
趙負雪微微閉上了眼睛。
“反咒解開后,我再未做過她師尊。”
祝京一噎。
他大概知道反咒是什么時候解開的。
數(shù)年前,趙負雪的身體已經(jīng)千瘡百孔,撐不住靈力的潰散,作為靈力潰散的結(jié)果,趙府內(nèi)外常年凝著永凍的靈流,有眼之人皆看在眼中,隨著靈流逐年的洶涌,趙負雪殞身的坊間傳聞也塵囂甚上。
就連他也知曉,趙負雪撐不了多久了。
可突然之間,他的身體便奇跡般的好轉(zhuǎn)了,永凍的靈流化解,趙府解封。
與此同時,卻傳來了封澄陣亡的消息。
反咒是在消息傳來的前一日黃昏解開的,算算時間,大概就是封澄陣亡的時候。
思及此處,祝京心頭不知是什么感覺,只覺得酸澀得厲害,不由得問:“喂,你日后什么打算?”
趙負雪頭也不回道:“你問這些做什么!
祝京心中有些茫然,他摸著一旁何慶的頭,沉默片刻,道:“這世道雖亂,可再亂的世道,也有人能安享桃源,無論是憑你還是小封,若想避世隱退……大抵會過得很好!
聞言,趙負雪卻很輕地笑了笑。
“以為我未曾想過?”
祝京又沉默了。
片刻,趙負雪道:“只要邊關(guān)仍有天魔作亂,她便不會停手——說來荒謬,當(dāng)年阿澄一意孤行逃去天機參軍,為得倒不是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世人天下!
祝京沒精打采地問道:“那是為了什么?”
趙負雪淡淡道:“她想以軍功立身,然后去趙府提親。”
祝京回過神來,震撼無比地抬起了頭,他看了看趙負
雪那張平靜地說著天崩地裂之語的臉,隨即緩緩地捂住了何慶的耳朵。
何慶茫然:“?”
做完這一切后,祝京震撼無比地控訴:“你臉呢?”
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此人這張臉極為氣人,看著這張臉,大抵便能理解封澄當(dāng)年起了賊心是什么原因了,再加上此人大概有意勾引,往后種種,實在是合理至極啊。
“禍害!弊>┬娜缢阑业叵胫谑撬指牧烁模骸拔业囊馑,做人大可不必如此往自己臉上貼金,人家親口和你說了嗎你就這么想!?就不能為了家國大義去?”
趙負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當(dāng)年想過提親的,”他道,“冊封鎮(zhèn)北將軍的當(dāng)日,婚書都擬好了。”
祝京又沉默了。
——如果冊封當(dāng)日封澄當(dāng)年送出了婚書,舉世應(yīng)當(dāng)嘩然,可他參與了冊封典儀的全程,并不記得有這么一環(huán),所以這封婚書,大概是沒有送出的。
鎮(zhèn)北將軍府被抄后,天機衛(wèi)在封澄書房暗格搜出來幾卷陳舊的綿紙。
當(dāng)時奉命抄家的天機衛(wèi)如臨大敵,只當(dāng)是謀逆通信的重要物證,事態(tài)緊急,原封不動地送到了趙府案頭。
是借著酒勁寫的,幾卷紙已經(jīng)陳舊得脆了,墨跡也干得枯槁。
上面所寫橫七豎八并不端正,也并非天機衛(wèi)所以為的謀逆?zhèn)餍拧?br />
而是一打廢稿的婚書。
寫婚書的人大概是醉眼朦朧,所以行筆連抖帶飛,寫到一半,又心慌意亂地胡亂涂抹,所以字跡便分外地難以辨認。到了最后,數(shù)張筆墨糊得狼狽,唯有最后空落落的一片白紙酒跡,干干凈凈地寫了兩個緊挨在一起的名字。
她當(dāng)年的確是妄想過的。
祝京又沉默了,他很是心累地嘆了一口氣,萬萬沒想到天機院最靠譜的孩子前腳才游刃有余地在宮宴中扮演少年才俊,后腳就偷偷鉆進了書房大逆不道地寫了落款是師尊的婚書,此等荒謬之感,叫他恨不得回到宮宴當(dāng)日,把敬封澄年少有為的那杯好酒連杯帶壺地潑到趙負雪臉上去。
想想當(dāng)年封澄如何禮數(shù)周全,想想這人當(dāng)年如何道貌岸然,他不由得從心底贊嘆,這倆人不愧是師徒,演起來一個賽一個地像正常人。
“我是正經(jīng)人,現(xiàn)在要帶著孩子回去了,”他憤憤道,“再多聽一句,小孩就要做噩夢了,現(xiàn)在城門沒關(guān),與其在這里向我……向我炫耀,不如趁早想想怎么叫她肯見你一面!
說罷,他轉(zhuǎn)過頭去,帶著小小的、不明所以的何慶,大搖大擺地出了屋子。
人一走,屋子便格外地空,趙負雪垂下眼睛,忽然便想起了封澄喬裝打扮過的臉皮。
丑得驚人,唯獨眼睛看向他時,帶著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專注和笑意。
與此同時,三里之外的街道上,封澄的脖子上卻被架了一把劍。
劍的主人聲音沙啞:“你是誰?”
第129章 第129章骨節(jié)
劍身極薄,泛著不詳?shù)那嗑G色光澤,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喂了毒的東西。封澄感覺背后躥出了一層白毛汗——這倒不是怕死,而是背后貼過來的那人實在是太冷了。
他的呼吸都像帶著冰碴子,即便是趙負雪也沒有這么冷,這份寒意簡直像是從陰曹地府里爬出來的。
她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這位……這位朋友,該我問你才對吧?我好端端在大街上走著,你拿著一把劍來就架在我脖子上?”
“少廢話!眲ι硗つw里緊了緊,“你是……你為什么和我一模一樣!”
封澄額頭上緩緩升起一個問號。
怎么,這張丑臉還能撞嗎?
“誤會了,”她道,“這不是我的臉!
誰知背后的人更暴躁了:“我不是說臉!——我問你,你的靈力為什么和我一模一樣!”
封澄悚然一驚。
修道之人中,是有人能透過軀體的遮蔽,看到靈力的本源的。
可擁有這種極為強悍的能力是難于登天的,不是功力龐然、且道心極穩(wěn)的修士,便是天生的奇獸異人,身后那人雖身上冰涼,靈力波動卻近乎于微,幾乎像個凡人。
是了,無論正道魔道,往劍上喂毒從來都是最令人不齒的行徑,若非毫無自保之力,又豈會如此。
劍身又往脖頸暴躁地一壓,那人恨聲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快說!這世上怎么會有人的靈力如此相似!”
封澄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她在腦中過了一遍,片刻,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進去說,”封澄當(dāng)機立斷地轉(zhuǎn)過身,一掌便把淬著劇毒的長劍折了,那人還來不及驚呼,頸上便被封澄一提,她迅速找了就近的茶館,道:“要一間二樓的屋子,安靜些的,我們說話。”
伙計忙應(yīng)了一聲,封澄一摸腰包——銀子不多,于是伸手去摸那人的腰包,一捏,也是癟的。
封澄:“……”
見了鬼了,出門撞窮鬼。
她嘆了口氣,從儲物囊中取出了為數(shù)不多的銀子,拍在了柜臺上,道一聲:“不必上來伺候!
然后便窩著一肚子火,提著窮鬼上了樓,一把把人甩進了茶室,窮鬼見狀就要張嘴大喊,還沒出聲,封澄便盯著他陰惻惻道:“敢出一聲,我拔了你舌頭。”
窮鬼:“……”
他弱弱地閉了嘴。
她這才認真地看清了窮鬼的臉,從身架骨骼來看,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青年男子,臉部有大片的猙獰疤痕,而沒有疤痕時,應(yīng)該也是個樣子不錯的俊美男子,封澄把人捏著下巴轉(zhuǎn)了轉(zhuǎn),心下了然——這些疤痕不是火燒不是刀砍,更像是用毒所生的毒瘡疤痕。
在打量這男子時,他也在偷偷地打量封澄,眼珠悄悄地轉(zhuǎn),封澄瞧見了他的小動作,嘖了一聲,拽了個帕子擦了擦手,道:“送你毒藥的人沒給你毒瘡的解藥嗎?”
窮鬼訥訥不語。
封澄不耐道;“我要問你幾句話,你可以說話了。”
窮鬼沒說話,陡然地,屋中響起了一聲突兀的“咕咕咕”聲。
封澄:“?”
哪來的聲音?
窮鬼臉色有些紅,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封澄:“……”
天殺的,這不是窮鬼,這是餓鬼。
洛京茶館的價格對得起它寸土寸金的地價,連帶著一盤包子的價錢都涵蓋了皇城根下的地租,貴得理直氣壯。封澄拿死魚眼看著嘴里塞滿了包子的窮鬼,他吃得兩個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好像一只猙獰的松鼠。
“喝點水,”封澄道,“別噎死了!
他嗚嗚兩聲,口齒不清道:“好吃,好吃!
封澄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第一個問題,你的靈力和我一模一樣?”
他不語,半晌,不太情愿道:“為什么要和你說?”
“……”
她抬手就去抽盤子。
窮鬼連忙護住盤子:“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其實吧,我也不知道我的靈力從哪兒來的,醒來的時候,我身上靈力十分微弱,我大概只是年歲能比普通人活得久一些,沒有半點打架的能力!
他吞了吞包子,喉結(jié)上下滾動:“而且我腦子里空空的,連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嬌貴得和公子一樣,連去碼頭抗大包都沒人要我,除了不久前醒過來時就在身上的這把毒劍。我對我的前塵一無所知!
封澄定睛看著他,他繼續(xù)道:“世上蕓蕓眾生,從沒有兩個人的靈力是一模一樣的,我今日碰巧在大街上看見你,還以為你會知道些什么呢——結(jié)果你什么也不知道!
瞧著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封澄頓了頓,把盤子松了開。
他大喜過望地吞著包子。
“世上沒有兩個人的靈力是一模一樣的!彼了,半晌,抬起頭道:“你得和我走!
窮鬼不滿道:“不過吃你幾個包子,問句話就算了,我的劍折了都沒叫你賠,你還想怎么樣?不去!
可一介柔弱修士又豈是封澄的對手,封澄把人一拎,便運靈氣向他經(jīng)脈中探去,在探到他的丹田處時,封澄陡然變了臉色。
他的靈力被禁制封住了。
上面的印跡屬于八方。
鎮(zhèn)國神獸的禁制,怎么會在一個路邊的野小子身上!
頓時,封澄覺察此事絕不能善了,她當(dāng)機立斷地抓著人從二樓一躍而下,緊接著御血劍而起,毫不猶豫地直奔向了趙府。
她知道八方棲居在趙府禁地之中,而凡人擁有靈力之事,一定和八方脫不了關(guān)系。
趙府的禁地還是從前
模樣,興許是未曾想過有人敢闖,連禁制都如同虛設(shè),封澄進了八方禁地,拎著人道:
“出來。
男子茫然地四處環(huán)顧,心道:“這荒山里能有什么東西?還鬼叫鬼叫的?”
在他冒出這個想法的剎那,風(fēng)停了。
不,不只是風(fēng),連空氣的流動都已經(jīng)停滯,甚至連山上紛紛的落葉都突兀地凝結(jié)在了半空,整片山林的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
這股龐然的靈壓霎時令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嘔地一聲吐了出來。
“我等你很久,”回聲在山林中回蕩,緊接著從遠到近,轉(zhuǎn)瞬便出現(xiàn)在了眼前,“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一只漆黑的,麒麟一樣的龐大生靈。
平心而論,封澄對八方是擺不出好臉色的,畢竟當(dāng)時地劫凌空,八方踩碎陣法,她看著八方威風(fēng)八面的臉,呵地冷笑了一聲,只把那修士往他面前一丟。
“我在他的丹田里發(fā)現(xiàn)了有趣的東西,”她開門見山道,“為什么要給一個凡人下禁制?為什么他會有和我一模一樣的靈力?”
八方瞇眼看了看他。
“……”
封澄道:“說話!
八方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了!
又在打啞謎,封澄哈地冷笑出來,突然就擼起了袖子上前一步:“不說是吧?不說正好,咱們算算上輩子的賬——”
“你死去的同年,皇帝悲痛而吐血身死,姜徵即皇太后之位,輔佐皇幼弟登基。”
它的聲音莊嚴而沉肅,像天壇太廟中千百年前的鐘聲。
“而先帝劉潤之尸身,以火焚化,衣冠入冢!
“除了當(dāng)年的皇后姜徵,沒有人見過真正死去的劉潤!
封澄霎時定在了原地。
地上的窮鬼被八方的威壓駭?shù)煤薏坏梅稣麄胃袋來,嘔吐過方才吃過的包子后,便再也吐不出什么東西,只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著酸水。
本就猙獰的形貌表情更加扭曲,看起來丑陋如螻蟻。
封澄慢慢地轉(zhuǎn)過了頭。
“你是說,他是劉潤!
鐘鳴鼎食、眾星拱月的天子,此時淪落到皇城腳下的凡塵之中,揣著一把隨時會毒死自己的利劍,茫然而羸弱地餓著肚子。
八方悲憫地看著她,封澄怔怔地蹲下了神,扣在劉潤肩上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
“……劉潤,你看著我。”
“呼……嘔!”劉潤耳中嗡鳴,偏過頭去,又嘔吐出了一口酸水。
“他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封澄猛地轉(zhuǎn)過了頭,“是誰給他的毒劍?是誰運走了他的尸身,是何守悟,還是姜徵,還是……!”
漆黑的神獸搖了搖頭。
“是他自己。”
“他以大夏皇族世代的、生死傳承的那個允諾為交換,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懇求我將他的生機封存于不為人知的幽微之地,等大夏子夜終盡,黎明將至之時,再帶他重歸于世!
“凡人壽命短暫,他等不到的,于是我便送了他一段機緣……是一根朋友留給我的骨頭,也是他身上所帶的那把毒劍!
他不想被人瞧見他的面貌,不想無知無覺地活著。于是毒劍使他毀容,使他痛覺清晰。
“他能看見你靈力的波動,同時以凡人之軀擁有仙緣,也是托那根朋友的骨頭!
封澄茫然地站起了身。
真是根離奇的骨頭啊。
“在大夏還未誕生之際,天地靈氣便化了善惡兩獸,活在了人間,我得名八方,守諾而行持護國之責(zé),漸漸便成了大夏的護國之獸!
“惡獸遁入地中,成了大夏地魔,隱入世事,千百年間,無見蹤跡。”
“就是這只地魔的指骨!
第130章 第130章疑惑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趙家禁地,拖著一個吐到了昏天黑地的劉潤,還未上前兩步,頭頂忽然投下一片陰影。
她停住腳步,有些愕然地抬起頭來。
“我聞禁地有動,料想是你回來了。”聲音溫和,言語分寸得體,連距離都拿捏在距離封澄三步遠處,“怎么回京也不遣人來說一聲。”
一抬頭,正是封澄唯恐避之不及的趙負雪。
他這幾十年不知有什么境遇,原本的病色與舊傷蕩然無存,從前雪似的病美人,如今便如同皎皎朗月似的,簡直令人拔不動腿。
封澄沒心思欣賞美色了。
她略微敷衍著一點頭:“師尊。”亂如麻的心緒令她有些沉默,她低著頭,也沒有被趙負雪正抓在禁地的慌張,也沒擅闖旁家禁地的心虛。
連臉上做著偽裝,趙負雪本來該認不出來這件事都忽略了。
趙負雪微微看了看她,突然地,拉住了她的肩膀。
少年趙負雪從不這樣抓她,有禮而分外克制,又有些身在下位的依賴,抓的從來都是封澄的衣袖,而從前的師尊更不會了,只一句話,封澄便忙不迭地乖乖回來,連動手都不必動。
只有現(xiàn)在的趙負雪,掌心的溫度隔著并不厚實的衣物,上前一步,毫不動搖地站在他的背后,身上的冷香氣鋪天蓋地地包裹下來,如同死死盯著獵物的獸一般,根本無法忽視。
封澄渾身的汗毛齊齊起立,連帶著整一片的肌肉也陡然僵硬了起來。
趙負雪垂眸道:“八方和你說了什么!
封澄整理了思緒,片刻,開口道:“劉潤沒死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趙負雪沉默了。
看他這個反應(yīng),封澄只當(dāng)他意在隱瞞,當(dāng)即冷哼一聲:“看來你和八方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了,真不愧是從小到大的情分,連把人當(dāng)猴子耍都是如出一轍的!
她知道劉潤懦弱,早八百年就知道,可方才失而復(fù)得的悲痛與茫然后,心頭升起的卻是濃濃的憤怒。
一個皇帝,丟下自己的子民,丟下自己的朝堂,打了場敗仗就假死,留一個爛攤子給活人收拾,他得懦弱到什么程度!
趙負雪微微一怔,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似的,緊接著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搖頭道:“你這般想我么?”
當(dāng)年事態(tài)緊急,他只知劉潤死得突然,雖心有猜測,卻未去證實。
只是個皇帝,死了便死了,他又豈會耗心在這種瑣事上面。
“京中國喪傳來時,我已身在長煌!
這次輪到封澄愣住了。
“……從長煌回來呢。”
“一直在等你回家。”
突如其來地,封澄回了神,她有些不敢迎接趙負雪的視線,偏了偏頭,猝然生了想逃的沖動。
她心頭從來坦蕩,臉皮也厚,哪怕當(dāng)街討飯唱蓮花落子都不在話下,自信是捅破了天也有比天還厚的臉皮補上,心虛這種感覺幾乎劃在她整個人生之外,可面對趙負雪時,她心頭的慌張心虛幾乎逼得她想要拔腿就跑。
她清楚地知道,趙負雪等的豈止是身后這五十年,是他從少年時起,便一直吞著她荒誕貪欲而留下的苦果。
封澄克制不住地想逃。
趙負雪忽地攥住了她的手,掌心不再似從前般徹骨冰涼,而是帶著暖玉般的溫意,聲音澀得叫人幾乎落下淚來:“……別走,也不要再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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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莫名其妙地帶著劉潤在趙負雪書房坐下,封澄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答應(yīng)了什么。
她茫然地仰著頭,任由趙負雪在她臉上動作,半晌,皮膚驟然一松,一張面皮從她臉上取下。
趙負雪站在她面前,低頭端詳了片刻,莫名唇角勾了勾。
有點呆呆的。
封澄在他面前還是有些坐立不安,所幸趙負雪善解人意,轉(zhuǎn)過身去,一邊將人皮面具在藥水中泡著,一邊溫和問道:“去長煌這幾日,尋到天機軍舊部了否?”
封澄下意識地張口道:“尋到了,眼下重整迫在眉睫,只是沒有得用
的人手,狗皇帝把人給我清得到處都是,尋起來麻煩。”
趙負雪微微勾了勾唇。
“在劉潤之后即位的皇帝是劉不平,也就是當(dāng)年跟在劉潤屁股后的那孩子。”
封澄眨了眨眼。
“是他?”封澄道,“他不是叫劉泥么?性子不討人喜歡,陰慘慘地惹人厭,之前還設(shè)計劉潤掉入水中染了風(fēng)寒,我記得還因為這事去揍了他爹。”
趙負雪笑了笑:“既已登基為帝,兒時的乳名便用不得了,清掃天機軍,不光是何守悟的打算,也是這位劉不平的意思。他倒是比從前帝王更適合做皇帝些,這些年間不光養(yǎng)了血修一門獨大,還收編了以何守悟、崔家一眾為首的凡人修士,正統(tǒng)清流,已然不如從前!
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封澄也明白。
趙負雪繼續(xù)道:“何守悟的機關(guān)傀儡也在這幾十年大行其道,他雖無靈力,卻會以靈石驅(qū)使偶人活動,若靈力不盡,便可永不停歇地運作下去,偶人一多,尋常修士應(yīng)對起來也麻煩,皇帝看著這些能握在手里的‘實權(quán)’,十分自得其樂!
話畢,趙負雪輕輕笑了笑。
“處理起來都輕易,命人扼住幾州礦脈便是!
可封澄卻皺著眉,看了看劉潤,又喝了一口茶。
“師尊,”她道,“他大抵并不是制造偶人這么簡單!
趙負雪微笑;“哦?”
封澄低下頭,心很亂地抓著頭發(fā):“機關(guān)木偶只有簡單的機關(guān)指令,雖力大無窮,卻著實笨拙,不足為懼,如若真想奪權(quán),那么他們的目的,應(yīng)當(dāng)還得是‘修士’!
“……能握在手里的人造修士。”
趙負雪輕輕地歪了歪頭,聽見封澄繼續(xù)道:
“世人皆知,凡人登仙,絕無可能,生來沒有的東西這輩子也不會有?删驮诜讲,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被打破了。”
她的目光怔怔地移向了昏迷不醒的劉潤。
“比如那只地魔的一根指骨,就可以讓一介凡人登仙。”
趙負雪沉默著:“……”
這道鐵律一樣的前提被打破了。
封澄繼續(xù)道:“既然有了凡人可以憑空長出仙根這個前提,那我不得不做些別的想法了,何家代代凡人,絕無仙途,可慶兒卻有了強盛的仙脈,那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她也是像劉潤一樣的,‘后天’的修士?”
那么追殺捕捉,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因果不可違,逆天而行者,不可能沒有代價。”她豁然站起身來,臉色冷凝,“從人化魔的血池已是殘忍至極,而從人成仙的代價,想必不會比血池更友善些。”
趙負雪的手輕輕地捻了捻,沉吟片刻,封澄偏了偏頭,疑惑地嗯了一聲,趙負雪慢慢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封澄看向他。
趙負雪抬起了眼睛。
“百年前的古安,你我便親眼見過化魔的秘法了。”
只是魔,不受控,且發(fā)展方向誰也預(yù)想不到,還很容易反噬死去,難以成為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
而化天魔的“血池”,只不過是保留人的意識本身,而得到龐然力量的試探一步。
可控的“仙”,以及全然握在手中的“機關(guān)人偶”,才是這條路的盡頭。
這三條路是殊途同歸的,那就是讓本不該擁有這份力量的人擁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封澄豁然站起了身:“師尊,把慶兒帶來!”
這個孩子一定知道什么!
趙負雪點了點頭,突然間,書房的大門被人謹慎地輕叩了兩記。
“尊者,”侍從小心道,“何守悟前來拜訪!
何守悟?
趙負雪不待見何守悟是上輩子便人盡皆知的事情,封澄與趙負雪同時交換了一個視線——這種時候,他上門來做什么?
趙家正堂之中,坐著一個身穿月白長袍,面白含笑的男子。
他長得十分秀麗,如若錯眼,幾乎能將人認作面龐英氣些的女子,一身氣質(zhì)文質(zhì)彬彬,比起兇名赫赫的權(quán)臣,他更像是一個文弱的書生。
侍從有些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門口,何守悟抬眼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合上茶盞,不輕不重地放在了幾案上。
一聲清脆卻不大的碰響。
侍從當(dāng)即一抖。
何守悟噙著笑意,傾身問道:“你怕我么?”
侍從環(huán)顧一周,才意識到何守悟在問他,當(dāng)即低下頭:“不敢!
“為什么不敢?”何守悟笑了笑,“怕我看好你的根骨,將你帶走修行么?未免也將人想得太寬厚了些。”
頓了頓,侍從感覺有毒蛇似的氣息從脖頸上劃過。
“我要帶走……”他道,“也要帶最好的!
侍從當(dāng)即嚇得抖都不敢抖了。
最好的根骨,那不就是長在家主身上的那副劍骨么!
何守悟心情很好地回去坐著了,門一開,他慢條斯理地抬起頭,方要開口說話,卻陡然僵住了。
進來的是兩個人。
趙負雪,還有一個長得奇形怪狀的、分不清男女的人。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斗篷,站在了月似的趙負雪身邊,他留心一看,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
趙負雪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將幾乎撐不住的表情緩緩地收拾了回去,隨即一言難盡地看著趙負雪身旁的人,露出了個得體笑意,站起了身。
“這是尊夫人吧?”他風(fēng)度有加地行禮,“第一次見,在下何守悟!
封澄暗暗地甩甩趙負雪的手,沒甩開,她轉(zhuǎn)過臉來,皮笑肉不笑道:“誤會了,他是外室!
何守悟的表情險些沒繃。骸?”
怎么,終于徹底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