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沉默地站在門外看了一會,見虞瀲要出來了才轉身離開。
江依白看著虞瀲還略有些蒼白的臉問:“要不你今天請假休息一下吧?”
虞瀲搖了搖頭:“我沒什么。”
她抿著唇笑了笑,然后起身回到辦公室。
彭雨真看虞瀲進來,擔心地繞著她轉了一圈:“哎呦,我聽說你暈倒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本來下課時,她是想帶著虞瀲一起走的,但看到有人在問她問題就作罷了。她一會還有個會,沒辦法等虞瀲。
沒想到一開完會就有人說虞瀲暈倒了,她正準備去校醫院看她,她就先回來了。
“彭老師,我沒事。”虞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有點暈血。今天在教室里看到打翻的紅墨水,我以為是血,所以暈了過去。”
彭雨真松了一口氣,虞瀲暈血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
高考體檢的時候需要抽血,虞瀲當時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就暈了過去。沒想到現在還沒好,而且好像還更嚴重了似的。
“身體沒事就好。”彭雨真仔細打量了一下神色,看她面容還有些倦意,有心想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要不你今天請半天假吧,下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怎么說,身體始終是最重要的。”
虞瀲搖了搖頭:“我現在看著精神不好應該是昨天改畢業論文留下的后遺癥。”
她絲毫不在意形象地趴在辦公桌上問彭雨真:“彭老師,你以前畢業的時候也會改很多次論文嗎?”
彭雨真輕笑出聲:“那倒是沒有,我們以前要求可沒有你們現在這么嚴格。不過改稿的痛苦我還是能夠理解你的。”
彭雨真閑暇之時會給幾家雜志社寫稿,大多數時候稿子都會被打下來反復修改。她慈祥地摸了摸虞瀲的頭:“這次肯定不會被打下來了。”
“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虞瀲的晚飯照舊是在學校食堂里和江依白吃的,但由于江依白今晚有晚自習,她只能自己一個人回去。
剛走下校門口的樓梯,一個人就突然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
虞瀲拿著帆布包的手不自覺輕顫了一下,眼前的人是留青。
他剪了頭發,原本過長遮住他眉眼的劉海被剪去,露出他好看的眼眸來。
留青沉著臉一把拉住虞瀲往旁邊人少的巷子里走去。
“留青?你干嘛?”
虞瀲努力掙扎了兩下,卻于事無補,反而讓留青把她抓得更緊了一些。
直到身邊沒有人且完全安靜下來后,留青才停下步子,將虞瀲松開。
昏黃的路燈從巷子口照進來,經過距離的削減已經很薄弱了。打在留青陰沉的臉色上,顯得他更兇了。
虞瀲揉了揉被留青抓疼的手腕,沒忍住大聲吼道:“你發什么瘋啊?”
留青把手機上早就編輯好的內容懟到虞瀲臉上。
“聽說你暈倒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虞瀲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后才猛地抬起頭問:“你怎么會知道我暈倒了?”
留青沒有回答,依舊固執地把手機亮在虞瀲的眼前。
一股煩躁莫名從虞瀲身上升起,這兩天的各種怨氣一下從心底爆發出來。她推開擋在身前的留青就要走,卻又被留青拉了回來固定在懷里。
留青環抱著她,手伸到前面打字給虞瀲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身體。”
虞瀲不想聽留青說這些,她嘗試幾次依舊無法掙脫之后,才開口說道:“沒什么事,只是暈血而已。”
留青是知道她暈血的,聽到這個回答他怔怔地看著虞瀲,著急地用手語說道:“你以前騙了我。”
虞瀲以前也暈血,但后來有一天她突然告訴留青,說她再也不怕血了。
那個時候他信了,沒想到居然是虞瀲騙他的。
“你為什么要騙我?”留青問。
虞瀲的手指顫抖著,她沉默了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看著留青說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暈倒的事的。”
她的語氣冰冷,刺得留青心臟緊縮了片刻。須臾,他松開手,放開了虞瀲。
留青閉了閉眼然后妥協似得地寫:“彭老師告訴我的。”
虞瀲并不意外留青會有彭老師的聯系方式,畢竟當時她讀高中的時候,留青是她的監管人。
只是她沒有想到現在了他們居然還有聯系。
留青破罐子破摔地繼續寫道:“你走以后,誰都沒有聯系。只是偶爾會和彭老師聯系,我就拜托她把你的近況發給我。知道你過得很好,我才能放下心來。”
虞瀲恍然,難怪那天留青會知道她上晚自習,特意來校門口等她。
虞瀲近乎賭氣地說道:“你也看到了,沒有你的日子里我過得很好。”
留青點了點頭。
但離了她以后,他過得一點也不好。
留青繼續問:“你當時為什么要騙我說你不暈血了?”
虞瀲輕笑了一聲說:“忘了,不記得了。”
其實她都記得,但就是不想再說給他聽。她喜歡看留青為她失控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其實她對他也是很重要的存在。
虞瀲的暈血來自于一個很普通的日子。
她上學回家后,推開門,只能看到滿屋子的血。她的爸爸蹲在客廳中間,拿著一把刀使勁的往地上躺著的人身上捅。
男人殺紅了眼,看到虞瀲推開門,滿手的鮮血盡數抹在自己臉上。
虞瀲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男人握著刀站起來,往虞瀲這邊走過來。一直躺在地上的女人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拖住他,朝虞瀲大聲地喊:“跑!”
虞瀲愣了兩秒才聽媽媽的話往外面跑去。
男人見她要跑,一腳踢開女人,跟著跑了出去。還沒跑多遠,就被路人給押了下來。
后來的事虞瀲已經不太記得清了,她的記憶里只有一片混亂。警笛聲和120的警報聲以及屋內大片大片的紅色血液將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壓垮了。
她的媽媽最后因為失血過多去世,爸爸也因為故意殺人和賭博等各項罪名一起判了死刑。
那段時間她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遇到留青。
留青知道她暈血以后,總是會特意讓她避開各種有可能見到血的場景。
她跟留青說過她其實只是怕大片大片的血,一般情況下她是不怕的。
但留青還是依舊那樣。
留青越不讓虞瀲接觸血,虞瀲就越會想起那個尋常的下午。
于是虞瀲給留青說了第一個慌——她不怕血了。
盡管看到紅色的血跡,她會感到惡心想吐甚至頭暈,但虞瀲依舊固執地認為她不怕血。
她不怕,也不能怕。媽媽給她說過,怕了就輸了。她不能輸,也不可以輸。
留青觀察了幾天之后也就放下心來了,但沒有想到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好過。
“對不起。”留青在手機上寫道。
如果那個時候他在細心一點就會知道了,可他沒有。
虞瀲推開他走了。
走出巷子時,她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頹然靠在墻壁上的留青。
或許是以為虞瀲已經走了,他拿了一支煙出來抽。
從身體里泅出來的煙霧將他隔離開來,虞瀲突然就覺得他們兩個人雖然曾經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卻都是霧里看花似的,對彼此根本算不上真正的了解。
她不知道留青的過往,留青也不知道她心里的傷到底是什么。
虞瀲有些惡劣地想,如果有一天留青知道自己對他抱著的心思比他想得還要齷齪得多時,他會怎么辦。
她不僅想要親吻他,還想占據他的所有。如果可以,虞瀲真希望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樣他就永遠只能看著自己了。
但是她不能,她又不是瘋子。
黑暗中,他身上的落寞更加深重了。他永遠都是這樣,看似好說話,但實際上永遠都游離在人群里,好像沒有人能夠讓他停留似的。
他是飛鳥。
她想留住他。
留青有些微躬著的脊背,讓虞瀲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樣子。
虞瀲第一次見留青是在警局的的一間空會議室里。
警察聯系了很多她的親戚,但沒有一個人肯收留她。如果再沒有人要她的話,她就只能去福利院了。
虞瀲的媽媽跟她說過,如果她不聽話就把她丟出去。沒有人要的小孩就會被送到福利院里,而福利院里面全都是打罵小孩的壞人。
虞瀲不想去。
她沉默地坐在走廊上,看著一個個接起又被迅速掛斷的號碼漸漸垂下頭來。
直到警察把電話打到了留青那里,他很快就接起了電話,但卻始終沒有聲音。警察說完后,還是沒有等到回音。
掛斷電話后,她卻收到了一條短信。
“抱歉,我是啞巴。下午三點左右我會到警局。”
留青準時到了警局。
虞瀲推開會議室的門時,只能看到一個沉默微躬的背影。
他的身上纏著一種虞瀲說不出的東西,如果一定要讓虞瀲來形容的話,他只能說他是沉默。
這里的沉默不是指他不會說話而沉默,而是他本身的沉默。
虞瀲本想坐到他的對面,但留青卻讓她坐在了他的身旁。
二十一歲的留青比起現在稍顯青澀,他看上去極其的瘦弱,一身黑色的t恤讓他穿出了寬大的意味。
但虞瀲第一時間看見的確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不能用世間任何語言去形容的眼睛。
他只是用平常看花,看車流,看日出又日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在那一眼里,她讀到了渭城的煙雨,蒙蒙行舟,一條河的從前和過往。
那個時候虞瀲說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她只能庸常地說一句——他的眼睛好像會說話。
然后虞瀲就知道了,他是個啞巴。
那些他無法說出的話,最后都從眼睛里流出去了。
留青在紙上寫:“我叫留青。”
虞瀲啞著聲音說:“我叫虞瀲。”
留青點了點頭繼續寫:“你的情況我大概了解了。但對我你應該是一點都不了解的。”
“按戶口本上的叫法你應該叫我叔叔,不過實際上我應該是你哥,但我們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
“因為一些很復雜的原因,我的戶口記在你家。”
留青停頓了一會寫道:“我出去抽根煙。”
他起身去了走廊。
煙味從沒有關緊的門上飄進虞瀲的鼻子里,她聞著聞著眼里就流了出來。
留青的意思她都懂,她和他既然沒有血緣關系,他也不會要她的。
虞瀲捂著臉趴在桌子上無聲地哭著,從此以后,她就沒有家了。
留青推開門看到哭泣的虞瀲僵硬了片刻,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位置上坐著。
他寫:“我所有的存款都拿去開了一家紋身店,現在收入并不算穩定。”
虞瀲點頭表示了解了。
然后留青問出了那個問題。
“只要你想的話,以后你可以跟著我一起生活。你愿意嗎?”
虞瀲抬起頭驚訝地看著留青,可是不管她怎么看,留青都是一臉認真的樣子。
她小聲地問:“真的嗎?”
留青點了點頭:“以后的日子我們一起過。”
他本來過來一趟是為了拒絕的,但看著眼前這個正值青春卻毫無生機的女孩,他無端的心軟了。
留青花了一根煙的時間仔細思考了一下,只是多一張吃飯的嘴而已,他留青還是有這點錢的。
虞瀲看著昏暗小巷里的男人,看著看著他就和初見時的樣子重合在了一起。
她輕笑一聲,然后打算離開。
身后卻有個人拉住了她,虞瀲回頭看到留青俊美的臉。
“你做什么?”
虞瀲說了很多,但留青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
虞瀲仔細看才發現留青摘掉了助聽器。
他靠著墻拉住虞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動作。
虞瀲氣急想要用另一手打手語,卻發現留青不知道什么閉上了眼睛。
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虞瀲只好上前去掰開他的眼睛,但這時留青卻突然拉了她一把。
她不受控制地撞進留青的懷里,嘴唇碰上一片溫熱的肌膚。
她吻上了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