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識字 楊奇自認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臨開肆, 周檀才驚覺新鋪子好像還沒有名字。
他抓耳撓腮想了許久,想出幾個總覺得都不應景,干脆將命名一事交給了王二。
他放下手里的活計去東廂房, 一只腳剛踏進去就不由得頓在了門檻上。
初春乍暖還寒的時節,男人赤著上身,只穿下褲,就這么站在一片空蕩的廂房正中在攪黃泥, 砌灶臺。
汗水混著零星黃泥點子,順著壘塊分明的肌肉線條和溝壑蜿蜒流下來,打濕了再往下些的下褲布料,洇濕出一片陰影。
看到活色生香的這一幕, 周檀要說的話忽然卡了殼。
還是王二感覺身后有人, 轉頭看到他,冷峻嚴肅的表情柔軟了些許,“里頭灰太大, 臟, 有什么事你站在門外說。”
周檀輕咳了聲,眼神直往旁邊搭了一半的灶臺上瞟, “沒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了過幾日就要開肆了,鋪子還沒起名字, 來問問你。”
新鋪子因為買鋪修繕和那本方子的緣故拖了又拖, 總算抓住了三月末的尾巴, 準備正式開肆了。
王二確實也忘了還有鋪子名字這回事。
他看了眼眼神飄忽就是不往他身上看的小哥兒,心下好笑。
“沸潭點心鋪?沸潭茶鋪?”
周檀:“……”
算了。
還是他自己來吧。
“麥芽茶鋪?”
“胡桃茶鋪?”
“三山……”
王二想了想,“就胡桃吧,聽著順耳。”
胡桃茶鋪、胡桃茶鋪……周檀念叨了幾遍, 就托人去木匠那里定門匾。
等他交代好事情再回來,王二還在原地砌灶臺,周檀見狀,往門框上一倚,看似十分關心灶臺搭建的進度,實則小眼神早飄了。
王二不用回頭,就知道他在背后看什么。
“等會兒我把這兒抹平了,就去洗個澡。”男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
周檀眼神還追著那滴汗珠子往下跑,嘴上還沒跟上腦子,“嗯?”
然后猝不及防的,王二突然轉過了頭。
周檀被當場抓包,就這么和他對上了視線。
那眼神幽深炙熱得仿佛里面藏了頭悶吼壓抑的兇獸,毫不掩飾。
這一刻,他忽然福至心靈般秒懂了。
他抬頭看了看外頭艷陽高照,眼神那叫一個不可思議。
光天化日之下,這人居然!
周檀腮幫子咬緊:“……”
從王二的視角看來,小哥兒的臉一下紅了,轉身就走。
強作鎮定轉身離開的同時,還不忘放句狠話:“你真不害臊!”
周檀出去后,都還能聽到男人在廂房里的悶笑聲。
周檀:“……”
他開始懷念了自己從前在炕上說一不二、主導一切的時候了。
王二抹好面,果真去西廂房沖了個澡。進屋后看到周檀穿得嚴嚴實實,坐在炕頭上擺弄著陶盆里他最近的新寵。
連他進來都不帶搭理,一個眼神也不給。
王二輕咳了下,看了眼嫩綠的小苗,學會自己找話題,“番茄吃起來是什么味道?”
果然,一說起他這些新奇作物,周檀就來了精神。
“酸酸甜甜,汁水還特別飽滿,咬下去會爆汁……”
王二聞言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那次從盲盒中拆出方子后,在將近一個月里,周檀又拆出了一箱肥皂、幾袋水泥和一株番茄苗兒。
托周檀的福,王二又體驗了幾回兩眼一抹黑的感受。
這三種東西,除了肥皂,水泥和番茄他完全沒聽過。
當笑話講給周檀聽后,小哥兒眼神幽幽,“如今咱倆都是文盲,誰也別笑話誰。”
王二看著他裝得一副哀哀戚戚的小模樣,若有所思。
那日之后,周檀都差點忘了這回事。
結果今日說著說著番茄苗的味道,王二忽然從一旁的衣柜底下抽出兩本書來。
周檀疑惑,漸漸止住了話音。
就看到男人像捧著寶貝似的,將手中的兩本書遞了過來。
他接過來一看——
《三字經》
周檀:“……”
“做什么?”
王二神色如常地說道:“識字。”
文盲周檀:“……”
對著這份好意,他有些手足無措,不太想翻開。
他要是喜歡學習,前世就不會為了名正言順地逃課,去參加各種青訓比賽,最后被標槍撿了回去。
后來長大了這種情況有所改善,但在沒有生存壓力的情況下,他還是那副不愛學習的老樣子。
沒看見他穿過來這么久,無聊到想讓王二用木頭給他刻副麻將,都沒想過買本話本看看嘛。
看不懂古體是其一,靜不下心來看書是其二。
王二看他沉默,想了想說道:“我們一起。”
本來周檀還在嫌棄,一聽王二這話,忽然想起了男人從沒上過學,能認得些字還是不打仗時自己買了本書一個字一個字認的。
自己不喜讀書是因為生在文娛高度發達的時代,一波一波的文化沖擊讓人們不需要刻意費力追尋就能接收到無數知識。
在前世,但凡擁有一個電子設備,想了解大部分的資源和知識都是唾手可得。
所以他自詡見識不需要再長,即使心知不便,也懶得再去從頭學識字。
但王二不一樣。
周檀垂下眼簾,看著三字經這三個大字,買這一本書就能難倒一個普通的農耕家庭。
楊家那種已經是舉全家、全族之力才供出來一個秀才功名。
他打起精神來,“好!那我們每日晨起都要看書,至少認上三個大字才能起身。中午日頭最好,每日都要練上一篇大字!”
說著,他放下手里的書,就下炕往外跑。
王二驚道:“干什么去?”
“找木匠再打張桌子!”周檀頭也不回地喊道。
王二哭笑不得:“……”
想了想,還是跟上了他。
既然都要打張桌子了,不如再打個小書架。
既然決定做一件事,那就要做到最好!
周檀的憐愛心和勝負欲已經被激了起來。
桌子和小書架還沒做好,但兩人每日晨起都會在炕上認幾個字才起身。
周檀最近斗志昂揚,熱血沸騰。這種熱血不免也帶到了馬上就要開肆的新鋪子中去。
這邊早早睡下養精蓄銳,只待明日開肆大干一場。
那邊趕了一天的路,將將拖家帶口在一間客棧落腳。
“這縣里的客棧住一晚居然要五十文!搶錢嘛這不是,奇兒咱要不還是換到通鋪去……”
“你小聲些!人在外頭還沒走遠呢!”楊奇嫌丟人,不滿地低喊道。
王花這才悻悻地止住了聲,安靜了片刻,又開始小聲嘀嘀咕咕起來。
楊奇不用聽就知道她在嘀咕些什么,無非是罵客棧太貴、罵楊家村和鎮上那些人太冷漠無情……
“行了!住都住了,換成通鋪,傳出去我兒日后在縣里怎么做人?!”還是楊父聽不下去了,呵斥了聲家里沒見識的婆娘。
對爹娘的爭執,楊奇置若罔聞,轉頭在椅子上坐定,思付起剛才那一出有沒有紕漏。
這回到縣里過程雖然有些波折,但好在結果對他是有利的。
楊奇自認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縱然和人通奸偷情被捉了個現行,也自詡才子風流,清高灑脫。
就算頂著鄉里無數指指點點,搞得鎮上私塾待不下去了,心里也多是忿忿。
至于他唯一對不住的田哥兒,他想他也能原諒自己的不辭而別,畢竟田哥兒恐怕也不忍他一身才情,卻被紅塵俗氣纏身,碌碌無為。
自私的人總能找到心安理得的借口安慰自己。
他之前和同窗一起來過縣里幾回,所以這次一進城,就直奔最繁華的瓦市勾欄街,先找了家飯館子填飽肚子。
趕了一白日的路,全是些干肉餅子,硬得硌牙,誰能咽得下去?!
吃飽喝足后,才帶著一直在飯館外頭啃干菜餅子等著的楊父王花,去找晚上住的客棧。
客棧自然也是專朝著繁華熱鬧的地界兒去尋,房間分為天號、地號、人號、通鋪。
要是實在沒錢,還有柴房和驢圈可以暫歇一晚。
一些帶著貨物的行商通常會留幾個漢子睡在驢圈,守著貴重的馬匹和大宗貨物。
楊奇本想選天字號,就被三百文一晚的價嚇退。而地字號的價,也是一間一百文一晚。
王花聽得只言片語,就被嚇得要出去,在外頭一直肅著一張臉的楊父也是一驚,差點穩不住表情。
“咱不住了、不住了,在頭上那家……”王花急得想扯走自家小子,又記起他一貫不喜他們在外頭靠他太近,手訕訕停在半空,只好作罷。
還是小二察言觀色厲害,看這人書生打扮,雖然神情羞窘惱怒,但眉宇間還有清高郁色,連忙說道:“這位老爺可有功名在身?我們掌柜的最是欣賞讀書人,專門留了一間天字號給功名在身的老爺,不知您?”
換作平日小二也懶得費勁,這些窮酸書生多得是,他哪來那些閑工夫各個都招呼一遍。
但這段日子正逢縣學招收學子,遠道而來的多半是有門路入縣學。
這會兒賭一賭人,可比平時劃得來。
多問一嘴的事兒,要是真能結個善緣,那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楊奇眼睛一亮,作勢咳了一聲才說道:“某確實是有童生功名在身。”
“哎呦,竟是位這般年輕的童生老爺,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了!”小二瞥了眼帖子,連忙要引著三人往樓上去。
峰回路轉到白嫖一間天子間,楊父王花臉上都浮現出喜色和得意來。
誰知,楊奇在這時卻義正言辭道:“不可,某雖有功名在身,但白得掌柜的一間天字號房,心中實在惶恐不安。”
“比起其他同窗,某家中雖不豐裕,但還能住得起客棧,不如還是讓給其他同窗吧。”
此話一出,小二一愣,楊父和王花也傻了。
倒是大堂里坐著喝茶吃飯的幾個書生模樣的人聽到這里,直呼大義。
其中有一人格外振奮:“好!這位郎君真是我輩楷模!在下姓張名燦,字士光,不知閣下貴姓?”
楊奇見效果達到,心底松了口氣,面上彬彬有禮地回道:“小生姓楊,名奇,字子長。”
面對讀書人,楊父和王花天然有著敬畏。
他們也不敢當著這么多讀書人的面,質疑楊奇的決定,盡管心里已經痛到滴血也得維持著面上的體面,打落了牙連著血往肚里吞。
等一眾人寒暄幾聲后,楊奇果然找小二重新訂了間人字號的房間。
只是一進屋,轉過臉來,他的臉色瞬間就落了下來。
這伙計剛才不是挺有眼色的嘛?怎么這會兒又不知道和他拉扯一番了?!
孰不知小二也被這窮書生給迷惑住了,對他今晚的舉動雖然不解,但愿意以實際行動配合。
一想到今晚、甚至之后幾天,都要住在這巴掌大的小屋里,他心情就憋悶極了。
這會兒看到他娘在忙著打地鋪,這丁大點兒地兒今晚居然要擠上三個人,心里不禁更加煩悶。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推門出去,下樓散散心。
散著散著,就想到了比他還早些日子來到縣里謀生的王二,和他那個賣豆腐的哥兒。
想到他馬上就能入縣學考學,而那兩個頭腦簡單的人大概只在平河縣某個犄角旮旯里賣力氣做豆腐。
他煩悶了一整日的心情立馬就陰轉晴了。
真想看看他親愛的表哥帶著個潑辣心硬的小哥兒,現在混成了個什么慘樣子啊!
想著想著,他甚至還樂得笑出了聲。
第72章 茶點 胡桃茶點鋪的門匾一掛上
胡桃茶點鋪的門匾一掛上, 不用周檀和王二招呼,立馬就有早早守在門外的丫鬟婆子小廝們沖上前。
時隔一月有余,碼頭街堵路的盛況又一次上演了。
不明所以的人見狀都被唬住了, 慌忙問身邊的行人,“這是怎么回事?這家茶鋪今日不要錢?”
“想什么美事呢?這家茶鋪子和一旁的沸潭樓是同個東家,這不,一早這些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夫人們都差人來排隊。”
沸潭樓周圍人或多或少都聽說過, 疑惑問出聲的人也吃過沸潭樓,麻辣燙確實美味,但他還是沒明白今日這是鬧得哪一出。
“但沸潭樓不是賣麻辣燙的嘛,整個茶飲鋪子也不至于這么小姐夫人們蜂擁吧?”
旁邊一直在聽兩人對話的另一個人忍不住插話, “一看你就沒點過他家的引子吧?嘖嘖那味道, 喝一口我能回味一整日!”
“我最喜那茉粉栗奶茶,名字雖直白了些,但入口實在醇香綿密。”
“茉粉栗我喝著有些厚重, 不如那朵朵玫紅, 適口絲滑,還有股淡淡花香……”
話頭一起, 大家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了引子。
說話間,原本只是經過的不少行人也跟著排起了隊伍。
“誒……這怎么排了兩個隊啊?”后頭的人看不見前頭立著的木牌,還有些疑惑。
就在這時, 沸潭樓另一位較少露面的東家大高個兒往鋪子門口一站, 氣沉丹田, 下一刻揚聲喊道:
“諸位客官,東邊窗口可自提飲子,西邊窗口賣小店獨家糕點,若是想堂食, 還請走大門進店點單!”
“一樓敞亮,閑聊嘮嗑做一樂,若是覺得太熱鬧,二樓也有包廂!”王二喊完,立刻轉身進了鋪子,不然柜頭無人容易亂套。
周檀在一側小廚房里都能聽到王二的聲音,他暗笑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
新鋪修繕過后,大廚房被拆掉成了大堂的一部分,周檀又將鋪子正門兩側的木質窗戶擴大兩倍,變成了門兩側各一個超大窗口。
到了賣飲子糕點時,用長木棍往窗框上一支,就是一個賣東西的寬大臺面。
每個大窗口后面就是一間重新砌的小廚房,飲子和糕點分成兩個小廚房來做。
小廚房不僅在外頭掏了一個大窗口,還在店內一側墻面上擴出了一個半大的窗口,專用來從里頭遞給跑堂的伙計們,方便給堂食的食客上‘菜’。
此刻周檀在兩間小廚房里來回穿梭指點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學徒長工正埋頭在飲子窗口后備料。
剩下一個是這里頭身板最壯實的小子,被周檀拎到了糕點小廚房里,專門打發蛋清打奶油,也兼著瞥幾眼簡易黃泥烤箱里的火候。
原本骨瘦如柴、皮貼著骨頭的三個人,經過月余的調養,雖然還是面黃肌瘦,但皮下面好歹不再是骨頭,多了些油水。
周檀問過他們三個之前叫什么名字,只有最壯實的小子記得自己叫狗牙,其他兩人逃難時和家人走散的年紀太小,早忘了名。
周檀征求了下三人的意見,狗牙雖有名字但也想湊個熱鬧,最后三人按照年紀從大到小,依次叫春芽、春禾、春麥。
歡歡喜喜得了名字,三人年紀畢竟不大,周檀時常能聽到三人互相喊著新得的名。
若是有一人讀錯,須得再大聲讀上三遍才算完。
吃飽穿暖,一個個精氣神也都提上來了,這會兒干活都帶著笑。
“東家,小料都備齊了!茶底也煮好了!”
“東家東家,奶油暫時只打發了這些,還要繼續備些嗎?”
“東家柑橘也……”
原本他們三人開口就叫周檀夫人、王二老爺,后來被王二糾正過來,叫郎君或東家即可。
周檀干脆讓他們統一都叫東家,反正他們三個只待在茶鋪干活,他和王二又不需要他們到后院去伺候。
新鋪子光是大堂和二樓跑堂的小二就雇了四個人,連帶著王二一起忙活都忙得暈頭轉向。
而正兒八經做飲子和甜品的大廚房里也是四個人,其中四個都是剛上手,自然不能樣樣兼顧。
所以鋪子除了每日都會換不同的菜品單子,還有饑餓營銷和各種‘會員積分制’等促銷機制從旁輔助。
比如,今日開業,店內招牌的‘滿漢全席’配烏龍奶茶,僅供前十位。
與此同時,外頭的眾人聽到王二的話后也議論紛紛,有那想買引子卻排在了西邊糕點窗口的食客直道扼腕可惜。
“居然還上了糕點,要不買些回去嘗嘗?”剛好排在西邊窗口的綠衣小丫鬟看了眼東邊那一條長長的隊,嘆了口氣。
“你都不知道賣什么,就急著買回去,萬一小姐不喜可如何是好?”另一個小丫鬟憂慮道。
綠衣小丫鬟看了看周圍,才湊到這小丫鬟耳邊,低聲說道:“我聽我家夫人席間閑聊說道了沸潭樓的引子其實和這家是一個東家,平日里都得提前差人去搶……咱們現在去飲子窗口排,說不定根本買不到,還不如好賴把糕點買了,也能回去交差。”
另一個小丫鬟一聽是這個道理,感激地看著綠衣小丫鬟,“多謝姐姐指點!不然我今日怕是懸了。”
“小事一樁,你日后多聽多看少說便是。”綠衣小丫鬟小臉一仰,帶著些小小的俏皮和得意。
“有沒有排在前面的仁兄,能給我們后頭的人說說都賣些什么呀?”飲子隊伍后頭的人朗聲問道。
“窗口剛打開呢!后面的都別急啊!等我仔細瞧瞧都有些什么——”排在頭一位的是個一身皂色短打的少年,手里還拎著一個木質食盒,一看就是給主人家來買飲子的小仆。
說話間,不僅旁邊糕點窗口同時打開,店鋪正門也被人從里往外打開,外頭排著的食客紛紛踏進店內。
“今日飲子:茉粉……怎地沒有朵朵玫意?”那小仆從小伴著郎君讀書,自己也識幾個大字。
這會兒看到木牌上的字后,不由得驚呼一聲。
他身后那人卻是不認字,豎起耳朵聽著窗口后頭的小哥兒春麥大聲喊道:
“今日限定飲子有,茉粉栗奶茶、手搗一品紅、烏龍桂花飲、蜜飲金橘團!一杯十五文,一壺五十文!”
春麥他們三人都是逃難來的,自然也不識字,他只是和跑堂的伙計一樣,將所有的飲子名硬背了下來。況且他還兼帶做飲子,自然是比伙計們記得牢固快速。
重復喊了兩遍后,春芽又補充道:“除了蜜飲金橘團,其他都是熱飲!”
小仆傻眼了,都是些郎君沒叮囑過的陌生飲子。
春麥嗓子亮,看他一副遲疑不知如何選的樣子,壯著膽子又說了幾句,順帶著也說給后頭的人聽。
“家中郎君若是喜飲朵朵玫紅,那不妨試試烏龍桂花飲,口感也是絲滑清香,不輸朵朵玫紅!”
“要是想喝些清爽的果飲,那就選蜜飲金橘團!若是喜歡口感厚重綿密,料多些的不妨點茉粉栗和手搗一品紅嘗嘗!”
他們三個這些日子沒少吃點心和飲子,對這里每種飲子的口感和味道如數家珍。
小仆一聽,“那給我來三碗烏龍桂花飲、三碗手搗一品紅!”
“好嘞!您稍等,”春麥嘴里不閑著,手里也開始上手調配飲子。
身后一直在忙活的春禾在小仆點飲子之時,就已經開始著手調配,兩人默契配合著,再加上之前早早備下的幾大桶茶底、蜜水和小料。
六個打磨得光滑精致的竹筒很快放到了小仆面前的臺面上。
不僅是小仆驚了,后頭那些離得近的客人也驚了。
“這么快就做好了?這六個竹筒真的是我的?”小仆給身后那些客人當了回嘴替,不可思議問道。
“當然是您的!”春麥笑著回道。
“好了好了,小書童你買完就讓出地來,輪到我了,我要茉……”后頭的人等不及了。
這么多人翹首以盼飲子,倒是沒人對這些飲子十幾文一杯、五十文一壺這樣的價格有所疑問。
能趕在開肆第一日就起早排隊的人們大多是早已在沸潭樓里喝過他家飲子的老顧客。
沸潭樓的飲子,先不說口感味道美妙獨特,有些從未在別家嘗到過,就說他家的飲子所用的原料大多不便宜,用的最多的牛乳和茶葉一嘗就知道選的不摻假的好料。
同樣用料實在的老字號茶飲鋪,可就不止這個價兒了。
而且,能下館子的人也不會在意差這點銀錢,他們更在意一分價錢一分貨,價太低反而讓人覺得飲子本身不好。
另一邊窗口,春芽小子也在喊著今日的糕點種類,只是喊的內容大為不同。
周檀看看已經出鍋兩盤子的戚風蛋糕和里面已經填滿奶油的麻薯,再看看一個個玉雪可愛、軟乎乎的雪媚娘,切成六等分的三個柑橘粒奶油千層,一盤子憨態可掬的抹茶紅豆毛巾卷……
越看越信心滿滿!
“今日開肆……有戚風蛋糕、麻薯、玉泥雪媚娘、時令果子千層、蜜豆毛巾卷,巴掌大的戚風蛋糕一塊二十文,麻薯一個六文……”
“……多買多送!今日開肆湊足三十文送一塊蜂蜜小蛋糕!”
春芽扯著嗓子喊完,糕點窗口前頭排著的人比飲子店還懵、還糾結。
這些東西聽都沒聽過,更別說嘗嘗味道了,這要如何選啊?!
周檀早有準備,一把拉開‘自制簡陋烘焙間’和大窗口之間的簾子,露出各色好看的點心。
簾子拉開的一瞬間,圍在窗口的客人紛紛聞到了陣陣撲鼻的香甜味道。
清爽酸甜的柑橘味中,還帶著股甜潤奶香,但要說最為誘人的還要說這股形容不出來的谷物焦香。
雖說那些點心遠看著都長得奇形怪狀,但這陣香味一出來,圍在前頭的幾個人就趕緊將自己手里拎著的食盒抬起來,紛紛對自己前頭的人喊道:“他要是不買的話,快騰地兒讓我買!”
排在最前的人也不甘示弱,“每樣都給我來一份!我出來得沒帶食盒,給我用油紙包起來吧。”
說著,打開錢袋子就數起了銅板。
第73章 斷親 楊奇見此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外頭兩個賣飲子和糕點的窗口排著不少人, 里頭也快坐滿了,王二在里面身兼數職,忙得團團轉。
“真對不住, 滿漢全席今日的十份已經沒了,客官您明日早些……”
“客官,我們掌柜的說了,今日開肆, 凡是買了戚風蛋糕的都能免費換成金橘奶油戚風,客官您要不要換……”
“客官這邊請!二樓還剩下一個位……”
“客……”
四個跑堂的伙計今日在這上下兩層樓之間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但想起東家給的工錢比其他鋪子高,疲憊的身體就一下子重新煥發了活力, 干勁滿滿!
好不容易擠進來的張燦諸人環顧四周, 拉著新認識的友人,連忙找到一樓大堂角落一處空桌坐下。
“這家鋪子我盯了讓人好一陣兒,今日一聽竹童的報信就趕來了, 幸好還不算太晚。”張燦慶幸地松了一口氣。
而他拉著的人正是昨日才結識的楊奇。
他看著店內這副盛況驚了一下, “這鋪子生意竟如此紅火!”
張燦忙著叫店小二,為他解答的是另一個同行人, “這你可有所不知了吧,這家鋪子的東家是……”
聽到隔壁那家沸潭樓竟然也是同一個東家的產業,楊奇面上恍然大悟, 然后很快恢復了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情, 仿佛他對這些錢財俗物并不感興趣。
很快, 一個小二看到這邊客人,迅速走了過來。
“今日開肆,我們掌柜的說了……毛巾卷,幾位客官來點什么?”
張燦諸人隨著小二一個一個地報‘菜名’, 眼底異彩連連,“這么多沒聽過的糕點和飲子,給我們每樣都上四份!”
楊奇攥在袖子里的手一緊,就聽到張燦豪氣道:“今日容我請大家一回,還得多謝各位賞臉陪我來這家茶店鋪子!”
楊奇攥緊的手又松了下來。
也許是覺得自己這番心緒起伏實在太過不體面,他臉色有些不太好,說出口時就不由得帶了些情緒。
“某知兄臺家資殷富,只是某年少游歷時看遍人間疾苦,立志粗茶淡飯來飽腹,不喜這些奢靡點心,兄臺不必加上我那份了。”
好一朵清清白白的白蓮花!
這是周檀進大堂后聽到這段話的第一感受。
再一看,果然是朵游歷四方,看遍人間疾苦的‘白蓮花’啊!
周檀笑出了聲。
原本僵住不知所措的張燦等人聽到笑聲回神,臉色都有些難看。
這話是什么意思?說他們都是不顧人間疾苦的驕奢紈绔子弟?
楊奇說的時候很是情緒激昂,但說完看到桌上剛結識的三人臉色不好,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的話似乎有些直白了。
不過,那也輪不到旁人來說道。
他擰眉,轉頭看向剛才發出笑聲的方向,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失聲道:“……周檀?”
張燦看了眼周檀,又看了看楊奇,敏銳地察覺到什么,問道:“閣下笑什么?”
周檀笑了笑,說話直白,“不好意思打擾客人了,我剛才沒忍住笑。不過我只是聽著忽然聽到了剛才那段話有些想笑,沒別的意思。”
“至于游歷四方……啊?”周檀故意聲音一頓,給大家留下了足以遐想的空間。
楊奇臉色一僵。
張燦等人能考上功名又不是傻的,在看到兩人的反應后就知道了事情可能和他們想得不太一樣。
要是楊奇之前沒說那番暗指他們的話,三人或許還會看在好歹認識一場的份上,為楊奇說句話,撐個場子。
但現在,張燦等人都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
楊奇忍著上前動手的沖動,怒道:“周檀!就算你在這里過得不好,也不能空口污蔑!我可有功名在身!”
周檀故作驚訝道:“我好像從未說什么污蔑你的話,這空口污蔑有事從何而來?況且我過得好不好似乎和你沒有多少關系。”
“還是把你們掌柜的叫來吧,連個后廚打雜的幫工都能在這里懟客人,這家掌柜的也未免太過心大了!”楊奇自詡讀書人風度,不屑與他一個后廚打雜的哥兒計較。
沒錯,他剛才分明看見了這人是從廚房里頭走出來的。
路過臨時被叫住的小二神情一頓,站在原地也不動彈。
楊奇見此不由得皺眉,“你耳朵…”
“閣下既憐百姓疾苦,用不著嚇唬一個半大的孩子,我就是掌柜。”周檀冷聲淡淡道。
此話一出,不止是楊奇不可思議地瘋了似的說著不可能,就連張燦等人也都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周圍坐著的幾桌食客卻是早就聽到了動靜,側頭矚目,這時不由得插了幾句。
“是啊,掌柜的這不就站在閣下面前嘛。”
“周掌柜為人厚道,我吃這么久還沒見過他兇下面的小伙計們,小郎君這么做確實有失風度了……”
“就是,剛才不還說什么百姓疾苦……”與張燦同行的其中一人輕輕嗤道。
偏偏聲音又是那么的清晰可聞。
“你!”楊奇被又刺又氣到臉漲得通紅,終于意識到他竟然被一個粗俗潑辣的哥兒牽著鼻子走了。
他沒想到這個潑辣嘴毒的哥兒竟然活得這般滋潤,更沒想到不過三兩句話間,自己還居然成了眾矢之的。
然而他剩下的怒火卻在看到說話的人身穿平河縣縣學發的青衿時驀地熄了火。
“……”
竟是縣學的學子……
他移開視線,佯裝沒有剛才那一出。暗中深呼吸幾下,忍著心中的惱恨酸意,竭力保持冷靜回道:
“堂嫂,你怎么說我都不要緊,是非真相到底如何你知曉,我不解釋。但我娘拖著病軀走了一天的山路來縣里,就想來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沒想到堂嫂如今身份不同了,見小弟第一面就是嘲諷譏笑……”
周圍食客紛紛豎起了耳朵,有些聞言看向周檀的目光瞬間不太對勁了起來。
還有人給楊奇打抱不平,“什么身份不同了?就是個鼠輩商販罷了。”
他原本還以為這話能引起周遭幾位讀書人的共鳴,卻沒想到自己說出來后無一人響應,全都沉默著,有的還怒目而視。
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確實最低。
但在這個小縣城里除了幾位縣老爺有官在身,縣里哪個富戶鄉紳不是做生意買賣才賺來的好日子?
就是有心不滿,也是壓在心底,或和三五好友酒后發發牢騷,或在細節中無意體現了出來,誰會蠢到當眾說出來?
這種等級的貨色,周檀要收拾都嫌臟了自己的手。
直接吩咐:“小二給這位客官請走吧,今日這份的飲子錢就給他免了,日后再來也免了。”
雖然周檀說的都是‘免了’,可在座的各位又不是傻子,都清走了,還額外給什么臉?
這是直接讓人日后免來了。
看來這位面善的周掌柜也不是個好惹的啊。
周檀其實在心里幽幽地嘆了口氣,不想和那個食客當面可笑計較,難道他就想和楊奇那個蠢貨下場對罵嗎?
只是既然人都來了縣里,以后肯定免不了打交道,不如今日就將事情攤開說。
“楊奇,這話你對我說可以,因為我沒有因為一個嫁到隔壁村后就揚言要斷親卻常回來打秋風的親姑姑!”
“沒有唯一的阿爺去后只回來了一趟偷走家中三畝田契的親姑姑!”
“也沒有逼僅剩的一個侄兒從軍,然后誆走征人時給的大筆人頭費,親侄兒腦袋系在腰上殺蠻子,自己卻用著侄兒命換來的人頭費大魚大肉的親姑姑!”
“更沒有一個吸著全家的血,用著叔伯做小買賣賺來的辛苦錢,拿著堂兄用命換來的人頭費,到頭來卻不知感恩,反而倒打一耙的讀書人堂弟!”
“但你敢當著王二的面說剛才那些話嗎?!”
最后一句,周檀聲音雖低,卻字字珠璣,眼神沉冷。
聲音雖低,卻吐字清晰。
周圍幾張桌子的食客瞬間對那個書生郎換了個眼神,沒想到這人看著人模狗樣的,居然還是個坐享其成不要臉的吸血蟲!
張燦等人就更不必說了,他們這邊鴉雀無聲,都默契地將咀嚼聲降到了最低,他們周圍聽得最清楚。
換作其他背景下,周檀說的那些話可能不算什么。
但放到這個時候,這一樁樁斷親、斷親外嫁女卻偷了親侄兒的田產、逼家中唯一的侄兒從軍卻誆走親侄兒的人頭買命錢……這放到衙門里頭對峙公堂都是可以判的!
既然楊奇要用孝來壓人,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有人忍不住了,“家中僅剩一人理應不需從軍,逼著親侄兒應征,這是要斷了家中的香火,生生絕嗣!”
“而且這都斷親了,怎么還叫人家堂兄堂嫂啊……”這就是看不慣的人故意說道。
大堂內坐著的人們聞言也都紛紛點頭稱是,看楊奇的表情也都變了。
尤其是在座的一些書生打扮或身穿縣學青衿的讀書人,對楊奇的態度簡直就是不屑、嫌惡和憤恨極了。
枉他們還覺得其中定有隱情,這商戶所言不一定是真,結果卻等來了這么一出。
這人簡直就是敗壞了他們讀書人的名聲和臉面!
張燦等人在這時更是恨不得和楊奇劃出條楚河漢界來,身子扭得老遠。
楊奇見此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嘴唇猛地哆嗦了幾下。
這些年他被家中族中寵壞了,捧得不僅見識沒長多少,人還變蠢了。
少時他娘斷親后,他就不曾去過幾回環水村。等到稍年長些了就日日在家中讀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然后王二去打仗。他就更不曾和這個堂兄有所交際,所有的了解都是從他娘口中時不時的咒罵里得知的。
所以他打心底里就看不起這個堂兄,自然就理所當然覺得王二就是個紙老虎。
別看長得兇,其實被他娘壓制得服服帖帖的,不然怎么當初說從軍就從軍了。
誰知道還沒和那個光長高子不長腦子的堂兄說上話,就被這牙尖嘴利的粗俗哥兒罵了個狗血淋頭。
對,還有他堂兄呢!
這鋪子總歸是他堂兄的,何時輪得到一個哥兒說話做主了?!
楊奇慌了神,竟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開始四下在店里尋起他那個久不謀面、一謀面就冷嗤的堂兄來。
若是周檀知道他心中所想,定會嗤一聲:好一個腦子有包的蠢貨!
他居然還指望著王二不幫親,反來幫他……
第74章 撐場 這關系到底是硬,還是不硬呢?……
忽然他眼前一亮, 想抓住救命稻草般朝著從二樓上下來的男人喊道:“兄長!”
王二腳步一頓,神情滯住。
沒什么其他原因,純粹是被惡心到了。
他視線一掃看清了大堂的情況, 沉下臉徑直走向周檀。
楊奇見此面上一喜,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聽到他這個素來不計較的堂兄擰眉說道:“怎么回事?誰欺負你了?”
說完眼神就直直地朝楊奇射了過來,
楊奇一急, “我沒有!分明是他先……”
王二抬手制止,根本沒有繼續聽下去的想法。
“這位客官,從我在戰場上茍活下來的那一刻,再回來, 我就只是個入贅到周家的贅婿罷了。你想來這里找筏子揚名怕是得不到想要的, 這里是周家的產業,和王家、也和你們楊家毫無瓜葛!”
“你要想找人供你在縣學讀書,怕是找錯了人!”
王二說完, 就對著大門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原來是想找人供著他讀書啊……”“剛才還一口一個疾苦, 扮什么不食煙火……”
楊奇這下是真的百口莫辯了!
剛才王二說的那些話,在他得知這兩家鋪子居然都是王二開的那一刻時, 腦子里確實閃過了這樣的想法。
但進店時確實不知內情,不是特意找上門來打秋風的!
他連忙回頭朝四下看去,就見所有人看到他的反應不是一副原來如此的恍然和異樣, 就是不想和他對視的躲避眼神。
楊奇慌了, 他轉頭看向身后的人想尋求些認同和支持, 卻看到張燦等人一副對他避之不及的樣子。
楊奇這下不止臉白了,就連嘴唇都發白了。
完了,他徹底完了。
不、不對,他還有童生的功名在身!
正這般想著, 就聽到門外忽然進來了個小廝模樣打扮的人。
他面帶笑容,一進來掃視了一圈后眼神就落在了王二身上,說道:“今這屋里可真熱鬧啊!王郎君您和周掌柜都在啊。”
正當眾人不解這人怎么‘沒眼色’時,就聽到他接著說道:
“我們老爺聽聞今日貴店開肆,原本還在惋惜沒趕上沸潭樓開肆,一聽到這個消息后,連忙打發小的來給您捧個場!”
能下得了館子的人平日里也都是這縣里的體面人物,此時也不乏有眼力的看出了這是誰的隨身小廝。
其中一人還有些不明所以,剛擰眉想說些什么,身邊一人就悄悄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心下驀地大驚。
居然是本縣縣尉江沖江大人的隨身小廝……
“勞您代我們大人問好,春芽,把鋪子里的糕點和飲子都上幾份,給這位小哥帶上。”王二面不改色地笑道,絲毫不慌。
春芽等人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江東西都包好,遞給了門外等著的小廝。
小廝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元寶,放到了最近的那張桌子上,笑著說道:“那兩位掌柜,我就先走了,老爺夫人都在家中等著呢。”
原本看客中還有些看不慣這一家的掌柜,那位郎君好歹是位讀書人,商人多卑賤,怎可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一位讀書人如此下不來臺?
不過,這種想法在縣尉老爺的隨身小廝來過后,就徹底壓了下去。
就算心中仍有不服,面上也絕不敢表現出來。
大堂內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至于楊奇,他面色慘白,就這么站在原地。盡管沒人說話,但他總覺得有人在暗暗嘲弄取笑他。
他忽然大叫一聲,然后瘋了一般跑出去,還撞到了坐在門邊那一桌的食客。
食客轉頭想罵,但看到他已經恍惚的臉色,還是咽了下去。
和一個狀況明顯不對的瘋子計較,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而春芽看著那錠被人隨手放到桌子上的銀元寶面色為難,不知道該不該收下,連忙看向東家。
看到兩位東家都是一副這再正常不過的神情,春芽才拿起了那錠銀元寶,遞給了東家。
周檀隨手接過銀元寶,然后轉身對周圍看似認真品嘗點心,實則都豎著耳朵悄悄吃瓜的食客們,一臉歉意道:“今日發生的事擾了各位客官的清凈,實在對不住。小店贈給在場每人一份柑橘奶油蛋糕,還望各位見諒。”
眾人皆道無事,態度和善。
也是,前有送上門白看一場的吃瓜狗血大戲,后有縣尉大人親自遣人上門撐場子,誰還能說些什么?
況且,這胡桃茶點鋪的糕點和飲子是真的好吃美味,讓原本還不以為然的一些食客差點不顧形象開始舔盤子。
當日鋪子一關,周檀和王二就回到后院炕上開起了小會。
周檀看了眼那錠被他放到兩人中間的銀元寶,心有余悸說道:“這銀元寶真的能收?”
當時別看他們兩個都是一副唬人的淡定神情,實際上,王二這廝可能是真的,但周檀真是裝的。
王二人高馬大往對面一坐,冷峻的五官此時神情卻絲毫不見兇意,語氣和緩。
“說來也是我的疏忽。之前在魚鮮居,我與你說過江大人,但當時在外面,你也沒細問,我就把這回事拋到腦后了,不是故意不與你說明。”
周檀抬眸,豎起耳朵仔細聽。
“江大人并非本縣人士,是在幾年前才帶著家眷到本縣上任,那時候我還未曾被人報上名牒上戰場,仗著個子高,偶爾也能在山上獵物和草藥少的時候蹭一趟鏢養活自己。”
“那一次商隊回程時剛好和江大人攜家眷舉家搬到平河縣的路上遇上,當時馬車上的家眷正遇上山上匪盜劫掠,只有我走在隊伍最后頭,就順手將人救了下來。”
周檀作為聽客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兇險,可想而知,這個云淡風輕的‘順手’一詞絕沒有王二說的那么順手。
“江大人當時其實想送我入縣學讀書,但當時被那家人偷報上了名冊,當時正逢北地開戰,征役形勢十分嚴苛,我不想挾恩為難江大人,還想順便斷了那門親,于是就收拾包袱跟著兵士們走了。”
周檀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么一出,整個人都愣了。
什么‘挾恩’、‘斷親’……在前陣子王二買回那本三字經后,他都不相信這些蹩腳的借口。
但他并沒有出聲,選擇保持了沉默,而不是戳破王二話中的找補,即使他知道這番說辭多半是為了安撫他。
就這樣,周檀在心底兀自憋氣,面上卻不露分毫。
擔心被男人察覺到,他無事般轉移話題,“那江大人確實是心善又念舊,今日這般舍得給咱們撐場子。”
這話王二認同,不過,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忍不住笑道:“舍得倒是不至于哈哈哈,那枚銀元寶是我拿過去的!”
周檀正沉浸式演戲呢,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
他抬頭看向王二,這下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這關系到底是硬,還是不硬呢?
第75章 村事 “這才是娘的好田哥兒。”……
王二賣了個關子, 神神秘秘地讓他把后日那日都空出來。
周檀:懂了。
看來關系確實很好。
他沒有再抓著這點,而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楊奇和田哥兒通奸那事,似乎對他并無什么影響?布莊的張老爺這么輕易就放過了?”
通奸在這個時候可不是件小事, 楊奇卻只是名聲臭了,還能來縣里入縣學。
王二倒是絲毫不驚訝,“雖說童生只是門檻,但他有功名在身, 村里族老和鎮上的一些鄉紳都會看在同鄉的份上保他。”
“而且那張老爺我從前也聽說過,為人并不算強硬,只怕旁人一說和,再加上楊奇還有個童生的功名在身, 他定會退讓。”
“但他被逼無奈饒了楊奇, 另一個通奸的哥兒就難說了。”
周檀皺起眉頭,他看不慣,但也不想浪費自己的感情去同情。
“算算今日咱們賺了多少吧。”
王二將幾個錢袋子挪過來, 周檀一邊數一邊說:“隔壁后院明日是不是也該采購了, 不如干脆每旬再格外給他們三個留些銀錢,自己出去買吧……”
王二點頭, 兩人簡單數了一遍,周檀喜上眉俏,看向王二。
王二面上雖然還很淡定, 但眼底的喜意也是掩飾不住。
兩人同時說道:
“居然有一千九百多文!”
“將近兩千文。”
就算今日送了不少奶油蛋糕, 余利仍有將近兩千文, 這對兩人來說都是意外之喜。
幸好兩人還有理智,沒有被一時的熱度沖昏頭腦。
“現在牛乳價格雖然貴,但還能接受,到了入伏的節氣, 牛乳價奇高不說,還難以取得。”王二說道。
這確實是個煩心事,但他們也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因為周檀自有別的想法,“沒事,奶茶口感厚重,入夏時再喝難免覺得甜膩不爽口,少囤些做酥山賣,到時候多弄些時令的果茶和果汁做冰飲子,正合適。”
“那三個孩子我再多盯段時間,等入夏后,咱們肯定能把自己解放了。”
天知道周檀有多么想念每日早上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
王二笑了。
“肯定能!”
事實也確實如王二推測的那般,張老爺雖憤然,但礙于楊氏族中有人前去懇求再三,再加上楊奇身上的童生功名,他一介商戶就算心有不滿,也只好打落了牙和著血往肚里吞,硬生生吃下這個啞巴虧。
原本他礙于楊奇還在鎮上待著,不好直接出手治治那個吃里扒外的婊子。
沒想到那個窮酸書生竟然拍拍屁股自己走了,這下好了,張老爺將一腔憤懣和怨恨都發泄在了那個毒婦和他那一家子貪財眼皮子淺的白眼狼。
“娘,這可怎么辦,奇郎就這么走了,那個老家伙不會放過我的嗚嗚嗚……”
屋里的黃泥炕上,一個身形瘦弱單薄的小哥兒哭哭啼啼地趴在了炕沿上。
兩個兄弟媳婦就這么冷著一張臉坐在炕沿上,不吭聲。
兩個兄弟則和他們爹錢三一起蹲在院子里頭,干巴巴地嚼草根。
錢三嬸子穩當當地坐在炕里頭,瞪著這個她從前最得意的小哥兒,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干的好事!這下好了,那個窮酸書生扔下你自己跑了,上了幾回炕什么都沒撈著!”
田哥兒被臊得臉通紅,更加大聲地哭著。
“這能怪我嗎,你只顧著那老家伙家財豐厚,卻不知他房中有辦起那事兒來多污穢,我之前不敢說,只那回遇上了奇郎我才覺著自己是活著的……”
錢三嬸子聽不下去了,蒲扇大的白胖巴掌狠狠扇了小浪蹄子一巴掌。
“你個浪蕩的蠢東西還好意思說,張老爺有財有鋪,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男的哪有不好那口的?現在好了,你就等著張老爺報復吧!”
田哥兒一慌,顧不得什么羞憤欲死,趕緊扯住錢三嬸子的衣服下擺,“娘!娘!你可不能拋下我啊!我、我”
錢三嬸子已經下定決心,臉色反而和緩了下來,苦口婆心地低頭對著哥兒說道:“聽娘一句話,田哥兒,娘也幫不了你多少,只能給你兩個選擇。”
“隔壁橋水村的柱子剛沒了婆娘,雖然家里窮了些,但勝在人好踏實,不整那些腌臜的毛病,年紀只比你大了一點,但大些會疼人啊!你嫁過去之后,活都是他老娘干,你就擎等著享福就行!”
“娘!”
田哥兒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向他娘,當他不知道隔壁村的柱子是個什么人嗎?他娘怎么舍得讓親子嫁過去……
想當初,這可是給那個周檀都嫌棄不要的貨色,他娘怎么能狠心絕情到這種地步!
不說親生的哥兒,就說一旁坐在炕沿上的兩個兄弟媳婦聽了都覺得后背發涼。
雖說她們婆婆在村子里風評一向不好,撒潑蠻橫虛榮刻薄,但聽到這句讓親生哥兒去嫁一個打死婆娘的老丑窮漢子。
這一刻,她們還是不免感到了膽寒。
親生的哥兒都這般心狠,就跟別說嫁過來的兒媳婦了……兩個平日跟著婆婆逞威風的小媳婦此時不約而同地,朝對方看了一眼,眼底都是心有余悸和異樣。
錢三嬸子見他還不識相,忽然把臉拉了下來。
“你都快被人睡爛了,還立著個牌坊做什么,知不知道你爹和兩個兄弟在外頭做事都抬不起頭來!你再在家里賴下去,那張老爺都要將你爹和兩個兄弟趕回村子里了!你得替這個家考慮考慮啊!”
“你不是不想嫁人嗎?正好,是剃了發去當姑子,尼姑庵條件雖苦了些,但禮法到底嚴正,你就在那里待一輩子吧!”
田哥兒臉色大變,直接啞了聲。
窮鄉僻野,連個香客都少有的尼姑庵能是什么好地方,那都是些孤寡老姑子和一些漢子的腌臜地。
他要是去了那里,就真的沒法出來了。
“我、我嫁!娘,我嫁!別把我送到姑子廟里去!”田哥兒近乎凄厲地喊道。
雙手趕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攥住錢三嬸子的衣擺,生怕他娘反悔直接把他送到尼姑庵。
錢三嬸子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才是娘的好田哥兒。”
這事兒宜早不宜遲,錢三家隔天就去了橋水村。
去的時候柱子他娘正在院子里喂雞,滿地的雞屎讓錢三嬸子踏都不想踏進去。
但誰讓她這回來是‘有求于人’呢?
沒辦法,她一咬牙踩了進去,奈何腳下傳來的吧唧一聲和陷入軟泥般的觸感讓她臉色一白,尖叫了聲。
引來了柱子他娘的抬頭,老婆子瞇著眼看了看來客,看清楚人后怒目而視。
“你個死肥婆娘,你居然還敢上門來?!做那個破媒,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錢三嬸子門都沒進去,就先踩了一泡雞屎,又被自己素來瞧不起的老婆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心里都快惱怒瘋了。
可是想到家中那個被休回來的哥兒,和柱子家之前給周檀的聘禮……她一下字冷靜了下來,用手在袖子里暗暗掐著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現場翻臉罵回去。
要不是田哥兒那個浪蹄子,她至于丟這么大的臉嗎?!等她回去定要再給他些教訓!
錢三嬸子心里恨恨,面上強扯出一抹笑,“瞧你說的,我這回來可是有大好事!”
“呸!你真有那好事,還會惦記著我們孤兒寡母?誰信啊?!”
錢三嬸深吸一口氣,結果吸進來的卻是一股子濃郁的雞屎味,臭得她不止想吐,眼睛還熏得刺啦難受。
她忍——重新掛上笑,“他嬸子先別急著拒絕啊,這回真是好事!上回我那事兒辦得確實不地道,不過啊,這回這哥兒可是個好的,正配你那柱子。”
柱子他娘原本想把人趕走,一聽有關柱子親事,手舉著干草枝子扎成的掃帚遲疑了下,狐疑問道:“……真的?誰?”
“我家的田哥兒啊!”錢三嬸子一臉你賺大了的表情。
誰知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沾滿了雞屎的掃把,以及一口難以描述的唾沫。
“啊——”錢三嬸瞪大眼尖叫。
“我呸!好你個王大丫,你當我不知道你家田哥兒早就嫁到縣里享福去了,居然還敢誆我們家柱子的聘禮?!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不、不是,是我家田哥兒啊!別打了、是他前些日子被那喜新厭舊的夫君休回來了!”錢三嬸子終于一口氣大喊道。
“啥、還是個下堂哥兒?!我呸!我都知道好女不二嫁,誰稀罕你家那田哥兒……”
錢三嬸子原本以為她喊出來后,這老婆子肯定會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誰知她又被迎頭狠狠罵了一頓,掃把被一根瘦得跟個麻桿似的揮舞到她眼前。
錢三嬸子:“!”她抱頭就跑。
幾番周折,錢三家后來又偷偷摸摸去了柱子家幾次,只不過錢三嬸子卻是打死不想去了。
家里三個大男人自恃爺們也臊得慌,裝傻充愣不去。
原本要逼兩個媳婦去,結果她倆聽說這種荒唐差事連夜躲回了娘家。
沒辦法,最后還是錢三嬸子自己哼哧癟肚地偷摸去說和。
最后兩家的親事定在了下月初。
時間很趕,但兩人家都很滿意。
原本柱子他娘根本沒看上已經不是個黃花哥兒的錢田,是柱子偷聽到自己又有了個媳婦,偷摸著去到錢三家扒窗口偷看,看中了回來后死活就要田哥兒。
他當時看得入迷了,還被錢家那兩兄弟當賊逮了,差點送去村長那里。
這事兒錢田知道后,感到羞憤丟臉極了,嚷嚷著要退親,被錢三嬸子一通說和加上一個巴掌,給打回了原形。
第76章 牛腩 “……咱倆廚藝有這么好?”……
茶點鋪的生意不錯, 余利甚至很快超過了打下口碑的沸潭樓。
畢竟辣鍋子雖好,能吃得慣的人還是少數,但甜品和飲子就不同了, 男女老少都喜歡。
經過鋪子的人但凡手中寬裕,都會帶些甜津津的東西回去甜甜嘴。
等三個‘春’徒弟正式上手了,周檀終于能從繁多的事情中解脫出來。
他懶洋洋地躺在炕上,透過敞開的窗戶, 看著院子內杏樹上的朵朵白花。
百般聊賴地對王二說道:“你到底拆沒拆完?”
尾音還懶洋洋地拉長了吊。
高大健壯的男人赤著上身,盤坐在炕上挨個拆這些日子堆積的盲盒。
這段日子忙得周檀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盡管王二分擔了大部分活計, 但雜事多到仍然讓周檀時常冷臉煩悶。
所以這里大部分木匣子都只是打開看了一眼, 發現現在用不到或者沒時間折騰就扔到一邊,只有幾盒裝著現代洗漱用品的盒子是空的。
周檀躺在炕上閉眼虔誠地禱告,“希望這周再開一個無香的的洗發水。”
按理說他們原本靠著青鹽和肥皂勉強支撐的個人衛生, 能有個洗漱用品就該感恩戴德了, 屬實不該還挑剔上了。
但繼山茶花香的洗發水、薄荷味道的牙膏、柑橘味到沐浴露……他是真的希望來個無香型的洗發水。
他還好說,王二這廝日日身上帶著一股氣‘脂粉香氣’出門, 不僅招人側目,更有甚者隔壁許老板還私下請教這廝如何日日能上夫人床榻!
王二回來轉述給他,他整個人都要氣炸了。
他能接受前者, 比如幫工的嬸子會偷偷和他說讓他留個心眼, 這另一個東家怎么日日帶著脂粉氣, 怕是背著他流連那種場所……
雖然聽的那一刻,周檀心情極其復雜,但他還是謝過了那個幫工嬸子的好意。
但后者……周檀當時聽后,整整一旬都躲著隔壁許老板走。
聽到那句周檀的低語, 王二悶悶地笑了聲,顯然也知道他在指什么。
“李家三兄弟前日跟我說,這幾日李桂就要回村子里,問我們回不回去?”
五牙兒雖這么問了,但他心里其實沒報多大指望,畢竟在他心里周檀和王二都在縣里做起了買賣,安頓了下來,何必還要回那窮鄉僻壤。
沒想到王二沒有一口回絕,而是說他回去和周檀商量一下。
“好啊,這邊兩間鋪子也都走上了正軌,我冷眼瞧著那兩個新來的賬房先生還算盡職,我們提前備好一批辣鍋底料就能走。”
“豆制品這段時間就交給李大,甜品鋪就交給那三個小孩兒,怎么樣?”
王二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各種安排,從善如流地接受了。
周檀說:“我們這次回去要修房子,還得……”巴拉巴拉,說到一半他還探頭往王二那堆木匣子里看了看。
“這些感覺都是些這里沒有的苗種和吃食,要不就是日用品和……這什么?”
“這是……凍肉?”周檀遲疑道。
只見一個單人枕頭大小的木匣子里碼著數塊大小相等,用深色包裝紙裹著的方塊。
他之前掃了一眼,一直以為是碼得一塊一塊的花泥。
沒想到王二這回一拆開,就有股血腥味和寒氣襲來。
周檀摸上去還能感受到冰涼,拆開后,才發現確實是一塊塊碼得整齊的凍肉。
王二神情遲疑,“看著不像是羊肉。”
周檀只看了一眼,就信誓旦旦地確定了,“這當然不是羊肉,這是牛肉!”
還是牛身上最好吃的幾個部位。
王二只驚了一下,就轉為了平靜和淡定。
都有這么天外之物,還差這一份牛肉嗎?
“我們今日吃土豆燉牛腩好不好?”周檀興奮道。
回答他的是男人起身下炕,去底下找土豆的動作。
這個時候的土豆通體青色,大小只有指節,畝均收成也不好,必須要煮很久才能發糯,既費柴又費事,所以大多數百姓都把它當成一種過渡糧,不會種很大面積占著田畝。
但周檀是誰,為了口吃的都能打個飛的出國,更別提如今還有個王二萬事都順著他。
家中土豆備了兩三筐子,趁著王二去削土豆的功夫,周檀收拾好炕上的木匣子,尤其將那些正在化凍的凍肉收了起來。
他下炕,準備處理一下那塊牛腩。
切成塊狀倒入盆中,等到泡出血水后,將整盆牛腩都倒入鍋中焯水。
等牛腩焯水后浸泡到冷水中,王二也帶著削好后洗干凈的土豆進了屋。
鍋熱,淋一圈油,等各種蔥姜蒜香料在油中滋滋炸開,牛腩也隨之倒入鍋中,緊接著切好的土豆塊下鍋,油煙隨之炸開。
在周檀的指揮下,王二迅速翻炒起來,然后周檀轉身搗鼓一會兒,將之前炕上盲盒開出來的一瓶老抽翻找出來。
老抽上色,醬油和鹽調味……周檀滿意地看了看鍋里的土豆牛腩。
“加水,蓋蓋子煮它七七四十九日!”
王二嘴角上揚,挑眉,“煉丹?”
“煉出來賞你半鍋。”周檀痛快點頭,十分大方。
還沒出鍋,土豆牛腩的香氣就傳遍了正房三間屋。
揭開蓋子的一瞬間,周檀十分夸張地吸了一大口,贊嘆道:“人間美味!”
只見裊裊白汽散盡,像是終于撥開云霧似的,濃油赤醬的土豆燉牛腩就這么呈在了兩人眼前。
盛上滿滿一碗蓋在雪白香噴噴的大米飯上。
周檀舀起滿滿一勺子,送入口中。
濃郁醬紅色的湯汁,燉到一抿就爛的土豆,湯汁入味到浸透在里頭的牛腩……
“……咱倆廚藝有這么好?”
周檀一邊懷疑自己,一邊往嘴里塞土豆牛腩拌飯。
實不相瞞,王二也驚訝,不過鑒于他是第一次吃牛肉沒有任何對比,所以沒有發表意見。
周檀拌了兩碗米飯下肚,撐得吃不下才舍得放下筷子。
剩下的倒是不需要犯愁,王二一個人就能解決。
這頓飯吃得兩人心滿意足,渾身熱乎乎的。
周檀已經完全不在乎什么身材管理了,吃飽了就原地躺下。
只不過躺著躺著,就感到腰間忽然摸過來一只手臂。
周檀立馬用力皺起了臉,在炕上扭動身形挪動,企圖遠離那雙手。
奈何那只手仿佛黏在上頭,如影隨形。他腰扭到哪里,那只手就掛在哪里。
“我剛吃飽飯!”他不滿地哼唧道。
“我吃飽了,又餓了。”身后的男人聲音低沉,仿佛在他耳朵邊上安了個音響。
周檀堅決拒絕,并反抗。
奈何敵人實力太過強大,他使勁吃奶的力氣終是不敵……
第77章 回村 “餓了現在也沒飯給它吃。”……
環水村最近又發生了一件議論紛紛的大事。
錢家那個錢田又要嫁人了!
還是嫁的橋水村那個出了名的邋遢窮漢子柱子!
錢三家再怎么瞞, 等到了談婚論嫁下聘之時,還是沒法再瞞下去了。
所以等到三人回村時,聽到了這個消息后, 齊齊驚呆了。
送李桂回村長家時,三人碰上了桂花嬸子,將事情三言兩語講清楚。
三人的表情都是由這樣到這樣:?——!——!!!
李桂神情恍惚,“田哥兒原本心氣是村里最高的……”
送完李桂, 婉拒了春嬸子留下吃飯的邀請,兩人并排著走向自家。
期間周檀一直低垂著眼瞼,沉默著。
等到王二打開久違的小院大門,兩人進去后, 王二才側頭低聲問道:“難受?”
周檀抬眸時有些驚訝, 對上了男人帶著擔憂和關心的眼眸。
“有一點點。”周檀如實回答,在王二剛擰起眉頭,有些不知所措時, 他忽然噗嗤一聲笑道:“但也不是那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只是覺得他雖然壞,但不至于如此。”
畢竟那個男人他也是知道什么底細。
王二倒是知道些底細, 所以心底對自作自受的那一家子沒有絲毫同情。
“算了,就當我偶爾憂郁一回吧。我們這次回來只住幾天,你想好怎么規劃這三間屋了嗎?”
王二見他想明白了, 于是勾唇笑道:“全憑夫君做主。”
周檀一個激靈, 被他惡心得不輕。
他遞給男人一個嫌棄的眼神, 讓他自己體會。
男人笑出聲,不再招惹這只容易逗惱的小奶狗子,轉身去后院拾柴火,燒炕通煙。
這么久沒回來, 屋內還有些冷颼颼的,肯定要先燒炕給屋子里添些熱氣。
周檀翻找出以前的舊狗窩,給黃豆找個暫時住的窩。
可憐的小狗子,跟著他們兩個主人,一路顛顛地翻越幾座山才到了家。
這會兒功夫,已經累得一進院子就趴在地上不停地哈氣。
周檀重新整好它的狗窩后,轉身進屋又端了盆水給它解渴。
王二燒上炕,將半邊身體探出屋門,問道:“今晚想吃什么?”
“番茄鍋子?”周檀忽然想起了那盆被他帶回來的番茄苗前幾日已經開始掛紅了。
辣椒苗和番茄苗都被周檀隨身帶了回來,畢竟這兩個東西目前來看一個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一個是他久違想念的酸爽味道。
哪個都不能割舍和丟掉!
王二看了眼空蕩蕩的灶臺和堂屋碗柜,沉默片刻,問他,“你隨身帶的食材?家中什么都沒有。”
當然,他周某人出行還能不帶吃食?
周檀大手一揮,“進屋關門,讓你隨便挑!”
言畢,他伸手點了堂屋內的油燈,將一個大箱子憑空掏了出來。
各色時蔬水果、各種豆制品、晾干的菌菇和木耳、臘肉臘腸和雞肉豬肉羊肉灌的灌腸、各種豬羊兔雞鴨等鮮肉、幾顆新結的番茄和一堆鮮紅小辣椒……
王二作為和他日日生活在一起的人見此都不禁感到瞠目。
“盡管挑吧!”周檀豪氣萬丈說道。
王二也毫不客氣地每樣都拿走了些,開始洗菜切菜。
周檀起身見黃豆雖然累得不行,但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在灶臺周圍來回轉,不禁疑惑,“它是不是餓了呀?”
王二瞥了一眼狗,冷酷道:“餓了現在也沒飯給它吃。”
周檀打量了下周圍,發現確實如此,只好蹲下身來,假模假樣地摸了摸黃狗,嘆了一口氣。
“你爹爹要餓死你,爸爸也沒辦法啊。”
王二又瞥了他一眼,他知道‘baba’是什么意思,雖然眼底確實有被他的稱呼取悅到的笑意,但男人還是控制住了表情。
至于小哥兒話里的意思……不重要。
番茄鍋最重要的當然是番茄口味的底料了。
這個王二還沒有弄過,周檀親自上陣,擼起袖子就是干!
幾枚皮薄餡大、汁水充足的大個番茄切成小塊,連汁水都不浪費全都下鍋,熬出番茄醬后,再加入熱水。
各種調料和香料都放進去,周檀讓鍋就這么咕咚著,轉頭看向負責備菜的王二。
“肉片、豆腐、豆腐皮、豆腐泡、蘑菇、筍片、豆芽、鴨血、黃喉……”王二有條不紊地給周檀報菜名,“木耳時間太急,泡不開,下次提前泡好再吃吧。”
周檀當然點頭。沒了木耳,還有銀耳可以代替那種軟糯彈牙的口感。
按照每樣食材的特性,依次下鍋。
等到黃豆急得嗷嗷叫,另一個陶罐小爐子也隨著番茄鍋開,咕咚咕咚直冒泡。
這個老舊的陶罐子里頭是加了各種備菜剩下的邊角料,有肉有菜還有直冒米花的大米粥。
這里頭就是黃豆專屬的狗飯。
周檀給它倒出來,放到它夠不到的高處放涼。然后就樂顛顛地看著王二揭開鍋蓋子,露出了酸爽香氣的番茄紅湯鍋子。
周檀夾了一筷子豆腐皮,入口那叫一個酸爽鮮香。
就是這個味兒!
王二只在番茄結果后,空口吃了幾枚番茄,確實沒吃過烹飪過的番茄鍋子。
如今一口吃下去,感到新奇陌生的同時,還有些回味。
“好吃,這就是番茄做成的鍋子?”王二若有所思地看著鍋子。
他看著一股腦顧著吃吃吃的小哥兒,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等他開開心心吃完再說。
飲足飯飽,周檀率先洗完澡后,愜意地躺在干燥整潔的炕頭被窩里。
“你怎么了?今天晚上吃飯時就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背對著他,赤裸著結實背肌的男人身形一頓,帶著些詫異回頭,“你都知道了?”
“我布吉島啊。”周檀胡言亂語中。
而且他確實不知道什么,他只是看到了王二從吃飯起好像就有些心不在焉。
沒想到一猜就猜中了。
王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想和你說,番茄的事情。”
“這個啊,”周檀一下子了然,翹起二郎腿,“你想說不要賣番茄鍋子吧。”
王二眉眼深重,帶著笑意。
“都猜到了?”
“當然,我又不是傻子。”周檀驕傲地揚了揚二郎腿。
“嗯,你不是傻子,你是小機靈鬼。”
周檀雖然聽著有些不太對頭,但還是喜滋滋地認下了這個稱呼。
“辣鍋子還有個茱萸可以做擋箭牌,最多會懷疑我們的方子藏得太深。但番茄這種全新吃食,賣出去的話還是太打眼了,犯不著。”
士農工商,商地位卑賤,這不是說說的。
王二勾唇,“嗯,還是我家夫君聰慧有魄力。”
周檀被夸得眉毛一揚,美滋滋。
第78章 西屋 這分明就是踩點!
昨晚回來得匆忙, 兩人只簡單將睡人的西屋簡單打掃了一遍,今早起來就趁著和煦的微風與陽光,在院子里洗洗刷刷。
錢春和李桂來的時候, 兩人剛好正在后院晾曬被褥。
李桂喊了一聲人,就見周檀從后院探出頭來。
周檀見到春嬸子和李桂來了,順勢撂下手里的活計,趕緊從后院走出來。
李桂笑著招呼道:“娘說你們剛回來, 給你們送點肉饅頭。”說著將手里端著的藤編小籃子遞給周檀。
“一會兒在大全嬸子家咱們一起做鞋子?”他看了眼周圍,才湊上前,一臉神秘地暗示。
周檀覷了他一眼,挑起眉:“……有瓜子嗎?”
李桂挑眉。
周檀:懂了。
“等我、馬上!”
周檀扔下這句話, 轉身就往后院跑, 簡單跟王二交代了幾句后就跟著李桂往大全家走去。
春嬸子早在周檀家門口就和李桂分開,先去了大全家。周檀原本還以為母子間好幾日沒見,一回來難免黏在一起。
沒想到這里頭竟然還有內情!
“錢田就、就這么嫁過去了?!”周檀瞠目結舌。
大全家的二兒媳也皺著一張臉說道:“要我說, 這田哥兒也是自作自受, 要不是他自己跟那個……”
剩下的話不說,大家也知道是什么, 臉色都很復雜。
大全家的大兒媳卻滿臉愁容:“可是他家這么一搞,咱們環水村的女娃和哥兒卻平白遭了殃,真是個遭瘟的!”
周檀還不知道這一出, 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錢三家這樁親事自從定下來后, 準新郎老柱子就算是在環水村安了個家, 日日都要過來看看他那小嬌媳婦。
“……他如今在村里日日晃悠著,見著個年輕女娃和哥兒就色瞇瞇地盯著人瞧,嚇得孩子都不敢出門了。”桂花嬸子今日也在場。
“這陣子我都不敢讓孩子單獨出門,出門就得讓大人跟著。”大全家的想起自家孫女最近都被迫憋在家里, 也愁得嘆了口氣。
春嬸子擰緊了眉頭,寬慰的話也說不出口,態度顯然也很不滿,“三銀去說過很多次,但王大丫那廝卻用兩家即將結秦晉之好,怎么也不去橋水村說道說道。那錢三更是死不吭聲,連家都不敢當,一輩子是個窩囊貨!”
作為村長,村里這些事早有人給他說過,李三銀去找了三回,兩回都被搪塞出去,還有一回甚至連人都沒見過,干脆被人拒之門外。
氣得他不做不休,干脆糾集了一幫人專門在村子里閑著沒事盯人,要是年輕女娃和哥兒出門子也幫忙盯著些。
這事兒年輕力壯的小子不能干,但上了年紀的叔伯嬸娘卻正合適。
為此,村里這陣子算是氣氛緊張起來,錢三家在村里的處境也變得微妙起來。
家中有人出門遭個白眼都是小事,前些日子家里弟兒媳出門時竟然還被鄰居潑了一盆臭烘烘的洗腳水,當晚那個媳婦就鬧著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村里的叔伯嬸娘齊齊上陣,年輕漢子也沒閑著,忙完農活閑著就去村口晃悠,嚇得那老光棍好幾日都沒敢來。
“就算如此,桂哥兒你們這些適齡娃兒這陣子出門還是小心為妙,萬事都跟著你娘……對了,”桂花嬸子側頭看向在場這些年輕的娃,說到坐在竹板凳的小哥兒時,還十分嚴肅叮囑道:“檀哥兒你也得注意些,出門讓你家漢子陪著,我看那老柱子根本沒懷什么好心思。”
大全家的低呼一聲,“我想起來了,上回我去地里給孩兒他爹送飯,正好瞧見老柱子在檀哥兒家的院墻徘徊,檀哥兒家中沒人,我原還以為只是巧合。”
如今再一想,錢三家就在村中央,而檀哥兒家在山腳下,是村子最里頭,這哪能是什么巧合?
這分明就是踩點!
周檀沒想到嗑瓜子還能磕到自己的頭,回去的路上錢春和李桂還特意將他送到家門口才走。
周檀不是個逞強的人,他深知這里性別為小子的人都天生力大無窮,他上回是勝在了猝不及防。如今那人已吃了一塹,他還是要盡早做打算。
于是,他回屋就趕緊將這事兒講給了王二。
肉眼可見,男人的臉聞言唰的冷了下來。
“這件事交給我,這段時間你出門我都跟著,不用怕。”盡管心底已經涌起沉冷,但他的語調仍盡力維持著冷靜,擔心嚇著周檀。
然而周檀采取的是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王二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在周檀身上,他吃嘛嘛香,日常就是琢磨吃、琢磨喝、琢磨玩,日日招狗逗狗不見一絲危機感。
不僅如此,還得從吃喝玩樂中擠出空來,把此行最大的目的辦了。
“那幾袋子水泥終于能派上用場了,到時候把箱子一騰又是一片空地兒……”
周檀和王二送走請來先看看情況的工匠后,周檀往院子里隨意擺著的小板凳一坐,松了口氣。
王二笑了,語調帶著些低沉,“快了,馬上石匠、木匠和泥瓦匠就都該來了。”
不過他停頓片刻,還是說道:“西屋到時候可以單獨加固一下,不用推翻了重建。”
說到這件事,周檀心底也嘆了口氣,西屋肯定是要保留的。
但那邊屋子之前就只在外面簡單修補了下,人氣養屋,沒人住的房子就沒有人氣,對房屋本身有很大損耗,再加上經過一個冬天的雪水浸泡,可能是他疑神疑鬼,反正周檀有時候在院子里看西屋,總覺得屋子上半截都開始偏了。
保險起見,西屋這回推翻重建肯定比一次次修修補補來得省事直接。
“我先進去看看,最好還是推翻重建。”周檀這回沒讓王二跟著,自己轉身進了屋,把王二留在院子里。
從碗柜最底下摸出西屋的鑰匙,周檀捏著鑰匙站在西屋門口,默念一句冒犯了,才動手開門。
“吱嘎”一聲,年久失修的木門隨著他的力道緩緩向后退去,屋內的情形也隨之出現在他眼前。
周檀緩緩瞪大了眼,被里頭那面將將就要頂到房梁的巨大書架驚呆了。
書架用的是村前小山頭上遍地的黃腸木打成,足足占了一整面墻。
最令人震驚的是,這么大的書架居然不是空的!
各色書籍滿滿當當,整整齊齊地擺了整整六層,一絲空隙都沒有!
一眼看過去,引人心生震撼。
周檀也不例外。
他倒吸一口冷氣,走上前湊近看這些書。
細看,才發現屋內雖然已經一年沒有進過人,書架上的大部分書本卻只落了層淺淺的灰塵。
算起來,周母就算是臥床那些時日,都會強撐著起身打掃這些書。
周檀余光瞥了一眼放在一旁地上的矮梯子,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上面兩層周檀沒有細看,沉默地在屋內掃視了一圈后,就趕緊退了出來。
退出時,還不忘將屋子重新鎖上。
周檀沒有急著出去,而是向后一倚,靠在西屋門上,吃勁吃奶的勁兒回想原主的記憶里到底有沒有這一面書架。
答案是,沒有。
或者說,幾近于無。
第79章 師娘 “師娘不和您一起回去?”……
可周檀翻找半晌, 都沒有在原主的記憶里找到任何有關于這柜子書的只言片語。
一個家中藏書數百計的秀才郎,家中獨生哥兒卻大字不識一個,明明有上百本貴重的書本, 周母卻因為貧困沒錢醫治倒在了病榻上……
周檀想起了原主記憶中周母從不讓原主踏入爹娘房中,還從不讓原主出門交際等事。
心中浮現了一個有些難以接受的猜測。
周檀垂眸斂目,掩住了眼底對原主的不值和凝澀。
王二立在院子里,原本自然松弛的神色和姿態在看到小哥兒出來后就一個人倚靠在門上發呆時, 不由得挺直了身形。
男人不解,難道是他猜想錯了?周檀真的是那個‘周檀’?
這般想著,沉默靠在門板上的小哥兒動了,抬眸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王二和他對上了視線, 下意識松了口氣, 眼眶沒紅,很正常。
只是眼神有些復雜難辨。
周檀走出來,把剛才屋里的景象對王二說了, 包括那面震撼的書架。
“趁上工的人還沒來, 我們明日趕緊把那些書整理出來,有不妥的也好早做打算。”
王二愕然, 也沒想到入贅的夫家家底竟如此厚。
不過,他很快想到了其中的關鍵,眉頭蹙起, “你…不、是原本的周檀也不知道?”
對王二直截了當的挑明, 周檀眼皮子都沒動一下, 語氣也十分莫名,“嗯,他并不知道。”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王二蹙眉, “這其中還有隱情?”
周檀搖頭,“不知道,可能有,可能只是單純的不喜,不喜‘我’出門,也不喜‘我’識字習文。”
原主倒是會繡花縫鞋,但周檀不會啊,他真的做不到靠腦內幻燈片學會一門手藝。
正此時,大全家的嘹亮的一嗓子透過掩著的院門外將院內凝滯的氣氛打破。
“老柱子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王二神情冷了下來,一個大步沖了出去。
周檀愣了下神,趕緊跟了出去,生怕王二控制不住一拳把人搗死。
兩人回來后這幾日,柱子一直沒有人影,就在周檀都要把這件事拋之腦后,他居然又陰魂不散地出現了。
出去時,他第一眼就看到王二冷著一張臉,正摁著柱子的后衣領子,抬腿往他身上狠狠一踹。
踹得老柱子猛地朝地上一撲,慘叫戛然而止卡在了嗓子里,沒了動靜。
那一腳下去,看得周檀目眥欲裂,甚至對王二伸出了爾康手。
看到老柱子死了般趴在地上,周檀的心里也跟著死了。
完了,徹底完了。
王二當著明里暗里幾雙眼,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老柱子打死了。
周檀眨了下眼,瞪著那具‘尸體’,艱難地咽了下不存在的口水。
他上前幾步,就被王二一把拉住,男人臉上仍帶著未褪的兇氣和冷意,“別往前走,再傷著你。”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別說那個老東西只是被他輕輕踹了一下,就算被他打個半死,他也不放心讓周檀靠近他。
周檀神情凝重,帶著赴死般的決絕,“我想看看他還活著沒。”
王二牽制住他的手一頓,反應過來周檀話里的意思后,又是一緊,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去探人鼻息。
“沒死,我腳下有數,就是踹斷他兩根骨頭。”
周檀驀地松了口氣,“嚇死我了。”
“你早說啊,我還以為你這么不要命,當著這么多人的”他話音一頓,終于想起了周圍還有幾雙雙眼。
最先一嗓子將人喊出原形的大全家的拍著胸脯,嘴里念叨著,“這殺千刀的柱子…竟然還敢來……”
一旁舉著粗木棍的大全沒吭聲,但看向柱子的神情警惕又嫌惡。
黃家家門緊閉,但窗戶卻開了一條小縫,露出幾雙想法不一的眼睛。
這時候,趴在地上的柱子終于哀哀地叫喚出了聲。
“娘救我,快來救我……”
這么大個漢子,被打了居然還找娘……
不僅周圍人聞言眼神怪異,面露嫌棄,就連在屋內看熱鬧的黃家人都不由得在心底鄙視他一番。
遠處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給村長李三銀報信,不多時,李三銀就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不情不愿的錢三。
知道柱子還活著,周檀就放下了心。看到匆匆趕來的村長和村里人,心想這里頭除了村長,怕是聽到有熱鬧看就立刻來了。
他冷眼瞧著柱子從趴在地上哀哀叫喚,到被重新拎起來揍,再到爬到地上徹底不敢出聲,抬起頭來看向走來的李三銀,“村長,您來得正好,這個老東西今日又在我門前轉悠,不懷好意……”
李三銀匆匆趕來,迎頭就是一個委屈的告狀。
李三銀:“……”他回頭看了喊他過來的那個看戲的漢子。
不是說柱子快被人打死了嗎?
看到漢子眼底都是幸災樂禍和舒爽,李三銀瞪了他一眼,回過頭來看了看眼前的情形。
沉吟片刻,“行了,這些我都知道了。錢三,你是個什么想法呢?”
忽然被點到的錢三一愣,左右看看周圍,眼神閃爍地開口:“柱子這孩子是在村里轉悠,你有什么能證明他在你家門口轉悠?這傳去可不好聽啊。”
這是在拿周檀的名聲威脅。
李三銀臉色一沉,再看周檀和王二,周檀一臉被惡心到的神情。
王二神情沉冷滲人,他這么大歲數看著心底都有些發憷。
錢三繼續說:“村長,其他的我們可以不追究,但你說這王二將柱子打成了這樣,是不是得出點銀子……”
“夠了!”李三銀實在忍無可忍。
這都什么跟什么?!
周檀冷呵一聲,“銀子沒門,但鎮上衙門我倒是可以送他進去住幾日!”
柱子這種行為頂多說是鬼鬼祟祟,賊心不死,真扭送到衙門,一日游都夠嗆。
周檀也不在乎他會不會被衙門關押。
因為他賭的就是錢三家近幾年都不敢到鎮上露頭,更別提柱子還是錢田訂下的未來夫君。
他們只會憋憋屈屈認下這場揍,日后在他們面前行事就更得小心著些。
因為鎮上的衙門他們不敢去,他們去找村長和老人告狀說情,村子里的村長和族老們也不會搭理他們一家。
畢竟一個是從村里走出去,在縣里安家做生意,還能帶著村里年輕人一起干的富戶;一個風評差勁,只會惹事占便宜,還找了個老柱子當女婿的人家。
孰輕孰重,誰分不清?
果然,錢三臉一下變了,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話。
王二將柱子扔垃圾般扔到錢三的腳邊,沉聲警告道:“以后別再讓我看到他,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說著,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嚇得躲在李三銀身后的錢三,“到時候我連你一起打。”
錢三身子一瑟縮,雙腿開始哆嗦起來。
李三銀這才緩緩開口,“這是最后一次了,馬柱子。”
“你再來我們環水村作怪,別說你未過門的岳家在這,就是過了門的岳家也不行!”
“未過門的媳婦婚前本就不能相見,這段日子你也不用來了,五牙…二虎,你找幾個漢子在村口輪流守著,別讓他鉆空子進來。”李三銀這回是真的要把人擋在村外。
“等到成親后,再說其他的。”
錢三和柱子一站一趴,齊齊沉默著不敢吭聲。
馬柱子有異議,但他不敢說。錢三卻沒有任何異議,他本來就因為這門親事在村里丟盡了臉,本就不好的人緣更是一落千丈,出門都會被人唾一口。
反正該給的禮錢都給了,這老丑女婿不來,自然是樁好事。
李三銀不用細想都明白這倆人此時如此沉默安靜的緣故,冷哼一聲,甩手走了。
馬柱子被打得不像個樣子,錢三一個人抬不動,剛想跟一向傻乎乎的二虎說幫忙,就見二虎被同行的年輕漢子們一把拽走了。
他抬頭再看看周圍的村里人,卻發現沒有一個人肯給他搭把手,哽咽幾番,他只好自己一人苦哈哈地拖著老女婿回家。
走幾步還能聽到身后傳來往日最熟悉的老鄰居期期艾艾地說了句,“老三啊,別怪咱哈,主要是你這女婿太不像樣子了,我可不敢上手……”
錢三身形一頓,臉臊得通紅,頭都沒回就拖著人走了。
另一個當事人都走了,看熱鬧的人群也三三兩兩散了。
周檀和大全叔和大全嬸子道謝后,正準備回院子,余光看到人群中還站著三娃子和柳條兒。
“你們倆怎么來了?”
三娃子神情憤憤地看了眼錢三和柱子離開的方向,“師父,我們聽到這邊有動靜,就來看看。”
結果他們當然插不上手,師娘一個頂十個。
“來得正好,你倆快進來!”周檀招呼道:“正好跟我說說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們當然愿意!”
院子里,兩個小豆丁齊聲喊道。
周檀笑了笑,對這個結果不出意外。
“那你們把家里都收拾收拾,再過幾日,就跟著我先回去。”
柳條兒聰敏,聽出了什么,“師娘不和您一起回去?”
……師、娘?
周檀不敢再看王二,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不回去,留在這看著蓋房子。店鋪離開這么久,還是得回去看看,我先回去。”
“好,我們馬上就回去收拾!”三娃子和柳條兒齊聲應道。
等人走后,周檀悄悄往一旁瞥。
只見男人的神情如常,和往常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心情看上去還挺好的。
察覺到周檀的視線,男人回了他一個抿唇笑的表情。
周檀:不對勁。
第80章 我呢 什么味道?好像是小雞燉蘑菇味………
次日, 王二大清早起來,沒有依著周檀的性子讓他繼續賴在被窩里。
周檀迷瞪著眼,如同被強行喚醒的休眠機器人, 往身上套衣服的幾個動作做得像是卡幀的動畫片。
今日是小工來蓋房子的日子。
他們得提前收拾好家里,以防出現不該出現的東西。
該收拾的東西都被早先一步醒來的王二收拾到炕頭上堆放著,周檀變出木箱子,分門別類裝進去。
等到做工的人進場, 兩人都將不該有的東西收拾完畢。王二出門去和做工的人說話,周檀則出門去了大全家。
“嬸子,蒸窩頭呢?”
“檀哥兒來啦!快進來坐,我灶上這鍋窩頭馬上就好了!”大全家的還以為周檀來找她去挖野菜。
“嬸子我不急, 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段日子能不能幫著給泥瓦匠做個飯, 工錢和他們一樣都是日結。”
“一日午晚兩頓,三十文,王二每日會來送肉和糧食, 但素菜怕是得您自行決定了。”周檀笑笑。
三十文對于縣里做工的人來說不算多, 比起周檀鋪子里的幫工們就更不值一提了。
但在村里,這個工錢已經是頂頂高, 都能比得上一個漢子在鎮上做小工的工錢。
大全家的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眉開眼笑。
等周檀走后,大全家的兩個媳婦也都聽到了兩人的全程對話, 對婆母咂舌道:“乖乖, 一天三十文啊, 這檀哥兒出手比那鎮上的老爺們還要闊綽啊。”
只是做做飯,就能得三十文。幸好得到這份工錢的是她們的婆母,不然這份工讓別人得了,她們心里得羨慕難受死。
“檀哥兒有這種好事還能想著咱, 咱以后還得多對檀哥兒好些,燕兒啊你把灶上新蒸的菜窩頭拾兩個,檀哥兒就喜歡吃這個。”大全家的想得很清楚,趕緊喊大媳婦去撿些窩頭送去。
肉食和糧食好說,讓王二去鎮上買,四個漢子一起吃,糧食肯定要多備些,五兩銀子連同大全嬸子的工錢一共算在內足矣。
等他回去時,周圍幾個村子的工匠們早已在王二的授意下,將東屋的門打開,一抬抬提前裝滿書本的木箱子也被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來。
“二叔,那屋里那么大的書架子……這得放多少書啊。”一個年輕漢子跟著自家二叔來蓋房子,他們也是環水村人,只是在村子另一頭,平日也不常過來這邊。如今一見,不由得驚嘆道。
二叔沒吭聲,懶得理這個年紀小還跳脫的小子,雖然他在剛打開那扇破門后也被震驚了下。
主家要求兩間屋子全部推翻重蓋,全部建成青磚灰瓦房。
當然,這是放到明面上的最高頂配。
事實上,周檀已經暗中給王二培訓了下水泥如何調配,地基澆筑那幾日,王二免不了要自己偷偷摸摸上夜班。
按著周檀的想法,三間草屋至少要擴成六間。
最東邊靠近院墻的一間仍放著東屋那些書和雜物,再依次是宴友待客或下雨時嘮嗑的堂屋、廚房、東間、雜物間、西間。
原本周檀沒打算再搭個驢棚,畢竟驢平時都在縣里干活賺錢,基本不會回來。
但王二說驢棚用料和工序簡單快速,搭起來要是不住驢,以后還能堆放柴火。
所以后院的驢棚也安排上了。
幸好青磚院墻之前修的時候,周檀十分有先見之明,將院墻都將將擴到了山腳下,足足大了兩倍。
不僅容七間屋子綽綽有余,前院甚至犁出一片小菜園,后院更是連到山腳下,修個養五六頭豬的豬圈都綽綽有余。
雖然周檀一點也不想養那些味道大的牲畜。
王二想到這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未雨綢繆的周檀。
周檀:“……”
其實他原本圈那么大的圍墻,真的不是因為要建這么多的屋子,而是因為圍墻建得太高,為了里頭的三間屋子不會顯得太過陰暗壓抑,為了院子內圍的采光才將圍墻擴出去老遠。
一上午的功夫,西屋已經推得只剩下最底下那些廢墟石頭堆了。
工匠們都是干力氣活,周檀不至于吝嗇幾個伙食錢,中午必然要加餐一頓。
中午這頓是一大鍋小雞燉蘑菇,和一木桶的菠菜雞蛋湯。
大全和大全家的剛抬著那鍋小雞燉蘑菇出現,濃郁的肉香就傳到了正干活干得大汗淋漓的眾人鼻間。
“什么味道?好像是小雞燉蘑菇味……”還是那個年輕的漢子,小聲地狐疑對他二叔說道。
回答他的是二叔懶得搭理他的眼神。
年輕漢子悻悻,好吧,他確實是干活干昏了頭了,這還沒到晚上哪來的飯香味,而且還是小雞燉蘑菇味。
卻聽到身后傳來雇主熱情的招呼聲。
“先把手里的活計停一停,下來吃點東西再干吧!”
轉過頭來,不光是年輕漢子瞪圓了眼睛,就連干活的幾個年紀大的叔伯們都愣了一下。
只見揭開鍋蓋,一大鍋小雞燉蘑菇就這么出現在眾人眼前,香氣四溢,香得人饞蟲都勾了出來。
四下一時之間安靜了下來,不知是誰咽口水的聲音太大,打斷了這種不知所措的怔愣。
周檀笑道:“二叔您領個頭,趕緊帶著人過來吃點,吃飽肚子才有力氣干活。”他先叫了這里頭領頭來干活的人。
二叔唬侄子的時候像模像樣,面對大方的雇主時卻有些老實木訥,聞言連忙應下,又去找水洗手,上前接過周檀遞過來的碗筷。
“多謝主人家!”
大全家的負責盛飯,因為周檀提前囑托過,她打飯的手絲毫不抖,結結實實給了滿滿一大碗雞肉。
“吃完了就再來打,一人每頓兩碗肉,吃完雞肉再拿著空碗來盛湯。”她給大家講清楚打飯的規矩。
有了老資格帶頭,剩下的幾個同輩人和后生們也大著膽子上前盛飯。
大全家的做飯的手藝不算好,不過但凡加上肉,哪還有不好吃的道理?
幾只雞清洗切塊,加水加料,小火燉煮到雞肉的香氣在屋子里彌漫開來時,再往鍋里加入泡好的山蘑菇,蓋上蓋子燉上一會兒,撒上點酸蘿卜碎就能出鍋。
周檀和王二也和眾人一起吃,周檀邊吃邊和王二小聲商量。
“……弄完屋子,你再看著人,把院墻上半部分重新砌了,我以前那是手頭緊,沒銀子全用青磚砌墻,這下干脆全用青磚砌上吧。”
王二看了眼院墻上半部分的黃泥石塊,點頭。
“還有,除了后院留著,前院你找些石板石塊把靠院墻那邊鋪一鋪,再鋪出一條院門到屋門的石板路,不然以后下雨……”
王二看著被這么多人進進出出踩得塵土飛揚的泥土地,點頭。
“雜物間我想放的東西感覺好多好多,我這幾日畫些圖樣子給老木匠,讓他盡快做,你記得三不五時去看兩眼……”
“我呢?”
王二忽然開口打斷他。
周檀話音卡在了嘴里,“?”
“你交代這么多,連木柜子都說了,我呢?”王二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莫名的,周檀覺得他的聲音有些涼。
周檀:“……”
兩人是單獨蹲在空雞窩后頭吃,他抬頭看了眼都聚在院子另一頭的眾人,大家都在埋頭吃肉,沒人往這邊看。
他做賊心虛般把身體往后頭又藏了藏,把碗筷往地上一撂,然后一頭撲上了男人后背,兩只手臂往前一攬,抱住男人的脖子,哼哼唧唧道:“那些死物怎么能和你比,你才是最重要的呀……”
男人不語,只是也將手里的碗筷撂在了地上,空出來的手握住了小哥兒放在他脖子和胸前的雙手。
周檀看不到他的表情,就扭著頭使勁去看他臉上的神情。
察覺到背上開始蛄蛹的動靜,王二偷摸勾起的唇角一頓,被他強行壓下來,伸手攔住那只把他的臉往后掰的手。
“老實點,我先去打掃老房子,你趕緊把飯吃完。”
說罷,把背上的猴兒輕巧甩下來,腳步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