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周遭安寂無聲,唯有風過拂動樹叢時的“沙沙”聲作響。
溫宴初如今正窩在祝唯安的懷里,她甚至能聽見祝唯安震如擂鼓的心跳。
他們的頭發通通被湖水打濕,與衣衫一同黏在臉上與脖頸間,三兩縷發絲搭在身前,交織糾纏在一處難舍難分,偶有夏風輕拂卻也無法撼動半分。
溫宴初眼下已是全身濕透,夏季的風雖帶著熱意,但經風一吹,身上從湖中帶出來的涼意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讓她渾身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身體的本能讓她去追尋身后的那一點熱源,竟是又往祝唯安的懷里縮了一縮。
做完這一舉動后她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抬眸,再次與解停云那道寒涼如水的目光對視。
他依舊站在那里,不論是神情亦或是動作似乎都沒有改變,表情無甚悲喜,眸中神色亦無波無瀾,像是早已入了定一般,只是默默地盯著她,盯著她與祝唯安二人看。
天地之間,唯他一人周遭毫無生氣,像是早已置身事外了一樣。
可他身上那仍舊滴水的衣袍,以及那早已沒了緞帶束縛而散落在身前身后的烏發,無一不再昭示著他方才那堪稱瘋狂的舉動。
溫宴初仍記得落水時聽到的那聲撕心裂肺般的呼喊聲。
那聲音讓她太過熟悉,不是什么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而是一直被她銘記于心的、來自她兩世的死對頭竹馬——解停云。
那語氣中的焦灼與臨近崩潰的邊緣對溫宴初來說太過陌生,她也是第一次聽見,竟然像極了......她親眼目睹解停云死在她面前時那般悲慟的語氣。
想到這,被水嗆過后的喉嚨浮上癢意,讓她忍不住彎起腰來猛一陣咳嗽,而就是在這時,那如同雕像一般屹立不動的解停云突然之間有了動作,竟邁開步子,朝著溫宴初一步步走了過去。
一時之間,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有些先到此處的人看得可是清楚,那祝家的公子與這解小侯爺一前一后接連跳了水,若祝唯安擔心溫宴初出事還尚在情理之中,但解停云方才那模樣,可是要比祝唯安的更要精彩許多啊。
霎時,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人甚至瞧見了解停云的手下似乎在之前與溫宴初相邀,說的有鼻子有眼。
“依我看,今日說不準就是解小侯爺欲要加害溫四小姐。”
“怎么可能?方才他不也跳下去救人了嗎?”
“有什么不可能的,說不定就是自導自演想要借著這份恩情來拿捏溫府呢?還好有祝大公子在啊......”
有些人話說的難聽,但解停云卻對此充耳不聞,只是頂著所有人的視線,倔強地一步又一步往前走,直到一路來到了溫宴初與祝唯安的面前。
他未曾有半點的猶豫,當著所有人的面,就這么彎腰伸手,將溫宴初撈到了自己懷里打橫抱起。
瞬間,不止旁人驚呼出聲,就連祝唯安神情也是一愣,向來溫潤有禮的他卻在此時擰眉怒視:“解停云!你還想要對宴初做什么?!”
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就像是已經認定了解停云是今日的罪魁禍首了一般。
見狀,解停云譏笑一聲:“怎么,莫非祝大公子想要讓溫宴初像是猴子一樣在這里被人圍觀?”
說著,他轉過身去背對著祝唯安,抱著溫宴初的手又下意識緊了緊,垂下了眼簾神色難辨。
“你能舍得,我可不行。”
話音落下后,解停云一手接過解風從一旁遞過來的干爽的披風,在空中扯開后順勢罩在了溫宴初的身上,替她遮擋住了源源不斷的風。
而他方才那句近乎呢喃的話,也好似隨著風一起,消散在了這躁動無比的空氣中。
在此期間,溫宴初一直安安靜靜地縮在他懷里,臉頰枕在他胸前,感受到他濕漉漉的衣下那紋理分明的肌肉線條時,溫宴初的臉不由自主地燥熱起來,鼻腔內充斥著她所熟悉的蘭香,沁人心脾惹人心安。
對于解停云剛剛說的那句話,兩人竟心照不宣地都沒有提起,一個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個裝作自己什么都沒有說,但兩道不斷接替躍動的心跳卻騙不了他們任何人。
溫宴初說不出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
少年人的懷抱沉穩有力,全然不似他面上表現的那般不靠譜,溫宴初縮在他懷中,逐漸從他身上找到了上一世的影子。
她也曾像現在這般,窩在解停云的懷里,全身心地將自己交付與他,縱使二人針鋒相對多年,但在患難之中卻總是會下意識地去信任對方,依賴彼此。
興許這就是相伴多年,只屬于他們二人之間無聲的默契。
正如眼前日光融融之下,在從祝府花園離開的路上,溫宴初從他懷中清楚地瞧見了草地上散得七零八落的首飾與妝匣,那是解停云來赴約后目睹溫宴初落水時那一瞬兵荒馬亂的見證與象征。
而溫宴初與解停云二人經過那里時,都像是沒有瞧見一般,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一路沉默著繼續向前走。
出了祝府花園后,解停云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先攔下了一個祝府的丫鬟。
“麻煩你先為我們找兩間客房,再拿兩件干凈的衣服來,有勞了。”
方才花園那邊的動靜鬧得不小,溫宴初幾乎剛落水,這消息就被人散了出去,現在整個祝府里面充斥著溫宴初落水的消息。
他們兩個人都是貴客,今日經歷了這樣一番事,亦是祝家的失職。
眼前這丫鬟像是管事的,聞言立即做出了決斷,引著解停云一路往前:“解小侯爺,這邊請。”
說完她又轉頭朝著旁邊人吩咐,去尋大夫來再看看溫宴初與解停云是否已經無恙。
等到了客房的時候,已經過了有段時間,溫宴初在祝府人的侍奉下將濕衣服換了下來,穿戴整齊后,屋內傳來一陣敲門聲。
溫宴初擦拭頭發的手一頓,溫聲開口:“進來吧。”
話音落下后,便聽那屋門發出了“吱呀”一聲響。
溫宴初偏頭向門外望去,只見解停云如今也換下了他那身明艷又顯眼的衣服,身上換了一件天藍色的長袍,這衣服應當是祝唯安的,穿在他身上尺寸難免有些不符,袖袍寬大松散,一眼瞧過去竟有些滑稽,她一時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偷穿了哪家大人的衣服。”
解停云:......
他方才正要開口關懷的話瞬間咽了回去,眉一擰冷哼道:“我個子還會長的,祝唯安他已經老了,來日我必比他高。”
說這話時,解停云的語氣帶著些幼稚的攀比意味,惹得溫宴初無奈搖頭。
誠然,解停云如今的話后來確實成了真,上一世他的個頭就像是突然間竄了起來,最后竟還落了祝唯安半個頭。
但這些溫宴初是萬萬不會與他說的。
眼下,她不知不覺間已停了擦頭發的動作,只安安靜靜坐在床榻上看著他。
他的頭發也還沒有干,濕漉漉松垮垮地搭在肩上,一雙眼眸隱隱含情,眉頭微蹙,面色從方才開始就是一片慘白,像是驚慌未定,看著她的眼中又好似夾雜了別樣的情緒,在突然寂靜下來的空氣中緩慢地發酵。
兩相沉默間,解停云倏地笑了,肩膀跟著一松,模樣似是釋懷。
“看你如今還有心情與我說笑,可見是沒什么大事了。”
溫宴初聞言一愣,像是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一瞬間,心中徒然升起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這樣的語氣......
這樣待她的解停云......是在婚前從未有過的,這是在婚后,他留給溫宴初難得的、別扭的溫柔。
沉默半晌后,溫宴初像是為了驗證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一眼望進解停云眼底。
這一刻,溫宴初只覺眼前一陣恍惚,竟好似隔著層層風沙,望見了被她深埋在記憶深處,那荒蕪大漠中搖搖欲墜的身影,他慘笑地望著她,朝她緩緩伸出手,啟唇柔聲喚她......
“溫宴初?”
熟悉的嗓音響起,并非來自風沙肆虐的大漠,而是鮮活依舊的現世。
溫宴初回過神來,抬頭便對上了他探究的神色,與她對視的那一刻,解停云嘴唇微張,卻又轉瞬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見狀,溫宴初尚在恍神,也沒有先開口。
無聲的對視間,解停云看著她的模樣,倏地一笑,半玩笑般又似是試探問道:“你......真的是溫宴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