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葉琦“我不會再回國了,趙漣清。”……
是聞榮。
幾年不見,他看起來似乎瘦了點,顯得整個人精瘦干練。
聞榮看著二人相牽的手,剛想說什么,卻被趙漣清搶先開口了。
“前幾天給你發的微信消息,到現在你都沒回復,不然一周前你就知道我要回來了。”
“這幾天忙著辦案子,昨天剛睡一個好覺,要不是今早學校給我打電話,我都忘了這事兒了。”聞榮嘆了口氣:“念念小囡,你瞧哥哥瘦了沒?”
聞榮喜歡逗她,從小到大見了她,總是囡囡、小囡地叫。他一直想有個妹妹,奈何家里堅定貫徹獨生子女政策,這個愿望已無可能,為此他可沒少嫉妒趙漣清。
沈念笑了:“看著好像瘦了,但是聞榮哥瘦了也很帥,精神抖擻!”
“哎呀,嘴巴這么甜,我心里舒坦多了。”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天,差不多快到慶典開始的時候了,便一起往禮堂走去。
一路上,不停地有熟人沖趙漣清打招呼,有男有女。聞榮一邊走一邊跟沈念嘀嘀咕咕:“瞧見沒,你哥這人緣多恐怖。這人是我們下一屆的學妹,之前給你哥送了半年的酸奶;那個男的,我們校國旗護衛隊的,當初著了魔一樣想拉你哥入隊;那個女的是我們班的,高考前跟你哥表白了,看樣子還對你哥有意思呢,你瞧,臉紅的嘞……”
沈念聽著他嘮嘮叨叨的介紹,新奇極了。從小到大,趙漣清一直都是優秀拔尖的好學生,她也常聽旁人討論她的哥哥,但大部分都是學習好、性格好、會照顧人這些方面,還沒有聽說過他的緋聞逸事。
于是她興致勃勃地問:“那他高中的時候,被表白過多少次?”
牽著她的大手微微收緊,像是一句輕嘆。
聞榮笑得十分雞賊:“首先,你哥從小學開始就很受歡迎,到了高中全面爆發,最高紀錄一周被告白三次,分別是在熱水間、操場和晚自習下課。這小子真是牛逼,提著丑兮兮的熱水瓶都能被學妹告白,沒有天理啊!”
沈念腦補了一下當時的場景,樂了,滿臉傻笑地仰頭去看趙漣清的神色。趙漣清神色如常,只是笑容加深,慢條斯理地對聞榮說:“自然不比你三次告白都被葉琦當作挑釁,挨了三頓打回來。”
這句話似乎砸到了聞榮痛腳,他大喊了一聲“臥槽”,張開嘴,好一會兒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后只能摁著胸口,痛苦道:“不帶你這樣的,不帶你這么揭人傷疤的,這事兒不是都翻篇了嗎,干嘛又舊事重提,我不會放過你的啊啊啊……”
聞榮對葉琦的心思,除了當事人,所有人基本上都知道。或許葉琦心里也清楚,但她當時心有所屬,所以沒有給聞榮一絲一毫的機會。
和自己的好哥們搶女人,這種狗血的事情在現實里怎么可能發生?
真摯的愛情是很珍貴,但真摯的友情也很難得。這個世上有太多太多感情與愛情一樣美好。
然而,一提起葉琦,方才歡樂的氣氛頓時有些有些低沉。三個人都沉默了片刻,還是趙漣清打破了沉寂。
“我和她好久都沒有聯系了,聽說她留在了美國,不打算回來。”
“我知道的情況跟你差不多。”聞榮道:“但我現在跟葉叔叔也是同事,偶爾聽他們提到過葉琦,語氣都不是很好。我覺得她遠離這里是正確的。他們家對她的控制欲望太強,尤其是她媽,一般人肯定受不了。”
葉阿姨在整個家屬院里都是有名的難相處,她小時候教過沈念電子琴,算是她的啟蒙老師,沈念對她一直都很親近。但不得不說,很多時候,葉阿姨也會對她露出些許控制欲。
比如說練習的次數她說多少就是多少,容不得半點通融;比如說她拿到申大的錄取通知書,葉阿姨看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可惜不是北津大’,而不是‘恭喜’。和她相處時間久了,會變成一團軟弱的橡皮泥,慢慢被她捏成她喜歡的樣子。
但不可否認的是,葉阿姨本質并不壞,她在老趙意外身故后,對沈念和趙漣清多加照拂,有一顆熱心腸。
人總是復雜的,不然也不會出現愛恨交織這個詞。
“葉琦她從小就要強,總是愛把自己逼到絕境,我有時候都擔心她會不會突然崩潰。”聞榮的聲音低了下去:“但幸好她挺過去了,能拿到美國的工簽留下來,離這個家里遠遠的,真的不容易,也真的了不起。”
趙漣清目光沉沉,聞言微微蹙眉,不知道
心里在想什么。
可能在想他和葉琦的分別,并不算很美好。
可能在想某個晚上從大洋彼岸打來的電話,電話彼端好久都沒有出聲,正當他打算掛斷的時候,那邊才傳來輕微的啜泣。
“我拿到工簽了。”通話里,女人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我不會再回國了,趙漣清。”
而他說:“恭喜你。”
那邊沉默了片刻,而后便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學校的禮堂映入眼簾。峰南高中的老禮堂和教學樓一樣,也是當時流行的紅磚碧瓦。經過幾十年的風吹日曬,墻體已經斑駁,不少地方的紅色已經黯淡。屋頂的瓦片也不再整齊,長著幾簇頑強的野草。
禮堂的門窗是木質的,油漆大多已經褪色,露出深淺不一的木紋。門前幾級臺階坑洼不平,邊緣也磨得沒了棱角。盛夏暖暖的陽光灑落,給它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更添了幾分古樸與厚重。
這座老禮堂已經是歷史建筑,之前學校曾經有一筆經費想要重新修繕,學生們激烈反對,最終被文物保護協會的人攔了下來。于是,這筆錢花在了內部設施升級上。
比如說安裝了中央空調、重新鋪了木地板,在悶熱的幾百人的場子里,效果十分驚艷。
進到了禮堂里面,兩個人緊牽的手才松開。一開始看到聞榮的時候,沈念下意識想要抽回手,趙漣清卻收緊力氣,將她的掌心牽得更緊。
聞榮看到了,也沒說什么,來到禮堂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入座。
學校簡單排了下座次,沈念和趙漣清的位置前兩排,但兩個人沒能坐在一起——趙漣清在第一排,靠近幾個校領導,沈念的稍微靠后一些,在第二排的前列。
兩個人分開的時候,趙漣清問她要不要自己和別人換下位置,坐到她身邊來。沈念搖搖頭。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被學弟學妹看到了多不好。”
趙漣清道:“照顧自家妹妹理所當然。”
“哎呀,你別操心啦,快點去落座吧趙總。”小姑娘紅了紅臉,伸手把他推開:“校長正找你呢,你快過去,快點。”
趙漣清落寞地走了。
小姑娘舒了口氣,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雖然不在同一排,但離得也不遠。她一抬頭,便能看到哥哥的背影。果然,他一走過去,一群校領導便站了起來,過來同他握手。
今天算是正式場合,趙漣清穿了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寬闊的肩膀將西裝撐得恰到好處,沒有一絲褶皺。腰身緊致,清晰勾勒出線條流暢的腰腹,良好的飲食習慣讓那里沒有一絲贅肉。兩條大長腿筆直修長,西褲下的輪廓若隱若現。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飽滿結實的胸膛,胸前系的是那條寶藍色的桑蠶絲領帶,搭配一枚小巧玲瓏的領帶夾,看起來十分禁欲,又讓人想要招惹。
男人風度翩翩地大步走過去,同一群老態龍鐘的領導層握手,臉上掛著完美無缺的笑容。
一行人站著寒暄了一會兒才坐下。
沈念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
她其實很少見到趙漣清在社交場合的商務面孔,因為他是她的哥哥,他不必穿著西裝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他真心實意地愛她,為她洗手做羹飯,溫柔地低下頭舔走她的眼淚和最不堪的地方。
方才的趙漣清像一把出鞘利劍,任誰看到了都會夸他一句“儀表非凡,年少有為”,完美得360度毫無死角。
在她身邊的趙漣清是鮮活的,真實的、柔軟而不設防的。
早上起來頭發會亂糟糟,加班過度會掛著黑眼圈,接吻的時候會忍不住笑場,喜歡吃番茄也喜歡聽她喊他‘漣清’。她的哥哥,她的趙漣清,是如此惹人喜愛的人。她的一整顆心都被他塞滿了,就連坐在他身后看著他毛絨的后腦勺,都覺得無比滿足。
但是這樣的生活還有多久?
已經填寫的那張報名表變成了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會掉下來,把她平靜的生活砸得粉身碎骨。
她其實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把這件事情告訴趙漣清,萬一她沒有被選上呢?入選名單下周才會公布,她不想徒勞制造焦慮,更不想看到他難過的樣子。
但這一周,她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擾,每天腦子里都在演算不同的方案和導致的不同后果。最后只能得出她不愿面對的結果。
想到這里,沈念忍不住看著方才被他緊牽的那只手,似乎還殘存著他掌心的溫熱,令她眷戀不已,回味無窮。
趙漣清啊,她的趙漣清。
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人生,她的一切。
可如今,金光閃閃的理想橫插一腳,逼她作出抉擇。
她該怎么辦才好?
命運為何對她如此殘忍,讓她自信滿滿地走了那么遠,才發現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呢?
第122章 牛軋糖“你現在在我眼里也是小朋友。……
校慶典禮兩個小時就結束了。
和大多數典禮的流程一樣,先是一輪領導講話,后是優秀校友發言,最后是學生們的文藝匯演。看著舞臺上青春活力的學弟學妹,沈念想起自己讀高中的時候,也曾對這個禮堂很是好奇,但可惜平日里這里并不對外開放,她們那三年也沒有趕上十年一屆的校慶日。
沒想到第一次進到這個大禮堂,竟然是以優秀校友的身份。
結束后,兩個人推掉了一些飯局邀約,從學校逛了一圈后就離開了。
高中生活對于沈念來說,算不上什么很美好的回憶,學業壓力大,考試又多又難,趙漣清也不在身邊,她白天被學習壓得喘不上氣,放學后又被困在思念里,全靠每晚一通的電話支持她好好活下去。
那時候她很瘦,接近一米七的個頭才90斤,吃一點東西就飽了。陳雅路心疼得不得了,導致她現在一看到沈念就ptsd,非得問問她吃胖了沒有、好好吃飯了沒有。
對趙漣清而言恐怕也是如此。那三年,北津往返申城的高鐵票攢了厚厚一沓。他總是坐最早的一列車來,最晚的一列車走。
走的時候最為煎熬,他不能像妹妹那樣哭,也不能像小孩子一樣鬧,他只能拖著行李箱在行李安檢口抱一抱她,告訴她下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于是漫長的等待便開始了,像一塊被拉扯得很長的橡皮泥,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每分每秒都好似刀子在手臂上割來割去,再相見時已經是刀疤遍布,鮮血淋漓。
天色漸晚,馬上就到放學時分,盛夏的日頭浮現出些許疲態,鋒利的日光軟化為金燦燦的余暉。沈念在教學樓一樓看到了光榮榜,上面貼著是各年級前十名的照片,當時她和陳雅路總是會出現在前兩位。
趙漣清更不用說,高中三年他霸榜三年,牢牢占據第一的位置,穩如泰山。
看著上面陌生稚嫩的面孔,小姑娘感慨萬千。
“這些學生看著好小,完全就是小孩子呀。當初我讀高中的時候,總以為自己已經是大人了。”
趙漣清笑著看著她:“你現在在我眼里也是小朋友。”
沈念伸手戳了他一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西裝,十分正式,她穿著半袖連衣裙,看起來像個學生。
但兩個人的影子湊到一起,看起來還挺搭的。
小姑娘偷偷勾起唇角。
……
這次回到峰南,他們打算呆四天,周末再加上周一、周二兩天,都住在家屬院老房子里。
小鎮的時間流速總是緩慢的,和日新月異的申城比,這里與離開時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家屬院重新翻新了一下,大樓外斑駁的墻皮刷了層淡黃色的油漆,樓道里黑色的細柵欄刷成了白色,院子里依舊種滿了郁郁蔥蔥的梧桐樹,樹下依舊停著亂七八糟的自行車、電瓶車,也不上鎖,大大咧咧地擠成一團。
趙漣清找到車位,將車子停穩。沈念從車上下來,懷念地打量著四周。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家屬院的每條路她都走過無數遍,每個單元樓她都熟悉。不遠處的員工食堂雖然翻新了,貼了一層白色的瓷磚,但背后的大煙囪還在;路邊的梧桐樹懶洋洋地舒展枝葉,她小時候很害怕走下面過,因為有一年蟲災,樹下掉了很多毛毛蟲;靠近小區最里側的單元樓不怎么得光照,總是看起來黑漆漆的,她曾經和舒凡還有陳雅路打過賭去里面探險,結果剛一靠近單元門洞就嚇得滋哇亂叫,扭頭就跑。
“走吧,回去先吃點東西。”
趙漣清拍拍她的腦袋瓜,將她喚回神。
老趙分配的房子在5樓,沒有電梯。
這兩年兩個人住習慣了公寓,很少有機會爬樓梯。趙漣清平時經常運動,這幾層樓不在話下,然而沈念爬到三樓已經氣喘吁吁,拽著哥哥的西裝外套才勉強爬了上來。
“看來今后得讓你跟我一起去健身了。”趙漣清掏出鑰匙,窸窸窣窣作響:“還能稍微增肌,你現在太瘦。”
“要上鏡呀~”小姑娘撇撇嘴,上面涂著精致的果凍般的唇膏。
她本就骨架小,腰很細,大腿也沒多少肉,手腕更不用說,他一只手可以攥住她的兩條胳膊,把她摁在身下動彈不得。
想到了微妙的地方,趙漣清輕輕吸了一口氣,打開了墨綠色的防盜門。
屋子還和離開時一樣,或許是提前喊了清潔打掃,地板干干凈凈,窗戶也在通著風,看不出長期空置的痕跡。客廳里那條藍色沙發巾還搭在沙發上,沈念離開時是什么模樣,現在還是什么模樣,褶皺都沒變化。
小姑娘莫名興奮地走進去,像是第一天來到這里似的,四處打量。
趙漣清徑直來到到廚房,將買好的菜塞進冰箱,叮囑道:“先去洗手,準備吃飯。”
“哥!不知道是不是我好久沒回來,我覺得這個房子好小呀。”
“一直都挺小的,你以前沒察覺嗎?”
“那時候覺得挺大呢。”
90多平的房間,實際上可利用的空間也就80平左右,硬是隔出來一個客廳、一個餐廳、一間書房和兩間臥室。
小時候一點都不覺得擠,但現在一想,空間確實不夠用。
她的臥室是原本的次臥,只能擺下一張小床、一張學習桌。客廳的沙發也只能坐下兩個人,大部分時候老趙看到她和趙漣清擠在一起看動畫片,他就會去餐桌上坐。
“刺啦”一聲,番茄倒進了熱油里,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趙漣清開始做飯。
他身上還穿著襯衫,只是將外面的西裝外套換成了圍裙,結實的身體站在灶臺前,看起來別有一番風情。沈念湊近,把臉頰貼在他背上。
“怎么了?”溫柔的聲音傳來:“離遠一些,當心油濺上來。”
“沒什么事呀。”她像只樹袋熊一樣從身后抱住他:“就是覺得哥你系著圍裙做飯的樣子好賢惠,有種媽媽的感覺。”
兩個人工作忙起來以后,趙漣清做飯的機會也少了,基本上只給她做一點,自己吃減脂餐。上一次開火炒菜是什么時候,已經不記得了。
以前趙漣清熱衷于給她做各式各樣的蒸蛋,自己啃番茄,她能干掉兩小盅,他能啃三四個。現在他榮升趙總,飯局越來越多,想見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大部分時候回到家已經是夜色正濃,她已經在報社的食堂里解決了晚餐。
但她其實也很忙,這份工作注定要舟車勞頓,不能時時顧家。
未來還有可能要去拉赫維……
想到這里,方才還雀躍的心情頓時被潑了一層冷水。她眼神黯淡了片刻,閉上眼睛,頗為依戀地聞了下他的襯衣,香香的。
不一會兒,晚飯大功告成。趙漣清做了三菜一湯,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白灼河蝦,外加一份在熟食店買的熏魚。湯就是小米粥,金燦燦香噴噴。
聞到飯香,沈念立刻就餓了,挨著趙漣清落座。兩個人好久都沒有坐在一起吃飯,這頓飯吃得非常香。
她愛吃小河蝦,他不停地給她夾,米飯上很快摞起小山。沈念吃著吃著,冷不丁道:“哥,你還記不記得,一開始你學做飯的時候,只會做簡單的家常菜。”
“是嗎?現在你覺得怎么樣,廚藝有進步嗎?”
“那是當然,你現在做的飯比外面的飯店都好吃。”
趙漣清笑了笑:“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喜歡。”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做的。”
小姑娘今天有些不對勁,方才做飯的時候,就寸步不離地黏著他不放,現在又開始不停地對他撒嬌。雖然平日里她也粘人,但不會像這樣有種不安感。
她不愿意講,他也不會問,只能多費點心思,把她的心緒都揣摩清楚。
趙漣清不動聲色地開口:“最近工作如何,新部門的同事都還好相處嗎?”
“還行,大家都很忙,平時也不怎么打交道。”沈念慢條斯理地嚼著小蝦:“工作也就那樣吧,一直都挺忙。”
看來不是因為工作和同事。
“你的那兩位小伙伴呢?最近又和他們聯系了嗎?”
小姑娘緊張地瞥了他一眼:“小路最近忙著準備論文,舒凡也回北津了,我也不好意思頻繁騷擾他們,最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
那也不是朋友。
趙漣清沉思了一會兒,默默給自己夾了一筷子番茄。
那就是自己了。
她是因為他而苦惱。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她絕不能因為他而不開心。趙漣清正在想怎么給小貓順順毛,小姑娘已經吃飽,把碗放進水槽,擰開水龍頭。
這時,趙漣清走了過來,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這些我來就好。你去休息吧。”他道:“茶幾上有你喜歡吃的牛軋糖。”
……
不久,廚房里響起了洗刷的聲音,叮叮當當、嘩嘩啦啦作響。
沈念乖乖聽話,來到了沙發坐著,心緒如麻。
什么時候和哥哥坦白呢?
該怎么開口,又該怎么解釋?哥哥會不會怪罪她一時沖動?可是她不是,她糾結了很久,想了很久,下了重大的決心才填寫了報名表。
可是,派遣的名單還沒確定,她也只是填了報名表而已,這種懸而未決的感覺真是討厭。
小姑娘嘆了口氣,倒在沙發上,打了個滾。
要不要等一切都成定局了,再告訴他?
這個念頭想起的瞬間,又很快被她打消。這樣很不好,太狡猾,對趙漣清太不公平。
她想著想著便出了神,牛軋糖突然從手心滾落,掉在地上咕嚕嚕地滾遠。她一骨碌從沙發上起身,挪著腳步去撿。
糖果像是長了腿,一路往前,最終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沈念撿起糖,抬起頭,發現那是趙漣清的書房。
第123章 書房的秘密“一張不落地看完了。”……
鬼使神差一般,她抬起手,擰開了書房的門把手。
門沒有鎖,“吱呀”一聲開了。
沈念扭過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趙漣清正將濕漉漉的碗放到了瀝水架上,雪白的瓷碗在他手中像一捧雪。
書房的門又悄無聲息地關上,方才還站在門口的小姑娘沒了蹤影。
“啪嗒”一聲,頂燈閃了閃,潑下暖黃色的燈光將這個小小的書房照亮。這里依舊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正中央是一張寬大的書桌,背后是一張小小的書架,幾乎占了整個房間三分之二的面積,朝北的窗戶光照不佳,所以這里要時時刻刻開著燈。
因為之前沒有打算當成臥室來用,所以留給床鋪的空間很少,只能塞一張窄窄的一米寬的單人床,貼著墻,局促地托舉著少年日復一日拔高的身體。
趙漣清喜歡藍色,小床的三件套都是藍色的,被清潔阿姨洗得干干凈凈,曬得暖暖和和。沈念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和記憶里一樣柔軟的觸感——這張小床有點窄小,老趙鋪了好
幾層床褥,為了讓趙漣清能睡得舒服些。后來他要去讀研究生,臨行前的那個暑假他們兩個人基本上都在這張床上一起睡。
那時候的哥哥個頭已經超過一米八,大大的一只抱著纖瘦的她,兩個人的身體把床占得滿滿當當,稍微一翻身就要掉下去,所以必須得擁抱在一起。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處,伴著他的心跳聲入眠。他的下巴放在她的頭頂,即使睡熟了,也會下意識地蹭一蹭,保護著懷里年幼而脆弱的小動物。
那時候的沈念曾經無數次在夜晚里醒來,祈求明天的太陽不要升起,這樣距離分別就會更慢一些。但是太陽很殘忍,每次都要把新的一天帶過來,讓她的祈禱像是玩笑。
那時候她小心翼翼地仰起頭,想要親吻到他的嘴唇,卻只敢趁他熟睡的時候,閉上眼睛感受他輕盈的鼻息。
那時候也好,這時候也好,她依舊不舍得分離。
只是這次分離的人變成了她,她終于可以體會到當時趙漣清的心情,是不舍、痛苦和內疚,卻又為了前途或理想,不得不去做。
沈念突然覺得有些煩悶,心臟跳得有些過快,于是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對著夜色深吸一口氣。
新鮮的空氣讓她好受了一些,也冷靜不少。
她關上窗戶,又來到書架旁,上面擺放的都是趙漣清買的一些課外書、教材和錯題集。這個人雖然腦子很聰明,但學習上的功夫一點都沒少下。他高中走讀,每天放學回到家已經很晚,吃了晚飯就泡在書房里刷題。
周末的時候也不怎么愛玩,除了在寫作業,就是補覺。
沈念拉開書桌椅子,緩緩坐下,上面有些涼,冬天的時候趙漣清會在上面放一個軟墊,寫作業的時候會暖和一些。書桌是實木的,寬大結實,之前這上面會摞一層又一層的教科書和試卷,沈念來騷擾他的時候,經常要從書海里尋找他。
現在,這張桌子干凈光滑,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那些試卷都去哪兒了?
她低下頭,看到了書桌自帶的抽屜柜,好奇地拉了拉。竟然是上鎖的。
是密碼鎖,最上層的抽屜上有一個可以撥動的數字齒輪,一共四位數。她不知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心虛地瞥了瞥鎖好的大門。
心臟砰砰直跳,在寂靜的書房里,有些刺耳。
首先試的是趙漣清的生日「0131」,密碼錯誤。
她又試了下自己的生日「0701」,“咔吧”一聲,抽屜打開了。
小姑娘愣怔了一下,又覺得有些合理,她也經常拿哥哥的生日當作密碼。
抽屜一共三層,最上層是一疊厚厚的試卷,看起來有些年份,卻保存得干凈平整,只是邊角有些泛黃。
沈念拿出幾張看了看,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她小學時的作文試卷。這個試卷是她有史以來拿的最低分,因為她寫跑題了——命題是“我的媽媽”,她寫的是趙漣清。
就是因為這件事情,趙漣清還給她煞有介事地買了本生理衛生書,現在看來有些小題大做,畢竟她現在喊他哥喊他趙漣清也喊他媽媽,此人已能面不紅心不跳地應下。
習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沈念笑了笑,頗為懷念地把作文看了一遍。措辭雖然稚嫩,卻感情真摯,應該拿個滿分才是。
她又繼續翻起抽屜來,不知是他收納有問題還是她的東西沒地方放,里面竟然都是她的卷子。從小學到初中厚厚一摞,把三層抽屜都塞滿了。試卷之下還有她的一些涂鴉,趙漣清也不知道從哪兒搜刮來的,連她小時候在老趙的值班日志上畫的小貓蛋黃都被他整整齊齊地裁下來,存放在里面。
抽屜像是一個巨大的金礦,她樂此不疲地翻閱著,仔仔細細地淘金——里面有她小學時流行的碎花蕾絲皮筋、有她初中用了一半的涂改液,還有她買的動漫存錢罐(里面沒有一分錢)、她高中癡迷電視劇時,和陳雅路一起買的女主同款辮繩手鏈(陳雅路買了男主的)……
她看著這些東西,時而懷念,時而想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青春期的自己,隔著漫長的時光與那時候的沈念對話。于是起了勁,她連抽屜的角落都沒放過,在最下層的抽屜里找打了一個扣著扣子的鐵皮鉛筆盒。
看起來像個寶貝。
沈念滿懷期待地打開后,發現那是一只手機。
七八年前的款式,現在來看,有些過于笨重。是趙漣清上大學的時候在用的那只。
她不抱希望地摁了下開機鍵,手機竟然還有電,屏幕瞬間亮了起來,壁紙上的少女似乎在等公交車,有些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著天空發呆。
是自己的照片。
哥哥那時候的手機屏保,是自己的照片。
心頭劃過一絲酥酥麻麻的電流,讓她的指尖變得滾燙,仿佛是點燃了一簇火苗。沈念的面頰滾燙,耳朵發紅,懷揣著某種莫名的預感,點開了相冊。
密密麻麻的照片出現在眼前,如同一汪住滿了魚群的汪洋,里面大概有三千多張照片,除卻極小一部分的高鐵票和機票截圖外,剩下的全是她的照片和聊天記錄。
她睡覺的樣子、吃飯的樣子、背著書包垂頭喪氣的樣子、坐在客廳全神貫注看狗血劇的樣子、站在車站送行久久不肯離開的樣子……有她發給他的甜甜的自拍,十七八歲的少女滿臉膠原蛋白,即使沒有化妝,也漂亮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有她和他聊天的截圖,她問他下次什么時候回來;她第一次參加軍訓被曬黑,發了滿屏幕小貓哭泣的表情包;她莫名其妙地丟下一個句號,他回了一個問號;她喊他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全是她,都是她,滿滿當當、密密麻麻全是她。
幾千張照片,橫跨她初中到高中,他就這么日以繼夜地拍下她逐漸成長、長大、成熟的樣子,無微不至,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他舉起手機,用鏡頭對準了她,記錄下她的模樣。
在分別后每一個日日夜夜品味、回溯、反芻,緩解彼此血肉模糊的痛苦和思念。
可為什么?為什么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不肯告訴她?
明明趙漣清這個人,離開她根本不行。
為什么一開始要推開她呢?
“啪嗒”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沈念被這聲脆響驚醒,才發覺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她剛想把手機撿起來,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一條視頻,響亮的聲音頓時在安靜的書房里響起。
“哥哥……哥哥……”
還在上高中的小人兒睡的正熟,趴在哥哥的枕邊,發出夢囈。畫外音里,依稀能聽到趙漣清的腳步聲。
“別走……”
腳步來到了她熟睡的床邊,緊接著鏡頭里出現了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趙漣清用很輕的聲音說:“對不起。”
沈念的眼睛里迅速蔓延上一層薄薄的淚光。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明明是她要他去北津。
明明是她讓他放棄了那么好的高考成績。
明明是她差點讓他淪為平庸,毀掉了他的夢想和他光明璀
璨的人生。
為什么說對不起的人卻是你呢?
她吸了吸鼻子,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迅速撿起手機,直起身子。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書房的大門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了。
視頻里的男人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
或許是燈光昏暗,外面的夜色侵染了進來,讓趙漣清的臉上出現了如同驟雨前晦暗不明的神色。沈念從書桌后起身,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突然笑了,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聲音帶著無奈。
“終于還是被你發現了。”
沈念怔怔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沒有再說話,反手“嘭”地關上門,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
方才還在一起吃飯、親密無間的哥哥,此時突然有幾分令人心悸的感覺,那幾步似乎是踩在了她的心頭,將她柔軟的心房踩出一個又一個下陷的腳印。
終于,他來到了沈念面前,眉眼含笑,但是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
暖黃色的光芒勾勒著他溫柔的眉眼,好似給他鍍了一層往日陳舊的濾鏡。趙漣清掃了眼凌亂的抽屜,勾起薄薄的唇角:“我的妹妹這么聰明,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全都被你找到。我藏了這么久的東西,你全都看完了嗎?”
沈念點點頭。
“一張不落地看完了。”
她舉起手中的手機,上面還在播放著他偷拍的視頻:“我還看完了這部手機的相冊。”
趙漣清的瞳孔顫了顫,唇角的笑意終于熄滅,脆弱而又平靜地看著她。
像是被人摔了一地粉身碎骨的水晶,凄慘又美麗。
“那你告訴你,現在是什么感受?”他狀似冷靜地問她:“不要說謊,念念。告訴我你現在最真實的感受。”
小姑娘沒有立刻回答,“咣當”一聲把手機丟到桌上,空出兩只手來抱住了面前的男人。他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接住了她柔軟的身體
“我很喜歡。”
琥珀色的瞳孔難以置信地縮小,變成一枚銳利的針。
“我很喜歡哥哥對我這樣做。”懷里小人兒顫抖道:“所以你問我是什么感受?實話實說,一想到哥哥這么愛我,我就現在幸福得不行,興奮得不行。”
第124章 摯愛“因為我愛你。”
趙漣清曾經有過很多冷酷幻想。
倘若念念洞悉了他那些隱秘、不堪示人的心思,會作何反應?多數時候,他腦海中的小姑娘會流露出恐懼神情,望向他的目光仿若將他視作怪物。
又或許是憤怒,直接甩給他一巴掌,決然轉身離去。
但不是這樣,不是這般溫順地像綿羊一樣依偎在他懷里,用腦袋蹭著他,鼻子嗅著他,好像一只小狗,一只對他完全信賴的小狗。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地愣在當場,腳下是被她翻出來的試卷,同他的偽裝一樣狼藉。
“我說了,不要說謊……”趙漣清不知所措地抱著她,仿若要再三確認,又重復了一遍:“不要騙我念念,一個字都不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
她抬起頭,捧著他的臉,看到了他無法掩飾的所有脆弱。
“哥哥,你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他眸光微閃,雙唇緊抿,緘默不語。
“那么多照片,那么多視頻,我們的聊天記錄,甚至我的自拍你都有。我小時候寫的試卷、草稿紙你也都珍存,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她不依不饒,剖析著他的心臟,一層又一層地揭開他虛假的偽裝:“哥哥,告訴我,求求你。”
“因為……”他的聲線顫抖著,眼神渙散,好似剛從一場深沉的睡眠中喚醒:“因為……”
趙漣清是個懦弱的人。
他心思深沉,給自己戴上厚厚的面具,將所有想要走近他心里的人拒之門外。
小小的孩子過早失去母親,父親又忙碌木訥,對他關注甚少。他不知道被毫無保留地愛著是什么感覺,所以他只能把小小的自己塞進心里最柔軟最隱秘的位置,跟他說“噓,外面很危險,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被人發現。”
不要被發現,不要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會代替你,變成無所不能的大人,變成讓所有人省心的乖孩子,來保護小小的你。
后來,沈念出現,她像是剛剛睜眼的幼鳥一樣索取著愛,她渴望他,需要他,離不開他。他內心缺失的部分得到了滿足,沈念就是他人生里契合無比的那塊拼圖。
于是他們拼合在一起,嚴絲合縫。
他們相依為命,相濡以沫。
他們離不開彼此,理所應當。
她是他的妹妹,小而珍貴的寶貝,他聽到心里那個小人兒終于發現了同類,歡呼雀躍著,和他說趙漣清,你終于找到活著的理由了,你的生命里終于出現第二個需要你保護的人了!
他愛她,全身心地愛她,可以拋棄生命與一切為敵地愛她。
而她逐漸成長,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在他嚴密的注視下成熟,像一顆桃子,從含苞待放的花蕾,蛻變成為粉嫩誘人、香氣四溢的果實。
某一天,這顆果實把自己湊到了他的唇邊,單純無害地問他:“哥哥,要不要嘗嘗我?”
他心想,自己怎么會做這種事?真是惡心,她是顆完美無瑕的桃子,誰都不能對她產生饑餓感,一只小蟲、一只小鳥都不能玷污她——他自己更不可以!
可誰知道她如此聰明,他們相依為命了將近二十年,她很容易就找到他的弱點,讓他低下頭顱,步步退讓,終于有一天,他把桃子摘了。
沒有吃掉。
卻日復一日地觀賞,把玩,嗅著她成熟香甜的味道,隔著薄薄的桃子皮親吻多汁的果肉,把吞食吮汁的丑陋欲望拼命壓抑下來。
直到現在,她發覺了他的欲望,把他的牢不可破的心墻悉數炸碎,看到了里面柔軟的、懵懂的、未曾見過天日的小人兒。
小小的孩子,看到了她。
“哥哥?”
甜美的聲音換回了他的神智,趙漣清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她一點點逼退到了書桌旁,身體卡在桌子和她中間動彈不得。
她明亮而濕潤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小小的影子。
“你的新手機里也有我的照片嗎?”
他點點頭。
“你喜歡嗎?”
他又點點頭。
“我也喜歡,就像我高中的時候,必須要抱著你的襯衣才能睡覺一樣。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味道對我來說,就是最有安全感的巢。我們早就無法離開彼此了,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去生活。”
她甚至沒有說是正常的“兄妹”,而是“人”。
他們本該在一起,命中注定離不開彼此,哪怕是短暫的出差,都要靠著彼此的視頻和氣味才能好好活下來。
這可怎么辦啊?這個稀薄的世界允許如此濃稠的愛意出現嗎?
“所以哥哥,你瞧——”她伸出手,緩緩覆蓋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激烈的心跳聲擊打著她的掌心:“我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給了你這么多的勇氣,所以你有沒有什么話,想跟我講?”
趙漣清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垂下眸光,勾起唇角。
一束月光從窗前探入,灑下輕盈的銀輝,照在他淺色的發絲上,發梢熠熠發光,像是灑了一層細碎的星子。
“因為我愛你。”
他湊到她的面頰旁,吻了吻她的唇角,囁嚅道:“我愛你。”
唇瓣覆蓋上對方的溫熱,沈念在他懷里,像是幼鳥一樣抖動了一下,伸手攬住了他的脖頸。她終于聽到了這三個字,像是一股溫水順著耳后流到脊椎,舒服又戰栗,令她幾乎要在這一瞬間融化。
“我也是。”她激烈地回吻他,撬開他的唇瓣,攥緊他的襯衣,在短暫的換氣的空隙中輕輕呢喃:“我愛你,哥哥……哥哥……不要離開我……”
月光如水,澄澈明亮,薄如蟬翼,將他們交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宛如兩團相融的墨彩。
趙漣清閉上了眼睛,一只手捧著她的臉,另只手攬著她的腰,將她緊緊地裹在懷中,兇狠而又用力地吻著她。他們好像從來沒有親吻過彼此,好似從來沒有嘗過彼此的味道一樣,這個吻如此的綿長、深刻而又竭盡全力,讓他們渾身上下都染上了對方的味道,無法掙脫、無法逃離的體溫形成了堅不可摧的枷鎖,直至氣竭到最后一刻才分開唇瓣,那一瞬間他們發誓,幾乎看到了死神的鐮刀。
小小的書房里響起了兩個人紊亂的喘息聲,像是勾人的羽毛,將他們的視線又吸引到罪魁禍首身上——飽滿而又溫熱的唇瓣。
于是,在短暫汲取了幾秒鐘氧氣,讓呼吸系統稍稍恢復正常后,他們再度吻在一起。這次,趙漣清抱著她,將她輕輕放在書桌上,自己仰頭,仿若一個虔誠的信徒,親吻著他命運的恩澤。沈念雙臂環抱住他寬厚的肩膀,像小貓般揪著他的襯衣,將那熨燙平整、價值不菲的面料抓得皺皺巴巴。
這種感覺,美妙得如同一場難以抗拒的盛宴。
像是某種嘗不夠,戒不掉的食物,迫不得已分開唇瓣吸氣時,僅僅一秒的間隙,都會讓人感到失落,而后又迫不及待地再度貼合,以一種近乎要將對方融入自己身體的熱烈,啃咬著彼此的唇瓣。
書房狹小而靜謐,沉悶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
擠壓沙拉醬的聲音響得令人面紅耳赤。
可是停不下來,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即使下一秒就要死去也不能將這個吻打斷。他們的唇舌已經探索到了能抵達的地方的極限,再深一些的話,這張書桌便不太合適了。趙漣清直起身子,將她一把抱起來。
沈念嘟囔了一聲,似乎不愿分開,抬起小臉就朝他的下巴處湊去。于是他只能一邊吻著她,一邊穩穩當當地抱著她,繞開地上的狼藉朝床上走去。然后“咯吱”一響,這張狹窄的單人床無辜地承擔起兩個人的重量,痛苦地發出刺耳的抗議。
但是抗議無效。
他們無暇顧及其他。
整個地球毀滅掉也好,猛犸象復活也好,法棍合奏《梁祝》還是《拉德斯基進行曲》,這些統統都無所謂,無所謂,他們終于坦誠了心意,他們終于擁有了全世界最最親愛的人,此生不可或缺的愛人啊,他們的靈魂就像拼圖一樣被填滿了,這種至高無上的感覺,查盡詞庫也無法精準地形容出來,只有他們擁抱著親吻著的彼此才能深刻體會。
盛夏的夜晚足夠溫暖,不會輕易著涼。
他們的十指深深地嵌在一起,藍色的被褥皺成一朵小花。
他們的眼睛看著彼此,仿佛雪白的浪花相遇、碰撞、融為一體。
趙漣清無比溫柔,無比緩慢,無比沉溺地對待她。而她像初生的牛犢,勇氣充沛,尚未學會年長者的沉穩和游刃有余,不耐煩了就咬住他的肩膀,試圖用輕微的疼痛去刺激他。
可他在這個時候,絕不會如她心意。
他是如此珍惜她,即使她紅著眼睛,兇巴巴地瞪著波光瀲滟的杏核眼,他也絕不會亂下節奏,一邊耐心地幫她做著準備,一邊溫柔地哄:“聽話,念念,不要著急。”
她張口便咬住了他喉嚨,尖銳的牙齒輕輕地廝磨。而他只是低下頭,吻去了她被折磨出來的汗水。
“乖寶寶、乖寶寶,看著我。”
沈念松開口,緊張地咬住唇瓣。
趙漣清撫摸著她的臉,輕輕地啄著她的鼻尖、唇角和眉心。
“別怕,別怕……”
一瞬間,窗外響起一道尖銳的車鳴,遮住了她的聲音。
爾后,她的身體重重落在藍色的被褥上,恰似一顆熟透的果子從枝頭墜落,烏黑的發絲凌亂地散落在枕頭上,仿若一團肆意潑灑的、刺目的墨痕。
沈念的眼神渙散了一瞬,好一會兒才重新聚焦,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容。他如此溫柔地看著她,像是母親在看待自己的孩子,漂亮的面容在黑夜中像是一副精細的工筆畫。
“寶寶,還好嗎?難受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搖搖頭,把眼淚也搖了出來,落得耳朵上、頭發上到處都是。
“沒有,一切都好,我、我只是……”沈念哽咽著,抬起手,貼上趙漣清的臉頰:“我只是太愛你了。”
愛意在心頭涌動,積蓄在胸口,飽脹得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生平第一次發覺,原來愛一個人會有窒息溺水的感覺,心臟仿佛不堪重負,在腦海中拉響警報。
趙漣清輕輕勾起唇角,伸手撫摸著她的眼睛:“別怕,感受我。”
她顫抖著閉上雙眼。
“我是存在的,就在你身邊,哪里都不去。”他湊到她的心跳處,輕聲道。
這一刻,時間好似靜止,萬籟俱寂,萬物熄聲。
他們二人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整個世界紛紛退讓,什么愛恨癡纏、悲歡離合、俗男怨女,統統都不重要了。
第125章 沉淪“小討厭鬼……”
兄妹倆原本計劃在峰南呆四天,第一天參加校慶,第二天和老友聚一聚,順便逛一逛城區。
然而,這四天他們完全沒能踏出家門一步。
原因很簡單,他們太黏彼此了。
沈念好了傷疤忘了疼,四天里幾乎很少有清醒的時候,每次醒來要么在書房單人床上,要么在沙發,要么在側臥,兩個人蜷縮在小小的空間中,頭挨著頭,身體依偎著身體,潮濕黏膩的呼吸糾纏不休。
身上倒是沒什么異樣,她意識模糊、仿佛淹沒在水里的時候,趙漣清會抱著她幫她洗漱,耐心地把她像一顆桃子一樣抹上沐浴露,洗得干干凈凈,頭發也耐著心思給她一點點梳順。
然后去廚房倒一杯蜂蜜水,哄著她喝下,讓她不至于脫水,也保護好嗓子。
當然這都是正常情況下,趙漣清也有失控的時候,比如說他們坦白心意的那個晚上,他好似不知饜足一般,整晚都在不停地糾纏她,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完全沒有睡,也沒有心思睡,視線所及全是他那雙溫柔的好似琥珀般的眼睛。
在某一個瞬間,那枚琥珀里盛滿了眼淚,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她意亂神迷,喘不過氣來,依舊抬起手,抹去他的眼淚。
“別哭了哥哥。”
趙漣清垂下頭,悶聲在她耳邊說了一聲好。
“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這句話說的有歧義,男人的臉頓時染上一抹薄粉。
他到了這個年紀,很少有害羞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他卻顯得有些局促,像是一個在大街上突然被人扒去西裝外套的體面白領。
明明在方才幾乎要將她每一寸皮膚都吻遍的人是他,也如此落實的人也是他。
她壞心眼兒地笑著,杏核眼里裝滿了得逞的狡黠。
“小討厭鬼……”
他這么喊她。
“那你討厭我不啦?”
“放在手心里還來不及呢。”
“那你是大騙子。”
他們有著諸多此類看似無營養的對話。因為彼此太過熟悉,人生中的19年都親密無間地黏連在一起,所以他們相處的方式,并不像普通情侶之間那般你儂我儂、熱烈似火。他們太了解彼此,也太愛彼此了,這種愛遠非單純的愛情所能簡單比擬。
趙漣清抱緊她,帶著她一同淹沒在波濤洶涌的汪洋之中,隨著浪花起伏、沉淪。沈念很快便沒心思嘲弄他了,她變成了濕漉漉的小鳥,羽毛全被打濕了,可憐地縮在他的懷里。
那一晚上,她不知道有幾分清醒,依稀記得時而看到他線條流暢的下巴,時而看到窗外的繁星,時而看到柔軟的床鋪,時而看到小時候被她涂鴉過的白墻。到最后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失去意識,沉入夢鄉。
第二天醒來,趙漣清還在熟睡。
他睡得極深、極沉,呼吸輕盈而均勻。這是她最佩服的一點,趙漣清是她見識過的睡覺最安靜的人,幾乎安靜得如同沉睡的雕塑,若不是還有細微的鼻息,她都不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雖然經常保持運動讓他昨天的表現力十分驚人,但也著實勞累了,她伸懶腰的動靜竟然沒有吵醒他。
但這個懶腰伸到一半,她的腰和大腿開始抗議起來。
沈念“嘶”了一聲,伸手揉了揉。
身側的人皺了皺眉頭,悶哼一聲,伸手把她抱住,重新塞進懷里。
這時候,小姑娘才發覺一件很恐怖的事情,這種事情只有在某些小說里才會出現,從來不會在現實里發生過,除非是天賦異稟,但當下的確是發生在她身上了——法棍還沒有離開。
沈念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巨大猩紅的“Jesus”。
怪不得伸懶腰的時候感覺很奇怪……
哥哥,就是那個天賦異稟的人吧。
而她是一枚被串好的烤串。
起床洗漱好,沈念在廚房騷擾哥哥做早餐的時候,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趙漣清的臉上再次浮現出可疑的紅暈。
沈念說,原來哥哥這么愛我呀,男人伸手捏住
了她的臉頰,讓她的嘴巴嘟了起來,像一粒豎著的花生。
“早上想吃荷包蛋還是煎蛋?”
沈念艱難開口:“建讀(煎蛋)。”
“好。乖乖去餐桌坐著,馬上就好。”
他松開手之前,另只手里已經拿了一顆雞蛋。于是他一邊單手打蛋,一邊捏起她的臉頰,低頭吻住了她嘟在一起的唇。
沈念在感受到那抹柔軟溫熱的觸感的同時,聽到了雞蛋落在煎鍋滋啦滋啦的聲音。
……
這四天也不全然都在做這種事。
至少最后一天,他們還是從家里走了出來,融入到人類社會里。
中午他們出門去吃了家屬院附近的米線,還是一碗雞絲,一碗番茄。這次兩個人都加了荷包蛋和雞腿,澆頭滿滿當當。
米線店老板娘依舊風風火火,看到他們二人后,熱情地詢問他倆最近工作怎么樣,在申城習不習慣,怎么不經常回家。
趙漣清溫和地一一回答,最后老板娘嘆了口氣:“申城哪里都好,就是壓力太大。本來我老公說要去申城做生意,一聽租金嚇死人了,所以干脆就在峰南落腳。峰南其實蠻不錯的呀,怎么年輕人都想往申城跑呢。”
“申城有好律所呀,我哥哥現在都是申城大律所的合伙人了。”沈念煽風點火。
趙漣清還沒來得及阻止她,便聽到老板娘驚訝道:“合伙人?合伙人是什么領導啊?”
“我說也不清楚,應該是挺大的領導吧,反正人家都喊他趙總呢。”
“喔唷,這么厲害!這孩子年紀輕輕真是了不起!”
在老板娘敬佩和羨慕的眼神中,趙漣清默默地保持微笑,這時手臂上突然挽上一個熱乎乎的身體。
沈念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像一只仰頭踢步的小貓。
“那當然呀,我哥最厲害啦!”
吃完米線,和老板娘告別,他們又去旁邊的超市買了一些蔬菜、水果,最后做一頓晚飯。結賬的時候,趙漣清順手拿了些小雨衣,塞進了購物籃里。
沈念頓時臉頰通紅,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收銀員。
“你、你拿這個,我們去自助結賬吧。”
趙漣清平靜道:“害羞了么?”
說罷,又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跑開:“待會兒我付款,你拿袋子來裝東西。”
小姑娘的臉像是燃燒的火燒云,幾乎紅成小番茄了。她深吸一口氣,抓起小雨傘看了一眼,都是普通款。
反正都要社死了,不如社死個徹底。
她迅速掃蕩了一眼貨架,參照趙漣清拿的尺碼,又拿了紅雨衣、黃雨衣、綠雨衣和紫色的畫著閃電的雨衣。這個她遲疑了一瞬,看了眼雨衣使用說明,上面說可以模擬電流通過的效果。
冊那,現在都進化成這樣了嗎?
她丟進了購物籃。趙漣清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她攤開手:“多嘗試點新東西,哥你有時候就是太保守。”
“昨天在窗戶邊,你讓我放你下去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
最終還是去了自助結賬機,這有點突破小鎮的接受閾值了。饒是收銀員都是陌生面孔的小姑娘,但他們購物籃實在是眼花繚亂色彩豐富,就不為難人家了。
買好東西,兩個人慢慢走回家。傍晚的清風徐徐吹來,吹動沿途茂密而龐大的梧桐樹,樹葉簌簌作響,好似情人間親密的呢喃。
這個時間點,街上人很少,大家都在忙著做晚飯,單元樓里飄散出一陣又一陣家常飯的香氣。沈念壯著膽子,掃視了一圈,確定沒有熟人后,牽起了趙漣清的大手。
趙漣清熟練地張開五指,與她手指相扣,掌心相貼,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
……
五點半,晚飯做好端上餐桌。他們今天吃得早,待會兒就要回申城。
沈念趁哥哥做飯的時候,去側臥收拾行李。不一會兒,飯香和趙漣清喊她吃飯的聲音一同傳來,她應了聲“馬上就來”,用力將行李箱扣緊。
雖然只有四天的行程,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拿很多東西。好不容易都收拾完了,小姑娘累的坐在床上歇了會兒,才懶洋洋起來,去吃飯。
手機鈴便在這個時候響起。
她又回到床上,找到了丟在角落里的手機,發現是總編輯打來的通話。沈念愣了愣,突然意識到什么,遲疑地摁下接聽。
男人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了出來。
“喂,小沈,你現在在峰南還是在申城啊,方便說話嗎?”
沈念:“我在峰南,沒事的,您說。”
總編清了清嗓子,跟她說派駐拉赫維的名額已經下來了,這次一共去四個人,她成功入選,是里面唯一一個女記者。因為社里的領導很喜歡她做的《拉蘇風云》節目,覺得她是調查記者出身,能寫深度,能做領導人專訪,就給她一次機會。
“但最終結果還沒公示,我提前跟你說一聲。你再考慮一下,明天給我答復吧。”總編道:“明天就是最后的機會了,去或不去都不能再反悔。小沈,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果然是這件事。
在接起電話前,她便隱隱有了預感,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錯。
命運自顧自地朝著未知的方向駛去,她與人生的列車擦肩而過,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頭扎進迷霧之中,喇叭轟鳴作響,永不停歇。
掛斷電話后,沈念看著黑漆漆的手機屏幕,發了會兒呆。幾秒鐘后,她深吸一口氣,起身,擰開房門。
這幾日的親密無間仿佛一場美好的夢境,她沉溺其中,不愿醒來。
但是這通電話又將她拽回現實。
事已至此,再逃避也無濟于事。
她今晚,必須要把這件事告訴趙漣清。
第126章 血液相融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
四菜一湯擺上餐桌,葷素齊全。
湯是南瓜小米粥,色澤黃亮,香甜可口,里面還加了一勺糖。
趙漣清正在分勺子,將其中一只雪白的瓷勺遞給她。她接過,放進黏糊糊的粥里。
“糖沒有化開,多攪幾下。”趙漣清叮囑。
瞧,這個人多么細致,像是照顧小朋友一樣照顧她。
她乖乖聽話,垂著頭,瓷勺刮著碗底“滋啦滋啦”作響。
飯很快吃完了,沈念收起盤子,放到廚房水槽里。趙漣清依舊讓她去休息,這次她沒有答應,擠了一汞洗潔精,在水龍頭下激出滿碗晶瑩濃密的泡沫。
趙漣清見她殷勤的模樣,沒有再說什么,給她摘下一條圍裙,遞到她面前。
“戴上圍裙,小心打濕衣服。”
沈念轉過身,兩只手上都是泡沫,無辜地看著他。趙漣清輕嘆一口氣,熟練地幫她穿上。
他抱著他,將手伸到她的背后,幫她把圍裙系緊。就在這時,懷里的小人兒突然往他身上湊了湊,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像小貓一樣。
男人勾起唇角,系好蝴蝶結的手緩緩向上,安撫般拍了拍她的背。
“怎么了?”
沈念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她側過臉,長長的睫毛掃過他的肩頭,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衣,有一陣輕輕的癢。過了半晌,那里洇出一團深色的水痕,泛起溫熱。
趙漣清扶住她的胳膊,拉開兩人的距離,看到了一雙灌滿了眼淚的眼睛。他心頭倏忽一跳,一個念頭下意識從心底升起。
“怎么了,念念?”
她不說話,那雙烏黑晶瑩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說話呀。”
趙漣清又問了一遍:“沒事的,不管發生什么,告訴哥哥好不好?”
是后悔了嗎?后悔答應他的愛意,后悔和他荒唐了這幾個夜晚,后悔從妹妹變成了愛人,后悔在這個世俗的世界里選擇一條有悖倫理的路。
這個念頭剛在心底升起,便讓他痛不欲生。可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淚,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淚珠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哥……”
“我在。”
“我要去拉赫維了。”
趙漣清愣了愣,似乎是沒聽清楚,表情
有一瞬間的疑惑。
下一秒,那抹疑惑緩緩消散,變成了驚愕。
“社里在拉赫維設了駐點,有四個派遣名額,上周我寫了報名表,剛才收到總編的電話,說我成功入選了。”她說到這里,咧嘴笑了笑,一顆眼淚從臉頰滑落到在唇角,讓這幅神情看起來比哭還難看:“我……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講,我只是……我只是很想去,我想去,但是我……我……我該拿你怎么辦?”
我該拿你怎么辦啊?
趙漣清,我的趙漣清。我的哥哥,我的愛人,我無法割舍的另一半靈魂。
她想到這里,又抽噎了起來,很快便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來了,身體像是失去了力氣般倒在他身上,眼淚如雨水般傾注而下,打濕了他的雪白熨貼的衣領。
趙漣清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身體,手臂微微顫抖。
許久,他都說不出話來。一是太過猝不及防,二是他實在是無法從一團紊亂的思緒中冷靜下來,作為哥哥、愛人,給到她得體的回應。
向來理智的大律師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心亂如麻的滋味。過了許久,他才開口:“你想去,是嗎?”
小姑娘點點頭。
“要去多久?”
“一年。”
抱著她的手臂又緊了緊,剩下的話像是從石頭里擰出來似的:“大概……什么時候出發?”
“有一個月的培訓,應該是下個月月末。”
原來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窗外夜色深沉,大片烏云遮住明朗的月亮和閃爍的繁星。明天,大概不是個好天氣。
她伸手,用力抱住男人,似乎想融入他的身體,與他的血肉骨骼融為一體。趙漣清以同樣的力度回應,她的骨頭都疼得像被竹夾板夾過。
“對不起,哥。”
他沒有說話,兀自緊緊抱著她,心跳如雷。
“你說話呀,哥,不要不理我。”
她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有些慌亂地仰起頭,看到了一雙空洞的眼睛。沈念頓時大駭,踮起腳,和著眼淚親吻著他的唇角。可他一動不動,只是低眉看著她吻著他,仿佛是一尊雕像。
“趙漣清,就算你怪罪我,你罵我或者訓斥我都好,不要不說話,不要不理我,求你了。”她哽咽著搖頭:“你別這樣哥,別這樣對我。”
過了幾秒鐘,琥珀色的瞳孔里終于又有了光彩。他像剛學會呼吸似的喘了口氣,低下頭,用力而又兇狠地銜住了她的唇瓣。
兩個人開始在廚房里接吻。
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控地絕望地吻過她,好像徹底撕破了溫文爾雅的兄長面具,露出原本脆弱的真面目來。沈念仰著頭,承受他熱烈的吻,濕漉漉的手不受控制地環住他的脖頸,讓他吻得更深。直到腰部一涼,她被抵在水槽邊,雙手下意識向后一揮,一只碗飛出去,摔在地上。
“嘩啦”脆響,瓷片碎裂一地,朝著他們翹著雪白尖銳的角。
趙漣清這才回過神,動作猛地頓住,一把松開她。
沈念像剛經歷一場溺水,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喘著氣。
“別動,我來處理。”
他說著,快步跑去陽臺拿掃把。
等他回來,小姑娘已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撿著瓷碗碎片。她用一疊厚厚的衛生紙包著碎片,耐心地一片片撿著,仿佛在拼湊破碎的東西。
趙漣清單膝蹲下,溫柔地伸出手,將她手中的碎片接了過去。沈念抬起眸子,看著他,紅彤彤的眼睛像極了小兔子。
“對不起,趙漣清。”
男人沉沉地看著她:“這是你深思熟慮做下的決定嗎?”
“是。”
“這是你下定決心做的選擇嗎?”
“是。”
她點頭,眼睛雖有內疚,卻也有堅定。
這世上有被淚水浸泡的夜晚,有纏綿悱惻的夜晚,也有戰火連天、孩童哭號的夜晚。她想要幸福,也想要更多的人獲得幸福。這個世界不該是這幅模樣,不該因為一小群人的利益,讓無辜的人失去性命,這不公平。
哥哥啊,這個夢想雖然天真幼稚又渺小,但是對我而言,是閃閃發光金子,不是路上的石子,也不是花園里的鵝卵石。
她想奔跑,像李雁,像母親,拼盡全力奔跑,讓自己的風箏高高飛起。因為她知道,她的文字和鏡頭能讓世界變得更好,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足夠了。
所以,不要害怕走進硝煙,她有理想做火炬,火炬永不熄滅,照亮通往真相與真理的道路,讓她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趙漣清沒再言語,看著妹妹明亮的眼睛,心想這小姑娘從來不讓人省心。小時候敢獨自離家出走找媽媽,差點走上高速公路;長大后第一次出調查任務,就讓他提心吊膽,踩足油門帶她逃離危險。
可他的小姑娘又那么了不起,有遠大理想,一支筆一個鏡頭,就敢踏上危險征程。
沒有人能阻止她的遠大理想。
他知道放棄夢想是什么滋味,高考那年他經歷過了,他不舍得她的小姑娘和他一樣。
于是他溫柔地笑了,晶瑩的琥珀色的瞳孔里溢滿了濃稠的愛意,看得沈念的心臟被一陣溫水包裹,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蕩起一層層皺皺巴巴的碧波。
她湊過去,扶著他的膝蓋,吻上了他的嘴唇。
這次是一個纏綿而溫和的吻,他們耐心十足地交換著彼此的呼吸,像是安撫著不安的小動物。時間仿佛就此停止了,將他們放到了一枚小小的水晶球里,他們永遠就這樣親吻著彼此的嘴唇,一輩子都不會分開。
直到一股血腥味傳來,吻才結束。趙漣清不知不覺握緊了手,鋒利的碎片劃破衛生紙,割破了手掌。
殷紅的血在瓷磚上蔓延,像大樹的枝葉,生出幾條細細的紅色脈絡。
沈念心頭一跳,立刻起身:“我去給你包扎。”
趙漣清沒有說話,愣愣地看著鮮血淋漓的掌心,眉眼好似落了一層歲月的積雪。
沈念很快抱著醫藥箱回來,卻見他垂著胳膊,鮮血一滴一滴地匯聚在指尖,砸落在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鮮的腥味。
罪魁禍首的碎片散落在地,上面血跡斑斑,大部分已經干涸。
她蹲下身子,問他:“痛不痛?”
趙漣清搖搖頭。
她立刻翻出消毒鑷子,小心翼翼地翻開他受傷的手,檢查傷口里是否碎渣。幸好碎片是由衛生紙包裹的,幾條傷口看著猙獰可怖,里面卻沒有碎屑。
不知不覺,她的手也變得濕潤起來,趙漣清的血液流到了她的手上,紅得刺眼。
哥哥的血……
他垂眸,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漂亮而精致的眉眼中滿是對她的愛意和不舍。沈念看看他指尖滴落的血,又看看地上的碎片。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一片,在指尖輕輕一劃。
一顆圓滾滾的血珠冒了出來,緊接著,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血珠汩汩留下,從指尖一路淌到了手腕。
她伸出手,趙漣清也伸出手,兩個人的傷口貼合在一起,殷紅的血液迅速交融。
這下子,他們終于血液相融了。
看到這一幕,沈念笑了,趙漣清也笑了,他們看著彼此鮮血淋漓的手,用力地十指相扣,疼痛瘋狂地在體內叫囂,可是他們不愿分開,臉上反而彌漫起幸福的神色。
他們的血流到了彼此的皮膚上,流到了彼此的傷口里,難分你我。
他們終于變成了家人,密不可分的家人,瘋狂地想要和對方融為一體再也不會分開的家人,渴望將血液交換到彼此體內的家人。
“去吧,妹妹。”趙漣清柔聲道:“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如果你走得太遠,忘記了怎么回家,哥哥一定會找到你,就像小時候那樣,絕不會讓你孤單。”
說完,他抬起兩人緊握的手,湊到唇邊吻了一下。
殷紅的血瞬間打濕他的下巴,口腔里彌漫著鐵銹般的腥味,可他甘之如飴,滿足又幸福地流下淚來。
第127章 foreverone“那就等我回……
拉赫維的駐點名單一經公布,出發日期也旋即敲定,就在七月初,僅僅一個半月之后。
和沈念搭檔的攝影記者是舒凡,兩個人會在那個炮火連天的地方,開始為期一年的新聞工作。
她不知道這個結果是他有意為之,還是機緣巧合,但看到舒凡名字的剎那,她的確感到一陣安心——在不甚太平的異國他鄉,有值得信賴的朋友相伴,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趙漣清對此沒有任何表態,他們相處的時間極為有限,他不會把任何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第三個人身上。除此之外,他推掉了所有的差旅行程,每天雷打不動地準點下班,每次沈念參加完社里的培訓回到家,都能聞到熟悉的飯香。
這一個半月內,他們幾乎寸步不離,周末更是像青苔一樣黏在家里,過著難分難舍、索求無度的日子:
她搬去了趙漣清的臥室里住,那是一張一米八的大床,他們兩個人像初三那個暑假一樣共享一個枕頭;清晨醒來,四肢相互纏繞,仿若藤蔓交織,連呼吸都彼此交融,難以分清哪縷是自己的,哪縷屬于對方。
中午用餐時,他們也要并肩而坐,椅子緊緊挨著,身體也要貼得很近,那張大大的長條餐桌在這親密無間的氛圍里,反倒顯得有些落寞孤單。
傍晚時分,二人窩在沙發里相互依偎取暖,他們會找一個溫情的電影來看,看到落淚處,她把頭埋進他的懷里無聲地哭,他一言不發,寬厚的大手有節奏地拍著她的背脊。
到了晚上,兩個人總是到筋疲力盡才睡去,他會一遍一遍不停地吻她,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吃進肚子里,很久很久都不愿出去;而她的四肢是困住他的牢籠,細白的小手緊緊抱著他的胳膊,只要他稍有動彈,她便會立刻睜開惺忪睡眼醒來。
“我愛你”變得習以為常。
有時候是在陽臺上看黃昏,他把她圈在懷里,低頭吻她的時候在她耳畔邊低聲呢喃;有時候是下雨天,她忘記帶傘,淋得渾身都濕透,他耐心十足地幫她洗熱水澡時,哄她把腿打開;有時候是他在廚房做飯,她把臉貼在他溫熱的背脊上,從背后抱著他,滿懷愛意地輕聲告白。
她總是會見縫插針地告訴他,他也會溫柔地回應,像是在群山里悠悠蕩漾的回聲。
但這句話怎么能說得夠呢?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總是在想,一天又要過去了,她有沒有讓他察覺到她有多愛他?她要將這句話說夠千千萬萬次,直到他變成一只找到蜂蜜罐頭的滿足的小熊。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睜開迷蒙的眼睛,懷里便多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悶聲哼哼:“我愛你。”
他笑著說:“我也愛你。”
“那我更愛你一點。”
男人勾起唇角,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頭發。這么粘人的小鳥,怎么能在拉赫維獨自生存呢?明明沒有自己不行,明明恨不得一整天都掛在他身上,明明吃不下了還要哭著勾住他的脖頸,讓他不要走,再待一會兒,再待一會兒,不要離開她……
可也正是她,做夢時講的夢話,都是磕磕巴巴的阿拉伯語。
她是那般美好,明艷動人得恰似初升的朝陽,理想便是她身上那熾熱刺眼、照亮前路的光芒。她注定要翱翔于無邊無際的天空,而非困于他這小小的懷抱。
他要做的,便是竭盡全力地托舉她,讓她實現心中所愿,不留一絲遺憾。
至于自己的心,似乎已無關緊要。
他得到了她的愛,便是命運對他的仁慈。他深愛的人亦這般愛著他,他們的身體和命運緊密相連,世上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補償了。
他會和她同生共死。
他會永遠伴她左右,絕不讓她形單影只。
……
最后一天,夜幕似乎沒有聽到她的懇求,依舊殘忍地到來了。
沈念飯后喝了一點紅酒,只有小小的一杯,人已經醉的不行。趙漣清第二天一早要送她去機場,所以晚上滴酒未沾,卻不知為何也有些醉了,不然為什么要陪著她胡鬧呢?他們從沙發滾到了地毯,又從地毯滾到了洗手臺,然后是臥室。
臥室的大床鋪著黑灰色的床單,她躺在上面美得驚心動魄,雪臉嫣紅,杏眸濕潤,烏黑的發絲一縷縷黏在汗涔涔肩頭,雪白細膩的皮膚柔軟似蚌殼里的貝肉。
趙漣清覺得若是能死在這個時候,自己旳人生將會結束得恰到好處。
“哥哥……我吃了好多……”小姑娘揉著小腹,委屈地看著他:“吐不出來的話,會不會……”
“不會。”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他告訴她自己已經做了手術,他是被拔了牙,去了爪的寵物,溫順無害,只有渾身蓬松的絨毛,竭盡全力地討好她。她的眼睛這下子真的濕潤起來了——晶瑩的淚珠積蓄在眼眶里,看起來像是一泓清泉。
“為什么要做到這一地步?”
“我絕不會傷害你。”
她哭了,或許是因為醉意,或許是情難自已,那個夜晚,她緊緊抱著他,久久不肯撒手,不停地親吻、告白、哭泣,直至東方泛起魚肚白,太陽緩緩升起。她接納了他給予的一切,整個人身上都是他獨有的氣味,淡淡的好聞的青檸香,從幼兒園的時候一直聞到現在,從缺牙的小朋友到窈窕少女,從來都聞不膩。
“趙漣清,趙漣清,趙漣清……”
她喊著他的全名,偶爾是“哥哥”,偶爾是“漣清”,但這三個字最得她喜愛,因為喊出了他的全名,他就完全屬于她。
而他喊她“寶寶”,喊她“乖孩子”,喊她“念念,念念,我的念念。”她胡亂點點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們屬于彼此,即使去了拉赫維也不會分開。
即使死亡也不會分開。
這句話沒有說,卻已經心知肚明。
一縷晨曦灑落進紗簾錯落的縫隙中,照亮了她眼睫上的淚珠。
她終于沉沉睡去,像一個孩子。
他把她抱在懷中,像一個保護著幼崽的母親。
在他們的背后,在晨曦的不遠處,是終將到來的離別。但幸好,時間為他們放緩了腳步。他們還有最后的時間銘記住彼此的溫度。
這抹溫熱,將在日后的時光里成為一枚甜津津的糖,為他們在痛苦的時候送去些許慰藉。
……
飛往拉赫維的航班定在早上十點。
兩人六點鐘便早早起身,簡單用過早餐后,便驅車前往機場。
她帶了一年的行李,把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到時候需要在柜臺辦理值機,還得過海關,所以最好早點過去留足時間。
車子行駛了一個小時,終于抵達機場停車場。此時,才剛剛七點半,時間還算充裕。車燈熄滅后,四周陷入短暫的安靜。
“再呆半小時吧。”趙漣清看了眼腕表:“現在還不著急。”
沈念已經解開安全帶,聞言點點頭,目光靜靜地看著車子擋風玻璃上兩個人的倒影。
昨晚的瘋狂像是一場夢,兩個人醒來后,花了很久的時間挑選衣服,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如今冷靜下來,她突然感受到了離別的切膚之痛,像是風雨來臨前打開了窗戶,潮濕的水汽將她吹得渾身發寒,沁入骨髓。
耳畔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她循聲望去,看到趙漣清從車子的儲物盒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皮革禮盒。那個盒子像是一段咒語,讓她的心臟突然漏了一拍,一切都在眼前凝固了。
“咔吧”——
清脆的、打開的聲響。小小禮盒張開了嘴巴,露出灰色天鵝絨的內里,正中央有一顆白金戒指睜開了溫柔的眼睛。它的款式很簡單,鉆石被切割成細碎的顆粒,圍成大小適中的圓圈,簇擁著一枚小巧玲瓏、瑩潤明亮得如同燈泡般的海水珍珠。
在它的內側,刻有兩個花體英文字母——「ForeverOne」
它是如此精巧,輕盈,像一段繁復細致的蕾絲,和她最是相配。
趙漣清凝視著手中的小盒子,眼神里滿是溫柔,恰似在打量一只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這次你一去一年,整整十二個月,我無法陪在你身邊。于是我思來想去,還是要送你一件禮物,用來代替我的襯衣,作為我的一部分隨你去拉赫維。”
他用食指和拇指將戒指拿出來,認真地看著她:“要不要它,決定權在你。”
高大英俊的男人坐在安靜的車內,手持著昂貴的戒指,目光溫柔似水。她只覺得自己好像丟失了呼吸,拼命了眨了幾下眼睛,才尋回些許理智。
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
為什么要在離別前?
她好想撲進他懷里,任性地像個小孩子一樣,說她
反悔了,哪兒都不去,她只要她的哥哥,她只要她的趙漣清。
可她做不到,他也知道她不會那樣,所以他給了她一枚鐫刻著「矢志不渝」的戒指,牢牢圈住了她的心。
過了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雨打芭蕉葉一樣的顫抖。
“我要。”
她伸出左手的無名指。
趙漣清垂下溫柔的眸光,珍重無比地牽起她的手,將那枚小小的戒指緩慢而又隆重地推到她的手指上。給她戴上的瞬間,他挽起唇角笑了笑,眼睛里泛起細碎而濕潤的水光。
“好看嗎?”
“好看。”
他牽起她無名指,放在唇邊,戀戀不舍地吻了又吻。這次輪到她無奈地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
值機的速度比預料中的要快,不一會兒,兩只大行李箱便被拖進傳送帶。沈念兩手空空,渾身只有一個小背包。
“護照再檢查一下,帶了嗎?”
“嗯,在呢。”
“手機、充電線、電話卡?”
“都在。”
“落地和舒凡盡快匯合,別一個人亂跑,那里不比國內,人生地不熟,很危險。”
“好的。”
“對了,我們的房子馬上交付,你想裝修成什么風格?”
“……哥,我一年后才回來呢。要不你來定吧。”
“那就等你回來再說,也不著急,一年很快。”
“好。那就等我回來。”
安檢口是送機的最后一道關卡,無數的思念和牽掛就要止步于此了。沈念停下腳步,笑意盈盈地仰起小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同樣靜靜地凝視著她,那眼神仿佛要將她的每一處輪廓,都深深鐫刻在眼底。
“我好像明白,高一那年你在公交車站送我離開是什么感覺了。”
沈念故作歡快道:“那你準備好我的襯衣了嗎?”
趙漣清勾起唇角,點點頭。
她眼前還是起了一層霧蒙蒙的水霧,讓她看不清趙漣清的臉,也看不清機場錯綜復雜、形狀各異的指示牌了。趙漣清輕嘆了口氣,對她說:“轉過身。”
她旋轉身體,背過身去。
緊接著,他沉默著伸出手,輕輕將她往前一推,她便邁出步子,朝著安檢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128章 遙遠的他鄉“誰都沒法預料自己的死期……
申城并無直飛拉赫維的航班,需繞過戰區從蘇爾坦入境,飛行時長通常為12個小時。
沈念因為工作的原因去國外出差過數次,對入境流程也還算了解,但這回一落地她便傻了眼——海關處排著長長的隊伍,不少裹著黑紗的女人好像嗷嗷待哺的雛鳥,仰起頭,踮著腳,滿臉焦急地張望著前方的情況。
她拖著兩個大行李箱,問了問隊伍里的一個年輕人。
“請問你們知道入境要排多久嗎?”
這個年輕人會講英語,但口音極重,沈念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聽懂。
“一般要六七個小時。”
“六七個小時?”
年輕人聳了聳肩,表示已經習以為常。
蘇爾坦的機場算不得奢華,正值七月份的盛夏,機場內的空調溫度調得并不低。烏泱泱的人群擠在一起,嘈雜喧鬧聲不絕于耳,現場毫無秩序可言。空氣中彌漫著香料那獨特的氣味,混合著刺鼻濃烈的香水味,讓人感到格外憋悶,仿佛置身于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之中,實在難熬。
她去隊伍前排看了一眼,原來這個海關只開了一個人工窗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像是在解讀病例似的檢查著一個女人的護照,他濃眉緊簇,面帶不屑,身后背著一支沉甸甸的步槍。
饒是明白這是一個戰時國家,沈念看到那支步槍,依舊有些心驚膽戰。
“不行,你們今天不能入境。”
男人殘忍地丟下這句話,突然起身拉上了面前的鐵柵欄門,將那個女人和身后綿延的長龍拒之門外。身后的人群頓時響起一陣議論聲,那個女人不依不饒地扒住鐵欄桿:“我每周都要去北岸看望我父親,一直以來您都知道的,為什么今天拒絕了我?”
“沒有為什么,今天你們這些拉赫維蝗蟲入境太多了。”
“可我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還得回家吃飯,明天還要上學呢!”
“那關我什么事?”
海關嗤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桌面,準備下班。
女人見狀,聲音拔高了些許:“求求您行行好吧,不讓我回家無所謂,但我的孩子已經排了一天的隊,滴水未進,他們那么小,請您讓他們回家吧!”
他態度堅決,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女人絕望地大聲哭喊起來。身后的人群頓時一陣騷動,他們也要被困在這個狹長的走廊里無法回去,不少人憤怒地大喊大叫。
那海關將步槍上了膛,“卡擦”一聲脆響,瞄準了人群。
“誰要當第一個?”
人群沉默了。女人將她的兩個孩子熟練地推到身后。
黑黢黢的槍口帶著一股凝重的死氣,讓這些拉赫維人凍得血色全無,閉緊嘴巴。就在這時,海關看到了一旁拿著手機的女人,聲音冰冷道:“誰允許你拍照了?這里不許拍攝!”
沈念面色如常地收回手機:“我沒有拍攝,不信您可以翻閱我的相冊。”
她打開相冊,面色坦然地遞給了男人。在他半信半疑地要接過去的瞬間,她又把自己的公務護照和記者證遞給了他。
“如果您對我有任何懷疑,這里是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材料,請盡情過目。”
這么多材料遞到眼前,海關下意識地接過了護照,仔細地翻閱起來。沈念不動神色地長摁視頻進行刪除,把手機也一起給他檢查。
手機語言是中文,海關摸索著看了一眼,又核實了一下她的記者證,確認信息無誤后,便還給了她。她沒有立刻伸手去接,問他今天是否能入境拉赫維,那個海關沒好氣地說:“進不去,進不去!你們這些當記者的難道沒聽說嗎?前幾天有人肉炸彈跑到機場附近引爆,這幾天都不讓蝗蟲們走這里入境了。記者小姐,你要是想入境,就等明天吧。明天就不是我值班了,沒準我的同事會心軟放你進去。”
三天前,為了報復蘇爾坦對圣河南岸首都的轟炸,拉赫維的民間武裝組織蓋爾里又安排了兩個會講波塔語的人,假裝成蘇爾坦人在機場大巴上引爆了自己。
這次爆炸事故造成了6個拉赫維人、3個蘇爾坦機場工作人員喪生。而那6個不幸遇難的平民,全部都是往返圣河南北看望親人的平民。
沈念曾預想過入境戒嚴,但沒想到會如此嚴格。她剛想繼續爭取,那個海關便溜之大吉了。身邊的人開始唉聲嘆氣,饑餓的小孩子哭鬧不止,大聲尖叫起來。
這是她來到這片土地的第一天,還未入境,便已經意識到這次任務的艱難。機場老舊的玻璃倒映著外面橙黃色的天空,明明是碧空如洗,卻仿佛籠罩著
一層陰霾,看著讓人不安。
于是,當天晚上她便被迫滯留在了機場,和那些疲憊不堪、滿臉倦容的男女老少一同度過。幸運的是,第二天值班的海關小哥心情似乎格外不錯,放行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沈念排了五個小時的隊后,終于順利入境。
隨后,她坐上了聯絡人阿哈爾的車。
阿哈爾是土生土長的拉赫維人,就職于拉赫維的獨立電臺,個頭很高,皮膚粗糙,穿這白色Polo衫和牛仔褲,這身打扮在此處已經算得上體面。
他受過高等教育,英文很好,一路上都想和沈念聊天,但她昨晚沒有休息好,實在是太困,又要倒時差,一上車便沉沉睡了過去。
等到了公寓后,她被人晃醒,看到了車窗外舒凡的臉。
那一瞬間,她神智模糊不清,還以為自己在國內,下意識用中文道:“干嘛喊醒我?”
舒凡沒來得及開口,身旁傳來了一串含著笑意的阿拉伯語:“這個女人準是睡糊涂了!”
她迷茫地眨眨眼睛,看了眼駕駛座上陌生的中東男人,又看了眼車門前的舒凡,一股莫大的剝離感襲來。
對了,自己在拉赫維。
她已經在拉赫維了。
沈念輕笑一聲,揉了揉眼睛,從車里下來。舒凡淡淡道:“你的公寓已經收拾干凈了,就在我樓下。有什么事情直接敲我的房門就好。”
“好的。你什么時候到的?”
“昨天一早。”
“來這么早啊。”
舒凡說是總社的安排,他算是派駐點的負責人,除了日常充當沈念的攝影記者以外,還有一些別的工作需要提前對接好。
簡答地交流了一會兒,沈念又有些犯困。阿哈爾見狀,幫她拎起行李箱,和舒凡一起把她送上了樓。她一進到房間里,精神便如同漏氣的皮球一樣萎靡起來,洶涌的困意幾乎要糊住她的眼睛。
她強撐著精神跟著兩個男人上了三樓,把行李箱接過來,道謝。“嘭”地關上門后,她便立刻摸索去了臥室。
臥室的燈沒開,也拉著窗簾,漆黑一片,她看也不看,徑直朝著房間中央的大床撲了過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醒來后是下午七點。
昏暗的房間寂靜無聲,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她在床上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燈,小小的暖黃色燈光把房間照亮。
這是一個普通的拉赫維單身公寓,臥室大約8、9平。墻上貼著漂亮的小花壁紙,正中央是一張黑色的鐵藝床,床上鋪著純色的被褥,質量一般,非常薄。
除了小床以外,這個臥室便只能擺放得下一個衣柜了。
她起身,從床上下來,腳步虛浮地來到客廳,打開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鋪著一條色彩艷麗的長方形桌布,在這略顯簡陋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醒目。
這張桌子身兼重任,既要充當餐桌,又要兼任書桌,看起來搖搖晃晃的,稍微碰一碰便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除此之外,尋常客廳里必備的電視、沙發,這里統統不見蹤影,只有一個開放式廚房和一個臟兮兮的小冰箱,那冰箱看起來年代久遠,也不知已經使用了多少個年頭。
說實話,比她預料中的條件好一些。
方才坐在阿哈爾的車上時,她在短暫的清醒間隙,透過車窗看了幾眼拉赫維的街道。許多建筑物都已被戰火炸得破敗不堪,千瘡百孔,但只要還能通電,里面便依然堅強地住著人。那些沒了屋頂的咖啡店,失去大門的小吃店,也都照常營業,頑強地在這戰火紛飛的土地上生存著。
這個條件,在拉赫維估計已經算得上豪華。
沈念嘆了口氣,打開手機,點開趙漣清的微信頭像。
晚上七點鐘,國內差不多是凌晨0點,趙漣清如果不加班的話,估計還沒睡。她說好落地要給他電話的,之前在海關那里不便通話,用微信報了平安。現在已經到了公寓,她怎么的都要打一通視頻電話了。
視頻通話剛剛發送過去,對方便秒接。
他還在辦公室,頭頂是明晃晃的白熾燈,背后是沉穩寬厚的展示架,上面擺著律所這些年來獲得的榮譽和獎杯。
看到小姑娘素面朝天的面容,趙漣清的眸中閃過一絲心疼,溫聲問:“到公寓了嗎?”
沈念點點頭,勾起唇角:“其實中午就到了,我先睡了一覺倒時差。現在打算去吃個晚飯,行李稍晚些收拾。”
“好,先填飽肚子再說。公寓怎么樣,安全嗎?”
“嗯,挺安全的,算是在富人區。”小姑娘翻轉了一下鏡頭,帶著趙漣清在公寓里走了一圈,依次介紹:這里是廚房,這里是衛生間,這里是臥室,外面通往陽臺……像是一個準備匯報工作的小朋友。趙漣清也耐心地聽著,看到簡陋的抽水馬桶后,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
“先把家具消一遍毒,不要直接用,特別是直接接觸到身體的地方。”
沈念點點頭:“放心好啦,舒凡昨天已經幫我打掃過一遍了。真是個田螺姑娘。”
“有他在,我也能稍微放心一點。”
“刷啦”一聲,沈念推開了陽臺的大門,來到了室外。夜晚的陸風不像白天那般熾熱滾燙,帶著幾分蒼茫與寂寥,裹挾著這片土地獨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靜靜地站在拉赫維的夜色中,輕風拂過臉龐。這一刻,一切都變得無比真實,之前的種種都如夢似幻,而此刻,她才真正觸摸到了這個國家的脈搏。
她真的來到了拉赫維,這個距離申城七千公里遠的異國他鄉。戰火在這里肆虐,將這片土地上的人和城市都折磨得傷痕累累,痛苦不堪。
沈念深吸一口氣,調侃道:“我們倆可是要在這里相依為命了,哥哥這次不吃醋?”
趙漣清勾起唇角:“哥哥為什么要吃醋?只要你能平安,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她淺淺笑了笑,看向鏡頭里的男人。他的眉眼在細膩的冷光下顯得尤其精致,像是一枚瑩潤的琥珀。沈念湊到鏡頭前,纖長的睫毛子在鏡頭上掃了掃,好似在蹭他的臉。
“其實我最愛你了。”她輕輕道:“我愛你超過愛我自己。”
趙漣清看著她,目光溫柔,像是一潭映著梨花的湖水。
她說的是實話,他知道。
他也是一樣愛她,她也知道。
世界眼花繚亂,他們最愛彼此;全世界有幾十億人,他們只愛彼此。
拉赫維干枯的風,和寬闊的印度洋,都無法削減這份愛的分毫。
一通電話打完后,沈念肚子也餓了,打算下樓喊舒凡一同去吃飯。阿哈爾剛好也在舒凡那里,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已經熟悉,迅速建立起友誼。
為了表達拉赫維人的熱情好客,阿哈爾自掏腰包請兩個人吃了頓他最愛的巴姆拉,即是香料煎雞肉搭配浸過雞湯、洋蔥汁的烤面包,還有帶有煙熏味道
的牛肉斐麥湯。
沈念肚子空空,吃得津津有味,這讓阿哈爾非常高興。
“這家店我從小就愛來,待會兒結賬的時候老板會給我打八折。你們覺得味道怎么樣?”
“還不錯。”舒凡點點頭。
“喜歡的話下次你們可以自己來,這里距離你們公寓也就兩條街,結賬的時候記得說你們是阿哈爾的朋友,請他便宜一些。”
年輕男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仿佛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沈念乖巧道謝,他說不客氣,等以后有空了,還會帶他們去其他好吃的店。
這家小店口味的確不錯,價格也便宜的出奇,三個人吃了三份巴姆拉和肉湯,竟然只花了人民幣20多塊。臨走前,胖乎乎的老板跟沈念說請繼續光顧他的生意,送了她一小罐可樂。
沈念笑著接過。
沒想到第二天,這家店便消失不見。
那是在傍晚時分,老板正在給一個饑腸轆轆的中年男人上菜,他剛放下盤子,男人就引爆了身上的炸彈,將他自己、胖老板、這家三代人苦心經營的小店、以及店內用餐的一個初中生被炸成了碎片。
原因僅僅是因為這枚人肉炸彈看到初中生穿著干凈的白球鞋,覺得他一定是蘇爾坦人。所以他干脆利索地決定,要將這個面龐稚嫩的初中生送入地獄。
沈念知道這件事情后十分難過,在她和阿哈爾、舒凡的三人小群里轉發了這個不幸的新聞。阿哈爾十分惋惜,連發了好幾條語音抒發沉痛的心情。
但很快,他又給二人丟來一個別的餐廳地址:“如果你們還想吃巴姆拉的話,這家店也不錯。要不明天我們就去吃吧,這種美食多吃一次就賺到一次,畢竟在這里,誰都沒法預料自己的死期。”
第129章 突襲“你該走了。”
拉赫維和蘇爾坦之間的風波并未就此平息。
兩個月后,蘇爾坦針對拉赫維展開了更為猛烈的軍事打擊,以報復近期愈演愈烈的沖突局勢。在此期間,首都亞加的通信基站遭受嚴重破壞,網絡信號時斷時續。
在這種情形下,沈念與趙漣清每日的通話不得不取消,只能瞅準信號良好的時機見縫插針地通個電話。然而,更多時候,由于戰事升級,突發的示威活動與報復行動愈發頻繁,她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了屬于自己的休息時間。
于是,在夜深人靜之際,她重拾記日記的習慣,在難以分辨是流星還是導彈劃過的夜幕之下,將異國他鄉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一一記錄下來。
以下是經她本人及華星社同意,對外公布的日記節選內容。
8月23日晴
阿哈爾瘦了許多。
初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和舒凡身形相仿、高大健壯的青年,笑起來會露出潔白的牙齒。但近來,自兩個月前蘇爾坦宣布軍事打擊升級后,他便日漸憔悴。我問他近況如何,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如今亞加已沒有店鋪能做巴姆拉了。他活了25年,頭一回在自己的家鄉找不到巴姆拉可吃。
后來他精神狀態又回來了,因為他們家附近停水停電,連續三天沒有水喝,他們一家七口人只能排隊去河邊打水,河水很臟,附近有人在這里牧羊,一些羊會在里面排泄洗澡。
但這都已經算不上難題,阿哈爾感謝上蒼說多虧了這條水溝才讓他們一家人活了下來。“吃不到巴姆拉好像也沒什么,人要是沒水喝,那才是大問題。”他喃喃自語。
8月29日晴
今天,我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的人肉爆炸現場。
本來想和哥哥電話溝通此事,但拍攝完現場以后,已經是國內的凌晨,他一定睡了。最近他休息得不太好,頻繁失眠,似乎是受我這邊戰事的影響。我在微信上和他發了保平安的消息,過了一周才發過去,他幾乎要瘋了。
我同樣心急如焚,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因我而變成這般模樣。
所以今天這件事情,我只能告訴我的日記本,我親愛的日記本,你無法想象我經歷了什么——一個20歲的妙齡少女帶著炸彈,在一個公交車站臺附近引爆了自己。附近有蘇爾坦人的小學,一個蘇爾坦小學生當場身亡,那名小學生才剛剛八歲,比平時早半個小時出門,只為去學校練習舞臺劇演出。
我和舒凡開車到了現場,警察已經拉起警戒線,有一個倒霉鬼正在分揀地上的尸體。那個可憐的小學生已經碎了,他的媽媽跪在血泊里,抱著她兒子的碎塊大聲哭號。看到我們拿著攝像機后,她突然沖過來,把她手中的碎肉遞給我們看。
“我的孩子做錯了什么?他到底做錯了什么?這個戰爭是他引起的嗎?這里的仇恨與他有關嗎?為什么死的人是我的兒子,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啊!”
舒凡面無表情地將畫面拍攝下來,我一陣惡心,幾欲嘔吐。然而這幾個月來,拉赫維的街道上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火藥味,我竟漸漸習慣了,這次總算強忍著沒有吐出來。
拍攝完現場后,我們又驅車前往另一個葬禮——那名人肉炸彈少女的家。
和哭號的蘇爾坦母親相比,這里的氣氛要莊重、肅穆很多。雖然這個妙齡少女死去了,但大家不甚感到悲傷,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滿臉驕傲的神情,含著眼淚,抱著她的相冊坐在靈臺前。
我們采訪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用滿是敬佩的語氣,將自己的女兒稱呼為“烈士。”
他激動道:“她殺了一個蘇爾坦人,不是烈士是什么?你看,這么多人排隊來吊唁她,我們為她感到驕傲。”
“你們家還有別的孩子嗎?”我問。
“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他們在上學嗎?”
“都在讀小學。”說著,他喊來靠在墻角的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將他一把抓了過來,指著舒凡的鏡頭,厲聲呵斥:“瞧你什么樣子!哭什么!你姐姐成為了烈士為家族爭光,你以后也不能丟臉!”
小男孩聞言又哭了起來,眼神里充滿恐懼。
我有些于心不忍,皺起眉頭:“他還小,您不必苛責他……”
“他都十歲了,在拉赫維,孩子活到12歲就得去成為勇敢的戰士。這小子也不例外,他會追隨他姐姐的腳步,殺掉更多的蘇爾坦人。”
我有些震驚,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男孩的臉上,他的眼睛滿含淚水,充滿了對姐姐的不舍,和對戰爭的恐懼。我還看到了在身后的茶幾上散落著小孩子的玩具,全是各式各樣的步槍、火箭蛋模型,和現實中的武器一樣,散發著殘酷的氣息。
臨走前,我找到小男孩,問他為什么要哭,是不是在想他姐姐。他點點頭,給我們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著學士服,抱著自己的弟弟妹妹,看起來溫和而無害。
“她已經讀了大學嗎?”
小男孩紅著眼睛,點點頭:“她原本會成為一名兒科醫生。”
9月3日晴
哥哥,哥哥,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清晰地知道,戰爭是一件殘酷的事情,可親臨戰場,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脆弱與無能為力。我無法時刻保持清醒冷靜、堅強果斷——唯有在鏡頭前,當舒凡將鏡頭對準我,我拿起話筒的那一刻,我才仿佛重新獲得了力量。
你告訴我,一周前我發在個人社交媒體上的短視頻上了熱搜,應該是兒醫少女的那一條吧?我竟然都不知道此事。其實,我自己本人也很受觸動,剪片子的時候哭了很多次。
戰爭最無力的地方就是,互相傷害的平民都是普通人,始作俑者始終安然無恙。這是一種無法將手伸進長靴里撓癢的無力感。
蘇爾坦人和拉赫維人都是有血有肉、會流淚的普通人,大家都是父母的孩子,也可能是孩子的父母,他們有理想、有夢想,有自己的朋友和伙伴,為何非要置對方于死地呢?
為什么非得傷害無辜?為什么要互相殘殺?為什么要有戰爭?
我看到經歷槍戰突襲后的公寓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廢墟中哭泣。那曾是她的廚房,如今已被火箭炮夷為平地。她失去了家園,沒了食物,也沒有了未來,或許某天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街頭。
孩子們在一旁撿著地上銅黃色的彈殼,對老太太野獸般的哭號聲早已習以為常。
那些孩子才十一二歲,已經背上了步槍,沉甸甸的槍械壓著他們稚嫩的肩膀,他們對舒凡的鏡頭扮鬼臉,問我要零錢去買大餅吃。
“你們以后想做什么?”我問他們。
“當炸彈。”
“你們不害怕嗎?”
“不怕呀。”他們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死后我們會成為烈士的。我們要為家族爭光。”
9月20日多云轉晴
今天天氣稍微涼爽了一些,我和另一個通訊社的記者約好喝咖啡。
8月底前后,天氣依舊炎熱的時候,我去海邊散步,遇到了莉迪亞。她是英國人,聽說我參與報道了馬拉松爆炸案后,便對我產生了興趣,跟我成為了朋友。哥哥,你知道嗎?她真的好高,感覺要有一米八了,肌肉也很結實,在她面前我簡直弱不禁風。
對了,要是你現在見到我,說不定都認不出我了。我已經很久不曾化妝,前些日子收拾衣物時,翻出之前從國內帶來的西裝套裙,感覺恍若隔世。我不僅不化妝,頭發也很少洗,因為這里時常停水,每天裹上黑色沖鋒衣就出門了。
我和舒凡都見過了彼此蓬頭垢面的丑陋模樣,約好回國后都把這段記憶忘光。
再說我們一起喝咖啡的事情,這家咖啡店其實有一半被炸成了廢墟,我
和莉迪亞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老板好心地過來提醒我們:“這個位置容易被襲擊,你們最好換個座位。”
我心里有些忐忑,猶豫不決,莉迪亞卻滿不在乎地笑道:“可這里陽光最好呀。”
英國人對陽光的喜愛真是深入骨髓,果不其然。
出乎意料的,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巴姆拉也做得不錯。下次我要帶阿哈爾來吃,他已經很久沒有吃到巴姆拉。
9月25日晴
那家咖啡店被火箭炮襲擊了,阿哈爾沒能嘗到,他很遺憾。
他問我自己是不是被巴姆拉下了詛咒,從此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我說你別胡說,要么找一下菜譜學一學。他一臉認真地拒絕了,跟我說在拉赫維男人從來不下廚房,如果被人發現偷學菜譜,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10月3日陰云
報復,又是報復。
一個炸彈在校車必經之路爆炸,死了二十多個拉赫維孩子和兩個蘇爾坦士兵。
那枚炸彈之所以放置在那里,是因為蘇爾坦人在每個跨區的路口都設置了崗哨,兩個士兵將車子攔截,上車檢查的時候,一個青年走到車頭前,化為一團熾熱的火焰。
那是迄今為止死亡最多的自曝襲擊,也是至今為止我最無法忘懷的夢魘。我拍著拍著忍不住哭了出來,因為那些孩子都才上幼兒園,很多孩子被炸得只剩一半,小小的一半,像是被人撕成片的杏鮑菇。
舒凡問我還好嗎?我點點頭,將眼淚擦去,咬緊牙關用我的手機記錄下一切。
我絕不能倒下,絕對不能。
這是真實的戰爭,真實的沖突,活生生的人被仇恨撕成碎片。人們聚在一起開會,就能換來和平嗎?那群身著西裝革履的人,聚在一起討論由他人代寫的議題材料,能帶來和平嗎?不能。
戰爭太殘酷了,太殘酷了,人命如草芥,活生生的人不過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沒有親眼目睹此等殘酷場景的人,恐怕不會明白這種令人戰栗的恐懼。
至少讓我把正在發生的事情,把此地的真相告訴世界,告訴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我們力量雖然渺小,但世界就是由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組成的。
我要把真相告訴世界,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
10月13日,早上下了一場小雨,干燥的空氣難得濕潤起來。
沈念起床后,看了會兒外面的雨景,打開了日記本,打算把下雨這件事記錄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面膜了,一開始她沒能適應這里干燥的氣候,把囤了一年的面膜都用光了。現在物流進不來,她只能濕敷一些保濕水。
終于下雨了。
雨后的空氣清新安寧,少了許多血腥味和火藥的味道,她很喜歡,把公寓里的窗戶都打開,好好地通了會兒風。
今天暫時沒有什么事情,她找了處信號好的地方,給趙漣清撥了視頻通話,那邊秒接。
時隔大半個月未見的面容出現在鏡頭里,她滿懷思念地伸出手,隔著屏幕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
“哥哥好像瘦了。”
趙漣清剛要開口,便咳了幾下。沈念連忙問:“你怎么了?”
過了幾秒鐘,他緩了緩呼吸,平靜地沖小姑娘搖了搖頭:“沒事,最近申城降溫,我可能有些著涼。”
她微微蹙眉,連忙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腦海里飛速換算了一下,現在竟然是國內時間凌晨四點半!
他是沒睡覺,還是已經醒了?
“你還在加班嗎,為什么這個點還不去休息?”
趙漣清愣了愣,似乎也才注意到時間,神色略微局促。
“嗯,馬上就去睡覺。只是突然有預感,今天或許能等到你的電話。”
他說罷,緩緩笑起來,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沈念方才星星點點的氣惱頓時消散,一股無奈彌漫心頭。
“哥,照顧好自己,答應我。”她認真道:“如果你過得不好,我會比你更加心痛。”
趙漣清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敲響,舒凡的聲音如驟雨般急切地響起了起來。
“沈念,你在家嗎?蘇爾坦方才突襲圣河南岸,我們五分鐘后立刻出發!”
屏幕里的男人聞言,立刻將唇邊的話咽了下去,輕聲道:“你該走了。”
沈念直直地看著他:“哥,你方才是不是想說什么?”
趙漣清溫柔地笑了笑,面色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
“沒什么,就是讓你注意安全,你也不要讓哥哥擔心。”
第130章 沈念耳畔邊,似乎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
掛斷視頻電話后,沈念立刻穿好衣服,一把抓起提包,匆匆往外走去。
舒凡已經在樓下等著。他靠在一輛破爛的紅色雪弗蘭旁,沖她滴了滴喇叭。
沈念熟練地坐上副駕駛,系上安全帶:“什么情況?突襲地點、時間和傷亡人數有了嗎?”
“突襲剛發生不到五分鐘,目前了解的信息太少,至少有一所小學和一家醫院遇襲。”舒凡啟動車子,老舊的發動機發出一陣刺耳的吭哧聲,幾乎將他的聲音淹沒:“傷亡人數暫時不明。”
“醫院?”沈念瞪圓了眼睛:“他們瘋了,為什么要轟炸醫院?”
舒凡濃眉緊蹙,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快:“問就是誤襲,這種借口都用爛了。待會兒估計不會讓我們拍攝。做好隨機應變的準備。”
沈念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他們雖然是記者,但戰場上槍炮無眼,能保護他們的只有身上印著「PRESS」的防彈衣和一頂防彈頭盔。且很多違反國際人道主義公約的作戰行動里,揭露真相的記者也會被滅口。
這次蘇方轟炸了醫院和小學,已經明顯違反了人道主義條約,舒凡的擔憂不無道理。
沈念的神情凝重起來,她突然側過頭道:“待會兒你盡量拍到醫院和小學的鏡頭,如果他們阻攔你,你就佯裝配合,我的手機會一直開著錄像模式,可以幫你偷拍一點。”
這是個容易引火燒身的辦法,舒凡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
但卻是一個雙重保險,至少可以保證一個人能拍到醫院和小學受襲的畫面。蘇軍如此公然違反人道主義公約,他們的視頻若是能公布出來,在國際輿論上必然會引起嘩然,到時候拉蘇的停戰協議,說不定可以再次提上議程。
舒凡最終也沒有拒絕,沉沉地點點頭:“注意安全,及時撤退。”
“你也是。”
到了地方,兩個人才發覺事態遠比想象中更加嚴重。被轟炸后的現場慘烈無比,饒是舒凡這種見慣了戰爭場面的攝影記者,都感到毛骨悚然——整個醫院和小學幾乎已經夷為平地,四處都是白蒙蒙的灰塵和瓦礫倒塌激起來的煙霧,火箭炮殘余的硝煙味爭先恐后地涌入每個人的鼻腔,還有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血,到處都是血。
鮮血的顏色在滿目破敗中顯得尤其刺目,從磚瓦的縫隙中流出來,從掛在樹上的殘肢上滴下來,從坐在大馬路上捂著腦袋呆呆
傻傻的孩子手中溢出來。
幸存下來的人們似乎還沒能從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回過神來。他們衣衫襤褸,身子蜷縮成一團,眼神空洞,茫然地望著眼前仿若地獄般的慘狀。一個小孩子渾身是血,跌坐在地上,無助地放聲大哭。他的后背,整張皮都被高溫烤焦,裂開的縫隙中,隱隱可見血肉模糊的鮮肉。
舒凡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咒罵了一句,立刻掏出攝像機開始錄像。頭頂湛藍色的天幕上,蘇爾坦的轟炸機還在盤旋飛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轟鳴聲。
沈念走到鏡頭前,面色蒼白,聲音微微發顫。
“現在是10月13日,就在一個小時前,蘇爾坦君方突然對圣河南岸居民區發起了軍事襲擊,此次襲擊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后果。我背后的一所小學和醫院不幸遭到轟炸,目前已被夷為平地,傷亡數目尚不清楚。此次轟炸的目的還未明確。不過,據我方聯絡人提供的線索,不久之前兩名蘇爾坦哨兵被人肉炸彈轟炸身亡,此次襲擊極有可能是蘇爾坦方的打擊報復……”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沈念猛地扭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三個蘇爾坦士兵,手持步槍,正將幾個幸存的小學生逼到破損的墻根處,喝令他們抱著腦袋跪下。
沈念給舒凡遞了個眼色,男人立刻將鏡頭對準了那三個準備開槍的士兵。其中一個士兵看到了他們,沖兩個人舉起槍口,厲聲道:“喂!快放下,這里不允許拍攝!”
舒凡面不改色,穩當當地舉著鏡頭,將那些孩子恐懼的眼神悉數拍了下來。那個士兵見狀,立刻走了過來,沖他們大吼:“你們聽不到我說話嗎?不許拍攝!立刻給我滾開!”
沈念用波塔語道:“我們是華星社記者,有報道權利,這里也不是涉密地區,你無權要求我們終止拍攝。”
“管你是誰!”他抬起步槍,狠狠朝著舒凡的攝像機砸了過來。舒凡反應極快,身子一閃,躲開了他的襲擊。士兵見狀,怒吼道:“該死!再不給老子滾,我就殺了你們,不管你們是哪個國家的記者!”
果然,預料中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沈念藏在袖子里的手機,悄然倒立著滑了出來,恰好露出鏡頭的位置,開始不動聲色地拍攝。沈念冷靜地與面前的士兵周旋:“好的,如您所愿,我們不會繼續拍攝了。但是我只是好奇,為什么你們要轟炸學校和醫院?他們都是無辜的平民!”
“這只是誤襲。”士兵冷漠道:“而且記者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前幾天有人在校車前自我引爆,殃及了我方的兩位哨兵嗎?”
“我知道,當時我也去現場報道了此事。”沈念亮出了自己的中立立場,試圖緩和氣氛:“我不認為暴力是可取的,也不贊同以暴制暴。和平對普通人而言才是最好的辦法……”
“那兩位士兵是我們的朋友。”蘇爾坦士兵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話,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兩個人都不到十五歲,他們死后,其中一位士兵的母親悲傷過度,在昨天自殺身亡。你說和平?我不相信這里還會有和平,記者小姐。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下手中的槍。我的朋友們死不瞑目,他們在等著我為他們報仇雪恨!”
說罷,他轉過身,邁開步子回到自己的同伴身邊。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小孩子突然一躍而起,撲到附近的一個士兵身上,作勢要搶奪著他的步槍。
那個士兵大驚失色,慌亂之中,一腳將那小孩子踹到了一旁。
還沒等那個小孩爬起來,三個士兵便舉起步槍,“突突突”地瘋狂掃射起來。一時間,石子亂飛,塵埃四起,那個勇敢的小孩子身上多了幾十個彈孔,他不甘心地瞪圓了眼睛,頭一歪,死了。
幾個小孩子被慘烈的尸體和鮮血嚇得失聲尖叫,頓時四散逃跑。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又舉起槍,將滾燙的槍口對準了他們,仿佛捕獵般一個接一個地開槍擊殺。
“嘭!嘭!嘭!”
子彈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雪白的塵土無數。僅僅是一眨眼的瞬間,便又有兩個小孩子倒在了血泊里。
一個小小的身影朝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那是個灰頭土臉,頭發微蜷的小女孩。她看著沈念,伸出雙手,含著眼淚懇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不遠處,蘇爾坦士兵看了過來,怒聲罵了句什么,抬起手中的步槍對準了小女孩的方向。
沈念在那一剎那,大腦還沒有做好決定,身體便已經反應過來。
她一把抓住小女孩拼命伸過來的臟兮兮的小手,帶著她鉆入了旁邊的小巷。
……
耳畔邊是呼嘯的風聲,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緊隨其后的不絕于耳的辱罵。
沈念死死抓著小女孩的手臂,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跑!
她在拼命地跑,幾乎激發了這具身體里的極限求生欲,跑得兩側的小巷都化為了一抹銳利的白光,飛速地從身側一閃而過。
舒凡緊跟在她身后,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將小女孩護在正中間,在狹窄的巷子中飛奔。
一個蘇爾坦士兵緊追不舍,始終跟在他們身后,時不時朝天鳴槍,試圖以此恐嚇他們停下。有一次,一枚子彈擦著沈念的臉頰飛過,發出蜜蜂振翅般的嗡嗡聲,讓她的耳朵瞬間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她置若罔聞,跑得更快,幾乎要忘記了雙腿的存在。
直到面前出現了一條死路。
三個人喘息著,絕望地停下腳步,轉身看到一顆黑漆漆的槍口,諷刺無比地對準了他們。
“命運讓你們葬身此處,絕非是我殘酷無情。”蘇爾坦的士兵冷冷笑著,看著他們像是看到了將死之人,食指緩緩勾動板機:“下輩子別再生一副好心腸……”
話音剛落,頭頂上方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士兵開槍的動作猛地一頓,下意識抬起頭,瞳孔瞬間急劇收縮。
“媽的……怎么會這樣?”
是一架蘇爾坦轟炸機。
它宛如一個巨大的死神,龐大的機身將狹窄的巷子完全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士兵嚇得臉色慘白如紙,立刻收起槍,轉身拔腿就跑。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一枚小巧卻威力巨大的炸彈垂直落下,瞬間爆發出一道刺眼奪目的白光,那光芒仿佛來自地獄,又似天堂。沈念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迅速將小女孩緊緊護在懷里。
耳畔邊,似乎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但很快,那個聲音就淹沒在了隨之而來的巨大爆炸聲中。
“轟隆——”
史無前例的巨響激起一陣灰色的塵埃,碎磚如同雨點般迸濺到了半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砸得人血肉模糊,痛苦不已。
她的腦袋好像被重重襲擊了一下,腦漿好似被攪勻,整個人如同落葉般甩上了前面那堵高墻,又狠狠摔在地上。劇烈的痛苦伴隨著清脆的骨裂聲襲來,沈念用最后一絲力氣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血紅的世界。
濃郁的血腥味彌漫鼻尖,不知道是她的,還是小女孩的。
她
眨了眨眼睛,想要找到舒凡,卻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
好痛,四處都在痛。
要死了嗎?
她還沒有把這個視頻剪輯好公布于世,還沒有讓世界知道這場軍事報復的真相,那些死去的無辜的孩子,那些互相殘殺的平民,那被陰霾籠罩、看不到一絲曙光、絕望到令人窒息的現實……都還未被世界知曉!
她還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她不能就這么結束。
一道殷紅的血流從額角緩緩滑落,沖開了她臉上臟兮兮的塵埃,順著下巴,流入那濃密而干枯的烏發之中。
她突然感覺有點冷。
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仿佛要將她吞噬。
知覺隨著體溫逐漸消失,耳畔邊的轟炸聲、哭嚎聲也一同消散不見,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清凈,好似某個下雪后的冬日清晨。
老趙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穿著那身熟悉的派出所警服,身姿高大挺拔,筆挺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深邃的雙眸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接著,扎著高馬尾的李雁也出現了,還有拖著行李箱出差歸來的母親、年少稚嫩的陳雅路、穿著海軍領子上衣的舒凡、拿著琴譜的葉阿姨……這些曾經無比熟悉、色彩鮮明的身影,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在她眼前一幀一幀地交錯閃爍,又似旋轉不停的走馬燈。
最后,她看到了少年時期的趙漣清。
在那個陽光如同雞蛋黃般溫暖的傍晚,樓道里的灰塵在空氣中歡快地舞動。他出現在那扇墨綠色的防盜門前,身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俯身溫柔地問:“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當我妹妹,我當你哥哥,好不好?”
沈念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鄭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