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Oscar“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個中午他們沒能起來。直到下午三點多,沈念才被趙漣清抱著去洗手,他擠了兩坨洗手液,才把她手上和胳膊上飛濺的東西洗干凈。
量太多了,多得出乎她的意料,躲開也來不及,兩只手上、胳膊上全都是。
沈念看著嘩啦啦的水流,臉上露出微妙的神情。
“我只不過出差了一星期……難道這一周你都沒……”
趙漣清平靜道:“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小姑娘臉頰一紅:“我就是你慣壞了,自己……也不行……”
說罷,她又有點害羞,又把水龍頭擰大了些,把他的手也拽進去沖了幾遍。趙漣清一低下頭,便看到她藏在發絲里的耳朵尖兒,紅紅的,熱熱的,好像躲進洞里卻露出圓尾巴的小兔。
他忍不住低下頭,在她耳朵上親了親。
懷里的小人兒抖了抖,扭過頭,眼神濕漉漉地看著他。于是他又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頰,鼻尖在她的耳朵與臉蛋過渡處蹭了蹭,聽到她發出豆芽菜一般的細嚀。
四十多分鐘后,趙漣清又洗了一次手,抱著幾乎變成熟蝦的小姑娘出來,并且在下午四點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頓飯,真是可喜可賀。
吃飽睡足后,沈念終于恢復了力氣,把行李箱打開收拾了一通。她從箱子里掏出來一個小盒子,橙黃色的包裝紙細膩而有光澤,還有一股淡雅的香水味。
這是她從英國給趙漣清帶的伴手禮,正好送給他。
趙漣清吃完飯后就去書房開會,雖然今天休了假,但是他也不能閑著,客戶的消息、張志峰的消息、下屬的消息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時不時就得去處理一下。沈念擰開書房的門,探出小腦袋瞄了一眼,發現他正在看電腦。
“哥,你在忙嗎?”小姑娘小心翼翼開口。
“沒事,你進來吧。”
得到了允許,沈念迅速溜了進來,把門關好。
書房朝南的,陽光很充足,他坐在早春爽朗的太陽底下,皮膚白皙,身姿挺拔,像一枝雪白瑩潤的玉蘭花,看著就賞心悅目。
小姑娘走到他身邊,往電腦上瞄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張行程表。時間正好下周的。
“這是你的工作安排嗎?”沈念看了眼上密密麻麻的議程,瞪大眼睛:“天吶,你怎么有那么多會?”
趙漣清捏了捏鼻梁:“最近比較忙,平時還好。”
最近有個涉及房屋征收和土地征收的案子,開發商拿出的預案比當地部門預期的高了許多,他們得去幫忙把成本磨下來,又得費盡心思地讓那群掏錢的人稍微提高點容積率,兩邊都頗費口舌。
當然,具體的執行工作交給手下的小朋友去辦就行,但他作為案子的負責人,得把前面的路都走通了才行。不然那些權力的部門連眼神都不會給他們一個,小朋友累死累活也是瞎費力氣。
這些也沒必要和妹妹說,趙漣清把電腦關上,抬頭對她淡淡地笑:“怎么啦,專門來看我下周的工作表?”
沈念這才想起正事,連忙將手中的橙黃色的禮品盒遞給他,笑嘻嘻道:“我在英國給你買了禮物,快打開看看。”
趙漣清眼睛亮了亮,把盒子打開,一條寶藍色的領帶映入眼簾。這條領帶的質地細膩柔滑,是很有光澤感的桑蠶絲,下方繡著品牌精巧繁復的logo。沈念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能想像出它飄在趙漣清胸前的模樣,那飽滿而結實的胸膛應當有一條溫柔的真絲領帶,代替她的手撫摸他。
沈念見他目光久久都未曾移開,緊張道:“怎么樣,你喜歡嗎?”
“嗯。”
趙漣清抬起頭,眸光溫潤如水:“我很喜歡。”
說罷,他將領帶放回去,妥帖地塞進書房抽屜里。沈念忍俊不禁:“你可不要藏起來,我買了就是想看你帶的。”
“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領帶,不好好收著怎么行?”他一本正經道:“如果你想看,哥哥就再去買一條一模一樣的。”
“……隨你吧。”
反正也是給他買的,他愛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沈念看著他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忍不住彎起唇角。
“不過,為什么突然想送哥哥禮物?”
她平日里出差,帶回來的都是小冰箱貼、小紀念品,很少會買奢侈品回來。聞言,沈念沖他神秘笑了笑,大聲道:“當然是為了慶祝你升Par呀!”
小姑娘的眼睛笑得亮晶晶,里面倒映著他訝然的模樣:“恭喜你啦哥哥!哦不,現在是不是該喊你趙總?”
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趙漣清哭笑不得:“你怎么會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公布這條消息的時候,沈念還在英國,兩個人隔著八小時時差,他本想著等她回家再說。結果她竟然已經知道了,還準備好了
禮物。
“我看到復陽掛網了新的合伙人,一看照片很眼熟,長得好像是我親愛的哥哥。”小姑娘促狹道:“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會錯過?就算當事人忘了,我也要幫當事人記得。誰讓我是天下第一好妹妹呢!”
趙漣清笑了笑,抬起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尖。她抓住他的手,順勢用臉頰蹭了蹭:“哥哥也是天下第一好哥哥。”
三十一歲的律所合伙人,年少有為,英俊漂亮,廚藝更不用說,蒸蛋做得無人能敵。天吶,她怎么會有這么厲害的哥哥呢?小說這么寫都有些懸浮了。
可偏偏就有趙漣清這樣的人存在。
存在于自己身邊,近在咫尺,就在眼前,他的掌心溫度是熱呼呼的,把自己的臉頰熨燙得微微發紅。
她如此想著,一不留神目光便凝在他身上,許久都沒有移開。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也映照出她小小的、幸福的模樣。
“好像你比我還要開心。其實公布消息的時候,我也沒那么高興,因為這個結果并不意外。但看到你這幅樣子,我倒有種幸好我做到了,幸好沒讓你失望的感覺。”
“我不會失望。就算哥哥不是合伙人,也不是復陽的律師,就算你去了峰南的那個小律所,我也為你感到驕傲。”她說罷,有些害羞,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是不是矯情過頭了?我不是故意的……”
趙漣清輕輕張開手,她熟練地鉆進他懷里,寬大的皮質座椅承載著兩個人的重量,發出‘吱呀’一聲慘叫。
“但我確實很為你高興。”小姑娘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
“我知道。”
趙漣清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抱著一只小貓。
……
周一,忙碌的工作日第一天,萬惡之源。
這個時代并非是完美無缺的。互聯網發達給了大家豐富的精神食糧,經濟發展讓城市里的地鐵線密如蛛網,暢通無阻地將牛馬運往大小寫字樓。但就像人的身體機能在達到巔峰后,就會開始衰老,這個社會也開始變得年邁了。
說白了,就是經濟下行。而經濟下行的公司熱衷抓考勤。
比如說,報社的記者們也得坐班。
沈念出差一個星期,又在家里度過了和哥哥無比膩歪難分難舍的三天后,再回到工位上,有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違和感。她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適應下來,結果剛打開電腦,又被總編喊了過去。
總編輯是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叔,看起來已經快退休了,眼神不太好,因此每次要給他看材料,正文都得用三號字打印。到了地方,這小老頭正在喝咖啡,辦公桌上的膠囊咖啡機孜孜不倦地工作著。
“小沈啊,你終于從英國回來了,時差調過來了吧?”
“還好,周末休息了一下,已經沒問題了。”
“那就好。我看你當時的那個連線報道做得蠻好,臨危不懼,未來可期啊。”
沈念干巴巴地笑了笑。
亂七八糟地胡扯一通后,總編回歸正題,給她布置了一項任務——他們打算出一個馬拉松爆炸案專題。
“這個選題按理來說不該給你來做,但你是現場親歷人,上了熱搜的那條視頻新聞又是你出鏡的,領導說年輕人還是要壓擔子,這個選題還是你來最合適。”
沈念疑惑道:“這個專題是什么方向?歷年來被恐怖襲擊的國際賽事?還是英國的恐怖襲擊史?”
“倫敦馬拉松爆炸案事發當天就被蓋爾里認領了,實施爆炸的兩個兇手是英籍拉赫維人,你對拉赫維這個國家了解多少?”
小姑娘微微一愣:“拉赫維在中亞,前些年被卷入和蘇爾坦的武裝沖突,兩個國家宿怨頗深。”
“挺好,你回去多了解一下這兩個國家的恩恩怨怨,專欄的主體核心是地緣政治,不是馬拉松,也不是英國的恐襲史。”總編笑瞇瞇道:“你自己再回去,仔細琢磨琢磨。”
從辦公室里出來后,沈念只覺得自己頭頂多了一片沉甸甸的烏云。
這個爆炸案到此已近尾聲,大家的關注度也沒有前兩天那么高了,本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誰知道天將一個大活,落在她身上。
還是個視頻專欄。
她不僅要準備腳本,還要查資料,每期做成個十分鐘的深度視頻。
第一期當然要從前幾天的爆炸案開始引入。沈念沒有耽擱,立刻去找老紀,問他要一些現場的素材。結果老紀一聽這事,立刻皺起眉:“怎么你也來要素材,這個選題到底是誰來做?”
沈念愣了愣:“剛才也有人找你了嗎?”
老紀點點頭。
“總社那邊的人來找我要一手材料,說是他們要來做這個馬拉松的專題報道,我剛給過去。”他打開手機,點開一個微信頭像。那個人頭像是一個黑色的鏡頭,名字是英文「Oscar」。
“還是個影帝。”
老紀樂了:“反正我材料都給他了。你也要的話,我也不麻煩,網盤鏈接也轉給你就是了。就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飯可以亂吃,活可不能多干。”
沈念明白他的心意,點點頭:“那你把他的微信推我一下吧,我來問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老紀立刻把Oscar的名片發給了她,然后又壓低了聲音道:“這個人是個總社的資深攝影,脾氣是有了名的差,你要是和他的溝通,千萬注意著點措辭。”
“有那么恐怖?”
“能不找他就不找他,非得經過他,大家都寧愿找他領導。”
在他們這種單位里,越級辦事是同領導講話我嘮嗑領導開門我上車一個級別的大過錯。但大家寧愿不守規矩也不愿意對接這個人,其惡劣程度可見一斑。
“那華星社為什么要這種人啊?”
老紀理所當然地瞥了她一眼。
“還能為啥,拍得好唄!”
第112章 他回來了那張面容褪去了兒時的稚嫩,……
被人提前打了預防針,小姑娘做了會兒心理建設,才把人加上好友。
這位Oscar好像很忙,沒時間看手機,臨近中午才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沈念連忙打了聲招呼。
「你好,我是申城分社的沈念,國際新聞編輯部。」
那邊惜字如金,回了兩個字:「您好。」
態度也還行,就是有點冷淡嘛。
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脾氣,報社里奇形怪狀的人不要太多。沈念松了口氣,噼里啪啦地打字,把總編輯讓她做這個專欄的事情和他簡單說了一下,又問道他們總社是不是也要做?到底這個活是怎么分配的呢?
一堆問題發過去,那邊許久都沒回應。沈念緊張兮兮地檢查了下自己的措辭,態度很好,不是質問,也沒有太包子。
過了幾分鐘,Oscar才回復:「你也想做這個專欄?」
沈念:「對,因為我親臨現場,對爆炸案的始末比較了解,想繼續深挖一下。」
Oscar:「好,那就交給你。」
沈念愣了愣。
這么爽快就讓步了?不是挺好說話的嗎?
誰知道,沈念的「謝謝你」還沒發出去,Osca
r又“啪”地甩過來一個云盤鏈接。
Oscar:「我拍攝的現場素材,另一個機位的,拿去用吧。」
沈念:「啊,你也在現場嗎?」
對方沒有再回復了。
沈念臉蛋紅了紅,真心實意地說了句感謝,結束對話。
定下選題、拿到素材后,沈念馬不停蹄地開始干活。她在這一行呆久了,原本慢吞吞的性格也變得風風火火起來。很快第一條視頻剪好了,總編提了點意見,改了幾版后,就定了稿。
專欄名叫《拉蘇烽火》,顧名思義,主旨便是拉赫維和蘇爾坦的戰爭。這兩個國家原本同根同源,但由于信仰、海陸權益等諸多因素導致大小戰火頻發,掐架掐得雞飛狗跳,攪得全世界都不安寧。
沈念原本對這些沒有太大興趣,但是做調查記者做了幾年,深度報道已經不在話下。果然,第一期上線后,播放量喜人,把同期最受歡迎的娛樂圈八卦節目都比了下去。
馬拉松爆炸案的熱度還在,視頻素材又是來自一線,鏡頭真實又沉浸,底下不少留言都說沒想到現場那么嚴重,新聞消息上就幾個冷冰冰的死亡數字,這些恐怖分子真是喪盡天良。
很快,那條評論下有人回復:「拉赫維可惡,那些被炸死的拉赫維小孩也可惡嗎?既然干了壞事,就得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什么鬼?被炸死的小孩是英國人!人家去拉赫維丟炸彈了?怎么不去炸蘇爾坦?」
「蘇爾坦背后誰支持的?都是活該,攪渾水攪炸自家茅廁咯!」
不一會兒評論便蓋起高樓,給視頻的熱度又加了一把火。沈念看著腥風血雨的評論區,心想視頻內容幸好是完全中立的,稍有不慎有了立場,怕不是要被這群人撕碎。
到了臨下班前,她又收到了總編輯的消息,啰哩啰嗦地寫了一大堆,大致意思就是社里的領導對這個專欄很滿意,視頻熱度也不錯,讓她繼續做下去。
雖然沒有什么物質獎勵,但得到了認可,沈念心里也挺高興。她把領導的夸夸截圖發給了趙漣清,附贈臭屁小貓表情包,也順便轉給了陳雅路。
陳雅路讀完研究生,又開始讀博,人現在還在美國沒有回來。平日里又有時差,倆人聊天也跟發郵件似的,啥時候看到了啥時候回復。
美國正是晚上九點多,陳雅路還沒睡,幾乎秒回:「真牛啊我的姐妹,棒!」
沈念:「幫我轉發擴散一下唄,愛你~」
陳雅路:「必須的,前幾天你出鏡報道馬拉松爆炸案的視頻我也轉了,朋友圈還有人問我要你聯系方式呢!說你上鏡都這么漂亮,現實里得美成啥樣。」
沈念:「噗,你咋回復的?」
陳雅路:「我讓他去照照鏡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倒美,我可不允許!」
沈念回了一個笑哭的emoji。
陳雅路:「話說你現在有找男朋友嗎?好久沒看到你發私生活了,朋友圈全都是工作。」
沈念:「沒呢,忙都忙死了。你呢?」
陳雅路:「已和我的博士學位結婚,勿擾。」
沈念:「看出來了。那你爸媽沒有催你嗎?他們感覺還挺傳統的。」
陳雅路:「催呀,但我又不回國,他們能咋樣?結不結婚是我的事,他們管不著。你也是,千萬別戀愛腦,懂嗎?要找也得找你哥那樣的。」
沈念:「遵命,小路大王。」
陳雅路高冷地回了個「哼」。
后面倆人又火熱地聊了會天,陳雅路說他們馬上要去日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到時候順便回國一趟找她玩。沈念得知這個消息,開心得不行,連忙要來航班號,到時候開新車為陳雅路接風洗塵。
陳雅路:「你買車了?」
沈念:「嗯,不過我不怎么開,平時基本上蹭我哥的車。」
陳雅路:「好姐姐,讓我加入這個家吧。我就知道咱哥不是一般人,我不想努力了……」
沈念:「……」
沈念:「這話你有膽子當著他的面說。」
陳雅路立刻蔫巴。
趙漣清雖然討小孩小動物的喜歡,但是和他接觸久了就知道,此人只是脾氣好,并非軟弱。陳雅路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實際上也是個敏感的小姑娘,小時候就對沈念這個哥哥有些怕。
像她爸媽那種脾氣火爆、凡事都寫臉上的,她可以大著膽子硬碰硬,把他們都拿捏得服服帖帖。唯獨趙漣清這種類型,她應付不來,總覺得這人太過捉摸不透,心思深沉。
結束了聊天,沈念忍不住又點開專欄頁面,看了眼數據。果然還不錯,到了下班的時候估計還得翻一番。
總編輯把這條鏈接發到了工作群,因此朋友圈里,不少同事也在幫忙轉發,她挨個點了個贊。最后她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Oscar也轉了。
甚至轉得很早,剛發布沒多久。
沈念連忙私信他,發了條感謝。對方過了幾分鐘才回:「我看了,內容很不錯。」
沈念:「也多虧了你的素材。沒想到那天你也在現場,拍得太穩了,照片構圖也很好。」
怪不得老紀對他滿腹牢騷,卻也不能否認他的攝影技術。有幾張照片拍得頗有藝術感,悲劇、苦難、死亡的情緒表現力迎面而來,很難讓人相信這是突發事件的新聞照片。
這是多么強大的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啊!
Oscar淡淡地回了句:「謝謝。」
沈念:「不用道謝呀,是我該謝謝你才對。對了,我該怎么稱呼你?下次來申城,我請你喝咖啡吧!」
Oscar依舊是隔了幾分鐘才回復,跳過了她第一個問題,只會了一個短暫的字——「好」。
……
當天下班后,數據果然如她所料地翻了一倍,實在是可喜可賀。她本來想喊著趙漣清出去吃一頓,誰知道復陽為了這位新上任的合伙人辦了個慶祝宴,他是主角,不能缺席。
趙漣清問她要不要一起參加,沈念說人有點多,幾個合伙人也都在,就算了。趙漣清沒有勉強。
于是晚飯就在單位食堂簡單解決。
吃完后,她回工位上去拿包,迎面撞見了攝影組的同事。這位同事見到她,大著嗓門道:“哎呀,小沈,幸好你沒走!”
“怎么了,張老師?”
“明天上午總部來人給我們做培訓,結果我們組的人出外勤走了大半,你有沒有興趣來聽聽?”
“什么主題呀?如果是為了湊人頭的話,我可能……”
“其實還挺有意思的,講的都是攝影的實用技巧,你最近不是也在做專欄嗎?鏡頭和視頻、文本一樣,都得學會怎么講故事。”
聽他這么說,沈念也不好再推辭,便答應下來。
如果是干貨,聽一聽也沒什么。大不了她帶著筆記本過去,趁機寫寫稿子。
第二天一早,她準時來到培訓報告廳。場子很大,大家也很捧場,簽到處人頭攢動,不少都是攝影條線的記者,大家都一副滿臉期待的模樣。
看這陣仗,沒準還真是個大咖呢。抱著筆記本過來的沈念稍微有了點興致。
簽完到,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距離培訓開始還有十分鐘左右,大屏幕上空空如也,只有一行「歡迎總部老師來申城分社交流」的歡迎詞。
她上午沒有特別緊急的任務,因此有些無所事事,打開微信戳了戳趙漣清的頭像。
趙漣清很快回復她:「怎么了?」
沈念:「想哥哥了。」
男人回了一個小貓摸頭的表情包。
哥哥:「昨晚回去得太晚,沒能陪你。乖,今天下班后我接你去吃東西好嗎?」
昨天晚上,他們的慶功宴一直吃到十一點多才結束,回到家里小姑娘已經睡著了。他洗完澡,來到她臥室,坐在她床邊親了她一下,才回去休息。
沈念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沈念:「說到做到哦趙總,金口玉言哦趙總。」
哥哥:「別開哥哥玩笑了……」
沈念:「嘿嘿~」
培訓在九點半準時開始。主持人上臺,看著坐得滿滿當當得報告
廳,笑吟吟道:“看得出大家對本期培訓的期待,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兩百多人的大廳全部滿員。那就話不多說,上半場的主題是《深度敘事:新聞攝影如何構建復雜故事》,讓我們歡迎來自總社國際部資深攝影記者,舒凡。掌聲有請!”
話音落地,下面掌聲雷動,經久不息。正在發消息得小姑娘聽到這個名字后,猛地抬起頭,看向講臺。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緩緩走了上來,窄腰長腿,濃眉俊眼,五官雖英俊但棱角過分凌厲,看起來高高在上不好相與。他穿著黑色T恤,下面是一條休閑的牛仔褲,隨處可見的簡單裝扮,被他穿得像在走秀。
不可能……
沈念瞪大了眼睛,視線死死地追隨著臺上的身影。
男人來到講臺上,站定,淡然地沖眾人點點頭。
那張面容褪去了兒時的稚嫩,變得成熟深邃,只有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和那個小小的身影完美重疊。
是他。
是舒凡。
他回來了。
第113章 舊友“十二年了,是挺久。”……
那節培訓究竟講了什么,沈念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一直都盯著臺上的男人。直到培訓結束,她立刻從座位上起身,穿過洶涌的人群,往講臺的方向走。
講臺后是一個休息室,舒凡在里面休息。
沈念來到門前,剛想敲門,卻聽到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分社的領導在里面,正在和他聊天,兩個人一問一答,記憶里稚嫩的聲音變得低沉磁性,但還是濃郁的北津口音。
沈念心跳更甚,靠在門前的走廊上,深吸了幾口氣。
就在這時,耳畔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昨天那個讓她來湊人頭的同事。
他看到沈念守在這里,驚訝道:“小沈,你怎么還在?我以為你簽個到就走了呢。你這也太支持我們攝影組工作了。”
沈念勾起唇角:“這個講師講的蠻好,我也學習到了很多。我還得感謝張老師你讓我來蹭課呢。”
張老師笑了笑,看了眼緊閉的大門,有幾分揶揄:“你也來這里等舒老師?我跟你講,他一來,我們整個編輯部的小姑娘都沸騰了,讓我去想方設法都得把人家微信搞過來,沒想到被你搶了先機了。”
沈念見他誤會了,連忙解釋自己沒那個心思,他們其實是打小就認識的朋友。但后面那句話她沒說出口,因為她和舒凡自從初中分別以來,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小時候的那點情誼還能剩幾分呢?
方才他在臺上,目光也曾經掃過自己,神色波瀾不驚,仿佛她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仔細一想,他去北津后就和她與陳雅路斷了聯系,說不定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淡出她們的世界了。
畢竟,北津離峰南那么遠,十二年那么久,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一時間,沈念站在門口,心思動搖得厲害。
她紅著臉,搖搖頭,剛想說自己只是走錯了地方找到這里來,下一秒,面前的大門便被人打開,分社的領導從里面出來,笑容滿面。
舒凡面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后,英俊的面容線條凌厲,像是被切割出棱角的大理石雕塑。
冷淡而又疏離。
沈念被張老師拉著,往墻邊站了站,耐心地讓兩人寒暄完。過了一兩分鐘,舒凡把分社領導送走,目光才投向他們。
“舒老師,您好呀。我是申城分社攝影組的小張。”張老師湊過去,笑吟吟道:“今天看到你的分享受益匪淺,能不能加個微信,以后咱們多交流交流。”
舒凡微微蹙眉,那是他不耐煩的模樣。正當沈念以為這位我行我素的小少爺會拒絕的時候,卻見他掏出手機,打開了二維碼:“好,您掃我吧。”
“哎呀,你這名字太有意思了,竟然叫奧斯卡?”
“這是我爺爺給我起的英文名。”
“原來如此。”
聽到二人對話的沈念眼睛一閃,立刻朝舒凡的手機上看去。果然,是那個熟悉的微信頭像——那位讓她感激不盡打算請吃咖啡的Oscar!
原來就是舒凡!
他早就知道是她,因為她給他發過自我介紹,微信頭像也是她的自拍,除非他自己是個傻子才看不出來!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舒凡不肯與她相認呢?
她疑惑而又有些委屈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可是他卻沒有分給她丁點視線。加上微信后的張老師功成身退,沖沈念擠了擠眼睛,擺擺手離開了。
一時間,這個隱蔽的休息室門前只有兩個人。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凍住了她的腳步。她沒有動,他也沒有動,兩個人安靜地站著,目光停留在對方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上。
時間匆匆流逝,轉眼間便讓無話不談的青梅竹馬形同陌路。沈念曾經想過無數次相遇的情景,全然不知真的遇到他,會是如此尷尬的境地。
她甚至覺得面前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并非記憶里飛揚跋扈的少年。
“好久不見。”
舒凡突然開口,唇角微微勾起。
沈念擠出一絲標準的微笑:“十二年了,是挺久。”
主持人已經上臺,介紹下半場的培訓主題。下半場的主講人還是他,他在分別的這十幾年里能耐非凡,能夠站在諾大的會議廳里,給臺下那么多資深記者分享經驗,講得頭頭是道,掌聲經久不息。
“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還好。”沈念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你呢?你在北津還好嗎?”
“嗯,吃飽穿暖,沒給社會拖后腿。”
他的臉上又露出那抹慣有的、漫不經心的神色。
沈念心頭微顫,想起他們小學還有初一無數個騎車上下學的日日夜夜——她像個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好的、壞的、機靈的、犯糗的事全都一股腦往外倒。而他的話很少,大部分時候充當傾聽者,臉上總是掛著一副淡淡的欠揍的神情。
還好,他沒有完全變成陌生的模樣。
沈念松了口氣,笑容有了幾分真心。
“你也在華星社工作?早上培訓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為什么沒跟我說?”
“這個說來話長,還有兩分鐘,我就要上去了,咱們長話短說,怎么樣?”
“短說個鬼。”小姑娘皺起眉頭,想兇他一下,唇角卻怎么都壓不下去:“你這次打算在申城待多久?必須給我留一頓飯的時間,咱們好好聊聊。擠不出時間我綁也得把你綁走。”
舒凡“撲哧”笑了出來,他歪了歪腦袋,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漆黑的發梢:“怎么變得這么兇?你該不會是盜版的吧,原來那個慫包子沈念去哪兒了?”
“你才是慫包子好伐,人總是會變的。”
“確實。擱在小時候,我的確不敢相信你會在那個馬拉松爆炸案第一現場,報道得那么流暢自然。”
沈念挑了挑眉:“畢竟十二年過去了。專欄視頻也不錯吧?我看到你轉發到朋友圈了。”
舒凡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開目光:“還行,跟我比有點差距。”
“切。”
他要準備上臺了。臨走前,小姑娘突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舒凡回頭,看到她柔和得好似春風化雨般的眼神。
“舒凡,下周小路也在申城。我們三個人見一面,好不好?”
男人沉默了片刻,那一瞬間,他似乎想要拒絕。
可最終還是答應了。
“好。微信再聊。”
說罷,他快步離開了。
她還沒走。
那道皎皎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他的方向,灼熱像是一束正午的陽光,令他有種想要回頭的沖動。
但他咬了咬牙,拼盡全力地克制住了。
上午的時候,他站在講臺上,看到她坐在烏泱泱的人群中,白嫩的小臉像一枚剝開的鮮荔枝,在這個幾百人的諾大會議室內屬她最出挑,一眼便瞧見。
他知道她在分社。
也看了她這些年來由青澀到熟練的所有調查報道,一
幀幀地截圖留下她在鏡頭里的模樣。
但這些只能留在他的手機里,無人知曉。就像他胸膛里這顆歡呼雀躍卻又無濟于事的心。他把心中飽滿幾乎要溢出的悸動悉數封存,因為十二年實在是太久,實在是太久。
久到足以讓他的人生跌落谷底,被打碎、被踐踏,粉身碎骨后再次重組,除了一顆傷痕累累的自尊心,其余的東西皆付諸東流。
唯一不變的,只有這個名字。
他還叫“舒凡”。
他只有“舒凡”。
……
下班后,趙漣清準時赴約,車子停在了報社背面的小路上。
那輛原本的SUV已經換成了一臺寶馬7系,車子更貴了,但主要使命還是接送她上下班,自駕游的時候毫無怨言地載著她零零碎碎亂七八糟的行李。
沈念那臺車也是寶馬7,和趙漣清的車型和配置都一模一樣,她送去改成了星空粉,寶貝得不得了,平時就呆在車庫里養老,不怎么開出來。
同車不同命便是如此了。
小姑娘下了班后,悶頭鉆進了巷子里,再偷偷摸摸鉆進副駕駛。趙漣清正在回微信消息,看到她這幅動靜,忍不住笑了笑:“你有沒有想過,這么做反而惹人注意?”
“那也沒辦法。”小姑娘熟練地把包包往背后一丟,身體迅速在棕色的座位上找到了舒服的姿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單位有多八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雖然這車也算不上叱咤風云整個申城的豪車,人也是大家都知曉的、她名義上的哥哥。
但之前有個前車之鑒在,她不得不多個心眼——前年單位有個實習生開車上班,一百來萬的車子大剌剌停在了社里的停車場,不一會兒那個實習生的身世便出現了‘社長私生子’、‘某大集團少爺’等諸多離奇版本。
沈念深知這群靠筆桿子吃飯的人八卦之厲害,決定讓趙漣清遠離這是非之地。
晚飯選在了一家日料店。
為了慶祝她的專欄大獲成功被領導夸夸,順帶慶祝趙律榮升合伙人,趙漣清定了一間價格不菲的日料店包廂。
一到店里,穿著正絹小紋和服的店員便迎了過來,用略微生疏的中文地問他們是否有預約。趙漣清報了個手機號后,店員朝二人行了一禮,恭敬道:“請跟我來。”
穿過一道曲折光滑、布滿青苔的鵝卵石走廊,眼前便出現了一道掩藏在綠林中的閣樓。閣樓共有兩層,每層都只有一個包廂,二樓最為私密、明亮,便是他們今晚的包廂了。
推開閣樓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段質樸的木樓梯,看起來很有年代感。傍晚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木紋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明明身處鬧市,這里卻靜謐安然,讓人不忍開口說話,打破這番寧靜。
上樓梯的時候,趙漣清走在前面,牽著她的手,側過身輕聲對她道:“怎么樣?”
小姑娘狗腿地點點頭:“趙總嚴選,絕對靈的呀!”
牽著她的那只大手立刻收攏手指,輕輕一捏,捏的她指尖酥麻,連著心頭都在發癢。
第114章 行動大于語言“不如你講講看。”……
這家日料店十分安靜,除了上菜時瓷盤碰到木案清脆的叮當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音。
包廂很寬敞,窗戶正對著郁郁蔥蔥的綠植,夕陽灑在寬闊的梧桐樹葉上,給其染上瑰麗的金色。
很快,小巧玲瓏的日式碗碟琳瑯滿目地鋪滿小桌,有魚頭模樣的俏皮瓷盤,上面鋪著幾片厚切金槍魚、油墨魚等魚生;還有海膽一口飯,搭配晶瑩的魚籽,置于掌心大小的荷葉小碟上。
蒸物碗做成了鳥籠模樣,打開小巧的蓋子,里面安然臥著鮮甜的紅毛蟹肉、元貝和絲滑的蒸蛋,食物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本的香氣,如同未曾入世的懵懂稚鳥。
雖然份量精巧,但數目繁多,沈念一樣一樣地吃過來,竟然也撐到打嗝。
最后的甜點是水果果凍,小姑娘不舍得浪費,硬是塞了下去。
趙漣清見她吃得干干凈凈,把自己那份甜點推給她:“慢點吃,還要嗎?”
“不用不用,已經吃不下了。”沈念摸了摸圓圓的肚子:“好久沒吃這么飽了。”
“看來這家店的確合你口味。”
趙漣清也吃了不少,這非常少見。他現在愈發注重身材管理,不僅辦了死貴的健身年卡,還請了膳食私教,每天給他發菜單,嚴格控制三餐飲食。
當然,這是他保持完美身材的秘訣之一。
沈念曾經好奇地瞄了眼他的飯菜,得出的結論是這么吃令她生不如死。
“你要是喜歡,以后我們多來。”
沈念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興致勃勃道:“哥,這家店是不是很難預定?下周我和朋友要聚餐,我覺得可以來這里定個桌子,不用包廂這么高級。”
“當然可以。”趙漣清問:“不過怎么會想到和朋友來這里?是有商務合作么?”
小姑娘神秘地揚起下巴:“哥哥肯定猜不到。”
男人微笑著看向她。
“是舒凡,舒凡回來了。”她神采奕奕,像看到了亮晶晶寶石的小鳥:“哥哥,你敢相信嗎?那個名聲很差卻幫了我大忙的Oscar就是舒凡,看來他的壞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
久違地聽到了這個名字,趙漣清的臉上也閃過一抹驚訝。很快,他笑了笑:“你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的確該好好聚一聚。不過他應該一開始就認出是你了,為什么沒在微信上跟你說?”
“這個人就是嘴硬,估計早就知道要來申城,準備嚇我一跳呢。”
話雖這么說,她心情卻很好,看起來像一顆快活的水蜜桃。
只是這份喜悅是為了別人,并非是他。
趙漣清唇邊的笑意加深,淡淡道:“是么,你們重逢都說了什么?”
“也沒來得及敘舊,時間太倉促了,他馬上要上臺講課,我們只約好下周一起吃飯。哦對了,下周小路也在,她在日本參加學術會議,抽幾天來申城找我玩。”
小麻雀嘰嘰喳喳,眉飛色舞,許久未見她如此活潑的模樣。
自從進了華星社后,她忙碌了許多,他反而變成了在家里為她留燈的人。
他的妹妹,他的小貓,像大人一樣步履蹣跚地在社會這條兇險的小路上奔跑著。摔了跤、受了傷,還是咬緊牙關爬起來,拍拍土,跟他說沒關系,她可以堅持。
前兩年她一心要當調查記者,不知是不是為了李雁。后來發現這條路走不通——時代已經變了,這個社會不需要調查報道,也不需要真相,大家需要用麻木來粉飾生活的不愉快。
那么多雙手要捂住她的嘴,切斷她的手,掰斷她的筆。他在背后利用一切關系為她周旋,擋了不知多少明槍暗箭,當然這一切她全然不知,也不必知曉。
但無數個夜晚,她帶著疲憊鉆進被窩,身體蜷縮成沒有安全感的姿勢時,他都心痛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每當那時候他都會質疑自己的選擇——她是如此天真而又稚嫩的孩子,身上纖塵不染,他一定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泥巴里打滾兒嗎?
不,趙漣清,歸根結底是你沒有護住她。
是你的錯,是你無能為力。
她怎么甘心永遠躲在他的羽翼下呢?她本就是自由的小鳥,那么聰明,那么勇敢,她是他引以為傲的妹妹。
既然外面風雨交織,他就要成為她的傘,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奉獻一切。這是他存在于世的使命與意義——因她的快樂而快樂,因她的悲傷而悲傷,因她存在而存在,因她消逝而消逝。
他們此生無法擁有血緣的羈絆,那至少讓他們擁有死亡的紐帶。
……
沈念當然不知趙漣清翻天覆地的心理活動,此人表面風輕云淡,內里七竅玲瓏,十個沈念擱一起絞盡腦汁也看不透他的想法。
于是從日料店回去的路上,小姑娘一路上都在毫無知覺地喋喋不休。當然,話題不僅限于舒凡,還有陳雅路。
比如舒凡的朋友圈僅三日可見,她表示不滿后,這個人竟然直接把她屏蔽了;
比如她又建了個群,把舒凡的新微信號和陳雅路拉進群里。陳雅路在里面用文字尖叫了十分鐘;
比如陳雅路在美國買了輛車,然而是二手的,年紀比她還要大;
比如他們約好下周五就去吃自助餐(那家日料店在沈念得知人均消費后果斷放棄),每個人前一天晚上都不許吃飯……
趙漣清一開始還很淡定地聽她講,坐在沙發上,手臂松松地圈著她,慢條斯理地喝咖啡。后來她手機響了,她立刻從他懷里一躍而起,抓起手機打開微信。
是他們三個人的小群。陳雅路和舒凡不知為何又開始唇槍舌劍,沈念
趕緊當起和事佬。
這倆人怎么還和從前一樣?
十二年的時光讓大家都長大了,但是內心的小孩并沒有消失——陳雅路還是容易被舒凡幾句話撩撥炸毛,舒凡冷言冷語火上澆油,然后消防員沈念出場救火,兩頭哄兩手順,再一次換來了和平。
就在這時,一團陰影籠罩在頭頂,聊天聊得正投入的小姑娘沒有立即反應過來,直到呼吸聲逐漸湊近,她微微一愣,扭過頭。
那雙琥珀般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倒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哥哥?”
“你在和他們在說什么?”
“啊……就是舒凡和小路有點小爭執。”沈念嘆了口氣:“沒想到這么大了倆人還能掐起來,小路脾氣爆也就算了,舒凡也沒成熟到哪兒去……”
后面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身體突然被人從后罩住。男人的身材鍛煉得體,胸前覆蓋著一層飽滿的、結實的肌肉,貼上后背的時候有種莫名的燥熱,令她忍不住瞪圓眼睛。
“哥……”
“你剛從倫敦回來,出差了一周。”哥哥的聲音依舊溫柔,語氣慢條斯理:“那一周,我們有時差,工作也忙,我們只打了一通視頻電話。”
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他都見不到她。整個世界寂寞得像是滿地狼藉的落花。
男人把下巴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有學有樣地在她的頸窩里蹭了蹭,一陣酥癢蔓延開來。
“可現在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邊,卻一直都在討論別人。”
舒凡也好,陳雅路也好,他知道那是她關系極好的發小。
但是她在國外經歷了九死一生,他在國內,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無能為力。
他此時的心情,她能理解嗎?
這只小貓,被他慣壞的小貓。偶爾——是不是偶爾,他也可以像真正的兄長那樣,略微“管束”一下?
他正在猶豫,是否要將那條她贈送的領帶用在她身上,懷里的小人已經反應過來,轉過身,機靈十足地反抱住他的身體。
“怎么會這么想呀,哥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第一位,你難道不知道嗎?還是說你非得聽我講出來?”
“不如你講講看。”他的嗓音染上一絲沙啞。
可回答他的確實一個響亮的親吻,落在他的唇角。
懷里的小人兒捧著他的臉,像是小鳥在啄脆甜的蘋果,一下又一下地啄吻著他的臉頰。那雙柔軟的唇瓣落在了他的眉心、睫毛和嘴唇上,而后熟練地打開他的齒關,發出擠壓番茄醬的聲音。
十分鐘后,她氣喘吁吁地移開嘴唇:“行動大于語言。”
一瞬間,趙漣清身上的別扭偃旗息鼓,他原諒了她。
她肯定不會對那兩個人做這種事,她不會對任何人做這種事,在海島上他們見到彼此最不堪最狼狽的一面后,這個世界便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自那以后,這種“過于親密的兄妹關系”保留至今,時不時會在某些晚上發生一下。而她在慢慢成長,身體和心智都愈發成熟,一開始她還會一邊顫抖一邊哭著說我愛你,后面變成了我愛你,哥哥。
比起愛人,他們更想成為兄妹。
至少有血緣紐帶,他們死后身體里依舊有彼此存在相連的部分。而不是像愛人那樣,愛時如膠似漆,不愛棄之如敝履,到頭來依舊是陌生人。
他們不要成為陌生人,他們要成為彼此身體里的一部分。
沒有血緣,便當作有血緣存在。
他們不要分開,不要分手,要成為親人,要成為家人,要像親兄妹那樣把彼此的緣分鐫刻在血液里。即使罪孽滔天,那也無所謂。
他只要她就好,她也一樣。
想到這里,趙漣清笑了笑,湊過去,也親了親她。這個吻落在了她的左睫毛,小姑娘立刻像小貓一樣瞇起眼睛。
“干什么呀?”
他又親了一下。
“別親那里了……”
她嘟起嘴巴,往他的下巴處湊了湊。他存了逗弄的心思,向后躲開。
于是沈念兩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然后“啵”地狠狠一下,把哥哥親得眼波瀲滟,像雨后升起水霧的湖面。
沈念心滿意足地欣賞著眼前的男人。
真是漂亮。
她的哥哥,像是精雕細琢的白玉一樣,眉眼溫潤,嘴唇薄薄,發絲都是被江南煙雨沖淡的棕褐色。
但是身材卻出乎意料的好。
精壯,結實,薄薄的肌肉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覺得雄壯,又不會顯得羸弱削瘦。
她心底一癢,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下滑至哥哥的胸口,張開五指,輕輕捏了一把。
掌心傳來一陣柔軟而飽滿的觸感。
富有彈性的肌肉從指隙中擠出,軟綿綿,沉甸甸。
一時間,那種滿足感令她又退化成小小的嬰兒,依偎在媽媽的懷里,任由那鋪天蓋地的青檸香氣包裹著。像是回到了生命之初,孕育著她的母體里。
第115章 重聚大家都在過怎樣的人生呢?
趙漣清喜歡她依偎自己的模樣。
像是趴在人懷里睡著的貓咪,慵懶地瞇起眼睛,愜意地打著瞌睡。
而她此時正趴在他懷中,正是一只十足十的小貓。
男人心頭發軟,忍不住低頭親了她一下。
親吻在他們兄妹之間很常見,偶爾某個瞬間,對方不經意露出某個神情可愛到無法忍耐,便捧著對方的臉落下驟雨般密密麻麻的吻,從眉心、眼睛、鼻尖到嘴唇,要用嘴唇將對方的臉頰吻個遍,唇角耳垂和鬢角都不放過,直至兩人的氣味混淆到難分你我為止。
也有像這樣淺嘗輒止、充滿忍耐的。像是大餐前的開胃小菜,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當然一開始也很生澀,尤其是趙漣清,親著親著會理智回籠,看著被親得亂七八糟的妹妹,臉頰緋紅,無法繼續。這時候,沈念便會勾住他的脖子,化被動為主動,踮起腳重新吻上去。他的耳朵敏感,只需要吹一口氣,便能收獲他水光漣漣的神色。
那時候哥哥就是一只乖順的小兔,安靜地等著她的擺弄,主要不觸及法棍,他都不會反抗。
但大多數的時候,是沈念忍不住,看到他在書房全神貫注地加班開線上會議,跑到他身邊作亂。沒有開攝像頭便鉆進他懷里,一邊揉著他的胸脯一邊仰頭啃咬他的下巴。他打開麥克風講話的時候聲音依舊很冷靜,只是在她用力的時候才會顫抖,輕咳幾下作為掩飾。
而會議結束就是清算時間,小貓如果不能及時脫身,便會被人捉住尾巴從頭到尾擼一遍。
當然哥哥不會對妹妹太過火,他不曾留下任何牙印,只是溫柔到極致的觸碰和親吻,足以讓她有種被羽毛撩撥無法自拔的感覺。
那時候她心想,還不如狠狠地咬她,讓她解脫。
可他偏不讓,年上者耐心十足,游刃有余,看著她心急如焚的模樣卻依舊節奏緩慢,逼著她流淚,逼著她焚盡理智,逼著她一邊顫抖一邊說出他想要的答案,然后他會解開自己束縛在她眼睛上的領帶,讓她重見光明。
沈念自討苦吃了好幾次,依舊沒有學會見好即收。
現在也一樣。
她的手又不安分地揉起他的胸膛,白色的襯衣被擠出團團褶皺,明天又要熨燙。
“哥哥最近健身好有成果,我感覺比之前又厚了很多。”
年輕時候的趙漣清身材高挑削瘦,如今過了三十歲,這幅成熟的身體習慣了西裝襯衣的包裹,逐漸變得結實有型,像一堵高大沉穩的墻,將她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
什么樣的哥哥她都喜歡。
十幾歲的趙漣清、二十歲的趙漣清、三十歲的趙漣清,都是她溫柔可靠的兄長。
但最喜歡的,還是現在趙漣清。
十幾歲的少年將她視為幼妹;
二十代的趙漣清在禁忌的情感中痛苦不已;
只有三十歲的他,心態和身體全面成熟,亦有穩固的社會地位和豐厚的物質積累,待她如同親生的妹妹又如同摯愛,尺度切換得熟練自然。
趙
漣清看著她在懷中作亂,忍不住摁下她的手:“你手勁真是越來越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你哥有意見。”
“唔,確實有意見。”
男人微微挑眉。
小姑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前打著圈,有些羞赧地垂下眸光。
“看得見,摸得著,卻吃不到,我心里不好受嘛。”
他們很多次都到了最關鍵的時候,趙漣清都停了下來,不管當時的情景有多狼狽、多夸張。這是最讓沈念佩服又無法理解的一點,有趙漣清這種強大的毅力和自我磨練的意志力,去踢足球都能打進世界杯了。
他心里還是有一層障礙,只要突破,他們就無法徹底擁有對方。沈念不太清楚他在糾結什么,也猜不中這個人的心思,她覺得兄妹之間既然已經做到這種地步,干嘛不能一錯到底?
但趙漣清有種強烈的不安感,在找到源頭之前,或者他主動坦白之前,她不會知道答案。
果然,這次也一樣。聽到她這么說,趙漣清打了個幌子掩飾過去。
“我覺得現在也很好。”
“那是你覺得。”
小貓生氣地鼓起臉,轉過頭,不肯看他。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耐心地給她順毛。
……
第二期《拉蘇烽火》如約上線,有了第一期的加持,第二期的反響也不錯,沈念還在評論區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從第一期追了過來,繼續唇槍舌劍,戰況十分激烈。
今天是個周五,但和平日比,有些不同尋常。
是她和舒凡、小路相見的日子。
三個人打算去吃晚飯。
陳雅路今天早上剛剛落地,白天在酒店休息;舒凡依舊不知所蹤,行程成謎,在新的三人小群里也不怎么講話。偶爾冒泡,也是要嗆陳雅路一下,或者回復沈念一串高冷的省略號,脾氣和以前一樣可惡。
晚上六點鐘,下班。沈念準點從報社離開,打車去約好的餐廳。餐廳是一家烤肉自助餐,為了這頓飯她早飯和午飯都沒怎么吃,此時肚子餓得咕咕叫,發誓要吃掉一頭牛。
陳雅路在群里發了個桌牌號,她已經到了。
二十分鐘后,出租車在自助烤肉店門口停下。這是一家生意很好的網紅店,到了七點鐘就要大排長龍,人氣很旺。服務員熱情地一路引導,把沈念帶到了桌牌號對應的桌子處。
桌子是四人沙發卡座,中間一個烤爐,已經來了兩個人。
見到她過來,那倆人紛紛抬起頭。其中一個染著綠毛、胖乎乎的小姑娘粲然一笑,露出大白牙:“哎呀!我的寶寶來啦!”
“小路!”
陳雅路站起來,狠狠抱了她一下,讓她坐在自己身側。
上次見到陳雅路,還是她研究生畢業那年,她已經拿到博士錄取,來申城找她玩了一個多月。兩年多未見,她又胖了一點,但是身上隱隱有些肌肉,大腿和肩膀看起來很結實。
在美國這么久,她也學會了化妝,眉毛和眼線都上挑,皮膚曬成了金蜜色,笑起來感染力十足。
四月的申城還未到夏季時節,她已經換上了背心,下面是一條短款leggings,配一雙舒服的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松弛。
“讓我看看我的寶寶瘦了沒。”陳雅路左右打量著小姑娘,眉毛不贊同地皺起:“還是瘦了!你看這小胳膊跟竹竿似的,臉上丁點肉都沒啦,怎么回事呀?你哥是不是虐待你?”
“主要是有上鏡需求,不能胖太多。平時我吃得很有營養啦,放心。”
“管他呢,今天咱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多吃點。”陳雅路看了眼地面沉默的男人:“你也得多吃點。”
舒凡坐在兩人對面,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話。他今天依舊是T恤、牛仔褲,手臂線條結實漂亮。
聞言,他抬起頭,淡淡道:“你最近轉型開始給人當媽了?”
“咋了,你想孝敬我?”
“想多了。”
眼看著火藥味又冒了出來,沈念連忙插了一句嘴:“好好好,我這次肯定要敞開肚子吃,快餓死了,點菜點菜~”
很快,他們點的肉便端了上來。除了烤肉以外,酒水飲料也不限量。沈念去冰柜,興致勃勃地拿了三瓶啤酒過來,回來發現舒凡也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
陳雅路專心致志地翻著烤肉:“拿酒。”
“咦,我說我去拿了呀。”
陳雅路聞言瞥了眼小姑娘手里荔枝味、鳳梨味、蘋果味的果味啤酒,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他才瞧不上你這寶寶口味呢,等著吧。”
果然,舒凡抱著一整瓶威士忌回來了。他看了眼沈念拿的果啤,也笑了。
“你就這么喝?”
“不行嘛?”
“行,可以,成。您開心就OK。”
烤肉也好了。陳雅路負責公平公正地給大家均分,舒凡負責烤下一波肉,沈念負責吃。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沈念想起來,他們在峰南分別時,最后一頓飯去吃的火鍋,也是這幅情景。
十二年過去了,大家好像都沒變。
但確實也變了。
好學生陳雅路染了亮眼的綠頭發,回頭率十足;舒凡也不再是大少爺派頭,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隨意,沒有一點logo,就連腳上的鞋子,也都不是大款,看起來穿了很久,鞋底磨損了,鞋帶也有些毛邊。
大家都在過怎樣的人生呢?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讓他們身上發生這種改變?
幾聲“cheers”以后,酒水喝了大半,沈念臉上泛起了兩坨熏紅,另兩位平日里經常喝酒,倒還算清醒。
小姑娘開口:“小路。”
“哎。”
“舒凡。”
“嗯?”
兩束目光聚過來,同時看向她。她的下巴抵在啤酒罐上,笑得傻里傻氣。
“真好呀,我們竟然又重聚了。好像做夢一樣。”
陳雅路大大咧咧:“這說明我們的緣分還在。”
“是呀。”
她轉過頭,看向舒凡。
男人五官凌厲英俊,線條棱角分明,宛如刀割。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也看著她,晦暗不明。
沈念笑了笑:“但其實,我和小路這幾年也見了不少次。只有我們……我們有十二年沒見了,舒凡。這些年來,你在哪兒?為什么不聯系我們呢?”
聽她這么說,陳雅路也放下筷子,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舒凡沉默了片刻,垂下眸光,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女孩。
一個一路讀到常春藤,博士學位近在咫尺。一個考入全國最頂尖的報社,被兄長疼愛得像是泡在蜜罐子里。
而他呢?
他曾經全身上下加起來沒有十塊錢,買了一盒餅干,一天吃一塊。
冬天兩只手長滿凍瘡,白天浸泡在冰冷的洗菜槽里洗碗,下午給燒烤店穿肉串,剛從冷藏庫里拿出來的肉制品冒著寒氣,將他凍得沒有知覺。
到了夏天,他睡在廉價出租屋里,沒有空調,沒有風扇,拿著房地產公司的廣告傳單扇風入睡。
那時候,他一閉上眼睛,夢里都是峰南。
可愛的、白瑩瑩的小姑娘騎著自行車跟在自己身后,像一只小尾巴,費勁地追趕他的車子。而他那時候就壞心眼兒極了,故意踩得飛快甩開她,只為聽著她氣急敗壞地喊他的名字。
“舒凡,舒凡!你慢一點!”
他們就這樣騎著車,車筐里是沉甸甸的大書包,只有作業,沒有煩惱。車輪悠悠碾過路上的石子,那清脆聲響不緊不慢地引領著他們,朝著派出所的家屬院而去。
家屬院的黃色圍墻年邁斑駁,兩側種滿了郁郁蔥蔥的梧桐樹,枝葉繁茂的樹冠綠得人心里發慌。他們車子就這樣貼著樹蔭疾馳而過,撞散了迎面而來的夏風,撞得無憂無慮的童年搖搖晃晃、簌簌作響。
第116章 舊事“痛苦不會因為時間而痊愈。人是……
烤盤升騰起一股白煙,舒凡的面容顯得朦朧不清。
半晌,他緩緩開口:“這幾年在玩攝影,世界各地跑。”
怪不得聯系不到他。
沈念好奇道:“那你玩攝影怎么就進了華星社?我聽到主持人報你的名字時,真的嚇我一跳。”
其實這也是機緣巧合,這幾年舒家的東西該上繳的上繳,該封存的封存,只有一臺相機幸免于難。
那是一臺無人問津的二手相機,在往昔富足時,舒家隨手便將它送給了保姆年幼的小兒子。一朝落難,保姆把相機還給他,說賣二手還能賣上幾千塊,雖然不多,但總能解決燃眉之急。
那時候舒凡端著滿盤子油膩膩的烤串從后廚出來,保姆一見他,眼眶瞬間泛紅。
曾經那個白白凈凈、意氣風發的小少爺早已不見蹤影。眼前的舒凡瘦骨嶙峋,身上系著滿是油污的圍裙,腳上的黑色球鞋的鞋帶子被磨得毛
邊四起,
他本來很有骨氣,下意識想拒絕,但是那時候他剛被二房東坑了800塊電費,身上沒有一點錢,打算月黑風高的時候跳進定水河到喝個水飽。
最后還是收下了。
他抱著相機,回到出租屋里,抱著相機睡了一夜。
后來他總往定水河附近轉悠,卻不是尋找干凈水深泥沙少的地方,而是去拍水鳥,野鴨子和長長搖搖的蘆葦草。拍著拍著他拿了華星社的攝影大賽一等獎,卡里打了1000塊獎金。
然后,他一發不可收拾地把北津的攝影獎都拿了個遍,范圍逐漸擴大到全國,幾張比較得意的作品還被推薦登上了世界舞臺。生活終于看到些許曙光的時候,華星社邀請他去當攝影記者。
舒凡是北方人,個頭大,能吃苦,游行、沖突、爆炸他都能拍。這些地方很多記者不敢去,只要獎金到位,他別無怨言。子彈擦著耳朵飛過時、火箭炮擊碎一街之遙的大巴時、狙擊手伏在房頂將包括他在內的游行人群瞄準時,他全神貫注,不顧生死,卡擦卡擦地迅速摁著快門。
錢、錢、錢——
只要能賺錢,讓他去哪兒都行。
但這些事情,怎么能跟她們說?
他受夠了憐憫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可憐的。前半生已經享盡榮華富貴,后半生淪落至此都是命,又不由人。
陳雅路聞言,結合他以前的脾性,以為他是去環球旅行,羨慕道:“你真夠可以的,我也想活得這么自在,可是旅游和玩攝影都太燒錢了。”
舒凡懶洋洋地倚在椅子上:“你在美國還不夠自在?”
“就是換個地方當學術奴隸。我跟你們講,不要讀博,讀博死路一條,我可沒胡說,前幾天我們學校剛跳了一個延畢的,聽說讀了七八年了。”
“美國博士壓力那么大呀?”沈念震驚。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么一想,沈念覺得自己這份工作除了奔波些、危險些,倒也還好。
“算了,喝酒喝酒。”小姑娘紅著臉蛋,舉起果啤,傻笑了一聲:“慶祝我們都活著!cheers!”
剩下的時間三個人都聊了點近況,陳雅路像老媽子一樣問舒凡有沒有女朋友,舒凡高冷地搖搖頭,她頓時樂不可支,說果然如此,這世上沒有一個女的能受得了他的狗脾氣。
舒凡冷笑著給她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
“那你呢?”沈念眨巴眨巴眼睛。
陳雅路令人安心地搖搖頭:“我決定此生不戀愛,不結婚,不生孩子。”
“為啥?”
“人這一輩子那么短,我想活得酷一點。”
“你已經很酷了。”
“我要更酷。”
陳雅路說罷,不甘示弱地舉起酒杯,將辛辣的酒液悉數飲盡。
……
那日吃飽喝足已經是深夜,三個人第二天醒來都頭痛欲裂,在群里分享著宿醉后的痛苦。
沈念因為得到了趙漣清的照顧,倒不是特別難受。另外兩個孤家寡人遭了大罪,陳雅路說她的腦袋好像被人劈開了,對著鏡子照了十幾分鐘,檢查自己的頭骨有沒有裂成兩半。
舒凡等到中午才回消息,他說感覺有點頭重腳輕,可能是被申城的濕氣攻擊了。
小姑娘看著群里的消息,笑得眉眼彎彎。
真好,他們又重逢了。
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樣,三個人打打鬧鬧,插科打諢,黃金一般的日子也過得如流水。
時間的確匆匆,長大之后,生活被各種事情占據,屬于自己的時間極少。這次陳雅路回來只能呆五天,舒凡下周也得回北津。于是這幾天,三個人又聚了幾次,最后一次是去機場為陳雅路送別。
頭發綠瑩瑩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進了安檢口,扭過頭,沖他們揮揮手便瀟灑地轉身離開。沈念有點傷感,但礙于舒凡在這里,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
“以后還會再見。”身側的男人淡淡道。
“我知道。”
從機場出來后,舒凡沒有著急回酒店,先喊了輛車送她回家。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沈念打開車門,下車,剛想與舒凡告別,卻見他已經從車上下來了。
“你不回去嗎?”
“先送你。”
這都已經到小區門口了,其實已經沒幾步路要走,而且這里安保力量極強,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用擔心。
但沈念想了想,點點頭:“那就在小區逛一逛吧,里面有個小園林,玉蘭花應該還開著。”
于是她便帶著他在小區里閑逛。這座小區靠近CBD,住進來的大部分都是企業家或高級管理層,白天非常清靜,幾乎了無人煙。
小園林中央是一泓靜池,碧波倒映著周圍的柳樹,動靜宜人。
兩個人在湖邊站定,吹了會兒暮春的暖風,舒凡開口:“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你,你寫的每一篇報道我都看了,看得出來是你傾注心血的作品。”
沈念驚訝地看向他:“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在分社,為什么從來不聯系我呢?”
身旁的男人側過臉,漆黑深沉的眸子盯著她看,眼神仿佛是一個洶涌的漩渦。
“因為你看起來過得很好,念念。”
所以他不想打擾。
她沒有他,生活依舊繼續,被人所愛著、精心呵護著,一步步成長為厲害且優秀的記者。他像是被她拋棄在過去的人,一身狼狽,靠近她或許只會帶來不幸。
沈念隱約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微微蹙眉。
“不要這么想。你和小路對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不管你們變成什么樣子,我們的友情都不會變。”
聽到這話,舒凡好像笑了一下,很輕很快,一轉眼便消失不見。那抹笑似乎有幾分自嘲,看得她心底發痛。
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昔日那個不可一世、驕傲非凡的小少爺哪兒去了?為什么現在的他面對自己,總有一種步步退讓的錯覺?
“你怎么了?”她直截了當地開口:“這些年,你究竟經歷了什么?”
輕柔的春風吹來,柳葉嫵媚晃動,撫摸著蕩起漣漪的湖面。
身側的男人近在咫尺,卻不知為何,好像離她極遠。這種感覺令人不快。
“我家出事了,財產繳公后半年,父親跳了立交橋,母親移民國外。我一個人沒有辦法,上完高中后就開始打工,后面又靠攝影賺了點錢。”
他輕描淡寫地把這十幾年的人生濃縮成一段話,字字誅心。沈念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嘴唇微微顫動著,喉嚨里哽塞難言。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不聯系我們?”她深吸一口氣:“十二年了,為什么從來不跟我們講?至少讓我們幫幫你……”
“我不需要你們幫我。”他的聲音冷硬,像湖底的鵝卵石:“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眼淚和施舍。靠我自己這雙手我也能活下去,而現在我已經證明了自己。”
“可我們認識那么久,即使中間那么多年未見,我和小路也一直都掛念著你!早知道你吃這么多苦,我……我初一的時候絕對不會讓你走。”
話音落地,舒凡的瞳孔驟然縮小,而后又釋然地笑了笑。
他搖搖頭,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
“都過去了,念念。”
“痛苦不會因為時間而痊愈。人是很脆弱的生物。”
“對我來說,舊事重提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不想對你有所隱瞞。”
男人的目光又望了過來,這次不復方才的冷漠平靜,而是有一絲炙熱,仿佛要將她身上燒出一個洞似的。沈念一對上他的眼睛,心臟便沉沉一跳,像一聲暮鼓。
“為什么是我?”
舒凡道:“因為我們都在一個報社,也在同一個行業。我們的人
生重新有了交集。”
也意味著,如果她沒有進華星社,他也沒有成為攝影記者,他們的緣分便到此為止了,終止于初一的那個燥熱的盛夏,和那個不明不白的吻。
吻。
離去時他的親吻,落在了她的臉頰。那是她第一次被同齡男孩子親吻,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次。雖然小孩子的懵懂當不得真,但氣氛還是變得微妙起來。
舒凡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看著她紅起來的耳朵,突然別過臉,好一陣子都沒開口。
寂寞的春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似乎在催促他們,快些把心剖開,給對方看一看。
最終,還是舒凡開了口。
“你應該沒有結婚吧?”
沈念果斷地搖搖頭。
“那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他神色鄭重,等她下文,可她這次沉默了。
過了幾秒鐘,她的臉上浮現了和這個春天如出一轍的寂寞。沈念側頭看向他,淺淺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又好像說了一句抱歉。
男人的心臟停頓了一下,就像被一根尖銳的刺倏忽貫穿,留下一個個細小的、汩汩流血的傷口。
晚霞褪去,夜幕如墨。
一輪皎潔的月亮悄然浮現,灑下清冷銀輝。
沈念抬手瞥了眼腕表,決定回去吃晚飯。今天周末,趙漣清正在家燒菜,她輕聲相邀:“一起上去吃飯?”
他正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夾在刺痛的指尖。火光閃爍起來后,他深吸了一口,沖她搖搖頭,轉身沒入溶溶月色。
第117章 不可替代“還差五次。”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
四月份過去后,迎來了五月。沈念的《拉蘇烽火》順利完結,好評如潮,她趁機提了幾天年休假,總編輯沒說什么,給她批了。
連著五一長假,她跟趙漣清去日本玩了一圈,拍了很多照片,全都丟進她和陳雅路、舒凡的小群里。陳雅路回到美國后,隔著時差,回復沒有那么及時,所以基本都是舒凡偶爾搭話。
雖然不多,但這個家伙從小時候就不愛接話,也不在乎別人冷不冷場,如此已是他的極限。
沈念樂此不疲,心情大好。
看著小姑娘的注意力被朋友奪走了大半,趙漣清表面上毫無異樣,如往常一般溫柔體貼。直到某日在酒店里,她睫毛上掛著淚珠,渾身上下都顫抖不止的時候,男人突然從下面抬起頭來,輕笑道:“還差五次。”
小姑娘正暈暈乎乎,不明所以道:“什么……五次?”
趙漣清慢慢直起身子,被褥從他背上簌簌滑落,露出男人精壯結實的身體。
他已經三十一歲,身材管理非常苛刻——除了胸部以外,他腹部和手臂上的肌肉不會過大結塊,薄薄的一層勻稱而美觀,摸上去泛著溫潤無害的微熱。
沈念呆呆地看著他雪白的皮膚上錯綜復雜的痕跡,目光微微失神。
“你這幾天跟我在一起,因為發微信消息分神了八次。”他俯下身,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面頰,將她汗涔涔的額發撥到耳后:“剛剛你到了三次,還差五次沒有清算。”
她的目光從他身上脫離了八次,每次都是和群里那兩小只發消息,那么他就要一次也不能少地討回來才行。沈念聞言,震驚地睜大眼睛,下意識蜷縮起雙腿。
然而他在中間,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她的意圖,雙手往下一摁,她便動彈不得了。
“舒、舒凡他剛回來,我這不是得聯絡一下感情嘛……”
“嗯。”他笑瞇瞇地點點頭:“的確是這樣,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
說得好像個被孩子拋棄的空巢老人。
沈念被這個念頭雷得外焦里嫩,但四目相對時,那雙琥珀色的眸中飛速地閃過一抹寂寞,剛好被她捕捉到。她頓時有些心軟。
最近的確把部分注意力放到了別人身上,在日本這幾天也在群里聊得火熱。只是她不知道哥哥竟然這么在意這件事,令她有些意外。
但她還是想掙扎一下,被他滾燙的呼吸撩到肚皮的時候,伸手捂著他的嘴唇:“哥……我知道錯了……”
“寶寶沒有錯。”這個男人很可惡地挪開她的手,低頭親了親:“是我不夠努力,沒能吸引你的關注。”
最后真的八次,不依不饒,一次沒少。
第七次的時候,沈念已經干涸了,她覺得自己像一條旱季的河流,狼狽而又濕漉漉地蜷縮在榻榻米上。他終于心疼,俯下身輕輕吻她的唇角,她惡從膽邊生,扭過頭咬住他的肩膀,咬得他倒抽一口冷氣,才松開口,又心疼不已地幫他親了又親。
“痛不痛呀?”
趙漣清說不痛。
她給他的傷口,怎么會痛?比起她的注意力被分走,她因別人的消息而欣悅,他寧愿要她全神貫注給予的痛楚。
可是小姑娘不這么想,她正是敏感的時候,身體敏感,心思也敏感。看到上面紅紅的牙印,覺得自己很過分,是壞妹妹,她的眼眶頓時和牙印一樣紅。
于是她又縮進他懷里,蚊子一樣哼哼:“可是看著好痛呢。”
趙漣清抱住她,拍了拍:“你的力氣小,咬得真不痛,不騙你。”
“不行,我也得讓你咬回來。”
男人勾起唇角:“方才已經咬了很多次,早就回本了。”
沈念紅起了臉,下意識隆起腿,腦袋埋進他飽滿溫熱的懷中,小貓一樣慢慢地蹭。趙漣清摸著她的腦袋,低頭落下輕盈的吻。
“如果這些疼痛,能得到你的注意力,也不算什么。”他低聲道:“其實我算不上光明磊落的哥哥,之前說讓你像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現在我發覺,我可能做不到。”
小姑娘并不意外:“我也做不到。除了你身邊,我哪里都不想去。”
他收攏起胳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看到你的目光落在別人身上,我都很恐懼。明明我已經得到了太多,遠超一個兄長應該得到的。”
“可你不僅僅是我兄長。”
男人笑了笑:“對。”
是家人,是愛人,是長輩與晚輩,是父母與孩子。
唯獨不能是正常的兄妹。
他們不愿做正常的兄妹。
但渴望成為血脈相連的兄妹。
該怎么辦才好?該如何是好?他們好像無法正常的生活。他不能容忍她的忽視,她無法離開他的懷抱。他們像是一對戀人,卻無法像戀人那樣進行到最后一步,因為在絕大多數眼里,他們是兄妹。但是做出的事情,已經超乎兄妹情誼。
他吻過她最不堪的地方,她在他身上尋求過母愛。
他們都無法定義彼此的角色。
最后一次,他無比溫柔,像是一朵灌滿水的蓬松的云,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將她的皮膚滋潤得泛著桃花瓣一樣的紅,她看著他沉溺的神色,心動不已地伸出手,目光因疲憊和滿足而微微渙散,好似在夢囈般喊他:“哥哥……”
“喊錯了。”他空出的那只手在她臀部上輕輕打了一下:“換一個。”
酥酥麻麻的痛感讓沈念蜷起小腹,咬住汗津津的唇瓣。
“哥……”
“不對。”
“啪”地脆響。
“趙漣清!”
“不對。”
又是一下。
她有些羞惱,瞪著水靈靈的眼睛:“那我該喊你什么?親愛的還是男朋友?”
她這幅模樣可愛極了,男人無奈地淺笑,在她耳畔邊低聲道:“喊我漣清。”
心臟咚咚跳了一下,像是小兔冷不丁一跺腳。
沈念緩緩睜大眼睛,囁嚅了幾下:“漣清?”
“嗯。”
“漣清……”
“我在。”
她的聲音溫溫軟軟,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又帶著絲絲的甜,像蜂蜜,一個字一個字地滴落在趙漣清的心頭上。他低頭用力地吻住她,而她在缺氧的罅隙中努力喊著他的名字。
漣清,漣清,漣清。
我在,我在,我在。
她是奪不走的,跑不掉的,被他囚在心頭,抱在懷里的妹妹。
明明是妹妹,他卻讓她像長輩或者夫妻那樣喊著他的名字,糟透了,卻親昵極了,他想讓這個名字代替他進入她的身體里,在她的聲帶中烙下永遠的無法磨滅的烙印。
而他做到了。
她喊著他的名,像是真的和他有了血緣,融為一體,眼淚濕漉漉地灑在他的胸前,融化為一灘滾燙的沸水。到最后,他看著懷里顫抖的小人兒和下方一大片洇出的深色,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抬起她濕答答軟綿綿的腰肢,溫柔地摩挲著被他拍打出紅痕的地方。
凝脂般的皮膚上盛開出一片灼灼的桃花,泛著他掌心的熱度。
“永遠只讓我看到你這一面,好不好?”
沈念已經沒有力氣回應,胡亂點點頭。
“辛苦了,寶寶。”
趙漣清低頭在她眉心吻了吻,側身躺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就這樣睡著了。
……
剩下的幾天,他們本來還計劃著去爬山,但因為實在是沒有精力便取消了。
沈念吃了一次虧后,狠狠地長了記性,不再當著趙漣清的面和舒凡聊天,除非是上廁所的時候。她把攢起來的照片發到群里,和朋友們趁機多說幾句話。
趙漣清在那次失控得到饜足后,剩下的幾天表現都很正常:早上起來帶她去吃網紅早餐店,幫她把厚切吐司切成小塊,手持著叉子喂給她吃,八十多歲的老板娘臉上寫滿了迷惑及不安的神情;泡私湯的時候喂她喝冰牛奶,一小瓶冰牛奶能被他們喝半個多小時,人差點暈倒在溫泉里;晚上睡覺,他非得抱著她擠在小小的被團中,第二天起來一層一層地給她穿衣服。
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但算了,她并不覺得很排斥,甚至可以說有些享受。
一直以來她以為她才是更粘人的那一個,但如此看來趙漣清實際上有過之而不及,只是在異國他鄉,他們可以像在海島那樣丟下兄妹身份,更加肆無忌憚,更加坦然。
趙漣清喜歡她黏著他,這樣最好不過了。
因為她喜歡他身上的青檸香氣,她想被那清爽的氣味包裹,從里到外,從頭到腳,而他高大的身體抱著她的時候,她的這個心愿就得到了滿足。
她依偎在他厚實溫軟的胸膛里,像是被母親保護在羽翼下的毛茸小雞仔一樣,全身上下都是被完全愛著的味道。
等他睡熟后,她會抬起頭,伸手撫摸過他漂亮俊秀的面容。
“只想獨占這一面的人,并不是只有哥哥。”她輕輕道:“我也想獨占你這一面。”
但是,她更想完全占有他。
從里到外,從頭到腳,每一根發絲,每一處皮膚,每一滴……
“什么時候可以完全擁有你?”
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沒有睜開眼睛,像是夢囈。
“等我成為你的……不可替代……”
第118章 拉赫維派遣去拉赫維?
從日本回來后,沈念又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
上次倫敦馬拉松因為突如其來的恐怖襲擊,整場賽事都被取消,贊助商也不能敢宣傳,生怕被打上‘吃人血饅頭’的標簽。
于是客戶將那條視頻權益轉化為了近期的一場論壇上。
那是一場知名國際論壇,全世界各地的金融大鱷都會參加,還邀請了不少跨行業專家和國際組織,每兩年舉辦一次,這次落在申城,得到了申城政府的鼎力支持。
沈念本來也對這個論壇感興趣,便和老紀一起再次搭檔,幫贊助商拍一條軟廣視頻。
論壇在一周后,時間很是緊張。她開始迅速地查閱往屆資料、撰寫腳本。贊助商的人非常龜毛,揪著腳本提了一堆意見,沈念麻利改完,丟了過去。
然后新版本又一層層地遞給領導審核,每個領導都要提一點意見以彰顯自己的權威,于是沈念只得不停地改,如此改了十二、三版,已經到了周五,再不定稿便來不及了。
她不得以申請了加班,在工位上苦哈哈地敲鍵盤。
整個報社基本上都沒有人了,只有幾個男同事不想回家帶孩子,還在工位上裝模作樣地打MOBA。
她迅速地調整好腳本后,打開群聊,把第十四版發進贊助商的工作群里。
「小沈,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就在這時,總編的微信消息彈了出來。這個點搖人,一般都是有突發情況。
她趕緊回復:「方便的。」
消息剛發過去,總編的語音電話便打了過來。她摁下接聽,向來和藹可親的總編語氣頗為嚴肅地開口。
“小沈,沒有開免提吧?周圍有人嗎?”
“沒有的。總編,什么事情?”
男人壓低了聲音:“我這邊收到了拉赫維聯絡人的消息,三分鐘前蘇爾坦朝圣河南岸發動了大規模軍事行動,傷亡嚴重,并且這次殃及平民。但這個消息還沒得到獨立電臺的確認,所以不宜聲張。你先知悉。”
沈念眨巴眨巴眼睛:“出現了平民傷亡?”
因為做了幾期《拉蘇風云》的專欄節目,沈念對這兩個國家世仇恩怨有了一定的了解。十年前,這兩個國家曾經簽署過和平協議,將以圣河的南北為界劃分國土。北方受蘇爾坦管轄,南方受拉赫維管轄,雙方勉力維持著脆弱而又來之不易的和平。
但是好日子沒多久,拉赫維便出現了民間武裝組織,呼吁大家奪回被蘇爾坦占領的北方城市。
于是,戰火再次點燃。直至今年的一月份,拉赫維朝北方發射了兩千多枚**,導致五十余位蘇爾坦士兵死亡。
這次的突然襲擊,便是蘇爾坦的報復。
但這個報復也太狠了些,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次的沖突,估計不會像以往那樣打打鬧鬧。
“雖然消息未定,但根據聯絡人給到的規模來看,應該是近二十年來最大規模的武裝沖突。小沈啊。”總編輕輕嘆了口氣,語氣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社里打算在拉赫維開設一個駐點,有幾個派遣名額,你有沒有興趣?”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
她才剛剛接收到這個信息,一股奇妙的興奮感在心頭激蕩,頓時困意全無,像是被一股又冷又咸的海水迎面澆下。
派遣去拉赫維?
去那個戰火連天的地方,穿著防彈衣,扛著攝像頭,沖到槍彈無情的前線嗎?
多么恐怖的想法!稍有不慎就會沒命,運氣不好也會沒命,那些火箭炮和炸彈不會因為你是記者而躲開,已經有超過十位記者死在了雙方的熱戰下。
但又是多么神圣的機遇,和調查記者一樣在第一線揭露真相,為逝去的、無辜的生命發聲。這種榮光和死亡相伴而行,所以才尤其珍貴,尤其崇高,尤其接近她和李雁信奉的飛蛾撲火般的黃金理想。
可是,她要去嗎?
她發現自己無法開口,正是因為無法下定決心,右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不決,總編笑了幾聲,寬慰道:“你也別有壓力,去這種地方一般都是優先男同志,但一呢我看你那幾期《拉蘇風云》做得蠻好,算是對拉蘇沖突比較了解得比較深,也比較到位;二呢,本打算派駐的男記者馬上要當爸爸了,他妻子到了臨產期,實在抽不出
時間;三啊就是社長也對你寄予厚望,那個視頻專欄節目他也是贊不絕口,當時我和他說男同志的情況的時候,是社長提出來讓我問問你,要不要去。”
“小沈,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我跟你說這些并不是指定要你去,你是女孩子,又年輕,還沒成家,不想去我也理解。就是這個事情你先知悉一下,好好考慮考慮。明天社里會進行內部征募,估計會有人毛遂自薦的。”
通話掛斷后,沈念的手機上便彈出一個新聞窗口。
「華星社轉載獨立電臺消息:當地下午14點05分,蘇爾坦國防軍對圣河南部地區多個城市發起大規模空陸軍事行動,此為近20年來最大規模。目前拉方傷亡不明,已波及平民,后續情況持續關注。」
鬼使神差地,她點開了那條新聞,里面有一張現場照片——湛藍色的天幕上一顆顆蘇爾坦的衛星制導炸彈穿透蓬松的白云,劃出流星般漂亮的弧度向下方的城市墜落。而站在廢墟邊的拉赫維人手足無措地仰起頭,等待命運的靴子踩下來。
照片是抓拍,里面人都還在嗎?
攝影師還好嗎?
被裹著黑紗的母親抱在懷里的小孩子、站在廢墟上掐著腰的男人、神情麻木撿著垃圾的老人,都有活下來嗎?
她無從知曉。
發達的現代通訊讓新鮮拍攝的照片不出幾秒就傳送到世界各地,但是背后的故事和真相,仍然需要有人去挖掘。
沒有人發聲,她的這些疑問便不會有結果。
沒有人報道,更多的真相便會被掩埋。
潮濕的海浪又心里翻涌起來,卷起雪白的浪花,咆哮著沖刷著她的心房,讓她渾宛如站立在萬仞之巔,渾身因興奮而戰栗不已。
但很快,她又想起了趙漣清,海浪頓時偃旗息鼓。
不行,她不能去。
她不能離開趙漣清。
……
沈念下了決心后,立刻給總編輯發了消息,委婉拒絕了。
總編似乎早有預料,安慰道沒關系,社里還有其他人手,讓她不要放在心上。
這個事情算是過去了。沈念沒有和趙漣清說起過,也自己那如同浪潮般洶涌的興奮都封存了起來,像沒事人一樣生活著。
果然如同總編輯所言,第二天,華星社的內網便掛起了派遣征募的通知,凡是有意向的同事都可以下載報名表,參加拉赫維的派遣遴選。這次要面向全系統內選拔,被選中的要參加為期一個月的語言、風俗和安全培訓,然后統一辦理公務護照。
目前拉赫維已經關閉了簽證簽發中心,若想出入境進行新聞活動,必須得到拉赫維官方部門的批準。而官方只審批公務護照和外交護照,持普通護照無法入境。
沈念打開那則通知,看了一眼,眼睛仔細地閱讀著每一個字。編輯部里好像有人在討論,聲音嗡嗡地圍繞在耳畔。
“好危險啊……能去嗎?”
“不曉得,不知道有沒有人報名。”
“估計最后還是指定了,總有人要去的。”
“唉,沒錯,總有人得去。對了,中午吃啥?馬上夏天了我得減肥,咱們去吃沙拉吧……”
窗外陽光燦爛,申城繁華而平和,一輛輛小汽車和笨重的巴士穿梭在叢林般的高樓大廈當中,一切都是如此的井然有序。
在地球的另一面,拉赫維的城市被炸得千瘡百孔,僅僅一個晚上便有一百多傷亡。
沈念握住鼠標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變成一個緊緊的拳頭。然后又松開,指尖的血液沒有來得及循環,皮膚泛著青白。
一秒鐘后,她突然拿起手機,起身。
見她站了起來,身后的同事熱情道:“小沈啊,中午跟我們出去吃嗎?”
“不了,我就在食堂隨便吃點。”小姑娘笑了笑:“中午有點事。”
……
分社大樓一共十七層,曾經也是地標之一,如今在一群后起之秀的寫字樓里,顯得有些老舊。
頂層是一個對外開放的展廳,一般用于政府部門和重要客戶來訪的接待,是個對外展示分社歷史文化和企業價值的窗口。除了一些領導人批復材料、分社歷史老照片以外,還有一堵展示墻,專門展示著分社的著名記者和參與報道過的大事件。
沈念早就知道這個展廳,因為李雁曾經提到過。
她來到展示墻前,目光熟練地落在一張照片上。
這是一組照片里的其中一張。
照片上是一個印刷著“PRESS”的防彈背心。背心上有雜亂的彈孔,還有些許干涸的血跡。它和其他幾張記者們的遺物照片放到了一組,名字叫《無名之輩》。
無名之輩,她的母親。
那個防彈背心,這張照片,屬于她的母親。
沈念站在照片前,深深地看著,腳底像是扎了根,內心百般糾結,如同翻江倒海。她輕輕抬起手,撫摸著照片光滑的表面,喃喃低語:“我該怎么辦,媽媽?”
她得到了人生中難得的機會,去為自己的理想證道;
但她也有放心不下,無法割舍的愛人。
愛和理想,都是如此的自私、排他,撕扯著她、質問著她,問她這副軀體和這顆滾燙的心臟,究竟該屬于誰?
她不能離開趙漣清,趙漣清也無法離開她,她不能去。
可她又如此躁動不安,心情百轉千回,不管做出什么選擇,好像都不是最優解。
命運這次交給她一道選擇題。
而選擇題的另一個含義,便是付出代價。
第119章 懇求身側的男人目光灼灼,如同流水般……
一周過去,國際論壇如約而至。
沈念和老紀卡點來到了會場,此時主持人已經登臺,倆人貓著腰,找到自己的姓名牌后落座。
今天的拍攝任務很輕松,主要因為老紀昨天已經來拍了點空鏡和所以logo露出點位,今天贊助商的領導要致辭,他再拍點領導鏡頭,基本就大功告成。
任務很簡單,兩個人都比較愜意,打算借此機會仔細聽一聽嘉賓演講。
這次論壇邀請來的都是重量級的人物,市長都親自來致辭,門票一票難求,論壇演講也涵蓋全球經濟形勢到綠色環保、社會福利、未來養老科技等熱門議題,而且參會的觀眾還有伴手禮可以拿。
沈念把座位背后的小手提袋打開看了看,里面是個充電寶、一個論壇紀念徽章,還有一個環保材質的咖啡杯。
她點點頭:“東西還挺實用。”
老紀深以為然,把充電寶絲滑塞進兜里。
過了一會兒,主持人講完話,輪到市長上臺。下一個就是贊助商的領導。老紀已經拿著攝像機,去拍攝機位旁等候,沈念的身側空了起來。
她沒有閑著,低頭梳理著下周上報的選題,手指迅速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因此也沒察覺身側突然坐下一個人。
“抱歉,這個位置有人……”
她扭過頭,好心提醒,卻在看到來人后愣了愣,驚訝道:“你怎么來了?”
一身黑色短袖、水藍色牛仔褲的男人穩如泰山地坐了下來,他個頭高大結實,白色的椅子被他壓得有些凄慘,發出‘吱呀’的慘叫聲。
“我有邀請函,為什么不能來?”
舒凡目不斜視看著前方,語氣不以為然。
論壇規格高,總社派人來理所當然,更何況他本來就是知名國際攝影師,論壇也包括媒體議題,他出現在這里也情有可原。
沈念冷不丁開口:“舒凡。”
“啊?”
“其實你身上有一點讓我一直很敬佩,你知道是什么嗎?”
舒凡語氣平靜:“什么?”
她滿臉認真道:“不管多大年紀都能這么欠揍。”
“……”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既然如此,你身上也有一點讓我很佩服。”
沈念警惕地看著他。
他笑得十分惡劣:“不管多大年紀都笨手笨腳。你下面的頭發沒夾住,像條斗魚。”
沈念立刻抬手一摸,果然有幾縷頭發沒有夾好,亂糟糟地垂在脖頸處。
夏天天氣熱,她懶得披頭發,大部分時候都圖省事用抓夾一夾,但無奈頭發又多又厚,這種情況時有發生。
她熟練地垂下頭,一只手攏著發絲,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摘掉發夾,將碎發捋上去后,再打開抓夾、夾緊,一個略微慵懶、凌亂的發型便大功告成。
“好了嗎?”
男人奇怪地“嗯”了一聲。
她似乎沒有察覺——
方才垂下頭的瞬間,露出那抹纖長的脖頸,白皙如一朵綻開的茉莉花,散發出幽幽的、令人口干舌燥的香氣。
身側的男人目光灼灼,如同流水般爬過她皮膚的河床,在她重新揚起頭,整理耳邊碎發的時候又轉過臉,燥熱地揪起領口,扇了扇風。
盛夏真是令人討厭。
……
論壇進行到了一半,大部分人已經昏昏欲睡,不少人從會場離席,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舒凡出去抽了根煙,又沿著花壇走了幾圈,散了散味道才回來。沈念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已經會見周公。
也不算完全睡著,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
舒凡被這個念頭逗樂了,抬起手,攬過她的腦袋,讓她枕在了他肩上。沈念的呼吸聲果然變得均勻起來,她挪了挪臉頰,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枕著,徹底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最后一個論壇剛剛開始。
作為壓軸論壇,這個環節邀請了贊助商的領導出席,還有幾個國際知名學者,以圓桌對話的形式探討當今的世界局勢下傳播技術對國際貿易模式的影響。
到了關鍵環節,沈念可不會掉鏈子,她聽到贊助商的名字后立刻“唰”地亮起眼睛,從舒凡肩頭直起身子,掏出筆記本、錄音筆,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舒凡嘆為觀止。
圓桌嘉賓就位后,背后的大屏幕上出現了各自對應的抬頭和照片,沈念一一看過去,目光在中間的嘉賓上凝了凝。
“哈立德奧馬爾,拉赫維籍著名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傳播學家,美國烏賓大學榮譽教授……”
拉赫維籍?
奧馬爾同大多數拉赫維男人一樣,輪廓硬朗,濃眉大眼,有點鷹鉤鼻,茂密的頭發和胡子都是濃黑色。他在主持人介紹他的時候起身,彬彬有禮地鞠躬,落座,神情平靜溫和。
很快,嘉賓介紹完畢,背景屏幕上出現了本次論壇的主題:《傳播技術創新對國際貿易模式變革的驅動作用與展望》。根據論壇安排,第一個發言人是奧馬爾,一旁的禮儀將話筒遞給了他。
男人伸手接過,道謝,目光淡淡地掃視了一圈諾大的會場,輕輕開口。
“各位來賓,非常高興在今天能夠來到美麗的申城,和大家共度一天的美好時光。”
奧馬爾的英文十分流暢,他在美國呆了太久,只能隱約聽出一些中東的口音。現場的同聲傳譯迅速將他的話翻譯成中文,傳入觀眾佩戴的耳機里。
“今天圓桌主題很有意思,在收到邀請之后,我認真準備了材料,想與各位大洋彼岸的朋友盡情碰撞、分享。但是,眾所周知在上一周,有一件很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奧馬爾摁了摁手中的翻頁筆,屏幕突然閃了閃,出現了一個從未見到過的視頻。
主辦方的臉色頓時一變,立刻朝場務試了個眼色。就在這時,奧爾馬立刻道:“哦,請不要為難這些忙里忙外的年輕人,他們已經足夠辛苦,是我五分鐘前臨時替換了材料。這些年輕人是不敢質疑我的,他們非常聽話,將我悉心準備的PPT換下了。當然,這個材料也是我一手準備的。不,與其說是我準備,不如說,是我盡己所能,搜羅、還原的真相。”
耳機內,同聲傳譯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沒意料到情況走向。只有沈念連同現場的其他記者們臉上浮現了幾分興奮的神色。
“各位,一周前的下午14點05分,蘇爾坦對我的祖國實施了慘無人道的軍事打擊。拉赫維的首都,亞加市遭受的轟炸尤為慘烈,這座美麗的城市化為廢墟,一百多位戰士失去性命,幾位可憐的平民也被誤擊。這一事件你們或許有所耳聞,但是我,作為美國知名大學的教授,以自己的學術生涯起誓,事情的真相并非蘇爾坦和個別媒體報道的那樣。”
同聲傳譯在片刻的沉默后,飛快地把這段話翻譯了出來。現場立刻響起一片議論之聲,嗡嗡作響。幾個坐在臺上的嘉賓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突然起身離席。
主持人干笑著拿起話筒:“奧馬爾先生,我們的論壇還有十分鐘結束,按照議程……”
“對了,多謝您的提示,”奧馬爾打斷她的話:“在這里我要向主辦方、贊助商、嘉賓們以及所有滿懷期待的觀眾道歉,我不打算按照議程安排繼續下去。所有的朋友們,坐在這里的朋友們,你們都是我的朋友,請你們不要離開,請不要關掉屏幕,不要切換我的材料。因為除了在這里,沒有任何一家西方媒體會報道它,沒有一家電視臺會播放它。”
他頓了頓,轉過身,對著視頻摁下了播放鍵,眼睛濕潤發紅。
“請你們看一眼我的祖國,和不計其數死去的平民同胞。”
視頻播放了出來。
鏡頭對準了一棟大樓,一陣轟天巨響后,大樓應聲坍塌,掀起滾滾濃煙。視頻里的人發出一聲驚呼,他用阿拉伯語飛快都說了些什么,抱起身后的小孩子轉身逃竄。
下一秒,又一聲巨響,這次落在了他的頭頂,他驚慌失措地看了眼手機屏幕,似乎難以置信自己正在經歷的一切,視頻在此戛然而止。
第二個視頻,是一個包著頭巾,灰頭土臉的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模樣。她赤手抓著地上血淋淋的碎肉,將其放在腳下臟兮兮的布料上,然后熟練地將布料對折、疊好。
“你在做什么?”
英文字幕浮現了出來。
“我在收斂哥哥的遺體。”小姑娘臉上還有些許嬰兒肥:“他不能殘缺著下葬,否則無法進入天堂。”
“為什么要你來做這件事?你的爸爸媽媽呢?”
“都死了。家里只有我了,只能我來做。”
第三個視頻。
是抗議的人群。
烏泱泱的人走上亞加街頭,抬著死去的家人的尸體,持槍朝天空鳴放,滾燙的銅黃色的彈殼像爆米花一樣灑落在眾人腳下,一群小孩子圍上來哄搶。
為首的老人痛哭流涕,他奪下一把沖鋒槍,塞到了一個小孩子手中,撕心裂肺地喊道:“復仇!復仇!復仇!殺死所有蘇爾坦人,讓他們血債血還!”
第四個是一些拼接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慘遭轟炸后的尸體。因為那些畫面太過血腥,大部分都令人聯想不到完整的人體,所以恐懼感反而沒有那么強烈。就像是屠宰場里零散的碎肉一樣,分不清是人的,還是動物的,又或者是一朵腐爛的鮮紅色花。
或許和動物也沒有區別,在蘇爾坦邊境修建圍墻的拉赫維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只有200里克,換算成人民幣還不夠買一只羊。但這已經是當地令人艷羨的高薪。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大家坐在和煦的夏風中,高檔的會議室空調很足,絲毫不畏懼外面的酷暑。除此之外,每個人面前都擺放著進口飲用水、蛋糕茶歇,和現磨咖啡。西裝革履的精英們看著視頻中身處地獄的人們,無法相信他們共處于同一個世界。
但他們的確生存在同一個世界。
因為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真相掌握在勝利者手中,公平攥在強權手里,他們視人命為草芥,普通人和螞蟻沒有任何區別,明明那么努力辛苦地活著,卻被人用足尖毫不憐惜地碾死。
再抬頭,奧馬爾已經眼睛猩紅,清澈的眼淚從他皺紋縱橫的臉頰上滾滾流下。他抹了把嘴,哽咽開口。
“什么才是真相?聽好!蘇爾坦的媒體沉默失語,那些受蘇爾坦人資助的電視臺顛倒黑白、助紂為虐!我們的國家正墜入無盡深淵!我的同胞兄弟啊,他們不是草芥,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卻被無情地殘殺,鮮血汩汩地流!最后統計出來只是一個小的可憐的個位數!個位數!怎么可能?那些死去的人,成百上千,他們難道不是生命嗎?難道不該被統計進去嗎?可這世上,無人在意我們的死活,無人傾聽我們的悲號,我們孤立無援,在黑暗中絕望地吶喊……
今天,我站在這國際論壇上,面對著你們這些行業精英、媒體人士,我拼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懇求你們,求求你們了,為我的國家說句話吧!請你們將那被掩蓋的真相,傳遞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讓所有人都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正發生著怎樣的人間慘劇!”
同聲傳譯依舊
在實時翻譯,在最后一句話落地時,耳機里傳來了吸鼻子的聲音。
現場一片靜悄悄,沒有人會在意,也不會有人責怪。
因為很多人都落淚了。
第120章 決心“周末要不要回一趟峰南?”……
論壇結束后正是下午,主辦方在附近的一棟酒店里安排了晚餐餐敘。幾個主要的嘉賓和大咖去了隱私性比較好的包房,剩下的人在酒店享用五星自助。
老紀晚上還有個發布會要拍,隨便扒拉幾口就匆匆走了,沈念和舒凡端著盤子,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似乎是受剛才視頻的影響,沈念的盤子里都沒有拿很多東西——只有幾根烤蘆筍和一勺土豆沙拉,幾口就能吃完。
方才奧馬爾發表完一番慷慨陳詞后,便自覺地從臺上下來,快步離席。眾人議論紛紛,就連經驗豐富的主持人都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走上臺,沒頭沒腦地說了幾句話,便宣布論壇圓滿落幕。
沈念在播放第二個視頻的時候突然開始流淚。
她并不是唯一一個感情豐沛的人,現場有不少人在偷偷擦眼淚。舒凡無聲地給她遞了一張紙巾,她紅著眼睛道謝,熟練地蘸了蘸眼底,沒有破壞精致的眼妝。
現在,她情緒已經緩和很多,意興闌珊地吃著幾乎全素的晚餐,不一會兒便吃完了,擦了擦嘴巴,起身。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舒凡的盤子里有兩塊牛排和烤西蘭花,他見狀三下五除二把牛排干掉,追了上去。
酒店外面是一個優雅的小花園,艷麗的小花星星點點,簇擁著修剪齊整的墨綠灌木。中央是一個歐式噴泉,正在“嘩啦啦”地涌著水花,幾十簇透明的水珠在夜色中起起伏伏。
沈念沿著鵝卵石行人步道,來到噴泉前,池水里倒映出一張略微蒼白的面容。
今天是正式場合,她身著玲瓏有致的藍色西裝套裙,烏黑的長發挽在腦后,妝容精致而淡雅。不知為何,這幅模樣讓她覺得不愉快。
或許是和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怔怔看著水面時,舒凡追了上來,腳步聲在她身后停下。片刻后,男人開口:“你怎么了?”
“沒事。”
“瞧著可不像沒事兒。”舒凡擰緊眉頭:“視頻的畫面比較血腥,要是難受的話,我送你回家,稍微休息一下。”
沈念搖搖頭:“不是因為血腥。這些年當記者,再惡心的、血淋淋的東西我都見到了,隔著視頻又能影響什么?”
她只是覺得苦悶,奧馬爾無助的懇求的眼神像是幽靈般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而她,是有能力伸出援手的人。
雖然個人的力量很薄弱,但是在那種人間地獄般的地方,渺茫的希望也是救命稻草。畢竟在主流的輿論陣地上,沒有媒體愿意冒著得罪蘇爾坦財團的風險,去報道拉赫維的真實現狀。而拉赫維的國家官方通訊社獨立電臺也沒有影響力,推特上的粉絲甚至不如一個有熊貓的動物園多。
作為國際新聞條線的記者,這些視頻她竟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可見信息壁壘有多厚。
誰會關心一個弱勢的、一直都在戰火紛飛的小國呢?
一次挨打可能會有人安慰,次次挨打,大家都習以為常,反正不過是死幾個人而已,這個地方一直都在死人啊,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
可是視頻里的每個人都那么鮮活,他們的生命難道不是生命嗎?他們的痛苦難道就該被漠視嗎?就因為弱勢,無法發聲,所以就活該被炸死,被欺負,被捂嘴嗎?
她心亂如麻,腦海里的聲音被割裂成兩派,一方說沈念,你做記者的初心是什么?你的新聞理想還在嗎?李雁為了她的夢想獻身,你明明有如此重要的使命去背負,為什么還在猶豫不絕?這是你的工作,你的職責呀!
另一個聲音說,可是她無法離開趙漣清。
她無法離開趙漣清。
趙漣清……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頭,另一只手輕輕撫過她的眼角,將那顆淚珠抹去。沈念愣了愣,抬起頭,看到舒凡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身軀像是一把撐起的雨傘,將她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哭?”男人低聲道:“你的情緒很不對勁,發生什么了,念念?”
沈念察覺到自己失態,連忙別過臉,小心翼翼地沾去臉上的潮濕,深吸了一口氣:“我真的沒事,就是看到第二個視頻里,那個小姑娘穿的衣服上面,也有一顆藍眼睛,讓我想起我媽從土耳其給我帶的書簽。”
那枚書簽后來送給了舒凡,作為離別禮物。男人聞言,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
或許她也有在土耳其的家人,或許她也曾去過那個美麗的國度,她和自己的母親都見到過那只神秘的藍眼睛,祈求它給她們帶來好運。
一想到這里,她又心緒難平,連忙吸了吸鼻子冷靜下來。舒凡掏出一根煙,遞給她,她搖頭拒絕。
“你抽吧,我冷靜一會兒就好。”
男人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呆著,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再開口。沈念吹著晚風,怔怔出神,逐漸冷靜了下來。她看著眼前跳躍的水花,心緒變得如同這水柱般澄澈寧靜。
十分鐘后,她突然道:“我要回報社一趟。”
“需要我陪你么?”
“不用了。一點小事。”
男人笑了笑,指尖猩紅明滅,在夜色中如同一顆窺視的眼睛。
“再會。”
小姑娘沖他點點頭,轉身離開,坐上了前往報社的出租車。
這一切都有些瘋狂。
心臟砰砰直跳,腦海一團亂麻,像是有人扯下防空警報,刺耳的滴滴滴滴聲吵得她頭炸。
她一路小跑來到工位,打開電腦,進入到內網中,找到了那條通知公告——拉赫維的征募,截止日期是明天,今晚是最后的時間。
報名表在公告底部的附件里,她下載、填寫、郵件發送一氣呵成,然后盯著「發送成功」的紅色字眼長舒一口氣,身體重重跌在椅背上。
趕上了。
幾秒鐘后,上揚的唇角變成一抹直線,那抹笑意逐漸從她臉上消失。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做了件如此瘋狂的事。
沒有和趙漣清商量。
該怎么和趙漣清講呢?
她光是想一想他得知這件事情的神色,就忍不住心驚膽戰。可是方才已經下定決心,做了決定,這份報名表已經提交,若是懦弱地反悔撤銷郵件,這輩子她都不配當記者了。
……
征募結束后,申請表會匯總到總社那邊,集中考量,大約七個工作日才會出結果。結果出來后,被遴選上的人將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封閉培訓,包括學習阿拉伯語、波塔語、宗教文化、簡單了解識別武裝沖突區域、簡單急救、軍用武器的識別以及國際法等。
完成以上培訓后,記者們會兩人一組,基本上是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相組合,一起奔赴前線。
沈念在遞交完報名表后,將新聞理想的大石頭敲碎了,一顆新的大石頭又沉甸甸地壓了上來——她該怎么和趙漣清開口?
她苦惱了一個晚上,最終還是慫了,選擇逃避。反正一周后才會出結果,現在都是未知數,說不定她不會被選上呢?
抱著這種百般糾結的想法,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期間,趙漣清似乎察覺到她的心事忡忡,好幾次欲言又止,想和她談談心,都被她找借口躲開。
直至到了周五晚上,吃晚飯的時候,趙漣清突然開口:“周末要不要回一趟峰南?”
小姑娘頓了頓:“怎么突然想回去?”
“高中學校舉辦校慶,給我們兩個發了邀請函,請我們作為榮譽校友出席。放心,不用演講,只需要在臺下坐著就好。”
沈念聞言,“哦”了一聲,似乎也想起來自己也收到了邀請郵件。但是最近實在是太忙,她轉頭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回去看看也行,已
經好久沒回去了。“她嚼著排骨:“要待多久?”
“那么久沒回去,呆個三四天總歸要有的。”趙漣清道:“我前幾天喊了清潔阿姨去打掃了家屬院的房子,晚上我們就回去住。”
自打小姑娘考上大學離開峰南后,他們就沒怎么回去過了,除了在年前給老趙燒紙,也是當天往返,沒有在家屬院的老房子里過夜。
想到這里,沈念還有些懷念。
‘那就回去吧,正好,我也想跟你一起再回高中看看。”
校慶在周六下午兩點鐘開始。周六一早,他們就驅車從申城出發。峰南離申城很近,開車也就兩個半小時,他們到地方剛好是中午,簡單吃個午飯,便去了峰南高中。
這次的校慶日是五十周年。整個校園都沉浸在一片歡騰之中。兩個人剛踏進校門,便看到了一座絢麗奪目的充氣拱門,上面寫著“熱烈慶祝峰南高中建校五十周年”幾個大字。熟悉的磚紅色教學樓熱鬧非凡,年輕的學生在走廊里跑來跑起,日光勾起躍動的發梢,青春的氣息幾乎要溢出來。
慶典在禮堂舉行。大概還有1個小時左右開始,也不著急過去。趙漣清牽著沈念的手,慢慢悠悠地在學校里溜達。
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了宿舍附近,沈念突然伸手,指了指面前那棟6號樓:“那里就是我的宿舍。”
趙漣清順勢看了過去。
“那個灌木叢后面是宿舍的一個拐角,很安靜,我就是在那里和哥哥打的電話。”小姑娘笑了笑,臉上浮現出幾抹懷念的神色:“沒想到現在一看,這個角落這么小,我是怎么躲開巡夜的保安大叔的呢?”
其實很好解釋,她一定是縮成了一團,被夜色和灌木叢所庇護。
趙漣清不可避免地想象出了那副場景,有點傻,有點心疼,也有點可憐。
他的小貓,那個時候該多寂寞?
寂寞到穿著他的衣服,才能獲得片刻紓解。即使是現在想起那段日子,他都感到一陣濃郁的痛苦和無力,讓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妹妹的手,十指緊緊地扣在一起。
“誒,漣清?你回來了?”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兩個人扭過頭,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皮膚黝黑,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著派出所的警服,笑意燦爛。
然而,就在目光觸及到看著二人親密緊牽的手后,他明顯愣怔了一下,剩下的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