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你不問問嗎,莊斯的事。……
落日熔金,紅霞輝映。
朝西向的房子一推開門,室內亮堂堂,金色光暉布滿長廳。
寧瑰露回家一趟,順手把這兒的鑰匙帶出來交給寧江艇。她將鑰匙往鞋柜上一放,手掌擦過柜面,看看掌心,竟覺得柜面干凈了許多。
上午來時,房子里顯而易見得布著一層薄薄的灰。約莫上一次打掃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這兒也沒拖鞋,用不著講究。她將門口兩個大袋子撇開,徑直進門,喊了聲:“寧江艇?”
沒人應。
她換了個稱呼,說:“哥,我買了東西來,你來拎下唄。”
聽不見有回聲,她納悶地在客廳和廚房轉了一圈,沒有看見半根毛。
出門去了?
她只得又屈尊把兩大袋子東西拎進門。
下午等莊諶霽就診時,她抽空在手機上下單了些日化用品和食品。送得還挺快,她還沒到,東西已經放在門口了。
她把沉沉的倆袋子東西扔進玄關,拉上門,又不死心地喊了一聲:“哥?”
他又沒帶鑰匙,門還關著,出門能去哪?
總不會是……跑了吧?
寧瑰露掛在嘴角的笑慢慢拉了下去。她快步走到陽臺往下看。
樓下自然沒有人。
扭頭時恍然看見另一扇陽臺窗戶還半開著通風,她驀地松一口氣。
人肯定還在,或者說肯定還會回來。
她走回玄關解開兩個袋子,將零零碎碎的東西先拿出來慢慢收拾,速凍食品和水果應該放廚房,泡面和自熱小火鍋能收柜子里。還有紙巾、毛巾、牙膏牙刷……
雜七雜八的東西下單時候不覺得多,這么一清點還真有不少。
將東西簡單分類了一下,她將需要放冷藏的食品先摟進廚房。
一進廚房,人傻了。
灶臺一側留出了雙開門冰箱位置是空的,根本沒安冰箱。
她一下腦子短路了,光想著買東西的事,忘了這房子里還要什么沒什么。
袋子里還有水果,這天氣不放冰箱里過一宿就該壞了。
她思考了會兒,往櫥柜上一倚,剝了根香蕉慢慢吃起來。
吃完香蕉,把果皮往袋子里一扔。撥開水龍頭沖了下手。
找不著人,她坐回客廳,把買的新手機拆了,插上她剛辦的新電話卡。
手機開機。她點開通訊錄,先將自己的號碼錄入進通訊簿里,又按了撥通鍵,在自己手機里將這個新手機號備注下。
正給新手機下載應用程序呢,突然聽臥室門“咯噠”響一聲,她猛一回頭,對上寧江艇黑發垂濕下漆黑的眼睛。
瞧見她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客廳,寧江艇只頓了頓,繼續擦著濕漉漉的頭發,有些無奈道:“怎么又來了?”
寧瑰露提起的心緩緩回落,握起手機朝他晃晃,“上午不是說了嗎,要來給你送手機的。還有,我剛才喊你大半天,你沒聽見?”
“在浴室呢,怎么聽得見。”寧江艇道。
他洗了澡,脫了上衣,只穿著一條黑色長褲,沒系皮帶,褲腰松垮地耷在胯骨上。
如果是別的女孩在這,他就得回頭去穿衣服了。但在寧瑰露面前,沒什么好避諱的。
看到了寧瑰露拎來的兩大袋子東西,他放下擦頭發的胳膊,將毛巾搭在脖頸上,走近問:“這又是拎什么來了?”
寧瑰露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直到他走近才往他身上瞧了眼,霎時驚愕住了。
只見一道從左胸延至下腹的長長疤痕上橫亙在他上身正中。她險些要跳起來,撐起身探手問:“你這是怎么回事?”
“嘖,瞎摸什么?”
寧江艇擋開了她探身過來觸碰的手。
“別躲!給我看一下!”
她撲過身,強拽著他胳膊將他拽過沙發,伸手就摸上了他透著涼意的上身。
那疤痕絕不是輕輕劃了一刀那么簡單,像是撕裂傷,又拼縫起來。
寧瑰露仔細踅摸著,比較了傷痕樣狀,心里有了猜測,難以置信問他:“這是刀傷,**才能劃出這樣切面不整齊的切口,寧江艇,你去混黑了?”
“……”
寧江艇被她一拽,胃撞到了扶手,一時翻江倒海。他緊擰了擰眉,將倒上嗓子眼的胃酸強吞下去,兩鼻孔里出氣都少了。
緩了十幾秒鐘,他勉強直起身,將寧瑰露沒邊界的爪子扒拉下去。
“以前出任務留的傷,已經好了,看著嚇人而已。”他拿起搭在脖頸上的濕潤毛巾往她頭上一蓋,手掌抵著她額頭將她向后一推,“少來耍流氓啊。”
“耍你妹的流氓!你讓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其他地方……”
寧江艇撕不開她這狗皮膏藥,只能轉頭往回躲。
“你跑什么?”寧瑰露踩著沙發飛躍過去,在寧江艇反手要把臥室門推上的時候一把將門推開。
實木大門撞上墻,“哐”一聲巨響。若不是墻面結實,恐怕連樓也要震一震。
寧江艇顧不上和她這悍匪講道理,抓起扔在床板上的上衣一把套上身,回頭色厲內荏道:“你再過來我要喊抓流氓了啊!”
寧瑰露:“……”
她磨磨后槽牙,含恨終止了想把寧江艇扒了驗驗身的想法。
“出去出去。”寧江艇指著外邊說。
寧瑰露巋然不動:“什么意思?趕我走?”
寧江艇手里還攥著一節皮帶,有點無語:“系皮帶你也要觀摩一下?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你哥的隱私?”
“看兩眼你能少塊肉?你那么裸著走出來,我都還沒說你騷擾了我眼睛!”
真是惡人先告狀。
寧江艇氣笑了,半響沒說出話,做不到當著她的面把上衣掀起來低頭對著胯扣皮帶,將拿起的皮帶又放下,扔回床上,轉開話題:“你要在這待多久,天快黑了,還不打算回去?”
寧瑰露看到了臥室里光禿禿的床架子,指了指說:“我不過來你打算就這么摸黑睡床板了?”
“床板也能睡,外套攏著就能睡一宿,船上甲板不也照樣睡了。”
她要是不來,他也就湊合兩晚。這有窗有頂的,比風餐露宿已經好多了。
寧瑰露對著他猛瞅幾眼,忽然問:“你還是我哥嗎?還是被奪舍了?”
他這些年的變化用脫胎換骨形容也不夸張。以前是看著什么都隨便,其實也特事多的一人。
書桌表面必須收拾得不見一張紙。衣柜里衣服要按長短和顏色逐層分類。如果鞋和衣服不配套,他能磨蹭半天不出門。
現在連床板也能睡了?簡直不可思議。
寧江艇:“……”
他有點無語:“你人來了有什么用?我能把你折兩下墊床板上嗎?”
“我給你買了四件套啊,你簡直狗咬呂洞賓!”
寧江艇和她走到客廳,見她從購物袋里翻出了嶄新的四件套。寧江艇誠懇問她:“四件套有了,被子呢?床墊呢?”
寧瑰露:“…………”
他長長吸一口氣,吸到一半又全然泄了,哭笑不得:“你可真是我親妹。”
“有啊,閃送還沒送過來,你著什么急啊?”寧瑰露喊回去。
見她打開手機,寧江艇說:“好歹避著我點,現在打算叫閃送了?”
寧瑰露朝他豎起中指,點開小時達,搜索了附近超市送貨。
她買的一兜子零食還放在餐桌上。寧江艇將四件套扔床板上,回客廳看看她都買了些什么。
“三明治?”他拿起一個包裝袋問寧瑰露。
“本來放冰箱里的,沒想到這沒冰箱,你吃了吧,明天得壞了。”寧瑰露說。
寧江艇看了看包裝,將包裝袋上的“加熱后食用”指給寧瑰露看,“想毒死我嗎?”
“這么就死了,那是你活該了。”
她撕開一包薯片遞給寧江艇。
寧江艇將三明治扔回袋子里,說:“整天就吃這些垃圾食品,怪不得不長肉。”
“不吃就給我放下。”寧瑰露說。
寧江艇拿出一瓶可樂拉開拉環遞給寧瑰露,又拿了瓶雪碧打開。
噼啪一聲響,氣泡汩汩往外翻騰。
日暮西沉,最后一抹亮色也逐漸被昏黑覆蓋,屋內
暗沉沉一片。
寧江艇說:“這兒沒電了,會交電費嗎?”
她把手里的堅果吃了,又點開支付寶在線交電費,把手機遞給寧江艇:“填戶號。”
寧江艇打了電話查詢,填完信息又把手機遞回給寧瑰露:“真了不得,現在還會網上繳費了。”
“你不覺得自己說話挺陰陽怪氣嗎?”
“夸你呢,也不好?”
“涼藥吃多了?”
“怎么?要跟我打一架?”
她把果殼一扔:“來啊!”
寧江艇往后一揚,睨她幾秒鐘,繃不住笑了:“幼稚。”
一個多小時后,外送小哥抱著臨時下單的兩床厚被子呼哧呼哧到門口了。
寧瑰露收了被子交給寧江艇,回頭又問寧江艇:“要幫忙嗎?”
“套一下枕頭。”
寧瑰露疑惑問:“哪里有枕頭?”
寧江艇一頓:“………”
他長長嘆口氣,朝后擺手:“出去吃零食吧,這里不用你搭手。”
他說不用,寧瑰露就真抱著胳膊做壁上觀。看著他鋪床鋪被子,套被芯。
她又問了一遍:“真不要幫忙?”
“不越幫越忙我都得謝謝你。”他把四個角塞進被套里,扯著兩邊一甩,被芯就平整了。
寧瑰露嘖嘖:“公安大學調-教出來就是不一樣了,干活真麻利。”
她剛進來時感覺家里好像比上午來時干凈了一點,還以為錯覺,現在想想估計是他下午搞過衛生了。
她抬手看看時間:“快八點了,你跟我出去吃飯嗎?”
“你約了人就走吧。”寧江艇說。
“這大晚上的,我能約誰?問你呢,吃不吃晚飯?你中午也沒吃吧,打算成仙了?”
“你沒約小莊吃飯?”
“他早回去了。你不陪我吃飯那我也不吃了。”
寧江艇又嘆了口氣:“吃什么?”
“就附近隨便吃點,燒烤,行不?”
“都行。”
他剛把床收拾好了,拿著皮帶進浴室系上,走出來就看見寧瑰露垂著腿躺床上舉著手機玩。
他路過時往她大腿上甩了一巴掌:“又躺下了,還走不走?”
她把手機一關,抬起胳膊。寧江艇沒動。寧瑰露就順著往床下滑,寧江艇只得拎著她后脖頸衣領把她拎起來:“沒長骨頭?”
“是啊,給我找個輪椅推下去吧。”
“我背你下去,行不?”
“行啊,來。”
懶得和小時候如出一轍。
寧江艇笑了下,轉身往外走:“慣的你,不吃就餓著吧。”
居民區附近多的是地道的小餐館,店開得越久,口味越有保障。
寧瑰露領著寧江艇就去了離小區沒多遠的一家燒烤店。
店面很寬敞,兩間打通,一側冰柜敞著,烤串顧客自選,份量也很實誠,一串串的大油邊,一塊得有半個巴掌大了。
寧瑰露抓了一把油邊和牛肉放盤子里,又拿了倆大雞翅,回頭和寧江艇道:“你看看還加點什么?”
寧江艇拿了些蔬菜串。
寧瑰露瞧一眼:“嘖。”
“嘖什么?”
“誰吃燒烤拿四季豆和香菇的?”
“人家放這就說明有人吃。”
“小孩才吃這些。”
“偏見。”
倆人拌了幾句嘴,吵吵著把盤子給了老板,又吵吵嚷嚷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們坐得靠里。寧江艇背對著門口,面對著她,坐得很隱蔽。
桌上透明水壺里裝著一壺冷白開。寧江艇拎起壺給她杯里和碗里都倒了水,說:“洗洗。”
“窮講究。”
寧瑰露拿筷子搗鼓了兩下,潑進垃圾桶里,接著朝服務生抬了下手:“勞煩,兩瓶燕啤。”
“又喝酒。”寧江艇皺眉。
“今天按規矩應該在家吃飯。”她一抬眼。
寧江艇霎時噤聲了。
兩瓶啟開的冰啤拿上來。寧瑰露拿起酒瓶給他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兩人碰了一下,什么詞都沒說,悶頭先喝一口。
太多年沒見了,這些年里橫亙著的事太多,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烤串上了,喝酒擼串,先慰勞下五臟廟。
“他們家油邊烤得真不錯。”寧瑰露開口。
“嗯,挺入味的。”寧江艇應著。
“南邊沒這么香的大油邊吧?”寧瑰露起了話題。
寧江艇笑笑:“還成,南島的北方人其實挺多的,各種東北館子都有……還有澡堂。”
“哈。”
“你呢,在西北那幾年,不好過吧?”寧江艇沒拿杯子了,拎著半瓶啤酒和她杯子碰了一下。
寧瑰露挑著烤魚身上的肉,想了想,很誠實說:“嗯,剛去的時候挺不適應的。也有過一段后悔的……”
“既然后悔,怎么不回來?”寧江艇立刻問。
“那哪成啊。我要是就這么回來了,這輩子別想在老爺子面前直起腰板了……”
說到這,她鼻腔猛得又酸了,這一陣來得迅疾突然,她聲音漸沉,清了下嗓子,欲蓋彌彰說:“這辣椒面挺嗆啊。”
寧江艇看她一眼,沒拆穿她:“是挺嗆的。”
有個挺迷信的說法,說家屬不能在剛去世的人墳前哭,不然人心里掛記著,就舍不得走了。
今天她一直繃著來著。
這會兒可能是喝了點酒,血往上涌,有點兒上頭了。她支著額頭,用力皺了皺眉頭,想把有點酸的眼眶壓下去,忍得挺難受的。
看到她這樣,寧江艇就不繼續這話題了。
他起身道:“光吃串有點咸了,我去叫個炒飯。”
“成。”她聲音有點郁悶。
寧江艇問得太會戳人肺管子。
后悔。后悔為什么不回來啊?
為了啥,為了二兩面子唄。
就為了面子,她寧可在西北那鳥不拉屎的山上吃幾年土,也不樂意回頭在老爺子面前低個頭。
對著越親近的人,越拉不下臉。
總覺得,你要是愛我,憑什么你不能退一步?你不能低個頭?
憑什么就要我低這個頭?我偏不低頭。
就這么拗著,僵著。
五年就過去了。
一輩子就過去了。
寧江艇回頭看了一眼,見寧瑰露仰靠著椅子,拿紙巾捂著臉,他愣了會神,沒回去,在門口又站了會兒。
別哭。
別傷心了。
吃串吧。
聽著怎么這么欠啊。
要是倆兄妹再抱頭痛哭,那也太難看了一點。
又過了幾分鐘,寧瑰露情緒正常了,朝他喊了一句:“大哥,干啥呢,還沒點完啊?站門口接客呢?”
寧江艇拿著一瓶牛奶走了回去。
他把牛奶放她面前,說:“別喝那么多酒。”
寧瑰露往后一仰,表情一言難盡:“又是酒又是奶的,你想拉死我啊?”
寧江艇愣了下,反應過來,坐下后笑了半天。
寧瑰露評價他:“在外面這幾年混傻了。”
三言兩語,這十幾年來的隔閡暫時偃旗息鼓,恢復和平共處。
這一頓串吃了得有兩個多小時,喝了四瓶多一點啤酒,最后剩下那半瓶是寧瑰露對瓶吹的。
他起身去結賬,結完賬再回來,寧瑰露已經趴桌上了。
“小露,走了。”他拍拍她肩膀,叫了一聲。
寧瑰露沒反應。
“喝多了?”他摸了摸她腦袋。
寧瑰露腦袋埋在臂彎里,搖了搖頭。
一看就是頭暈了。
“別擱這趴著了,來,回去睡。”他攙起她手臂,想把她扶起來。
她又往另一邊一倒。
寧江艇無奈道:“就這酒量還對瓶吹……起來,我背你回去。”
他抱著她臂彎把她摟起來。
她瞇著
紅腫的眼睛,往寧江艇后背上一趴,不動了。
他彎了彎腰,感覺骨節處有些壓迫后的酸疼,眉頭擰了擰,悶哼一聲才把人背了起來。
這丫頭瞧著挺瘦的,沒想到背起來還有點分量,沒那么弱不禁風。
寧瑰露圈著他脖頸,腦袋吊在他肩膀上,隨著他走動,下巴一下一下地撞著他肩胛骨。
他兩只手抬著她腿彎,將她往上掂了掂,道:“撞得不疼啊?”
她沒答,說不好是睡著了還是裝睡呢。
這一路不遠,寧江艇走得很穩很緩,用了近半個小時才把她背回空房子。
才收拾好的床又躺進一醉鬼,沾上了一床的酒氣。
她今早的妝已經徹底斑駁,兩眼皮子腫得和桃仁似的,瞧著這幾天沒少哭。
臉上的淡妝在鼻翼旁結了小塊,他伸手給她扣了扣,不知道涂的什么玩意,沒扣掉。
他找了塊新毛巾沾水搓濕,又回床邊彎腰給她洗了把臉。
毛巾裹著手指,在她眉毛上,鼻翼兩側使勁搓了搓。
怎么擦不掉?抹的水泥灰?
寧瑰露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痛苦地睜開了眼睫。
寧江艇還挺訝異:“醒了?”
她眉頭鼻子皺成了一塊,摸了摸臉:“按你這個搓法,我就是死人也要被搓活了。”
“我有這么大能耐?”寧江艇收了神通,將毛巾撤回,道,“醒了去洗把臉。這臉上抹的什么東西,搓也搓不掉。”
“化妝品,防水的,大哥。”
寧瑰露慢吞吞坐起身,對著床邊又出了好一會兒神。
“酒還沒醒?”寧江艇狐疑問,“真的還是裝的?”
“裝的。”寧瑰露沒好氣。
她趿拉著鞋往浴室去,擰開水龍頭對著熱水,放了好一會兒水也沒熱,她喊了一句:“是不是沒熱水了?”
寧江艇說:“電都沒有,還有水就不錯了,哪來的熱水。”
寧瑰露也不講究了,捧了一捧水往臉上搓了幾下。
寧江艇把毛巾給她送進來,道:“毛巾給你掛旁邊了。”
寧瑰露擦了把臉,隨手又把毛巾一掛:“我要上廁所。”
寧江艇趕緊退出去給祖宗拉上門。
過了會兒,寧瑰露從浴室走出來,問寧江艇:“你下午洗的冷水澡?”
“下午天熱著呢,水是熱的。”
“也對,這天氣。”
她打了個呵欠,“我困了,我今天在這睡了。”
寧江艇:“那我去沙發上睡。”
“隨你。”
她倒頭往床上一栽,閉著眼睛又往床頭摸了摸,郁悶地喊:“怎么沒枕頭啊?”
寧江艇:“……”
辦事不牢。這人還好意思喊。
他退出了臥室,把燈和門都給她關了。
寧瑰露聽到他在外面收拾茶幾,迷迷瞪瞪想了想。外面的大沙發也能睡,挺長的紅木沙發,他們以前也沒少在家里的沙發上打盹,除了硬得有點膈、太涼有點冷、太窄容易滾下去外……
唉。隨便吧。管他的。
過了小半個小時,臥室門又開了,寧江艇拎著一枕頭給她放床頭,道:“枕頭。蓋著被子睡,晚上別著涼了。”
“這天氣,著涼?熱死了都。”
她一腳把被子蹬開。
“我看你是又想生病了。”他把被子又拉過來,“把肚子擔上。”
“你又買了新被子?”
“沒,我有個外套。”
“你就出去買了個枕頭?”寧瑰露問他。
寧江艇說:“不給你買你能哼唧一晚上。”
“不至于……”
寧瑰露往床里面挪了挪,拍拍床道:“睡床吧,別睡沙發了,硬得要死,還不知道幾百年沒擦過了。”
“挺干凈的,睡得下,你好好睡吧。不回去就跟家里打個招呼,別讓家里人等你。”
“誰等我啊,九點沒回去就知道我在外邊睡了……”她翻了個身,看著他,“爸媽回來了,你不回去看他們一眼?”
“看一眼,然后呢?”寧江艇反問她。
寧瑰露和他對視著,好一會兒,她說:“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這話說得有點憋悶,嘴都抿下去了。
寧江艇怕她又掉金豆子了,隨口應付:“就這兩年吧,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回來了。”
“真的?”
他點頭:“真的。”
寧瑰露又往床里頭挪了挪,留出大片床位:“上來躺會兒,中間楚河漢界隔著那么遠呢,我都醒盹了,跟我嘮會兒的。”
寧江艇沒躺,只在床邊坐下,道:“嘮什么?”
“嘮點你能說的。”
他想了想:“想不到什么好說的。你想聽什么?”
寧瑰露一下也還真想不到要問點什么深刻話題,和他工作有關的事,他肯定一個字都不會說,那就只能聊點私事。
私事還有什么能聊的?除了家長里短就是男男女女了。
她琢磨了下,問:“你現在處對象了嗎?”
“沒。”
“那你大學時候呢?處過嗎?”
寧江艇看了她一會兒,說:“算處過吧。”
“算?”寧瑰露好奇起來,轉過身支著胳膊肘問,“怎么個‘算’法?”
“忘了。”
“糊弄鬼呢你!”
“都十來年了,誰記得那么遠的事。”
“那后來呢,后來有沒有談過?”
“你今天怎么這么八卦了?”
“嘮嗑啊,不就隨便聊的嗎?”
寧江艇側頭看她,微微正色:“那我問你,你和莊諶霽,你倆怎么又攪和在一塊了?”
“今天這問題你問三回了。”
“你答了嗎?”寧江艇反問她。
“就,舊情復燃唄。”
寧江艇冷笑一聲:“終于承認了啊!”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你不是還死裝嗎?”寧江艇又反問回來。
寧瑰露臉皮一向很厚,坦然承認:“以前是太小,怕事兒,這不人之常情嗎?”
“還有你怕事的時候?我以為你就是不那么喜歡他呢。”
他這話一下把寧瑰露說沒詞了。好一會兒,她道:“也不能這么說,那時候就是太小了。”
見她示弱,寧江艇順口就說了:“一天天的瞎鬧騰,那時候就該連你一塊收拾了。”
“什么意思?”寧瑰露愣了愣,猛地坐了起來,“什么時候的事?”
她瞪圓了眼,連語氣都嚴肅了起來。
等寧江艇反應過來說禿嚕嘴了,再找補也已經來不及,他干脆道:“護也沒用,收拾也收拾過了。”
還沒還手,生挨了幾拳。
“到底什么時候的事?是不是,是不是……”她仔細回憶了下時間線,定格在了一個點,“夏天,暑假,我高二的時候,是不是?”
他有意含糊過去:“我哪記得這么清楚?”
“寧江艇,當初他出國,是不是你也和他說了什么?”
見她微怒,寧江艇心頭一沉,撇清道:“這屎盆子別往我頭上扣。你以為你倆那點貓膩就我看出來了?大伯母早就找他談過了。你那時候就要升高三了,還成天沒譜的搞些七七八八的事,我看,最該收拾的就是你。”
大伯母?
這中間還有大伯母的事?
敢情這事家里人人都知道,就她蒙在鼓里?
一下莊諶霽在老宅的種種不自然,和大伯母似有若無的疏離都有了解釋。而作為“事出有因”的“因”,她竟然什么都不清楚,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
寧瑰露這回是真火冒三丈了,她跳起來:“寧江艇,你嘴挺嚴啊!這么多的事,能瞞這么多年!下輩子投胎去做蚌吧!”
她越過他下床穿鞋。
寧江艇起身:“你上哪去?”
“跟你躺不到一塊!看著來氣!”
“……這就生氣了?”
她能不生氣嗎?她自個兒被蒙騙也就算了,自家人,就算是糊涂賬也只能翻篇。
可莊諶霽呢?他原本就算不得還有父母了,因她受到的詆毀、傷害,也能糊涂翻篇嗎?
寧瑰露沒想過莊諶霽出國前還有發生過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她承認,她心里是有怨過他的。
所以冷著他、對他視而不見、用一句句“二哥”在他心里頭摁煙疤。
而他那個人,將自己舌頭吞進肚子里,也沒有和她說過她家人半個字不好。
所有誤會、傷害,他一并承受,不聲不響,如果不是心里藏著太多事,他不至于把自己壓抑成現在這樣。
手機里還躺著一條消息,是晚餐時候莊諶霽發來消息問:“晚上還過來嗎?”
她那時正吃著呢,沒看著消息,看到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想著他也快休息了,索性回了句:你先睡吧。
消息發過去,聊天框上的字迅速閃了又閃,“正在輸入”了好一會兒,回過來兩個單薄的:嗯,好。
寧瑰露從來沒覺得“良心”這塊地方這么焦灼過,她胡亂抓了把頭發,對寧江艇道:“你睡吧,我走了。”
“酒醒了?”
見她頭腦挺清醒,寧江艇還是提醒一句:“喝了酒,別開車。”
“知道,我打車回去,明天再來拿車,你歇著吧。”
她穿上外套,徑直就走了。
寧江艇目送她出門,已經琢磨過味了。
她心里還是掛記著莊諶霽,還不是一般的掛記。下午一聽說人出事了,扭頭就走。晚上喝得暈暈醉醉的,一聽和他有關的話題,瞬間就清醒了。
嘖。
怎么這么不是味呢?
她下樓直接打了車走。
司機問她:“姑娘,上哪兒啊?”
手機快沒電了,她這會兒酒勁又有點往上冒,想起根本沒問莊諶霽回哪去了,頭有點疼,點了個位置:“去泰明中學教師公寓吧。”
“你是老師啊?”
司機問了句。
寧瑰露沒答,挺困的,心里頭也和纏著毛線團似的心煩意亂。
個把小時后,車終于穿過堵成糖葫蘆串的市中心,挪到了公寓樓底下。
她摸上五樓,找著門,倚了一會兒后才底氣不太足地抬手叩了一下門。
門里沒反應。
她嘆口氣,又接著叩了兩下。
等了幾秒鐘還沒聽到動靜,她估摸著可能猜錯了,莊諶霽不在這兒?
正想著要不要走,門就開了。
門內,男人穿著睡衣,黑發散亂頹靡,眼神驚愕,上下掃過她全身,嗅見了淡淡酒氣,神情頓時微沉。
她肩膀一松,頭回有點尷尬起來,手背掩著嘴打了個呵欠,靠著門框佯作隨意道:“你在啊,困死了。”
“不是不回來了嗎?”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扶了她一把,低聲說。
“什么時候說我不回來了?”
她進門踩掉鞋跟,莊諶霽從鞋柜里拿了一雙她的拖鞋:“晚上喝酒了?”
“嗯,喝了點兒。”
他沒問她跟誰喝的酒,關心道:“晚飯吃了吧?”
寧瑰露應著:“吃了。”
她又隨口問他:“你呢?吃飯了嗎?”
“我不餓。”他說。
“沒吃啊,那晚上吃藥了嗎?”她有點暈困暈困的了,摟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后背上。
他感覺后背有帶著酒氣的溫熱,她的臉頰和唇隔著薄薄的面料貼著他的皮膚,令他心口軟得一塌糊涂,原本打定主意要硬起來的心已經不攻自破。他輕聲說:“吃過了。”
“那就好……困死了,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
“那睡覺吧。”他把她扶進了臥室里。
寧瑰露倒在床上,嗅到了清新的香氣,她睜開眼看了下,道:“又換四件套了?”
“嗯,那套蓋了有段時間了。”
他跪床上給她脫了外套,又道:“裙子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寧瑰露翻了個身,露出背面的拉鏈。
莊諶霽捋起她的發尾,拽著拉鏈頭拉了下去。
“我給你拿睡衣。”他說。
就這么一會兒,寧瑰露就斷片似的睡過去了。
她再迷迷瞪瞪睜開眼,是被渴醒的。
室內空調開著,空氣很干。
她手掌擋著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眼皮,懶癌犯了,猶豫著要不要起床喝口水,好一會兒才睜開黏重的眼皮,往旁一看,莊諶霽對著筆記本還在看文件。
“幾點了?”她聲音有點啞。
“四點多,沒睡好?”他問她。
“渴了,想喝口水。”
莊諶霽扶著筆記本,側身從床頭端過一只杯子,道:“剛倒的水,冷的。”
“唔。”
她坐起身,接過杯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心滿意足地喟嘆一聲,將杯子又遞回給他,沙啞問:“怎么還沒睡?”
“有個文件過目一下。”
“這么晚了,睡吧,什么事不能白天弄?”她困倦地打了個呵欠說。
莊諶霽保存文件后關閉,合上了電腦:“好。”
室內唯一的光源也滅了,恢復了一片沉寂。
她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良久沒感覺到他動,她又轉回了身。
“莊諶霽。”
“嗯?”
他聲音輕而沉。
“躺那么遠干什么?過來點,我抱著你。”
她這一句“我抱著你”,讓他那壓抑了整晚的情緒有反撲的征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往她那側翻了一下身。
寧瑰露伸出手臂,將他圈進了懷里,唇貼在他額前:“不高興了?”
“沒有。”
他的一只胳膊回摟著她。
想著寧江艇說的事,她心里有點不是滋味,聲音也不禁柔和下來:“你這人就是口不對心。有什么事就愛自個兒憋著,你憋著勁兒,我又不知道,那咱們倆不是白誤會了嗎?”
“我沒有不高興,”他嘆口氣,跟一醉貓講不清道理,“睡吧。”
“沒說今晚。以前也算,以后也算。”
他竟然從她嘴里聽到了“以后”兩字,莊諶霽怔愣片刻,沒忍住,拍了拍她臉頰,將她拍清醒,莊色問:“你說以后能算數嗎?”
她沒睜眼,嘴角下凹了一點,慢吞吞地說了兩字:“算吧。”
一晚上的胡思亂想在此刻落定。
他呼吸頻率有些亂,顫顫地。他將她圈緊在懷里:“你不要再這樣玩我……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
她輕哂一下,舊態重萌:“那你也可以不信……唔……”
他堵住了她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重重咬了她一下。
她精力不濟,回應得心不在焉。
“大晚上的,睡吧。”她兩指抵開他下頜,分開水潤的唇,又打了個呵欠,“明天還要去我哥那取車。”
“露露,明天我回一趟涇市。”他說。
“嗯,公司的事?”
他靜默了一會兒,說:“我去接莊斯來京。”
“莊斯?……噢,你兒子。”
她聲音太輕,語氣聽著極其輕描淡寫,莊諶霽才激越起來的心,又倏地往下沉了下去,連聲音也無力:“你不問問嗎,莊斯的事。”
“這有什么好問的,就是你家里的事唄,你便宜兒子和你長得又不像,最多就是掛在你戶口上……多大點事,以前都這樣。你樂意說就說,不樂意說我還拿刀架你脖頸上逼你啊?”
“這么大的事你從來不問,也沒有好奇……”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司空見慣,你只是不在乎。”
“這是很大的事嗎?我二伯爺的女兒戶口還落在三姑奶那呢。那你覺得我要怎么在乎?”寧瑰露納了悶了,“說不定那是你姑姑的兒子,就是放你這兒……”
說著說著,寧瑰露恍然大悟,“……莊斯不會真是你姑媽的孩子吧?他爸難道不是你姑父?所以你姑媽……”
越說越沒譜了。
莊諶霽徹底放棄和她雞同鴨講,銜住她唇:“……睡覺。”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他現在人還清醒嗎?”……
第二天一早,寧瑰露是在緊束的桎梏中醒來的。
她背對著莊諶霽,整個上身都被他緊摟在懷里。他的唇靠近她耳側,有很輕很綿緩的呼吸聲。
她是四點醒了一回,他是四點才睡。
明明睡著了,摟著她的胳膊還一點沒松,生怕她晚上趁他睡著跑了似的。她小心翼翼動了動,從他胳膊下伸出手,手指夠著扔在床側的手機,按開電源鍵看了眼時間。
上午七點半。
今天是工作日,大人小孩都得上班上學。公寓樓上下樓板隔音一般。
小孩背著書包噼里啪啦、稀里嘩啦跑下樓的動靜、隔壁老頭出門后再樓道口用力清痰的咳嗽聲、穿著皮鞋火急火燎趕著去上班的打工人,種種動靜清晰可聞。
一大早上熱鬧的不行。
寧瑰露閉著眼睛醒了十分鐘盹,聽見了外頭不止十幾種聲響,徹底睡不著了。
這樣的環境實在不適宜療養。
別說有抑郁癥,她在這呆幾天,若是天天被吵醒,也要躁郁了。
萬喜路的房子好像隔音還可以。昨天寧江艇在主臥沖澡,她在客廳也愣是沒聽見一點兒動靜。
那兒往外就是商圈,小區內部都是上年紀的干部家庭,要清靜有清靜,要熱鬧有熱鬧,倒是很宜居,就是她的那套房子也很久沒去打理過了,改天得看看要不要重新裝修或者添置點什么。
側躺久了,腿腳都麻了,她用手背抵開他的胳膊,艱難地轉了個身,躺直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嗯……”身側的頭動了動,沒多久,莊諶霽也睜開了眼睛。意識還沒清醒,他先下意識抬眼來找她,對上她的目光,他沙啞問,“幾點了,這么早醒了?”
“八點多,是還早,你再睡會兒吧。”
他頭還昏沉,下意識覺得她話里有話,胳膊猛然收緊,追問:“你要去哪?”
寧瑰露被他摟得倒向他那一側,面對面對視著,她神情怔松了下:“什么去哪?我又沒說要起床。”
他因緊張繃開的眼睛這時才緩緩回落,狹長的眼瞼微微垂著,呼吸時下頜也會有很輕微的連動,像還沒完全醒過神。
他眉眼銳利精致,高挺的鼻梁下有很深的人中和勻稱飽滿的唇。久居高位,日常習慣性地抿唇,唇線變得鋒利,多了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只有在初初睡醒的時刻,是全然不設防的,像散亂微垂的黑發一樣平靜適性。
寧瑰露伸手摸了摸他下頜上淡淡的青茬,看著不明晰,摸起來還是刺刺地挺扎人。
他抬抬脖頸,垂著眼睛,將下巴她供她把玩。
被她撓得癢了,他輕輕笑了一聲,握住她摩挲的指腹,靠近她,視線凝在她薄淡的唇色上,頓了頓,又錯開一點,在她臉頰上飛羽似的吻了一下。
他嘴角彎起,掛著愜意而饜足的笑。愉悅總是很能感染人,連帶著寧瑰露一大早上被樓上吵醒的那點兒起床氣都散了。
她拿開他圈著她的手臂,手指落在他睡衣最下方的紐扣上,指腹一扭,紐扣就松開了。他呼吸微熱發沉。
一個一個紐扣脫開,她的手掌裹上他精瘦的腰,從光滑的肌膚往上摩挲,像藝術家品鑒她手下的白玉雕塑。
“露露……”他聲音發啞,想阻止她的踅摸,又渴求她的憐惜,手指虛虛地搭在她手腕上。
寧瑰露按住他,俯身親了親他的唇。
他想躲,倉促道:“還沒有洗漱……”
“沒關系。是你的話,沒關系。”
她收回一只手,按了按他臉頰,又吻了吻他的唇,溫柔而又耐心地舔潤,撬開松懈的防守,勾他溫潤的舌。
他的呼吸跟隨她的舉動顫抖,連眼睫也抖得不像話。
“不要……”
她微微抬頭,分開唇,道:“別動,專心。”
“小露,唔……”他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微微屈膝。
散開的光滑睡衣下擺露出一截玉色的腰,肌肉緊繃得厲害。
她今天格外地溫柔有耐心,沒有像以往那樣,稍微抱一下,親一下,一嫌熱和黏膩就將他推開。
“小露……”他抱緊了她,手臂緊緊地環著她,因缺氧不得不側開頭,眉宇緊擰,潮熱的霞氣從胸乳突肌延長至白皙的脖頸喉結,然后一點點,如紅墨浸染宣紙般暈散上臉頰,染紅眼角眉梢。
“很漂亮,很可愛。”她眉眼清醒帶著笑意,凝視著他的神情,又吻他翕張的唇和發顫的眼睫。
唇沿著眼尾落在耳廓處,她溫聲說:“我很喜歡你,真的,以前是,現在……”
“哈。”他急促地喘息了一聲,握著她手腕的手掌猛地用力收緊,全身的每一處肌肉都在她的這一聲“我很喜歡你”中激烈緊縮。
她的動作慢了下去,補完了沒有說完的話:“……也很喜歡你。”
他像在極樂之境里死去活來一回,甚至不敢確認此刻是否是現實,眼神渙散失焦,只有劇烈起伏的胸腔表明他此刻的暴烈高亢。
潮潤的指尖沿著胯骨一線摸過小腹,醒目的痕跡畫糖人似的將線條在平整處反復勾連。
薄冷的空氣更讓暴露的皮膚涼如玉脂。
他按住了她反復創作的手,聲音啞得不可思議:“臟了,拿紙擦一下。”
“已經擦干凈了。”她將手指在他眼前張開,“沒有了。”
淡淡的石楠氣息飄繞,已分不清是臊熱還是溫潮,他連白皙的唇角也泛紅,手指穿過她的指縫,牢牢相扣。
“什么時候走?”她問。
莊諶霽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么,“下午的飛機,晚上就回來。”
“我送你去機場,晚上再來機場接你,好嗎?”
他唇張了下,“好”字喊在嘴里,兀地浮出幾分不真實的惶恐,他盯著她,惶惑問:“小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話音又戛然而止。
“事?什么意思?”寧瑰露抬眉。
莊諶霽問:“沒有嗎?”
寧瑰露似乎明白了,笑了起來:“想什么呢?怎么,我要對你好一點,還不習慣了?”
是我多心了嗎?
他在心里自言自語一次,擱置下那怪誕的心悸感。
可越想忽略,腦子里雜亂的想法就越多。
他們緊密依著,她合著眼睛再緩緩精神,他目光反復游離,找不到焦點。
為什么她昨晚忽然又跑回來找他?為什么今天對他這么溫柔耐心?
是寧江艇和她解釋了什么嗎?
像冰河紀緩緩解凍回溫,他道:“小露,關于小斯,你知道他是……”
她嘆口氣:“你想好怎么和他介紹我了嗎?”
“嗯?”
寧瑰露翻個身,把腿壓在了他大腿上,“嘖”一聲:“一想還真有點麻煩,我這不是憑空多了個便宜兒子?”
“不。他還是叫你小姑,好嗎?”
“嗯,那就小姑吧,聽著比小媽好聽一點。”
莊諶霽:“…………”
他輕輕嘆了口氣,剛剛落下去的心又找不著支點地漂浮起來。
看來不是因為那件事,那還有什么事讓她忽然這么溫柔?
“再睡會兒吧,昨晚四點才睡,不困嗎?”她又打了個呵欠。
莊諶霽側身從床頭抽過紙巾,將自己身上,和她指間的臟污擦凈,正要系上被她解開的紐扣,她道:“衣服臟了,脫了吧,我摟著你再睡會兒。”
“好。”
他將上衣褪下,衣服隨手搭在床尾凳上,又被她滿手滿腳抱進懷里。
她的手掌裹著他光潔的肩背,喟嘆一聲:“真舒服。”
他沒有說話,只是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發梢,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感觸著她身上的溫度和柔軟,將鼻息埋入她頸側,嗅聞她的氣息。
“別鬧,癢。”她遞開他的唇。
他將下頜抵在她肩頸處,依然毫無間隙地將她嵌入在懷抱里。
寧瑰露閉上眼睛準備再睡一會兒。
莊諶霽忽然又開口道:“那個李驤……”
“嗯?”
“沒事。”他將到嘴的疑問又生按下去。
他這沒頭沒尾提起幾個字,讓寧瑰露腦子里不合時宜地又想起昨天李驤說出的請求。
——“你之前答應還會和我去游戲城的話,還作數嗎?”
她隨口說的話太多了,怎么可能一一都記得。
李驤將她的沉默視為否認,臉色一下白了,好一會兒,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道:“明天晚上,我們還是游戲城見,可以嗎?”
“小李同志……”
她一開口,李驤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唇,他身上裹挾著白大褂上淡淡消毒水氣息,讓人難以忽略:“不要著急回答,多一點考慮的時間。我第一次這么喜歡一個人……就這么被拒絕,
會很不甘心的。至少,至少要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好嗎?
“我會在那兒等你,我們晚上老地方不見不散。”
他松開手臂,像怕聽到她的直接拒絕,朝她一笑,從樓梯口快步走了下去。
晚上,晚上。
如果昨晚沒有寧江艇的那番話,她可能會去和他見一面,倆人把話聊開,聊得來當交個朋友也可以。
現在沒必要去了,連稍微逾界也沒必要。莊諶霽心思敏銳,恐怕她前腳出門,他后腳就聞出了貓膩,又要折騰起來。
李驤不是蠢人,她沒有去,他就該知道她的回答了。
午飯過后,寧瑰露又送莊諶霽去機場。
京市和涇市的飛行航程是兩個小時,他下午抵達涇市接孩子,晚上八點的航班趕回京市。
寧瑰露一路送他到安檢口,目送他過安檢。
他過了閘機仍回身找她。寧瑰露笑了下,指了指到達層的位置,又反過手表點了點,示意自己在約定時間等他。
莊諶霽看她良久,好一會兒,點了下頭,身影終于消失在安檢機后。
他走了,寧瑰露收斂神情,盯著機場玻璃外的飛機坪,無所事事地站著出了會兒神。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人一靜下來,情緒像跌進無底深潭,沉得讓她幾乎不想抬起手指。
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家里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讓人心緒紛亂。
出了機場,她甚至不知道該先回哪個地方才好。
父母現在都在家丁憂,幾十年沒見過面的父女母女聚在一塊,實在尷尬。她現在迫切希望寧江艇趕緊回家來,至少能讓這個死寂的家能多一絲喜氣。
提起寧江艇,便又想到萬喜路的房子。
她過去沒覺得房子有多重要,龍翔臺也好,單位公寓也好,都是一樣的住處,能落腳就行。可現在老爺子走了,單位的事情又還懸而未決,她兩頭不著,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沒有一個真正的落腳點。
她在萬喜路的房子鑰匙和寧江艇的鑰匙在同一串上,她想去自己的房子看看,照舊先去了寧江艇那。
第一次來是撬鎖,第二次是自行開門,3回 文雅一點,改敲門了。
這回開門的速度最慢,等了許久,門才緩緩拉開。
寧瑰露推開要死不活的門,徑直往房子里去:“干嘛呢?開個門磨磨蹭蹭的。”
寧江艇微微皺眉,讓開道:“進來說。”
等她一進門,寧江艇就立刻把門拉上了。
不等她開口說事,他先正色道:“小露,我現在身份特殊,你的身份也特殊,我們盡量能不接觸就不要接觸了,這樣對你最好,后天你告訴我從哪走,我們不要再碰面了。”
寧瑰露往后一靠,倚著鞋柜,忽而笑了:“寧江艇,你這個時候擔心起我來了,你用傅立行的身份往我單位寄竊聽器的時候,怎么就不怕牽連我呢?”
他輕輕嘆氣:“那個竊聽器已經失效,你們的技術員肯定也早就查出了這點。我只有這個辦法能讓你現在不參與Fn‘計劃。”
寧瑰露的神色霎時從散漫到凌厲正色起來:“這是絕密,你怎么知道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你以為你們項目負責人接二連三出事都是意外嗎?你這次就聽哥哥一句勸,不要再參與這個計劃,至少今年,從項目組退出來,好嗎?”
“寧江艇,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寧瑰露的眉宇一點一點壓了下去,她直起身靠近他,眼神犀利,“我只問你這一次,你到底是哪邊的?GT集團,還是……”
他搖頭:“這件事牽扯的很多關系,你我難以想象,這背后遠不止一個GT集團。小露,我只能告訴你,我永遠是寧家的人。”
寧瑰露寸步不讓:“那傅立行呢?他是一顆棋子,還是一面旗幟?”
“小露!”寧江艇打斷她的話,直接道,“這些你都不用知道,有些事情,不清楚,才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寧瑰露“哈”地笑了一聲:“寧江艇,如果你所謂的保護就是斷絕我日后所有晉升的路,那我無話可說。”
面對她逼視的目光,寧江艇狼狽移開了眼:“……小露,不會的,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聲,然后收斂了神情,冷漠地看著他。
“你是要來做什么的?”他艱難問。
寧瑰露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道:“我去看看我那套房子,鑰匙和昨天給你的那串是一起的。”
寧江艇去找到了鑰匙,把兩片鑰匙都給了她。
他交代:“小露,這幾天我不會出門,鑰匙也用不上了,你收著吧。”
寧瑰露沒跟他客氣,收了鑰匙,視線掃過客廳,看見了茶幾上擺著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應當是他昨天或者今天購入的新電腦。
她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都到這個境地了還不忘了工作,您可真是勞模。”
寧江艇抿著唇,沒有答。
寧瑰露拿了鑰匙,沒再多廢一句話,徑直走了。
過去的無話不說已經是無話可說,相談甚歡是假,屢屢不歡而散才是真。
寧瑰露進了自己的房子,門一合上,肩膀也松垮了。
相比寧江艇那裝修風格的古板嚴肅,她這兒的裝修顯然柔和了許多。
沙發是布面的,墻面是一種偏向于米黃色的白,餐桌是一張白色大理石的桌子,處處透著潔凈。
她將部分家具上的白色防塵布掀了,揚起很大一陣粉塵。
她的樓層比寧江艇的高,從窗口向對面看過去,甚至還能透過開著的窗,看見寧江艇在茶幾前敲擊著電腦鍵盤。
她微微瞇起了眼睛,想要看出他究竟在忙什么,但隔得太遠,連他神情也看不清。
就在這個檔口,寧瑰露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眼,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手指落在掛斷鍵上,頓了頓片刻后,還是接通了電話。
“喂。”她先開口。
電話那邊的聲音卻是個陌生的中年男聲:“喂,你是號主的姐姐嗎?”
寧瑰露微微擰眉:“我不是,但我認識他,他怎么了?”
“哦……認識就行!他現在在診所,你來把他接回去吧!”
寧瑰露一愣:“診所?具體位置在哪?他現在人怎么樣?”
“黃澳鎮惠民診所,你搜導航能搜到,他應該是被打了,昏在馬路上,你來帶他去市里的大醫院看看吧!”
“他現在人還清醒嗎?”寧瑰露立刻追問。
“還沒醒呢,可憐的,這俊臉都破相了。你過來看看要不要報警吧,我就是個過路的,還有事呢,通知你們家屬了,趕緊過來,我再等會兒得先走了啊。”
黃澳鎮?
寧瑰露皺眉道:“好,麻煩您了,我馬上過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在看你小情人落下的東西……
兩個小時后,寧瑰露開車到了黃澳鎮。
黃澳鎮不大,鎮上診所就那么兩家。她跟著導航到惠民診所,透過玻璃窗就看見了坐在靠椅上掛吊水的青年。
兩位穿著警服的民警正圍著他做筆錄。她盯著窗內觀察著,一邊打方向盤停車。
青年額頭上貼著一塊紗布,手上抱著冰袋貼著臉,瞧著臉上是破了相了。
小鎮里人不多,門口停車的動靜很響亮,青年聞聲看過來,認得她的車,怔愣了片刻,微微睜大眼睛,眸光驟然亮了。
“好,情況我們了解得差不多了。你留一下曹警官手機號,回頭有線索了,我們再和你聯系。”一位警察說。
“好的,謝謝警官。”辜行青堪堪回神,倉促拿手機掃上了警察微信。
寧瑰露走進診所時正好和出去的兩位警察擦肩而過。
辜行青坐直了些身體,兩眼亮晶晶地盯著寧瑰露,眼里是抑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傻笑什么,送你來的人呢?”她問。
辜行青眼睛一眨,眼眶和鼻頭立竿見影地紅了,像在外邊受了欺負的小朋友找到了靠山,吶
吶說:“那人有事,已經走了。”
“你這怎么回事?跟誰打架了?”寧瑰露沒走進去,手里攥著車鑰匙,就站在輸液室門口打量他。
“這事……你過來,我和你說。”他沖她招了招手。
寧瑰露抬腿走過去,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辜行青壓低了聲音,有些難掩激動地道:“我這幾天看見有臺車一直在你們單位外面轉,跟了兩天,看到有人拿攝像頭拍你們單位,還鬼鬼祟祟拿儀器比劃,我覺得肯定是……‘五十萬’。”
“車牌號還記得嗎?”
辜行青點點頭,拿出手機給她看他拍下來的車牌號碼,“我都拍下來了。”
“出租車?”
“對,很怪啊,你們單位附近這么偏,怎么還有出租車在跑,我就留了心跟了幾回。”
“他開的小車,你怎么跟的?”
“騎共享。”他老實說。
寧瑰露沒忍住,一下笑了,她點點他臉上的傷口:“那你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挺警惕的,發現了我在跟他,就……我還有個單反,被他拿走了。”
“你也挺厲害,敢拿著照相機在附近晃悠,是生怕不被哨兵摁住嗎?”
“沒,我沒去那么近,就偶爾在公交站臺那兒坐會兒就走了。”
沒問他為什么要跑那么遠來這兒公交站臺坐著發呆。明知故問的問題,問出來沒意思。
“你這敏銳度挺強啊,是干記者的料。那相機貴嗎?”寧瑰露問。
辜行青側過身,從褲兜里掏出內存卡:“相機沒關系,我把卡取出來了。”
“卡沒你那相機貴吧。”
“還好,微單,二手的,就幾千塊錢。”
寧瑰露點點頭,又問他:“除了臉,身上還有哪里受傷了嗎?”
他欲蓋彌彰地拉了拉衣領,說:“沒事。”
“打開我看看。”寧瑰露抬抬下巴。
“真沒……”
寧瑰露干脆道:“不給我看就算了,我打電話叫你姐來領人。”
“別……別!”
辜行青拉下了領口,露出鎖骨,別過頭,抿著唇看向窗外。
他鎖骨到胸口處有一大塊淤青,應當是被砸的,好在年輕人身體結實,就是點皮外傷,沒那么容易砸出個好歹。
寧瑰露判斷了下,覺得傷勢不算嚴重,就是頭上被砸那下可能有腦震蕩的風險。她道:“安全起見,你回頭還是去市里的醫院做一個CT。”
他應下:“好。”
寧瑰露轉著手機說:“言歸正傳,我還是得打電話給你堂姐,你現在最好想想找什么理由跟她解釋你在這邊出了事。”
他伸手拽住她衣角,額發松散垂在眼睫上,清俊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遲疑道:“不打,不行嗎?”
她相當冷酷:“不行。我又不是你監護人。這么大的事,我能說了算?”
他攥著她衣角的手又緊了幾分,聲音很輕很柔:“別打了,我沒事,真的。”
寧瑰露抬起胳膊,捏著他下巴看了看他唇上的傷口,淡淡道:“也可以,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他配合地抬著下頜,舔了下唇,將溢出的血色舔進唇內,破了相的面貌依然殊色艷麗,他看著她說:“露姐,我是成年人了,有對自己行為負責的能力。”
似乎話里有話,然而有人不解風情到底。
“沒有說服力,”寧瑰露搖頭,“身心的成年可不是從你十八歲開始算的。你現在還很年輕,熱血上頭什么事都敢干,能魯莽,能沖動,因為還有比你更大的人能給你收場。等有天你意識到你犯的錯沒有人能給你兜底,做一件事得深思熟慮的時候,才是長大了。”
言盡于此。她撥通了嚴愫的電話。
從單位到黃澳鎮很近,半個多小時后,嚴愫風風火火地騎著小電驢到了診所。
把車一撂,剛進門她就先和寧瑰露道歉,態度極其懇切道:“不好意思啊寧工,我家這小孩讓你操心了。真是麻煩你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把電話打到了你那邊……”
“沒事,我最近閑著也是閑著,就先過來看一眼。瞧著是沒什么大問題,要是傷情嚴重我就先帶他去市里醫院了。”
嚴愫在堂弟肩上裹了一下:“快說謝謝姐姐。”
辜行青嘴唇張了張,那一聲“姐姐”喊不出,只喃喃說了“謝謝”兩個字。
寧瑰露不甚在意,笑著沖嚴愫一抬下巴:“行了,咱倆什么關系,還跟我這么客氣。”
嚴愫工裝都沒換,藍色襯衫領子一側掖在里側,半扎的馬尾虛虛圈著一根皮筋,瞧著是來不及打理,接了電話火急火燎從辦公室跑出來的。
寧瑰露頭往窗外一側,和嚴愫道:“嚴工,出來聊聊?”
一聽她這話,嚴愫臉上就有些豫色。她知道寧瑰露想聊什么。寧工一休假就休了快小一個月了,就是十年工齡休年假也沒有這么多天的。聰明人都懂得不立危墻之下,嚴愫心存猶疑,但畢竟欠人家幾個人情,也只得道:“好。”
走出診所,寧瑰露先撥開煙盒遞向嚴愫。
嚴愫接了煙,借她的火點了一根,感慨問:“最近休假都去哪玩了?”
“沒,家里老爺子走了,一堆的事。”
寧瑰露兩指夾著煙,沒點,摩挲著煙嘴。
嚴愫訝異了一瞬,趕緊斂了笑容:“不好意思,節哀啊。”
寧瑰露搖搖頭,言歸正傳:“嚴工,我手上的幾個項目現在都是誰在接手?”
“總工和幾個副總工都分攤了些,你的那個項目……”嚴愫湊近了她,低頭道,“你這個假請得還真是時候……Fn‘總設計師赴總基地開會,飛機在隴原出了事,飛行員、總工、還有倆助理,連遺體都沒有找到。新聞壓下來了,內部傳的,說是發動機檢修程序不合格,但是,怎么會這么巧?現在八成都懷疑是咱們內部出了問題……你們接連幾個工程師出事,Fn’項目現在就是燙手山芋,沒人敢往那個位置坐……”
寧瑰露微一怔,隨即心頭猛然一愴。
她和那位總設計師打過交道,對方姓鄧,年紀不過三十五歲,年輕、很有精神。手底下帶出過幾個國家特級項目,還參與了宇航員選拔,有她坐鎮,寧瑰露沒懷疑過Fn‘項目會有失敗的風險。
聯想到上個月的車禍,后懼的涼意再次席卷全身,這一次來得更快、更寒。
“鄧工是幾號出的事?”寧瑰露問。
嚴愫回憶了下,“大概五六號吧,好像跟你申請休假就隔了那么十來天。”
“我和另一位剛出事沒多久,按理來說鄧工應該在重點保護范圍內,不應該這么快就被派出去……”寧瑰露心生疑竇。
嚴愫搖搖頭,不好胡加猜測。她只是單位里負責項目文控的一個普通文員,接觸不到什么頂層的核心信息,所以才敢和寧瑰露這么胡謅幾句。出她口入她耳,只當風言風語。
寧瑰露和嚴愫又聊了一陣,見問不出更多了,她輕嘆口氣,道:“今天謝謝你,改天請你吃飯。”
嚴愫滿腦門官司,苦笑道:“等我也有時間休假再說吧。第三季度眼看也要過去了,大家都忙得腳打后腦勺。寧工,趕緊回來上班啊!”
能不能回去上班,不由她說了算。
“我盡量。”寧瑰露笑笑。
話題聊到這,也就沒什么聊的了。
嚴愫問她:“開車來的?”
“對,我晚上還有點事,你弟弟這邊……”寧瑰露往回看。
“我待會叫他打
車回學校。今天實在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怎么把電話打到你那邊去了,你當時給我轉個電話就好了,不用再這么千里迢迢跑一趟,挺費你時間的。“嚴愫說。像她這樣從外地來京市工作的人,沒有背景也沒有關系,最怕的就是沾麻煩,因此待寧瑰露客套得近乎有些疏遠。
寧瑰露笑笑:“太客氣了,該是我謝你。”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她們倆人回頭看。辜行青已經拔了針,走到了門口,腿或許是傷了,微微踮著,一只手扶著門框,看著她倆。
嚴愫掐了煙,和寧瑰露道:“寧工您回去吧。”
辜行青聽到了這一句,立刻開口道:“小露姐……”
“青青,腿還能走嗎?”嚴愫問辜行青。
青青?
聽到這稱呼,寧瑰露沒忍住哂然笑了一下。
辜行青有點尷尬。他將微微踮著的腿放下,點頭道:“沒事。”
“我單位還有點事,六點才下班,我給你叫個車,你先回學校,晚上我下班了,我來你學校接你去醫院。”
“不用了,我沒什么事,我打個車自己回去就好了。”
嚴愫這一路跑得不帶喘氣的,都跑昏頭了,這會兒才突然想起來問一句:“對了,你怎么在黃澳鎮這邊?你學校離這挺遠的吧?怎么傷的啊?”
面對堂姐的狐疑,辜行青喉結滾了一下。
寧瑰露搭腔道:“嚴工,我也要回市里,讓你弟弟坐我車回去吧。”
嚴愫被轉移了注意力,抓了抓頭,實在不好意思:“是不是太麻煩你了?”
“順路的事,”寧瑰露朝辜行青抬了下下巴,“弟弟,上車吧。”
辜行青走路有點慢,走到嚴愫面前,低頭道:“姐,那我先走了。”
“行……你好好跟人家道謝,到學校了跟我說一下。”
“好。”辜行青點點頭,上了寧瑰露的車。
車從車位處開出去,寧瑰露又朝嚴愫點了下頭,道:“趕快回單位去吧,小心干部查崗。”
“還是你懂我,那我先回了。”嚴愫戴上了頭盔。
隔著車窗,寧瑰露又叮囑了聲:“注意安全。”
嚴愫擺了下手,騎上小電驢,一擰油門就躥出去了。
見嚴愫走了,寧瑰露才側頭把目光分辜行青身上一眼。他手背上扎的針剛拔了,棉球沒摁好,此時有些滲血。寧瑰露說:“紙巾在手箱里,擦一下。”
“嗯。”他打開手箱抽了張紙巾將手背淌出的血擦凈,又抬眼看寧瑰露,見她沒反應,他抬手碰碰唇上的破口,輕輕地“嘶”了一聲。
她盯著前方路況,側臉神色淡淡,仍舊沒什么態度。
辜行青往后靠靠,又掀起衣服下擺,低頭看腰上的傷。
青年結實漂亮的腹部肌肉暴露在車內,那緊密的肌塊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受傷的皮膚泛紅泛青。他用中指和食指沿著傷處邊緣壓了壓,又輕輕吸氣。
“疼就別摁。”寧瑰露終于開口。
辜行青立刻轉頭看她:“你不是不在乎嗎,為什么還要關心我?”
寧瑰露當即閉嘴。
“你今天也可以不來,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堂姐,但你還是先來了……”他放下掀起的衣擺,肯定地說,“你就是在意我。”
寧瑰露忍了忍,沒忍住,笑了:“青青啊……我年輕時候要是有你一半自信就好了。”
辜行青臉色微滯,有些空白,好一會兒才郁悶道:“不要叫我青青。”
沒和他糾結這個稱呼,寧瑰露說:“不止是你,其他任何人打了這個電話我都會來,跟你是誰,我們之間什么關系,都沒有關系。”
辜行青揪住了她話里的漏洞,反問她:“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
她很從容:“朋友啊。”
辜行青看了她好一會兒,眼眶一下又紅了,別開眼,盯著窗外,好一會兒才放平發顫的呼吸。身上所有的傷加起來也沒有面對她此刻冷而淡的神色來得更尖銳刺痛。
“有煙嗎?”他問她。
“干嘛,現在還學會抽煙了啊?”
“不能嗎?”他反問。
寧瑰露怕他又來一句“你這么關心我,是不是還在意我”,她單手扶著方向盤,從兜里用兩指夾出煙盒,丟給了他。
辜行青點上煙,沒有抽,將煙遞到了寧瑰露唇邊。
她沒接,淡淡道:“這么多電子眼盯著呢,別害我,老實坐好。”
他抿了一口,煙霧朦朧了他江南水墨般的眉眼,微破的唇角溢出的血絲將唇色染的嫣紅。他微微仰頭,闔著眼睛苦笑。
一路無話。寧瑰露把車開到了外國語學校附近,在他要下車時才又多嘴交代了一句:“行青,別瞎鬧了,那邊的事你也別再摻和,你就一學生,怎么這么膽大包天,想想你外婆,她那么大年紀了,有空多回家,別把時間耗在不可能的事上。”
辜行青沒答。他推門下車,緩緩合上車門,彎腰在車窗外朝寧瑰露笑笑:“姐姐,下次見。”
寧瑰露伸手點了點他,像警告,臉上卻也沒什么慍怒的神色,開車走了。
辜行青看著她離開的車影,指節碰了碰唇,又笑了起來。
她的心可真冷啊,溫度說降就降……但偏偏又比她表現出來的要軟。
只要心軟,那就什么都有可能。
他不信有人能完完全全獨占她這樣的人,不過是有個先后順序而已,他還年輕,也等得起。
晚上八點半,寧瑰露從機場接到了莊諶霽和莊斯。
僅僅小半年沒見,還算童稚的小孩一下長出些少年的瘦削輪廓了,聲音也變得低了許多,站著快到莊諶霽耳朵位置了。跟在莊諶霽身后走出來,寧瑰露一下還沒認出來。
他先不情不愿地叫她:“小姑。”
寧瑰露后知后覺地認出人,震驚地抬手比劃了下他頭頂:“半年沒見長高這么多,小孩,你在家吃飼料了?”
“青春期長得快不正常嗎?”莊斯語氣不大好。
莊諶霽不輕不重道:“莊斯。”
小少年抿唇,眼神還是有些桀驁不馴地看著寧瑰露。
寧瑰露沒忍住手欠,伸手捏了捏莊斯的臉,笑吟吟說:“這暴脾氣倒是一點沒變。”
莊斯側了下頭,忍了忍才沒把她手打下去,臉色青得快繃出個“忍”字了。
莊諶霽先把她手摘了下去,無奈道:“你也別欺負他。”
他抓住了她的手,就沒有松開了,另一只手拉著行李箱,牽著她手往機場外走。
莊斯慢了幾步,盯著他們交握的手愣了愣,后知后覺明白了怎么回事,先是震驚、憤怒,隨后一陣鋪天蓋地的茫然和無措砸了過來。
直到上了那個女人的車,他還沒能緩過神來。
“你們晚上還沒吃吧?”寧瑰露問。
“吃了幾口飛機餐,還好。”
“涇航飛機餐出了名的難吃。我訂了餐廳,先帶你們去吃飯。”
“嗯。你也還沒吃吧?”
“我下午和朋友吃了點東西,這會兒還沒怎么餓。”寧瑰露從后視鏡里往后看了眼,見莊斯離奇沉默,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又問莊諶霽,“你家小孩有忌口沒有?”
“他茄子過敏,吃別的都沒事。”
“茄子過敏?”
莊諶霽溫和地笑了下:“怎么,第一次聽說有茄子過敏的?”
“沒,我哥也一吃茄子就嘴麻,挺巧的。”她隨口說。
他頓了頓,道:“是挺巧。”
領口的扣子系得有些緊了,悶得發熱,他往后靠了靠,扯著領口解開了最上方的紐扣,忽然覺得后腰有些膈,微微皺眉側身往后摸了一下,兩指夾出了一個證件本,透過窗外路燈,看清了封皮上“學生證”三個字。
他稍怔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夾著簿頁翻開,一張蓋著大學鋼印的證件照毫無余地直白暴露在他眼前。
姓名:辜行青
學校:京市外國語大學
專業:國際新聞
他手背青筋隆起,指節幾乎是在抖。
余光瞥見他盯著東西出神,寧瑰露問:“看什么呢?”
——看你情人落下的東西。
他眼瞼顫了顫,如果不是孩子還坐在后座,這句話他就要不體面地脫口而出了。
他將證件本合上,覆在青筋暴起的手掌下,不知用了多大的隱忍力,才輕描淡寫地闔了闔眼睛,說:“好好開車,沒什么。”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他聽到她說:“以前有。”……
晚上一頓飯,吃得很安靜。
對寧瑰露拋出來的話,莊諶霽一概不接腔。莊斯率先敏銳察覺出氣氛的不
對勁,盯著智能手表玩電子寵物,拽著衛衣繩在脖頸下解了又系,菜上了桌也只埋頭吃飯。
晚餐過后,三人回了酒店。莊斯單獨住一間房。
兩間套房挨著。莊諶霽進了房間,寧瑰露跟在他身后,倚靠著門框卻沒有入內。
莊諶霽脫了外套,回身看她時解領帶的手慢慢頓了下去,問:“怎么不進來?”
明燦的光透過白襯衫,顯出挺拔的腰身。灰色西褲質感很好,垂縫鋒利,襯得雙腿頎長筆挺,和寧瑰露永遠站不直似的腰板比起來,他們像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你今天有點反常啊。”寧瑰露說。
他解釋:“有些累了。”
寧瑰露抬了下眉毛,表示了然:“這樣啊,那今晚你好好休息吧……”她慢條斯理地說著,袒露的目光卻不遮不掩地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種食肉動物的眼神。
莊諶霽和她對視片刻,沉靜如水的神情微微皺了下眉頭,像投石起漣漪,在她下一句“那我先走了”說出來之前幾步走近,拉住把手,握著她手臂將她往門內一帶,房門也適時合上。
“不是累了嗎?”她低笑了一下,手指穿過他的西褲腰袢,將他往身前拽近,雙腿緊貼,又交錯、相蹭。
她的手指按壓著他干燥微抿的唇,抵開唇縫,拇指抵進齒內,被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她探進齒內,指腹抵著他后退的舌,說:“別躲。”
他放松唇齒,含著她的手指。
神情還是那樣端方清肅的樣子。
她喜歡看他臉上爬上情欲,看他壓抑呼吸,將臉往她頸窩里埋的樣子。她喜歡一步步侵略他的底線,在他君子端方的身姿下留滿她的痕跡。
她被引誘到了,抽出手指,側頭,微軟的唇淺淺地印上他的唇。他沒有閉眼睛,垂下的眼瞼看她的神色。
“小露……”他叫她。聲音從唇齒中間溢出來,像試探,又像確認。
她喉嚨滾了一下,應了一聲:“嗯。”
他手指蹭著她的臉頰,聲音很低,他說:“看著我。”
寧瑰露睜開眼瞼,懶懶看向他。
他的眼睛里盛著她,眉頭卻微微凝著,好似不解,好似正因什么而痛苦。
寧瑰露微微斂了笑容,分開唇,手指貼了貼他滾燙的脖頸:“怎么了?不舒服?”
他抓住了她的手指,貼在自己臉頰上。他們明明相隔這么近,可他卻覺得她的心好似在天邊,他摸不到,看不透,只有惶惑。
那張證件,他收進公文包,終究還是沒有當著孩子的面跟她對峙。
證據能隱藏,可那道無可彌合的裂縫呢?
他沉啞的聲音頓了頓,像自嘲般道:“我在想我們現在的關系,是我得償所愿,還是我……”
寧瑰露和他額頭相抵,問他:“是你什么?”
“還是我強求的惡果……”
他低沉的聲音像用沙揉搓過,仿佛再用點力,能從掌心擰出一把發澀的汪洋。
她推著他肩膀,將他按到沙發處推倒,隨即跨坐在了他身上。
他倉促跌坐在沙發上,有些錯愕地環著她的腰:“嗯?”
她雙手一扣,將人圈禁在了雙臂之間,俯視著他道:“莊總,我現在要嚴刑拷問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莊諶霽眉頭疑惑地抬了下,還是很配合地說:“可以,問吧。”
“你兒子是你親生的嗎?”
莊諶霽:“……”
寧瑰露揚眉:“這也要猶豫?這么難回答?”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逐漸收緊,恐嚇道:“點頭,還是搖頭,你自己選一個。”
他面色沉凝,很緩慢地搖了一下頭。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在看見他搖頭的剎那,寧瑰露不可否認她心頭有一松的感覺。
她接上下一句:“好,下一個問題。你和莊斯的親生母親是什么關系?”
莊諶霽審視著她的神情,似乎是在判斷她此刻“嚴刑拷打”的份量。
兩只手圈著他,騰不出空,她張嘴含住他肩膀,似真似假地咬了一下,逼問道:“趕緊回答。”
莊諶霽很輕地繼續搖了一下頭。
“莊斯是你領養的嗎?”
他點了下頭,又搖頭。
“還有要補充的嗎?”她問。
就這些?
莊諶霽問她:“你都信我?”
“我們是今天才認識嗎?你這個人,寧可做啞巴也不會說謊。”她反問他,“那你呢,你信我嗎?”
他伸手摸著她的臉頰,目光沉靜地看著她。
她捏了捏他臉頰,沒耐心地催促:“回答。”
他淡淡說:“以前是信的。”
“那就是現在不信了。”談話本就不是很嚴肅,寧瑰露沒有很在意,玩笑道,“既然不信我,還跟我在一起做什么?”
他不答。
寧瑰露說:“那你就是貪圖我的**。”
莊諶霽神色驚愕到有些龜裂:“…………不是。”
寧瑰露故作嚴肅的神色在看見他錯愕神情時破功笑了,“你這個人啊,別扭。”她的手掌貼著他的后背,拉起收束在西裝褲內的下擺,摩挲上他的皮膚,勻稱而有彈性的腰背上沒有一絲贅余。她的手掌沿著他的脊骨凹處向上爬,抵住堅毅的肩胛骨,“骨頭這么犟硬,也不怕支得自己肉疼。”
莊諶霽:“……”
“心放寬一點,別總往牛角尖里鉆不好嗎?我沒有不在意你的事,也不是不關心,出于是你,我相信你而已。”她仍以為他是由于昨晚她沒有繼續下去的話題而置氣。
他松展的眉頭又皺起。
寧瑰露捏起他臉頰,問他:“怎么,不相信?”
相不相信還重要嗎?算了。什么都算了。
同她辯論他沒有任何勝算可言。他在她這處于下風,從執迷不悟的那天起,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理性籌碼。
即便她嘴上說著坦誠,不妨礙她微信里裝著一個又一個晨昏定省的曖昧者,不妨礙副駕駛載一個又一個年輕男人。
這些看似真誠的話術她或許早已在別人身上用過,所以信手拈來,連腹稿也不用打。
但凡,但凡今天沒有撿到那張學生證,他也就順著她的話繼續把自己騙下去。
從下午到晚上,僅僅六個小時的時間,她也能撥冗去陪其他人。開車去了哪?是去吃了晚飯嗎?將人送到學校后又折返來機場接他?
多可笑,簡直可笑至極。
“這樣看著我是什么意思?”寧瑰露靠著椅背,將他摟在雙臂之間。
他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落在她殷紅的唇上,忽然想,她給他的吻,是否也照樣“恩賜”過其他人?
腹部忽覺一陣猛烈反酸,他抿緊了唇,臉色一剎那雪白。
“怎么了?不舒服?”寧瑰露注意到了他的臉色變化,收斂了玩笑的神色,皺了皺眉。
驟失了力氣,像深海的魚被拖網強拽上岸,五臟六腑都在翻騰著叫囂不適。
“我去洗手間。”他低聲說。
膝蓋一輕。他那一絲不茍的襯衫已經被她把玩得松脫,筆直的長腿走進浴室,合上了門。
她聽見了水龍頭汩汩流水的聲音。
他慣常吃的藥太多,是藥三分毒,胃也不大好,一日三餐都吃得清淡,和她百無禁忌的食欲相比可謂挑剔。
今晚有小孩在,小孩子愛吃些又香又辣的,點的都是些莊諶霽平時不大吃的菜。他晚上嘗動了幾口,大抵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
想著這些,寧瑰露探身拿過沙發邊無線電話,撥了號給前臺,叫人送一壺溫開水和一份清淡的粥或湯過來。
十來分鐘后,侍應推著推車來敲門了。
餐桌上放下了一壺溫開水,一壺花茶還有一盅石斛玉竹豬骨湯。
他包里有個藥盒,經常備些應急的胃藥和醒酒藥。她拿過他的手提皮包,拉開拉鏈隨手翻兩下,先撥弄出一本綠色的證件。
意外看見“學生證”三個字,她納罕地翻了下內頁。
辜行青?
這小孩的學生證怎么在他這?
她若有所思片刻,在把證件塞回包里還是拿出來之間稍頓了幾秒鐘,把包放回了沙發上,證件隨手擱置在了桌上。
他包里的藥盒分格放著藥片,看不出藥名,她便將藥盒也一并放在了桌上。
莊諶霽從洗手間出來時,寧瑰露正拿著手機搜常見的幾種胃藥品名。
她抬頭問他:“是不是胃不舒服?我給你倒了杯水,你這盒子里有胃藥嗎?要不要吃兩片?”
“沒事。你晚上沒吃飽嗎?”他看見了桌上的一盅湯。
“給你點的,我看你晚上沒吃幾口,喝兩口墊墊。”
她的關心仿佛溫熱的水從他心頭淌過,緩釋了燒心的疼痛。
他拉開椅子坐下的瞬間,瞧見了壓在她手腕下的綠本:“那是什么?”
“剛剛從你包里看到的。”她把綠本往前推了一下,學生證三個字赫然暴露在他們眼前。她說,“你先吃,吃完我們聊聊。”
沒有想到她會先提起這件事,莊諶霽的目光從證件上收回,放下了勺子,擱置在罐耳旁,道:“先說吧。”
寧瑰露微一挑眉,有些意外他毫不回避的態度。
她雙手交握,斟酌道:“二哥,那我就有話直說了。我不知道這東西怎么在你這,也不想知道為什么。但這么做,顯然不磊落,也不尊重人。二哥,就這一回,下不為例,行嗎?”
她這人很少跟人說下不為例,這四個字約等于把底線亮在了人前,好像凡事都能下不為例,但對別人,她并沒有這樣的好脾氣。
莊諶霽的心緩緩下沉,靜默地與她對視。
她這些年在工作崗位上成長了太多,就事論事的態度冷靜、理性、條理清晰,完全掌控主導權。
若是下屬,恐怕他還要感激于她主動遞了臺階。可他不是她的下屬,而她連因果也不打算理清就先蓋棺定論了。
“或者你有其他解釋?”她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自覺已經把態度放得很緩和了。
他反問她:“我需要解釋什么?”
寧瑰露和他對視片刻,勃發的慪氣在下一刻被她強摁住。她將證件劃到了一旁,反蓋上,道:“算了,不跟你計較。”
這件事該到此為止,囫圇蓋過。
他打開湯盅,白瓷湯勺落進清淡的湯內,氤氳的湯氣遮蔽了他的眉眼,握著湯勺的手卻半晌沒有動。
寧瑰露往后一倚,低頭單手劃著手機屏幕。不一會兒,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起身握著手機去了陽臺,隨手拉上了玻璃門。
他低頷抿了一口湯,卻覺得喉嚨一陣強烈排涌,他將湯又吐回了湯盅內。
“去醫院檢查了嗎?”
陽臺的談話聲若有似無地傳回室內,她的聲音淡淡的,但很溫和。
“……”
“哦,是丟了?”
“嗯?可能落在我車上了?”
“……”
“著急要嗎?”
“那明天吧。請我吃飯?不用了。”
“……”
喉嚨處像含了一片刀片,浮起一股血腥的鐵銹氣息。他抬頭向她的背影看去,忽然覺得模糊而陌生。
她走回來,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湯盅還滿滿地擺在桌上,疑惑問:“不想喝?那先吃藥?”
“你對別人都這樣好嗎?”
“什么別人?”她不明所以。
他的手指在證件上一點:“那你喜歡他什么?年輕?”
簡直是無中生有。
寧瑰露把手機往桌上一蓋,解釋道,“他今天出了點事,正好電話打我這了,我就去了一趟。普通朋友而已,你不要亂想。”她目光往桌上證件一掃,三言兩語翻了案,“這可能是他今天落我車上了,恰好被你撿到了,怎么當時沒和我說?”
他提了提嘴角,笑容卻沒什么溫度,說出的話也泠泠:“我有時候真希望你不那么‘好心’。”
寧瑰露皺起了眉頭,“你今天又怎么了?誰惹你了?”
明亮燈光下,他白皙的眼皮上泛著不明晰的紅,平靜的眼睛里是晦暗的眸光。他什么也沒有說。
又是沉默。
他一只手撐住了長桌,另一只手握拳抵住了腹部,面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她手臂動了動,下意識地想攙扶他,又在伸出手的那一刻掐住了手指,攥緊拳頭。
他抬起臉,忽而平靜問:“小露,你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嗎?”
他們對視著。
連空氣也降了溫。
或者是理智的吧,否則她怎么會沉默那么久。
然后,他聽到她說:“當然有。”
她的眼神太陌然,收斂了所有逢場作戲的情愫,像什么都無所謂。
她不是不懂喜歡、不會喜歡,只是不喜歡,所以無所謂傷害的話,隨時都能脫口而出。
他突然開始恨她,恨她三心二意,恨她偽裝得太拙劣,恨她的冷漠,恨她用糖衣包裹假意,他畫地為牢。
恨她恨到開始恨自己。
“那你愛過我嗎?”他喃喃說。
回應他的,是她的沉默。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回落,落到眼前鏡面上,看見自己凄慘的面目。
他的傲骨,早被一根一根地折斷,只剩一張癯瘠的空皮囊。他支著這枯骨,在空寂布滿蛛網的寶座上等著一個早已不會赴約的人。
她來了,扯破他的蛛網,掃去滿室塵埃,在他期冀中,扯破了他的舊皮囊看了一眼,就草草走了。
他竟然,竟然希望她真的對他還有一絲的愛。
即便是同情、憐憫,這之中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愛就可以了。
可沒有了。
她默認得這樣輕松而坦然。
大門合上得很輕巧。她聲勢浩大地闖進他的世界,離開時卻走得這樣無聲無息。
強撐的肢體終于一點一點竭力,他撐著最后一點力氣,靠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搭放在餐桌上的手抖得厲害,已經分不清是憎怒還是痛苦-
寧瑰露下了樓,進了地下停車庫。
上車后將手機和證件一齊摔到了副駕駛上。
她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眼皮漲腫,感覺額角都在一抽一抽地作痛。
腦門發熱,是血往腦袋上沖,腎上腺素飆升。
都快奔三的人了,行事不該這么沖動,講話也不該這么不留情面,可近來的一切已經讓她疲于應付。
算了。
她按著脹痛的額頭,心里只有這一句近乎自棄的——算了。
沉寂半刻,黑車開出車庫,駛向了漫漫長夜-
外國語大學大門口。
夜已深,連門崗保安都休息了,一個青年卻還站在路燈下頻頻往道路兩側看。
沒多久,一輛熟悉的小車停在了路邊。遠光燈閃了兩下,青年心領神會,立刻小步跑了過來,他俯身往車窗里看:“麻煩小露姐,這么晚了你還幫我把東西送過來。”
寧瑰露夾著證件遞出的手又往回收了一下,問他:“你這證什么時候丟的?”
“就下午吧,要不是你發消息給我,我都沒注意。”他摸摸鼻子。
“你確定?”
她一反問,辜行青倒有點不大確定了,他思索道:“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才放包里,應該是下午翻包的時候不小心落下了。”
寧瑰露從酒店出來后就發了消息給辜行青。辜行青正好從醫院做完檢查出來,便在校門口等她。
事情其實很明了了。估計是他下午把證落她車上,晚上莊諶霽正好撿著了。還挺寸,偏偏讓她先瞧見了。也不是多大的事,當時說清楚了這事就過去了,偏偏姓莊的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嗆起來就吵成這樣了。
見她不說話了,辜行青疑惑問:“怎么了,小露姐?”
“沒事,都這個點了,你宿舍不會關
門了吧?”
她輕描淡寫一說,辜行青立刻點頭道:“嗯,已經關門了。”
“那你怎么進去?”
“我準備去酒店。”他微微笑著彎了一下眼睛,“小露姐方便帶我一下嗎?”
寧瑰露和他對視片刻,在他帶傷的可憐巴巴的表情下開了車鎖:“上車吧。”
輕車熟路載他去商業街的路上,寧瑰露問他:“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嗯,都是體外傷,沒事。”
“下次不要這么魯莽了,愚勇不見得是好事。”
辜行青愉悅起伏的心像落葉一般晃晃蕩蕩往下落,猶豫了一下,他問她:“小露姐,你還在原單位上班嗎?”
“嗯,怎么?”
“我最近好像沒看到過你了,我以為你調走了……”他看她一眼。
“休假。你不是都要畢業了嗎,不忙畢業論文和實習的事嗎?”
“現在是暑假。”
寧瑰露嘆氣:“可真閑。”
“有朋友給我推薦了一個工作,是在一家公司實習。”
“你覺得有意義的話,那就去做吧。”她的回答輕描淡寫。車停在了酒店外,她開了車門,“到了,早點休息吧。”
他沒動。
寧瑰露挑眉:“怎么?不走了?”
“走。”辜行青解開安全帶,手搭在開關處,他低低說,“小露姐,別對我這么冷漠,好嗎?”
寧瑰露和他對視片刻,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青年配合地抬起了臉。
他白皙的脖頸處有一粒小小的痣,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咽了下口水,喉結上下滑動。
“談過戀愛嗎?”她問他。
辜行青搖頭。
她的指尖在他脖頸上輕劃了兩下,他的呼吸突然急促,握住了她的手指。
纖長有力的手指,溫熱的體溫,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或許是夏夜燥熱,連車內的氣氛也變得滾燙。
他緩緩向她靠近,心臟跳得快要從胸腔蹦出來了,嗵嗵作響。
車后催促的喇叭聲突然“嗶嗶”長響,她的手腕上勾,將他的下頜抬起,抬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臨時停車位,趕緊下車。”
“啊。”辜行青痛呼一聲,“我脖子。”
“呵,扭斷了?”她松開手。
辜行青一只手推開車門,飛快往前一湊,唇在她額發上一碰,接著長腿迅速跨出車,蹦著下了車。
車門被推上,辜行青俯腰朝著車窗內擺了擺手,彎眼笑道:“小露姐再見。”
寧瑰露伸手點了點他,在后車催促下先轉頭離開。
城市漫長的路燈線一盞一盞熄滅,天際線逐漸浮現魚肚白,日光漸盛,高橋上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地排起長龍。
一輛黑色轎車從酒店地下車庫駛出,小孩趴在后窗朝外看,又扭頭問身后的男人:“莊爸,昨天那個姑姑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了嗎?”
“嗯。”
莊斯支著腦袋一臉困惑:“但昨天不是那個姑姑說一起去動物園玩嗎?她不去了,我們還去動物園嗎?”
“去。等你演出結束就去。”
“哦……”莊斯摸了摸小提琴包,趴著窗口又嘆了口氣。
少年樂團演出結束,莊斯跟樂團老師打完招呼,跟著父親離開了劇院。
“莊爸,我們還去動物園嗎?”
演出時候,他看見父親拿著手機離場出去了一趟,好像有工作在處理。
“嗯,”莊諶霽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呀誰呀?”莊斯眼睛一下亮了,“昨天那個姑姑還是要過來嗎?”
“你現在很喜歡她?”莊諶霽看向他。
“沒、沒有!”莊斯扭過頭,矢口否認,“誰喜歡她,她,她一點都不像個大人,太幼稚了,我才不喜歡她這種類型……”
“不喜歡?”
“不,也不是,她,她畢竟是長輩嘛,我這是尊重。”
莊諶霽從他手上接過了琴包,聲音很溫柔,“她很好,非常非常聰明,做什么事都很有天賦,性格也很好,總是能很快地和身邊人打成一片,朋友也很多……”
莊斯震驚地看著他。他第一次聽到莊諶霽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話。
“有些地方,你們很像。”
莊斯往后一仰,不可思議:“我?我和她像?怎么可能。”
他揉了一下莊斯腦袋,沒再多解釋,只道:“上車吧,去動物園。”
今天是私人行程,莊諶霽沒有帶助理和秘書,只有他們兩個人。
途經園區地圖,莊諶霽站定看指示牌,伸手在地圖上比劃了一條線,“我們走這條路,先到熊貓館,然后獅虎山,象館,海洋館,再從這邊回來。”
“好。”莊斯猶豫了一下,伸手指指地圖,“我還想坐這個快艇。”
“可以。”
熊貓館是動物園最熱門的景點,還沒進場館內,排隊處就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怕被擠丟,莊諶霽拉住了莊斯的帽子。
莊斯裝乖裝了幾十分鐘,話癆的本質又冒出來了,仰頭問莊諶霽:“莊爸,你小時候,家里人也經常帶你來動物園嗎?”
“不會。”
“那時候還沒有動物園嗎?”
“不是。”
“那你們會去爬長城嗎?”
“不去。”
莊斯:“……”
一時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單純不想聊天。
他絞盡腦汁想話題,最后只能干巴巴問:“莊爸,我們是要來見誰啊?”
他往展館里看,只見黑白色的大熊貓趴在樹杈上岔開腿,屁股對著游客大拉特拉,一坨坨“青團”從天而降……
總不會就是來看熊貓拉屎的吧……
他想說的話戛然而止。
只見一個男人站在場館對面,舉著一個熊貓玩偶高高地朝他擺了擺。
莊斯難以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過去吧。”莊諶霽拍了拍他肩膀。
莊斯穿過人群,跑了起來,繞過場館一圈,重重地投進了男人的懷里。
“哎呦,炮彈似的,怎么長這么快,要不是你莊叔在,我都認不出你這么大小子了。”
“爸,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次回來還走嗎?你現在住在哪……”
“行行行,噼里啪啦的,我都不知道答哪個了。”寧江艇揉了揉他腦袋。
莊斯激動完,又氣憤了起來,將頭抵在他胸口上,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許久,他才氣憤又委屈地說:“我以為你……”
“我好好的呢。我看看你,哎呦,連臉都圓了一圈了。”
寧江艇把莊斯一把抱起,百來斤的分量,實打實地沉了,“嚯,吃的什么肥料,長這么實了?”
見他一個問題都不回答,莊斯瞪圓了眼睛怒視他,“你怎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寧江艇朝走過來的莊諶霽一抬下頜,“老莊,你家這是養孩子還是養豬呢?這孩子都快成實心彈了!”
“爸!”
莊斯一通掙扎,從他手里掙扎下來,氣得拳頭梆硬,忍了好一陣,不發一言,悶聲直往前走。
“哎,這小子!上哪去啊?”
倆大人跟著小孩沿路一塊暴走,一直走到湖邊。莊諶霽和寧江艇道:“你帶他去坐那個船吧。”
“行,你不下去?”
“暈船。”莊諶霽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
莊諶霽拍了一張照片,下意識想發給寧瑰露,卻又在點開和對方的聊天框后頓住了手指。
他點開她的朋友圈。不出意外地看見一條僅三天可見的黑線。
她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張團隊集體照,大家都穿著沖鋒衣,戴著護目鏡,站在山頂比耶。
盡管看不清臉,他卻一眼能認出穿著黑色沖鋒衣的是她。所有人都筆直站著,一個男人卻側身抵著她的肩膀,舉著一面旗幟,在她頭頂上比了一個耶。
他沒問過她這個人是誰,可心里早有猜測。
她的世界太大了,大到很多的人和事都不過是她人生里隨時可以翻篇的一本書。
她就像風,拂過湖泊,也拂過山崗,輕易能走進人心里,卻不會為誰停留。
他很清楚,她不是那種會為誰妥協的人。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只能他來做妥協,他來平衡他們之間的一切。
年輕時候就清楚,怎樣的選擇對他們而言是最好的,現在反倒越來越偏執,越來越鉆牛角尖……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遭人群的嬉鬧聲、熙熙攘攘都遠去,水面蕩蕩,影子晃晃。他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伸出的胳膊握住了欄桿,轉過手腕,傷痂已經愈合剝脫,只剩下一個個暗色的烙印。
她多矛盾啊,只要他受傷,她突然又會把所有愛都給他了。
可那究竟是愛,還是憐憫?
人只會愛本身就值得愛的人。而他從來不是那么優秀、完美的人,怎么會值得無條件的愛呢?
本來就是他奢求得來的東西,他卻得寸進尺,貪心不止。
他昨天不該和她置氣,她并沒有做錯什么……他們不是情侶,更談不上愛人,充其量,不過是曖昧和越界的朋友。
他如果一味地想控制她,而不遏制自己的占有欲和情緒,只會把她越推越遠,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莊諶霽握著欄桿的手指攥得很緊,過了許久,他在聊天界面發出一句:“今天晚上我做飯,你有想吃的嗎?”
“砰——”
“砰、砰、砰、砰——”
毫無間隙的五槍射完,電子顯示屏上跳出了成績:98環。
陳芮倩高抬起手臂鼓了鼓掌,喊道:“牛!”
寧瑰露撥動保險栓,又抬手將槍指向移動靶,確認扳機無法扣動后,將手槍遞回給安全員,摘下隔音耳罩和護目鏡,推門走出射擊場。
陳芮倩揉著肩膀問她:“爽了嗎?”
寧瑰露坐長椅上,彎腰系了下松脫的鞋帶,道:“沒什么意思,這里槍都是部隊淘汰下的。”
“你這不廢話,那新的,有,誰敢弄啊……哎,要不有空咱們去趟烏拉爾,獵場開了,咱們組個團去?”
“麻煩,沒空。”
陳芮倩推了她一下:“我發現你這人現在真變了,以前有好玩的你都是帶頭的,現在神龍見首不見尾,玩也不跟我們一塊玩了。”
“你們?哪來的們?”
“嫌人少啊,我再給你叫幾個伴駕?哎,對了,我跟你說,最近有個小明星,20出頭,大高個,巴掌臉,鼻梁高,大寬雙眼皮,很好看,關鍵還沒談過女朋友,你要不試試?”
“娛樂圈的沒談過女朋友……”寧瑰露笑了下,“你信?”
“沒睡過的算什么談過,拉拉小手那只能算有點感情糾紛的朋友,男的是不是第一次我一眼就看得出。你在這方面有潔癖,我還能騙你?”
“沒興趣。”
陳芮倩嘆氣:“我看你這萎靡不振的樣子真陌生,錢權色都不沾,你這是要五大皆空了啊。”
“滾蛋。”
“還能罵人,還不算六根清凈。”
寧瑰露:“……”
“我晚上有個局,約了幾個做傳媒的朋友,賞臉過來吃個飯嗎?”
“做傳媒的?”
“嗯,最近小短劇不是很火嗎,有幾個制片想賣版權,我這邊團隊預估了下,效益可觀,計劃投幾個平臺先試試水。”陳芮倩看她神色,覺得她不是完全不感興趣,拿了瓶新礦泉水擰開遞給她,繼續道,“短劇和電視劇不一樣,成本低,制作時間短,回報率可觀,這是個風口,下沉市場很大。你要是覺得有意思,晚上跟我一塊去聽聽,感興趣的話我明天發一份投資評估報告給你。你想投,利潤我們按投資比率分,風險承擔我這邊六,你那邊四。”
寧瑰露接過水喝了一口,“不只是錢的事吧。”
陳芮倩笑了下:“咱倆認識這么多年,我可沒坑過你,上回你那實驗室的事,你一句話我就給你投了幾十個,這可是打水漂的錢。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了。現在全國已經有數百家大大小小的制作平臺,短劇上線就是搶時間,你幫我推進推進審批流程,搶一下發行時間,其他制作、營銷宣傳都有專業團隊運作,不用你操心。”
她又道:“我不是道德綁架你,你不感興趣隨時可以走,我知道你不差這兩個錢,晚上吃個飯,就當玩了。”
寧瑰露摸了摸頭,在陳芮倩殷切眼神里,她長腿一抻,往后一靠,問她:“晚上吃什么?”
“你定吃什么,我叫助理約餐廳。我那有幾支唐培里儂特釀的桃紅,晚上我叫人送過來。”
“唐培里儂啊,那就定海鮮吧。”
“行,我去打個電話。”
寧瑰露喝了口水,打開手機看了看消息,看到微信未讀消息時,她手指頓了頓。
手機消息響了一聲,他立刻低頭看去,提起的心像體育館內墜地的乒乓球,乒乓作響,而后咕嚕嚕掉進沉寂的角落。
她回復:不用,晚上有約了。
【和朋友嗎】
字打到一半,他又刪掉,重新輸入:“今晚降溫,出門要帶外套。”
露:好。
他回復:“玩得開心。”
快艇轟鳴著劃破水面,晶瑩剔透的水痕濺起,幾條水絲掃過他發梢、臉頰。他垂眼向水面上看去。
小孩們尖叫著哈哈大笑,大人也跟著歡呼。莊斯抬起手臂向他示意,莊諶霽微微頷首笑了一下。
陽光落在男人身上,他站在岸堤上,肩背寬闊挺拔,微弓的手臂插在褲兜內,修剪利落的發型與肩頸弧度連綿成線。
路人頻頻回頭看他,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搭訕。
他收斂了笑容,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冷冽的氣質如有實質,讓人望而生怯。
除某人外,在別人眼里,他從來是高不可攀的雪山。
晌午日頭正盛,光燦燦地落在每個人頭頂。
太陽將他白皙的手背曬得有些發紅,他靜立片刻,在一片歡騰中落下了某種決定。
他點開聯系簿,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莊總?”電話那邊的CSR部門負責人接到他的來電很驚訝。
他簡單“嗯”了一聲:“你們去年提交的校企聯合培養基金會項目策劃案還在嗎?”
“對,文件有存檔,但是莊總,這個項目不是因為資金和風險審批不過,被批回了嗎……”
“再傳一份給我。”
“好的……”
通話結束,他松開了緊握著圍欄的手指,白皙的手掌中紅痕清晰,他那清淡漠然的神色下,黝黑眸色中,偏執卻愈發深刻。
他終于明白,他太愛她,太急于想要她給的一切,可攥得越緊,卻將她推得越遠。
既然如此,從此她不喜歡的每個面,他都會好好地藏起來。
礙眼的東西,不著痕跡地掃干凈就好。
……畢竟,比起過程,結果更重要。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她彎起雙臂,在頭頂比了一……
結束飯局時,寧瑰露腳下已經有點打飄了。
她喝得不多,不過紅的摻白的,喝得混了一點,中途起身時才發現上了頭。
陳芮倩叫了人來幫她代駕,直到青年急匆匆推開包間門,寧瑰露才發覺陳芮倩自作主張叫來了辜行青。
酒足飯飽,宴席散場。
陳芮倩把某酒店黑金卡遞給她,意有所指地吹了聲口哨,帶著男秘先行離開。寧瑰露意興闌珊,站門口吹了會兒風。
“露姐,你要回哪里,我幫你開車。”
辜行青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時間尚早,她又一身酒氣,回家準得被長輩念叨。寧瑰露手插兜站在潮熱的街道上,靜了一兩分鐘后她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你想去哪?我陪你走。”辜行青道。
京市的晚高峰總是格外漫長,直到夜里十點,城市中心也依舊車流長聚,光華璀璨。
夜晚熱鬧又沉靜,他盡量自然地走在她身側,僅隔半臂的距離,低頭看他們并行同頻的影子。
晚風吹過她額發,她隨手撥了一下。他的心也隨之輕輕一跳。
走到一個漫長的紅綠燈路口,他們同時停下了腳步。
并肩而立,他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白葡萄酒氣,酒香因她的呼吸蒸騰逸散,而變得格外馥郁芬芳。
他清楚聽到心臟如鼓樂的奏鳴聲——“嗵”、“嗵”、“嗵”——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松開又攥起,反復給自己做心理準備,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露姐,其實我……”
“你晚上吃了嗎?”她問。
要說的話被打斷,他卡頓了一下,“吃過了。”
“看你最近好像瘦了點。”
他摸了摸臉,“最近在忙畢業論文,還有保研的一些事,沒什么胃口。”
“保研了?優秀,恭喜。”
“沒,結果還沒下來,不一定能上。如果沒有保上,就準備工作了。 ”
“想好做什么了嗎?”
辜行青笑笑:“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綠燈亮了。
寧瑰露抬步走過斑馬線,帶著辜行青進了一家便利店,拿了兩瓶水。
出來時,辜行青拿了兩根棒棒糖,撕開包裝袋,把糖遞給了寧瑰露。
“謝謝。”她伸手來接。辜行青卻沒有交給她,而是遞到了她唇邊。
她莞爾一笑,彎了彎唇,張嘴咬住。
他又撕開另一根糖,含進嘴里。
沿著街道一直往下走,沒有人說話。她很少這樣安靜過,辜行青看了她好幾眼,終于沒忍住,問:“小露姐,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嗯?”她側目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話好少。”
她挑眉:“我在你眼里就是個話癆?”
他立刻澄清:“我不是這個意思。”
緊張了一瞬,見她臉上帶笑,意識到是在和他開玩笑,他松口氣,語氣輕松地轉移話題:“露姐,你休假什么時候結束?”
“最近吧,快了。”她說。
“這樣啊。我聽說云蒙山最近開了一條新徒步線,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去爬山?”
“云蒙山……”
她背著雙手,抻了一下肩。
“不想去徒步嗎?其實可以坐纜車上山,山下還可以漂流。”
“我知道。”她說,“不過跟我們去多沒意思,下次自己帶女朋友去吧。”
“你們?我是說我……”
慢慢反應過來她的潛臺詞,辜行青啞然片刻,問:“他是你拒絕我的借口嗎?”
她回看他的眼睛,并不躲閃,微微笑著說:“行青,有些話講太明白就沒意思了。”
“如果我就是想知道得明明白白呢?”他執拗地看著她。
她忽然哂笑。
辜行青微微繃緊了兩腮,“你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不,你挺好的,也很討人喜歡。”她說。
“那為什么不考慮考慮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背,將她的雙手掌心捧在了自己臉頰上,濕漉漉的眼睛像向主人獻媚的貓類動物。
他是害羞的,明明沒有喝酒的男孩,臉頰和眼下卻都緋紅,漂亮的眼睛里閃耀著璀璨的光華,漂亮得不可思議。
手掌下是他清爽柔軟的皮膚,微微有些絨毛觸感,像顆洗凈的蜜桃。
她不是什么柳下惠,如果他不是同事的弟弟,她不介意多一段桃色艷遇。
她捏了捏他的臉,從他的掌心中抽出了手背。
“我不喜歡比我小的。”她隨意說。
“騙人。”他篤定,又像置氣,固執問她,“是因為那個人嗎?”
“是。”她干脆承認。
“可你并沒有那么喜歡他……如果你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那你就不會來見我,不會讓我陪你吃飯。”他扣緊了她的拇指,執意將自己的手塞進她的掌心里。
她不辯解,也沒有甩開他的手,只是道:“行青,你喝多了。”
“我沒有喝酒。”辜行青往前一步,近得幾乎要親上她了,“我都不介意。你只想玩玩,不想負責任,大可以釣著我,為什么要拒絕我?”
“現在不就是在釣著你嗎?”
辜行青低頭,唇離她的唇越來越近,“這不是釣著,是無所謂……還有困惑,你不懂男人,你想在我這里找答案。”
在他的唇就要親上她的唇的那一刻,她伸出手指,捏住了他的下顎,“你很聰明,也看得很清楚,為什么還在我這兒犯傻?”
他透過她的眼睛,只看到了一片清明。喝了酒的人清醒無比,而他卻早已沉醉于她給的假夢之中。
可她推開了他。
——她根本不要他。
他苦澀地笑了,喃喃說:“大概是年輕,總想撞一下南墻,不然好像總覺得人生有殘缺。”
他此刻好似一下酒醒了,什么都看清了,可心卻仍偏執囿于其中。
一輛轎車不知什么何時已經在他們身后跟了許久了。
直到他抱上她的那一刻,遠光燈倏然亮起,車笛長響。
他溫熱的呼吸擦過她的耳垂,目光撞進了一片可怖陰鷙的深淵。
辜行青身體一瞬緊繃,他看到了從車上下來的男人,逆光下,對方面目模糊不清。
“好了,行青,回去吧。”
她抵著他肩膀將他推開。
“小露。”身后的人出聲。
脊椎穿過細微的電流,寧瑰露倏然回頭。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質問,他靜默地站在那,像一張虛假皮影。
沉寂片刻,他微微頷首,禮貌而矜持地問:“打擾你們了?”
完了,又有的鬧了……
寧瑰露輕吁一口氣,轉身時迅速抽脫了辜行青的手。
“露姐——”辜行青的聲音輕而顫。
“不用送了,時間也不早,打個車回去吧。”
她走向莊諶霽,攤了下手,解釋道:“晚上一個飯局,喝了點酒,跟朋友散散步醒酒。”
這解釋太不像話。
他安靜看著她,良久,伸手將她耳側散亂的發絲別到耳后,語氣溫和地低聲說:“喝酒了?我送你回家。”
寧瑰露驚訝一挑眉,沒有拒絕,“好。”
男人側身,余光掃過辜行青,那眼神睥睨,像看不值一提的螻蟻,連多余的情緒也欠奉。
在她干脆上車的那一刻,辜行青就明白,他沒機會了。
她的立場明確地偏向那個人。
很難說這是不是愛,它并不明確、甚至殘缺不全、帶著模棱兩可的鈍,可就像磨刀石和刀,再好的人,再美好的感情,也無法覆蓋他們彼此之間留下的痕跡。
這世上竟然有一種愛是長進彼此血肉,如果要將對方拔出,首先要將自己撕扯得體無完膚。
因為痛,他們反而靠得越近。
車門合上,空氣仿佛被抽空,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車上了高架,不知道要駛向何處。
寧瑰露下意識覺得他要算賬了,她倚靠著皮椅,支頤等著他先開口。
車駛得很穩,甚至在別人超車時還讓出了一個車身位。
只是沉默,壓抑的沉默。
兩側的道路越來越熟悉,她認出了方向,車停在了離她家最近的街區外,門鎖卻沒有打開。
時間在沉默中拉長,彼此輕微的呼吸聲像是博弈。寧瑰露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車窗邊緣,終于,她開了口,問:“莊斯呢?”
“回家了。”他的聲音依舊平穩。
“你送他回去又飛了回來?”
他沒有回答,手搭在方向盤上,瞧不出情緒。
她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些,“之前托你幫我找私人機場的事……”
“手續已經辦好了。”
她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道:“謝謝。”
又是安靜。
沉默像張無形的網,讓寧瑰露感到過敏,她又道:“今天是陳芮倩組的局,我就是……”
他打斷了她的話:“寧江艇明天上午10點走。他不想讓你送,但我想你應該要知道。”
寧瑰露一怔,手指停在車窗邊緣:“你們聯系了?”
“嗯。”
“……謝謝。”她將這客氣的兩個字再次說了一遍。
他們坐在一前一后,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神情,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頻率,細微的舉動摩擦聲。
在聽見她掰了一下把手時,他抬手按開了安全鎖。
寧瑰露握著把手頓了頓,正要下車,聽到他很平靜地問:“小露,明天一起吃飯嗎?”
“行,沒其他事的話,我聯系你。”她爽快答應。
他笑笑:“好,我等你消息。”
她下了車,夜風將她幾縷發絲吹得散亂,瘦削的影子被路燈拉拽得忽長忽短。
這條街道沒有閑逛的路人,只有肅穆莊嚴的寂靜。
他坐在車里,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手指緊緊攥住方向盤。
她忽然回過身,單手插兜,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朝他揮了揮。
奇異的,他一整晚的躁煩,壓抑膨脹的情緒,在此刻都煙消云散。
他推門下車,站在街道外看著她倒退著走的身影。
她彎起雙臂,在頭頂比了一個心。
他嘴角舒爾一彎,抬起胳膊轉了一下手腕,示意她轉回去看路。
酒氣上頭,臉上滾燙發熱,她捧了捧臉頰,又做了一個合掌臉往一側倒的姿勢,示意他回去休息。
他站在那兒,沒有動,一直到目送她轉進了哨兵門崗內。
是怎么回家、躺上床的,寧瑰露對這一段記憶完全沒了印象。她的生物鐘很準,八點準時睜開了眼睛。
房間窗簾拉著,她身上換了睡衣,她后知后覺聞了一下被子,也沒聞到臭烘烘的酒氣。
眼皮還有
點重,她捂著眼睛想了一下昨晚什么時候睡的,發現連怎么回家的都記得不清晰了。
竟然喝那么一點酒就斷片了,難道真的是上了年紀了?
她在床頭四處摸了摸,摸到了甩在角落的手機。
有幾條短信,她劃過無足輕重的,看到了莊諶霽發來的地址和航班號,大腦宕機了幾秒鐘,猛地想起寧江艇今天回南島。
她掀開被子唰地坐起,下床換衣服。
今天是工作日,家里人都早早去了單位,許姨大概也出門買菜了,她喊了兩聲沒聽見回應,進廚房拿了個水煮蛋,出門時發現自己車還在飯店,昨天沒開回來。
喝酒誤事。
她打了個電話給莊諶霽,直奔主題:“你現在在哪?”
“幸福門。”
“這么近?”寧瑰露很意外,馬上道,“我車昨天停飯店沒開出來,我出來找你。”
“嗯,吃早餐了嗎?”
“還沒。”
“吃鹵煮嗎?”
“要要要!少打點湯,加香菜和蒜,我跑兩步,馬上過來。”
“嗯,在南右大街等我。”
“好嘞!”
掛了電話,寧瑰露把水煮蛋往餐桌上一扔,穿上帆布鞋,跑著出了門。
今天天氣很好,日光溫煦,空氣也難得清新,沒有一絲潮氣。
她小跑到南右大街,莊諶霽的車正好剛到。她拉開車門上了副駕駛位置,一眼看到了放在車前的鹵煮袋子。
“你今天怎么在這邊?”她隨口問。
莊諶霽道:“來接你的。”
“嗯?”寧瑰露掰開一次性筷子擦了擦,“你怎么知道我沒開車?”
“你昨天是坐我車回來的。”
“哦,對。你看一下導航,到那邊機場得多久。”
“不著急,你先吃。”他說。
“我開點車窗,不然你這車里得一股味。”
“沒事。”
寧瑰露還是放下了自己這邊的車窗。她從起床到出門再到跑到這邊街道,已經浪費了半個多鐘頭了,距離飛機起飛不到兩個小時,她打算幾分鐘吃完,速戰速決。
香菜和蒜末蓋在鹵煮上,鹵料的香氣非常濃郁,她趴在儀表臺上,拌了拌鹵煮,夾了一塊肥腸先吃了。
他靠著椅背側頭看她。
她吃東西一向很專注,喜歡塞一大口,咀嚼的時候臉頰會鼓起松鼠似的臉頰肉,隨著咀嚼一動一動。
有些長的頭發垂在她耳側,快要掉進湯碗里了。他直起身,探手過來,將她兩側的長發揶成一束。
她習以為常地反過手,將手腕上的黑色皮筋遞給他。
太久沒有扎過頭發了,他的動作有些笨拙,扎了一次沒扎好,又松開,重新扎了一次。
她吃得很快,三兩口的工夫碗里就少了三分之一了。莊諶霽將她的頭發綁好,又摸了摸她后腦勺,帶著點兒笑意道:“不著急,慢點吃。”
“現在是早高峰,出去估計得堵,我們到機場可能我哥已經走了。”
“不會,我打過招呼了。私人航班,有彈性時間的。”
他從扶手箱里拿出一瓶小礦泉水擰開遞給她。
“也對。”
她扒拉的速度放慢了點,接過水喝了一口。
一大碗鹵煮,她吃完不到十分鐘。留了個湯底,她把塑料袋一系,擦了嘴,正好附近有家小飯館門口放著個綠色的廚余垃圾桶,她推門下去把打包盒扔了。吃飽喝足,系上安全帶,準備出發。
“這家味道還和以前一樣嗎?”莊諶霽問。
“你沒吃?”
他說:“我出來前吃過別的了。”
“我以為你還沒吃呢。你要是沒吃,那我們再去買點別的,這家味道變了,湯也咸了,沒以前好吃了。”
“看你吃那么快,我以為和以前一樣。”
“要是好吃我就叫你一塊吃了。現在有點太咸了,鹵料也沒以前地道了。”
他側目看她,忽而笑了一下。
“笑什么?”
“你還和以前一樣,說起吃的頭頭是道。”
“人生在世無非吃喝拉撒,唉……”咂摸著嘴里的咸味,她長長嘆氣,“這家的不好吃了,還不如家里做的。”
“老爺子其實很會做飯,我記得有年燉了一大鍋鹵煮,特別香,隔了幾棟樓都有人聞著了香味,端著碗來問我家燉什么呢……”
他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掌,“我回頭找人問問鹵煮的鹵料都有哪些,你以后想吃了,我給你做。”
“可別。”寧瑰露把玩了會他修長的手指,“大腸賊臭,我可不想你這雙彈鋼琴的手給我洗大腸。”
“已經很多年不彈了。”
寧瑰露握起他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身上有種淡淡的果木香,像木蜜和杜衡的味道。
“香香的。”她又啄了一下。
他嘴角噙著笑,今天心情很好。
他們抵達機場時還不到十點,寧江艇已經準備要登機了。
他剪了頭發,穿著一件格紋襯衫,帶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高挑的身軀微微佝僂著背,像丟進人群里立刻能被淹沒的一滴水。
回身看見寧瑰露時,他眼里的詫異一閃而過。
她沒有過去打招呼,隔著近乎半個廳的距離,在莊諶霽往前走時,她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時停下了腳步。
男人過了安檢通道,穿過廊橋,上了飛機。
余光中瞥見她怔松的神色,莊諶霽拉著她在等候區落座,他道:“等南島這次的事情忙完,你哥就打算回來了。”
“他跟你說的?”
“嗯。”
“算了吧,他這個人,比我還閑不住,回來了肯定也想往外跑。我想好了,我不等他回來了。”
“嗯?”
“我要去南島。”
莊諶霽錯愕地看著她,好一會兒,他才找到自己聲音:“為什么?”
“這里太無聊了,上班也很無聊,我要曬太陽。”
如果是其他人,他會覺得荒誕,很兒戲,但如果是她,這很寧瑰露。
“你要辭職嗎?”
寧瑰露不大高興:“我在你眼里是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嗎?”
莊諶霽:“……”
“外調而已,可能就一年半載,冬天過了就回來。”
意識到什么,莊諶霽微微笑著,問她:“你是已經申請好了,在告知我,還是在和我商量?”
“哇哦,”她指著玻璃外說,“飛機走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他去醫院一查,竟然懷了我……
“明天就走,怎么安排得這么急?”江文嫻問。
“我這都快閑倆月了,再不上班真甭干了。”寧瑰露說。
江文嫻將她的風衣折好后疊進行李箱內,嘆著氣道:“你這孩子就是主意太大了。調任這么大的事一點不和家里商量,現在函件都下來,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
寧瑰露第八百次跟著嘆氣:“我真是自愿的,又不是被流放了。”
“你是年輕氣盛,想一出是一出。南島那地方氣候和家里可不一樣,多臺風、又熱又潮、蟲子還多,你一個人在那里,叫家里怎么放心?”
“那邊有我哥,還有我小姨呢。”
“你哥就算了,他事情多,哪顧得著你。你小姨也是大忙人,她顧得上你嗎?”
“年初我回來,小姨就打了電話叫我去她那邊玩。我這不是歸家心切,就先回來了,沒去她那邊。”
江文嫻想了想,說:“說起來也好久沒見她了。前些年她時不時地給家里送些特產。南島的椰子油
是真好,那椰子油做發膜,洗出來的頭發水潤水潤的,還帶著香。”
倆人正隨口聊著,房門被輕輕地叩了倆下。聞聲看去,是弘媛媛站在門口。
“露露。”弘媛媛喊道。
寧瑰露臉上笑容還未收斂,心情不錯地叫了一聲:“媽。”
對上她的笑容,弘媛媛也很開心地笑了笑,問:“我可以進來嗎?”
“沒事,進來吧。”
弘媛媛將手里的東西給她看:“我給你拿了一套護膚品,你帶過去,在那邊一定要涂好防曬。”
寧瑰露納悶:“什么護膚品?”
弘媛媛把盒子放書桌上,拿出來一一和她說明:“這個是曬后修復的,到家把防曬卸了,就涂這個。還有晚霜,也是修復皮膚屏障的。這個保濕噴霧我給你拿了兩瓶……”
寧瑰露樂道:“我又不是去旅游的,哪有時間天天抹這些。”
“就是常住更得要好好護膚。你從北方一過去,肯定是要水土不服的。聽媽媽的,這些都要帶上。對了,還有內調的補液,我給你拿幾盒……”
“別別別,別拿了,很夠了!”寧瑰露趕緊拽住她。
弘媛媛心情非常好,眼睛彎彎的:“還有防蚊蟲叮咬的藥。那邊蠓蟲、檳榔蟲都很毒的,一定要擦藥。”她說著,又快步往外走了。
“哎,藥能去當地……”寧瑰露話沒說完,已經不見她背影了。
江文嫻給她理著衣服,說:“我都沒注意到這些問題,還是你媽媽有經驗,她是在南島長大的,你聽她的不會錯。”
“我又不是沒去過南島,大伯母,你們太操心了,我都三十了,又不是十歲……”她倒在床上,夾著抱枕看大伯母給她收拾東西。
嘴上說著不用人操心,實際行動完全沒有。
“從小家里就舍不得讓你吃一點苦,現在長大了,倒想著法地折騰自己,不讓人省心!”
她捧著臉笑嘻嘻:“其實我小時候也沒少折騰吧。”
江文嫻一噎,想起了她小時候撩貓逗狗,鬧得家里雞犬不寧的事跡,搖頭道:“真不知道你這搗蛋性子像誰。”
“不像我爹,也不像我媽,那不是像我姥就是像我爺咯!”
“瞎說,家里可沒一個有你這么不著調的。”江文嫻和她打趣著,又隨口問,“小莊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也沒見到他了?”
寧瑰露翻了個身,趴在床尾說:“他啊,他工作唄,大老板,多忙啊,哪有空天天來這玩。”
江文嫻說:“你明天走,今晚就別出去玩了,在家里吃個飯,叫小莊也一塊過來。”
“他有事,今天不在京市。”
“那明天總要來送你吧?”
寧瑰露還是那句:“忙呢,這陣沒空。”
江文嫻聞言有些狐疑:“吵架了?”
“沒,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嗎?我都多大人了,大伯母,你別總把我想得這么幼稚。”
江文嫻坐到了她床側,推了推她:“那你說說,小莊怎么不來送你?”
“是這樣的,他最近吃不下,睡不好,上周去醫院一查,竟然懷了我的孩子,我就讓他回家好好養胎,最近不要出門了。”
江文嫻聽笑了,捏著她臉掐了一把:“你這嘴里有半句實話嗎?”
“就……很復雜,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真是!”見她不想說,江文嫻長長嘆氣,“還是年輕啊,瞎折騰!”
寧瑰露自己還鬧不明白呢。那天和莊諶霽說了她要去南島,他當時也沒表達什么反對意見,接著就回涇市了。回去后就一直說忙,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出差,而且的確不是在會議室就是在機場。
她總不能自己閑著就見不得人家忙,慢慢消息發得越來越少,一條消息起碼得間隔幾個小時。
她對男人這種變臉比翻書還快的生物簡直是兩眼摸瞎,拿不準是真忙,還是她哪句話又把不好惹的莊總引炸了,只能指望他自個把自個哄好了。
擋不住大伯母不僅愛八卦,還愛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說著“我下去喝水”,趕緊跑了。
一樓的書房門敞著,家里阿姨正收拾著房間。寧瑰露在門口探頭往里看。
阿姨熟稔地從書柜下方拉出個實木的箱子,踩著箱子踮腳擦衣柜上方的灰塵。
寧瑰露出聲問:“許姨,這大箱子是干嘛的?”
“哎喲喂!”許姨嚇得差點把老腰閃了,扭頭嗔責道,“小露!你走路怎么總沒聲呀,嚇死個人了!”
寧瑰露撇嘴:“我推了門的,哪能怪我,您這膽子忒小。”
許姨說不過她,道:“我收拾柜子呢,這書柜上邊很久沒掃過了,積了一層灰了。”
寧瑰露很少來書房,家里放不下的東西都往這塞,越塞越多,書房已經成了非必要不進的雜物間了。
“這箱子是干嘛的,我怎么沒見過?”
“都擺了幾十年了,也沒用處,里面就是些廢紙。”許姨拿著長長的雞毛撣子撣了灰,又拿毛巾擦了一遍,從箱子上下來,推進書柜下,“別瞧著了,出去吧,這灰大,仔細弄臟了衣服。”
“沒事,我找找書,您先出去吧。”
許姨說不動她,只能搖著頭繞道去洗抹布。
寧瑰露小時候就愛翻箱倒柜,家里少有沒被她翻個底掉的地方。這口箱子她竟然沒見過,真是稀奇了。
她走到書柜邊,將大箱子挪出來。
實木的大箱子,很有些份量,沉甸甸的。箱口還上了鎖,一把大銅鎖卡著鎖眼。寧瑰露瞧了一會兒,更好奇了。
許姨進來時見她搗鼓鎖眼,嘴上說著“這里頭沒啥東西吧”,一邊又探長脖頸來看。
“許姨,您頭上有發夾子吧,給我一個。”
許姨從頭上取了一個黑卡子給她。
寧瑰露把發夾掰直,捅進鎖眼里。
許姨只在諜戰劇里看過這劇情,一下屏住了呼吸,生怕吵著她,打不開箱子。
寧瑰露摸索了一會兒,大致明白鎖眼里的構造了,就是最簡單的銅鎖,把鎖芯壓下去鎖就開了。
聽見鎖扣咔一聲響,竟真被她打開了,許姨驚訝得毫不吝嗇夸贊:“太厲害了小露,你什么時候還有這功夫了?是大學里學的嗎?”
寧瑰露樂了:“我交了好幾百學費學的呢。”
“真能耐,我回頭也讓我們陽陽去學學這功夫。”陽陽是許姨的孫子。
“一般天才都是能無師自通的。”
寧瑰露胡謅著,又取下鎖,掰著箱蓋用力向上推。箱子打開了,合頁太久沒用過,有些銹了,只能推開一個夾角。她一只手頂著箱子,掃了掃箱子里的東西,“嚯”一聲:“我說這些東西在哪,原來都在這了。”
箱子里放著一些有年頭的物件,有老爺子的兵役證,證明書還有紀念章,結結實實地塞了大半個箱子。
許姨探頭看一眼,拍著心口直念“阿彌陀佛”:“原來放著這么多東西呢!我不知道呀!我以為就是放書的呢!”
“您踩了這么多年了,老爺子也沒說什么,說明沒什么。”寧瑰露笑笑,翻開蓋在上方的紀念章盒,手指撫了撫那些帶著鋒芒的勛章。
“這些都成文物了吧,要不要上交啊?”許姨嘟囔著。
寧瑰露“嘖”一聲,“讓我大伯想去,我可不想這些事。”
她腿一蹲,索性席地而坐,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一一細看。
老爺子是個悶葫蘆,跟那些上了年紀愛回憶往事的老人不一樣,一件事老爺子至多講一遍,以后再問,他就回之老神在在地回一句:“老黃歷了,哪記得?”
反正對老爺子的過去,寧瑰露知之甚少。
“怎么還有一卡片機。”卡片機就是過去的傻瓜相機,曾經很新潮的玩意,現在來說已經極其復古,瞧著是00年初的產物,寧瑰露拿出來正反瞅了瞅。
“哎喲,原來在這呢!”許姨樂呵呵說,“這是你哥的!”
“我哥的?什么時候買的,我怎么不記得了。”
寧瑰露按了
下開機鍵,等半響沒反應。她把相機遞給許姨,“許姨,您找找還有沒有充電器,估計是沒電了,我看看還能不能開機。”
“行,我找找去。”
書房里只剩下寧瑰露一個人了,她臉上混不吝的笑容慢慢收斂,沉默下來,把老爺子的遺物逐一拂過。
幾十年前的證件上還有老爺子年輕時的照片,俊眉闊臉,模樣年輕,無論以何時的審美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標志帥哥。
這些年不少媒體想采訪老爺子,還有導演照著老爺子的樣子和經歷想找演員拍電影,老爺子都以年紀大了為由擋了回去,低調得幾乎不像從那時代走到今天的人。
寧瑰露掃開書桌上的雜物,小心翼翼地取出箱子里的勛章和紙張。
從小身邊人便都對老爺子敬重得不行。她那時候不懂,還以為只要上了年紀的人都有這份待遇。現在想來,真是初生牛犢,膽大包天。
翻開筆記簿,大多都是些筆記,還有些是家書,是太爺爺太奶奶寫給爺爺的信。
信里滿是家長的操心,多是些引經據典、催婚催育的詞。果然不管時代怎么變,父母操心的主題都永遠不變。
老爺子那時年輕,估計也叛逆,信紙背面寫著回信草稿,起初還斟字酌句寫了寥寥一篇回信,一二三四條理清晰說明個人情況不宜耽誤他人終身。
而后的草稿越來越潦草,最后一篇家書后直接畫著一只被人用秤桿挑起的烏龜表明態度——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不娶。
寧瑰露看著看著,笑噴了。
她再翻翻,從寫著信件里還翻出一封沒拆封的,蓋著郵局“退回”郵戳的信件。
寄信地址是京市,收信地址是云市的一家醫院。
因為上了封條,寧瑰露猶豫了下要不要拆開。糾結了不到一分鐘,抄起了美工刀開封。
和其他氧化發黃的紙張比,信封里的紙張密封多年,抽撥出來時還很新。
用的是單位的信紙,抬頭上還有北部作戰指揮中心用箋的名號。
她目光下看,逐字瀏覽過。
小弘同志:
展信佳。
收到你的來信,得知你已經在當地單位醫院開始了新的工作,我由衷為你感高興。你提到想要先積攢儲蓄,再追求理想,我深感贊同。
近來國內外局勢緊張,經濟亦不容樂觀,這些糧票是我的一點心意,望你收下。
我身體恢復得很好,沒有什么后遺癥。不知你近來是否一切安好?如遇困難,隨時可以找我。
望回信。
策勛
於八月二十六日晚
見稱呼是“小弘”,寧瑰露起初以為是老爺子寫給自個兒媳的家信,可看下去。信件里的“女子”無論從時間還是職業身份上,都和她媽弘媛媛對不上。
“小弘”,是姓弘,還是名字里帶“弘”?
她斟酌思慮著,門外傳來一聲喊:“小露啊!”
她下意識地折起信件收進信封里,應了一聲:“哎,怎么了?”
“這照相機太久沒充電了,已經壞了,充不了了!”許姨拿著相機走回來,說,“你看看卡還能不能使吧,相機是用不了了。”
“行,我回頭看看。”
寧瑰露把收攏的信封放回箱子里,用層層勛章框壓住。她道:“箱子我放回書柜下了,不用整理,我晚上再來收拾一下。”
“好。”
想起一直踩在這口大箱子上,許姨還心有余悸。
老爺子留下的照片不多,不知道相機里還有沒有老爺子以前的照片,寧瑰露拿著卡片機上了樓找電腦準備導出來。
不幸中的萬幸,相機電池雖然壞了,儲存卡卻還能用,一插上筆記本,很快跳出了文件顯示。
她支著下頜,點開硬盤看,里面只有一個DCIM文件。
加載有些慢,卡頓了一下,一張張白色預覽圖片跳出來。她拿起水杯喝了口茶,在文件都緩沖完后發覺大多是一些視頻。
她點開一段視頻,見鏡頭搖擺晃動,正好奇是什么時候拍的,就看見了自己。
準確說,是還很小很小的她。約莫三四歲,扎著兩根辮子,穿著圍兜坐在餐桌旁,吃飯也不好好吃,攥著勺子播種似的把大半個桌上灑得都是飯菜。
“小露!”鏡頭外的男孩叫她。她扭頭看過去,一臉懵懂地看著他。
男孩樂呵呵問:“你喜歡爸爸還是哥哥啊?”
她想了想,聲音清脆說:“我喜歡漢堡!”
“噗——”
寧瑰露差點自己把自己嗆著,跟著鏡頭內的聲音一塊樂了起來。
文件排序是按時間從早到晚。她隨便拖拉了一下,沒想到全都是自己的黑歷史。
照片中間斷了似乎有幾年,六歲之后她的照片已經是十幾歲的模樣了。
除去沒頭沒尾的視頻,照片里還有她背著書包撒腿跑的背影,有她落在水洗墻面上的黑影,有她四仰八叉躺在客廳沙發上午睡時的側顏,還有一張對著天窗拍星河的照片,夾在其中格格不入。
她撥動鼠標滾輪,將照片放大,在模糊的畫質上看見了一張合照。
那是……
初二那年冬天,家里集體出游,去北邊看極光。撞上旅行熱,民宿訂完了,只能幾個人擠一間房。
她和寧江艇睡一張床。是小閣樓,暖氣也不好,房間里冷得像冰窖。
她把腳放寧江艇腿窩里,恨不得整個人貼他身上。
她記得那時候他可不耐煩了,用力把她撕開。若不是地板太冷,恐怕他真能翻下床去打地鋪。
她那時候也可委屈了。沒辦法,實在太冷了,躺在被子里都像冰窖,冷得手腳冰涼,牙關打顫。
他們一個黏一個躲,直到撕巴累了,實在躲不開她這狗皮膏藥,寧江艇只得認命,睜著眼睛,胳膊枕著后腦勺,由她把自己當暖手寶,硬躺了一晚沒睡。
第二天醒來被窩里是暖的。
寧江艇給她塞了兩個大熱水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早早起床了。
寧瑰露盯著反射的輪廓靜了好一會兒,點擊鼠標右鍵,按下了刪除。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把他一悶棍敲暈了發冷鏈物……
“寧寧,怎么關門了?行李還沒收拾好呢。”大伯母叩了下門后推門直入。
寧瑰露被嚇一跳,差點跳起來,趕忙說:“甭給我收拾了,我待會自己來收就行,也用不著帶這么多東西……”
“出遠門不怕多,這些東西出去買反倒不方便。”
大伯母又拿了幾條絲巾和披肩來,一條條給她疊好放夾層里。
弘媛媛女士收拾了半天,搬上來了一個十幾寸的小箱子,里面塞滿了護膚品、保健品還有各種藥物。
見完全勸不過,她放棄了。
盡管嘴上說著自己來收拾,行動上連屁股也不抬一下,就這么側著腦袋看著家長幫她收行李。
大伯母往她那看一眼,問她:“在看什么呢?”
“找出了以前的照相機,有些老照片,隨便看看。”
“什么老照片?”江文嫻走來看了眼,一下笑了,“哎呀,這真是老照片,小露那時候才那么丁點大呢,媛媛你快過來看。”她招呼弘媛媛。
弘媛媛也湊過來看,看得很仔細,瞧見寧瑰露小時候出糗的照片,彎唇撲哧一笑。
江文嫻指著寧瑰露的大頭照和弘媛媛說:“你看,小露小時候這小鼻子一看就像你,這小下巴尖尖的,打小是個美人胚子。”
“露露還是長頭發好看。”弘媛媛說。
江文嫻摸摸寧瑰露的腦袋:“現在頭發也長了,都到后背了,你是沒瞧見她今年剛回來的時候,頭發都短得跟朵拉似的。”
寧瑰露:“…………”
她在家是有點不修邊幅,但怎么也沒到像朵拉的地步吧?簡直是污蔑!
想起她書柜里還有照片,江文嫻走去打開柜門把相框拿出來,和弘媛媛道:“這是寧寧剛回來時候拍的照片,以前可從來沒剪過這么短的頭發。”
弘媛媛接過照片看,瞧見寧瑰露身上紫色碎花裙,先笑了,“怎么現在還穿這么老氣的裙子?”她又看看旁邊的男人,指著問,“這是小莊吧?”
“嗯,小莊還專門去了西北接寧寧。”
“哎,我可沒叫他去接我,他是自愿的。”怕被貼上嬌氣的標簽,寧瑰露立刻澄清。
弘媛媛抿著唇笑,笑得很秀氣,“他既然喜歡我們露露,這也是應該的。”
“小莊這個人還是很好的,可惜他家里……”
寧瑰露耳朵動了動,“可惜什么?”
江文嫻轉了話鋒,伸手在她鼻尖一刮:“可惜碰上你這么個小魔王!”
“那我還可惜了呢,那么美好的青春期,身邊竟然只有我哥這種老黃瓜,都沒有談過十段八段甜甜的校園戀愛。”
“沒談過?那一到周末就和小莊出去,難道真是去學習了?”
如果是十年前的寧瑰露,保準驚得毛都得炸開了,然而十年后的寧瑰露已經將睜眼說瞎話的本領練得出神入化了:“哇塞,大伯母,你把我們想得也太齷齪了,我們那時候除了練琴就是學習,感情比白紙還白,你這簡直是戴著成人的有色眼鏡看我們純潔的友誼,這是污蔑啊。”
“小露那時候還小,小莊想來也不會那么不懂事。”弘媛媛微笑著摸摸她頭,“你大伯母只是和你開開玩笑。”
感覺頭頂一熱,寧瑰露尬笑了下,不太適應地往旁讓了讓,躲開了她的手。雖然她已經奔三十了,但她總感覺她爸媽還拿小時候那套兒童心理學的方法在對她,且在相處時比她還更不知所措幾分。
手落了空,弘媛媛怔然了一瞬,收回了手,輕聲道:“我們不干預你交朋友,喜歡就帶回家來,我跟你爸爸都很開明的……你不用避著我們。”
寧瑰露更尷尬了,連咳了幾聲胡亂把這個話題帶過去。
盡管出了家門,寧瑰露在外邊行事做派長袖善舞、游刃有余,嘴上也沒個把門,但在家里還是老老實實戴上保守“鐐銬”的。
一來有老爺子的五指山鎮著,二來家里其他長輩都是保守正經的老派人,一脈相承的家風嚴苛,沒誰敢出格。家里能出她這么一個沒正形又不嫻靜的丫頭已經很是包容了。
當初她和張思珩交往——成年、公開、合情合理,尚且被老爺子用棍棒收拾了,如果讓老爺子知道她上學時候就跟莊諶霽眉來眼去,恐怕老爺子得把他倆皮剝了,扔回娘肚子里回爐重造。
老爺子余威仍在,父母的“開明”在她這還沒有實感,她繞開感情話題,從書柜里拿出幾張相片聊起了小時候的其他事。
涇市,公館。
莊諶霽到家時天色已經擦黑了,他眉宇間有淡淡的疲憊,交代過廚房不用做晚餐便準備上樓,管家從樓上迎了下來,道:“先生,今天下午收到了一份京市寄來的快件,里邊是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
“什么鑰匙?”莊諶霽問。
管家道:“是一把普通的鑰匙,地址上是寫的京市萬喜路。”
“寄件人是誰?”
“姓陳。”
莊諶霽意外的神色淡了淡:“不認識,寄錯了,叫快遞退回去。”
管家點頭:“好,我現在就聯系送貨員。”
莊諶霽正要上樓,不知想到什么,腳步一定,忽然又說:“算了……先給我吧。”
管家不知道他怎么又改了主意,還是立即將快件交給了他:“好的,那您先過目。”
莊諶霽拎著文件袋進了書房,落座后倒出了文件袋里東西。
袋內的確只有一把鑰匙和一張寫明地址的紙條,紙條還是打印的,看不出字跡。
近來涇市降溫很快,天氣變幻莫測,公司內部一大批一大批的人感冒。他這幾天連軸轉開會,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了病氣,喉嚨發啞,手掌握拳,也低低地咳了幾聲,又翻過文件袋看覆蓋在正面的寄件信息。
寄件人一欄打了碼,只有“陳**”幾個字符,寄件地址倒明晃晃是在京市。
他落下了微抵著唇的手,心里已經有了猜測,此時卻已經不敢篤定是否如他所想。
窗戶大開著,有風灌進來,他又低咳了幾聲,拿起手機打開通訊簿后找到了陳芮倩的聯系方式,徑直撥了過去。
好似早有所料,電話當即便通了,陳芮倩大咧咧的聲音立刻傳出來:“喂,莊總,收到鑰匙了吧?”
免去拐彎抹角,莊諶霽直接問:“誰的鑰匙,什么意思?”
“我寄的,肯定是我送的啊,您不是馬上過生日嗎,這是禮物,專門趕您生日送的,二環內的一套房子,夠實在了吧?”
失落的情緒只在心頭一閃而過,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四平八穩:“明天按原地址給你退回去。”
“別呀,莊總,您這也太區別對待了,在小露那是春風般和睦,在我這是寒冬般嚴酷。咱們好歹也認識了這么多年了,給個機會唄!”
“什么機會?”他反問。
見他沒有馬上撂了電話,陳芮倩笑了,當即胡謅起來:“大露露那狗脾氣有什么好的?既不溫柔又不善解人意,整個就是一‘寧我負人,休教人負我’的女曹操,你跟她在一塊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考慮考慮我唄,只要你莊總點個頭,我立馬修身養性,回頭做個賢內助!”
“賢內助”三個字在陳芮倩嘴里和常人說“我做狗”一個意思,比貓尿狗屁還臭不可聞。
電話戛然而止。
陳芮倩把人惹毛了,舒服了,樂樂呵呵又回撥了電話過去,直到聽到電話那邊幾次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正忙,請您稍后再撥,才意識到自己被拉黑了。
她就是嘴欠逗個樂,沒想真把“大金主”惹毛。今年還有好幾個項目等著跟莊總合作呢。這會兒趕緊老實收了德性,用另一個號碼撥了回去。
沒等電話那邊開口,她先噼里啪啦倒豆子地把事都說了:“是小露給我的鑰匙,她萬喜路那套房子最近在搞裝修,讓我幫她盯著點,我也沒這閑工夫啊,這功勞只能拱手相讓給莊總了。”
莊諶霽眉眼略微松了松,但臉上冷淡的神色卻沒有變,他說:“我沒空,你找別人吧。”
“別啊,您別裝不知道啊,沒有小露點頭,我也不能隨便把她家鑰匙給你啊。您行行好,趕緊收了吧。我就是個中間傳話的人,怎么還弄得兩邊不是人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莊諶霽忽然問:“小露為什么突然要裝修房子?”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說不準這回是突然想金屋藏嬌……”
“掛了,明年的合作再議。”
“等等等等等!莊總,莊老板,您聽我說完!”陳芮倩一個標準滑跪,真話假話摻和著往外冒,“鑰匙真是露露給的,她不是要去南島了嗎,怕過去后沒時間了,專門交代我要把驚喜交給你,還要我告訴你這是生日禮物。”
當然寧瑰露原話不是這樣的,她是讓她幫她物色個好的監理盯裝修,房子裝完了再把鑰匙寄給莊諶霽,她不過是傳話時藝術加工一下,潤色一下,無可厚非嘛。
“房子在萬喜路,那邊房子的含金量你是知道的。她那套房子都空置了很多年了,突然重裝起來,她又要去南島了,這是給誰住啊?不就是留給你的嗎!一擲千金博君一笑啊,這事至少能當佳話傳十年了!”
她又說:“我跟露露認識這么多年,最清楚她的為人了,別看她這人好像吊兒郎當,對誰都
無所謂的樣子,但凡是她真正放心上的,那無論過了多少年,都始終如一。我不知道你倆是不是又鬧什么矛盾了,不過談戀愛哪有不吵架的,床頭吵完床尾合,人生短短三萬天,沒必要為了一點小矛盾一直揪著不放。”
“我和她之間沒有矛盾。”莊諶霽說。
“啊哈哈哈……是嗎,那看來說莊總和一個大學生爭風吃醋都是子虛烏有了……”
“難為陳總,百忙之中還留心一些無中生有的流言蜚語。”他不輕不重地回刺了一下。
“呵呵呵呵,訛傳,都是訛傳,不當真。我跟你打包票,這么多年了,大家都有目共睹,大露露沒對誰這么認真過。你是不知道,你在國外那幾年,她可頹靡了,一喝多了,就嘟嘟囔囔說要去找你。她這個人就是標準的理工直女,嘴硬還嘴笨,但她心里只有你,你可千萬不能信那些風言風語!”
陳芮倩閉著眼睛一通瞎吹,心里直念叨姐們,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在外頭悠著點,去了南島我可幫不了你打掩護了。
她這漏洞百出的胡話,除了電話對面的人會聽進去,恐怕沒有一個人能信。
他們這圈子里也不是沒有觀念保守、克己復禮的老古板,但那種人絕對跟她陳芮倩玩不到一塊。她和寧瑰露從小就是一塊長大的,對彼此的德性一清二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家能玩到一塊,自然是臭味相投,旗鼓相當。
中學時代寧家家教嚴苛,寧瑰露尚且還能在家長眼皮子底下跟他莊諶霽“暗度陳倉”,上了大學,那更是天高任鳥飛——光是大一一年,陳芮倩就看見寧瑰露身邊跟著的拎包男換了不下十個——這十個拎包男還是在彼時正宮是張家那位的前提下暗度陳倉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前幾天,寧瑰露還領著一男大學生去了一場媒體內部的飯局,一句話把人送進了某單位實習——嘖,都是些哄小情人的手段罷了。
依陳芮倩的經驗看,寧瑰露對莊諶霽的新鮮感也不過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不過這倆人現在都是她供著的財神,說幾句討喜話掉不了皮。
“她以前,真的說過要來找我?”莊諶霽輕咳了一聲。
陳芮倩絞盡腦汁回憶,然后肯定地應和:“對,絕對說過。”
是說過,不過寧瑰露的醉話是——如果找著了他,要把他剁碎了扔進地中海喂魚。
原話無足輕重,不必完整復述,反正當年肯定是有找他的意思。
行李收拾好了,寧瑰露躺倒在床上沒抬一次手。
大伯母追問她莊諶霽怎么不來送她,寧瑰露自己還納悶到底哪又惹活祖宗生氣了。
辜行青的事按理來說已經翻篇,倆人都各退一步,掀過不提了,那還能讓他生氣的只有她去南島這件事了。
她在京市的工作被暫停,事關涉密,少則調查兩三月,多則半年,她不愿意讓家里牽涉進她工作層面的事,但紙包不住火,再不回去上班,就要露餡了。
無論他態度如何,她既然打算要去南島,那他不同意她也是要去的,況且這是工作,也只是外派一段時間,總還是要回來的。
她翻到莊諶霽微信,問他:
[最近突然這么忙?]
[右哼哼.gif]
莊諶霽:[嗯,有一些工作交接。你明天走?]
寧瑰露:[對,我家里全員出動,你要是特忙,就不用來送了]
她這話多少帶點陰陽怪氣的個人情緒——我這也不差你一個送行的,你愛來不來,看著辦。
她看著消息提示反復顯示“正在輸入中……”
然后,然后半天過去了,對面沒有發來一個字。
寧瑰露:“……”
擱這找措辭呢?難道真不打算來了?
五分鐘過去,對面消息框發來一個字:[好。]
寧瑰露盯著那個“好”字看了半天,氣笑了。
她最近真是好臉給多了,把他慣上天了。
明天不來,她準得派人去他公司樓下把他一悶棍敲暈了發冷鏈物流運去南島。
她是下午的飛機出發。家里人一早就忙了起來,和面、剁餡、搟皮包餃子,每一個環節都親力親為。
作為主人公,寧瑰露一覺睡到了快中午,連剁肉餡那么大的動靜也沒能把她弄醒,要不是一個電話,她能一覺睡到開午飯。
電話響了老半天,寧瑰露才摸著床頭的手機,迷瞪著問:“誰?”
“小露姐,是我。”電話那頭的青年聲音踟躇。
“……什么事?”她闔眼應著。
辜行青問:“你是今天走?”
寧瑰露勉強打起精神,有點納悶:“你怎么知道的?”
“我姐說你申請了外派,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這兩天了。”他笑笑,氣音很輕,語氣里卻沒有多少真實的笑意,他又問,“是什么時間出發?我能來送你嗎?”
“不用了,你不是要實習嗎,好好工作,我可是跟人打了包票的,別在外邊丟我的面子啊。”
聽出了她不算真心的敷衍,辜行青語氣又黯然了一些:“我不走近,我知道……我只想遠遠地再看你一眼,也不可以嗎?”
寧瑰露翻個身糊弄著,聲音越來越低:“別介,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可不是現在這樣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人活一輩子,難免糊涂,但要是執迷不悟,那可就……”
她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直到最后,似乎已經只剩下一聲惋惜的嘆息了。
辜行青攥著手機,臉色愈發白。他明白她的潛臺詞,或許她曾經是對他感興趣過的,但感興趣的是那個有著驕傲、特立獨行的辜行青,而不是現在這個執迷不悟,迷失自我的辜行青。
他慘笑一聲:“我明白了,真的謝謝你……姐姐。”
這一聲“姐姐”,他叫得真心實意。他該要感謝她,這樣堅決而沒有余地地拒絕他,將他所有空中樓閣般的幻想都擊破,可她偏偏又留了一份溫情和體面給他。無論如何,他也沒有立場怨她,恨她。
電話那邊只有沉默的氣音了,他將這視為留給他的最后一份溫柔,他挪開手機,額頭抵著屏幕,依著良久,終于,按下了掛斷。
愛情是裹著蜜糖的砒霜,一經下肚,腸穿肚爛。
如果早知這個道理,或許在最開始,他便不應該有開始……
電話另一頭,寧瑰露仍是握著手機的姿態,直到手指一松,手機悶響一聲,砸在了枕頭上,她抿抿唇,撓了下臉頰,將被子往腦袋頂上拽拽,蒙住頭,又狼心狗肺地睡過去了。
然后——
電話又響了。
鍥而不舍地響到3回 時,寧瑰露忍無可忍地接通電話,怒道:“你大爺的,還有什么話一次說完!再打拉黑!”
“……誰大爺?”
電話那邊的聲音沉而沙啞,帶著些病氣的鼻音,溫和的、脆弱的,而又無比熟悉的。
寧瑰露:“……”
她睜開了眼,扭頭看向手機屏幕,原本水腫困頓的眼睛睜成了圓溜的單眼皮。
遲遲沒有聽到她的回答,電話那邊的人對她習性已經了如指掌,病啞嗓子很低地咳了一聲,說:“還沒睡醒?那你再睡一會兒……”
“你在哪?到京市了沒有?”她打斷了他,干脆道,“來我家吃飯。”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她摁住他下頜,揚起下巴啄……
“上午有個重要會議,才開完,我現在在去機場的路上,還沒到京市。”
“嚯,您可真是大忙人。”寧瑰露忍不住嘲了一句,她肚子里冒黑泡泡的腹水翻騰了會兒,又被她壓下去,顯得盡量平靜且無所謂地道,“哦,那等你到京市了再說吧。”
“如果我過來晚了,那你……”
“得,放心,我不會等你,到點我就走。”
她現在就去看哪家冷鏈物流能運活體。
“我到機場了,見面說。”
寧瑰露抿了一下唇:“行,那回見。”
掛斷了電話,寧瑰露面無表情對著手機啪啪給了兩巴掌。她翻身下床,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解開睡衣,收拾收拾準備先下樓吃飯。
“小露,飯還沒好,怎么不再睡會兒?”
見她下樓,大伯母先招呼她。
寧瑰露沒被兩個電話叫醒,也要餓醒了,她摸摸肚子:“我餓了,肚子嘰里咕嚕的,有東西吃嗎?”
“正好餃子好了,先吃餃子吧!”
許姨從廚房端出了一大屜熱騰騰的餃子,蒸汽直往天花板上沖。
“嚯,這是什么餡的啊?”寧瑰露問。
許姨掰著手指頭給
她一一地數:“有薺菜豬肉的,茴香的,三鮮的,玉米豬肉的……”
“包了這么多啊,吃得完嗎?”
“這么多人呢,明兒個就吃完了。”許姨笑著說。
見她出來了,于璨璨邁著小短腿跑過來,拉了拉她衣角。
寧瑰露一低頭,看見侄女遞來的一個大紅包,她樂道:“于璨璨,這是你給我的紅包嗎?”
“是我爸爸給你的。”于璨說。
寧瑰露接過紅包,在掌心拍了拍,紅包“啪啪”作響,分量還挺實在,她扭頭看于少欽,笑道:“路費我收下了,謝謝哥。”
于少欽:“客氣,別去太久了,早點回來。”
寧瑰露聳肩:“聽組織安排,我爭取。”
“小露。”弘媛媛也朝她招手。
寧瑰露隨手把紅包塞進口袋里,轉身問:“怎么了,媽?”
弘媛媛也拿出了一個大紅包,遞給她道:“這是爸爸媽媽的心意。”
瞧著比堂哥給的還厚,估計得有小幾萬,寧瑰露沒好意思接:“給兩張意思一下就行,哪用得著這么多,太夸張了。”
“就是爸爸媽媽的一點心意,你好好收下。”弘媛媛拉過了她手腕,非把紅包塞進她手里。
寧瑰露笑笑:“行,那我也收下了。”
“快來吃餃子吧,菜也馬上好了。”許姨招呼道。
“走,吃餃子去。”弘媛媛拍拍她后背。
難得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圍坐在一塊吃飯,這么多年了,這樣的場面也沒有過幾次。桌上擺下碗筷,卻默契地空出了老爺子常坐的主位。
見還有空位,寧瑰露扭頭喊道:“許姨,別弄了,先來吃吧!”
“哎,馬上了!”許姨應著。
見廚房火還開著,熱氣騰騰直往屋里飄,寧瑰露問:“剩下的餃子還有三鮮和玉米的嗎?”
“還有一盤子呢。”許姨回話。
寧瑰露道:“正好,您拿飯盒給我裝一盒,我待會拎機場去。”
“你不是最愛吃薺菜的嗎?不要薺菜豬肉和茴香的啊?”許姨疑惑。
寧瑰露說:“這兩種我現在趁熱吃就夠了。”
許姨只當她想裝一些味不大的帶著飛機上吃,應道:“行,待會那我給你裝一盒帶走。”
“許姨,弄完趕緊出來吃飯啊。”寧瑰露又交代一句。
許姨笑道:“你們先吃吧,我馬上來了。”
“小露今天又要走了,啟明啊,你也給孩子說兩句。”寧華勝對她爸說。
和妻子相比,寧啟明對女兒愧疚更多,這些年他幾乎沒怎么回過國,忙到甚至連電話和視頻都少打,如今退休了,面對著已經三十歲的女兒,更是不知道該怎么相處才好。
他尚且還沒拿準主意,女兒卻申請了外調要走。別人家不過分分合合,他們寧家卻是聚少離多。
寧啟明接過話頭,斟酌片刻,語氣有些感慨:“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波,總覺得時間還長,機會還多,可一轉眼,你已經三十歲了……”
寧瑰露有點牙酸,壞氣氛地補充:“是二十九。”
“嗯,二十九。你從小是個獨立有主見的孩子,從來不需要我們操心。你選擇了自己的路,也走得很好,爸爸很為你驕傲……我虧欠你太多。現在退休了,本想好好彌補,你又要出去了。”
“沒,我理解,你們沒虧欠我什么。”對這樣煽情的氛圍寧瑰露有種頭皮發麻的抗拒,話也說得干巴巴。
“能外調也算好事,樹挪死,人挪活,你的工作很重要,爸爸支持你。只是……如果有時間,記得打個電話,或者發個消息。我和你媽媽也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寧瑰露還沒說什么,弘媛媛已經先紅了眼眶,扭開頭抹眼淚了。
家里人都動容地看著她。寧瑰露手上握著的筷子拿起又放下,幾乎坐立難安,她動了動唇,半響,只干癟地應出:“嗯,好。”
“好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都吃飯吧。今天是個好日子,宜出行,小露這趟遠門一定順順利利的。”大伯母出來總結道。
總算過了這個環節,寧瑰露腳指頭都摳緊了,她長舒一口氣。
大伯母低聲安慰著抹淚的弘媛媛,寧瑰露夾起餃子,猶豫了一下,放進弘媛媛的盤子里,低聲道:“吃餃子吧。”
總看網上吐槽春晚包餃子環節,甭管什么小品,最后囫圇一塊包了餃子就算大團圓。雖然俗不可耐,但也算中式家庭一年到頭總結出來的“精華”。
什么黑的白的,一家一本賬,都算不清,不如一張餃子皮裹上,葷的素的都一塊,熱騰騰下了肚子,稀里糊涂也就把日子過了得了。
吃過飯就快到十二點了,她爹幫她把兩個箱子從臥室里搬了下來,又問她:“這么重的箱子,你落地后自己拿得動嗎?”
“箱子有輪呢,我又不是扛著跑,不至于。”
寧啟明輕輕嘆氣:“我和你媽媽是想和你一塊去南島的,既然你不用,一個人到了那邊后,有要幫忙的就叫人幫忙,該花錢就花錢,手頭緊了就和家里說,照顧好自己。”
過去年紀小,聽家里人絮叨,只覺得不耐煩,如今心里的感受卻五味雜陳,她笑笑道:“我是去工作,有人接應,而且也不是頭回出遠門,我都奔三十了,放心吧。”
寧啟明抬手拍拍她肩膀:“還有,有空了就多給家里打打電話,發發視頻。”
“……哎。”她實在不是有事沒事就打電話的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應下就是了。
下午一點,得出發了。
于少欽安排道:“小露,你上我的車,家里開兩臺車去,夠坐了。”
寧瑰露被家里“傾巢出動”的陣仗弄得麻麻的:“其實也用不著這么多人送我。”
五六年前她去西北,陣仗也沒今天的大。
那時候她和老爺子正在拗脾氣,家里人不敢公然忤逆老爺子的意思,只有表哥和二爺爺家的表姐來了機場送她。
對了,還有莊諶霽……
老爺子走的那些天,她常常想,如果她當初脾氣軟和點,沒和他老人家斗氣,沒有一走了之,是不是不會白白浪費那么多年?
可時光不能倒流,世上也沒有后悔藥。
她看看手機消息。莊諶霽應該在飛機上了,最后一條消息是說登機了。按時間算算,還有一個多小時他的飛機就該到京市了。
“今天這天氣看著像有暴雨啊,飛機不會要延誤吧。”于少欽打開導航時自言自語了一句。
今天又是個大陰天,機場方向的陰云更深厚濃重,勻速向四周擴散。
“要不要帶傘啊?”弘媛媛問。
大伯母道:“是啊,帶幾把傘出去吧。”
這么一磨蹭,出發又晚了一會兒。
京市的交通還是一如既往的堵,他們原本預備了三個小時提前出發,怎么也不會遲到。寧瑰露正戴著耳機玩游戲,忽然跳出一條消息,是航空公司發出的緊急通知。由于氣象臺發出雷暴雨天氣預警,航空管制進行了調整,部分航班取消起飛,部分航班提前起飛。
不湊巧,寧瑰露的航班正好在提前起飛的航班名列中。
一行人不敢再耽擱,立刻加速趕往機場。
機場方向的車漸漸多了起來,匯聚到一條大道上,堵得越發水泄不通。
往常一個半小時的路
程,硬生生堵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到。司機比寧瑰露還著急,一路上油門、剎車、油門、剎車都快踩出火星子了。
寧瑰露這個當事人倒是挺神游事外,不時看手機消息,發現還沒有收到莊諶霽飛機落地的信息。
趕到機場時,距離起飛已經不到一個小時了,她還要辦行李托運,一行六七個人,跟著她的腳步在機場里大步跑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還打開了航旅縱橫看了眼從涇市到京市的航班動態。三架已經起飛的航班,最近的落地信息也是半個小時之后,看起來像是由于天氣原因集體延誤了。
就跑了幾百米,心臟鼓噪得厲害,不是喘不過氣,而是腎上腺素莫名往上飆得厲害。
她這邊一辦完行李托運就得馬上過安檢,和莊諶霽是真碰不上了。
改航班的人太多,辦托運的VIP人工值機臺都排起了隊。家里人頻頻給她看時間和航班信息,生怕她趕不上飛機。
寧瑰露把行李箱和飯盒都交給家里人,走去航空信息實時更新的大屏邊又看了下正在執飛的航班信息。
往返涇京飛機還沒落地,而她馬上要進去了。
“小露,身份證!”弘媛媛高喊了一聲。
輪到他們了。寧瑰露走回去,把身份證遞給工作人員,取了行李條和值機牌,將行李箱推上安檢帶,核驗過后就可以進人工安檢通道了。
寧瑰露看看時間,最多再耽擱15分鐘,她就必須得走了。
“我去一趟洗手間。”她說。
弘媛媛催促道:“先過安檢呀,候機室里也有衛生間的呀。”
寧瑰露擺了下手機:“我尿急。”
她沿著指示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卻又頻頻低頭看樓下到達層。在洗手間里洗了個手,她再看看時間,只剩五分鐘了。
馬上要開始登機了,她再不過安檢,擺渡車都趕不上趟了。
她嘆口氣,徹底放棄了。點開了和莊諶霽的聊天框,她發過去的登機信息和照片都還一直沒有回復。
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按下了語音,放緩呼吸,使聲音盡量平和:“我得進安檢了,今天估計是碰不上面了。家里包了餃子,給你帶了一盒熟的,你待會到了,直接來三樓找許姨拿,我讓他們等你一會兒,我先走了啊。”
語音發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她又按著語音慢慢說:“山高路遠,以后有機會再見面,你好好吃藥,好好吃飯,好好生活……別總折騰自己,不拿自己當回事。”
她倚著水臺,透徹的白熾燈照在她頭頂,睫毛在眼瞼下打出一道陰影,孤立的身影微微佝著,她自哂笑了笑,輕聲嘀咕說:“以前不信緣分,現在是覺得緣分這玩意挺玄的……咱倆年紀都不小了,你既然奔著結婚去,該談談,該結婚結婚,也別等我了,我這人不著調,你跟我耗時間真不值當……”
“露露,上完洗手間了嗎?廣播開始催啦!”怕行程耽擱,弘媛媛著急地找到了洗手間。
寧瑰露話沒完全說完,匆匆關了手機,趕緊應一聲:“哎,我就出來了!”
她大步走出洗手間,還沒來得及問情況,就被弘媛媛拉著胳膊馬不停蹄跑了起來。
跑到三樓護欄邊,手機忽地震了一聲,她低頭看手機,腳步一剎,錯愕看見是莊諶霽發來的語音。
她抽出手,立刻點下語音條,放耳邊聽,是一句喘息急促的詢問:“你出發了?”
“沒,我在……”她舉著手機正要回,一抬頭,余光毫無征兆地看見了出現在二樓到達層的莊諶霽。
“小露,開始登機了,快來過安檢啊!”連大伯都在著急地催促她了。
她心跳卻忽而平復下去,不慌亂了。
寧瑰露從弘媛媛手里抽出胳膊,她按下語音,氣息輕輕“哧”了一下,她說:“找什么呢,抬頭啊。”
莊諶霽一聽語音,立刻向上看,看見了她。
寧瑰露笑了,舉起手機漫不經心地朝他揮了揮。
他闊步跑了起來,連乘扶梯上樓也無法再等待,三步并作兩步地出現在了扶梯上方。
他胸腔還在急促還在喘息,“對不起,飛機晚點了……”
他的話沒能說完。寧瑰露走到他面前,伸手摁住他下頜,揚起下巴啄上了他的唇。
她輕輕啄了兩次。
機場廣播再次響起:“乘坐京市航空公司BU1501次航班前往南島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還沒有登機的旅客,請馬上由264號登機口登機,多謝您的合作……”
“生日快樂,”她用額頭抵了抵他的額頭,松開了手,低聲道,“我得走了。”
沒有再多交代一句,她轉身立即就走,路過家人時,她飛快指了指許姨手上拎著的保溫盒,又指了指莊諶霽,隨即刷卡過閘機,身影消失在了安檢擋板后。
他錯愕地站在原地,唇上仿佛還有那柔軟的觸感。
腳步像黏在了原地,邁不開一步。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無可遏制地恨她、愛她…………
寧瑰露在機艙關門前一刻踩點登上了飛機。
剛一落座,手機收到一條消息:“寧瑰露,你發的語音什么意思?什么叫該談談,該結婚結婚,別跟你耗時間了?”
飛機開始滑行,空姐在逐個提醒乘客,飛機即將起飛,請乘客將手機關機或打開飛行模式。
寧瑰露從安檢口一路狂奔上機,跑得膽都要顫出來了,這會兒嗓子眼里一股腥味,心情卻出奇很好,手指敲打,飛快回了一句話:“逗你玩的。”
“寧瑰露,”消息傳來得很快,是一句連文字都帶著慍怒的,“耍我很好玩嗎?”
“女士,請您將手機關機或調至飛行模式。”空姐俯身提醒。
“不好意思。”按到一半的話只能刪除,寧瑰露按了關機。
剛提完分手,界限劃得清清楚楚,緊接著就當眾“強吻”人家,他看完消息生氣情有可原。
因為他沒來由的“冷暴力”,她郁悶了大半個月,想到他現在也正為她的“分手信”火冒三丈,寧瑰露竟然有點想樂。她戴上眼罩,往靠椅上躺了躺,斂了笑意,抱著胳膊沉思平復呼吸。
這一路飛行時間很長。機艙內窗板拉下,漆黑寂靜的頭等艙能聽見窗外引擎與機翼的震響。
她在黑暗中闔眼,往后仰靠,開始在腦海里安靜思索著一個問題。
她對愛情的態度從來是可有可無的。世界上的異性數以億計,有無數種隨機組合的可能。兩個陌生人,因為荷爾蒙反應在一起,自然也會因為荷爾蒙消失而分開。
連至親至愛的家人都會有生離死別,更遑論兩個本就獨立的個體組成家庭。
理性上她明知她和莊諶霽是完全迥異的兩類人,也不是合拍的性格,誤會、爭執、冷熱交替,將彼此都消耗得厲害,可下意識地,她還是……
她一時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詞描述那種復雜的感情。她不喜歡他內斂寡言、有話不直說的性格,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因為是他,所以氣性上頭時敢口不擇言,下意識地清楚他是比所有人都更包容她的人。
他們可以吵架,可以冷戰,甚至可以彼此討厭,但就是不能……不能完全變成陌生人。
這種超脫理性的感情讓她也難以找出合理的解釋,于是,她很猶豫地在心里提出了一個假設。
——難道我真的有點愛他?
喜歡自然是真的。喜歡他溫熱的臂膀,喜歡他身上太陽的氣息,喜歡他隱藏在平靜面孔下暗紅的耳垂,喜歡他少年時沉靜純粹的眼眸,又一度很恨他,恨到想看他痛苦、懊悔,幼稚地不肯原諒他,可真看到他傷痕累累,她又心臟揪疼,隱隱懊悔。
她用理性把自己剖開,將所有陰暗晦澀的情愫都一一分解出來。
她也喜歡過其他人,在一起時也有快樂的時刻,但分開時卻也不見得多惋惜留戀。
偏偏對莊諶霽,擱不下,落不下,數十年如一日地恨他,又忘不了他。下意識地從別人身上找他的特點,下意識將他作為參照物,以至于她所有前任身上有隱隱有點他的影子。
這好像的確不是簡單的喜歡,而是……愛?
得出這個答案,她愣住了。
四個小時后,飛機落地于南島機場,寧瑰露推著行李車走出出站口,一輛灰色商務車旁的男人比對著照片,看了好幾眼后喊道:“是寧工嗎?”
她點了點
頭。男人立刻快步跑上前,先同她握手:“歡迎您來我們基地指導工作,我是基地行政負責人曹先群,您叫我小曹就好。”
“你好。”寧瑰露和他握了一下,問,“我們現在是直接去基地?”
“時間不早了,我先請您去吃個飯,然后您看看還有沒有什么生活用品要買,之后我們就上船。”
“可以,我對這邊不熟,你來安排就好。”
曹先群從她手上接過行李,“我幫您把行李裝車。”
來接機的還有一位司機,為她拉開車門,很是尊敬道:“寧工。”
“怎么稱呼?”寧瑰露問他。
男人身形并不高大,約莫一米七出頭,佝著腰,看著比寧瑰露還矮一頭,畢恭畢敬說:“我姓方,方德光,我是本地人,以后您有什么要求,盡管和我說,我隨叫隨到。”
他普通話不標準,帶著濃重的方言腔調。寧瑰露語言處理器加載了一下才翻譯明白他的意思,點頭笑笑。
車發動了。曹先群先起了個拉近距離的話題:“您這一路挺辛苦,飛了四五個小時了吧?”
寧瑰露手機才開機,除去家人的問候和關心,還有莊諶霽發來的一句:“落地了嗎?”
“剛落地,一切順利,準備先去吃飯了。”
一邊回消息,她一邊回答身邊人:“還好,四個多小時,睡一覺也就到了。”
“那就好。聽說你們北方人不怎么吃辣,您有什么忌口嗎?”
“我沒什么忌口,辣也可以。”
“您這剛來我們南島,肯定得請您先吃點我們本地特色的菜,您沒忌口的話那就家常菜館子,您看可以嗎?”
“沒問題。”
三個人五個菜,排面不算鋪張。一道羊肉,一道花蟹,一道清蒸全魚,一道羅氏蝦和炒蔬菜。
上菜后,寧瑰露先拍了一張發給莊諶霽,道:“我這開飯了。”
等了一會兒沒收到回復,寧瑰露又接著問:“你吃了嗎?”
這條倒是很快回了,回了很簡單的兩個字:“吃了。”
“我這有羊肉和椰子飯,你吃的什么呀?”她又附圖了一張椰子飯。
他說:“中餐。”
嘿,惜字如金。
“寧工,我們基地很大的,有一整個島,島上有三萬常住人口,風景也特別好,您今天只管吃好喝好,好好休息,等明天一早,不,明天中午,我帶您好好逛逛基地。”
半天沒從莊諶霽嘴里撬出幾個有溫度的字,寧瑰露關了手機,和曹先群先閑聊幾句:“上次在科技大會上,聽你們地面車的總設計師董工說在引擎和續航上遇到了瓶頸,這兩個問題現在解決了嗎?”
見她說起正事,曹先群微微斂色,斟酌道:“沒想到您還知道這個事,我們一開始考慮的是電機和定軸齒輪系轉動的方式,但維護成本高,環境要求也很高,不適合長時間傳動,所以現在還在底部設計上做工作,也有幾家公司提出了方案,但在可行性上還是大打折扣。”
“有考慮優化懸架系統和加速器嗎?”
“您太一針見血了,我們開了大半個月的會才著手往這方面推進,目前進度……”他苦笑一聲,不言而喻。
基地島太偏了,管理又封閉扁平,連財政撥款的資金都遠不如其他幾個基地。留不住人才,項目推進更是惡性循環。
別的總工程師風風光光,走到哪都是前擁后簇的,而他們的工程師卻不得不四處“化緣”……說來真是一把辛酸淚。
對這位從京市借調下來的工程師,他沒有多抱希望。以往不是沒有下來過人,甚至來過指導小組,可要么是和尚念經老一套,要么是來走個過場,指導指導民生,拍幾張照片就走人,留下爛攤子還是得基地自己收拾。
這位京市下來的大工程師,光看那結結實實的幾大箱子行李就知道是個講究人,能不能在條件清苦的基地待到年底還是一說。
吃過晚飯,三人上了船。
此時已經七點多了。南島天黑得晚,太陽余暉仍在,將海面照耀得光輝燦爛。魚兒潛底,海鷗長啼,渡輪汽笛“嗡”一聲長響,拂開水面,駛向遠岸。
寧瑰露推開車門下車,繞開排行的轎車,站到了渡輪扶欄邊,目睹船側水紋如魚鱗般層層掃開,地平線處晚霞由粉藍紫三色構成,美得如夢似幻。
她舉起手機拍海面風景,輕聲道:“真漂亮啊。”
彼時,莊諶霽正在酒店開最后一個遠程會議,手機屏幕一亮,他側目看到了消息提醒。
按了電源熄屏后,他反蓋上手機,手腕搭在膝上,神情冷凝。
“……這是目前我們海外市場部收到的所有反饋,和客戶那邊我們會安排專門的調解小組進一步交涉。”
“嗯,那就按你們的計劃繼續推進。”
見他沒有其他要問的了,會議主持人總結道:“那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結束,各部門負責人可以退出線上會議室了。”
莊諶霽合上了電腦。坐了一個半小時,腿有些麻了,他隨手拿起手機起身,走向窗側。
京市的天已經黑了,窗外是長街閃爍的明燈,蔓延鋪開,城市編織得如同金光燦燦的網。
他點開視頻,帶著腥味的潮風仿佛跟隨海浪一同傾涌而來。
她拍了海浪,拍了晚霞,拍了旅人成群的渡輪。
輕淺的低嘆傳過來,只有一聲指代不明的“真漂亮”。
他手指懸停在輸入框上,卻沒能按下一個字符。
連續半個月連軸轉,他將大陸集團的工作交接給新上任的高級管理團隊,開始接手對海外的相關工作,只為了去南島工作做準備,可她卻只想著怎么和他體面分手。
他很難不惡意揣度,這次去南島,究竟是如她所說,厭煩了手上的工作,想換個環境生活,還是也已經厭煩了他,準備擺脫他,迎接新的生活。
偏偏她提了分手,又當眾親了他,堵回了他所有腹稿,將他置于惶惑的境地。
如她所說,她是個“不著調”的人,根本沒想過和他有未來。一切主動權都在她手里,開始還是結束都聽由她發號施令,可他再也做不到看著她歡快地投入下一段感情。一旦分手,他們只有老死不相往來一條路可走。
他早清楚不該越界,卻抵不過人性貪婪,想求得她愛他,哪怕只是一天一時一刻也好,可如今得償所愿,卻又貪心不足,想求她一輩子只來愛他。
于是愛恨嗔癡,都成了自作自受的樊籠。
解不開、放不下、逃不掉,或許只有純粹恨她,才能讓他獲得片刻喘息。
從寧家人手上拿來的餐盒還放在餐臺上,他揭開餐蓋,里面是排得齊整的兩盒餃子。
餃子已經冷了,汁水都凝固,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嘗到了甜味,他分辨出,是玉米味的。
那冷硬凝起的高墻尚未竣工,就摧枯拉朽地傾倒。
“小孩才吃玉米的”——明明是嗤嗤嘲笑他的話,她為什么偏偏還要記在心上?好像很愛很愛他一樣。
他放下筷子,壓住作痛的額頭。
無可遏制地恨她、愛她……思念她。
飛往南島的機票遲遲沒有落定。
他想抱她,想聞她的氣息,想將她按進身體里,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顧地和她在一起。他可以什么都放棄,即便是王母劃下的銀河他也愿意跋涉過去……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也愿意見他。
第60章 第六十章“我們現在算什么關系?”“……
船已靠岸,最后一站抵達基地,船上旅客已經寥寥無幾。
汽車下船,披著黃昏的暮色駛下夾板,穿過收費站,駛向基地內部。
黑色柏油路蜿蜒向內,日落潮漲,海風也猛烈,吹得樹葉一齊振響,颯颯聲不絕于耳。
不比京市科研基地的嚴整莊重
,南島衛星基地富有地方生活氣息。兩三層的小平房比鄰而居,綠化帶種植的棕櫚樹、椰樹、芭蕉高聳挺拔。夜幕下一切都帶上了焦糖般的深黃。
安排給她的宿舍是棟三層小樓的頂層,兩室一廳的房間,家具有些老舊,泛著一股潮木的陳味,臥室內鋪了一床花色的被子,其余裝飾一覽無余。
“寧工,您先收拾收拾行李,我們這有小超市,您收拾完看還缺點什么,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過來。”曹先群說。
寧瑰露把墨鏡別在領口,笑道:“我看都挺全的,應該不缺什么了,今天挺晚了,也挺麻煩你們的,都回去休息吧,我這自己收拾就成。”
日落一退,已近九點。倆男人不好在她房間多逗留,見她沒挑剔,交代了有需要盡管打電話后便一前一后走了。
寧瑰露合上門,把行李箱推到墻邊,推開玻璃窗向遠眺望。
基地中心地勢高,能看見海邊的草地和蔚藍的海色。
暮色低垂,近岸風車在旋轉,呼嘯的海風從四方八面而來,吹得令人耳鳴。
寧瑰露拿出手機,先拍了幾張照片發給家人報平安,表示自己已經到落腳地了,接著撥了視頻通話給莊諶霽。
她一個小時前給他發的視頻,這會兒他還沒回,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難道這么早就睡了?
視頻通話響了好一陣,終于通了。電話那邊是漆黑一片,晃動了一會兒,手機亮光照出了半只睡眼惺忪的眼睛。
真睡了?
寧瑰露驚詫問:“這么早就睡了?”
“嗯……怎么了?”他嗓音困倦沙啞。
“我到住處了,給你看一下我這海景房。”她調轉了攝像頭,用后攝鏡頭朝向窗外的風景,“今天天氣還挺好,大太陽,這會兒天還沒完全黑,風挺大,能聽到風聲嗎?”
“嗯。”
剛剛還有一只眼睛,這會兒屏幕里只剩下眉毛和額頭了。
寧瑰露“嘖”一聲:“帥哥,能露個臉嗎?”
他似乎在視頻那頭嘆了口氣,接著似乎又轉了個身,按亮了床頭燈,將手機靠在床頭,俯身垂著還沒完全睡醒的眼睛看著她。
“真行,這才九點多就困成這樣了,吃安眠藥了?”
他沒說話,也沒什么表情,眼睛看著屏幕,微微搖了下頭,接著眼皮子一耷拉,眼睛又要合上了。
“醒醒,這么早呢,睡什么?”
鏡頭那邊沒反應,像張靜止的圖片。
“真行啊你,真能睡,”窗戶開太大,蚊子飛進來了,寧瑰露轉頭拍死落在她胳膊上的花蚊子,“哎喲喂……怎么還有這么大的蚊子?”
“房間里沒有蚊香和驅蚊液嗎?”
他忽地睜開眼問了一句。
“應該沒。沒事,我媽給我塞了一堆防蟲的,我待會看看有沒有驅蚊的藥。”就這么一會兒,胳膊上立竿見影地起了一個大紅包。
她用鏡頭照了下,“這蚊子真毒,給我咬這么一個大包。”
“晚上蚊蟲多,把窗子關了吧。”他道。
寧瑰露拉上了窗,倚著墻,舉著手機看他。他神色疲倦,眉頭輕皺著,有些懨懨。
“你怎么了,精神這么差?”她微微擰起了眉毛。
他掌心壓了壓漲疼的眼眶,又捏了捏額角:“沒睡醒而已。”
內雙都困成大雙眼皮了,垂著的眼皮仿佛下一秒就要睡過去了,寧瑰露沒忍住笑了一下:“今天居然睡這么早……行,你睡吧,等你明天睡醒了再說。”
他睜開了眼睛,惺忪的眼睛看著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寧瑰露按亮了視頻導航鍵,卻沒有掛斷視頻,看了他一會兒,她問:“眼睛怎么這么紅啊?”
他似乎輕呵了一聲,放下捏著額頭的手,說:“沒什么,你也早點睡吧。”
“莊諶霽。”在他掛斷前,她突然連名帶姓地叫他。
“嗯?”他抬眼看她。
寧瑰露側了側頭,盯著他看:“怎么回事,對我又愛答不理的,我哪又得罪你了?”
莊諶霽先是愕然,隨即啞然笑了。
她說山高路遠,要分開,于是爽快宣布要一拍兩散,現在她又無聊了,反悔了,決定重新讀檔,他便要主動配合她“共捐前嫌”,繼續這段不知何時就被她拋開的“異地戀”。
他的心被她撕開,揉捏,踐踏,如今又要鋪開熨平整。她是不是將他想得太偉大無私了?
“寧瑰露,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今天提的分手。”屏幕內,他漆黑深邃的眉眼壓沉著,眼里倒映著屏幕白光,情緒不明。
“記得啊。”她似乎毫不羞愧,甚至還能大言不慚,“這么重要的事不得當面說才算數?況且離婚都有三月冷靜期呢,分手冷靜一個月也沒問題吧?”
莊諶霽:“……”
他笑了,被氣笑了。
她依然沒個正形:“你不想搭理我了,我能理解,但是我還是得道歉,今天的話不是我本意,你接不接受道歉都可以,不接受也能理解,但也要給個機會,錯了就立正挨打,你想怎么罰我都認,好不好?”
認錯的話即便從她寧瑰露嘴里說出來,也是以這樣插科打諢、火上澆油的方式。
額角一抽一抽地疼,氣得心肝脾肺都在痛。他忍了忍,沒忍住,反問她:“寧瑰露,在你眼里感情是過家家的兒戲嗎?想暫停能暫停,想重新開始就能開始?”
“怎么會……我就表明我賠禮道歉的真誠態度,你不愿意啊……那我也不能按著你喜歡我不是?只要你說一句不喜歡我了,有別的喜歡的人了,我立馬就撤。”
她無所謂地聳肩,散漫地笑,好似完全不在意這件事的嚴肅性,鏡頭外摳著手心的指尖卻并不平靜。
他們遙遙對峙。而她似乎多有把握,就有多有恃無恐。
他眉宇輕輕抽動了一下,冷沉的神色在一剎間出現了龜裂的痕跡,因費解而微微凝著的眉眼一剎那發紅,靜默枯槁近無聲地看著她。
“別不吭聲啊,這么難回答?”她催促,緊緊逼問。
他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時間過去太久,而我一直在刻舟求劍,所以理所應當得不到結果。”
理論上每隔七年人身體的所有細胞都會更換一遍,徹頭徹尾成為一個嶄新的人,而他們之間隔了整整十四年了。
她沒明白,疑惑問:“什么玩意?”
他忽而側開頭又笑了,若不是他用手背輕碰了一下眼瞼,她不會發現他竟然掉眼淚了。
佯作的隨意和散漫霎時脫殼,她突然無措了,手指擦過手機屏幕,她低聲問:“怎么啦?什么刻舟求劍?別打啞謎啊……”
他直面鏡頭里的她:“寧瑰露……你曾經堅定地說,你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定站在我身邊的人,是無論世界上有多少更好的人,你都會第一個看到我的人,這些話都還作數嗎?”
她愣了一愣。
“已經忘了吧,也是……隔了十多年,太漫長了,忘了也很正常……”
他很溫柔地說著,可寧瑰露卻覺得難過已經從他眉眼里傾瀉下來,像一場經久不絕的大雨。
她反思起來。
他向她索求的并不多,僅僅是一點點愛,可她那么吝嗇,把自己的心藏得那么深,深到他無論怎么找,也找不出她還真心愛他的痕跡。
他終于發現自己停留在時間長河里,拿著坐標,是徒勞地按圖索驥。
他越平靜,寧瑰露心里越慌張,她應道:“當然作數,我沒有不喜歡你,也
沒有不心疼你了,如果不喜歡你了,我就不會回頭來找你。”
他笑著搖了搖頭,啞聲說:“你不喜歡了,如果喜歡,不會這樣對我……”
原本三分真七分假的戲,說著說著,連他自己也開始當了真。
心里話下意識地被說出口,半真半假,扮真扮假。
當年那個無論身邊有多少人,都會下意識回頭找他,信誓旦旦保證他會是最特別的小姑娘,是已經變了。
給他的一切特殊她都給了別人。他閉目塞聽,以為只要在一起,就能找回曾經失去的一切。
可她的未來里,從來沒有他。
他們在彼此青春里烙下太深刻的痕跡,總想復刻曾經的美好,在滿地雞毛后才發現一切都只是狗尾續貂。
實在太可笑。
“莊諶霽,諶霽,乖乖……別哭啊,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我真是開玩笑的,我要是當真,怎么會在上飛機前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親你呢……今天是我不對,我已經深刻反思自己了,真的。我要陳芮倩給你的鑰匙,你拿到了嗎?等以后那邊房子裝好了,我就回來,我們以后就住一起,好嗎?”
他睫毛顫了顫,“你還打算回來嗎?”
“當然會回來。我這次來南島就是公派,最多半年就回來了。你想我了,就來這里找我好不好?我帶你來島上玩,這里沒有游客,很安靜,海也很干凈,像果凍一樣……乖乖,不哭了,嗓子怎么這么啞?是不是感冒了?”
心弦被一撥,他看著她,再次確認:“你想見我嗎?”
“想,特別想,我一落地就想你了,所以一下飛機就先發消息給你。”
“好,我來見你。”他說。
寧瑰露關注點不在這,又追問他:“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眼睫濕潤,低“嗯”了一聲:“是有點感冒。”
“難不難受?吃藥了沒有啊?”
他搖頭。
“你現在住在哪里?我給你買藥,吃了藥好好睡一覺,過兩天就好了,好不好。”
“有藥。”
“那我看著你,你去把藥吃了。”
……
十來分鐘后,他躺回了床上,耳邊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看看眼睛,怎么還是這么紅,別用手揉,拿毛巾擦擦,用熱水洗一把臉,真乖。”
太夾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恐怕沒人能聽出這是寧瑰露在說話。
他問她:“我是不是太好哄了?你勾勾手指就上鉤,是不是很沒意思?”
“哎喲,我天,你還好哄啊,我這又是送房子,又是卑躬屈膝的,再多來幾次,我就得凈身出戶了……我錯了我錯了,沒有下一次,不許哭了。”
稍不如意,他嘴角一耷,眉眼就落了下去,風雨欲來。
“我去收拾行李了,手機放這了,你睡吧,我陪你。”她將手機立在書桌上,往后退了幾步,確定鏡頭能拍到才打開行李箱整理起行李。
收拾到一半,聽到手機里輕咳的聲音,寧瑰露把行李箱扔到一邊,問他:“怎么了,又哭了?”
“沒有哭。我在想你。”
“乖乖,我也很想你,好久都沒有抱你了,下次見面,先抱一個小時,好不好?”
“五個小時。”
“好,五個小時,不,十個小時,夠不夠?”
“我們現在算什么關系?”他執拗問。
寧瑰露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男女朋友,可以嗎?”
他嘴角一彎,這才笑了:“我有名分了嗎?”
“何止有,以后還得八抬大轎把你抬進我寧家。”
“你要娶我?”
“是啊,我不娶你,以后誰還受得了你這時冷時熱的壞脾氣。”隔著屏幕,她摸了摸他發紅的眼睛。
“你這次會喜歡我多久?”他忽然問。
寧瑰露思考了一會兒,在他嘴角逐漸拉平的時候,她道:“喜歡到……再也不吃薺菜餃子的那天。”
莊諶霽:“………”
“騙你的,會喜歡很久很久,比薺菜餃子還久,好像等到大海干枯那天……也沒辦法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