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公主府上有一點好,要什么就有什么,譬如送來的子雞,還能挑肥揀瘦。哪里像在外頭的時候那樣?費了許多勁捉一只野雞,肉還柴得難以下咽。年景差些的時候,連野雞都見不著了。想要就得往深山去,可深山有老虎啊,哪能肉搏的?
裴琢玉利索地處理著食材,先依照那食經將藥膳給備上。她動手的時候,青仙嚇得不輕,忙招呼著仆婦想來幫忙。裴琢玉嫌人礙事,將她們和崔縈都給趕出去了。
她知道貴人府上親自調羹湯,其實就是動動嘴皮子,真正著手還得靠仆婦,但也閑著沒事干,手癢,散漫慣了,也沒那當貴人的福分。
綠猗院中伺候裴琢玉,還是清河的親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去傳遞消息。
寧輕衣聽到裴琢玉撿起食經的時候,怔然許多,回憶著舊日的事,總歸是甜蜜的。裴琢玉的身影跟過去逐漸疊合,可仔細想來,又纏著絲絲縷縷的澀意。
“駙馬變了許多。”碧仙輕聲感慨道。
《清河食經》的確是駙馬為殿下編寫的,但侯府將她當宗子看、當男人養,哪能讓她靠近庖廚?這些藥膳都是駙馬四處搜羅來,也一一嘗過。可其中動手的,總是府上的仆婦。仆婦們其實早已經熟能生巧了,報上個名字也能做出藥膳。
可駙馬離去后,與她有關的東西總讓殿下傷神。
駙馬的舊物,殿下也不愿意去觸碰,更別說是用藥膳了。
以前她也想瞞過殿下,用另外的名字來稱呼藥膳,達到讓殿下調養身體的目的。可殿下與駙馬朝夕相處,哪能不知藥膳的味?
幸好,現在駙馬回來了。
雖然什么都不記得,但殿下的朝氣還是回來了,也任由府醫為她調養。
“如果是這樣,我倒是寧愿她還是過去那矜貴疏朗的模樣。”寧輕衣嘆息道,這些都是用無盡的苦難堆出來的,她如何忍心?
當寧輕衣過來的時候,裴琢玉正將荷葉雞扒出來,在拍上頭裹著的黃泥。崔縈湊在那,忍不住伸手摸摸,被燙得嘶嘶叫,可還是不肯讓人搭手,非要自己動手。口中振振有辭:“要是切好了放在盤中,和其余酥雞有什么區別?”
裴琢玉笑容溫煦,慢吞吞道:“隨她吧。”皮厚著呢,可不怕燙。
綠猗院中熱火朝天的鬧騰,在寧輕衣現身的時候,四面陡然一靜。
忙完后的裴琢玉渾身犯懶,連照著寧輕衣行禮都是冒著一種慵懶。
寧輕衣垂眸,她凝視著荷葉雞,明知故問:“那是什么呀?”
裴琢玉開口亂答:“藥膳。”她正琢磨著讓青仙送到若水院中,現在公主來了,這下好了,直接省了這一步。可裴琢玉注意到寧輕衣的視線落在香醇的荷葉雞上,她眉頭挑了挑,里頭亂七八糟的佐料放多了,公主不能吃。
“殿下要在這用膳嗎?”裴琢玉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遮住寧輕衣的視線。
寧輕衣淡笑一聲,點頭說好。
大補的藥膳氣味對裴琢玉來說有些沖,尤其是猛灌過幾口。這會兒是真心實意地替寧輕衣張羅,自己沒什么饑餓感。她坐在寧輕衣的身側,用湯匙攪拌了一會兒,輕輕吹了吹,才送到寧輕衣的唇邊。她的動作流暢自然,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照顧”有些越界。
寧輕衣眸色幽暗,她也沒說什么,只就著裴琢玉的手吃藥膳。
她向來少食,一旦入口的東西多了,便容易生出一種反胃之感。可對上裴琢玉誠摯的目光,她強壓下那股惡心,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
“應當夠了。”裴琢玉的注意力起先在寧輕衣翕動的唇上,本能地重復著那些動作,許久才回過神。她這一抬眸就瞧見寧輕衣微蹙的眉頭,以及強作的忍耐。心中無由地浮現一團郁氣,將碗朝著桌上一磕。
咚一聲響。
她的動作有些大。
寧輕衣不解地望向裴琢玉。
裴琢玉也說不清自己在鬧什么,她抿了抿唇,勉強地擠出一團和氣的笑。她道:“下回還有。”
寧輕衣問:“是嗎?”
瞧著寧輕衣的臉色,裴琢玉心軟,莫名其妙的氣也一戳就散。她嘟囔道:“我就在府上呢,不就是吩咐一聲的事情嗎?”
寧輕衣聽清裴琢玉的呢喃,莞爾一笑道:“你又不是我雇傭的奴婢,哪能使喚?”
裴琢玉道:“是我主動的。”
寧輕衣換了個姿勢,用手拖著腮,期待地問:“為什么啊?”難不成是舊情在作祟么?
裴琢玉很坦誠:“收了金錢不做些什么,不大安心。”
寧輕衣:“……”她的笑容肉眼可見地勉強起來,吸了吸氣,只能自己安撫自己。她輕描淡寫問,“十金便能如此?”
裴琢玉揚眉:“殿下的話,可以。”
當然,要是能加點錢就更好了。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眼中俱是對金錢的渴望。
可寧輕衣沒讓她如意,從崔縈那聽了她們要浪跡天涯的話,寧輕衣怕她真走了,不想給她太多錢。她思忖片刻,溫聲道:“先前要替崔縈請老師,你覺得有些承受不起。那就將其它錢用在這上邊吧,你在府中缺什么,讓人采買就是。你不應酬,手中也沒必要有太多錢留用。”
裴琢玉一呆。
她的錢都貼給崔縈讀書了?
所以公主府給她的不止十金?
有那么一瞬間,裴琢玉都想,別讀書了。
可崔縈要真是個不識大字的文盲,以后幸運找著家人,也要被嫌棄的吧?
她暗嘆了一口氣,忍著心痛道:“多謝殿下。”頓了頓,又說,“杜娘子是太傅的外孫女,在京中聲名鵲起,那是用錢請不來的吧?”
何止是錢,就算是“權”也請不來。謝太傅名滿士林,已經致仕,備受圣人尊崇,誰會想不開惹他?杜佩蘭是個娘子,又入不了仕途,自己自在為第一要緊,根本不稀罕那些錢。
但公主府中又不是只有錢,還有許多藏書孤本,說來都是駙馬花了大價錢收集的。當年還許人借閱,可隨著駙馬身歿,那滿屋子的書也封存了。不僅僅是書籍,而是寧輕衣對駙馬的一種念想。
睹物思人,人歸來了,物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寧輕衣回神,粲然一笑:“你不必憂心這點,我能解決。”
裴琢玉被寧輕衣的笑容晃眼,心跳的速度驟然加快。
“怎么了?”寧輕衣問。
裴琢玉低頭,試圖掩蓋莫名攀升的熱氣。她緩了緩,才矜持道:“我推殿下去消食吧。”
寧輕衣看了眼雙腿,她坐在輪椅上能消什么食?況且——
“你還未用膳吧?”
寧輕衣問。
“用了。”裴琢玉道。
煮壞的都她吃了。
“你——”寧輕衣凝眸,目光如盈盈的水。
“嗯?”裴琢玉眨眼。
“真是讓我歡喜。”寧輕衣聲音很低。
裴琢玉哦了一聲,湊近寧輕衣,方便她摸臉。
她心想,清河公主果然對駙馬情根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