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一天后。
經紀公司某一樓層的拍攝場地。
工作人員忙忙碌碌, 閃光燈閃爍不斷,幾個做好造型的藝人正在背景布前拍攝下個季度的宣傳照片。
現場凌亂嘈雜,又有條不紊。
蔣哥站在一旁, 監督著自己帶的藝人擺造型拍照, 一個工作人員跑過來跟他說,有人找。
他一聽, 就猜到是誰。
早上寧也給他打過電話,說找他有事情。
蔣哥跟旁邊人交待了幾句,轉身往拍攝場地外面走, 剛走出去,他就看到站在大樓過道玻璃幕墻前的寧也。
短款外套, 白色連帽衛衣, 淺色直筒牛仔褲, 身高腿長,自帶一種非常干凈的少年感。
其實每次見到寧也,蔣哥都會覺得可惜。
這是多么適合大熒幕的一張臉, 偏偏……
“喲, 寧也啊。”蔣哥換上笑臉朝寧也走來, “你找我, 肯定是為了上次南市的報銷吧?前段時間我交待財務了, 可能他們忙, 還沒處理。”
寧也聽聞聲音,面朝蔣哥的方向, 站定著, 沒有動。
蔣哥說著停在寧也身前,臉上依然帶著客套的笑:“這些小事你下回直接在電話里說,你特意跑一趟, 多浪費時間。”
寧也聽得出來蔣哥的意思,蔣哥說的浪費時間,浪費的是他這個經紀人的時間。
“我過來找你,不是為了上次的報銷。”
寧也不擅長兜圈子,見到蔣哥人了,就直言道:“我想和你談談合約。”
聽到合約兩個字,蔣哥臉上的表情明顯變了變,帶著點琢磨的意思。
“行,咱們去辦公室。”
蔣哥帶寧也去了另一層樓的辦公室。
這幾年,寧也沒怎么來過公司,大部分時候都是直接跟蔣哥電話聯系。
至于蔣哥的辦公室,他上一次進,似乎還是兩三年前。
一張小型會議桌,寧也和蔣哥一人坐一邊。
“你的合約,應該還剩一年不到,你現在是想提早解約?”
通常情況下,有人找蔣哥談合約,大多數都是想解約。
尤其是像寧也這樣一直被公司邊緣化,被合同拖著沒辦法做其他工作。
所以蔣哥自然而然就認為,寧也也是想解約。
寧也面色還算平靜,略低著眸,停了一小會兒后,才抬眼望向蔣哥。
“不是解約。”他似是已經經過一番掙扎和猶豫,“我需要這份工作。合約還剩一年,這一年的時間里,希望蔣哥你能……多幫幫我。”
蔣哥明顯意外了一下。
自簽約之后,寧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他性子太傲,挺直的背脊好似永遠不會朝人彎下。
沒想到今天,竟然主動開口求幫忙。
蔣哥在圈子里混久了,立刻就拿捏住寧也的需求,故作為難道:“唉,寧也啊,不是我不幫你,你也知道我手中有多少人等著趕通告。但是呢,我也簽了你這么久了,怎么說都有點感情,如果你是真心想在這行繼續做下去,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寧也說不來討好的話,非常生硬地說了一句:“謝謝。”
蔣哥笑著搖搖頭,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煙,熟練抖出一根,點燃。
“寧也,有些話咱們得挑明了說。咱們這個圈子最要緊的就是聽話,你要是什么都聽我安排,以你的模樣和形象,分分鐘成流量。你前面蹉跎這么久,其實大部分還是你自己的原因。”
寧也忍著令人難受的二手煙煙味,不發一言。
蔣哥抽著煙,繼續說:“你現在回頭,肯定來得及。不過合約就剩一年,一年后你有市場了不跟我們續約了,那我們公司不是太虧了?”
“所以啊,這個合約的事情我們得重新談一談。你要是想讓我好好帶你,那我們就得續約。你簽了續約合同,我就專心捧你,手中的資源都給到你。”
續約——
寧也來之前就猜到蔣哥會趁機提出讓他續約,沒人會做賠本的買賣。
“我會考慮續約,但不是現在。我不知道你現在開的是不是空頭支票。”
蔣哥頓了一頓,隨后帶點欣賞意味地笑出聲:“你小子,聰明不少,長心眼了。”
寧也沒回應。
經過這四年,再笨的人,都應該學會長心眼了。
如果蔣哥這邊真的可以給到資源,那他也確實會考慮續約,雙贏的局面只在于……他是否愿意向這個圈子低頭,逼迫自己接受這個圈子的規則。
寧也內心并不愿意跟經紀公司低頭,但是現在,為了盡快湊夠錢還上裴家的錢,他只能這么做。
這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賺錢最快的唯一方法。
他很想還上裴山青的錢,很想堂堂正正,無所負擔的,和裴序在一起。
和裴序分開的四年,浪費的這四年,真的太難熬了。
寧也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
為了裴序,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傲氣。
“行,你有這個意愿,我就先幫你安排,至于續約,我先把合同給你,你同意了就簽字。要有其他什么意見,我們后面再慢慢談。”
蔣哥吐出一個煙圈,手指往桌上的煙灰缸里彈掉一點兒煙灰,想著什么,說:“前幾天你幫忙補拍的那場戲,那個李導,你還記得吧?他挺看好你的,說下次有角色,想單獨安排給你。正好,晚上有個圈內的飯局,李導也會去,你跟我一起過去,好好談談。”
聽見“飯局”兩字,寧也表情微繃。
蔣哥一眼就看出他的不情愿,好心勸道:“寧也,想在這個圈子里混,有些場合怎么都得應付,又不是讓你賣/身,就是一起吃個飯喝個酒。你就當去吃頓飯,吃完就結束回家了,對吧?”
寧也繃了繃下頜,忍著心內情緒,違心應一聲:“我知道。我跟你過去。”-
深夜時分,萬籟俱寂,隱于夜色之中的居民樓被一道晃眼的車燈照亮。
一輛出租車停下,砰一聲,車門關上,出租車重新起步。
路邊恰好有一棵銀杏樹,下車的寧也扶住寬厚的樹干,勉強站穩。
空氣之中仿佛還殘留著出租車難聞的汽車尾氣,胃里的酒精與涌入鼻腔的氣味混合,讓他感覺一陣惡心。
晚上喝了幾杯?
寧也沒數得太清楚,約莫快有一瓶紅酒的量。
紅酒的酒勁在后頭,這會兒后勁上來,寧也腦袋發暈,腳步也變得有些虛浮。
他扶著樹干,在寒夜種吹了一小會兒冷風,反胃的感覺消散一點了,才站直身體,緩慢往居民樓走去。
寧也不怎么喝酒,不過他酒量還可以,并不容易醉。
這一點大約是隨了父親。
他的父親以前經常應酬,經常帶著一聲酒氣回來,但他沒怎么見過父親喝醉。
其實現在,寧也還是挺希望自己喝醉。
喝醉的時候,人就不會清醒,人不這么清醒,心就不會這么沉重。
他討厭應酬的場合,討厭虛與委蛇的飯局,更討厭自己變成那種為了生存而參與進這些場合里的人。
原來做違心的事情,會這么難受。
從路口到居民樓,再從一樓到五樓,寧也虛浮的腳步像是忽然被釘在最后一節水泥臺階上,動彈不得。
身體里的酒精裹挾著神經末梢,大腦短暫發麻空白。
他很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喝醉了,以至于他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裴序。
仍纏著夏天蜘蛛網和蚊蟲的聲控燈在冬夜的樓道上方散發著昏白的光。
這樣不夠明亮的光線里,寧也看到裴序站在他家門口,落下的影子連同身旁那個行李箱的影子一起,傾斜覆蓋住窄短的過道。
折痕極深的眼皮冷冷掀著,眸光定在他身上。
這個眼神,和微微抿著的略帶點不悅的唇,讓寧也瞬時確認,眼前的裴序是真實的,不是酒后的幻覺。
寧也扶著樓梯扶手的手漸漸往下收回,腳步站定,視線不自覺朝自己另只手里拿著的東西掠過,涌上半分莫名的心虛,稍稍將東西往身后藏了一下。
是一個牛皮文件袋,里面裝著蔣哥給他的續約合同。
寧也動作不明顯,裴序暫時沒注意到,只眉頭微蹙,不大高興般出聲:“為什么不接電話,手機是擺設嗎?”
聞言,寧也恍了一下神,后知后覺地伸手探進外套口袋,摸到手機拿出來,按了一下,黑屏,按不亮。
估計是沒電自動關機了。
用了好幾年的手機,電池狀態早就不好,電量續航很差,經常自動關機。
寧也將手機放回到口袋里,輕輕滾動喉結,坦誠說:“沒電了。”
這個理由還算充分。
裴序不去計較寧也的手機是不是真的沒電,也不說自己到底在這等了多久,打了多少個電話。現在見到寧也了,他長時間等待的煩躁情緒也就開始消散。
不過他還是沒好氣地說:“過來開門。”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寧也的反應好像總在慢半拍。
等他聽從裴序的話走到裴序身邊,從褲子口袋里找鑰匙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他和裴序是不是落了什么步驟。
他是不是應該問裴序什么時候來的?
為什么人來了,連行李箱也帶來了?
裴序想做什么?
住這里?
寧也慢吞吞的動作惹得裴序眉頭微皺,距離近了,他也便清楚聞到了寧也身上攜帶的氣味。
“這么重的煙味,你去干什么了?”
寧也僵了一瞬,愣著望著裴序。
裴序挺拔的鼻梁往寧也臉側湊近,重新在他耳邊嗅了嗅,眉頭皺得更深:“寧也,你還喝酒了?”
寧也:“……”
裴序:“跟誰?”
跟誰?
跟……很多人。
寧也不想說自己今晚跟蔣哥去了飯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閉上嘴巴不說話。
寧也不回答,落在裴序眼里就是心虛。他就將寧也上下掃視了一遍,眸光里帶著點兒不爽。
顯然,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寧也,你還挺厲害的。我前腳剛走,你后腳就跟人出去約會了。”
裴序哼笑一聲,一陣的冷嘲熱諷:“看來那個攝影師也不怎么樣,約會到這么晚,都沒有親自送你到家門口,真沒紳士風度。”
寧也:“……?”
第22章
22
約會?
攝影師?
是說尹治嗎?
寧也聽得有點懵, 稍微反應過來,想解釋今晚的事跟尹治無關,但裴序明顯沒了繼續站在門口的耐心。
寧也剛才半天拿不出鑰匙, 裴序現在就干脆自己上手, 伸手探進寧也左側的褲兜。
牛仔布料沒有彈性,手指指節在褲子口袋里搜尋的觸感清晰, 仿佛直接劃過皮膚。
寧也背脊忽地一陣發麻,應激性地往后退了一步。晚上的酒精一直沒讓他上臉,這會兒他卻不受控地紅了臉頰。
在寧也退后的時候, 裴序剛好摸到門鑰匙。
抽出鑰匙,開門, 再將自己的行李箱送進去, 一氣呵成。
他先寧也一步進門, 開了玄關的燈,然后轉身瞧著門外的寧也,仿佛自己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一般, 開口問寧也:“不進來?”
“……”
寧也被裴序直直注視著, 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喉結, 之后邁起腳步, 踏進自己家。
灰色老舊的防盜門咔噠一聲, 落鎖。
裴序推著行李箱往房子里面走了幾步, 一點兒不像一個客人。他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確認沒有別人來過的痕跡后, 開口:“去洗澡。”
站在玄關的寧也愣了一下:“什么?”
“叫你去洗澡。”裴序微壓著眸光掃視過來, 視線定在寧也臉上,眸色黑沉,顯露出幾分顯而易見的不悅。
“你身上都是煙味, 去洗干凈。一根頭發絲都不許放過。”
寧也:“……”
裴序:“不洗干凈,別想上床睡覺。”
寧也懵著表情,眨了一下眼,反應片刻后,疑惑著問:“你憑什么不讓我上床睡覺?這里好像是我家?你還命令我做事?”
“給你兩分鐘,馬上去浴室洗澡。”裴序不理會寧也的問題,威脅道,“如果你不去,那就讓我親自幫你。”
寧也瞬間意會到裴序的“親自幫你”是什么意思,這幾個字裴序還特意加了重音。
寧也呼吸亂了一下,立刻說:“我自己會洗,不需要你幫。”
說完,他就馬上拎著牛皮紙袋走向自己的睡房,沒幾秒,他抱著換洗衣物出來。
浴室的燈亮起。
中間裝著一塊磨砂玻璃的木門被關上。
嘩嘩的流水聲很快響起。
熱氣磨砂玻璃后面氤氳,昏黃朦朧,劃過耳膜的水流聲,讓整個房子突然靜了下來。
見寧也已經在浴室洗澡了,裴序才將自己郁結的情緒全部外露出來。
他真是不爽,胸腔內有股酸澀不明的氣在堵著他的心口。
要不是一直記著奶奶說的那句“收收脾氣”,他早就抓著寧也追根究底了。
他會問寧也,晚上到底是不是跟那個攝影師出去吃飯了,為什么還喝上了酒,除了吃飯喝酒還做了什么——
最后他還是忍了下來。
嗯,聽奶奶的,收收脾氣。
現在暫時不為這些事情吵架,留著以后再算總賬。
心內煩悶的裴序深呼吸一口氣,忍了忍,推著行李箱走向寧也的睡房。
這次過來,他沒有再訂酒店。
他要登堂入室直接住在寧也這里,直到寧也肯跟他回南市。
行李箱放在柜子前,裴序站在書桌前拉開身上外套的拉鏈,正預備脫下外套時,視線被沒關嚴實的抽屜吸引。
透過抽屜縫隙,能看到里面黃色的牛皮紙。
裴序眉頭微蹙,腦海中倏然跳出晚上剛見到寧也時的畫面。
他手里好像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好似就是抽屜里這個顏色。
先前一直沒注意,現在他倒是覺得當時寧也往身后藏文件袋的動作有些心虛,惹人生疑。
裴序稍作思考,知道這是寧也的隱私,他不能隨意窺探,但還是伸手,打開了書桌抽屜。
十幾分鐘后。
寧也洗完熱水澡,熱氣和酒精混在一起發酵,讓他的腦袋有些悶,透白的皮膚放著一層不自然的紅,尤其是臉頰。
寧也套上衣服站在鏡子前,看到鏡子里雙臉紅撲撲的自己,低頭打開水龍頭,雙手接了一點冷水沖臉,借用冷水的溫度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
隨后,他拿起干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再擦著沒有吹干的頭發,打開浴室的玻璃木門。
客廳里沒有人。
寧也腳步微頓,沒在客廳和廚房看到裴序,便猜到裴序在哪,稍作停頓之后,他走向自己的房間。
走到房間門口,寧也看到裴序坐在自己書桌前,不知怎得,他的心跳驟然一滯。
不知這算不算一種默契,看不到臉,光看裴序的背影,他就能察覺出此刻裴序全身顯露出的低氣壓,像是一種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書桌——
寧也第一時間意識到什么,顧不上擦頭發,抓著干毛巾快步上前,看到的就是在書桌桌面攤著的續約合同。
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寧也的心瞬間沉入海底,一時不知怎么呼吸。
坐在一側的裴序,沒有抬頭看寧也,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過于冷靜的聲音在深夜里顯得格外的冷漠。
“這是什么。”裴序問。
寧也精神緊繃,喉嚨像被什么卡著,進退兩難。
他稍作呼吸,盡量用往常的語氣回應:“你不是認識字嗎,看到了為什么還問。”
話音落下,寧也便看到裴序抬眸看向他,那雙漆黑銳利的眸子仿若鋒利匕首上自帶的冷光,一個眼神,便能將他狠狠剖開一條口子。
“我給你時間考慮解約,這就是你考慮的結果?不止不解約,還要續約?”
裴序的聲音明顯強壓著怒氣,他冷著眸盯著寧也,明明寧也站著他坐著,可寧也還是感覺自己的呼吸被他無聲壓制著。
他問寧也:“是不是我今天沒有突然過來,沒有看到這份合同,你就要像個傻子一樣把它簽了?”
寧也回答不出來。
他只是考慮,并沒有打算馬上續約,他只是想著,如果他低頭,公司能夠給他機會,那他就考慮續約——
“行,你想續約是吧。”
裴序見寧也不出聲,默認寧也就是自己認為的那種想法,胸口壓著的火氣讓他攥住續約合同站起來,當著寧也的面直接將合同撕成兩半。
撕成兩半還不夠,裴序又疊過來撕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
最后,細碎的紙頁被無情拍到書桌桌面,立刻散成凌亂的一片,好多還落到了地上。
裴序撕完合同,眼眸向下微壓,緊緊盯著表情發懵的寧也:“我告訴你,只要我在,我就不會讓你續約。”
寧也終于反應過來,轉頭去看撕成碎片的合同,再看向面前的裴序:“續不續約是我的事情,我說過,你不要管我,不要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
“我不管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又被合同拖幾年?寧也,你清醒一點,你已經浪費了四年了,你還準備浪費多少年?在這樣的公司你根本沒有未來,你不要再天真了!”
“我不是天真——”
“你這不是天真是什么?說好聽一點是天真,說難聽點就是傻!”
裴序截斷寧也的話,即便先前默念了無數遍奶奶說的“收收脾氣”,但在這一刻,他真的忍不住,他無法看著寧也跳完一次火坑又繼續再跳一次。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為什么一定要留在這個公司,但凡帶點腦子的人看得出合同是個騙局,當年你不知情也就算了,經過這幾年你還沒看明白?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寧也被說得眼圈發紅,裴序近乎于責問的話讓他心內涌上千般的委屈和難過。
“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解約,留在經紀公司,就是要賺錢。”他鼻尖酸澀,努力忍著即將襲上眼眶的淚水,倔著聲說,“我要賺錢,我要賺錢你不懂嗎?!我要賺很多很多很多的錢!!”
裴序無法理解,深皺著眉:“你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寧也睜著泛酸泛痛的眼睛,緊咬住下唇,整個人繃著,無法說出自己到底為什么要賺那么多錢。
為什么要賺錢,因為他要還債,要還他爸欠裴家的那筆債。
只有還上那筆錢,他才能毫無負擔地面對裴序,只有還上那筆錢,裴序的父親就不能再威脅他和裴序分手。
可是這些,此時此刻的寧也根本無法說出口。
停頓一小會兒,寧也故做無謂地笑一聲,口不對心道:“賺錢還能做什么?錢當然是用來花。”
“你不是想知道我晚上到底去干什么了,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晚上去陪那群制作人導演吃飯了,為了錢,我甘愿去忍受討厭的二手煙甘愿被他們灌酒——”
他轉頭指著這個逼仄簡陋的房間,“因為我實在受夠了這里,受夠了這樣的生活。我需要錢,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
“噢,你應該不懂。”他又笑了笑,“你從出生就是大少爺,你爸給了你一切,你不像我,家里破產,父母離婚,我爸賣了房子還債后,我們父子兩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最后還得我爸舔著臉求你奶奶收留我——”
“裴序,你經歷過這些嗎?你知道這幾年我到底怎么過的嗎?你說我需不需要錢?”
寧也差一點將自己說崩潰,家里破產那一年,他就還只是個孩子,從小生活的環境養成了他單純天真的性格,生活的巨變讓他從象牙塔瞬間掉落貧民窟,看遍了現實里人類丑惡的嘴臉。
即便是當年和裴序交往,寧也都沒主動提過家里破產這件事,更沒提過那個時候他到底經歷了什么。那些債主的步步緊逼,他爸低聲下氣去向曾經的親朋好友借錢時的卑微,母親不管不問直接提著行李箱離家的絕情,十七歲的寧也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剛到南市的時候,寧也會那樣封閉自己,抗拒和整個世界交流。
如果不是遇到裴序。
如果當時不是裴序不顧他的意愿強制走近他的世界,他不會那么快走出來。
這些和金錢掛鉤,息息相關的過往,是寧也心內從未向人坦露過的傷口。
此刻,他不惜用這個傷口去掩蓋另一個傷口,只因為眼前站著的,是他從少年時期就喜歡的人。
寧也望著眼前的裴序,忍著眼淚,聲音微顫地說:“裴序,就當我求求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真的求你……求你,不要再管。”
這一瞬間,心痛的窒息感狠狠堵在裴序喉口,他仿佛感受到了寧也深藏心底的痛苦。
不,他比寧也還要痛苦。
看著這樣低聲懇求的寧也,裴序的心痛不亞于當年寧也和他提分手。
可能愛一個人,看到對方流淚,自己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流淚。
今晚的兩個人,都不想吵架。
但是還是吵了一架。
好像他們每次見面,都要先狠狠吵一次。
吵完之后,時間停擺。
只有寂靜的夜,在無聲拉長。
第23章
23
凌晨的天邊, 幾顆散星如同點綴在暗藍的深海,微弱的光芒被暗色籠罩。
裴序獨自在客廳坐了很久。
胸腔內滿溢的心痛和心疼,讓他很想點上一支煙。
可他很早就戒了。
剛和寧也認識的時候, 裴序發覺寧也不喜歡煙味, 即便他從未在寧也面前抽過。
他覺察到,便立刻戒了。
其實裴序十幾歲時也是叛逆, 在奶奶面前,他聽話順從,品學兼優, 但在同齡人面前,又是另一種樣子。
他跟外校一起打球的朋友學過抽煙, 一起喝酒, 家庭雙親的缺失, 曾一度讓他壓抑。
也許,寧也經歷家庭巨變的痛苦,裴序能懂幾分。
裴序聽奶奶提起過, 以前寧也的父親生意做的很大, 家里條件很好, 可惜一朝投資失敗, 整個家和公司就如同山體滑坡, 什么都沒剩下。
有時候, 裴序還真的不喜歡寧也這種要強的性格,太倔了, 他真的太倔。
裴序微微嘆氣, 想著今晚的事,想著寧也說的那些話,眼神慢慢變得堅定。
雖然他很心疼寧也, 但他不會聽寧也的。
今晚這一吵,更讓裴序確定,他不能讓寧也再陷在這個經紀合約里。
不止寧也倔,他也倔。經濟合約就是個無底洞,他必須要把寧也拉出來。
房子另一邊,關著門的房間,寧也后背靠著墻,坐在床上,紅腫的眼睛微微睜著,整個人有些失神。
他知道裴序在外面,知道裴序還沒睡,也知道應該叫裴序進來睡覺,可剛吵完,一時半會拉不下臉。
寧也不知道現在要怎么面對裴序,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糟糕,糟糕到他自己都不想面對這樣的自己。
晚上酒精還在寧也身體里發酵,一點一點蠶食寧也的神經,讓他的頭越來越疼。
他曲起雙膝,把頭埋在膝蓋上,鼻尖的呼吸發著燙。
天快亮吧。
他真的,好討厭這樣的黑夜。
……
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再醒來時,腦袋昏沉,全身疲憊。
他按著自己還有點暈的頭,從床上坐起來,整個人發著懵。
身上是蓋好的被子,好似是有人怕他著涼,連毯子都特意鋪了一層。
房間內的窗戶拉得很嚴實,整個房間不透多少光影,陰沉沉的。
不屬于這個房間的行李箱,還立在書桌旁。
行李箱還在,就說明,它的主人還沒走。
寧也望著行李箱,心里多出幾分愧疚。
看樣子,昨晚裴序沒有進來睡覺,估計是在客廳沙發睡的。
他有點責怪自己為什么睡著了,還睡得這么死,沒有及時叫裴序進來。
寧也在床上坐了一小會兒,深呼吸一口氣后,掀開被子下床。
窗簾拉開,外面的世界和房間里面一樣冷沉。
天邊黯淡,陰云沉沉,似將這片天壓得很低。銀杏葉仿佛在一夜之間落光,只余下枯長的枝干承受冬天的寒風。
空氣中有隱約的水汽,應該很快會下一場雨。
這樣的天氣,讓寧也辨不清現在是什么時候。
他下意識去找手機,卻發現床頭的充電器并沒連著他的手機。他四處翻找了一下,眼里露出疑惑。
他記得的,昨晚手機就在這里充電。
寧也找不到手機,走出房間去找裴序。
打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整個房子的空落寂靜,偌大的空間,除了他,再沒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邊,一家以禪意為主的中式茶座。
“真要解約啊?”蔣哥坐在茶桌一端,臉上堆著慣有的客套笑意,“這有點突然了,昨天寧也還考慮續約呢,怎么一夜之間就改變主意了。”
他瞧向對面兩位身著西服的男人,其中一位帶著公文包,金絲邊眼鏡,略上一點年紀。他認識這位,姓吳,是逾市叫得出名的律師,專打解約官司。
至于另一位……
年紀很輕,西服考究,輪廓硬朗。自見面后,就沒流露出一分多余的神情,眼尾弧度平靜之中帶著些許鋒利,自帶一種上位者氣勢。
“這樣吧,我還是給寧也打個電話,不能你們說他委托你們來解約,我就直接跟你們談解約,還是得跟本人確認一下。”
蔣哥這樣說,對面兩人都沒阻止。
隨著電話撥出,來電鈴聲在茶室包間里響起。
蔣哥微愣,握著手機,循著鈴聲響起的方位看去。
從進來之后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男人不帶多少情緒,不緊不慢地從西服內側口袋里拿出正在響鈴的手機,放置到茶桌中間。
“他的手機在我這。”裴序語調平靜,一字一句泛著冷意,“你不用聯系他。”
蔣哥掛斷電話,放下手機:“這……”
裴序側眸示意吳律師,吳律師便從公文包里拿出兩份合同和一個透明文件袋。
文件袋里清晰可見撕碎的碎紙片。
“你給他的續約合同在這里,另外兩份是解約協議,有吳律師在,這兩份協議你簽了就有法律效力。”
幾年公司的歷練,讓裴序在這種談判的場合里顯得游刃有余。
他微壓眸光,注視著對面的蔣哥,說:“我不介意跟你們打解約官司。如果真要打官司,先不說你們公司占不占理,到時候輿論鬧起來,總歸是你們會受的影響多一些,畢竟被你們騙來簽合約付解約金的人,不止寧也一個。”
蔣哥臉上慣有的笑意僵了一下,聽得出裴序話里的意思。
如果要打官司,他們大概率會把事情鬧大。
裴序依然聲色平靜,不緊不慢地說:“你要錢,我要人,現在我們私下解決,對我們都有好處。要多少違約金,你說一個數。簽完解約協議,寧也跟你們再沒有關系。”
“這要解約,也得寧也自己跟我提,你們雖然有律師,但沒委托協議,我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跟你們談呢。”
蔣哥沖吳律師笑笑:“吳律,我這不是挑刺,我也得遵循本人意愿,對吧?”
吳律師回了一個禮貌的微笑,并未說話。
裴序很輕地動了一下唇角:“蔣先生,你現在這樣尋根究底沒有什么意義,我們不是在做違法的事情,解約金會打到你們公司賬戶上,有律師在,難道你還怕會被騙?”
他似笑非笑的,“別是騙的人多了,自己反而沒信心了。”
蔣哥:“……”
裴序說了這么多,顯然耐心告罄,他不想再浪費時間,收起唇邊嘲諷的笑,速戰速決道:“除了給你們公司的違約金,我會另外再打一筆錢到你的私人賬戶上,這筆錢只有我們三人知曉。”
“蔣先生,你這樣拖著,不如直接簽了解約協議。這樣你對公司有交待,自己的賬戶還能多出一筆可觀的資金。假若你現在還不做決定,非要寧也本人在場,那我們今天就不用再談,我會讓律師直接走訴訟程序。”
蔣哥在聽裴序說會另外打一筆錢到他自己的私人賬戶時,就已經開始心動。再看裴序好像沒什么耐性了,他小小慌了一下,馬上堆起笑臉:“別急嘛,走訴訟多麻煩,咱們現在談攏不就行了。”
說著,他又做出為難的表情:“解約這個事情,我一個人做不了決定,尤其是違約金。合同里規定違約金最高額是一百萬,寧也現在還剩一年,這個具體的數字可能還得回公司跟其他領導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就按最高金額走。”
裴序看得出蔣哥是想借機提高違約金,他不想拖,直接說,“違約金一百萬,另外再給你的私人賬戶打五十萬。”
說完,他再一次向身旁的吳律師示意,吳律師領會到意思,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簽字筆,放到解約協議書上。
吳律師向蔣哥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蔣先生,我們來之前調查過,知道您在藝人簽約解約的過程中扮演什么角色。您可以直接跟藝人解約,不需要經過公司上層。違約金我們可以給到最高額,如果您覺得可以,就請在協議書上簽字。等寧先生那邊也簽了字后,這份協議就正式生效,談好的金額會按協議里規定的時間,如期打到你們的公司賬戶。單獨給您的那筆錢,也會同時到賬。”
蔣哥沒什么拿喬的機會了,畢竟對方解約金都給到了最高。
其實他有點犯嘀咕,怎么寧也寧愿拖著好幾年都不解約,現在突然來個人說幫他解約,甚至直接拿出一百五十萬……
如果對方是單槍匹馬,那蔣哥肯定覺得不可信,但對方又帶了業內差不多都認識的吳律師。
能請到吳律師,也不簡單。
沒人會和錢過不去,蔣哥心里再怎么覺得奇怪,都不會放過眼前這個機會。
他拿起簽字筆,爽快地簽了解約協議,將談好的解約金額填了上去。公司的印章他也一早就準備好了,簽完字,拿出印章,在需要蓋章的地方蓋上。
做完這些,蔣哥才想起什么,好奇詢問對面西服筆挺的男人:“剛才一直忘了問,裴先生,你為寧也花那么多錢解約,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們的關系一定不一般吧?”
裴序的視線原本落在茶桌上已經簽好的解約協議上,聽聞蔣哥這么問,他略掀起眼,冷眸瞧向蔣哥。
旁邊吳律師拿起兩份解約協議書,仔細檢查過后,跟裴序點了點頭。
隨后,吳律師將解約協議書收起來,放到公文包里。
也是這時候,從茶桌前站起準備離場的男人單手扣上西服外套,修長清冷的指骨熟練扣過紐扣,眼皮半垂,冷聲冷調地回應蔣哥剛才那句話,語氣不怎么客氣。
“我和他什么關系,不需要你來好奇。
第24章
24
雨還是下了起來, 雨水噼里啪啦往下落,整個世界變得濕淋淋白茫茫。
換好出門衣服的寧也轉頭看了看窗戶玻璃外面的雨水,走去玄關柜子前, 打開抽屜拿雨傘。
這時候, 關著的灰鐵色防盜門發出開鎖的聲響。
有人在外面,用鑰匙開門。
寧也望著轉動的門鎖, 腦子有點發懵,下一秒,防盜門被打開。
走廊外面的風雨瞬間從開了的門里涌進來, 冰涼的潮氣拂過寧也鼻尖。
裴序一聲暗色西服,筆挺修身, 肩寬腰窄, 立在門外。
也許是來的時候淋了一點雨, 寬闊肩膀的西服布料上隱約可見雨水的痕跡。
寧也第一次看裴序穿西服,這樣正式,這樣陌生。
上一次見他穿得正式, 還是在南市的臺風天, 他一身規整襯衣, 突然出現在裴家老宅。
寧也愣滯一瞬, 視線從裴序的臉不自覺落到裴序的手。他看著裴序拿著的鑰匙, 懵懵地問:“你怎么有我家鑰匙?”
裴序垂下目光瞧著寧也的穿著, 先回答:“這是你的鑰匙。”
在寧也明顯露出問號的表情時,他進門, 問:“你要去哪?”
隨著裴序進門, 寧也所在的空間被擠壓,兩人距離近了許多。
近到仿佛能聞到裴序從外面帶來的潮濕雨水的氣息。
他的后背不自覺往身后的玄關柜子靠了靠,如實說:“去外面打電話。”
裴序一手拿著寧也的鑰匙, 另只手拿著一個防水的塑料文件袋,進門后他就將鑰匙和文案袋放在玄關柜子上,順手帶上了防盜門。
外面的雨聲一時被隔絕在外。
“打什么電話?”他問。
寧也:“我手機好像丟了。”
裴序抬手解著西服的紐扣,再解喉嚨下方襯衣的第一顆紐扣,稍一挑眉:“準備打電話給你手機?”
“不是。”
是準備打電話給你。
后半句話寧也沒說出口,他抿了下唇,有點別扭。
裴序倒沒追問什么,解完兩顆襯衣的紐扣后,主動拿出寧也的手機,遞給他。
寧也看到自己手機在裴序這里,眼睛驀地睜大。他接過手機望向裴序,滿眼的不明。
“我的手機怎么會——”
“先看這個。”
裴序打斷寧也的話,將文件袋拿起來遞過去。
寧也有點兒不明所以,放下自己的手機,接過文件袋。
文件袋防水,這場突然落下的雨沒有打濕里面的文件。
他從文件袋里小心抽出文件,剛抽出一點,就看到白紙上方幾個碩大的標題:解約協議書。
寧也呼吸一滯,快速抽出整份文件,睜大眼睛仔細看著上面的文字。
文件一式兩份,是他和經紀公司的解約協議,經紀公司那邊已經簽字蓋章,只差他的簽字。
寧也將整份文件看了一遍,翻過來重新看向協議里寫的解約金額——
一百萬。
“裴序,你瘋了嗎?!”
寧也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數字,拿著文件的手都有點發抖。
“一百萬——你怎么可以答應這樣無理的要求?他們說一百萬就一百萬?”
裴序微微翹唇,滿不在乎地說:“他們要錢,我要人。我給得起,就能答應。而且,不止一百萬。我還單獨給了你經紀人五十萬。否則這份解約協議怎么會這么快到你手上。”
寧也腦子還在發著懵,聽完裴序說的,慢了幾拍消化完后,心跳急速涌上,額頭神經一抽一抽的。
一百萬解約金,加上蔣哥單獨的五十萬,那就是——
一百五十萬。
“裴序,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憑什么給他們那么多錢?又憑什么自作主張替我去解約?我說了我不想解約,我——”
“不替你解約,難道要我繼續看著你被合同綁著什么都做不了?或者,你要我看著你去陪那些所謂的制作人、導演吃飯喝酒?”
裴序往后退了半步,今天他的頭發向上利落梳成偏分,額頭隨意落下幾綹碎發,完整露出的五官分明清晰,帶著某種不容分說的壓迫感。
“這兩份解約協議你簽字就能生效,一份留給你,另一份我會交給律師處理。”
為了讓寧也乖乖簽字,裴序故意騙他:“現在錢已經打了過去,你要是不簽字,等于我白花了一百五十萬。”
見寧也愣著做不出反應,他又說:“你應該不會讓我做虧本買賣吧?”
寧也怎么都沒想到裴序沒經過他同意就去幫他解約,還是這樣多的一筆錢。
他腦子亂了好半天,終于找回語言:“你這是在逼我解約,你就這么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嗎?”
裴序稍稍斂了表情,略帶幾分嚴肅:“寧也,我不想再跟你吵架。就當是我在逼你解約。經紀公司的合同等于是賣身契,你把自己賣給他們,倒不如賣給我。”
寧也漆黑纖長的眼睫猛地一顫,目光向上,與裴序冷峻黑沉的眼眸撞在一塊。
“一百五十萬,要是你覺得欠我,那你就慢慢還。我不會給你定下還款期限,我只有一個條件,收拾東西,跟我回南市。”
裴序覺得再說下去,可能又會跟寧也吵上一架。
他還是聽了奶奶的,收收脾氣。
該說的已經說了,裴序不再多說什么,徑直從寧也擦肩走過,走向睡房。
裴序的步伐淡定,每一步都走得勢在必得,像是百分之百能確定,寧也會在解約協議上簽字。
寧也望著裴序這盡在掌握的背影,心內情緒復雜,裴序這樣自作主張強迫他,讓他很生氣,卻又很無可奈何。
他現在該怎么辦,裴序擅自幫他解約,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解約金還是那么大一筆。
如果他不簽字,裴序就會白白花出去一百多萬,可是他要是簽字——
寧也閉了閉眼,手指攥緊手中的解約協議書,無法立刻下定決心在協議書上簽字。
他真的,不想欠裴家那么多。
睜開眼,寧也鼓起勇氣,拿著協議書跟上裴序的腳步。
房間里,寧也追上正準備脫去身上西服的裴序,開口道:“我不簽字。我不想花你家里的錢,我不想欠你家里人。”
裴序眼眸微斂,聽懂寧也的意思后,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服外套,隨手一疊,說:“你放心,你欠的是我,不是我家。”
寧也怔了怔,裴序接著說:“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跟那邊的同學做過一個投資,收益還算可觀。”
這是寧也沒想到的。
裴序:“現在可以放心簽字了?”
寧也消化完裴序的話,停頓須臾,還是對裴序說:“我不會跟你回南市。”
裴序折騰了一整天,得到這樣一句斬釘截鐵的話,眼皮掀起,冷沉的雙眸直直盯著寧也,像隨時能掀起一場風暴。
寧也不知自己正在挑戰裴序最后的耐性,他只知道,他現在還不可以回南市。
如果裴序的父親知道他回去,那他的父親怎么辦。
他還欠著裴山青一百萬。
一百萬,又加上一百五十萬,這些在有錢人世界里就只是兩個數字,可是在寧也這里,這就是兩座沉甸甸的大山,狠狠壓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能不顧及裴山青,不能不為自己的父親考慮。
“裴序,你給我一點時間,我——”
寧也的話剛開了個頭,手臂就被裴序強硬拉過,一個轉身,他被裴序抵在書桌前,半個身子傾斜著。
書桌因兩人突然壓過來的重量,發出微弱的晃蕩聲響,拿在寧也手中的協議書嘩啦落地。
寧也還未反應過來,裴序就已經捏著他的下巴,拇指稍稍用力分開他的齒關。
侵略性十足的吻就這般攻略城池,肆意掠奪寧也的呼吸和來不及躲閃的舌尖。
裴序一點都不溫柔,甚至是故意讓這個吻變得粗暴。寧也承接不了,呼吸發亂,雙手無措胡亂地去推搡裴序的肩膀。
他的下頜被裴序捏的很痛,最痛的,還是裴序刻意且用力地咬破他的嘴唇。
寧也感受到清晰的痛感,眉頭深深蹙起,忍不住溢出一聲疼痛的悶哼。
裴序這時才停下這個吻,嘴唇緩慢退開一點距離,但人沒有退開,鼻尖呼吸仍混亂纏在一塊兒。
“知道疼了?”
裴序壓抑著聲音,唇瓣上沾著寧也的血,瞳孔漆黑,鋒利的眼尾透出幾分無法忽視的野性。
他盯著寧也開始洇出水霧的雙眸,說:“現在我是你的債主,你必須聽我的。我上次說過,這次我回來就是要帶你走。你不愿意,我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回去。”
寧也的胸膛猛烈起伏著,眼眶含淚,眼神卻是被欺負過后的不服氣。
“你不能逼我——”
“我怎么不能逼你?”
裴序一個反問,讓寧也瞬間又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他無力喘著氣,眼底有著隱約的委屈,被咬破的漂亮唇瓣,溢出細碎的血珠。
鮮血染紅他的唇,更襯出他皮膚的白。
裴序看著這樣的寧也,捏著寧也下頜的右手緩緩移動,拇指輕輕擦過寧也出血的唇瓣,沿著唇線移動。
寧也有點兒賭氣,把頭一偏,躲開裴序撫碰的手指。
裴序眸光一沉,立刻扣住寧也的下巴,把他的頭掰回來。
寧也生氣又委屈,不服輸道:“你這樣逼我,我會恨你。我一定會恨你。”
裴序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他好似只是靜靜聽著,而后說:“那就恨吧。我恨了你四年,現在,換你來恨我。”
“有恨,總比什么都沒有好。”他的聲音放低,薄唇碰到寧也耳邊,壓著寧也的耳骨,滾燙的氣息緊貼,“恨就是愛,愛就是恨,對吧?”
第25章
25
“你真把股票都賣了?”
雨聲淅瀝, 裴序靠著晾曬衣物的陽臺墻壁,半垂著眸,神情思緒被眼睫掩著, 看不出在想什么。
電話那頭是他在國外的朋友, 前兩年一起做的貨幣投資。
現在朋友突然聽聞裴序已經將手中的股票全都出手,忍不住驚詫道:“現在出手太虧了, 你怎么不再等一段時間?”
裴序抬眸,掃了一眼陽臺外面被雨水氤氳的景色,視線再掃向陽臺上孤零零掛著晾曬的幾件衣服, 說:“等不了。”
“怎么了,你需要用錢?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 沒出事。”
“沒出事就好。雖然現在賣了有些虧, 但總體還是賺的。”
“嗯。”裴序輕應一聲, 與朋友簡單告了別,結束通話。
裴序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
決定要替寧也解約之后,他就開始做準備, 找律師, 調查相似的案例, 出手國外的股票準備賠付違約金。
其實, 他還有點慶幸, 慶幸自己現在剛好有這個能力幫寧也解約。
放下手機, 裴序回頭,視線越過安靜的客廳, 緩緩落向那道半開的房間門。
房間里, 寧也坐在書桌前,攤在桌面的兩份解約協議書還在等著他簽字。
劈里啪啦的雨水敲擊著窗戶玻璃,雨聲凌亂, 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做不下決定。
簽了,就意味著,他要跟裴序回南市。
寧也眉頭緊蹙,眼底滿是猶豫糾結,他下意識抿唇,凝著新鮮血痂的唇瓣頓時傳來一陣痛感。
他嘶了一小聲,抬手碰了碰被咬破的嘴唇。
差點忘了這里破了。
都怪裴序。
是他的杰作。
寧也小心地撫過嘴唇破皮的地方,而后放下手,繼續望向桌上的兩份協議書。
他仍然沒下定決心。
這時候,放在桌面另一側的手機嗡嗡震動。
寧也朝手機看過去,屏幕顯示來電人:裴奶奶。
他滯了兩秒,而后拿過手機,接起來。
“哎呦,阿也啊,聽阿序說你馬上要和他一起回來了?”
電話一接通,寧也來不及說話,就先聽到了裴奶奶高興的聲音,他反而有些愣。
“裴序說……我馬上要和他一起回去?”
“是啊,他剛才特意打電話告訴我的,說你要回來住了。真是太好了,你是想住奶奶這兒,還是住阿序那?你住我這,我們祖孫倆能天天見,但是如果你以后工作的地方在市區,那就有些遠了。阿序就住在市區,你住他那我也放心,你們兩個人有個照應。”
裴奶奶兀自說了好一通,聽得出她對于寧也回南市這件事特別欣慰開心,她說著,又說:“對了,我早點讓王阿姨準備一點你喜歡吃的東西,你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奶奶,我……”寧也張了張嘴,想和裴奶奶說自己并沒答應裴序一起回南市,可想到剛剛裴奶奶這樣高興,想說的話又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唉?怎么了?”裴奶奶似是聽出寧也有話要說。
寧也停了停,垂眸深呼吸一次后,換了語氣開口:“沒什么,奶奶不用這么忙活,別累到。”
裴奶奶的笑聲通過手機傳出來:“不累,就打點一下,哪里累了。聽到你愿意回來,我心里是真高興。這孩子啊,不在自己眼前看著,怎么都不放心。阿也,你回來后,奶奶一定好好照顧你,瞧瞧你瘦的,我都心疼。”
寧也心內涌上一陣熱流,鼻尖忍不住發酸:“……嗯,謝謝奶奶。”
“一家人客氣什么,我就不打擾你了,你收拾東西肯定要些時間,你先忙,等你回來咱們再慢慢聊。”
“嗯,奶奶再見。”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很奇怪吧,有血緣關系的人,可以將親生孩子丟在這個偏僻老舊的房子里不管不問,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卻硬是將他掛在心上整整四年。
裴奶奶的電話,讓寧也放棄了最后的掙扎。
老人家這樣期盼他回去,他無論無何,都不能讓奶奶傷心。
寧也放下手機,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筆,重重呼出一口氣。
論心機,還得是裴序。
寧也怎么不知道裴序為什么要在談解約的時候拿走自己手機,估計就是不讓蔣哥聯系上他。
現在為了逼他回南市,又騙奶奶說他已經答應回去——
裴序完全就是拿準了他沒法跟奶奶說“不”。
這個男人,真是太過分。
……
裴序進房間的時候,恰巧碰上寧也要出去。
兩人在門口差點撞上,寧也先停步,沒有抬頭看裴序,直接往旁邊錯身,走出房間。
裴序的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而后走進房間。
書桌上攤著的兩份解約協議書,已經被寧也簽上名字。
還未干透的水筆筆跡,說明是剛剛才簽的。
裴序低著眸,手指輕輕碰上桌上的協議書,目光落在寧也的名字上,唇角微微上翹。
果然簽了。
看寧也剛才那副別扭的樣子,裴序就知道寧也應該是已經接到了奶奶的電話,簽了協議書。
裴序將兩份協議書收起來,給吳律師發了個消息,告訴他明天會將協議書送去律所。
做完這些,裴序走出房間。
寧也正在廚房的冰箱里拿東西,看起來是準備吃晚餐。
裴序走過來,停在寧也身邊,問:“餓了嗎?”
寧也拿東西的手稍微頓了一下,沒回答。
怎么不餓,就早上醒來之后隨便吃了點吐司填肚子,直到現在,他都沒吃過東西。
裴序這會兒心情挺好的,不計較寧也跟自己鬧小情緒,主動擠到冰箱前,說:“我來做飯吧,你想吃什么?”
裴序擠過來,寧也只好退到一邊,想來想去,只回答了兩個字:“隨便。”
裴序很輕地笑了一聲,從冰箱里拿出食材,關上冰箱門,拿著食材走去放到廚房臺面上。
“我知道你在氣我用奶奶強迫你回南市,但是生氣對你有什么好處呢,不管你氣不氣,你最后都得跟我走。”
裴序輕描淡寫地說著,他不在乎過程,只要結果。
現在這個結果就是他要的。
“這兩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收拾東西。等這場雨停了,我們一起回去。”
寧也停在裴序身后兩三步遠,聽著裴序不輕不重不疾不徐的聲音,沒有說話。
裴序用余光往寧也那兒瞧一眼,想了想,說:“前兩天我突然回南市,你不是問我發生什么事了么,其實并不是因為公司的事情。”
裴序突然提起這個,一直不肯搭話的寧也忍不住開口問:“那是因為什么?”
裴序一邊拆食材的包裝袋,一邊回答:“因為奶奶住院了。”
“奶奶住院了?!”寧也立刻緊張起來,“她怎么了?嚴重嗎?”
“不嚴重,沒什么大事。昨天我去機場前,已經接她出院。之前不告訴你,就是怕你擔心。現在告訴你,是想讓你回去多陪陪她。她一直很掛念你,這四年里,每次我回去看她,她都會念叨起你。你在這里多久,她就記掛了你多久。”
裴序這樣說著,稍微停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他背對著寧也,寧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寧也,你不要怪我利用奶奶逼你回去,對于強迫你解約的事情,我跟你道歉,但我只對沒經過你同意道歉,我不會認為解約這件事我做錯了。當然,如果你一定要怪我,生我的氣,那我也沒辦法。”
寧也微張著嘴,想說他其實并不是生氣,可話到嘴巴,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講。
他確實說不上是生氣,他沒生裴序的氣。
或許,他只是有些無措。
原本想著趁還在合約期的時候多接幾個工作,想多攢一些錢還裴山青的那筆帳,現在解約了,他的計劃被打亂,他有些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辦。
還有回南市——
回去了,碰上裴山青,他要怎么應對。
這些事情,寧也無法坦白告訴裴序,現在腦子里亂七八糟的,自己都有些迷惘。
兩人默契地安靜一小會兒后,寧也低著聲,說:“我沒生氣。”
裴序好似聽到了,又好似沒聽到,沒有回應。
余下的一小段時間,寧也站在原地沒動,默默看著裴序有條不紊做飯的背影。
深色襯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流暢有致的上身線條,肩線弧度寬且平直,背脊挺直,襯衣下擺被攏進西褲,一圈窄腰顯得莫名的性感有勁。
寧也看得有點出神,心內的好奇不知不覺被問出口:“你什么時候學會做飯的?”
裴序的背影明顯停頓了一下。
隨后,他說:“大學的時候。”
寧也問:“大學你沒有住校嗎?”
“沒有,一直沒有住過校。”
“為什么?因為住在校外更自由?”
“不是。”
裴序聲音平靜,聽不出是什么情緒。他緩慢地說:“住在校外不是因為自由,而是以前有人和我約定過,讀了大學就搬出去一起住。當時他說,如果兩個人一起住,那么總得有一個人會做飯。我不知道他這幾年里有沒有學會做飯,但是我遵守約定,學會了。”
寧也的心忽然變得很酸澀,很愧疚,像卷成一團的皺紙,有亂到撕扯不開的折皺脈絡,也有鋒利的邊角,扯得他發疼。
他很清楚,裴序說的約定一起出去住的人,是他。
當年,關于未來,他們想象過很多很多。
讀一樣的大學,在校外租房子,晚上一起入睡,早上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對方……
可惜這些想象,最后全都沒實現。
“寧也。”
裴序忽然很認真地叫寧也的名字,將原先說過的那句話,重復說了一遍。
他說:“雨停的時候,跟我回去吧。”
寧也眨動酸澀的眼睛,沒有說話。
但他也沒有再拒絕裴序,此刻的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第26章
26
暗色籠罩的房間, 寧也依然睡在床的里側,靠墻的位置。
也依然,背對著裴序。
兩個人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安靜一起度過一個晚上。
吃飯, 收拾, 然后像現在這樣,一起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 聽著窗外淅瀝不停的雨聲。
這個晚上,他們終于沒有再起爭執,沒有再吵起來。
時間無聲流淌, 彼此安靜的足夠久了,寧也聽到身后裴序的聲音。
“需要跟你媽告別嗎?”
聞言, 寧也微垂的眼皮緩緩掀起, 他的身體沒有動, 眸底卻有光影在晃動。
裴序說:“奶奶不知道你這四年是自己住的,你和她說你跟你媽住在一塊,她也就一直這樣以為。回去的時候, 如果她問起, 你不要說漏嘴。”
寧也眨了眨眼, 重新垂下眼眸, 甕著聲應:“……我知道。”
平躺著的裴序側眸瞧了一眼寧也留給自己的后腦勺, 想了想, 重新又問一遍:“臨走前,要跟你媽見一面嗎?要跟她告別嗎?”
寧也停頓片刻, 抱著被子將自己卷緊, 臉往枕頭上貼,一副要入睡的模樣。
“她應該不需要我跟她告別。她再婚了,有了一個女兒。”寧也的聲音明顯變低, “她過得很好。”
裴序感覺得到,此刻的寧也是脆弱的,同時也知道,此刻脆弱的寧也不希望別人戳穿他的脆弱。
于是,裴序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出來,淡淡應一聲:“嗯。”
幾句話講完,兩人又陷進某種微妙的安靜里。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透過窗戶和墻,落到他們耳朵里,聲響清晰,仿佛雨就落在耳邊。
過了一小會兒。
“你的假期還有多久?”
“什么?”
寧也稍微動了一下一直側著的身體,在黑夜中睜開眼,說:“我知道,你現在在休假。你是特意請了假期,過來這邊。”
裴序側頭瞧著寧也,眉毛微挑:“既然知道,為什么還總是趕我走?”
寧也不回應這句話,兀自說著:“你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如果奶奶問起來,你來這邊哪里都沒去過,你也會露餡。”
裴序忽然笑了,由平躺的姿勢改成和寧也一樣側睡的姿勢,隨著他的動作,兩人身上蓋的被子稍稍從肩頭向下滑落。
“怎么,你想給我當導游帶我出去玩?”
“你要是想,我可以。”
寧也說著,伸手將被子往上拉,重新蓋到自己穿著薄衛衣的肩膀上頭。
裴序卻一言回絕:“不,我不想。”
寧也稍怔,裴序直言:“現在我只想快點把你帶回去,不想浪費時間。”
不止是不想浪費時間,裴序更怕橫生枝節。
他只想速戰速決,快點將寧也帶走。
至于這座出名的漂亮城市,他沒有任何想法,更沒有心情去了解。
寧也聽裴序這么說,也就不說話了。
裴序的手臂這時候橫穿過來,摟住寧也的腰,他的胸膛也就順勢貼到了寧也的后背。
寧也下意識斷了一下呼吸,身體又不受控地僵硬起來。
但是裴序就只是抱著他,鼻尖在他后邊的頭發間輕蹭幾下,輕著聲說:“睡吧。”
睡吧。
很難得的,溫柔的兩個字。
寧也不知道這種幸福又難過的感覺到底應該怎么描述,面對裴序,他總是不夠坦然,總是帶著隱瞞和愧疚。
可他又是那么喜歡裴序。
這樣的時刻,他真的很想做一個自私的人。只要他足夠自私,就能坦然接受裴序,不用這樣糾結難受。
寧也閉上眼睛,臉頰往枕頭上多貼幾分,藏起眼睫隱隱的濕潤。
“晚安。”他很輕地說-
雨第二天還在下。
看起來沒完沒了。
裴序著實有點討厭這座城市了。
雨天光線不好,房子里亮著燈,客廳略有些亂,是寧也在整理東西。
這次跟裴序回南市,寧也有種預感,他可能不會再回來這里。
外祖的房子,要收拾好,鑰匙要還給母親。
好在住了四年,寧也沒往房子里添置太多東西,現在想要收拾,不算麻煩。
要說對這兒有什么留戀,大約就是茶幾上在晶瑩剔透的金魚缸里擺動尾巴游著的幾條小金魚。
能帶走嗎?
好像帶不走。
寧也坐在地板上,望著茶幾上的金魚出神。
手機響了一聲。
寧也收回思緒,從連帽衛衣前面的衣兜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回復幾個字,然后從地板上起來。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灰沉沉的,雨水潮濕。
裴序下午帶著解約協議書去律所找吳律師,還沒有回來。
寧也套上外套,帶上雨傘預備出門時,猶豫一下,給裴序發了一條微信消息。
【我出門了,晚些回來。】
寧也約了尹治。
這次離開,他得當面跟尹治告別,畢竟尹治在他困難的時候幫了那么多,給他工作,教他攝影,他怎么都得當面說聲再見。
還有就是生日那天,他爽約了,他得請回這頓飯。
晚餐選在附近一家較出名的小眾復古西餐廳。
也許是下雨的原因,餐廳里客人不算多,不知名的慵懶小調輕輕響著,紅沙發,舊書籍,木地板,不同形狀的彩色琉璃燈落下迷離光影,像是從喧囂城市抽離出來的安靜一隅。
寧也和尹治選了靠窗的座位,落地窗外恰好是餐廳外部的木板臺階,雨水淅淅落下,在臺階上濺起微小的水花。
在等服務員上餐的時候,寧也的手機有新消息進來。
他打開微信,是裴序在回復他前面的那條消息。
裴序問:【去哪?】
寧也估計裴序應該剛忙完,現在才看到消息回過來。想到裴序是在忙他的事情,他便如實回復:【和老板吃飯,順便跟他告別。】
裴序:【老板?那個攝影師?】
寧也:【嗯】
裴序:【餐廳名字】
寧也:【?】
裴序:【餐廳名字】
寧也不知道裴序要餐廳的名字做什么,但他還是將這家餐廳的名字發了過去。
他發完的時候,剛好聽到對面的尹治問:“現在看你的面色挺好的,身體應該已經痊愈了吧?”
寧也收起手機,點點頭,回答道:“那天突然著了涼,發起高燒。晚餐的事情,實在是抱歉。”
“沒事,你不用道歉,不用太在意,誰也不想生病,對吧?”
尹治笑著,提起一直放在身旁沙發上的包裝紙盒,放到餐桌上,往寧也那邊推了推。
“那天太匆忙,忘記把禮物帶給你。”
看到尹治送自己生日禮物,寧也愣了愣,連忙拒絕:“老板,你太客氣了,我不能收。”
尹治有料到寧也會拒絕,笑了一下:“收下吧,是比較適合你現在用的變焦鏡頭。拍人像的時候會用到。”
“不行,太貴重了。”寧也沒有過多思考,禮貌地將禮物推了回去,“我真的不能收。”
尹治停了停,沒有強迫寧也馬上收下,而是轉換話題,說:“年后,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旅拍?春暖花開,剛好可以出去走走。你很喜歡攝影,應該也很想到處走走,到處拍拍吧?”
他擔心寧也會顧慮經紀合約,特意加一句:“旅途會很自由,如果你的經紀人找你,你可以隨時飛回來。”
面對尹治的邀請,寧也停頓片刻,隨后直視著他帶著笑意的眼眸,抱歉道:“老板,我今天,是來跟你告別的。你這邊的工作,我不能做了。”
尹治略顯意外,問:“出什么事了?”
“沒有出事,”寧也搖搖頭,如實告訴尹治,“我準備回南市。”
尹治知道寧也曾在南市生活過一年,但他知道的東西也就僅限于這些,其他更多的,寧也不曾透露過半分。
他只知道,寧也在南市讀的高三,高考后回來這里讀大學。
“南市?這么突然?”
“嗯,雖然比較突然,但是已經決定好了。”
“那你的經紀合約……”
“我已經解約了。正在走流程。”
聽聞解約,尹治更顯詫異,可這些都是寧也的私事,他感覺自己沒什么資格多問,也就不再追問詳細的,只是關心地看著寧也:“你真的決定好了?”
寧也點頭,朝尹治微微一笑:“嗯,決定好了。”
見寧也已經做好決定,尹治只好跟著笑了笑:“既然已經決定好了,我只好接受你的辭職。現在你要離開逾市,那這份生日禮物,你更要收,就當作離別禮物。”
話又轉到桌上這份生日禮物上。
寧也認得禮物外包裝上的牌子和型號,知道這款變焦鏡頭的價位,他不能收這份禮物。
“老板,很謝謝你,這兩年你照顧了我很多,攝影上面也教了我很多,我心里很感激。”
寧也真誠地向尹治表達感謝,然后說,“就是因為很感激你,所以不能再收你的東西。而且,我能力有限,這個鏡頭或許不適合我。”
尹治注視著面前的寧也,眼眸如以往般溫和,卻也不自覺流露出幾分失落情緒。
他垂了一下眸,笑道:“收下它,會讓你有壓力嗎?”
寧也隱隱約約覺察到尹治的情緒,停了一會兒,應道:“……嗯。”
尹治微微點著頭,再抬眸瞧向寧也時,還是平時那副溫和親切的模樣。
“如果讓你有壓力,那我就收回。”
他說著,又笑了笑:“或許,不是這個鏡頭不適合你,而是你不需要。”
在寧也還沒意會到尹治的隱喻時,尹治側了一下頭,示意寧也:“你需要的,應該是他。”
寧也微愣,下意識朝著尹治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隔著爬滿蜿蜒水跡的落地窗玻璃,寧也看到落地窗外,雨水沉沉,裴序撐著一把透明的傘,佇立在木制臺階上,定眸瞧著餐廳里面的他們。
第27章
27
寧也沒想到裴序會過來。
距離剛才他發送餐廳名字也就一小會兒的時間, 裴序竟然這么快就出現在他面前。
寧也有一瞬間的懵愣,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的尹治看透一切般地笑著, 說:“請他進來一起吧。”
寧也又是愣一下, 轉頭看向尹治,尹治正朝餐廳落地窗外的裴序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 禮貌紳士地邀請裴序進來。
兩分鐘后。
寧也身旁的座位多出一個人。
裴序身上似乎帶著雨水的冷冽,臉上看似風輕云淡,但寧也明顯感覺到一陣熟悉的無形的壓迫感。
裴序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還是能第一時間察覺。
面對尹治,裴序還算客氣, 在三人見面之后, 先主動開口:“好巧, 又見面了。”
這個“又”字很微妙,寧也沒聽出來,以為是上回在家里遠遠那一眼。
不過尹治聽出來了。
尹治笑了笑, 向裴序伸手, 自我介紹:“你好, 我姓尹, 尹治, 是寧也大學的學長。”
裴序眉眼未動, 淡著表情,伸手和尹治簡單握了一下:“裴序。”
兩人介紹完自己, 剛好服務員將先前點的餐點送上來。
服務員上餐, 一陣忙碌,三個人坐著,一時都沒說話。
氣氛有點奇怪, 寧也莫名尷尬,趁服務員還在上餐的這會兒功夫,悄悄在桌下扯了一下裴序的袖口。
裴序略微挑眉,側眸瞧向他,似是在問怎么了。
寧也瞧了裴序一眼,沒說什么,扯完袖口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裴序倒是勾了勾唇角,趁機追上寧也的手,抓住,握緊,拉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
寧也倏然瞪大眼睛,眼里滿是錯愕,想掙脫,可裴序握得很緊,根本掙脫不開。
這時候,餐剛好上齊,服務員說了一句“請慢用”,便離去。
寧也給裴序丟去一個放手的眼神,裴序神色淡定,微微一笑,松了手。
裴序放手了,寧也才得以收回自己的手,重新坐好。
對面的尹治瞧著他們兩人,唇邊是心知肚明的笑意,他掩下心內晦澀的情緒,對兩人說道:“餐齊了,吃飯吧。”
這頓飯,因為裴序的突然加入,氣氛變得格外奇怪。
寧也知道這是為什么,更知道裴序為什么突然出現在這里,他沒有怪裴序的意思,只是擔心裴序會不給尹治面子。
畢竟他以前見過裴序吃醋是什么樣子,草木皆兵,片甲不留。
好在經過這幾年,裴序好似收斂了一些,一頓飯下來,幾乎沒說什么話。
但是……越是這樣風平浪靜,寧也就越覺得不對勁。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晚餐結束,即將在餐廳門口分別時,尹治問寧也:“回南市之后,有什么打算嗎?找攝影方面的工作,還是做些其他的?”
寧也停下腳步,眼神猶豫。
當時選報攝影專業,是因為臨時改志愿,比較倉促,沒有考慮得太深遠,直接按興趣填報了。而且那個時候,他準備簽經紀公司,并不覺得以后會做攝影方面的工作。
那個時候的他,真的是很天真。
不過好在,他是真的喜歡攝影,大學這幾年,讀得沒有太痛苦。
“其實,我還是想做攝影相關的工作,像自媒體這些。但是我這幾年只在學校學了理論課程,沒有多少實踐經驗,剛開始應該不好做。所以……我應該會先去找一份穩定一點的工作,等有時間的時候再研究攝影。”
尹治聽了,說:“咱們學校的課程確實比較偏理論,你這幾年忙著打工,沒有參加實踐課程,經驗太少,自己做自媒體確實會難。但是你審美很好,攝影也有天賦,現在沒有合約束縛,你先找份工作,閑暇之際多拍照片,經營個人賬號,慢慢積累。有什么問題或者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我,能幫的我一定會幫。”
寧也很感激,剛張口想說“謝謝”,尹治便預料到一般,先搶了白:“不要再說謝謝,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我們好像還是很陌生,尤其是你每次跟我說謝謝的時候。”
他望向餐廳屋檐外面的雨幕,好似是最后的告別。
“寧也,我走了。有機會再見。”
尹治說完,回頭沖寧也露出一個微笑,帶著沒有完全釋懷的心情,撐起自己的雨傘,先一步離開。
之前寧也會遲鈍,一直沒有發覺尹治對自己的感情,現在他隱約知道了,即便尹治沒有正式表明什么,他的內心還是覺得歉疚。
他感覺自己好像浪費了尹治很多時間。
寧也靜靜看著尹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雨中,才發覺,自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再見。
突然的,砰一聲,透明的傘面在寧也頭頂撐開,先前留在傘面的雨水陡然濺落。
寧也抬頭,看了看雨傘,再轉頭,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裴序。
餐廳的光影落在裴序身后,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他半低著眸,望著面前的寧也,碎發松散搭在額前,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深暗的雙眸辨不出他此刻所想。
寧也與裴序對視著,察覺到他眼底復雜的神色,想開口的時候,先聽到他說:“可以回去了。”
寧也:“……”
好吧。
先回家吧。
雨夜中的單元樓,還是一如既往的靜,幾戶人家還沒關燈,像一個一個發著光的正方形格子,被雨水模糊著。
收攏的雨傘立在玄關的門邊,傘尖往地面落下凝聚的水珠。
客廳還是出門前的模樣,有些亂,東西沒有完全收拾好。
回來之后,寧也先走向茶幾,彎身端起茶幾上的金魚缸,想問裴序,如果他走了,這幾條金魚要怎么辦。
忽然的,手中的金魚缸猛地一顫,傾斜大半。水從缸口溢出大半,打濕寧也的手和衣袖。
好在他及時擺正金魚缸,金魚沒有被倒出來,在缸內隨著急劇驟減的水猛烈晃動。
裴序滾燙的鼻息緊貼在寧也頸側,熱氣直直撞進寧也胸膛,讓寧也的心臟霎時慌亂跳動。
他的腰腹是被裴序手臂摟著的,因為太突然,金魚缸才會傾斜溢出大片的水。
“裴序……”
寧也對裴序接下來的行為有所預感,他喉結發澀,艱難滑動一番,“你別這樣……”
裴序卻如沒聽到寧也的話一般,伸手拿走寧也手中端著的金魚缸,重新放回到茶幾上。
與此同時,他扳過寧也身體,正面相對的一瞬,他就撫著寧也的臉,微微張唇吻過去。
寧也的唇被裴序吻住,呼吸斷了一瞬,肩膀僵硬,因為差點沒站穩,不自覺往后邁了一條腿。
他知道晚上,裴序有在吃尹治的醋。
三個人誰都沒明說什么,但每個人心里都明明白白。
寧也更是清楚裴序的占有欲,今晚的裴序非常給尹治面子,也非常給他面子,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
寧也本以為裴序是經過這幾年,收斂了性子,沒想到——
裴序還是那個裴序。
昨天被咬破的唇瓣,原本正在恢復,唇上小小一個印,不仔細看,看不大出來。
現在被重新壓碾,傷口又被扯開,隱隱滲著疼。
寧也完全躲不開,下頜被固定,唇縫被迫張開,涌進來的是滾燙的氣息和勾纏的舌。
傷口的疼讓寧也蹙起眉頭,這是很奇怪的感覺,唇瓣很疼,心卻在胸腔內狂跳,呼吸紊亂。
理智分成兩邊,一遍叫囂著清醒點,另一邊又勸慰著,別清醒。
裴序單手撫住寧也的下頜,吻著,另只手拉開寧也身上的外套,從肩側往下褪。
寧也里面只有一件單薄的連帽衛衣,裴序的手落在衛衣里面,冰涼的指節仿佛帶著雨水的潮氣,掐住腰間皮膚時,涼意讓寧也肩膀發顫,小小瑟縮了一下。
兩人同時停住。
裴序的眼皮線條薄長,睨下凝視的眸光又復雜,又清晰。
他看著微微喘息的寧也,目光從寧也的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見唇瓣又有明顯的破口,撫在下頜的手指輕輕移動過來,碰了碰傷口邊緣。
這個動作,寧也昨天偏頭躲了,這次,他沒有躲。
他們目光相觸,緊緊纏繞在一塊。
寧也的胸膛明顯起伏著,呼吸是亂的。
裴序卻是鎮定的,好似剛才的吻,并不是因為吃醋而失控,而是有著別的什么意思。
兩人對視好一會兒,裴序將手從寧也的臉移到他腦后,穿進略長的發絲間,讓他微微仰起頭。
然后,額間相觸,挺拔的鼻子也貼在一塊,呼吸混淆。
“他比我了解你。”
裴序閉著眼睛,像是在喃喃,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今晚,他確實是有些吃醋。
律所在附近,裴序收到寧也的消息后,立刻趕到餐廳。
他能看出尹治沒什么惡意,他也便收斂著,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
最主要,還是他不想讓寧也難做。
可是臨別時侯,寧也和尹治的那段對話,突然讓裴序破了心防。
即便是找人調查過寧也這四年的經歷,查到寧也的學校,專業,住址,但他查不到寧也心內所想。
他不知道寧也原來是真的喜歡攝影,不知道寧也未來想做攝影方面的工作,更別提尹治口中的所謂的寧也的攝影天賦。
原以為四年只是一個時間單位,四年前和四年后的他們都還是一樣,他還是最了解寧也的人。
誰曾想,他連寧也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回來的路上,裴序一直在反思,為什么當年要那么怨恨寧也離開,為什么那么狠心賭氣,忍著四年都不去打探寧也的消息。
比起所謂的吃醋,此時此刻的裴序,還是更難過自己沒有在寧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
看著寧也那樣真心感謝尹治的幫助,他的心就很痛。
寧也的唇破了,裴序就不舍得再讓疼痛加劇。他沿著寧也側臉的骨骼線條,輕輕落下一個個細膩的親吻。
從側臉到下頜,再到寧也的脖頸,他撫著寧也的腦袋,讓寧也將頭偏向左側,自己則吻在脖頸右側。
寧也被裴序突然說出口的那句話弄得有些懵,他覺得裴序的情緒有些奇怪,沒等他細想,后腰就被裴序按著向前。
腰腹撞在一塊。
裴序發燙的鼻息輾轉移到寧也耳側,低喃著:“好想你……”
他抱緊寧也,反復喃喃著:“好想你……”
他用鼻尖不斷撞碰著寧也的耳朵、脖頸,他一步步向前,寧也被迫一步步后退。
一句又一句的“好想你”像迷人心智的低語,不斷在寧也耳邊環繞,吞噬他的理智,讓他腦袋發昏。
“裴序……別……別這樣……”
寧也仰著脖頸艱難呼吸,不知不覺后背靠到了墻上。他退無可退,雙腿發軟,眼前的一切都是恍惚朦朧的。
裴序的唇貼著寧也脖子皮膚,氣息炙熱,他摟緊寧也的腰,讓寧也清晰感受到他此刻的灼熱變化,壓著嗓,薄唇一張一合:“可以嗎……”
一瞬間,有什么東西在寧也的四肢百骸炸裂開,血液逆流,全身像被火球包圍燃燒。
第28章
28
“可以嗎……”
“寧也……”
“可以嗎……”
裴序滾燙灼熱的氣息隨著這一句句低喃般的詢問, 讓寧也渾身發軟,動彈不得。
他仰著頭靠著墻,修長脖頸間凸出的喉結好似也在喘息。
眼睫是閉著的, 在裴序帶來的熱氣中搖晃顫動。
寧也太知道裴序是什么意思, 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蠶食,好像失去了拒絕的力氣。
假若裴序對他強制做些什么, 或許他會半推半就——
但是裴序停下了。
裴序將頭抵在寧也的肩膀上,比寧也高一些的他此刻低垂著腦袋搭在寧也身前,鼻尖氣息還是發著燙的, 但理智率先回來幾分。
他又沉又重的呼著氣,像是在極力忍耐什么。身體變化的煎熬和難受, 被竭力壓下。
裴序清楚知道哪些事情可以強制寧也去做, 哪些事情不可以。
他不可以不顧寧也的意愿強制占有。
他要的是寧也的心, 并不只是身體,他不想寧也真的恨自己。
隨著裴序的一呼一吸,寧也感覺到裴序雙臂的緊繃, 感覺到他從自己衛衣里面抽離的手, 然后看到他緩緩抬頭, 站起身, 看到他喉結很重地滾動了一下。
都是男人, 寧也怎么不知裴序的忍耐。
他深色眼底翻涌的情.欲, 緊皺的眉骨透出的渴求和克制,緊繃的下頜, 寧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句一句呢喃著的“可以嗎”, 仿佛還纏繞在寧也耳邊,消磨他的意志,讓他也從心底生出渴求。
年輕的身體總是沖動。
在裴序準備松手放開寧也的時候, 寧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裴序微頓,掀起眼皮,看向寧也。
“我可以幫你。”
寧也說話的時候,低著眸,顫著聲,心臟在胸腔內發脹,擠壓呼吸。
雖然做不到最后一步,但是……他可以幫他。
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越下越大的,雨水的潮濕黏膩翻山蹈海涌進狹窄逼仄的四方空間,空氣滯悶,仿佛連喘氣都變得困難。
金魚被留在客廳茶幾上,擺著尾巴在沒剩多少水的金魚缸里游來游去。
小小的房間,沒來得及開燈。
與雨聲混在一起的呼吸聲,凌亂,此起彼伏。
寧也幫了裴序,裴序也幫了寧也。
最后響起的是抽取紙巾的聲音。
很熱。
房子外面下著冰涼的冬雨,房間里面卻陷在一種難以描述的潮悶里。
寧也的脖子濡著汗,連帽衛衣的領口仿佛被隱隱浸濕。
他酸澀的手腕好似連紙巾都快抓不住,還是裴序重新抽了幾張,抓著他的手替他擦拭清理。
“這么多……你……到底是攢了多久……”
“很久。”
“就沒解決過嗎?”
“很想你的時候會。”
“……”
紙巾成團,連續丟進垃圾桶。
雨聲好似突然平靜了下來,房間內的空氣開始緩慢流通。
重新穿上褲子,寧也和裴序坐在床上,一起靠著床頭,肩膀抵靠在一塊,靜靜平復呼吸,靜靜聽窗外的雨。
比起裴序,寧也是乏力的,裴序時間太長,他力氣已經耗盡。
但是這種手臂的酸脹,身體的疲累,卻讓他的胸腔內充盈著莫名的令人羞赧的舒愜感。
感覺到裴序側頭在看自己,寧也有點難為情,稍稍別開還泛著一層紅潤的臉,避開裴序的視線。
裴序沒說什么,漆黑眼底帶著隱約的饜足,凝視寧也好一會后,他靠墻的上半身往寧也這邊傾斜一點,翹著唇角問:“累嗎?”
明知故問。
不久前是誰抓著他的手硬是不讓他放手?
現在寧也的手指骨骼都還留著當時的痛感,裴序覆手在他手背的時候真的很用力。
想到這些,想到當時裴序微微閉眼享受的表情,又連上現在裴序這樣的問句,寧也沒忍住瞪他一眼:“……閉嘴。”
聞言,裴序笑了,寧也的臉卻更紅了,再次別開頭。
裴序順勢伸手,單手攏住寧也的側臉,不讓他轉過臉。
寧也被迫與裴序對上目光。
距離拉近,裴序凝眸仔細看著寧也的眼睛,視線下滑,落到他破皮的嘴唇上。
寧也的嘴唇長得很好看,唇線清晰,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是微微上翹的。上下嘴唇不薄不厚,白皙皮膚映襯下的唇色帶著自然的紅,看著又軟又惹人忘返。
現在舊傷似乎添了新傷,唇瓣微微的紅腫,多出幾分隱約的破碎美感。
被裴序盯著嘴巴盯久了,寧也不自覺抿了一下唇,喉結滑動,莫名緊張一瞬。
他擔心裴序還沒滿足,擔心裴序還要親他。
他知道裴序應該還可以再來一次,但他……不行了。
裴序從盯寧也的嘴唇,重新轉到盯寧也的眼睛,瞧著寧也眼底晃動的微光,他似乎是覺察出寧也在緊張什么,驀地笑一聲。
寧也覺察出裴序這個笑不簡單,不禁蹙起眉頭,問:“你笑什么?”
裴序反問:“那你呢?你在緊張什么?”
寧也:“……”
裴序笑著,緩緩放下手,放開寧也的臉,側頭望向沒拉窗簾的窗戶。
他停了幾秒,望著窗外的雨,對寧也說:“雨該停了。”
聽裴序這樣說,寧也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向窗戶外面淅瀝不停的雨。
是啊,這場雨下了兩天,應該要停了。
寧也知道,雨終歸是會停的。
只是比起雨停,他好像更希望時間能留在此刻。
狹小的房間,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空間,唯一流動的空氣是彼此的呼吸。
寧也不知回南市之后會發生什么,他有一秒的私心,他想將裴序永遠留在這個時刻,留在這個空間里,留在此時此刻自己的身邊-
雨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
放晴后的天空仍然飄著陰云,樹木枝干光禿禿的,深冬的落葉全被雨水打落,覆在大街小巷的路面上。
一場雨,讓這座城市陡然蕭條,陷入毫無生氣的寒冬。
裴序訂了夜里的機票,下午的時候,寧也已經將行李收拾好。
住了四年的房子,被寧也逐漸抹去他生活過的痕跡,冰箱櫥柜都清理了,每扇窗戶仔細關好,舍不得丟棄的金魚送給了樓下一個人住的老爺爺。
隨著行李箱推到門口,老舊的灰藍色防盜門關上,那些孤獨的酸澀的獨居記憶,就這樣嚴嚴實實地留在了門內。
唯一剩下的,是鑰匙。
距離去機場,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寧也讓裴序陪他去附近的麥當勞。
今天正好是周末,麥當勞里都是小孩,嘈雜的嬉笑聲充斥著整個大堂。
寧也和裴序面對面坐在最靠里面的座位。
等餐的時候,寧也拿出手機,給自己的母親發了一條短信。
【外公外婆的房子我不住了。現在方便嗎,我把鑰匙還給你。】
寧也其實心里有點打鼓,不知道他媽媽什么時候會看到這條短信。
出乎意料的,兩分鐘過去,他媽媽就給了回復。
【不大方便,鑰匙你放門口花盆底下。】
簡單一句話,寧也花了好幾分鐘才看完。
他眼底隱隱的期盼,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那天晚上,裴序問他要不要跟媽媽告別的時候,他嘴硬說不用。但其實,他很想。
他忘了自己已經多久沒見過自己的媽媽,一年,兩年,還是四年?
寧也從來沒有怨恨過媽媽,這幾年,她一直按期給他學費,他知道她也不容易。
可惜再明白這些道理,再理解媽媽的處境,寧也的心還是會很受傷。
現在,寧也說自己不住外祖那套老房子了,他的媽媽也沒有多問一句為什么。
他挺希望媽媽會問他為什么不住了,要去哪,更希望她會當面來取鑰匙。
他很想見她一面。
他不會打擾她現有的生活,他只是,想見她一面。
在離開這個城市前,最后見一面。
寧也暗自平復心情,輕呼一口氣,給對方重新發去一條短信。
【我把鑰匙放在麥當勞的前臺,我們以前常去的那一家,你有空經過的時候過來拿一下。】
這條短信,沒有收到回復。
點的餐在桌上放涼,誰都沒有動。
不知過去多久,寧也望著手機屏幕的眼睛逐漸發酸,他才摁了手機旁邊的按鍵,熄了屏。
然后他起身,走去麥當勞的前臺。
從寧也發短信開始,裴序就一直坐在他對面,安靜看著他。
裴序能猜到寧也在做什么。
他以前聽寧也提起過,小的時候他們一家經常去麥當勞,后來爸爸越來越忙,變成媽媽一個人。
裴序想,這里對寧也或許有著特別的記憶。他沒多問,只靜靜陪著寧也。
一小會兒的功夫,寧也從前臺回來,沒有再坐下,而是提拉起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拉桿,對裴序說:“我們走吧。”
裴序抬眸看著他,看了幾秒,點頭。
大雨沖刷過的街道殘留著雨后的潮味,風吹過來是冰涼泛冷的。
兩個人走到麥當勞對面的馬路旁,準備在這里打車去機場。
等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停下,司機下來幫忙將行李箱裝到后備箱。
裴序打開后座車門,讓寧也先上車。
但寧也卻突然站著不動,直直望著馬路對面。
裴序疑惑挑眉,順著寧也的目光看過去。
馬路上車流不斷,街道兩側人流往來,隔著一條馬路,裴序看到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拉開麥當勞的玻璃門。
很快,她們又一起出來,小女孩被女人抱在懷里,手里多了一個冰淇淋。
這樣冷的天,還愿意給兩三歲的小孩買冰淇淋,應該是很疼這個孩子。
距離太遠,裴序看不清她們的模樣,但能看出女人還算年輕,小女孩很可愛。
她們的身影越來越遠,裴序忽然心有所感,轉頭看向身旁的寧也。
似是被風吹得太狠,寧也的眼圈是紅的,他仍然站著沒動,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對母女逐漸消失的方向。
司機已經在車里等了一會兒,搖下車窗探出頭,詢問他們還上不上車。
裴序握著出租車的門把手,正想喚回出神的寧也,寧也突然低下了眸,很輕地說了一句:“以前,她也會給我買冰淇淋。”
說完,他輕輕笑了笑,卻藏不住眼底的失落和難過。
短信里說不方便,但原來,人就在附近。
她可以帶著小女兒過來買冰淇淋,卻不愿意跟他見一面。
寧也再一次感受到四年前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這是他的親生母親給他的。
他低頭,接受媽媽狠心跟他割裂關系的事實,收起情緒,彎身坐進車內。
看著寧也這副強裝無事的模樣,裴序有一瞬間的感同身受。
他在原地多停了幾秒,雙眸深諳著,眸底滿是心疼。
第29章
29
飛機在凌晨到達南市機場。
南方冬日的凌晨, 迎面而來的是帶著露水味道的寒風,冷意中裹挾著自然的潮濕。
與逾市不同,南市的天會亮的早一些。
寧也和裴序從機場離開的時候, 天邊隱約泛起藍光。
裴序先帶寧也回了自己的住處。
12棟, 23層。
寧也跟在裴序身后進門,想起上一次自己過來的情景。
當時他和裴序鬧得那么難看, 本以為不會再見,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他又重新登門, 還是裴序帶著他進來。
這一路沒休息好,又是凌晨, 再加上離開逾市前媽媽的事情, 寧也沒什么精神, 一直低著頭。
裴序停步的時候,他沒發覺,繼續往前, 結果徑直撞上裴序的后背。
額頭撞疼了, 寧也才回過神, 抬手捂著額頭看向裴序, 表情帶著點無辜和責怪。
裴序瞧著他, 松手放開推進來的兩個行李箱, 說:“別拉著張臉,你是來我家, 不是進監獄。”
寧也:“……”
裴序知道這一路寧也的心情很不好。
自隔著馬路遠遠見到媽媽的背影之后, 寧也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哪怕他刻意忍著不表現出來,裴序還是能感覺的到。
為了調動寧也的情緒, 裴序故意說:“我家又沒洪水猛獸,不會吃了你,開心點,行么?”
寧也與裴序對視著,不知為何,看著裴序的眼睛,寧也好像意會到裴序話里的另一層意思。
或許,裴序想說的,應該只有最后半句——
開心點。
寧也垂了垂眼,滾動喉結掩飾了一下心底的情緒,然后用與平時沒什么差別的語氣說:“我哪有不開心,不就是被債主強制帶回家。”
裴序輕輕動了一下唇角,淺淡笑了一聲。
“既然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債主,那你就得聽我的。”他說,“去洗個澡睡覺,晚上去奶奶那里吃飯。”
“……噢。”
寧也看似不情不愿地應一聲,伸手去夠自己的行李箱,裴序卻握住行李箱拉桿,將行李箱往后推了一下。
“……”寧也停頓,不明地看向裴序。
裴序一本正經地說:“不早了,開行李箱太麻煩。你穿我的衣服。”
想到什么,他又說:“上次你落下的衣服,還在我這。你想換那套,也可以。”
上次落下的衣服……
噢,是在老宅那晚。
寧也想了起來,不禁問:“你沒扔掉嗎?”
那次在電話里,他說他不要了,讓裴序扔了。
裴序似笑非笑地瞧著寧也,搖搖頭:“我不像你,這么狠心,自己的東西說不要就不要。”
“……”
寧也不自覺皺起眉頭,覺得裴序話里有話。
正想著說什么反駁,手腕就被裴序抓住。
他趔趄一步,然后被裴序拉著往前走。
偌大寂靜的大平層,主臥也有一面超大落地窗,凌晨時分天邊的霧霾藍仿佛將這個空間籠罩,點點的光影模糊朦朧,是天上的星,也是遠處的燈。
這樣高層,正是絕佳的視野,仿佛能俯瞰整個城市。
寧也突然被裴序拉到主臥,腳步有一瞬的慌亂。
裴序卻如沒發覺一般,將他拉到主臥里面的衣帽間,一手拽著他手腕,一手打開玻璃衣柜門,從里面挑出一套質感絲滑的睡衣。
然后裴序又拽著寧也走出衣帽間,來到旁邊浴室。
他先將睡衣掛到墻壁的掛鉤上,再打開洗漱臺下面的柜子,拿出干凈疊好的毛巾和浴巾,放到洗漱臺上面。
整個過程流暢利索,一氣呵成。
“衣服和毛巾浴巾都在這。”裴序這時才松開寧也,順手拿起洗漱臺上沒拆包裝的牙刷,不緊不慢地拆開,說,“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自便。”
寧也懵著眨了眨眼,反應須臾,張嘴說:“我用外面的衛生間,洗完就睡,不打擾你。”
裴序稍一挑眉:“想用客衛?用完客衛,是不是還想睡客房?”
被發現了……
寧也別開視線,回答不言而喻。
“你不是我的客人,客房不是給你睡的。”裴序說著,往寧也身前近一步,高挑的身形遮去一點浴室的燈光,將寧也陷進自己落下的陰影中。
“你也別把自己當客人。知道么?”
寧也覺得裴序的氣息壓得太近,讓他有點難以呼吸,心臟也瞞著他亂跳了幾下。
“……知道了。”他推開裴序,趕人,“你可以出去了。”
裴序順著被寧也推開的力道站直身體,多瞧了寧也幾秒,轉身離開浴室。
裴序出去后,寧也就將浴室門關上,上鎖。
熱水能沖刷旅途上的疲累,在潮濕氤氳的熱氣里,寧也閉上眼,任由頭頂的花灑淋濕自己。
略長了一點的頭發順著水流,半遮住他的眼睛,他在黑暗的視線里,最后一次回憶麥當勞外面媽媽的背影。
糟糕的情緒攢了一路,是時候要忘記了。
寧也抬手,細伶修長的手指拂去眉骨處的水流,睜開眼,關了花灑。
浴巾,毛巾,睡衣,裴序都準備到了。
但是……
寧也裹著下半身的浴巾,在睡衣中間翻找了一下,確認少了一樣東西。
他表情懵懵的,想叫裴序,張了張嘴,又放棄了。
算了,就這樣吧,一會出去再拿。
寧也用干毛巾擦了一下滴著水的頭發,換上裴序給他的睡衣。
淺灰真絲的面料,質感順滑。
就是因為太過絲滑柔順,布料會緊貼皮膚,隱隱約約的,讓某些形狀變得明顯。
還好裴序衣服的尺碼大一個號,上衣的下擺會長,稍微拉扯一下,能遮住腰腹下面一段。
寧也換好衣服,頭發吹得半干,洗漱好之后,打開浴室的門。
剛打開門,寧也就與走進臥室的裴序對上視線。
裴序應該也去洗了個澡,換上了與寧也身上款式相近的睡衣,乍一看,像是情侶款。
只是寧也身上穿的是淺灰,裴序是深藍。
面對裴序投遞過來的暗沉視線,寧也下意識拉扯了一下上衣衣擺,盡量遮擋住沒有束縛的地方。
皮膚被熱氣蒸騰過,白里透著微妙的紅。
裴序瞥見寧也不自然的小動作,垂了一下眼皮,約莫是明白什么。
但他沒第一時間說,而是用眼神指了一下臥室中間的大床,開口:“睡覺?”
寧也停了一瞬,點頭。
真奇怪,他們又不是不熟,他這會兒怎么會覺得有點尷尬。
不過,在自己住處,和在裴序家,確實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
在這里,好像是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屬于裴序的領地,一切都是未知。
說要睡覺,裴序說完卻站著沒動,看著是在等寧也。
寧也領會到,微紅著耳垂,別開目光,先走向中間的雙人床。
上床,關燈,蓋被。
一人睡一邊。
裴序的床很大很寬敞,兩個一米八以上的男生睡著,中間還能空出很大一截。
寧也習慣性背過身側躺,背對著裴序。
本以為經過疲憊的旅程,大家都累了,很快會入睡,沒想到寧也剛閉上眼睛,身后就傳來窸窣的聲響。
然后是貼近的體溫。
再是繞過腰際摟住腰腹的手臂。
寧也的肩膀瞬間瑟縮一下,腰椎僵硬發麻。
他睜開眼,按住裴序即將登堂入室的的手腕。
“裴序,你干什么——”
裴序懶而低沉的聲音響在寧也耳側,幾乎是貼著耳朵說的:“為什么不叫我給你拿?”
寧也臉頰燙了一下,故意裝糊涂:“什么?”
“內褲。”裴序挑明了說,“你不是沒穿么。”
“……”寧也頓時明白過來,直接把裴序伸過來的手拿開,不大客氣地甩到身后,咬牙道:“你就是故意的。”
裴序笑了。
笑聲低低沉沉的,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寧也的臉燙得不行,覺得自己被裴序捉弄了,有點惱,整個人往床邊挪了挪,想離裴序遠一點。
裴序卻即刻追了過來,非要胸膛貼著寧也后背,手臂也不客氣地攬住他上半身。
寧也掙脫著,順滑的睡衣滑溜溜的,讓他的反抗更顯無力,反而還和裴序越貼越近。
裴序突然溢出一聲低哼,掙扎的寧也驟然停頓。
感知到裴序這聲低哼是為什么,寧也不止臉燙耳朵燙,連呼吸都開始發熱。
“裴序……你……退開一點。”
裴序小小呼一口氣,保持著原來的動作沒動,說:“都怪你。”
寧也:?
裴序在寧也看不到的地方勾著唇角,說話的語調卻是透著無辜埋怨:“抱著睡覺多好,你偏偏要亂動。”
寧也:“……”
裴序:“你看,現在不好收場了。”
寧也聽得無語,偏偏腰又不聽控制的發軟,他掩住胸腔內發亂的心跳,清清嗓子說:“再不睡覺,天都要亮了。”
“好,那就這樣抱著睡吧。”
裴序說著,收攏手臂,將寧也抱得更緊一些。
寧也又不自覺縮了一下肩背,稍稍適應了一下,沒反抗。
他知道反抗沒什么用,不如就這樣讓裴序抱著。
誰知他妥協了,裴序卻得寸進尺:“我想正面抱著你。”
寧也閉閉眼,忍了忍:“……你夠了。”
他作勢要掀開被子起來:“我去睡沙發。”
沒等寧也起來,裴序就將他牢牢摁在了懷里。
“你沒有睡沙發的權力。這是我家。”
“……”
寧也這回是真有點惱了,側頭抬眸瞪著裴序:“你到底想怎么樣?”
裴序倒是低著眸,陷入小段時間的靜默。
在寧也以為他不會說話了的時候,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這是我一直想要,卻不敢想的場景。”
裴序說著,手指輕輕碰著寧也耳邊的碎發,指尖似是懸在他耳朵皮膚上。
“你穿著我的衣服,睡在我的床上,靠在我的懷里……”
他看著寧也的眼睛,“你就在我身邊。”
寧也聽到裴序這樣說,一顆心仿若被細線層層捆綁,心臟發緊的時候,又疼又澀。
他沒忍住,仰起脖子,在裴序唇上落下一個吻。
雙唇毫無縫隙地貼碰在一塊,兩個人都有幾秒的暫停。
裴序掀起眼皮的眼睛里流露出幾分意外。
寧也發覺自己做了什么,呼吸緊了緊,不自覺顫動眼睫,眸光落到別處,在裴序有所反應前,快速退開。
這大概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主動親裴序,紅透的耳朵在暗色中格外清晰。
寧也拉扯起被子蓋住自己,背對裴序躺好。別扭中帶點害羞,害羞中帶點尷尬。
“……睡了。”他說。
裴序眼底的詫異緩緩退去之后,盯著寧也的側臉,篤定地說:“寧也,這幾年,你也很想我吧?”
寧也心有觸動,在暗色中睜了一下眼睛,又馬上閉上。
不作反應,不作答。
裴序見他這樣,為了讓他理自己,眼眸一轉,故意提起一開始的那個問題:“不穿睡得著嗎?為什么不叫我給你拿?”
“……”寧也聽出裴序在指什么,睜開眼,微微咬唇,忍著不應。
“難道是四年過去,你有了裸.睡的習慣?”
“嗯?不說話就是承認了?”
“寧也?”
“……閉嘴。”寧也終是忍不住,咬牙出聲,“我穿著褲子,你才裸.睡。”
裴序收著唇邊的笑意,往寧也身邊貼了貼。
“真不需要我幫你拿?”
“不、需、要。”
“也是,開行李箱太麻煩,我的給你應該有些大。”
男人之間該死的勝負欲,讓寧也瞬間從床上坐起來,不服氣地說:“你說誰小?!”
裴序慢悠悠地跟著坐起來,瞧見寧也炸毛,他心情反而很好,直接捧住寧也的臉親了一下唇。
又輕又短暫又猝不及防的一個親親,寧也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裴序就已經放開他。
前言不搭后語的,裴序說:“這幾年,我是真的很想你。”
第30章
30
寧也一覺睡到中午。
醒來的時候, 他還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惺忪的眼皮無力睜了睜,眼前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
好像有人坐在床邊, 正看著他。
“醒了?”
是裴序的聲音。
寧也先是意識朦朧地點了點頭, 隨后才緩緩清醒,睜開眼睛, 從床上坐起來,一陣的頭重腳輕。
睡太久了,反而有點暈。
裴序不知在床邊坐了多久, 見寧也已經醒來,便從一旁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衣服, 遞給寧也:“洗個臉, 把衣服換上, 出來稍微吃點東西。”
寧也剛睡醒,表情還是有點懵的。
有段時間沒剪的頭發,額前碎發凌亂又柔順地遮住他秀氣的眉毛, 發尾略長, 卻更襯出五官的立體, 一張小臉白凈清秀, 藏不住的少年氣。
他無意識地抓抓頭發, 隨后眼神慢慢聚焦在裴序遞來的疊得整齊的衣服上。
“你拿錯了, ”寧也說話的時候,聲音里還帶著點剛睡醒的倦意, “這不是我的衣服。”
裴序卻說:“沒拿錯。是我的。”
寧也緩緩抬頭看裴序:“……?”
裴序:“懶得開你的行李箱, 反正我的衣服你都能穿。”
懶得開行李箱這個借口……
昨晚就已經用過了。
寧也覺得裴序是故意的,便說:“沒關系,我一會兒自己去行李箱里拿。”
“不可以。”裴序直接否決, “你必須穿我的。”
寧也不大明白,皺起眉頭:“為什么?”
裴序翹唇一笑:“我喜歡。”
寧也:“……”
“這是我家,你要聽我的,不是嗎?”裴序說著,將衣服放到床沿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睨下目光,“換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幾聲腳步的微響,裴序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口。
看不見人了,寧也才從門口收回視線,低頭望著床上整齊疊著的衣褲,撇了撇嘴。
什么特殊癖好,非得讓他穿他的衣服……
而且,在他家就得聽他的嗎?
真是霸道。
寧也隨手撥弄一下衣服,沒想到衣服和褲子中間夾著一條布料輕薄的四角內.褲,凌晨的記憶倏地回到他腦海里,耳朵一下就紅了。
十多分鐘后,磨磨蹭蹭的寧也終于洗漱完,換上裴序的衣服,從臥室出來。
身高和體型的原因,裴序的衣服會比寧也自己的衣服大一個碼,好在他給寧也拿的是基礎款的圓領衛衣,雖然寬松有余,但寧也的骨架也能撐的起來,并多出幾分少有的慵懶隨性。
在島臺咖啡機前的裴序,熟練打著奶泡的時候,視線遠遠投向走出臥室的寧也。
為什么非要寧也穿他的衣服?
因為,他要一眼就看得到寧也屬于他。
這就像動物世界里,雄性動物的標記,他要讓寧也在他的領地里,穿著他的衣服,從頭到腳,就連頭發絲,都刻上屬于他的標記。
寧也走到島臺這邊時,裴序剛好打完奶泡,混入萃取好的咖啡液,拿鐵的濃香在空氣中彌漫。
島臺在開放式廚房前面,大理石的臺面,上面擺著一份煎好的吐司面包。
裴序將咖啡放到臺面上,與裝著吐司的盤子一起推向寧也的方向。
“先吃一點,墊墊肚子。晚上去奶奶家吃飯。”他說。
寧也點點頭,在島臺前的高腳椅上坐下,拿起盤子上面放著的叉子,叉起一小塊吐司。
應該是提前浸泡過蛋液,又用黃油煎過,面包里滿是濃厚的蛋香和黃油香氣。
很好吃。
咖啡也很醇厚,沒有苦澀味。
裴序在寧也對面坐下,看著他吃早餐,見他胃口挺好的,便放下心來。
能吃能喝能睡,挺好。
一張黑色的銀行卡被放到盤子旁。
寧也吃完吐司面包,正端著馬克杯喝咖啡,看到裴序放到臺面上的銀行卡,眼眸略有不明。
裴序對著寧也投來的目光,說:“密碼是你的生日,你隨便用。”
寧也端著馬克杯的手一僵,喉嚨咕嚕一聲咽下剛喝進口的咖啡,望著裴序問:“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序不解釋太多,他覺得寧也能明白。
寧也確實是能明白,他馬上放下馬克杯,手指按住銀行卡,推回裴序那一邊。
“我自己有錢,不是身無分文。不用你給我。”他低下眸,語氣里帶著點倔,“而且,沒有債主供吃供住還給錢的道理。”
又聽見寧也將“債主”兩個字掛在嘴邊,裴序凝眸,看了寧也幾秒。
他知道,寧也自尊心強,要面子。
只要沒有還上解約費,寧也就會一直記著這筆錢,而“債主”和“欠債人”的身份,也會一直橫隔在他們之間。
思及此,裴序便不多說什么,不強求寧也必須收下這張卡。
寧也倒是主動說:“我這兩天會開始投簡歷找工作,也會聯系一下林喬。”
“林喬?”
“嗯。上回她說,他們公司需要招人,我想問問看,試一試。”
寧也看起來已經有所打算,對于找工作,聯系林喬,都提前想過。
裴序本想說寧也可以先休息一段時間,可想到寧也應該是一直提醒自己身上背著一百五十萬,估計一天都不想停下來休息,他就沒有阻止。
“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林喬那邊的工作應該會適合你,如果能去她那邊工作,也挺好。”
聽裴序這樣說,寧也不知怎得,會有一點兒意外。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被裴序強制推著走,裴序突然松了手,他反而有些不適應。
裴序端起自己的那杯美式,小小抿一口,淡著聲說:“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喜歡攝影。”
“以前總見你拿起手機拍東西,現在想起來,才發現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
寧也想起自己手機里隱藏起來的那個相冊,想起和裴序一起度過的那個春夏秋冬,想起自己偷偷記錄下來的生活碎片,心就跟著窒悶幾分。
他敏感察覺到裴序話里的失落,他不想見裴序這樣。
“不是的,”他騙裴序,“讀了大學才開始感興趣,以前就只是拿著手機亂拍,沒什么喜歡不喜歡。”
是這樣嗎?
裴序想問,但又沒有問。
他得承認,寧也這樣說,他心里確實好受了一點。
就當他自私吧,他想做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寧也的人。
所以,他選擇不問。
兩個人沒有再繼續聊這個話題,默契地喝完自己那杯咖啡,再一起端著杯子和盤子,去廚房清洗。
中午的陽光暖綿綿的,是獨屬于南方冬日的溫暖。
下午的時候,裴序開車,帶著寧也去了裴家老宅。
裴奶奶知道他們兩人今天過來,早早就讓王阿姨準備晚餐。
老宅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裴奶奶見到寧也便一直拉著他的手,坐在沙發上問長問短。
老太太顯然是很高興的,她已經許久沒見裴序和寧也一起進門。
以前兩個孩子還在讀高三的時候,總是一起出門,一起回來,關系十分要好。
真正疼孩子的人,怎么會覺察不出兩個孩子之間的微妙,怎么會不知道他們超越友情親情的關系。
裴奶奶一直選擇不說,也算是一種默認,她只希望孩子過得開心快樂。
那年,寧也和裴序吵架,裴奶奶其實是知道的。
寧也突然說要回去逾市找媽媽,這個理由實在沒辦法拒絕,她心里再舍不得,最后還是遵從寧也的想法,沒有挽留。
寧也走后,裴序一直陷在低氣壓里,好些天不說話。
老太太心疼孫子,勸他,如果想去找寧也,就去逾市看看。
裴序的回答卻是,他再也不想看到寧也。
十八九歲的少年,怨和恨都表現得那樣清晰,那樣鋒利。
不愿表露的傷心和脆弱,全都藏在這些鋒利棱角下。
裴奶奶看裴序這樣,便沒有再勸。
那個夏天倉促結束,隨著蟬鳴消逝,裴序大學開學,離開老宅。
之后裴序每一次回來,老太太都刻意說起寧也的近況,盡管裴序表現得很冷漠,她還是要裝作不經意提起。
她知道,自己的孫子,沒有真正放下寧也。
幾月前的臺風天,裴奶奶也是特意找借口將寧也留下。
她給裴序打電話,明面上是提醒裴序臺風天注意安全,實則是告訴裴序,寧也今天回來了。
本想著將寧也多留兩天,等臺風過去,讓他和裴序見一面。
沒想到當天夜里,裴序就趕了回來。
廚房隱約的爭吵,玻璃杯落地的破碎聲響,裴奶奶都聽得到,她只是裝作不知道。
現在,看著裴序重新和寧也一塊回來,和平友好地坐在一塊,裴奶奶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晚餐結束之后,裴序和寧也多陪了奶奶一會兒,等奶奶要睡覺了,才驅車離開。
回去的路上,寧也回想著今晚奶奶的反應,覺察出什么,猶豫一番后,問正在開車的裴序。
“你……和奶奶說過嗎?”
裴序目視前方,單手握著方向盤,姿態閑散。
聽到寧也突然沒頭沒腦的問題,他眉頭微蹙:“什么?”
寧也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嘴巴,說:“我們的關系。”
裴序:“我們什么關系?是指分手前的戀人還是分手后的前男友?”
“……”寧也閉上嘴巴,不想搭理了。
裴序卻是輕笑了一聲,隨后認真幾分:“我沒和奶奶說過,但是,她應該早就看出來了。”
副駕坐著的寧也轉頭看向開車的裴序,眼眸糾結,欲言又止。
在裴序感知到并投來視線的時候,他又馬上轉回頭,避開彼此目光的接觸。
沒什么,他只是想起了裴序的爸爸。
除了奶奶看出他們之間的關系,裴序的爸爸也看出來了,寧也不知道裴序知不知道。
裴序對寧也的表現略有疑惑,但沒多問,因為他要停車了。
車突然停了,寧也稍作反應,這時候才發覺他們早已偏離去市區地路線。
“下車。”裴序利落解開安全帶,打開駕駛座的車門。
寧也發著懵,在車上多坐了一小會兒,后知后覺解開安全帶。
南市是臨海城市,夜色之下的大海漆黑洶涌,海浪不斷朝沙灘襲來,在寂靜無人的此刻,發出猛烈澎湃的聲響。
帶著冷意的海風拂面而來,鼻尖全是潮濕的咸味。
寧也不知裴序為什么突然帶他來海邊,還是在這樣的深夜時分。
他沒來得及問,就被裴序拽住手拉到海灘邊,涌來的浪潮瞬間覆蓋住他們的鞋面,打濕他們的褲腿。
冰冷的海水讓寧也慌了一瞬,下意識想往后撤,裴序卻拽著他,不讓他走。
“裴序,你干什么——”
話音剛落,寧也的手腕就被裴序松開,后腦被按住,被迫仰起脖子。
屬于裴序的氣息和海浪聲一起,涌進寧也的身體里,占據他所有的思緒,大腦一片空白。
裴序吻得溫柔,唇輕柔吮.吻過寧也的唇瓣,舌尖纏繞的時候,也不似之前幾次般霸道。
寧也聽到自己的心跳,比洶涌的海浪還要響,身體忘記了作出反應,又僵硬又發著軟,幾乎矛盾的,接納這個吻。
裴序一只手按著寧也的后腦勺,另只手按在寧也腰后,吻到呼吸開始發亂的時候,他才緩緩退開。
雙唇分開,鼻尖仍相抵。
他垂著眼皮,看著被親得露出懵然表情的寧也,唇角輕動,露出一個笑。
“你終于回來了。”
還是在這個地方,他們第一次親吻,第一次確認關系的海邊。
他說,你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