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什么快死了?”
“字面意思。”
時離盯著陰間主管那張布滿滄桑的臉,心頭猛然竄起一股怒火,忍不住破口大罵:“死老頭,你在咒誰呢?他明明好端端的,才二十八歲,怎么就快死了?我看你才快死了——不對,我們早就死了……我是說,我看你才快灰飛煙滅了!”
陰間主管并不惱她的謾罵,陰沉沉地回答:“我本來就死了,至于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時離,面無表情地說:“總之你的執念沒有完成,不能回去,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時空再次扭曲,虛無一物的半空里拉開一道半透明的漣漪,老頭透明的身體消失在縫隙里。
“喂,死老頭,你回來啊,你把話給我說清楚!誰快死了?你說什么鬼話呢?”
時離追上去,企圖伸手從那裂縫里將人拽出來。
一股強大的力量驟然爆發,宛如籠罩公寓四周的無形結界,猛然將她彈開一米之外。
時離悶哼一聲,劇痛蔓延,連靈魂都隨之顫栗。
她弓著身子,掙扎著爬起,望向虛空,聲音不自覺放軟,幾近懇求。
“是我說錯話了還不行么?”
“我跟你道歉,你回來,把話說清楚啊……”
可任憑她再怎么請求,公寓里空空蕩蕩,鴉雀無聲,再沒有一絲回應。
時離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潔白而冰冷的墻壁透著一股死寂的冷意,讓她忽然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恐懼。
當鬼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
哪怕最窮困潦倒時,眼看著交不起居住費,隨時可能被丟進熔爐焚毀,她都未曾如此心驚膽顫——
害怕到連透明的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她抱緊胳膊轉了個身,目光落在那扇黑洞洞的大門上,目露迷茫。
這里好空啊。
怎么一個人也沒有?
有人能和她說句話嗎?哪怕只是一句也好……
時離忽然有些想念陳渡了,希望他快點回來,早點出現在她面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公寓的門鎖終于有了一絲響動。
時離一個激靈回過神,迅速飄到門口。
厚重的防盜門被拉開,陳渡蒼白清瘦的面孔出現在門后。
凜冽秋風呼嘯而至,猛然撞上門板,將它砰然合上。
陳渡身形驀地一晃,被門拽得踉蹌半步,急忙伸腳抵住門縫,輕吐一口氣,隨即穩住身形,再次拉開門進來。
他怎么連門都把不住?
時離眨掉眼里的驚恐,飄到陳渡身邊,圍著他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企圖找到他安然無恙的證據。
可她竟然找不到。
短短幾天里,他似乎又瘦了好多,原本結實飽滿的肌肉塊癟了下去,就連西服外套都顯得空空蕩蕩的。
“陳渡,陳渡!”
時離企圖同他講話,可他絲毫聽不到。
她急切地跟著他一路飄進客廳,洗手間,看著他面色如常地疊好衣服、照常洗漱、收拾衛生。
“剛剛那個老頭是胡說八道的對吧?”
“你說話啊!”
“陳渡,你是不是沒錢看病啊,那你還給我燒錢干嘛啊?你就私吞了唄,我能把你怎么樣?”
費盡口舌都是徒勞,陳渡完全聽不到。
窗外是深秋難得的艷陽天,陳渡似乎心情還不錯。
曬著太陽,耐著性子,不急不徐地把家里的每個角落都再次清潔了一遍,冰箱、水槽、櫥柜……所有即將過期的、可能腐壞的東西統統清理掉。
甚至是鋁合窗框、石膏踢腳線、紗窗、油煙機濾網……
他把所有可能生銹、發霉的地方都抹上了防銹劑,地板也抹上了防護油。
這副架勢,就好像……
就好像他要離開一段時間。
很長一段時間。
時離滿臉驚恐地跟著他,無聲乞求他能先去睡一覺。
她有話要問他,好多好多話。
可惜陳渡似乎不打算休息。
他似乎想要在今天做完所有的事。
做完……所有離開之前的準備。
終于,在清掃沙發底下時,陳渡看到了躺在灰塵里的小藥瓶。
他彎腰撿起來,不帶情緒地擦去藥瓶上厚厚的污垢。
對,這個是藥吧?
他找到藥了。
生病了,吃藥就行,吃完藥,病就會好。
時離眼睛一亮,可下一秒,陳渡卻毫不在意地,將那藥瓶扔進了垃圾桶里。
時離驚呼一聲,企圖伸手去撈,卻如水中撈月,徒勞一場空罷了。
她急得在原地打轉,眼睜睜看著陳渡進了臥室。
時離站在原地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跟了進去。
陳渡站在那張奶白色的公主床前,看著床頭盛開的鐵藝玫瑰。
就好像,很猶豫,很舍不得。
但他最終仍是做了決定。
他彎下腰,將床單和被褥全都換下來,塞進一個碩大的黑色垃圾袋里。
緊接著,他拿了個透明塑料床罩,把床墊和床架全都蓋了起來。
這似乎是個艱難的開始。
開了這個頭,后面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陳渡打開衣柜,拿出他所有的衣服,將全部的空間都騰了出來。
包括那一件——
時離只在霖大職工證件照上見他穿過的那件,霧蒙蒙的灰藍色襯衫。
他輕輕扶平領口上的那絲褶皺,沉默片刻,像是在說服自己:“還是不留了,你看到又要哭鼻子。愛哭鬼。”
說完,毫不留情地將那襯衫疊起來,放進了垃圾袋的最上層。
接著是客廳、洗手間。
那些開敗了的、他卻很珍視的玫瑰,凌亂的男士護膚品、毛巾、水杯……所有他用過的東西,全都被一一打包。
黑白色的情侶牙刷,少了黑色的那根,獨留白色牙刷孤零零地站在冰冷臺面上,如同佇立在無人的孤島。
這個暖洋洋、金燦燦的午后,陳渡近乎殘忍的剝離著他存在過的痕跡。
時離滿心惶恐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看著他像是按照某個設定好的程序,走完了接下來的所有流程。
他寫了一封給霖大的辭職信,設置好了明天的定時發送。
他打印了那篇斟詞酌句多日的“論文”,擱在書桌上。
時離只來得及瞟到那個題目——《給你的生存指南》,便又看到陳渡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僅剩的一盒藥。
——那是他昨天為了入睡,服用的安眠藥。
他神色平靜地打開蓋子,將里面的藥片盡數倒了出來,耐著性子數了數。
“夠了。”
陳渡將那些藥片又放回瓶子里,揣進口袋里。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如今已然空無一物的房子里,看著窗外的陽光。
那陽光溫暖又灼目,陳渡偏過頭去,抬手在額前擋了擋。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彎,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忽然對著漆黑的電視機屏幕照了照自己。
倒影里的年輕男人依舊挺拔英俊,良久,他輕輕撥了撥劉海,還算滿意。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也還可以,適合去見你。”
陳渡自言自語著,忽然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身體一顫,踉蹌著半跪在地上,單手支著桌沿。
過了許久之后,他緩緩靠著墻壁站起身,沒什么情緒地說:“放心,不會在這個家里,你這么膽小,會害怕的。”
說完,他不再猶豫,大步往公寓門口走去。
時離緊跟在他身后,明明陽光燙得她很疼,可靈魂深處的恐慌卻如同寒夜中的潮濕濃霧,無聲無息地將她籠罩,冰冷而窒息。
“喂,陳渡,你干嘛去啊?”
陳渡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他的背影消瘦決絕,蒼白的手指握上了門把手。
時離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她即將失去什么。
她即將失去她生命里,唯一的,最珍貴的存在。
“你別走啊,陳渡,我好難受啊,好害怕……”
依舊沒有回應。
時離咬了咬牙。
她貼著陳渡的后背,閉上眼,在門開的瞬間,她顫抖著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不知道為什么,這次陳渡明明沒有睡著,可她卻成功了。
下一刻,伴隨著熟悉的心跳和呼吸而來的,是那陣無法忽視、難以承受的疼痛與眩暈感。
時離疼得哀嚎了幾聲,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門把手,她慢慢蹭著門板坐在地上,痛苦地喘著粗氣。
她沒有陳渡那么高的忍耐力。
上腹部的某個陌生角落仿佛正從內向外緩慢腐爛,又像是腹腔內生滿倒刺,鋒利的棘刺深深嵌入柔軟脆弱的血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難以忽視的錐心劇痛。
時離死死捂著腹部,嗚咽著蜷縮在地上,淚流滿面。
“好疼啊,陳渡,你怎么這么疼啊。”
短短幾分鐘,她幾乎以為自己即將失去意識,可大腦依舊清醒,痛覺神經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折磨她的機會。
直到那疼痛如退潮般離去,時離虛脫地趴在地上,緩了好一陣子才勉強支撐著身子,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
她哆哆嗦嗦地拉開門,翻開那幾個還沒被處理掉的垃圾袋,翻了一層又一層,終于找到了那個白色的小藥瓶。
時離呼出口氣,擰開藥瓶。
“陳渡,你得吃藥,吃了藥就沒這么痛了。”
可她不知道這藥該怎么吃,什么時候吃,吃多少劑量。
瓶身上的英文字母她一個都不認識,何況也沒有用藥說明。
時離不敢冒險,迷茫地捏著瓶子在門口站了會兒,忽然眼睛一亮:“對,我去找那個劉醫生。他肯定知道這藥該怎么吃,他肯定知道怎么救你。”
她拿上鑰匙和陳渡的手機,關上門,照著之前的記憶,打車到了醫院。
白天的醫院比晚上更擁擠,時隔多年,時離已經不記得看病的流程了。
她無措地走到導診服務臺,和值班的護士說,她要找劉醫生。
“劉醫生?我們醫院各個部門有很多姓劉的醫生,您知道他的名字嗎?”
時離搖搖頭,護士面露為難:“那您知道他是哪個科嗎?”
時離依舊搖頭。
她從口袋里拿出那個藥瓶,遞給護士,有些語無倫次:“這個藥……這個藥應該是他給我開的,我想來問問他怎么吃,我忘記了。”
護士接過瓶子,看了一眼,忽然眨了眨眼,又抬頭看了眼“時離”。
時離在她的瞳眸里,看到陳渡那張帥氣又年輕的面孔,以及一些難以掩飾的驚嘆與惋惜。
職業素養很好的護士小姐很快藏好了情緒,把藥瓶還給時離,微笑問她:“……腫瘤科沒有姓劉的醫生,您要不再想想?”
腫瘤科。
時離捏著藥瓶的手指發白,當鬼再多年,這個詞她還是記得的。
對人類的血肉之軀來說,這小小的病灶,不亞于地府的熔爐煉獄。
難怪那么疼啊。
原來老頭沒有撒謊啊。
原來他說的是真的。
陳渡可能,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時離低著頭,哆嗦著搓了搓手心,忽然覺得好冷。
下一瞬,陳渡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著,絞痛著,一點點地下沉。
是陳渡在難過嗎?
還是她在難過?
時離忽然覺得臉頰一涼,她眨了眨眼,疑惑地伸手觸了觸,指尖一片濕冷。
她這只沒有心的鬼,居然在用陳渡的眼睛流淚。
嘈雜紛擾的門診大廳里,周遭人來人往,導診臺一塵不染的亮面瓷磚照出“他”慘白惶恐的臉。
“先生……先生您還好嗎?”
護士關切地問道。
時離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裹緊陳渡身上的衣服,呵了一口氣驅散寒意,勉強扯了扯嘴角:“我沒事,謝謝您。那麻煩您幫忙找一下舒醫生,她叫舒韻,她是陳渡的……她是我姐姐。”
“好的,我幫您查詢一下。”
護士小姐在電腦上輸入查詢,半分鐘后,抬頭說道:“舒醫生還在手術中,大概需要兩三個小時才能結束。等她下了手術臺,我幫您跟她說一聲,您要不在這里等一等。”
“好的。”
時離道了謝,在周圍找了個椅子坐下,周圍人群熙攘,人們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檢查單和病例,倉促而過,白色大理石瓷磚上腳步匆匆,透亮的瓷磚墻面,映不出一張笑臉。
時離恍惚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口窒悶,難以呼吸。
她把臉埋進手心,什么都不敢想。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仿佛只要她不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就不存在。
她馬上就要回去當富婆了,而陳渡也會長命百歲。
陳渡一定會長命百歲。
時離不斷在心底重復著這些話,腦海里卻再一次浮現出那些模糊又零碎的畫面,擁擠得令她頭疼欲裂。
似乎每次來到這個醫院,都會“看到”這些場景,如同卡帶腐化的舊電影,一遍又一遍在她腦海里循環播放——
雪夜,寒風,昏黃路燈,緊緊擁抱的兩個人……
大雨,溫暖臺燈,書桌,潮濕溫熱的吻……
擁擠地鐵,平行天橋,結實有力的手臂,相扣的十指,北霖的春夏秋冬,無數個相依為命的日暮與晨昏……
這些,都是什么呢?
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楚呢?
她仿佛被困在一個無盡的深淵中,四周全是沉沉迷霧,怎么走都走不到盡頭。
好難受……好窒息……
時離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得周遭空氣稀薄,胸腔仿佛被無形的束縛勒緊,讓她難以呼吸。
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緩慢地站起身,費力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走出門診大廳。
一路走到人煙稀少的花園,微涼而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終于給了她一絲喘息的余地。
時離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仰頭曬著溫暖的陽光,努力讓呼吸平穩下來,可腦海里的思緒依舊亂成一團,理不出頭緒。
“……哥哥,你怎么在這里?”
女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嗓音響起,伴隨著輕快的腳步聲,一步步朝這邊靠近。
時離睜開眼,望向聲音來的方向。
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穿著寬寬大大的病號服,個頭不高,扎著高高的馬尾,正滿臉驚喜地同“她”說話,笑起來的時候頰邊還有兩顆酒窩。
“……你叫我?”時離問她。
“是啊,”小姑娘眨巴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走到他身邊,“哥哥,你怎么又回來了?上午的時候不是說你要走了嗎,我還以為之后都見不到你了呢!”
說完,她湊到時離耳邊,像分享秘密般輕聲說道:“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定會做好的。”
“我交代的事?”
“給姐姐讀故事啊,我媽媽說我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出院呢,你教我讀了那么多故事書,認了那么多字,你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會每天都會念給姐姐聽的。不過哥哥,我都忘了問了,你要去哪里啊?要去很久嗎?”
時離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疼痛難忍,她摁著太陽穴,下意識反問:“什么姐姐?你又是誰啊?”
小姑娘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哥,你怎么了?我是夏夏啊,和時姐姐一起住在706病房的夏夏。”
“……706病房……”
心臟又是驟然疼痛,心口似乎悄然裂了個縫。
這次又是誰在難受呢?
是她,還是陳渡呢?
不知道為什么,時離忽然覺得那里或許有她想找的答案,或許有治這頭疼的藥,她看著小女孩,穩住嗓音問道,“哥哥忘記了,你能帶我去嗎?”
“好啊。”
小姑娘并沒有在意“他”的健忘,拉著他的衣角,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帶路。
時離努力穩住步伐跟在她身后,然而雙腿發軟,幾乎跟不上女孩那歡快的步伐。
繞過幾棟樓,坐了人滿為患的電梯,再走過幾條幽深冰冷的走廊,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充斥在鼻尖,小姑娘終于在某個安靜的病房前停下了腳步。
“到啦,哥哥,你走之前要再去看看時姐姐嗎?”
時離站在門外,滿眼茫然地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口往里看。
這間病房朝南,金色的光線從明亮的窗戶外照進來,灑在靠窗的病床上,灑在床頭放著的一大束紅玫瑰上,耀眼而奪目。
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戴著呼吸機,胳膊上掛著吊瓶,離得這么遠很難看清面貌,只知道那人很瘦,在被子里只鼓出小小的薄薄的輪廓。
露在外面的手腕纖細白皙,手腕上綁著的住院手環顯得空空蕩蕩,烏黑的長發柔軟溫順地搭在肩頭。
是個女孩子。
時間悄然地流逝,被子上斑駁光斑漸漸偏移,而她依舊毫無聲息,靜靜地沉睡著,一動不動。
仿佛童話故事里的睡公主。
不知道為什么,時離忽然覺得心口狂跳,無法平息。
矛盾的恐懼與渴望同時從靈魂深處升起,她深吸了一口氣,擰開門把手,走了進去。
溫暖透徹的陽光里,時離遲疑著,一步步走近。
直到女孩子的面容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這女孩子被照顧得可真好啊。
病號服整潔而清新,頭發也整齊通順,乖巧地搭在一邊肩頭,額角不聽話的碎發統統別進一個精致的水晶發卡里。
露在衣領外的面孔小小尖尖的,卻很干凈,白白嫩嫩的,嘴唇也很柔軟,沒有死皮。
模樣算不上多漂亮,頂多清秀,臉頰卻比她記憶里清瘦了許多。
營養液順著針頭淌入她的身體,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密密交織著,像靜靜蟄伏的山脈。
時離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觸了觸女孩子溫熱的臉頰。
那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