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曾在年少時送過寧疏塵一張面具。
含光劍尊寧疏塵,身份高貴、修為高深,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那清冷俊美的面容,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是修真界無數女修、甚至是男修的夢中情人。
那時候折玉和寧疏塵的關系已是任誰都看得出來的親近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寧疏塵對這個徒弟過分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甚至為了他破戒收了斷瑾為第二個弟子;而折玉對寧疏塵雖然還是尊敬的,但似乎也被寧疏塵慣壞了,竟然敢將祁連山雪妖的寒心蓮當零食吃,末了還將啃了一半的寒心蓮送回來裝模作樣當禮物送給師尊,以此躲避雪妖追殺。
折玉偶然看到師尊拒絕第二大仙宗的仙子表白,就送了這么一張面具給師尊。
“師尊既然不堪這些追求者騷擾,不如戴上面具好了,這些人歸根結底是看上了師尊的美色,您看咱們宗主,也是鼎鼎大名的化道境強者,就不曾有師尊您這等苦惱,說白了就是他沒您長得好看!”
清透陽光下,少年一身水青色窄袖練功服,身形矯勁如青竹,精致秀氣的臉蛋上帶著一絲惡趣味,拿著一張夸張俗氣的面具,笑意盈盈地送給寧疏塵。
寧疏塵看著那張面具,目光移到徒弟臉上,當場并沒有說什么,在眾人驚呆了的目光中收下了這張面具。
結果第二天折玉就因左腳踏進明夜閣被送進了狂山秘境,與一眾指望不上的師兄弟狼狽地渡過了二十天,吃草根(解毒)、喝蛇血(隱匿氣息)、在山洞中匍匐前進、滾了一身泥土,才堪堪找到出口,出了秘境。
折玉還以為師尊應該是當天就將面具毀尸滅跡了,結果半個月后,也就是他從秘境中出來后沒幾天(秘境中時間流速不一),師尊就這么戴著這張俗氣的面具,出現在萬宗鳴鼎大會上,以明確且目下無塵的姿態拒絕了所有試圖朝他搭訕的人。
折玉的面具就這么出了名,而在萬宗鳴鼎大會后,那張面具就消失了,所有人、包括折玉都以為這是因為寧疏塵已經向天下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所以不屑嘩眾取寵。
但后來,折玉在師尊書房中的儲物匣中看見了它,除了面具之外,里面還有他送給師尊的半朵寒心蓮、散發著甜香的糖炒栗子、他亂扔的衣服以及……天晴劍。
……折玉沒想到那張面具竟還在。
“——好看嗎?”寧疏塵的表情隱在面具后,語氣也平淡無奇,似乎只是隨意問問。
但無論是佘白還是徐容,都不認為寧疏塵只是隨便問問,因為含光劍尊矜貴清高,從來就不曾關注過修行以外的事,更別說提出這種似乎有些令人羞恥的問題了。
折玉的目光落在那張被保存得嶄新的面具上,看著寧疏塵那雙似乎沒什么感情的銀白眸光,內心深處似乎有一絲觸動。
可也正是這時,他手中的太上忘情劍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鳴劍聲。
折玉于是也忽略了心中那短暫的波動,岔開了話題:“外面有人過來了。”
院門被人輕輕推開,確實有人過來了,卻不是其他人,而是跟著耶特部落另外三人離開后又回來的葉枯。
“外面有一批人正在找我們。”葉枯開口就說出一句令院內四個人都汗毛直豎的話。
折玉的劍更是沒有絲毫猶豫,迅速架在了佘白的脖子上,將那覆蓋著蛇鱗的脖頸逼出一絲碧綠血痕:“看不出來,你膽子還挺大,什么買賣值得你這么賣命?”
“不是我報的信!”佘白立即辯白,豎瞳的眼睛盯著這把連他的蛇鱗也能輕易穿透的無色長劍,碧色的蛇瞳不斷收縮擴張,顯然極為緊張。
折玉的劍沒有移開,只是看向葉枯。
葉枯替佘白說了句話:“確實不是他報的信。找我們的那批人,早就得到了消息,三天前就往這邊趕過來了,他們似乎有一位大祭司,早就預料到了我們的到來。”
“是圣殿的大人!只有圣殿的圣者們才有與上位星辰溝通的能力,能從星辰之光里看到未來,你們是被圣殿的人盯上了!”佘白冷汗涔涔,看向飲茶不語的折玉。
折玉放下茶杯,擱在他手肘斜上方的太上忘情劍自動轉了半圈,避免妨礙折玉的動作,他慢慢抬起頭,被赤紅緞帶掩住的眸子似乎能看透佘白內心:“想不想成為圣者?”
“什么?”佘白沒跟上折玉的思路。
半個時辰后。
輝月森林中,熾陽高懸于天穹,搖曳的樹影之中,漸漸走出了數個“人”。
他們皮膚白皙、身量修長,沒有顯著的動物外形,和折玉等人的外形相差無幾。
但他們的服裝,卻與折玉等人相去甚遠,不是露出胳膊、就是露出大腿。
而那些露出來的地方,無一例外,都有一處顯眼的地方,被黑色、或白色的布條綁住,具有明顯的組織特征。
從樹影中踏出后,這些人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看向最前方的為首之人,皺眉詢問道:“這里有打斗的痕跡,那些人會不會被野獸或者附近的村民帶走了?我們要不要再與赫奇溝通一次,確認方位?”
“還溝通個屁!要我說就不該接下這樁差事!一句不知所謂的預言罷了,哪里比得上近在咫尺的最強星辰?扶桑殿的那些人都快抵達主城了,就咱們還被困在這兒,整整耽誤了三天時間!”一脾氣暴躁的妹子大罵了一句,右眼的黑色眼罩都快蹭掉了,露出眼尾一截赤紅紋路,璀璨至極。
為首之人是個臉頰有著青色刺青的中年男人,名叫格力齊,聞言也皺起了眉頭:“不能再耽擱了,耀星三天前就接近渺月了,就算殺了那個人,大祭司也不一定能再召來一枚耀星那樣強大的星辰,還是搶奪耀星最重要!”
他們這群人,正是耶特及周圍幾個部落所屬圣殿的圣者,因接到主城中央圣殿的任務,放棄了前往主城,先來輝月森林找人。
但越是臨近三天的死期,他們內心越是焦躁。就在他們尋找輝月森林之人時,各個部落中流言四起,說即將抵達渺月星的那顆星辰是這幾十年來難得一見的最強星辰,他們越發覺得,與其期待大祭司承諾的召喚星辰,不如前往主城參與搶奪!
“我們回去。”格力齊做下了決定。
但沒等離開,樹林中忽有風聲四起。
眾人的身形瞬間緊繃,眼神警惕地看向四周,暴躁妹子更是厲聲道:“什么人?”
“回哪里去?不是要去主城嗎?順路帶我們一程如何?”
空中傳來輕笑的聲音,隨即而來便是一柄泛著霞光的無色長劍,眨眼間便將三個人的星辰防御破開,見血方回。
一陣淡淡的蓮香傳來,折玉穿著白衣,眼覆紅緞,自竹林中掠出,握住朝他飛來的太上忘情劍,穩穩站在他們面前。
他用手指沾了沾劍上深藍、粉紅混合的鮮血,微笑道:“看來即便無法使用仙力,我想讓你們忘卻前塵,也還是辦得到的。”
太上忘情劍的劍尖在他手中輕輕晃了晃,似在對折玉的話表示贊同。
格力齊一行人則是捂著手臂滿臉驚疑。
還從未有人能在一照面間破開他們的星辰防御,剛剛那一劍,若是沖著他們的要害去,只怕他們此刻已經身受重傷了!
也正是在這時,寧疏塵從折玉身后走出,與折玉一樣,穿著一身雪白仙衣。
只不過與折玉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沒有覆著緞帶,卻是戴著一面刻成重瓣蓮與鳳鳥纏繞形狀的黃金面具,氣質冷淡疏離。
他右手稍呈抓握之勢,天晴劍便恰好出現在他掌心,被月華之力渡出了一層銀邊。
“借諸位身份一用,到了主城,自會相還。”寧疏塵緩緩抬起天晴劍。
銀色的劍氣在抬定的瞬間激蕩而出,吹起寧疏塵的發絲,似一陣清風拂過。
但這劍氣到了格力齊幾人面前,卻是完全無法抵抗的強大氣浪,將幾人震得后退數步,鞋底都在地上摩擦出了火星。
一時間,幾人的星辰印記都在灼灼發燙,似在共鳴,更似在畏懼。
“你們……是大祭司要找的人!”
格力齊呆滯了一瞬間,看著眼前一覆紅帶、一戴面具的兩個人,眼神頓時清醒!
據大祭司所說,耀星此來,就是為了眼前這兩個人,而他們如果想要瓜分耀星,就要先下手為強,殺掉他們!
可格力齊哪怕發現眼前兩人正是大祭司要找的人,也無法實施抓捕。
大祭司也沒和他們說過,這兩人如此之強啊!
折玉眸光微轉,視線立即落在格力齊身上,尤其在他沒有任何布料遮蓋、唯獨多出一塊刺青的臉頰上停留許久。
看得格力齊都感覺古怪了,折玉這才不緊不慢圍著格力齊踱步道:“嘖,這就不好辦了啊,本來我們是打算裝作普通路人的,誰知這就被你們看穿身份了,你說我們是滅口好呢?還是滅口好呢?”
格力齊被他繞得冷汗都出來了!
折玉忽然停下腳步,看向一直緊緊盯著他動作的暴躁妹子,笑著道:“我能揭開你的眼罩看看嗎?我保證,只看一眼。”
暴躁妹子臉色頓時漲紅:“滾蛋!士可殺,不可辱!”
折玉微微皺眉,佘白頓時悄聲道:“大人,在渺月星,只有親人和生死相隨的伴侶才可以查看對方的星辰印記。”
“哦?那要是被親人和伴侶以外的人看到了呢?”折玉問道,“那人就自殺嗎?”
“你才自殺呢!我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暴躁妹子怒氣沖沖地說。
折玉頓時嫌棄:“什么?那不是坑自己嗎?但凡壽命長一點,這么搞下去,豈不滿天下都是敵人?”
本來就是。這些個遮擋物看起來也不外乎符文靈器之類,總有失效或者損壞的時候,但凡有點追求,想要追求大道,那他們就不可能保證遮擋物不脫落。
如果每一個看到星辰印記的人都要追殺的話,不僅累死別人,還會累死自己。
暴躁妹子聽到折玉的話,僅剩的眸子頓時怒火中燒,如果視線能殺人,只怕折玉已經被千刀萬剮。
知道觀看星辰印記只是有個象征意義上的后果重大后,折玉重新看向暴躁妹子:“看一眼,五條命,換不換?”
格力齊一行人總共是五個。
“士可殺、不可……”暴躁妹子瞪著眼睛剛要堅持,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咳嗽,“其實我和她信仰的同一顆星辰,要不您看我的吧,圖案都是一樣的……”
“蘇勒!”暴躁妹子難以置信地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胞胎妹妹這么沒出息。
“你仔細想想,給他看一眼,咱們還可以找機會殺了他;但如果不給他看,他們就會殺了我們,然后從尸體上看。”蘇勒低聲勸誡。
其實她也覺得圣殿散布的那些關于星辰印記的象征意義過于夸張。
他們這些修行者,是不喜歡暴露自己的星辰印記,但這是因為這相當于暴露自己的功法弱點,讓敵人有機可乘。
但這不代表著非要和看到星辰印記的人死磕。
畢竟不讓別人看星辰印記的初衷是為了避免別人趁火打劫,從而延長修煉壽命,而不是本末倒置,為了星辰印記豁出性命。
事實上,時至今日,渺月星上很少有人像她姐姐一樣對星辰印記如此執著了。
大部分修行者頂多就是對烙下星辰印記的部位稍加遮擋,而不是像圣殿這些“老頑固”一樣,將其作為評判一名修行者對信仰是否純粹、潛力是否巨大的標準。
暴躁妹子啞火了,忿忿不平地看著折玉:“你等著,我將來一定會殺了你!”
折玉一笑,將來他就要回到地球了,對方有本事追到諸天萬界去,否則根本不可能再見到他,于是他很淡定:“歡迎。”
就在他準備揭開暴躁妹子的眼罩時,身旁忽然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來。
寧疏塵不知何時收了天晴劍,很是自然地站到了他身旁:“要看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