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們沒有感情。”
昨天是倫敦未來一個月里最后一個晴天,當晚夜間就開始降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海德公園的楓葉被雨水打落,黃葉落在土地上,潮濕泥濘。
宋湜也這些年習慣了這里的天氣,她沒能在北京看夠的雪,也總算在愛丁堡看了幾次。
回來之前她跟導師郵件聯系,表示自己可以回去上課,導師再度對她表示慰問,隨時歡迎她回來。
宋湜也第二天醒來沒有發燒,她將此歸功于昨晚睡覺前阿姨為她熬的涼茶,雖然入喉苦澀,但她還是在阿姨的監督下乖乖喝完了。
她回國的事情沒有通知祝聽白的司機,打算以后都自己開車去學校,走到車庫,看見停在角落的粉色寶馬,宋湜也還是忍不住頓在原地。
她來倫敦第一年考的駕照,祝聽白那時候很忙,但是在她考駕照的兩個月里幾乎全程陪同,拿到駕照第二天她就去提車了。
祝聽白提前聯系4S店的銷售,給她準備了一個提車驚喜。
她身處異國他鄉的這五年,祝聽白的痕跡能夠融進她生命的每一個縫隙中,盡管她已經強迫自己接受了他出事的事實,仍然不免在這座跟他有關的城市回憶起跟他有關的片段。
甚至是通往學校的路上經過的街區,她記得他們在某處買咖啡,她在某處跟他發火。
祝聽白對她永遠是好脾氣的,容忍她諸多任性蠻橫,在她眾多朋友中也稱得上足夠體貼。
雨絲斜飄進車里,她的面頰因此冰冷,不得不將車窗關上。
曲薇薇撐著一把黑傘,在宋湜也下車的時候準時撐到她頭上。
宋湜也試完婚紗后,曲薇薇就回倫敦了,她是第一個知道祝聽白飛機失事消息的人,為此還跟宋湜也請了一周的假。
她本就瘦削,風吹開灰色風衣的衣擺,在陰郁的雨天,她的面色看上去格外蒼白。
宋湜也關切問道:“你看上去不太好,是有什么事嗎?”
曲薇薇看著她,眼白處紅血絲蔓延開,她問:“祝先生還是沒有消息嗎?”
不止她一個人想知道,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讓宋湜也的心跟隨身形晃了晃。
“再等等吧。”這是她能給出的傷害最小的回答。
宋湜也邁開步子往前走,傘卻沒有及時跟上,雨落到她的額頭上,她回頭,看見曲薇薇還站在原地。
曲薇薇的表情被黑傘的陰影遮蓋得很灰白:“宋小姐,我想從您這里辭職。”
雨水打濕視線,宋湜也像是沒有聽清,錯愕問她:“你說什么?”
曲薇薇沒有再度重復這句話,語氣質問:“宋小姐,為什么祝先生去世了,您能這么無動于衷?”
“又是為什么,要跟祝先生的弟弟一起去試婚紗?祝先生是因為你的電話出事的,您和祝京南之間的關系真的很難不讓人懷疑,您怎么會安心跟這種人在一起?”
她說得尤其篤定,倘若此刻在法庭上,已經要為宋湜也宣判罪名了。
宋湜也不想在這個時節感冒,她兩步回到車邊,把副駕的傘拿出來撐開。
“Vivian,你跟我簽的是生活助理的合同,我希望你不要把個人情感摻雜到工作里。另外,你對我和祝京南的陰謀論純屬污蔑,如果你要把這些謠言傳播出去的話,我們會考慮咨詢律師來處理。”
“至于你所說的辭職,我同意了,有什么問題找我的律師,不需要再跟我聯系。”
宋湜也將話說了個明白,胸間舒暢了不少。
這幾年曲薇薇對祝聽白的想法她不是看不出來,但她既然將生活交托給助理,當然會給予信任。曲薇薇被祝聽白安排到北京盯著她試婚紗已經令她不滿了,她是宋湜也雇的人,憑什么對祝聽白唯命是從?
祝聽白沒有明顯逾矩的行為,曲薇薇的為人她也熟識,知道她懂分寸。
宋湜也阻止不了旁人心動,但她跟祝聽白沒有法律契約效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祝聽白出事,她不難過嗎,難道要因此一病不起才算哀悼,還是她要為著根本沒有契約關系的口頭上的“未婚夫”守住貞節牌坊才算不辜負他們之間多年情誼?
她走上臺階,趴在門口的花崗巖石獅被雨水打濕,方才的慍氣漸漸消了,曲薇薇的話在她腦海中反復回蕩。
宋湜也突然在原地站住了。
這場雨無休無止地下,雨珠連成一串從傘檐滑落下來。
“嘭!”
她被嚇了一跳,尚余心悸地回過神來,看見禮花被雨水打濕落在腳邊,才反應過來是弗朗克給她準備的驚喜。
宋湜也沖著弗朗克無奈地笑了笑。
弗朗克邀請她:“一起去喝杯咖啡?”
宋湜也答應了,弗朗克時不時提起一個話題,能讓她暫時忘掉煩惱的事情。
她在倫敦的生活很輕松也很有趣,倘若不是宋定安突然去世,她應該還會延續這樣的生活許多年,畢竟她今年才二十三歲。
然而在她從不會覺得自己會進入婚姻的這個年紀,她就這么跟從前喜歡過的人結婚了。
婚姻證明簽訂這么多天,宋湜也仍然時常恍惚。
她從前還想過,如果自己真的結婚,要戴一枚怎樣的鉆戒,連鉆石藏品她都選好了。
現在她張開雙手,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仍然沒有一種已婚的真實感。
宋湜也提起一個人:“我跟莉莉婭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她回巴黎了嗎?”
莉莉婭是她來倫敦之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家里經營的是皮革生意,她的家族和弗朗克有多年的交情,從前他們也時常一起聚。
弗朗克撇著唇:“她最近不太好。六年前她父親去世后,她繼承了南法的生意,結果一個月前她父親的私生子突然找上門,家族律師也不站在她這邊,她最近正因為這件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宋湜也很驚訝,她印象里莉莉婭家庭和諧,母父恩愛,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弗朗克卻不以為然,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穩定的婚姻、和諧的家庭,很多時候只是男人為了保證自己的合作誠信度出露的名片而已。”
宋湜也笑不出來,她跟祝京南的婚姻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狀態。
“不過,我不是這樣的人。”弗朗克認真地說。
她撇撇嘴,將杯中的咖啡奶泡攪散了。
弗朗克站起身,說要離開一下,宋湜也放他離開。
服務員來問宋湜也要加什么甜品,她正在挑選,一雙白皙的手出現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
宋湜也回頭,發現是弗朗克,他拿著一小束紫羅蘭捧花送給宋湜也。
宋湜也扶額:“你還真是鍥而不舍。”
弗朗克說:“堅持是一個很好的品質。Evelyn說對嗎?”
她興致缺缺地評價:“花不錯。”
宋湜也托著腮,問正在專注看著她的弗朗克今日來意:“你今天來找我做什么?”
“今年圣誕計劃去哪里玩?我挑了幾個地方,去烏尤尼看鹽湖怎么樣,老規矩,還是叫上Julia。”
往年圣誕他們都有度假計劃,一般是宋湜也、蔡思言和弗朗克,加上他的幾個朋友。
中間有兩年宋湜也是跟祝聽白一起去旅行的,他跟弗朗克從不同時出現在一趟旅程中。
宋湜也說:“還有一個多月才放假,你急什么?”
弗朗克又說:“還可以叫上你丈夫,你應該介紹我們認識。”
“你這樣很容易被當成第三者。”
弗朗克最近新學了一句諺語,逗得宋湜也笑了一下:“身正不怕影子斜。”
提到祝京南,宋湜也才終于又想起來他,他們之間沒有意外情況不會通電話,也基本不發消息,她的手機鈴聲一直響,也不會是因為他。
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她摸不清祝京南現在是在北京還是香港。
他昨天說自己回香港,按照禮尚往來的規矩,她向他報備了行程,他也應該跟她說一聲才對,但顯然他們彼此都沒這個習慣。
弗朗克在跟服務員點甜品,她靠在椅背上,窗外的雨依舊沒有要停的勢頭。
她無聊地刷新了一下IG,看見了錢正遙半個小時前po出來的plog,她和顧知微應該是今天才落地香港。
南島今天也下雨了,她們在中環的一家老字號吃粵菜,桌上三個人的碗筷,錢正遙一個人坐一邊。
另外一邊的白瓷碗邊上放著一塊表,宋湜也記得祝京南有一塊。
看來他回香港了,而且今天沒開會,怪不得沒給她回電話。
“你昨天說我請我吃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弗朗克試圖讓她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他最近努力學了很多成語。
宋湜也撳滅了手機,撥了撥耳后的頭發,很慷慨答道:“你來挑餐廳。”
“你就不怕我挑情侶專屬?”
“那又怎樣?”
弗朗克兩邊的眉峰一并上揚,將巧克力布朗尼推到她面前:“看來你跟你丈夫感情很一般。”
宋湜也不喜歡太甜膩的食物,她從前只吃黑巧,專門用于考試前提神用。
一塊布朗尼送進嘴里,甜得發苦,她放下叉子,說:“我們沒有感情。”
弗朗克一本正經說:“屢見不鮮。”
他說成語的樣子嚴肅中帶了點滑稽,宋湜也總是會被他逗笑,其實她自己成語水平也一般,以前上學的時候學校里的國語課她總是聽得不認真,結果后來去了北京,竟然意外將香港的口音全然丟掉了。
她那個時候覺得北京話真有意思,祝京南滿口京片兒亂飛,她也跟著學。
起初兒化音說得奇怪,祝京南糾正她,她一時間也改不過來。
宋湜也同弗朗克約的晚餐,在格林公園的Langan’s Brasserie,宋湜也記得去年這家餐廳開始翻修,她便再沒有去過。
晚上終于停了雨,去餐廳的路上,宋湜也望著腳下色彩斑斕的燈,停下腳步,說:“我今年圣誕不去度假了。”
她雙手插進口袋中,呼出一口氣:“我很久沒看雪了。”
她每年圣誕都會躲去溫暖的地方,今年卻想留在倫敦,哪怕只是窩在自己的公寓里看一部溫暖的冬日電影也很好。
其實倫敦也不是每一年都會下雪,處在和中國最北端的漠河同一條緯度線上,卻因為北大西洋暖流,冬季的溫度常年維持在零度以上。
印象里只有今年年初倫敦遭遇強降雪,那時候她正在新西蘭度假,從同學們的社交平臺上看到這條消息。
真要問起來,她今年想留在倫敦,好像也沒有特殊的原因。
只是她很久沒看雪了,而她無比期待今年的倫敦會下雪。
第22章 “倫敦下雨了嗎?”
宋湜也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跟著導師一起參加各種學術論壇,她的導師是一位五十七歲的經濟學教授,平時看起來不茍言笑的,時不時說點冷笑話。
宋湜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過這么大的學習量了,導師對她每次參加完學術座談會的報告要求又很高,導致她交報告總是膽戰心驚的。
她的導師最大的優點大概是會提前給手下的學生放假,今年提前三天給她放了圣誕假。
12月15日,宋湜也迎來自己長達44天的圣誕假,唐寧街上掛滿燈串,大紅色的雙層巴士經過一盞盞街燈,路邊的酒館玻璃上凝結霧氣,掛著圣誕老人頭像。
在距離圣誕節還有十天的日子里,整座城市已經被濃厚的圣誕氛圍包裹,南岸的圣誕集市一到晚上人滿為患。
保姆阿姨買了一棵圣誕樹,樹上的掛燈取代了原本沙發邊上的落地燈,綠油油的松柏枝上掛著鈴鐺。
宋湜也剛來倫敦那一年的圣誕,跟祝聽白一起等攝政街亮燈,往后幾年的圣誕,她身邊也始終熱鬧,只有今年冷清。
不少朋友約她去玩,她都拒絕了。
她開始放假,按照慣例也要給保姆阿姨放假,阿姨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回國探親,公寓里只剩下宋湜也一個人。
她總是存在祝聽白還住在她樓上的幻覺,有時候已經走到他門前了,看見關上的門,她才幡然醒悟。
其實她知道祝聽白的房門密碼,只是沒有勇氣打開而已。
曲薇薇從她這里離職后,確實沒有再跟她聯系過,宋湜也之前一直沒時間找生活助理,現在好不容易空下來,卻突然不想找了。
她好像也能適應自己一個人處理很多事情,況且找一個契合的生活助理也是一件很耗費心神的事情,她跟曲薇薇這么多年還是有默契的。
放假第二天,宋湜也一個人窩在公寓里。
蔡思言打電話過來問她今年圣誕的安排,她如實答:“在家。”
“不回國嗎?好不容易放個長假。”
宋湜也想了一下,勾著頭發回道:“我懶得回,你回倫敦怎么樣?”
蔡思言語氣驚喜:“你怎么知道我正有此意!不過主要是阿朗說要過來看看你,所以我跟他一起過來。”
宋湜也目前的圣誕安排是一個人在家里,要這樣過四十多天,對她來說未免太難熬了,蔡思言一通電話簡直是雪中送炭。
她問:“你們什么時候過來,哪里降落,我去接你們。”
鐘煜朗的聲音從那一頭傳過來:“不用!我們計劃給你一個驚喜!”
“萬一我那天不在家呢?”
鐘煜朗笑說:“宋大小姐有很多約會嗎?”
宋湜也亦不辯解:“誰知道呢?”
“沒關系,言言說她知道你家密碼,我們直接到你家。不過別讓我們撞見你艷遇就好。”
蔡思言在電話那頭拍鐘煜朗的肩膀,他這才將手機還給她。
宋湜也在看《愛在黎明破曉之前》,畫面恰好放到男女主在落日余暉中擁吻。電話掛斷之后,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電影索然無味。
她一向是喜歡熱鬧的人,喜歡人群的簇擁,少有一個人長時間獨處的機會。
她赤腳踩在地毯上,到窗邊把半開的窗簾全部拉開,外面的天氣依然陰郁,蒙著一層薄霧,少有幾縷光線能照進屋里,還不如壁爐的火光明亮。
宋湜也突然不知道自己執意留在倫敦的意義是什么。
她從前做事從不尋求意義,只是自己想做了就去做,也很少考慮后果。
只是在這樣一個孤獨的早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在等一場永遠不會降落的雪。
她抱膝坐在窗邊,手機不斷跳出信息,提醒她IG好友更新了動態。
錢正遙和顧知微只在香港待了一周,顧知微主辦的藝術展在紅館順利展開,隨后她們一起去了北京,算算日子,顧知微應該已經回愛爾蘭了。
宋湜也那天其實很想知道,跟她們一起去吃飯的人是不是祝京南,畢竟一塊表不能證明什么。
但一個月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問。
有些問題就跟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樣,問與不問的結果都差不多。
祝京南的助理每周一早上準時將宋氏上周的工作報告整理好發給她,她跟祝京南的聯系大多是她詢問周報上的問題。
祝京南偶爾聯系她,也不過是問問她倫敦天氣怎么樣。
持續一個月的陰雨天,談不上好,但習慣了之后,也算不上有多壞,她總是說還不錯。
今天也是。
祝京南打了個電話過來。
他們不常通電話,宋湜也似乎很難習慣跟他的這種相處方式,但他們之間注定只能這樣,打電話已經夠親近了。
明明從前她可以裝作從不喜歡他一樣纏著他,現在有了婚姻關系,反倒不行了。
祝京南看著電腦上倫敦氣象局預測未來一周的天氣,最好的天氣也只是陰天。
他問:“倫敦下雨了嗎?”
宋湜也嘟囔:“你剛才不是在微信上問過了?”
祝京南逸出一聲笑。
宋湜也算了一下北京時間,他那里應該是下午六點多,太陽已經完全隱匿,不過她這里也看不見太陽。
“心情不好嗎?”
她誠實答:“有點無聊。”
“沒跟朋友出去玩?”
一提到這個,宋湜也就有點懊惱,她不應該拒絕弗朗克的度假提議,那天她裝什么深沉。
“沒有。”
宋湜也抬頭看那棵圣誕樹,坐直了身子,語氣顯得嚴肅:“祝京南,我有個問題問你。”
祝京南像是沒有料到她會這么說,稍頓了頓才說:“你問。”
“之前遙遙和知微姐來香港,你為什么不帶她們去玩?”
宋湜也的行為準則是,與其內耗自己,倒不如把問題留給別人,反正凡事要從別人身上找原因。
一個月前的事情對于忙碌的祝京南來說有點久遠了,他沉默著回憶了一會兒,宋湜也也罕見有耐心地等他回憶。
隨后宋湜也得到了他的回答:“因為那幾天我要開會。”
一模一樣的回答,宋湜也泄了氣。
“所以你一面都不跟她們見?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她們都是成年人,還要我帶去玩?”
宋湜也覺得他們再聊下去可能要吵架了,但她還沒跟祝京南你來我往地吵過架,從前幾次矛盾,也都是她單方面跟他生氣。
她心里有數,祝京南是不會哄人的,他只會等她自己慢慢消化,他的情緒可太穩定了。
宋湜也今天很想給無聊的生活來點調味劑,比如,跟祝京南吵一架。
她在思考怎么打開一個突破口,祝京南卻冷不丁問她:“阿也,你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
“隨便問問。”宋湜也摸了摸鼻子,談話到這里,她連跟他吵架的興趣都沒有了,匆匆掛了電話。
電影接近尾聲,列車停靠,黎明將至。
宋湜也對弗朗克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去看鹽湖而感到驚訝,更驚訝的點在于他們居然能夠在海德公園遇見。
弗朗克在倫敦的房子坐落在富勒姆附近,那里有一座知名的斯坦福橋球場。
從他的住所到海德公園倒也算不上遠。
宋湜也一早起來,發現天氣沒有像預報那樣持續落雨,竟還有那么點要開太陽的意思,便換了一套輕便的運動套裝去海德公園跑步。
今年的冬季嘉年華已經開始了,蛇形湖上天鵝正在棲息。
她從前見過次數最多的天鵝,是在清華園的近春園里。
弗朗克跟幾個朋友在湖畔的草坪上曬太陽,他們身邊還有一輛嬰兒車,應該是他朋友的孩子。
弗朗克先看見她,小跑過來打招呼,他一摘下墨鏡,就露出一雙湖藍色的澄澈眼睛,那雙眼睛戴著淺淺的笑意暴露在陽光下。
宋湜也一直覺得弗朗克跟她所認識的歐洲老錢氣質都不太一樣,他像是從古老的白色莊園里獨立出來的鳥,她跟他一起玩的時候會覺得很自由。
“Evelyn,你的生活太規律了,怪不得不跟我們去玩。”
宋湜也反問:“你不是也沒去?”
弗朗克聳起肩膀,掛落在眉前的卷毛抖了抖,開玩笑說:“倫敦有你,我為什么要去別的地方?”
“我結婚了,不要再說這種讓人誤會的話。”
宋湜也的目光順著弗朗克朝草坪上他的朋友看去,他們向她揮了揮手,弗朗克介紹道:“我的朋友們今天就回巴黎,你晚上有安排嗎,不如我們一起去吃飯?”
反正她一個人也是在外面吃飯,便欣然答應了弗朗克的邀約。
談話間,剛才坐在嬰兒車里的小孩子被母親抱出來,剛剛蹣跚學步的年紀,跌跌撞撞朝他們走過來,撲到宋湜也腿上。
宋湜也笑著把小朋友抱起來,她手上抓著一根磨牙棒,像吮奶一樣咬著。
小朋友臉頰肉嘟嘟的,讓宋湜也忍不住想捏,但她想起以前祝京南告訴她不要捏小嬰兒的臉,會流口水,便止住手。
這是弗朗克表姐的女兒,名字叫Amber,弗朗克晚上跟宋湜也一起吃飯的時候把Amber也帶上了。
餐廳提供嬰兒安全座椅,Amber對櫥窗上掛著的鈴鐺很感興趣,兩條小腿不住地蹬著,她一笑,長了沒幾顆的牙齒就冒出來,白白的像小竹筍。
宋湜也逗逗她,發現她一直朝著窗外看,她便順著小孩的目光朝櫥窗外看。
祝京南站在路燈下,面朝餐廳里,他站在馬路對面,宋湜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23章 “祝京南,我后悔跟你結婚了。”
宋湜也以為自己看錯了,又確認了一眼。
祝京南身上的棕褐色風衣,她見他穿過,這一眼逾越分秒,紅色雙層巴士遮掩視線,他穿越馬路,走到餐廳門口。
他的面孔在人群中很出眾,一眼就將人吸引。
弗朗克在她面前揮了揮手:“在看什么?”
宋湜也來不及回答,扶著額低頭看手機,她沒有吃飯看手機的習慣,于是錯過了很多條蔡思言的消息。
二十分鐘前,蔡思言說他們已經到她家門口了。
至于蔡思言之前所說的驚喜,宋湜也現在才幡然醒悟,這哪里是驚喜,簡直是驚嚇。
侍者將青銅色的餐廳門打開,門沿的鈴鐺晃了晃,惹得Amber又開始笑。
宋湜也抬眸,祝京南走到她面前,咖色圍巾的一角被關門的風吹得揚起,短發利落,眉眼點漆一樣烏黑。
窗外日暮,他肩上的色彩消融進夜色里。
在他們不太愉快地分別一個月后,宋湜也在異國又見到了祝京南,他身上余留風過的痕跡,下了飛機就過來了。
祝京南的視線很快掃過弗朗克和Amber,最后落在宋湜也身上,一絲笑意不留存。
宋湜也站起來,弗朗克雖然不解,但還是跟她一起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后站起來,竟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襯得祝京南在此像是個外人了。
祝京南聲音冷肅:“阿也,介紹一下。”
宋湜也覺得氛圍有點不對勁,硬著頭皮介紹道:“這位是我學弟,我跟你提過的。”
她復又指向祝京南,她還從來沒有向別人介紹過他:“這位是我先生,祝京南。”
弗朗克恍然大悟,伸出一只手:“聽Evelyn提起過你。”
祝京南眼眸中終于有了那么一點愉悅,同弗朗克握手,語氣仍然不咸不淡的:“沒怎么聽阿也說起過您。”
宋湜也皺著眉睨了他一眼。
餐桌上的菜品剛用了一半,看起來他們的飯局還能持續至少半個小時,宋湜也打算在他們打完招呼之后就讓祝京南走。
祝京南卻提議:“介意加個座嗎?”
弗朗克的手仍然同他握著,他從祝京南剛才的話中聽出了他的敵意,兩人交握,彼此指甲泛白:“不介意。”
宋湜也受夠了:“我介意。今晚我跟我的朋友約好了吃飯,你先回去吧。”
弗朗克松開了手,朝祝京南極為友好地笑了一下。
祝京南卻好像沒有聽見,讓侍者來加了一套餐具。
他們坐的是四人桌,祝京南落座,跟宋湜也同一側,三個成年人之間形成一種極為奇怪的氛圍,引得餐廳諸人不由得回頭觀望。
祝京南來到之前,他們尚且可以認為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孩子,現在這樣的關系卻不得不引人遐想。
宋湜也跟祝京南坐得很近,她有時候能碰到他的腕骨,自然而然地看見他左手手腕那塊表。
她能感覺到祝京南生氣了,但他的氣并不來源于情感上,而是出于他們之間的婚姻關系存續的前提下,看見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單獨吃飯,占有欲作祟。
宋湜也現在很想剖析,祝京南說沒有見顧知微是不是在騙她。
如果是,他有什么理由生氣,他在馬路那頭看見她的時候就應該裝作沒看見。
這段婚姻最好的處理方式是彼此都裝瞎!
想到這里,宋湜也切肉的動作都用力起來,刀叉摩擦瓷盤,一塊烤制的蝸牛肉被她切得七零八落。
祝京南只是側目望了她一眼,從她手里拿過刀叉,替她切割餐盤中剩下的食物。
在宋湜也的抵抗下,他幾乎是掰開她的手指,但是旁人看不見力道,只會覺得他們之間親近、曖昧,他們是對恩愛的夫妻。
只有他們能看出彼此較勁。
Amber面朝宋湜也,咿咿呀呀喊出一聲“mommy”。
在座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宋湜也,她看向Amber,發現她兩顆寶石一樣的眼珠確實是水靈靈地盯著自己,小嘴咧開來笑,露出剛冒尖的乳牙。
同樣在看宋湜也的還有祝京南。
他將蝸牛肉切割得很整齊,再度送回她面前,在這樣的詭異時刻,還有心思笑:“宋小姐在國外原來有家世。”
這話涼薄又陰陽,冰錐子一樣戳她的神經。
宋湜也冷笑了一聲:“誰還沒有年少不懂事的時候了。”
弗朗克饒有興致地看著一桌之隔的兩個人,他們面對這樣一個拙劣的謊言玩笑,還能毫無愧怍地對視。
他本來想替宋湜也解釋一下,但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
祝京南沉著眼色點頭,她說的話放回他口中重復咂摸:“年少不懂事。”
她不再與他較勁,看著窗外的交通信號燈變紅又變綠,來往的行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回憶起自己這句話,她年少的時候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就是不懂事。
只不過多年后她才意識到這一點而已。
十分鐘之后,弗朗克站起來打算先行離開,他將Amber抱回嬰兒車上,對準備送他的宋湜也笑道:“Evelyn,現在你又欠我跟Amber一頓飯了。”
剛才他看熱鬧的時候宋湜也就生他氣了。
一場戲要演完才算圓滿,宋湜也計劃在這場戲里當一位專業演員。
她擠出一個平和的笑,看了一眼祝京南,說:“好啊,等下次我先生不在的時候。”
弗朗克揚眉,捉起Amber的小拳頭揮了揮:“Say goodbye to mommy.”
Amber果然又喊了她一聲mommy。
他們走后,宋湜也臉上的笑消失殆盡,聲音冷得不像話:“你滿意了?”
祝京南跟她走出餐廳,這家餐廳離宋湜也家很近,他當時跟蔡思言、鐘煜朗發現她不在家后,另外兩人滯留在她家里,他一個人出來走走。
緣分就是莫名其妙,他不過偶然經過,還真的遇到了宋湜也。
只不過他眼前的場景沒有那么好看了,宋湜也在喂Amber吃飯。
倘若不是Amber身上看不出一點混血的痕跡,他真的會跟餐廳里的人一樣誤會這是他們的孩子。
突然離開溫暖的室內,宋湜也沒能適應寒冷,將圍巾系上。
祝京南的風衣敞開著,里面穿了件深色的羊絨內搭,跟他沉郁的氣質很搭配。
他在宋湜也整理完圍巾之后,捉住她的手塞進自己的風衣口袋中,任憑她怎么動,他就是攥著不放手,指尖相撞,誰都沒有溫度。
她問他,這樣滿意了嗎?
他對上她挑釁的眼眸,街上掛著的星星燈墜入她的眼眸中,她的生氣是顯性的。
祝京南平淡開口:“阿也,你覺得,我會希望自己的妻子,被別的男人的孩子喊媽媽嗎?”
“你不止不希望這樣,你還不希望你的妻子和別的男人一起吃飯,不管這個男人是誰。”宋湜也牙尖嘴利,語意嘲諷,“那是因為你占有欲太強,跟你的妻子是誰沒有關系,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她想這個“妻子”的范圍是有排除項的,而顧知微就是唯一的排除項。
祝京南扯起嘴角,氣聲一笑。
他往前走,宋湜也的手被他攥著,不得不跟著他走。
他們走過一個兩個街區,跟無數旅人擦肩,卻不說一句話。
祝京南單方面握著她,就跟她以前單方面要牽他的手一樣,算不上真正的十指相扣,自然沒什么情意可言。
宋湜也后悔結婚了,她早該料到跟祝京南結婚會是這樣的結果,明知道不會有感情還要胡思亂想,跟任何人結婚都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可以很好地分清合作與愛的界限,只有跟他不行。
走到第三個街區的時候,宋湜也在四季酒店前停下步子。
這座歷史百年的酒店為了圣誕盛裝打扮,悠揚的小提琴聲從樓上的格子窗傳出來。
她說:“祝京南,我后悔跟你結婚了。”
他作為這場契約關系的參與人之一,適時把持著合作的分寸,疏離冰冷:“阿也,我們的合約,沒有違約這一項。”
她想起協議條款,問他:“孩子和誰不能生?和愛的人生不是更好?”
祝京南瞇起眼眸,瞳孔像是水磨開的墨:“你愛他?”
“我愛誰你都管不著。”
他抓著她的手臂,宋湜也與他的距離倏然靠近,他的大掌穿過她敞開的外套,指腹落在她的腰上。
她里面穿了件露后腰的棒球裙裝,當他冰涼的指尖按在她肌膚上的一瞬間,她的呼吸停住了。
他垂頭,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擦著她的唇畔,嘴角噙笑:“阿也,這么不講信用,以后怎么同人談生意?”
宋湜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像是雪突然落進她的脖子里,無所適從亦無從逃離,她竟沒出息地為這一刻癡迷。
路燈下有飄飄搖搖的白絲,分不清是雨還是雪。
對視須臾,他松開握著她的腰的手,冷嘲熱諷的語氣很輕,足以飄進空氣中:“祝聽白對你倒是大方、寬容、放心”
最后六個字,他注視著她的眼睛,慢慢吐出來,最后總結:“我沒有他這樣的好脾氣。”
宋湜也像是失溫一般,聽見祝聽白的名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提他做什么?”
他沒有回答,唇抿成一條直線,拉著她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宋湜也根本沒心思思考,他對這附近的街區為什么會這么熟悉。
她滿腦子都是祝京南提起祝聽白的神態,他的輕蔑、傲慢一覽無遺。
一直走到公寓樓下,他勾起嘴角,眼中全無笑意地開口道:“怎么?從我口中聽見他的名字,玷污你心愛的聽白哥了?”
她仰首:“是。好端端地為什么要提起他?”
祝京南終于松開她的手,她急于將手從他的口袋里抽出來,帶出一個暗藍色的絲絨盒。
盒子摔到地上開了口,里面是一對戒指。
2018年12月19日,倫敦初雪。
第24章 “新婚快樂。”
宋湜也看著雪飄落在戒指盒上。
她所期待的這場雪如約而至,有一種愿望實現的意外,但不該是現在這樣的場景。
祝京南彎腰將戒指盒撿起來,宋湜也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用紙巾將盒子擦干凈,下一個動作是把盒子合上。
不是。
他先后取下兩枚戒指,一枚按進她的右手手心,另外一枚被他攥進手心。
他拉過她的左手,將戒指一寸一寸套進她的無名指中,這枚戒指剛剛還在他的手心待過,排鉆戒環將他的體溫套到她的指根。
宋湜也明白了十指連心是什么意思,她渾身激起一陣酥麻。
戒環的尺寸大小剛剛好,海瑞溫斯頓的情侶對戒Truly,經典的款式最永恒,宋湜也一眼就認出來了,只不過這對戒指的寓意對他們來說太過于冠冕堂皇。
他替她戴上這枚戒指,仿佛他們剛才沒有矛盾,這讓他隱隱透出一種病態的偏執。
宋湜也剛反應過來,想要摘下,聽見他說:“幫我戴上。”
他的冷靜與漠然中間夾雜了那么點少許溫柔,讓宋湜也覺得面前的人和剛才的祝京南不是同一個人。
他們本來應該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又或者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交換戒指,他們會彼此珍重地牽著對方的手戴上戒指,在神父面前許諾無論生老病死永不分離。
但現在,他們在異國夜晚的街區,假裝愛人。
宋湜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動作不受大腦控制,小心翼翼地把指環套進他蒼白的手中。
他的手一直以來蒼白而瘦削,能夠輕易看見皮下青紫的血管。
戒環推進指骨末尾,她如釋重負地松開他的手,得到路過的人一句“Congratulations”的恭喜。
宋湜也笑意訕訕,她覺得冷,指尖都被凍紅,她想上樓了。
一陣風起,吹起她的頭發,祝京南替她攬過,低醇的聲音隨風飄進她耳中:“阿也,新婚快樂。”
宋湜也不得不感嘆,祝京南太能演了,他們之間竟然還能表現得這么恩愛,尤其是在他們剛剛有過矛盾的情況下,他有一種不計前嫌、往事隨風的豁達。
而她也被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感染著揚起唇角,或真情或假意地說:“新婚快樂。”
演戲誰不會,別把自己演進去就好了。
他們并肩走進電梯,宋湜也伸出手端詳手上這枚戒指,她喜歡戴首飾,但很少戴戒指,總覺得套個指環在手上不方便,現在也是,她沒能適應手上有一枚戒指。
老式的梯廂慢慢上升,宋湜也看了一眼祝京南,他的面容被屋外飄雪染白許多,方才的繾綣蕩然無存,恢復冷淡的神色。
視線下移,宋湜也注意到了他的腕表,跟錢正遙的plog里出現的那只表一模一樣,深藍色的表盤,機械走針精確。
倫敦進入冬令時,他表上指針指向的是東八區的時間。
宋湜也問他:“知微姐和遙遙到香港,你跟她們一起吃了頓飯?”
這是她第三次問類似的問題。
祝京南側目看她,收回視線:“沒有。”
“哦。我在遙遙發的照片里看見了你的表。”
這話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阿也,這塊表不止我一個人有。”他絲毫不心虛,“我也沒必要騙你三次。”
他記得宋湜也每一次提問,她總是裝作無所謂地提起來,心里卻明顯記掛著什么。
宋湜也大方地為自己解釋:“我問你三次,是因為我不信任你。”
他沒什么明顯反應:“信任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這在我們之間還挺難的,反正你也不信任我。”
電梯到達宋湜也所在的樓層,她先一步走出去,祝京南慢悠悠踱步出去。
宋湜也想到屋里有人,就不貿然開門,她輕叩了三下門板,站在原地乖乖等著。
祝京南走到她身邊,再度攬上她的腰,這次他的掌心和她的肌膚隔了一層衣物,但剛才他的指紋仿佛烙印在她的腰側,讓她不由得一激靈。
他低眉,朝她耳畔輕輕吹氣,眼中戲謔:“我還不夠相信你?你說那是你的孩子,我就真信了。”
“你還挺單純的。”宋湜也的耳朵一熱,隨口嗆他一句,急于從他的掌心掙脫出來,“等下他們看到了不好。”
“不好在哪里?”
話音落下,蔡思言把門打開。
“這不是你家嗎,你怎么還敲”她應該沒想到他們倆會一起回來,吐槽的話說了一半,看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地站在一起,尷尬地扯起嘴角,“你們真夫妻啊,蠻親密的。”
宋湜也趁亂把祝京南的手撥開,搶先鉆進房里。
蔡思言在倫敦的時候經常到她家里玩,宋湜也自然地把廚房使用權開放給她,鐘煜朗在里面洗菜,他們還沒吃晚飯。
蔡思言說:“我們過來之前問候了曾管家,她非讓我們給你帶青菜!那么一大捧!我跟阿朗打算吃火鍋,你們吃過沒?”
宋湜也答:“吃過了。”
蔡思言便瞇起眼睛,戳了戳她的肩膀,悄聲說:“你們怎么回事呀?他說出去走走,你們怎么就一起回來了,街上碰到了?咁有緣分?(這么有緣分啊?)”
宋湜也的臉更加紅了,拍她一掌,把她拉到自己房間里,順便把房門也鎖了。
她質問道:“你們怎么把他帶來了?”
蔡思言很無辜:“什么叫我們把他帶來了?他這么大的人,要是不愿意,我們還能五花大綁逼他過來?”
“他自己要過來的?”
蔡思言曖昧地點點頭:“當然了,人家可是主動提議要來看看阿也呢。”
“我知道他為什么過來。”宋湜也冷冷地說。
祝京南過來的意圖很好猜,跟兩年前一樣,他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倫敦。
蔡思言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懶得解釋,問她:“你跟阿朗過來,小卷毛知道嗎?”
“我跟阿朗關他什么事?再說,我跟小卷毛已經和平分手了。”蔡思言大言不慚。
“這么快!”
宋湜也捂嘴驚嘆,蔡思言自然而然看見她手上的戒指,拉著她的手嘖嘖稱贊:“不是合約結婚嗎,這么快連對戒都戴上了,到底誰說不愛啊?”
宋湜也把手抽回來:“講你的事情,不要扯開話題!”
蔡思言兩手一攤:“被我老爸發現了,他不讓,說小卷毛是窮小子。然后我就模仿TVB里跟老爸講啊,爹地啊,他才不是什么窮小子。”
宋湜也聽她繪聲繪色地講,樂不可支:“然后呢?”
蔡思言的神情耷拉下來:“老爸說要停我的卡!”
宋湜也又捂嘴:“這么嚴重!”
蔡思言將她的手拍下來:“不許秀你的情侶對戒!”
鐘煜朗敲響宋湜也的房門:“言言,阿也,吃飯。”
蔡思言立刻從床上起來:“我都要餓死了,你出去陪我吃一點吧?”
“我不去。我看見祝京南想發火。”
房門打開,鐘煜朗探出一個腦袋:“阿也,不嘗一下我的手藝嗎?人生僅此一次。”
宋湜也抓了抓頭發,想著反正總要跟祝京南見面的,躲也躲不過,她還是出去盡一盡地主之誼,畢竟剛才吃飯的時候光顧著跟祝京南賭氣,她沒吃飽。
鐘煜朗穿著圍裙給他們放碗筷,顯得特別賢惠,宋湜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托著腮問:“阿朗,你什么時候學會下廚的?”
鐘煜朗說得煞有介事,將筷子遞進蔡思言手里:“俗語講得好,要捉住個女嘅心,先要捉住個女個胃。(俗話說得好,想要抓住一個女人的心,先要抓住一個女人的胃。)”
宋湜也便興致勃勃地看了蔡思言一眼,故意問道:“你想抓住哪個女人的心?”
鐘煜朗神秘兮兮地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再看蔡思言,她全程盯著沸騰的火鍋,像是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全程無動于衷。
她跟祝京南坐一邊,蔡思言和鐘煜朗坐一邊,竟真有那么點情侶局的意思。
她決定暫時將不愉快拋諸腦后,今天對她來說是個很幸福的日子,期待已久的雪落下,跟三兩好友在家里吃火鍋,她不打算讓別的情緒占據她的大腦太久。
宋湜也一直是這樣的人,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過她還挺驚訝的,祝京南竟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跟她的朋友相處得如此和諧。
飯吃到一半,鐘煜朗開了一瓶紅酒,據他介紹又是從他老爸的酒莊里偷出來的,他這次過來帶了兩瓶,另外一瓶送給宋湜也。
宋湜也欣然接受,自然想到酒莊繼承人弗朗克,絲毫不在意祝京南也在現場:“我有個學弟在巴黎有個酒莊,你們在倫敦玩幾天,要是時間充裕,我帶你們去酒莊。”
蔡思言問:“弗朗克嗎?”
她點點頭,聽見祝京南說:“你孩子的父親?”
他語氣里那點要死不活的痞勁當真一點沒變。
宋湜也咬牙切齒回應:“對啊,你去嗎?”
祝京南勾唇冷笑:“為什么不去?”
她別過頭:“我偏不讓你去。”
另一邊的鐘煜朗跟蔡思言耳語:“真讓我說中了?京南哥撞上阿也艷遇了?”
蔡思言對弗朗克有所了解,看到他們這樣針尖對麥芒,覺得鐘煜朗的猜測不無道理。
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很需要一個人出面調解,鐘煜朗身先士卒:“阿也,我們在倫敦玩幾天就走了。”
宋湜也皺起小臉,語氣卻一點都不客氣:“太可惜了,本來可以讓你們見一見我孩子的父親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話是對祝京南說的,他伸手覆上她的腰,笑意淺淺:“沒關系,我可以在倫敦待得久一點。”
第25章 我沒有祝聽白對你那么大方。
宋湜也腰部的肌膚很敏感,被祝京南的手一攬,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用筷子戳著碗里的青菜,計劃著踩他一腳,但是被他預判后躲開了。
宋湜也連續兩次吃癟,她生氣了,但現在餐桌上氣氛和諧,她無計可施。
晚餐結束后,幾個人在沙發邊打牌,一直到十一點多,蔡思言有點困了。以前她每次來宋湜也家都是跟宋湜也睡一張床,今天宋湜也也是這么計劃的,她的公寓只做了兩室,有一個房間是阿姨的。
書房有一張行軍床,祝京南和鐘煜朗可以選擇誰睡沙發。
但鐘煜朗拒絕了她的提議:“剛好邊上有家四季,我和言言去酒店住,明天我們去玩,不來找你了。”
宋湜也想,這樣也行,但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鐘煜朗說去住酒店的人只有他和蔡思言。
她不由得看向祝京南,眼神暗示他也去住酒店。
祝京南并不看她,出完手里最后一張牌,成為當天的最后一場牌局的贏家。
她只能直接問:“你住哪里?”
他懶懶地撩起眼皮:“你說呢?”
蔡思言催促鐘煜朗趕緊跟她走,好給這對新婚夫婦留二人世界。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太聰明了,沒有旁人的打擾,他們也不用覺得睡一張床上不好意思。
但是剛才在餐桌上,蔡思言喝得有點醉了,加上困倦,踉踉蹌蹌地扶著鐘煜朗的手臂站起來。
宋湜也送他們到門口,囑咐鐘煜朗:“阿朗,你照顧好她啊。”
鐘煜朗比了個OK的手勢給她,扶著蔡思言進電梯。
宋湜也對鐘煜朗還是很放心的,他們之間多年交情,而且鐘煜朗也不是會亂來的人,這么多年過來有不少人追過他,他依舊孑然一身。
這位自稱“婦女之友”的大少爺,純愛得連除了蔡思言之外的女生的手都沒牽過。
但宋湜也看不太清楚,他好像總是在等蔡思言分手,但是蔡思言每次分手之后,他也沒有要跟她再進一步的意思。
四季酒店距離宋湜也的公寓一街之隔,蔡思言尚能走穩,過了馬路就不讓鐘煜朗扶著了。
站在酒店前面,她頓住腳,瞇著眼睛問:“我是不是很聰明?”
鐘煜朗手上挎著她的包,笑著點頭:“是。”
“哪里聰明?”
他答:“哪里都聰明。”
蔡思言很滿意這個答案,重新挎上他的手臂往大堂走。其實他們根本沒有開好房間,住酒店只是臨時起意而已,兩人默契地想到一塊兒去了。
他讓蔡思言坐到大堂的沙發上等著,他去辦入住手續。
挑高懸掛下來的水晶燈光線眩目,蔡思言將眼睛閉上,過了一會兒又睜開,鐘煜朗已經把手續辦好了,朝她走過來。
她對他的印象永遠停留在亞熱帶海灣,他總是穿著花襯衫、沙灘褲,半長的頭發梳成背頭,戴細鉆耳釘,他對誰都一樣笑,又長又深的歐式雙眼皮下瞳孔里也總是映著港島的白沙灘和棕櫚樹。
他的手臂上有一串紋身,是十八歲的時候去紋的,那一年夏天她回國,驚喜地發現他手臂上多了一串拉丁文,問他什么意思,他不告訴她。
今天晚上,在這個寒冷的國度,一身亮黑色短款羽絨服遮住他的線條,將他的氣質從盛夏抽離,一秒遁入冬日肅冷中,讓她覺得有點陌生。
鐘煜朗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搭上去,借力站起來。
他把她的房卡遞給她:“我喺你隔籬房,驚記得Call我。(我在你隔壁房間,害怕記得Call我。)”
蔡思言輕拍他腦袋:“我系呢度比你熟!(我對這里比你熟!)”
他揚揚眉,表示贊同:“唔怪之得喺呢度揾咗好幾多男友。(怪不得在這里找了好幾任男友。)”
這兩句話之間并不存在強烈的邏輯關系,蔡思言啞然無聲。
鐘煜朗低頭便看見她因為酒精和困倦而泛紅的眼睛,不著力地將她推進電梯里:“早點洗澡睡覺。”
蔡思言聽他說這話,才想起來他們的行李還放在宋湜也家。
鐘煜朗不確定問:“我回去拿?”
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這個做法不靠譜,萬一撞破新婚夫婦好事就不好了,好在酒店里基本的洗護用品都是她用慣的牌子,一個晚上不護膚也沒什么。
兩人同時站在房門前,蔡思言刷卡,手腕用力,將門打開后,突然看向鐘煜朗,說道:“阿朗,晚安。”
鐘煜朗松開了握著的門把手,朝她走了一步,蔡思言便也松了手上力道,直愣愣地盯著他。
但他后退一步,笑了笑:“晚安,言言。”-
宋湜也晚上也喝了點酒,她這幾年在倫敦,喝酒不過晚上的消遣,于是將酒量也提高了,僅僅一杯紅酒,只能令她微醺而已。
她送走蔡思言和鐘煜朗之后,將大門關上,她靠在門板上,與祝京南之間不過一步距離。
祝京南身上的外套脫了,扔在沙發上,修身的羊絨衫將他的肌肉線條襯得很突出,衣領剛好蓋到喉結的位置。
宋湜也伸出手,撥開他,說:“我先去洗個澡,你自便。”
祝京南為她讓出一條道。
她經過客廳,看見了蔡思言和鐘煜朗的箱子,猛地回頭:“要不要給他們送過去?”
“他們要是需要會自己回來拿。”
“萬一他們覺得不方便呢?”
祝京南雙手抱臂,歪頭笑看她:“為什么不方便?”
他比那棵圣誕樹要高,圣誕樹上燈串的盈盈亮光點綴在他身后,視線越過他,窗外那場雪越下越大了,伴隨著壁爐里火焰劈里啪啦的聲音,這樣的夜晚很寒冷,也很溫暖。
宋湜也不同他掰扯:“沒什么不方便,你今天睡書房還是沙發二選一,我要去洗澡了。”
她忿忿地將腳下的拖鞋踢掉,踏過地毯,踩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
宋湜也不喜歡穿拖鞋,她有赤腳踩在地上的習慣,盡管地上涼,她依然不管不顧地赤腳,因此每次來月經的時候小腹會因為著涼隱隱作痛。
打開花灑,熱騰騰的水汽頓時彌漫磨砂玻璃,她仰起頭,任憑熱水流過她的頭發。
水流從她的額頭滑落至鼻梁,水滴沿著翹挺的鼻尖落在唇上,濕潤了她干澀的唇。
她的視線被水蒸氣模糊,但手上的鉆戒依然閃爍,再度吸引她的目光。
她試圖摘下來,但盡管有水的潤澤,戴上去還是比摘下來容易多了。
宋湜也放棄了,腦海中開始翻涌幾個小時之前,她是如何隔著玻璃、馬路、人群認出了祝京南,她那時是有那么點開心的,甚至因為弗朗克在場而竊喜。
但后來她意識到沒什么好竊喜的,祝京南當然會生氣,但他不會吃醋。
他給她戴戒指的時候,她沒敢看他,她總覺得這個場景過于虔誠,不適合他們之間的關系。
祝京南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宋湜也出來的時候,他恰好將電話掛斷。
室內要溫暖得多,她照舊穿著單薄的吊帶低胸睡裙,她坐到沙發上,祝京南便站起來。
現在遠沒有到宋湜也睡覺的生物鐘,她打算當祝京南不存在自己看一部電影。
《愛在黎明破曉前》看完了,她打算看三部曲的下一部《愛在日落黃昏時》。
祝京南將自己的行李箱打開,從里面取出一條折疊整齊的咖色圍巾給她:“秦阿姨給你織的。”
宋湜也覺得有點眼熟,自然而然看到他垂落在沙發靠背上的圍巾,一模一樣。
她沒有接,反而問道:“確定是給我的?”
祝京南不僅點頭,還將圍巾抖開,幾步走到她面前,把圍巾圍在她脖子上。
她伸手去扯,他按住她的手:“怎么像貓似的,穿件衣服就亂動?”
“你養貓了?”
“姥姥姥爺家的,你見過。”
宋湜也是有那么一點印象了,一只銀漸層,她那年去天津的時候,小貓剛被帶到姥姥姥爺家,蜷縮在手掌里小小的一只,姥姥給她取名北北。
可惜她只去了一次天津,不知道北北現在長多大了。
宋湜也屈腿,整個人坐到沙發上,問他:“姥姥姥爺身體還好嗎?”
“都挺好的。”
她的注意力重新放到圍巾上,埋怨道:“我不要跟你戴一樣的圍巾。”
“這是秦阿姨的心意。”
她把圍巾揣進懷里:“那你別戴了。”
祝京南失笑:“你不舍得辜負她的心意,就讓我辜負?”
宋湜也瞪了他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們結婚了?”
說到這里,她一時情急站了起來,卻不小心踩到睡裙,腳底一滑。
幸而祝京南向前一步,她撲進他懷里,不至于摔一跤。
宋湜也臉一熱,披上圍巾,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質問他:“你把聽白哥的事情告訴秦阿姨了?她會受不了的!”
他蹙眉,示意她冷靜一點:“沒有。圍巾是她之前就織好的。”
宋湜也冷哼:“那你怎么知道這條是給你的,不是給聽白哥的?”
“阿也。”他的聲音和雪落聲一起落進她耳中,“你好像不記得,是你先提出的忠誠。”
“我也說過,我沒有祝聽白對你那么大方。”他的語氣依然很溫和,但宋湜也從他壓低的眉眼中能看出來,他生氣了。
又是祝聽白,又是弗朗克,他當然會生氣,宋湜也真想讓他收收不公平的占有欲。
她不過嘴上說說,他呢?他整顆心都在別人那里,她說什么了?
注意到他拉著自己的手臂,宋湜也用力掙脫開,向后退了一步,眼眶不免有點紅:“你忠誠嗎?如果不,憑什么要求我忠誠?”
第26章 這樣也不信的話,阿也,我該怎么做呢?
宋湜也抬起頭,渾身的肌肉緊繃著,一字一頓說得清晰:“祝京南,我們是合約婚姻。除了協議上的條款,在情感上我沒有要求過你什么,也請你不要對我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限制,我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你管不著!”
“當然,作為合作伙伴,我可以保證說到做到,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對你的要求也僅此而已。”
祝京南等她說完,壁爐的火光照映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的氣憤無處遁逃。
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而過,最后落在她的眼中,他依然保持著雙手抱臂的姿勢,她的情緒好像永遠無法感染到他身上。
祝京南只是問她:“你覺得我們是這樣的關系?”
她冷笑:“合約規定我們是這樣的關系。”
“那你的想法呢?”
宋湜也皺起眉,對他的提問感到荒謬,他們合約結婚,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你是需要我把話說得更清楚更難堪嗎?”宋湜也也冷靜下來,將問題的癥結掰開,“你這次準備什么時候去愛爾蘭?”
同樣的場景兩年前就上演過,宋湜也有時候會想,她腦子里是不是有哪根筋搭錯了,明明一而再再而三確認過他不會喜歡她,硬是要湊到他面前去看他的冷臉,裝什么勇敢。
她在首都機場一直等到廣播催促她登機,都沒能等到祝京南,竟然還會天真地覺得,他在三年后跨越整個歐亞大陸是為了見她。
兩年前的夏天,她甚至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祝京南來倫敦的消息。
那時候她放暑假,跟祝聽白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去希臘度假,準備曬一身漂亮的小麥色。
結果在到達希臘的第一天,她就看見在倫敦的同學發了一張晚宴的合照,祝京南并不處于照片中心,她還是第一眼就看見他了。
他坐在桌邊,低頭看手機,手機屏幕的熒光和晚宴餐桌的燭火勾勒他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清冷淡然。
宋湜也不知道,她在倫敦的這些同學里,原來也有人跟祝京南是舊相識。
她立即發消息向那個同學確認,她總覺得時間會模糊人的記憶,萬一是她認錯了。
那位同學告訴她,照片里的人確實是祝京南,他只在倫敦待了一天,明天就要走了。
于是宋湜也臨時跟朋友們告別,一個人坐上回倫敦的飛機,她那時候沒有別的想法,只是突然想見他一面。
但是飛機降落希思羅機場的瞬間,一向無所畏懼的她竟然心生膽怯。
他們在海德公園外的咖啡廳見了一面,她特地向旁人打聽他的行程,驚喜地發現他就在她的住所附近。
宋湜也甚至還記得她那天穿了什么,在希臘曬日光浴的碎花吊帶裙都沒來得及換下。
可惜那天倫敦下雨,衣服上的太陽花都沒有那么鮮艷了。
她到了以后,替她牽線的同學同她打了聲招呼,先行離開,祝京南的反應,顯然不知道她會來跟他見面。
宋湜也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看見他身邊有一個行李箱,她試圖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一些,但很顯然中間的三年不是擺設,連她都有所生疏。
“你今天就回國了嗎?”
祝京南點頭,他說:“不是在外面玩嗎?”
她不自在地將頭發挽到耳后,抿了一口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澀沖擊深入她的喉嚨。
宋湜也這樣解釋:“臨時有點事,所以回來了。”
祝京南仍然點頭,他們之間好像沒什么可聊的。
宋湜也沒話找話:“你怎么突然來倫敦了?”
她那時候眼中是有希冀的,她還希望有那么一丁點的概率,他長途跋涉是為了來看看她。
祝京南彎了彎唇角,用她的答案敷衍:“臨時有點事。”
要說失落,好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那時甚至沒有想到,他的身體居然可以坐長途飛機了。
“嗯你幾點的飛機?”
祝京南看了一眼時間,他準備走了:“還有兩個小時起飛。”
他約的司機將車停在咖啡廳外面,宋湜也看到了,便釋然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一路平安。”
她從希臘到倫敦,坐了四個小時的飛機,兩人連十分鐘的天都聊不上。
他們在咖啡廳外分別。
宋湜也不想再復述,她是如何又從別人那里得知,祝京南沒有回北京。
他那天的飛機是去愛爾蘭的,經過倫敦,也許僅僅是轉機。
飛機降落在都柏林,他作為觀眾,出現在顧知微在梅瑞恩廣場舉辦的一場藝術展會上。
從這張照片開始,宋湜也給祝京南宣判死刑,她可以接受他不喜歡自己,但至少他們朝夕相處了兩年,應該會有一點朋友情誼,他不送她,還欺騙她。
宋湜也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不了解祝京南,她對他的期待完全歸咎于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祝京南根本就不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那樣一顆心熱烈跳動了將近五年的時間,終于歸于心死。
往后兩年,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一面,她自動屏蔽了祝京南的好友,將他所有的社交帳號從自己的生活中抽離。
她讀書、學習,認識更多朋友,還談了段戀愛。
不過那段戀愛維持了六個月之后,學長要回國工作,她和對方和平分手。
宋湜也對于這段婚姻的態度始終很鮮明,他們彼此做好分內的事情,熬過三年就可以了,一直攪動她情感的人是祝京南,是他得寸進尺、既要又要。
她倒是想知道,他這次計劃什么時候去愛爾蘭。
她問得干脆,但祝京南沒懂。
他朝著她走了一步,偏了偏頭,手指虛攏上她的手腕:“誰跟你說我要去愛爾蘭?”
宋湜也推了他一把,雙手抱胸,反正她有的是時間,既然說了,就全部說清楚:“兩年前不就是嗎?你從北京到愛爾蘭,中途在倫敦轉機。可能您貴人多忘事,早就忘了我們還見過一面,你還騙我說你要回國,結果當天就去了愛爾蘭看知微姐的展會,演都不演了。”
幾句話拼拼湊湊成當年的記憶,祝京南想起來了。
他那天是要回北京的,但愛爾蘭傳來消息,他臨時改變行程去了一趟。
面對宋湜也氣憤委屈的神情,他逸出笑來,將事情同她解釋清楚。
她說:“誰要信你?”
“是不是需要我把機票信息翻出來,才能證明我的清白?”他說著,彎腰從茶幾上拿起自己的手機,就要撥電話給助理,“時間有點久了,不過要找,倒也不是不行。”
宋湜也坐到沙發上,她睨了一眼祝京南,他認真翻手機,好像真的要給她找證據一樣。
可是有沒有證據,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如果是當時,他這樣耐心地跟她解釋,她大概還有心軟的可能。
他真的給助理打電話了。
靜默的兩分鐘里,電影的中主角的臺詞越發清晰。
男女主走在長滿爬山虎的小道上,墻圮斑駁。
女主說:“I still have lots of dreams, but they’re not in regard to my love life.”
祝京南把手機給轉了個方向,遞到宋湜也面前,上面的航班信息精確到訂機票的分秒。
宋湜也匆匆瞥了一眼,冷哼道:“那我錯怪你了。”
他拉著她的手,將人從沙發上拎起來,手臂向內收,輕松地將她攏進自己懷中。
宋湜也為這樣突然的動作有一瞬間的慌亂,他的手指卻不緊不慢地穿過她的發間,低聲問:“這樣也不信的話,阿也,我該怎么做呢?”
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她身上的沐浴露甜花香和他的苦橘氣息足以交織,仿佛戀人纏吻,她抬首便能吻到他的唇,這令她的心里躁動不安。
可他眼中清明,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倒顯得她才是那個圖謀不軌的人。
宋湜也別開頭:“我信了,放開我。”
她要掙扎,腰部被他牢牢鎖住,他的氣息噴灑在她耳畔:“別動。”
宋湜也是那種,不讓她動她偏要反著來的人,但這一招在祝京南面前也沒用了,她再想脫離,他可能會吻她。
“阿也能不能告訴我,你在介懷什么?”
他這樣的語氣,像是小時候上學會遇到的循循善誘的老師,但很顯然,祝京南沒有留多少寬和的余地,沒有得到答案,他不會放開她。
宋湜也并不畏懼承認每一段動心,她的喜歡大方而熱烈,能給誰是誰的榮幸,辜負的人才有罪。
她的肌膚貼著他的,彼此交換體溫,她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喜歡知微姐,我很早就知道了。”宋湜也看著他,說得尤為認真,“由于我們是合約聯姻,所以我對你的情感沒有要求,也就是說,我不會干涉你繼續喜歡她”
祝京南皺起眉:“我”
“不許打斷我!”她抬手捂住他的嘴,瞪他一眼,繼續說,“因此,我的要求是,你也別干涉我。
以前知道你有喜歡的人還追你,算我堅持不懈,但之后不會了。
三年之后我們就沒有關系了,你還要跟誰在一起我也管不著,但婚姻存續階段,不行。”
她手心的香氣侵略進他的鼻腔中,甜絲絲的梔子味道。
他在她要將手移開之前捉住,輕柔地捏著她的指骨,問她:“說完了?”
她沒好氣地點頭。
祝京南看著她水靈靈的眼睛,認真說:“我沒喜歡過顧知微。”
他輕而易舉地將她的邏輯串起來:“我兩年前去愛爾蘭,也不是為了見她。”
他語氣誠懇,讓宋湜也失去了質疑的機會。
宋湜也愣了愣,望著他的眼睛有些出神。
他不喜歡顧知微?宋湜也煩躁起來,她現在反倒希望他喜歡別人呢。
她六年前就知道祝京南喜歡顧知微,這樣的設定在她腦海中整整待了六年,現在他突然告訴她,是假的,這會讓她從前的暗自較勁顯得很愚蠢。
況且,如果他心里有別人,宋湜也還能為從前他不喜歡自己開脫,現在好了,他就是不喜歡她,不管喜不喜歡別人,在她亦步亦趨跟著他的那些歲月里,他對她毫無想法。
她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著,最終只能說:“我知道了。”
她的反應表現得很平淡,倒也在祝京南的預想之內,她對待情感向來灑脫,對于這個真相,也早就持可有可無的態度了。
他挑眉:“就這樣?”
她避開他的眼睛,點點頭說:“就這樣。感謝你對我這么坦誠。不過我關注的重點不在于你喜歡誰或心里有誰,僅僅在于我們的婚姻關系。”
這是她今天晚上第三次強調這件事,宋湜也也拿不準,她到底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按照她對祝京南的了解,維持清白的合作關系,他做到的容易程度比她高多了。
祝京南終于肯放開她了,她緊繃的肌肉總算有機會放松下來。
他去洗澡,宋湜也去書房看了看那張行軍床,她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下怎么把這張床展開,這還是年前為了準備在她家開party買的。
等她終于將床拉開,意識到家里好像沒有多余的床墊,她也不會鋪床。
她進儲物間找了一圈,終于在箱子里找到一床床墊,她費力將床墊和被子抱出來,余光看見祝京南站在衛生間門口。
他一手撐著墻,一手緊緊按著胸口,臉色越發蒼白。
第27章 “你很信任他?”
宋湜也站在原地愣住了,充滿恐懼的回憶頓時涌上她的腦海,她將抱著的東西統統扔下,跑到祝京南面前。
她一生中少有兵荒馬亂的時候,此刻卻連聲音都在顫抖。
她想扶他一下,卻又不敢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問:“你怎么樣?”
祝京南的額頭上冒著冷汗,他緊蹙著眉,說不出話,好一會兒之后才喘息道:“沒事。”
“什么沒事!”她一時情急,語氣不由得嚴厲起來,才意識到不能高聲說話,便緩聲說,“你有把藥帶過來嗎?要不我們還是叫醫生吧,你先去床上躺一會兒。”
邊上就是她的房間,宋湜也此時也不顧忌什么,將他扶到床上。
他的神色看起來沒有那么痛苦了,但臉上依然呈現病態的白,嘴唇也發白。
“藥在哪里,我去幫你拿。”
祝京南的聲音飄渺,令她更加心慌:“箱子的夾層。”
她作勢便要去拿,手腕被他扯了扯,她回頭,聽見他的安慰:“阿也,別慌。”
她一陣鼻酸,狠狠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會沒事的。”
祝京南聽見她的話,便笑了一下,松開的手放她走。宋湜也從他的行李箱夾層里翻出他的藥,她記得以前他要吃的藥很多,現在只有一盒倍他洛克,用來控制心率的。
她把藥送進去的時候,祝京南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他坐靠在床頭,輕輕闔著雙眼,聽見她的腳步聲便睜開眼。
宋湜也又沒穿拖鞋。
他接過她手上的玻璃杯,看向她的腳:“阿也,怎么總是不穿鞋?”
她盯著他吃藥,責怪一句:“你少管我。”
等他把藥吃了,宋湜也走出房間,乖乖把踢在地上的鞋重新穿上。
祝京南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好起來,宋湜也稍微放了點心,向他確認一遍:“你沒事了?”
他嘴角含著笑點頭,手撐在床沿上,打算起身。
宋湜也按住他的左肩,雙手抱臂,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始訓斥他了,但她聲音輕柔,擔心尚未全然散去:“你還笑呢!好好躺著,我去睡書房。”
他不過伸出一根食指,就將她的手指勾住了,指尖還在她的掌心里撓了撓,她一瞬間便聳起肩膀,手一收緊,恰好就能握住他的手指。
“阿也,行軍床很硬。”
她挑眉不信:“你睡過?”
他點頭:“小時候太淘氣,被爺爺丟進營里鍛煉,天天睡的就是行軍床。”
宋湜也驚訝:“你身體不好,怎么還把你送去軍營啊?”
他對這段經歷淡淡掠過:“又不是先天的。”
宋湜也又跟他確認一遍:“你真沒事了?”
他望著她笑了笑,再度點頭。
宋湜也甩開他的手,打算用實踐出真知的方法體驗一下。
二十分鐘之后,事實證明,她睡不了這么硬的床,也并不知道當時來她家玩的朋友怎么這樣睡了一晚上。
宋湜也在書房里站了一會兒,現在回去找他也太沒面子了,但面子哪有睡覺重要。她想,反正遲早要睡在一張床上的,早睡晚睡都是睡,干脆一步到位水到渠成。
想到這里,宋湜也給自己打氣,從書房走出去,站在自己的房門前。
她用手背貼著自己的雙頰試圖給臉降溫,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
祝京南依然保持坐靠在床頭的姿勢,他在看書,見她進來了,便把手上的書放下。
宋湜也誠實地說:“你說得對,那個床太硬了,我睡不習慣。”
“實踐出真知了?”他掌心朝下,朝著身邊的位置拍了拍,“上來。”
不過咬牙閉眼的事情,宋湜也將拖鞋踢了,爬到床上去。
King Size的大床,他們各據一頭,中間的位置還夠睡一家三口。
宋湜也心臟狂跳不止,她將抱枕擋在胸前,試圖遮掩她的心跳起伏,雙腮微鼓,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絕不斜視。
祝京南扭過頭,看見她紅彤彤的臉頰,說道:“阿也”
她說得義正言辭:“今天晚上不行你剛吃過藥。”
他擰眉:“什么?”
宋湜也立刻躺下來,背對著他,她的臉差一點都要貼到床頭柜了,雙腿蜷曲著,囫圇說:“我要睡覺了。”
祝京南被她逗笑了,悄然無聲的夜晚,他的輕笑傳進耳蝸中無限放大,是很犯規的行為。
她將被子拉得很高,只露一個腦袋在外面,身后的長發散開來,她在國內的時候頭發還是栗色的,來倫敦之后做了香檳色挑染。
他不打擾她,將房間燈關了,床頭燈也沒留。
其實他的睡眠質量一直很一般,在陌生的床上也睡不著,依然保持坐著的姿勢沒有動。
房間的窗簾沒拉,午夜時分,街上只剩幾盞光線微弱的路燈亮著,這場雪竟然沒有要停的意思。
宋湜也剛才進來的時候沒關門,客廳里放著的電視也沒關,人聲糅合壁爐燃燒,幽幽地傳進房中。
他起身,將電視和客廳的燈都關了,等他再回到房中,宋湜也坐了起來。
她也睡不著,曲著膝坐著,打開床頭燈。
這盞燈是公寓軟裝的時候她從拍賣會上拍下的古董燈,找人換了燈絲,燈光微弱地照著她的側臉輪廓,將她的氣質過渡柔和。
“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你已經好了,為什么還會發作絞痛?”她問得有點委屈。
他答:“時差沒倒過來,不是大問題。”
“如果生命問題都不是大問題,那什么才算是大問題?”
祝京南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她在父親和祝聽白出事之后已經經歷過一次孤立無援的境地了,他們之間的合約是對她的保護,她當然也不能接受他出事。
只不過在他的價值觀里,性命也許會被排到很后面的名次。
他說:“阿也,這世上有許多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我不這么想。”她坦然道,“人死了,很多東西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對這個人本身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想到父親的葬禮,在錢詩的籌辦下,以一種極其不符合宋定安社會地位的方式草草結束了。起初她不理解,甚至有點埋怨錢詩,畢竟她所接受的文化里,是很重視婚喪嫁娶的這些傳統禮數的。
“但媽媽說,人活著的時候握在手上的才是真的。”宋湜也嘆一口氣,“我當時想,這種想法也沒什么不對,后來經歷集團里那些人的刁難,我覺得有道理。”
祝京南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看著宋湜也有點沮喪的臉,意識到她今年也才二十三歲。
她不是慢慢涉世,背后有一只手將她推到這些污糟的事情面前,她不得不接受,完成瞬時成長。
“阿也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伯母簡辦伯父的葬禮,這背后有別的原因?”
宋湜也疑惑地抬起頭:“比如?”
他看向別處:“沒有,只是一個想法。”
宋湜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時鐘指向凌晨一點,又問他:“你這次來倫敦,什么時候走?”
“三天后。臨近年底,公司有很多會要開。”
她想起晚餐的時候他們拌嘴,笑了一下:“我以為你真的會在倫敦待很久。”
祝京南聞言,側過頭看她,時間很晚了,他的心臟負荷加重,他趁著宋湜也不注意的時候按了按心口,以此緩解疼痛。
“你希望我在倫敦多待幾天嗎?”
宋湜也搖搖頭,語重心長的樣子格外成熟:“我沒這個意思。你這次回去之后,沒什么事就不要過來了,對自己的身體好一點。”
宋湜也本來有點好奇,既然不是去看顧知微,他為什么還會跟蔡思言他們到倫敦來,她不記得君望地產在倫敦有分部。
但她本來也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有的問題留著便留著,也不會影響到什么,反倒顯得她多管閑事。
“阿也,誰告訴你我喜歡顧知微?”
宋湜也一愣,這個問題答起來并不容易,當時大院里很多人都這么說,他們看出她喜歡祝京南,都勸她別喜歡了。
倘若他的喜歡已經明顯到那么多人都能看出來,那很顯然,他再怎么掩飾謊言也沒有用,宋湜也對此有很深的體會。
后來她自己觀察,漸漸發現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更加確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顧知微雖然出國早,但在大院里也有關系不錯的朋友,每逢年節的時候會寄一些禮物回來,宋湜也同她素未謀面,也收到過她的禮物。
她收到的禮物里還有顧知微親筆的小卡片,她的字跡和祝京南很像,怪不得祝聽白說她不是第一個跟著祝京南學書法的人。
還有祝京南用的香水,也是顧知微送的,她是嵌進他生活縫隙里的人。
也許還有更多的蛛絲馬跡,比如祝京南的書房里掛著的四字牌匾,上面就寫了四個字,見微知著。
其實宋湜也永遠都更愿意相信她親眼所見的。
但是現在他說他沒喜歡過顧知微,宋湜也猶豫過,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相信,也許只是祝京南說出來哄她的話,不過他大可大方承認,畢竟也沒有哄她的必要。
猜忌是一件耗費心神的事情,宋湜也懶得去做,既然他說了,那她姑且相信,這樣起碼能減少胡思亂想。
真要說誰最開始提點她這件事,便是祝聽白,他那時候問她:“阿也,你沒看出來京南有喜歡的人嗎?”
那是宋湜也對祝京南最為熱忱的一段時間,這句話好像給了她當頭一棒。
她倔強,硬著頭皮聽答案。
宋湜也回答祝京南的問題:“聽白哥告訴我的。”
窗外的雪在地上積起一層薄薄的鋪蓋后,終于漸漸轉小,有一兩輛車子經過,輪胎碾過,留幾道泥濘的痕跡。
“你很信任他?”
第28章 “因為我需要逃避現實。”
宋湜也難得會有這么確切的答案:“對。”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祝京南冷笑了一聲,那聲音很輕,鉆進夜里,又格外清晰。
“阿也,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單純?”
他突然這么問,宋湜也皺起眉。
她扭過頭,在一片微弱的光線中找到他的眼睛,夾槍帶棒說道:“有,而且不止一個人。我覺得單純沒什么不好的,單純和愚蠢有明顯的界限,你如果想要借此諷刺我愚蠢,勸你閉嘴。”
她重新躺下來,還是背對著他,再度用被子遮住臉,說:“我困了,要睡覺了。”
祝京南合上雙眼,仰起頭,良久之后,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他看向宋湜也留給他的單薄背影,他當然覺得單純很好,她的善意、天真,甚至是幼稚,構成了這二十幾年的她,并會在往后的許多年里塑成她的靈魂,如果她愿意的話,他可以讓她保持一生單純。
可他的時間再寬限也只有三年,祝京南一時間不知道,他怎么從最初的勝券在握,到現在竟然那么沒有把握了。
這場婚約對他而言就是一場賭,他贏過一場賭局,并且作為贏家,極其不守約的將協議撕得粉碎。
只是這次的賭注太大,他賭她的心,人心是最難賭的-
宋湜也晚上睡覺的喜歡抱東西,她醒著的時候不安靜,睡著了更加不安靜。
于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像條八爪魚一樣掛在祝京南身上,雙手抱著他的脖子,腿架在他小腹上。
睜眼的一瞬間,宋湜也被他們之間的距離嚇到了,她屏住呼吸,趁著祝京南還沒醒,將手松開。
祝京南捉住她的手。
他醒得比她早。
宋湜也陷入一種被抓包的羞赧,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毫無底氣地說:“抱歉。”
祝京南輕咳了兩聲,嘴角噙起玩味的笑,逗她道:“阿也,我心臟不好。”
宋湜也動作麻利地從床上爬起來,曲著膝蓋快速后退兩步,焦急地問:“我壓到你很久了嗎?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依然被他抓著,因此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如瀑長發垂落在胸前,左肩的吊帶滑落下來。
祝京南別開視線,松開她的手坐起來,干澀開口:“沒事。”
宋湜也見他異樣,還以為他真被自己抱的病發了,急忙挪到他面前,仔仔細細地看他的臉。
他的視線落在窗外,提醒她:“阿也,衣服穿好。”
宋湜也這才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驚呼一聲,將肩帶拎起來,臉漲得通紅。
祝京南的耳尖被日光微照著,耳垂都要透光了。
她捂住胸口,鼓起雙腮,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她支支吾吾問他:“你真沒事?”
“真沒事。”
“嗯。”宋湜也匆忙下床,跑到客廳里將圍巾蓋在肩上。
她突然想到點什么,又小跑回房間,雙手抱在胸前質問他:“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祝京南從床上下來,幾步站到她面前,將照在她臉上的日光遮住,單吐一個字:“是。”
宋湜也滿臉驚訝:“你就這么承認了?!”
他覺得有點好笑:“難不成騙你?”
他睡得不深,夜里就隱隱約約聽見邊上亂動的聲音,頂著倦意清醒過來,她的手臂已經攬到他脖子上了,這樣還沒結束,小腿又不老實地移上來,還是慢慢磨移上來的。
他當時想把她叫醒的。
但宋湜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她的鼻子貼在他的肩上,安寧馨香的呼吸掃過他的脖頸。
宋湜也找到了舒適的姿勢,睡得很香甜,于是從凌晨四點多開始,他的睡眠就一直斷斷續續的,昨晚窗簾拉了一半,日出之后,他再也睡不著了。
他就這樣清醒著,任由她又抱了三個多小時。
宋湜也看他嬉皮笑臉的,怨恨地瞪他:“剛才咳嗽也是騙我的?”
他撒了個謊:“這倒不是。”
宋湜也低頭,幾乎是用呢喃的語氣說出來:“我一直一個人睡。下次再這樣,你可以把我叫醒。”
“可以習慣。”
她又瞪他一眼,說得輕巧!她三歲就開始自己一個人睡了,怎么可能這么快習慣?
有人按門鈴,宋湜也猜想可能是蔡思言他們過來拿行李,剛要去開門,祝京南叫她:“阿也,穿鞋。”
她顧不上,先去開門。
門打開,果然是蔡思言,她跟鐘煜朗今天打算去牛津吹吹風,他租了輛車,在樓下等她。
蔡思言視線上下打量她,緊接著看見了沙發上掛著的幾件衣服,不懷好意地用指尖戳戳她鎖骨:“我來太早了?打擾到你們了?”
宋湜也將圍巾裹得更緊,忿忿說:“趕緊把你們的行李拿走!”
蔡思言大笑,鉆進房中,利落地拎上兩個箱子:“我這就走。”
“阿朗怎么不上來幫你?”
“他說怕撞見你們好事。”
宋湜也恨不能現在就把蔡思言的嘴封上,好在蔡思言尚有覺悟,推著箱子就往門外走。
宋湜也本來想提議,讓祝京南幫她一下,但是又怕蔡思言亂說話。
她踩上自己的鞋子,把蔡思言送到電梯口,說:“我不送你下去了啊,你一個人OK嗎?”
電梯門開,鐘煜朗剛停好車,他上來了,剛好聽見宋湜也的話,替蔡思言回答:“OK!”
“你們離開倫敦的時候記得跟我說一聲,我叫司機送你們。”
蔡思言朝她擺擺手:“去吧去吧,睡個回籠覺。”
一時間脫離暖氣,宋湜也穿得少,不由得縮了縮肩膀,趕緊回到屋里,祝京南正站在客廳里,笑看她回來。
“什么好事?”
她就知道他要這么問!
從倫敦到牛津,穿越一百公里,不過兩個小時的車程,蔡思言人生中第一場自主舉辦的服裝秀就是在這座城市。
她從巴黎設計學院畢業后就一直留在英國辦秀,第一場秀辦得并不算圓滿,鐘煜朗當時特地從香港到倫敦來,作為她這場秀壓軸出場的男模特。
那場秀的地點定在基督教堂,曾經是哈利波特電影中餐廳的取景地,蔡思言包了兩天的場地。
故地重游,蔡思言還記得在臨時搭建的T臺拐角處,有個模特踩到裙子摔了一跤。
鐘煜朗聽她回憶完,指了指教堂的某處窗子:“你在這里跟你當時的男朋友接吻。”
蔡思言穿著黑色掛脖魚尾裙,她當時的男朋友是牛津大學管院二年級的學生,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吻,男人攬著她的腰俯身,全場人為之歡呼。
只有鐘煜朗兀自飲酒,順便拒絕了一個跟他搭訕的女生。
蔡思言說:“我忘記了。”
他敲了敲她的額頭:“我替你記得。”
蔡思言走在前面,留下一聲輕笑:“多謝你。”
走到教堂的禱告臺,蔡思言猝然回眸,用一種近乎盛氣凌人的目光看向他,問道:“阿朗,愛是恒久忍耐,對嗎?”
這是《圣經》里的一段話,蔡思言不是基督教徒,但讀大學的時候身邊有幾位信基督教的朋友,她偶然看見過這一句。
鐘煜朗款步向她走來,他經過一張張長椅,像極了婚禮時朝他的新娘走去。
他說是也不是。
“那忍耐的盡頭是什么?”
他笑:“沒有盡頭。”
蔡思言若有所思,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十年,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
宋湜也從來沒有想過,認識這么多年以后,她還能在有生之年和祝京南過上從旁人眼中看起來舉案齊眉的日子。
她早上起來晚了,早午餐合成一頓,在對面四季酒店解決。
吃完飯之后,她主動問他要不要去走一走,畢竟她在這里生活許多年,總不能他來一趟,讓他一直宅在家里。
再說,他們要是一直待在家里,她也挺不習慣的。
祝京南答應了:“海德公園是不是在附近?”
宋湜也點點頭,好奇問他:“你怎么知道?”
祝京南只是淡淡地笑,并不回答這個問題。
宋湜也脫口而出之后,也覺得這個問題沒什么營養,這座公園背后是肯辛頓花園,戴安娜王妃曾經在丈夫公然宣布不忠后,穿著違背皇室禮儀的所謂“復仇小黑裙”出現在這里。
這座公園很有名,他知道也不奇怪。
今天的天氣難得好,陽光熱烈,照在人身上很溫暖。倫敦的冬季溫度常年維持在五六度左右,少有零下落雪,昨晚的雪薄薄積了一層后,已經被太陽曬化了。
積雪融化吸熱,令空氣溫度更低。
宋湜也戴上了秦憶雪給她織的那條圍巾,他們同穿黑白灰色系的冬裝,又戴同款圍巾,任誰都會覺得這是一對恩愛情侶。
走到海德公園并不遠,宋湜也懶得開車,兩人慢慢踱步過去。
“秦阿姨好一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不過,沒有什么刺激源的話,情緒挺穩定的。”
她下半張臉都縮進圍巾里:“過年我不放假,要不我過段時間回去看看她?”
“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宋湜也拒絕得果斷:“不要,我現在還不想回去。”
有輛摩托車飛馳而過,祝京南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臂,順便同她換了個位置。
他問她為什么不想回去。
宋湜也仿似苦笑了一下:“因為我需要逃避現實。”
她來倫敦的目的本來就很簡單,除了完成學業,逃避現實是最大的誘因。她從來就是一個避免沖突、厭倦沉重的人,當然不是一味逃避,她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整理心情。
而與此同時,她還需要待在一個沒什么認識的人,卻又能給她安全感的地方,倫敦毫無疑問是她的第一選擇。
宋湜也倒也沒覺得這有多懦弱,人之常情而已,她有的是理由為自己開脫。
祝京南發現,他和宋湜也在某些方面驚人的相似,恰似從前她追他的時候,明明得到了拒絕的答案,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
他也是這樣,明明無數次知道祝聽白的死對她的影響有多深重,知道祝聽白在她心中有多重要,還是不死心地聽她親口承認上萬遍。
倘若當時他不拒絕她就好了,他們會在她最愛他的時候在一起。
但這顯然是一個不現實的可能。
他自己做的決定,所有的后果都只能自己承擔。
這是一場哪怕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的斗爭,勝于性命。
他們之間因為宋湜也的這句逃避現實而靜默下來,最終由祝京南開口:“等你整理好心情再回去也不遲。”
宋湜也笑了笑:“我也是這么想的。”
第29章 一語成讖,她真的沒得到他。
時節越來越靠近圣誕,整個倫敦在冬霧籠罩之下,被鮮紅淡綠的色彩包裹,城市的空氣便不如以往那樣疏離。
城市化過早的地方,剛開始規劃道路的時候人口基數不大,因此道路總是狹窄,經年發展之后,尚來不及跟上變化,人行道狹窄許多。
他們并肩走著,偶爾有人從反方向來,錯身讓道便要擦肩,瞬余之后,又再度保持相隔一拳的距離。
宋湜也試圖找些話題聊聊,她不習慣這樣靜默的氛圍,但又不知道能聊點什么。
好像重逢將近兩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有這樣能夠旁若無人交談的時分,這才發現,對對方的不了解實在太多了。
她知道,祝京南向來是對節日沒什么興趣,尤其是祝家這樣傳統規矩的家風之下,對西洋節日更沒多少熱衷,于是腦海中唯一一個跟圣誕有關的話題就這樣被扼殺了。
倒是祝京南先問她,往年圣誕怎么過的。
留學生春節總是沒有假的,不少人圣誕回國算是過年,但她基本沒回去過,她在大不列顛流連忘返,對無法接受的現實,只能掩耳盜鈴般遁逃。
寒氣吹得鼻頭鈍疼,她仰頭一笑,說:“跟朋友去玩,還能怎么過?”
他了然,笑意抽開一絲:“阿也,這幾年開心嗎?”
“開心。”她說,“我的朋友都很好,我也有自己的愛好,雖然不學無術,但我的快樂本來就不來源于此。”
說完這句話,她聽見一陣鈴聲響,確認不是自己。
祝京南的視線凝在屏幕上兩秒,接通了,那頭的聲音傳進宋湜也耳中,很模糊。
她沒有偷聽別人講電話的習慣,自覺躲開,卻又莫名覺得這通電話與她有關,因為祝京南在聽到某句話的時候,看了她一眼。
他神態自若,吩咐得干脆:“等我回國處理。”
距離海德公園還有兩個紅綠燈的距離,祝京南問她:“你之前的陪讀姓曲?”
生活助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算得上陪讀,但這個說法聽著有點像封建糟粕,她上學的時候作業都是自己寫的。
宋湜也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么問:“是,怎么了?”
他望著前方,瞳孔卻沒有一個明確的聚焦點,面前人來車往,恍恍惚惚中遮掩著什么,又終于將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扯了出來。
宋湜也的直覺,他知道了些什么。
曲薇薇那天口無遮攔的惡意揣測,實在沒有邏輯可言,倘若祝京南聽到這些,大概也會覺得可笑。
“你的這個陪讀,對祝聽白倒是挺關心的。”
祝京南慢悠悠地吐字,冷靜等她反應。
宋湜也平和地挑著唇角:“她聯系你了?”
“她找到了我助理。”
他們因為這段談話錯過了綠燈。
宋湜也猜測,曲薇薇真的把那天跟她說的話傳播出去了,祝京南并不像是能容忍這種謠言的人,此刻看著倒是不甚關心。
“那些話我也聽說了,沒什么邏輯,你不用放在心上。”
祝京南側頭問:“哪些話?”
宋湜也疑惑地望向他,他將手機扔進口袋里,笑得漫不經心,這當中還有點惡劣:“知道了些花邊新聞而已,你想不想聽?”
看起來,曲薇薇跟他說的還不一樣。
宋湜也從祝京南的笑意中窺見一二,她不喜歡他這樣置身事外的冷漠,甚至是以看客嘲諷般的心態對待跟祝聽白有關的事。
“如果是跟聽白哥有關的,我都當是謠言。”她別過頭,趁著信號燈再度變色,先邁上斑馬線。
這句話在祝京南心里來回翻騰,他不經意地問:“如果我說他活著,這也是謠言?”
宋湜也從不擅長遮掩情緒,她那雙漂亮眼睛但凡沾著丁點笑,便亮得勝過滿天星。
她倏然回首,一雙笑眼墜進他眼底,欣喜之余,探尋、焦急,她無比忐忑地期待一個肯定的真相。
“真的?”
祝京南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
他頓住步子,眸中海浪騰躍而出,然而這場無聲息的海嘯在海底地動山搖之后,翻滾到海面上,也依然平靜無波。
“假的。”
宋湜也的笑容垮了。
祝京南最初對所謂“活人比不過死人”諸如此類的論調嗤之以鼻,現今總算有了深刻理解,原來有朝一日這種話在他心里也會被奉為圭臬。
不過既然祝聽白要做這種選擇,他大可以順水推舟。
黃土白骨,是最不可能構成威脅的。
宋湜也這次沒同他生氣,卻也沒再講話,她心里覺得很悲涼,一種說不上來的悲涼。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朝著失控的方向轉去,朝著她從沒預想過的陰暗面滲透。
列車極速狂飆,只有脫軌一種可能。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不清祝京南的,五年能改變一個人許多,她今天才意識到。
她對他似乎還保有著少女時代的幻想,他的熱烈、滾燙,他們在四九城跑過的每一個胡同都被封存進夢里,沒人知道搖搖欲墜的夢什么時候會被人親手打碎。
而她只能保持著混沌,不知道這場為期三年的婚姻最終是何走向,又會把她帶到哪里去。
宋湜也最近偶爾會想起她剛跟著錢詩回北京那會兒,祝家同錢家關系最好。
那時候外祖母臥病在床,她在家里待得無聊,外祖母便叫王媽帶她去認識人。
她最初是抗拒的,她年紀小,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難免認生。
外祖母安慰她說,祝家哥哥人很好,帶著你玩,你會喜歡的。
那天下午宋湜也就見到了祝聽白。
祝聽白早就聽說她來京,提前從公司回來,他是極其符合謙謙公子溫潤如玉形象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儒商。
宋湜也想,他確實跟外祖母說的差不多,算是個好人。
她那個時候對人的評價也很單一,初印象不過好壞兩個極端。
祝京南顯然是那個“壞”。
宋湜也到北京第二個星期才見到祝京南,聽說他去天津看姥姥姥爺,聽著多孝順呢,還以為跟祝聽白一樣,至少是個講禮貌的人。
沒成想兩人初見,他從車上下來,見了她只懶懶挑著眼皮,問:“你是阿也?”
宋湜也沒想到他是這個態度,亦沒好氣說:“誰準你這么叫我的?”
“嚯,別人叫得我叫不得?”
那天他們總共就講了這么幾句話,宋湜也眾星拱月地被迎進祝家吃飯,餐桌上誰都對她熱情,只有他不理不睬的。
后來也不知道怎么的,她非要纏著他,一纏就是兩年。
那時候臺灣流行霸道總裁的言情小說,她閑來無事看了兩本,總結出的可能性跟那些男主角一樣,對她熱情的統統看不上,偏要去碰硬釘子。
她將這個想法通過電話告知蔡思言,蔡思言興致勃勃地告訴她:“這就對了!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一語成讖,她真的沒得到他。
即便如今兩人結婚,她還是不覺得他們的故事會有什么后續,有時候爛尾令人抓心撓肝,可經年之后,也不過如此。
海德公園以秋日的銀杏大道最負盛名,可惜他們來得晚了,銀杏葉落光了。
沒來得及融化的雪結成冰,壓著沒落的葉片搖搖欲墜。
正巧是午后,公園里有不少帶孩子的家庭出來曬太陽。
宋湜也和祝京南走到人少的湖邊,他手摸進口袋里,問她:“介意我抽支煙嗎?”
她點頭:“介意。”
祝京南猜到她會這么說,得逞地笑了一下。
宋湜也卻沒當他在開玩笑,她仰起頭,找了個角度,確保太陽能夠被他的身形遮住,毫不客氣地開口質問:“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他自己也說不清,大約兩三年前,不過他煙癮并不大,抽的煙味道也淡,極少的時候才抽上一支,身上并沒有多少煙草味。
“心臟不好你還抽煙?命不要了?”她神情很嚴肅,大有一種以后他再提起這樁事就是辜負她關切的氣勢。
祝京南仍舊是輕輕地笑,湖面波瀾映襯在他臉上,將笑意過渡得更加溫柔。
他用手將外套口袋撐得大了些,刻意給她看:“沒煙,逗你的。”
宋湜也的視線只在深深的口袋里晃了一眼,湖面有幾只天鵝曲頸休息。
“祝京南,活得惜命點吧,至少這三年別出事。”
他抬眉,看她輕抿著唇:“三年后呢?”
“不歸我管。”她雙手插進口袋里,長舒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責任和要求規劃得格外清晰。
三年是一個界限,他們都做好彼此分內的事,至于別的,誰都不應該奢望才對。
宋湜也語意帶了些諷意:“你不是說有生命之外更重要的事情嗎?誰知道你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誰知道你想活多久。三年之后你是死是活都跟我沒關系。”
這話說得還真不客氣。
祝京南卻聽得津津有味,笑意連同湖水融進眼中。
她說話向來不給人留余地,他等著她還能說出多傷人的話,宋湜也卻突然沉默了。
幾秒鐘之后,她吸了吸鼻子。
祝京南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側身看她,發現她眼睛紅了,眼淚在眶里打轉,泫然欲泣的模樣,湖水倒灌似的,更加瀲滟了。
宋湜也本來想自己消化,發現被他看見了,逞強地背過身子。
他沒看見還好,一被他發現,她忍了半天的眼淚全然崩盤,宋湜也匆忙抬起手背去抹。
祝京南完全沒想到她會哭,去拉她的手臂,被她用力甩開,她朝著反方向走:“你別拉著我!”
第30章 “那你會想我嗎?”
“阿也。”
祝京南越是喊她,她步子越是邁得快,最后在一棵百年銀杏樹下停下來,這時節的銀杏不余一片葉子,樹枝光禿禿的。
宋湜也垂頭吸鼻子,越吸越委屈。
祝京南抽了張手帕紙出來,單手輕輕捧上她的臉,她執意別過臉去不看他。
他兩指撥著她的下頜,將她臉掰正,意料之中對上她那雙怒氣十足的淚眼,他嘆笑一聲,用紙巾將她的眼淚吸去。
“不哭了。”
她仰著腦袋,兩眼的臥蠶又紅又腫:“你故意的是不是?”
祝京南保證,他最初只是想看她反應,他承認是有那么點壞心思作祟,想試探她到底怎么想的,沒想到她會哭。
等把她眼淚擦干了,他放開她的臉頰,這樣不咸不淡問一句:“你真那么想嗎?”
三年之后,他們沒有關系,他是死是活也跟她沒關系。
宋湜也嗤了一聲:“是又怎樣?”
“阿也,你心還挺狠的。”他如是評價,語氣閑閑,并不用心。
宋湜也白他一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他的笑閑云野鶴一樣飛遠。她說的很有道理,他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也大概能知道他會給出什么樣的答案。
總之她心里,祝聽白的死活,遠比他的死活重要許多。
只是人難免不甘心,他總以為她至少不會對他如此漠視,顯而易見,人總愛高估自己在別人心里的地位。
“我的死活跟你沒關系,祝聽白是死是活就跟你有關系了?”
宋湜也不想圍繞這個問題繼續聊下去,說穿了也只有矛盾,她不解:“你到底為什么非要跟聽白哥比個高低?”
他只是站在她面前,靜靜盯著她。
這眼神看得宋湜也背后莫名生涼,他站在原地,目光卻寸寸逼近,將她釘在那棵落光了葉的銀杏樹干上,樹干粗糙的紋路令她脊背僵硬,陣陣泛疼。
沒聽到她的答案,他大概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問題。
他想要答案,她不是不能給。
宋湜也慷慨又良善,一定會給他滿意的答案,甚至將選擇權都送給他。
這就像一道主觀題,全憑主觀,不論對錯,但標準答案總有人知道。
“你想聽是還是不是?”
祝京南看向她跳動的心臟處:“你心里是或不是。”
“是。”她咬著牙,斬釘截鐵,眼中說不出多少堅毅,“你滿意了嗎?”
他朗聲笑,像是被她逗的,這笑讓宋湜也覺得怪異,明明追問的人是他,對這個答案毫不關心的人也是他。
祝京南的笑抽散不久,幽深的眸子將她網住:“我當你開玩笑。”
僅僅一句不痛不癢的話而已,宋湜也卻覺得有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力道不輕不重,留下的痕跡不深不淺。
話說到這里,連公園里的空氣都變得僵硬起來,她不想繼續走,卻仍然要硬著頭皮陪他走下去。
就像以前她總是去他的學校打擾他,他們在近春園里逛一圈又一圈,他明明不厭其煩,還是陪她走。
怎么現在換了方向,勉強的變成了兩個人-
祝京南在倫敦待了三天整,第四天早上宋湜也陪他一起去機場。
倫敦氣溫回暖,這天又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風吹斜雨絲,痕跡留在車窗上。
宋湜也不知道此時她應該有怎樣的情感才算對。
不舍嗎?現在除了生離死別,她很難有這樣的情緒。
經歷過祝聽白乘坐的航班失事之后,她對飛行行程都心有余悸,更何況現在要乘坐飛機離開的人是祝京南,她的擔心又多了一層。
盡管這三天里他們同床共枕,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身體不適的現象,她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身體沒有問題了。
宋湜也本來打算送他到機場就走,畢竟他們之間也沒有相伴的必要。
祝京南在她準備走的時候收到了航班因為天氣原因延誤兩小時的短信,他將短信給宋湜也看:“阿也,陪我坐一會兒。”
她無奈笑一下,覺得也不是不行,于是去辦了一張gate pass。
國際航班辦理gate pass需要正當理由,她沒有抱著一定能拿到的決心去,所以在工作人員問原因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
祝京南替她答:“我和我的妻子剛剛結婚。”
工作人員一副了然的神情,很快將gate pass辦理出來,甚至還祝他們新婚快樂。
祝京南接過那張卡片,笑得彬彬有禮,道了聲謝。
宋湜也質疑他:“你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理由?”
“闡述事實而已。”
她從他手上拿過gate pass,紙張交換之間,手指摩擦到他帶著的戒指,莫名讓她心上的漣漪層層蕩開。
宋湜也將辦理順利的原因歸結為今天機場人很少,通過的概率本來就大,否則照祝京南這么說,機場工作人員簡直比月老還會牽線。
她撇撇嘴,一個人往前走到貴賓候機室,沒管祝京南有沒有跟上她,找了張沙發坐下來玩手機。
祝京南幾分鐘之后坐到她身邊,手里拿著兩杯咖啡,一杯深烘加糖加奶的遞給她。
宋湜也抬頭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說了聲謝謝。
他坐在她邊上,杯口剛送到嘴邊,被宋湜也喊停:“你能喝咖啡嗎?還有酒,你怎么還沒戒?”
許多年前她得知他心臟不好的時候就讓他不要喝酒了,現在他確實喝的不多,但沒有完全戒掉。
祝京南一瞬間失笑:“阿也,不用這么擔心。”
她理直氣壯:“那你當我多管閑事好了。”
祝京南真的把咖啡放下了:“你在關心我嗎?”
宋湜也的視線重新回到手機上:“沒有。我多管閑事。路邊的狗誤食巧克力我也會管。”
“宋小姐真是又熱心又善良。”
盡管她聽出來這句話有那么點陰陽的意思,還是毫不在意地承認:“誰讓我是慈善基金會主理人呢。”
她同他講話總是帶刺,祝京南現在完全能夠習慣她這樣的說話方式,她體內埋著座活火山,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噴發一下。
祝京南將手輕輕懸在她頭上,頓了一兩秒后,落在她柔軟的發上。
感受到他掌心觸感的一瞬間,宋湜也滑動手機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指尖抖著,不知道又點開哪一則娛樂新聞,屏幕跳轉,她無心在意。
祝京南的掌心很柔軟,只是沒有那么溫暖,拇指沿著頭發絲向下的方向撥了撥,觸到她某根敏感神經,渾身像被一股細細的暖流沖刷而過。
宋湜也的反應很明顯,她的意外、僵直,到最終的軟化。
這讓祝京南想起那只叫北北的貓,平時張牙舞爪的,在他掌下變得溫馴起來。
宋湜也早就意識到,她并不抵觸與他肢體接觸。
這幾天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之前她百般提醒自己不要再抱祝京南,結果每天早上醒來,她不是抱著他的脖子,就是貼著他的手臂。
起初她還會因為干擾到祝京南休息而懷抱歉意,后來發現自己一時間實在改不掉,干脆連歉也不道了,拿他們是夫妻的理由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好在祝京南沒有起床氣。
床上突然多了一個人,誰都會不適應,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默認的共識是彼此包容,倒顯得挺默契。
他的掌心按在她的后腦上,問了一個與這個動作的曖昧程度旗鼓相當的問題。
“會想我嗎?”
宋湜也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在她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他就這么水靈靈地問出來了?
她嘴唇翕動,卻因為震驚,這么伶牙俐齒的人,此時此刻竟然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外面的風滲透玻璃,密密麻麻鉆進她的骨髓中,將最冷的雪也吹融。
她抿著唇,躲開他的掌心,為難開口:“祝京南,你別這樣”
他可以理解她覺得突然,轉了話頭,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的說法:“阿也,要不要試著談個戀愛?”
“我們?”宋湜也看了他一眼,又不看了,喃喃吐出兩個字,好像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祝京南確切地回應:“跟我。”
在她的觀念里,談戀愛是結婚前的步驟,以他們的關系沒這個必要,他們的婚姻也不以愛情為存續條件。
但祝京南向她表露出來的態度,好像是有意要跟她培養感情,有感情的婚姻確實能讓他們的相處更自然。
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呢?
宋湜也訝異于自己會這么想,她居然開始探究事情的意義,這對之前的她來說實屬罕見。
這有什么意義呢?其實她可以不想這些的。
意義之外,是她要不要選擇再愛一次,愛同一個人。
在分開許多年后,再一次愛一個愛了很多年的人。
宋湜也在心里默默否決這個決定,她不喜歡回頭的感覺,她逃不開那些回憶。
尤其是既定回憶之下,她不能當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像一張白紙一樣和他相愛。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思考過跟愛情有關的問題了,糾結愛與不愛,對她來說未免有點浪費生命,至于祝京南,她摸不清他怎么會突然提出這個想法。
她覺得祝京南未免有點理想了,從前沒愛上她,現在就會愛上她嗎?
人還是少勉強自己的好。
“不”字尚未出口,宋湜也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弗朗克。
她沒想好是先拒絕祝京南的提議還是先接電話。
他看見了來電顯示,視線疏離一瞥,替她將電話摁斷,掌心覆上她拿著手機的手背。
“阿也,回答我。”
仿佛是什么東西粘連在一起,她拼了命想拉扯開,可有人出現,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命運如此。
這世上有些東西,好像就是命定的。
機場廣播提醒,因為天氣原因延誤的航班可以正常起飛。
大不列顛這場預期會連綿一陣的雨就這樣的停了,來得快,走得也快。
候機室的人漸漸走光了,宋湜也和祝京南坐在位置上巋然不動。
宋湜也知道,她不給回答,祝京南不會輕易離開。
她明明可以直接拒絕這個無聊的提議,可她不得不承認,他身上是有那么點東西讓人成癮。
她現在還不知道是什么。
在弗朗克打進第二個電話的時候,祝京南終于站起來,眸中只剩下風卷殘云后的平靜。
握著她的手已經松開了,只有他的氣息和溫度殘余在她肌膚上,滲透毛孔,鉆進毛細血管中,深入一寸又一寸。
“阿也,我要走了。”
宋湜也將電話摁斷。
“那你會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