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這天,因何天明他們會過來玩兒,兩人一大早起床就開始忙里忙外。
雖說條件有限,但席面子也不能馬虎。
買的雞一直沒舍得吃,只提前宰殺好掛在棚子下。
特意選的老母雞,得燉得久些才能熟。齊山直接將其取下來,在火堆上把扯不掉的細毛燎光,又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就剁成塊用瓦罐裝好。
走進洞里,謝知云正往桌上端零嘴,瓜子、柿子干、綠豆糕,樣樣都有,裝得滿滿的。
聽見門口傳來響動,謝知云轉過頭笑道:“幸好做了幾個盤子,不然這些東西都沒處裝。”
齊山扒出火星攤開,將瓦罐放上去煨著,抬眸看向矮桌上的竹盤,“你想得周到。”
“嘿嘿,等我再練練,做得好看點兒,應該也能賣錢呢。”
說起這個,謝知云很是高興。他除了幫齊山描幾個花樣子、燒燒水、掃掃地,也沒別的事兒可做。閑得發慌,有空就學著齊山編竹簍竹筐的方法,做些小玩意兒。
一開始確實摸不著頭腦,但有齊山在一旁細心地指導,他自己又腦子活愿意琢磨,漸漸便能編成形。
竹篾都是齊山按著要求劃好的,他不用出多大力,既打發時間,又可以給家里添置一些用具,也是樂在其中。
齊山看他那么歡喜,眼里也帶了笑意:“你手巧,肯定能行。”
正說著話,就聽外頭傳來說話聲,二人對視一眼,趕忙迎了出去。
迎面走來的正是何家三兄弟和張玉梅。
“好些日子沒上山,瞧著都有些眼生,”張玉梅伸出手指碰了碰從竹管落下的水,嘖嘖稱奇,“難怪那兩小子隔三差五地跑過來。”
何家大哥何天青也說:“隱居于此倒真是個不錯的選擇,碧水潺潺,鳥語聲聲,逸趣橫生。”
他是個讀書人,談吐與村人大不相同。謝知云和齊山去拜年時就見過,倒也習慣。
兩人忙不迭邀客人進山洞烤火,喝茶。
因沒料到何天青和張玉梅也會來,凳子擺得不夠,齊山又掀開草簾,去自己睡覺的那處另外取了兩張木凳來。
其實他一直是在前面做木工來著,但有客來,擔心太過雜亂,昨天就全挪到里邊擋住。
出來時,謝知云正招呼大伙兒吃零嘴。每個人手里都沒空著,何天明和何天珠跟他們混得熟,更是不見外,手里的吃完就自個兒再拿。
齊山把凳子分給謝知云一個,好叫他坐下陪客。
張玉梅眼尖,一眼看出這凳子和先前兩人帶去鎮上的不同,“這還雕了花兒呢?”
謝知云點點頭,“嗯,我們想著弄點花樣引人注意些,應當更好賣。”
“是比那光禿禿的好看,我瞧著都喜歡。”
何天明咽下嘴里的瓜子,探頭看一眼后直盯著齊山,“我就說大山兄弟的手藝好,這樣式也比老江頭的新,趕明兒有空幫我做套家具唄。”
齊山只當他們是給人長面子,隨口應下。
聊著聊著,瓦罐內咕嘟咕嘟直響,雞肉香味隨熱氣彌漫開來。
齊山起身去外頭燒火炒菜,叫幾人都有些吃驚。
張玉梅拍拍手就要去幫忙,謝知云連忙拉著他坐下。
哪兒有讓客人做活的道理。
“都是現成的,快著呢。你們隨意,我去搭把手。”話落又挨個倒了茶水,盤里也再次添滿零嘴,就去到外面。
菜一早就洗好切好備用,只等下鍋炒熟,再蒸一甑飯,也費不了多少功夫。一個燒火,一個主廚,很快弄出一桌子菜。
有葷有素,每樣分量都足著,一點兒沒摳搜。客人也給面子,吃得不剩多少,賓主盡歡。
熱熱鬧鬧過了大半天,兩人直把來客送到下坡的地方,才返回收拾打掃。
雖然累點,但心里的喜悅也是實實在在的。
等往后年節,客人只會更多,山上也會更熱鬧。
村里人情往來多,一般要到正月十五過后,走親訪友的才會消停下來。
一時不好找人幫忙做工。
齊山閑不住,就自己動手挖地基,多挖一點,便少出一份工錢。
這是個力氣活,謝知云幫不上忙,只自覺包攬了煮飯、放驢的活兒。他廚藝依舊不好,僅限做熟,大部分時候都是一鍋亂燉。好在齊山不挑嘴,回回要吃幾大碗才作數。
除此之外,他還會拿上刀,去溪邊割草。買地的時候,齊山特意在這邊圈出一塊,只一分左右,種菜卻是綽綽有余。
一晃天氣就暖了,該是播種的時候,也要提前收拾出來才行。
他很有自知之明,每次干活都戴著自制的手套。從不逞強,累了就回去歇息,編編竹盤竹匾,等第二天再繼續。
齊山勸不住,只好隨他去了。就是放他一個人在溪邊,不太安心,挖地基時,隔一會兒就要喊一聲。
謝知云不嫌煩,回回都應了。
就這樣,兩人白日挖地基、清理荒地,夜里刻木雕、做竹編,忙忙碌碌好幾天,轉眼間就到了正月十五。
聽何家人說,元宵佳節,鎮上會舉辦燈會,四處都是花燈,年輕人趁此機會祈求姻緣,很是熱鬧。
燈會要在晚上才好看。
但兩人晌午過后就開始收拾東西,倒不是單純為了去玩兒,而是覺著今天人多,東西也更容易賣。
正好他們攢了不少木雕、木簪和雕花的首飾匣子,這些東西得年輕姑娘小哥兒歡心,今天賣著再合適不過。
一下山,何家人也正在裝車。
張玉梅習得一手好廚藝,年年燈會都去鎮上擺攤賣吃食,炸肉丸、花生酥、板栗餅都賣過。
今年他們殺了頭大豬,肉沒舍得賣太多,便還是賣炸肉丸。因此帶的家伙事多,泥爐、鐵鍋、木柴、肉餡、油罐都要裝上,一家子人忙得熱火朝天。
兩人把自家的東西放上板車,轉頭就去幫忙。
何天珠抽空和謝知云搭話:“云哥哥,你們要賣什么?”
“做了些小玩意兒。”
謝知云說著,從衣袖里摸出一支木簪遞給何天珠。
這是他和齊山商量好的,何家人對他們關照良多,總是送禮道謝顯得見外。但他和天珠都是小哥兒,贈些東西就顯得不一樣。
“給我的?”何天珠果然笑瞇了眼,在衣擺上擦擦手就接過簪子往頭上插,樂呵呵跟張玉梅炫耀,“娘,好不好看?”
謝知云就喜歡他這性子,看張玉梅點頭,更覺舒心。
他們到鎮上算晚的,集市上人已經很多。
如何家人所說,街上到處都掛了燈籠,并非平日見的四角籠燈或是南瓜燈,而是造型各異,色彩繽紛。
兔子、螃蟹、公雞、小樓……應有盡有,有些還能提著做動作,活靈活現的。
不過因為天還大亮,都沒點燃燈芯,差了幾分意趣。
一行人沒多耽擱,交錢領了牌子,先去收拾自個兒的攤位。
板凳、竹編、竹盤擺在最前一排,靠后就是木簪、木雕之類的小玩意兒。
已經來擺過好幾回攤,兩人對流程十分熟悉。齊山清清嗓子,張嘴就開始吆喝,還能自己編出幾句詞兒。
謝知云就逮著那些從攤前走過的人介紹。
許是還沒到時候,集市上來往的多是些上了年紀的,一般是奔著買菜煮晚飯而來,對木雕這些小玩意兒看不上。
倒是板凳、竹匾等實用的東西問得人多。
尤其是板凳,上面或雕花或刻字,哪怕比之前賣得貴出五六文,也有人買。就是這東西做得不多,只有三張,剛好得一百個銅板。
最令謝知云高興的是,他做的竹盤竹匾也賣出去幾個,因不是特別精細,沒敢要價太高。再講講價,一般十幾文就給賣了,但多少也是筆進賬。
天色漸漸暗了,不知不覺中,街道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再一抬眼,竟似乎都是些十幾歲出頭的年輕人,三五成群,面上洋溢著或張揚或羞澀的笑容。
遠處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不論鋪子還是商販,都將自家花燈點燃,那些個兔子、小狗仿佛一下有了神韻,活了過來。
整條街都鮮活生動起來。
不用提醒,齊山自覺就拔高音量,賣力吆喝。
“木簪,別致新穎的木簪……”
但是這些東西不比吃食,大聲吆喝也收效甚微。
眼見一個貨郎挑著擔子走過,逢人就上前問幾句,齊山也改了主意。
和謝知云一商量,把木牌交上去,找到寄放驢車的地方放下草席和沒賣完的凳子等大件,就把木雕之類的小玩意兒用竹簍裝上,開始閑逛。
“買支簪子吧?小哥兒生得清秀,這支蘭花的正襯你。”
“看看木雕,瞧瞧這貍貓撲魚,憨態可掬,送心上人肯定喜歡,價錢也不貴。”
一路走,一路問,直把嗓子都說得冒煙兒,眼神卻是越來越亮。
謝知云一摸空竹筐,樂得見牙不見眼,“還是人多好,居然都賣出去了。”
“是你厲害。”
“還是你手藝好。”
謝知云說完就撲哧一笑,“怎么又開始夸來夸去的。”
齊山也樂了,說“累了吧?要不吃點什么?”
“一停下來好像就有點冷了,不是有賣湯圓的,就那個吧。元宵就要吃湯圓嘛,也暖和。”
“行。”
白玉盤般的圓月越升越高,冷白的光照亮青石板路,四處都是歡聲笑語。
兩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端上桌,一份六個,剛好在碗底拼成朵花的形狀。
白白胖胖的,十分飽滿,拿勺子一壓,就陷進去,隱隱能看見內里濃稠的黑芝麻糊。
輕輕咬上一口,外皮爽滑軟糯,香甜的芝麻糊漸漸溢出。
一碗吃完,暖胃暖身。就是有些膩,肚子也還沒填飽。
不得以,又去買了兩個酥脆可口的燒餅,拿油紙包上拿在手里,邊吃邊往回走。
正月十五的月亮最是明亮,哪怕沒有花燈,路上也看得清楚。
冷風徐徐吹過,樹影搖曳,在月光流淌而成的河水中縱橫交錯。
熱乎乎的燒餅已經吃完,又不知走出多久,齊山在懷里掏呀掏,摸出用棉帕包裹的物件兒遞到謝知云面前。
“給我的?是什么?”
齊山沒說話,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
謝知云接過,一層層撥開棉帕,里面赫然是只木簪。
頭部稍尖,尾端是一朵稍顯圓潤的祥云。簪體打磨得十分光滑,還抹了桐油,通體烏黑發亮。
謝知云越瞧越喜歡,拿在手里一寸寸撫摸,突然觸到一點凹痕。他將簪子舉起,借著月光,辨出是個小小的“云”字。
因雕刻者剛學著認字,筆畫十分松散,并不太端正。
謝知云卻從中看出笨拙的可愛,他竟不知男人什么時候自己琢磨著特意給他做了件禮物。沒用旁人畫的圖樣子,全是用心想,一刀刀精雕細琢出來的。
他沒說些意義不大的感謝之語,直接解開頭上包裹的布巾,抬手隨意綰個發髻,用木簪插緊。
接著抬眼看向齊山,笑意盈盈道:“很好看,我喜歡。”
齊山被他如此盯著,僵硬片刻,才悶聲道:“喜歡以后再給你做別的。”
“嗯。”
月色正好,將兩人的影子漸漸拉長,直至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