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尋白見李挽朝如此護他,心里頭還是不大順意,頂嘴道:“沒安定下來難道就不會寫信了嗎。”
如果是他,碰到個驛站就寫一封信,說白了還不是溫沉不上心嗎。
李挽朝聽不得這種話,忍不住瞪他。
“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
*
夏日的空氣十分沉悶,殿中的冰鑒卻凍得人肌骨生寒,皇城之中,皇后的葬禮已經忙完,過了頭七后,皇后鳳體被送入了皇陵之中,可是喪幔仍舊沒有撤下,皇宮中被一層沉重的白色籠罩。
齊扶錦殺了禮王之后,太后死纏不放,甚至還脅迫皇帝處置太子,但皇帝沒有心思理她,只是含糊其辭應付她。應付了她后,竟又給禮王定了個刺殺太子的罪,太子殺了禮王這件事情,就被不輕不重地掀了過去。
本還有些和太子不對付的人出來想要說事,但皇帝都給禮王定了罪,那便沒什么能再說了,再說的話,那就是質疑帝王。
如此便罷,貞元帝還趁著太后不注意的時候,讓道士進宮,給禮王設了個永世不超生的陣法。
齊扶錦在十歲就已經入主東宮,他這次回京,自然搬回了從前的居所。
京城局勢瞬息萬變,他失蹤一年之久,京城近來局勢他也不大清楚明了,每日還要在這上面花費不少精力,而尤是因為皇后薨逝,皇帝一蹶不振,政務直接推到了太子身上,齊扶錦要把皇帝的活也一起忙了。
他回京十幾日后,沒有一日是停歇過的,眼下都掛上一道青黑,在他凈白的肌膚上更叫明顯。
齊扶錦這次回宮,趕上了京城夏日多雨的一陣,雨水斷斷續續下了十幾日,偶爾才出來放個晴,今日好不容易陰了一會,誰知到了傍晚的時候又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地板返潮,黏黏糊糊,十分難受。
太陽西沉,天色將晚,忠吉進了大殿給齊扶錦點燈。
平日都是喜萍來點燈的。
喜萍年歲小,在東宮里面就跟在齊扶錦身邊服侍,忠吉還要忙別的事情。
齊扶錦正低頭看著奏折。
那些本該讓皇帝處理的東西,現下被堆到了他的面前。
帝后情深,現如今皇后離世,帝王悲痛,大臣們對太子的暫行監國,也沒什么能說的。
只有貴妃的父親,內閣首輔,執反對意見,但皇帝意已決絕,把自己關到了乾清宮里面,誰也不肯見,首輔去見了兩回,都碰了壁,第三回躲不過了,皇帝就躺在床上裝病。
最后沒辦法,首輔不認也要認。
忠吉看著齊扶錦,忍不住開口勸了兩句,“殿下,要不還是歇歇吧,這樣忙,會累壞的。”
就算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這樣,他這些天,睜眼前是公務,閉眼前還是公務。
喜萍勸他,他也不聽,看不下去,換了忠吉來勸。
齊扶錦只是“嗯”了一聲,算是應答,但仍舊沒有要歇下的意思。
忠吉見勸不動他,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但點完了燈火可卻踟躕不去,一副欲言又止之勢。
齊扶錦道:“有事便說。”
忠吉站在一旁,開口道:“殿下,李小姐那頭,該怎么處理呢。”
李小姐。
曾經和齊扶錦同床共枕了幾月的女子,可在這里,只能被稱做和齊扶錦毫無干系的“李小姐”三字,就像京城之中,其他的“王小姐”“陳小姐”一樣。
他回了京城,東宮的人單方面的和她撇清了關系。
聽到忠吉的話后,齊扶錦手上的動作終于有所停頓,奏折翻在那一本上,朱筆遲遲未曾落下。
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心平氣和的處理公務,也無法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下去關于李挽朝的問題。
他放了手中的筆。
開始正視起這十幾日不愿去面對的問題。
他這些天一直很忙,可是百忙之中,有些回憶總是不可遏制地涌上腦海,睡夢中,總是會不可遏制的想起李挽朝,他想起她,痛苦又絕望地看向他,問他為什么要去騙她。
為什么呢?
為什么要騙她啊。
他這個人壞又壞得不徹底,唯一僅剩的良知還是當初在文華殿讀四書五經時候殘存下的一點美德。就因為還剩下那么一點稀薄的良知,所以他太知道他現在做的事情有多糟糕,所以他也挺怕被李挽朝知道真相。
燈火葳蕤搖曳,齊扶錦低垂的眼眸辨認不出情緒。
忠吉知這件事情不大好辦,也沒有開口催促。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外面的天都黑了透,齊扶錦終于開口了,他道:“隨便找個法子讓溫沉死了,不要露出能被人發現的馬腳。”
這是他很早,還在恩文府的時候就已經做出的決定。
如今,也仍舊是這個決定。
忠吉明白了齊扶錦的意思,他這是想“善始善終”,不拆破最后的謊言,給溫沉和李挽朝之間留下最后的體面,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是給齊扶錦一個人留下的體面。
忠吉心里面有了數之后,就要告退,可齊扶錦又叫住了他,“往后她的事情不用再和我提了,你全權處理。”
他不應該再去記起在恩文府的事情了。
只要忠吉不再提,只要這件事結束了,他就自然而然會忘記那些事情了。
*
等到了八月,李挽朝終于收到了京城的書信。
是溫沉寄來的。
上面的內容大致是說,他現在已經在京城之中安定了下來,待到中秋過后就是秋闈,他讓她不要擔心他。
李挽朝收到了溫沉寄來的信,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她相信溫沉的為人,也不覺得他會拿了錢就消失得杳無音訊,她是害怕上京途中多災多難,他出了什么意外,不過好在最后是沒什么事。
信箋上有地址,李挽朝趕忙提筆給溫沉回了一封信,囑咐他在京城好吃好喝,千萬不要虧待了自己,現如今天大地大,考試最大。
她和他太久沒有聯系,實在是有說不完的話想要去說。
她說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擔心他,只怕他在上京途中遇了什么害,說他往后不能這樣了,要是碰到了個驛站就該給家里頭回一封信。
她還說讓他也不用掛念自己,家里頭一切都很好。李弘遠因為上回在壽辰上鬧出來的事情,直到現在都還在被罰禁閉,陳氏和老夫人最近都在頭疼那個有了身孕的青樓女子的事情,沒功夫來折騰她。
她又怕自己說太多,耽擱了溫沉看書溫習的功夫,話至此,也沒再說下去了,最后信箋末尾只留下一句,“盼君尺素至”,便匆匆結束了那些說不盡的話。
自從收到了他的信后,心也漸漸安定了下來。李挽朝在府上也沒什么事情,每日閑來無事之時就做些繡活,也可以賣回些錢來,她近來無事,也就等著溫沉早日科舉回來。
正午的陽光垂直照射在庭院中,李挽朝用過午膳后就躺在屋子里頭準備小憩一會,知霞在一旁被她扇著扇子。
窗外的蟬鳴聲啼叫不歇,催人入睡,就在李挽朝要睡著之時,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李挽朝一下清醒了過來,她和知霞相視一看,后者起身去了外面開門,沒想到竟然是那日攪亂了宴席的青樓女子。
那女子名青橙,此刻形容邋遢,面色慌亂,抓著知霞的手求救,“姑娘,救救我吧!容我進去躲上一躲。”
知霞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一時之間傻在了原地,反應過來后,馬上拒絕了她,“不行不行,你快些走,這可不能叫你進來。”
這女子怕是從陳氏那邊跑出來的,她可不敢把她放進去,不想叫他們那邊的麻煩事燒到了他們這邊來。
可青橙哪里肯聽她的話,直接跪到了地上,抱上了知霞的大腿,“姑娘,您若不救我,那我可就沒命了啊!”
知霞被這么一纏,趕也趕不走她了,怕叫人看到,會生出什么事端,一時之間急得額上都生出了不少的汗來。
“你快些起來啊,這是做些什么!”
青橙不聽,兩人就這樣拉扯了起來。
李挽朝聽到外面的動靜,跟著出來,就見得這樣一副場景。
兩人在這樣扯下去,勢必會把別人引過來,她嘆了口氣,對知霞道:“讓人進來先,別在門口扯來扯去了。”
知霞還想說些什么,然還沒來得及開口,青橙就已經趁她分神之際跑進了院子里頭。
沒辦法,李挽朝都開口了,她也不好再說,只得先把院門合上。
李挽朝也認出了這青樓女子,她見她落魄至極的模樣,不禁問道:“你這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她記得她肚子里頭懷著李弘遠的孩子,畢竟有子嗣,難道老夫人他們也會對她下手嗎?
這事說來話長,青橙一想到李弘遠就恨得咬牙切齒。
青橙道:“我肚子里頭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李弘遠的。我本以為,李弘遠要點臉面也不會說出自己不舉之事,可誰知道,他為了不戴這烏龜帽,竟連這事都說出去了。”
李觀對后院的事情不大關心,那日教訓完了李弘遠之后,也不想管他們這一堆爛攤子,青橙自然是被交給了老夫人和陳氏。
起先的時候青橙本還想著,她肚子里頭好歹有個李弘遠的子嗣,他們怎么著也會看在子嗣的面上,收她當個妾室,再不濟通房也行。
雖說這個孩子是別的恩客的,青橙卻想著,男人面子比天大,李弘遠為了隱瞞自己不舉,怎么著也該瞞下。
李挽朝面露驚色,李弘遠竟不舉?!
看她不信,青橙忙道:“您莫覺我亂說!他是真沒用......每日去青樓里頭,光是看看,卻不做。”
李挽朝沒再懷疑女子的話,只是一言難盡問道:“既如此,你何必要鬧到李家來呢。”
青橙哭道:“還是青樓里頭的一個雜使伙計告訴我的,他們說,那個恩客不要我還有孩子,讓他們把我處理干凈,我若不鬧的話,也沒活路啊。”
她也沒有辦法啊,她是真的沒有辦法。被家里人賣到了青樓里的第一天起,她就什么辦法都沒有了。
若不賭,她的下場就是,被活生生墮了孩子,而后再開始無休止的接客。
若是賭贏了,不管怎么著也會比那樣好。
可誰知道,來了李家以后,也還是賭輸了。
青橙在柴房里面住了十天半個月,起先他們還會給她好生送飯,可后來李弘遠說出了自己不舉之后,他們就開始餓她的肚子,大約是想活活給她餓死也行,青橙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找了個法子逃了出來,慌不擇路,逃到了歸寧院這處,許久未曾凈過身,身上又臭又臟,她哭起來,淚都流了黑湯。
李挽朝聽后,帶她進了屋子里面,給她洗了條帕子擦臉,然后又讓知霞去拿了點糕點過來。
青橙接過了帕子,哭得更叫厲害。
李挽朝看她哭得可憐,也不好再說些過分的話,他們這一行的,也沒有幾個是心甘情愿想要去做的。
她看她擦完了臉,狼吞虎咽吃糕點,想了想后還是道:“那你也不該在老夫人大壽的日子來鬧,你鬧得他們沒了臉,就算后面你能進李家的門,當個侍妾通房,他們看你還能舒服嗎。”
青橙一邊吞咽著糕點,一邊搖頭解釋,“不是的,我也不想的,是青樓里頭那個小伙計說,李家在辦宴席,這個時候最好混進去了。也是那個小伙計,給我想了這個法子。”
“這小伙計給你想的法子?”
青橙點頭,道:“他是青樓里面新來的人,在里頭約莫干了一個月,人機靈又會逗趣,還總喜歡打聽各種各樣的事說來給我們聽,我們都很喜歡他。我肚子里頭的孩子要被鴇母打掉,也是他說與我聽的。后來,也是他告訴我,可以把這個孩子栽到李弘遠的頭上。我想了想覺得沒什么錯,就聽到了心里頭去。那天李府有宴席,小伙計就急急忙忙來告訴我,說有個好機會可以混進李府,他還說他在李府里面有個認識的人,可以讓他來接應我。”
李挽朝越聽越覺奇怪,這小伙計是什么人?這事越聽越覺像是一場計謀。
青橙接下來的話,叫李挽朝面色更叫凝重。
“進了李府之后,就有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來接應我,帶著我走小路找到了李弘遠。”
李挽朝下意識去問,“身形高大的男子?穿什么衣服,長什么樣?”
李挽朝的聲音聽著有幾分急切,青橙不知她怎么突然如此,卻還是如實相告,她回憶了一下,準確說出那男子的相貌,“生得倒是挺俊俏,那日好像穿著青衣長衫,看著模樣打扮應當是誰的仆侍。”
李挽朝想到了忠吉。
那天,忠吉一大早就沒了蹤影,而女子口中男人模樣打扮,也同忠吉重合了起來。
李挽朝眉頭擰成了一團。
青橙那天出現在李家絕對不是偶然,青橙口中帶她進來的人,多半就是忠吉,那么這件事情擺明了和溫沉脫不開干系。
可他這樣做,是為了報復李弘遠嗎。
如果青橙留在了李家,那李弘遠就要幫別人養孩子,如果青橙不能留在李家,那李弘遠不舉一事又會敗露在人前。
這一步,不管怎么樣李弘遠都不會有好下場。
可是,如果是溫沉的話,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分明是在夏日的午后,可李挽朝突然覺得,身上的血液都有些冰涼。
她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溫沉這人,至少,他在謀劃著要坑李弘遠的時候,她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