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弦意外,旋即整張面龐都生動起來:“我能騎?”
蘇聿適時道:“只此一次,許你騎一小會兒!
宗弦敷衍地應了,心思卻已經完全不在他的話上,興致勃勃地摸索著馬鞍的位置,看著頗有些天真的意味。蘇聿無奈:“右腳抬起來。”
“做什么?”
“你知道馬鐙在哪?”
宗弦不得不照做,蘇聿抓住她的腳踝放到馬鐙上:“孤數三個數,你就往上蹬,明白了嗎?
“一、二、三——”
用力的瞬間,一只手驀地撐起她的腰往上一送,宗弦只覺身子一輕,眨眼間就坐到了馬背上。
“還記得怎么騎么?”
宗弦穩了穩身子:“你的騎術還是我教的,如今倒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起來了!
蘇聿看了眼遠處的花叢,牽過馬頭調整方向,信步走去:“直接把人丟到馬背上就置之不理,那不叫教,叫謀害!
宗弦嗤笑:“我若是當真想謀害你,哪輪到你今日在此處多嘴多舌!彼焓忠秧\繩扯回來,但另一端被蘇聿牢牢攥在手里,紋絲不動。她微慍:“松手,我自己能騎!
“你想去哪?”
“哪處都行,只要你不在就好。”
明明看不見,膽子還這么大。蘇聿氣定神閑:“孤知道你能,但現在不行。原本不該讓你騎馬顛簸的,如今這樣,已經是孤最大的讓步!
宗弦嫌棄:“好慢!
“你也可以下來自己走,想走多快都由你!
“……”
蘇聿回頭,見她氣呼呼地轉開了臉,無聲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風漸大了幾分,吹過茫茫草場,像浪潮般起伏著,揚起舒緩的聲響,間雜輕巧而有規律的馬蹄聲,一聲一聲地落在草葉上,不知過了多久,又掠過清溪細流,撥開綴著花團的枝葉,更往林深處去。空氣中的草木味道濃了好些,宗弦覺得鼻子有些癢,但硬是忍住了。
要是她多打幾個噴嚏,蘇聿肯定就要帶她回去了。
追虹溫馴地馱著她,好像也察覺到了她的虛弱,走得小心而穩當。風帽里稍稍灌入了風,宗弦拉緊帽沿,風聲,鳥鳴,蟲吟,草動,便都一并牽到了耳畔。于是許多年前,那些在馬背上恣意歡笑的記憶,就慢慢跟著涌進心上,又消散在她無力抓握的指尖中。
她已經不太記得了,不記得自己縱馬行獵的模樣,不記得她曾在這里放鷹逐犬,滿載而歸,連晁家小郎都比不過她。想著又不由得笑了,幾分懷念,幾分自嘲。想來死亡越是近在眼前,就越會對過往的榮光念念不忘。
如此,她大抵是真的活不長久了。
宗弦撫摸著追虹柔軟的鬃毛,又輕拍它的脖子。追虹已經老了,她也再不復從前的飛揚,原本不敢奢望能活著再見面,今日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
“你若能將身子養好些,待明年春蒐,想來騎多久都隨你!
不知蘇聿是恰巧隨口一說,還是學了甚讀心的秘術,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宗弦有些詫異,下意識應了聲好。說完后心底又浮出一絲異樣,叫她微微抿住了唇。
這細微的變化,恰巧落入回頭的蘇聿眼中。他暗忖,不知她心情可有好些,此時能否說點什么,再試著套幾句話出來,移開視線時,卻陡然注意到樹梢之上壓下來的濃云。
——那是落雨的征兆。
天色與日頭一并沉下,衣袖被風吹得緊緊勒在臂上。蘇聿扯過韁繩變換方向,加快步伐。但不過幾息,日光便完全被云翳吞沒,其后響起沉悶的雷鳴。
宗弦伸手,恰巧接住一滴雨水:“是雨?”
蘇聿不答,當即翻身上馬,一手按緊宗弦的風帽,一手挽起韁繩:“坐穩!彪S即叱一聲,策馬朝皇帳奔去。
風中的濕意濃重起來,雷聲滾滾而下,砸在略顯急促的馬蹄聲上,眨眼間,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澆熄了地面殘余的熱意。
怕雨淋著宗弦,又怕馬跑得太快顛壞了她,蘇聿竟有些進退兩難,只能收緊手臂將她往懷里扣,試圖用身體遮住傾盆的雨幕,又暗暗催動內力護住她,卻忽然聽到低低的笑聲。
“你笑什么?”
宗弦仰起被打濕的面龐,拉住風帽笑道:“再跑快些,追虹還能更快的!
她好像絲毫不擔憂這樣來勢洶洶的風雨,只因終于能縱馬而雀躍著。蘇聿好氣又好笑:“這不是玩鬧的時候。”
“我又不是瓷做的,沒那么容易壞!痹捯魟偮洌痛蛄藗重重的噴嚏,“你再這么慢悠悠的,我反倒要得風寒了。”
蘇聿嘆氣,只好復把她往身上攬了攬:“抓緊孤!
“轟隆”一道雷劈開云層,追虹嘶鳴一聲,徹底撒開馬蹄飛馳起來。雨水更密地落在兩人身上,透過風帽縫隙滴到宗弦頸間,涼得她瑟縮了一下。緊接著,后背貼上來更溫熱的溫度,蘇聿的呼吸聲近在耳畔。
即便蘇聿盡力相護,雨水依然打濕了宗弦。她身上已經開始發冷,頭也在風雨中被顛得有些發暈,心底卻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想要讓追虹跑得再快些,再快些,把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憤懣,悲苦,通通一干二凈地甩到身后,叫馬蹄踏碎,叫驚雷劈碎,叫雨水砸碎,那樣才好!那樣才痛快!
她想笑,張口卻是一串咳嗽聲。又一道雷挾裹著如矢的急雨撲來,宗弦本能地又往后縮了縮,抓住蘇聿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才發現他的手也異樣的涼。她蹙眉,伸手往后探,摸到他濕透的發冠與衣裳。剛要說話,手臂就被他拉下遮進外袍里。
“別亂動。”
雨水迷了眼睛,蘇聿辨認著皇帳的火光馳驅而去,又要分神瞧宗弦的狀況。剛按下她的手,隨即又察覺到胸前窸窸窣窣的動靜,低下視線就見她在笨拙地解風帽的系帶,然后往他手里塞。他哭笑不得,展臂將她不安分的手都扣得嚴嚴實實,再次加快了速度。
“陛下!”
“陛下!”
侍衛們騎著馬遙遙趕來,蘇聿策馬掠過他們直朝寢帳奔去。
碧桃候在帳簾前,見渾身濕透的蘇聿帶著宗弦回來,慌忙提起裙裾迎上前。但見蘇聿直截將宗弦抱下馬,大步往里趕去。碧桃又緊走幾步打起簾子,喊道:“陛下和宗姑娘回來了!”
聽聞宗弦被帶來了御苑,周宮長不放心,便帶上南枝跟著秦奉黎一行人一起來了,此時看見兩人模樣,又驚又急,尤其見宗弦已有些昏沉模樣,立時吩咐南枝帶宗弦去沐浴更衣,讓碧桃趕緊把提前備下的驅寒湯端來。
“陛下,久著濕衣恐要受涼,陛下也快些更衣吧!绷喝Y也呈上一碗驅寒湯,勸道。蘇聿應了聲,要接湯碗時卻發現手上還攥著頂濕漉漉的風帽,一時微怔,少頃才拿起碗。
小半時辰后,蘇聿同樣沐浴畢換了衣裳,匆匆返回來瞧宗弦。她已經睡著了,身上蓋了厚厚的兩床被子,碧桃正提著一柄裝有炭火的鎏金球,小心地幫她烘頭發。秦奉黎原正在開方,見到蘇聿來剛要行禮,被蘇聿抬手止住:“她怎么樣?”
秦奉黎先是一揖:“臣冒犯,敢問陛下可是用了什么法子,護住了宗姑娘的心脈與臟腑?”
蘇聿如實說了,秦奉黎卻面露憂色:“臣可否為陛下診上一診?”
靜息把脈片刻后,秦奉黎松了口氣:“幸好暫時無礙,但以防萬一,臣也為陛下開個方子,養上一養!彼Z重心長,“陛下還有舊傷在身,入秋后更要當心才對,不該輕易動用內力,做如此大的損耗啊!
蘇聿不以為意:“事急從權。”他轉頭看宗弦一眼,“她可有事?”
“受涼是無法避免的,但好在有陛下的內力相護,此時只是有些發熱無力,并無性命之憂,但保不準毒性會不會在今晚發作一番。臣等會一直守在此處,陛下放心!
蘇聿頷首,囑咐了周宮長等人幾句,便離了寢帳。秋狝在即,蘇聿提早親臨御苑,冗務便立刻堆到了他跟前。傍晌就有將領求見議事,此時少不得要去見上一見。
雨來得急去得也急,宗弦醒轉時,已經聽不見淅瀝的雨聲,只有燭火畢剝聲與秋蟲幽幽的鳴叫,看來天還未亮。
“醒了?”
她轉過頭:“你怎么在這?”
蘇聿合上書:“你占了孤的寢帳,孤無處可去,還能去哪?”他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可要叫醫官來?”
宗弦道不必,緩緩呼吸了幾下,覺得身上有了點力氣,便撐起身子來。南枝盛來粥湯喂她,她吃了半碗多便搖頭,于是又簡單梳洗一番后,南枝端上東西退下,重新陷入寂靜的帳內才再次響起一頁翻書聲。
“追虹呢?”
“被牽回馬舍了,跟你一樣,跑得興奮,回去后都不歇停。”
什么叫跟她一樣。宗弦微窘,抿了抿唇:“讓人照顧著些,馬也是會受寒的!
“孤也淋了雨,你怎么就不擔心孤受寒?”蘇聿半開玩笑。宗弦哼笑:“有力氣在這說風涼話,我聽著你好得很!
蘇聿撥了撥爐中香灰,重新放入安神的香藥點燃:“放心,追虹比你強多了,不信秋狝時讓它陪著你,直到你安心為止!
“我說了,我不會去秋狝!
蘇聿合上爐蓋:“孤說要拿你做賜婚時的擋箭牌是玩笑話,你不必——”
“與那無關,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
宗弦的聲音平靜而堅決,蘇聿在榻沿坐下:“為何?”
“秋治兵以狝1,那是叫三軍同慶,謝天地君恩的大祭,我一個前朝廢帝去做甚!
宗弦淡道。
“我是天之戮民,該萬劫不復的。若是出現在大祭上,只能是作為祭天的三牲!本胍庠俣扔可,她打了個呵欠,“還是不去的好!
蘇聿未料到她是作此想,沉默半晌:“你是被逼無奈,何必自苦。”
“倘若無奈二字便能開脫一切,那全天下的牢獄就該空無一人了。”她抬起手,似笑非笑,“還是說,要我一個一個數給你聽,我親手殺了多少人么?
“蘇聿,你別忘了,我自始至終,都不是良善之人。”
她的指尖血痕未消,在搖晃的燭影下,仿佛欲墜的血滴。
帳外遙遙傳來悶雷聲。
雨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