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卟”的一聲,不知是誰碰著了案上的卷軸,圖卷骨碌碌滾了半截落地。蘇聿隨手拾起,順勢岔開話題:“旬末就要秋狝,三林令送了御苑的地圖來。恰巧你來,不妨現(xiàn)在同孤一道先去看看。”
宗弦卻道:“我不去。”
蘇聿揚(yáng)眉:“孤記得你從前最愛去御苑。”
“你記錯了。”宗弦硬邦邦回道,起身就要離開。
“那匹追虹還在。”
宗弦聞言一頓。
蘇聿早已習(xí)慣她的口是心非,見狀只是牽起她的袖口,轉(zhuǎn)了個方向。
宮內(nèi)有馬場,也屬御苑的一部分,然而真正的御苑卻在北郊的青雁原,有沃野千里,奔馬騰鹿。前朝時一度被荒廢,直到蘇聿去年恢復(fù)了春蒐秋狝的習(xí)俗,才重新有序地忙碌起來。
宗弦一晃神就被蘇聿誆上了馬車,有心發(fā)作,卻因著久違地聞到宮墻之外的空氣,掙扎著把不滿咽了回去,下頷仍繃著,眉心卻慢慢舒展開來。蘇聿沒有拆穿她,往她肩上多搭了一件斗篷,爾后才將窗子往外推了推。
顧著宗弦的身體,馬車走得并不快,因而抵達(dá)御苑時日已西斜。宗弦甫下馬車,就被濃烈的草木氣味勾出了好幾個噴嚏,緊接著又被四面八方的風(fēng)撲了個東倒西歪。蘇聿扶住她的肩,倒有些后悔了——她身邊只帶了個碧桃,不該來得這樣倉促的。
“取件裘衣來,再傳孤的口諭去太醫(yī)署,讓秦奉黎帶位侍醫(yī)立刻過來。”
一旁的侍從忙應(yīng)了,宗弦當(dāng)即打斷蘇聿:“才九月……哪就冷成那樣了,用不著。”她攏緊斗篷,低聲,“你不是說來看看而已么,怎冒出了這么多人。”光聽聲音,迎駕的少說也有幾十人。她又將風(fēng)帽往下扯了扯,忽略去眾人對她或疑惑或試探的目光。
蘇聿瞥見她的影子往后避了避,三言兩語遣散了迎駕的人群,只留了個引路到御馬廄的小宦官走在前頭,這才道:“馬車行得慢,雖然是臨時起意,途中這么長時間,也足夠御苑準(zhǔn)備起來了。”
“今年秋狝,除了行狩,還要大閱?”宗弦問。方才她聽到了甲胄聲,還有南北軍校尉前來覲見的聲音。
“是。”蘇聿道,“孤已下令調(diào)凌央回京,一是參加大閱,二來也可借此機(jī)會封賞軍士。”
宗弦蹙眉:“是搖光軍?搖光軍算是新貴,世家對其始終頗有微詞,你又派凌央去南境,把他們原屬的王族鉗制得動彈不得。如今再封賞,是要把他們架到火上烤,還是你不懂得功高震主這四個字?”
“孤知道,所以索性這次把三方都得罪一回,你覺得如何?”
宗弦起先沒反應(yīng)過來,小指尖被蘇聿暗示地一勾,當(dāng)即明了:“你想賜婚?”
蘇聿笑了聲,算是承認(rèn):“孤已經(jīng)挑好了人選,你放心,只有兩樁,循序漸進(jìn)。”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江山是你的,隨你怎么折騰。”宗弦皮笑肉不笑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還未成婚就想當(dāng)月老,如此要怎么說服那些老狐貍。”
“所以下月秋狝,你同孤一道來。”
宗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抓著他的手狠狠一掐:“你想得美。”
蘇聿正要接話,走在前頭的小宦官折回來,深深躬下/身:“陛下,甲字舍到了。”
“去把追虹牽來。”
“是。”
御苑極其廣闊,御馬廄自然不止一個,里面飼養(yǎng)的雖然不是戰(zhàn)馬,但也是自各地精挑細(xì)選送來的駿馬良駒。顧名思義,甲字舍養(yǎng)的馬最為金貴,僅供君王皇親驅(qū)使。當(dāng)年裕德太后疼愛宗弦,從甲字舍中挑了匹極名貴的馬賜給她。彼時,還是少年的蘇聿聽說宗弦給它起名作追虹,還當(dāng)是匹紅鬃馬,等在馬場見到時,頗有些傻眼。
通體雪白的白馬從樹影中走出,十余年過去,步伐已不比當(dāng)年矯健,但姿態(tài)依舊昂揚(yáng)。蘇聿接過小宦官遞來的韁繩,轉(zhuǎn)頭卻見宗弦不知何時遠(yuǎn)遠(yuǎn)地退到了草叢深處,啞然失笑。
“你不來見見它?”他牽著馬走過去。
回答他的是宗弦繼續(xù)后退的腳步,蘇聿皺了下眉,將馬拴到一棵樹下,轉(zhuǎn)過身,看見她低著頭,神情籠在一片陰影里。
他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就在不久之前。
“你怎么了?”
“……沒什么。”
宗弦側(cè)過臉,半晌方開口:“它可還好?”
“嗯,只是上了年紀(jì),跑得不如以前。”
他聽圉官1說,因?yàn)樗情L儀的愛馬,底下的人不好慢待它。后來宗弦假冒的蘇寄登基,起先幾年還愛到御苑游獵,也曾騎過追虹。這樣一來,追虹便算是御馬,即便后來御苑被封起來了,依舊被精細(xì)照料著。
至于宗弦為何再也不到御苑來,不言而喻。
蘇聿長出一口氣,復(fù)走前兩步,看著她風(fēng)帽下緊繃的下頷。
“它很好,沒有受過傷,沒有生過嚴(yán)重的病痛,草料也向來吃得很多,昨日還到草場上跑了好幾圈,在這樣的年紀(jì),已經(jīng)算得上出類拔萃。”
追虹仿佛聽出蘇聿在夸它,矜持而自得地?fù)P了揚(yáng)頭,發(fā)出輕快的“咴咴”聲。
“……還害怕么?”
誰在害怕。
宗弦想這樣反駁,但她沒有底氣開口。
她確實(shí)在害怕。
她其實(shí)已經(jīng)失去過很多,她應(yīng)該習(xí)以為常才是。無論是生身父母,裕德太后,還是曾最信賴的玦娘,所有跟隨過她的人,甚至連這條茍延殘喘的性命,她都忍受了這一切的失去。
瘋了一個蕊娘,死了一匹微不足道的馬,又算什么。
可她還是害怕。
她害怕再從蘇聿口中聽到任何一個不吉的字眼。
然而蘇聿只是平靜地喚她——
“宗弦,過來。”
她有些怔忡地抬起臉來,遲疑著,終是抬起手觸碰著空氣,邁出了一步。
蘇聿直截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到漂亮的白馬面前。
“……追虹?”
聽到宗弦的聲音,追虹無動于衷,扭開脖子去夠樹干上的一截嫩葉。她自嘲一笑:“它不記得我。”
她正想縮回手,另一只手直接蓋住她的手背,按在追虹的臉頰上。
“那就當(dāng)是重新相識。”
“……”
宗弦只好費(fèi)勁回憶起從前是怎么親近馬匹的,動作生澀地?fù)崦^它的臉頰,再順著脖子往下,聽到馬發(fā)出不排斥的呼氣聲,這才稍微放松了點(diǎn)。
“和它說說話,讓它熟悉你的聲音。”
“說、說什么?”
恰巧追虹打了個噴嚏,宗弦的手僵在半空,下意識無措地轉(zhuǎn)向蘇聿。蘇聿有些好笑,遞給她一張帕子:“什么都好。”隨后解下韁繩交給她,自然地遞出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喜歡騎馬?”
“談不上喜歡,但比悶在宮里強(qiáng)。”
“太后那樣疼愛你,你不喜歡?”
宗弦牽著馬,一邊隨意擇了個方向走,一邊道:“我很感激太后娘娘,也很敬慕她,但她將我收在膝下的原因,你不會猜不到。”她說到此處“唔”了聲,“不對,大抵你并不知道,我與蘇寄曾有婚約在身。”
蘇聿微詫:“即是說,當(dāng)初若無意外,蘇寄登基,你就是皇后?”
“是。”
柳相說過,是宗弦親手殺了蘇寄,但此時,蘇聿只能裝作一無所知地問:“蘇寄即位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誰知道,”宗弦漫不經(jīng)心,“興許是失蹤,也興許死了。”她似笑非笑,“怎么了,你在擔(dān)心他某天忽然出現(xiàn),要奪你的位么?”
蘇聿目光沉了沉,但沒在她臉上看出半分異樣,于是并沒繼續(xù)追問,將話題折了回去:“你當(dāng)初為了偷溜出去騎馬,可沒少折騰孤。”
宗弦回想片刻,幸災(zāi)樂禍起來:“我不在清平閣時,你能讀書,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不會被我欺負(fù),你還有何不滿?”
“你的衣服穿著難受,”蘇聿語氣平靜地控訴,“首飾也很重。你還很不會梳發(fā),弄得孤頭疼。”
宗弦氣笑了:“時到如今,階下囚變成了我,你打算同我清算舊賬了?”
“不可以么?”
宗弦警惕起來。她兒時對蘇聿從來談不上“溫和”二字,他如果要報復(fù)回來,她再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清平閣內(nèi)那么多宮女,你偏偏要孤在午憩時幫你打扇。”
嗯?
宗弦頓住步伐,不可思議:“你——計較的是這個?”
“當(dāng)然,你一睡就是一個多時辰,扇子打久了,手酸。”
她冷笑:“打個扇而已,又不是叫你給我建座避暑的宮殿。”
“你還說夢話,夢里都在罵孤。”
“怎么可——”
宗弦懊惱地閉上嘴,而蘇聿笑起來。
“你果然沒睡著。”
他曾有一日打扇時,被小宦官瑪瑙打發(fā)去跑腿。他見榻上人睡得一動不動,便應(yīng)了。等他回來時,卻見本應(yīng)熟睡的小公主正抱著茶壺灌,喝得急了還嗆著了,表情透出十分之深重的怨念。
“你裝睡是為什么?總不至于是為了故意欺負(fù)孤?”
宗弦干脆裝聾作啞,牽著馬加快了腳步。
其實(shí)并無什么復(fù)雜的緣由。那時候暑熱,蘇聿居住的梢屋悶熱且生蚊蟲。有一回他中了暑氣,走路不穩(wěn),直接摔了個頭破血流。她看不過眼,只好隨便找個理由,好每天在日頭最烈時將他叫進(jìn)殿內(nèi)。但事實(shí)上她從沒有午憩的習(xí)慣,每回裝睡都裝得十分憋屈。
蘇聿沒得到回答,也不介意,繼續(xù)數(shù)落她的罪狀:“還有,你總無緣無故把宮人綁到清平閣,逼我動手打他們。”
“那些都是欺侮過你的人,我給你機(jī)會報仇,你不痛快?”
“不想吃的東西,吃兩口就丟給孤。”
“哼,現(xiàn)在有骨氣了,當(dāng)時怎么不見你說不要?”
“你的課業(yè),最后都是孤幫你寫完的。”
“我是叫你練練你那一手字,寫得跟樹杈子一般,還好意思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淡靜,一個譏諷,不知交鋒了多少回合,卻也沒人真的著惱。年少時的長夏日便這樣一個接一個地,緩緩自塵封的記憶中淌出來。
追虹聽得迷糊,不耐煩地晃著腦袋,差點(diǎn)把宗弦拽跑。蘇聿一個箭步上前勒住韁繩,拍拍馬脖子,側(cè)頭問她:“說得夠久了,它也該認(rèn)得我們的聲音了。
“你想騎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