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笙歌錦繡散盡,玉樓金闕褪成如今空蕩寥落的狀貌。當年宴上將他逼至絕路之人,也皆已湮滅在時間黃土里。
只剩他們。
蘇聿重新走向宗弦,每近一步,記憶里矜貴倨傲的小公主就淡去一分,一步一步,直到近在眼前,現出如今枯槁衰瘦的模樣。
宗弦回過神時,他溫熱的手已再次搭上自己冰塊一樣的指間。
“你當真不記得了?”
蘇聿執著地問。
“明明你當年厭孤至深,為何……會救孤?”
宗弦靜了許久,嘆氣。
“我不記得,你以后也別記得了。
“你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東宮,被這些無謂的舊事絆住,追究是非曲直,又有何用?
“你好好當你的大胤之主,不好么?”
最后三個字,她說得很輕,不想讓蘇聿聽到,可仍希望他聽到,模糊間,又像是在問她自己。
回答她的是肩上驀然變沉的重量。
“蘇聿?”
“……”
他睡著了。
宗弦哭笑不得又暗暗叫苦,費力去推他。蘇聿一點挪開的意思也沒有,毫不留情地將重量壓在她肩上。
分明碰著不是多壯碩的身骨,怎么會這——樣沉!宗弦推不動他,氣喘吁吁地想,自己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此時惱歸惱,居然還有閑心回想,當年瘦貓一樣臟兮兮的孩子,是如何長成現下模樣的。
她歇了歇,一鼓作氣——肩膀終于擺脫了重負,但宗弦到底沒狠下心,艱難又別扭地扶住他,直到他順勢倒到她膝上,才徹底卸了力氣。
蘇聿依然睡得穩穩當當,呼吸沒亂半分。宗弦咬了咬后槽牙,用力掐他臉。
掐了半天,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她自覺無趣地松開,轉念一想,他再過不久就要上朝,她剛剛可沒心慈手軟,不會害他明日頂著半邊青紫面見群臣吧……心里涌起零星的良知,她拍拍方才掐住那一處,想了想,手下動作又放溫和了些。
他的母后是名動京城的美人,惠帝在還未被酒色掏空身子時,也曾是英挺的好相貌。他幼時卻由于飽受欺凌,始終一副瑟縮怯懦的樣子。
而若是再久再久之前……
久到當他還成天跟在她身后,一遍一遍走過思塵河畔時,更是個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她罵他,打他,趕他,他皆無動于衷,至多停片刻,復不聲不響地跟過來。
那樣荏弱的少年長大了,在她的恨意與不甘中,終歸長成了如今神清骨秀的王君。可她無法知道,他究竟生得何種模樣。
至死都將無法知道。
宗弦的指尖輕輕點上蘇聿的眉骨,順著緩緩描摹過一道。
“……為什么會救你么?”
她自嘲地笑了。
“即使是草木,也會生出心的。
“更何況……你以為我看了你多少年。”
那是長得……長得連她都無法數清的歲月。
宗弦仰起臉,低微的聲音瞬間飄逝。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口悄然響起謹慎的步伐聲。
“宗姑娘?”梁全禮掖著手,候在陰影里。
宗弦沒好氣:“愣著做什么,還不來扶他回去?”
梁全禮立刻率兩名小宦官進來,攙起蘇聿回側殿去。落后兩步的南枝亦趕來扶宗弦,見宗弦起身時一瘸一拐:“姑娘怎么了?”
“無事……”總不能說被蘇聿壓麻了。宗弦在心里又狠狠罵了他兩句,抓著南枝的手臂蹣跚地往外挪去。
梁全禮不愧是御前的掌事大監,忙著安頓蘇聿的同時,還不忘差人抬一頂軟輿送宗弦回玉暉殿,之后又召人來問:“宗姑娘回去了?”
“回去了,小的親眼看著宮長大人帶著碧桃姊姊,一起伺候宗姑娘進殿的。知道您不放心,小的還特意多留了一會兒。宗姑娘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沒犯,里頭的燈火很快就熄了。”
“行,下去吧。”
另一名小宦官遞上擰好的巾帕,梁全禮轉過屏風,一抬頭,就見方才還醉得不省人事的蘇聿,正安靜地坐在床沿,手邊是那杯已經涼透的解酒茶。
“陛下?”梁全禮瞠目,“您——您沒醉啊?”
蘇聿將茶飲盡,握著空杯沉吟。
梁全禮示意其余人離開,捧著巾帕候在一側。
“梁全禮。”
“在。”
“你大概是幾歲開始記事?”
梁全禮疑惑,仍恭謹答道:“回陛下,老奴愚鈍,大致到四五歲時方能記得一些事情。”
“若再往前,能想起多少?”
“這——興許努力想想,能記起點模糊影子來。”
“若有人能記得嬰孩時期的事,你會信么?”
梁全禮訝然:“老奴見識少,倒未曾聽說過這等人物。”又忙補了句,“然這世上無奇不有,或許千百人中,正好有一人便是如此,也說不準。”
蘇聿不再言語。
梁全禮摸不清蘇聿在想什么,亦未敢打探,一如既往地服侍他就寢,后靜靜退出去。
殿內暗下來,蘇聿閉眼躺著,聽到周圍再無一絲聲響。他許久未飲這樣多的酒,體內有種火炙般的熱意,卻反倒令他異常的清醒。
宗弦說,她看了自己許久。他原以為是指在他在南境時,她一直在暗中關照他之事。方才一回味,卻驟然反應過來——
那句話答的是,為何她會在元熙五年的中秋宴上救他。
即是說,在那之前,她早已注意到自己。
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記事早,直到現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三歲那年的冬天,東宮的小宦官們是如何逼他穿上裝著粗糙草莖的破棉衣,看他身上被草刺得發紅腫脹,疼得滿地打滾的模樣,哈哈取樂的。
所以,他也能夠確鑿,在那年中秋前,他與宗弦僅有在各種節宴上屈指可數的幾面之緣,遑論更多的交集。而她無論再如何天資聰穎,也不可能在三四歲時,就有籌謀江山大事的才智。
思緒電轉間,他想起在庭山上時宗弦的夢囈——
“幽冥司……不是……這般黑的地方……我死了……也去不了……”
蘇聿倏地睜開眼。
傳說,人死后魂魄入幽冥司,先過離界門,后渡思塵河,將前塵因果拋卻得一干二凈,方能上輪回臺。
彼時,他當宗弦是病中胡言,可若那是真的,她若真記得幽冥司的模樣……
蘇聿將手指搭上眉骨,那一處仿佛還殘留著她撫過的痕跡。
她譫妄發作時曾道,是自己害了她,可又顛三倒四地說,若是沒有自己,她也將不復存在。
而約一月前,她語焉不詳地回答:“并非可憐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為了活下去,別無選擇。”
所有熱意涌上心口,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驀地有種沖動,想當下直接到玉暉殿去,問她個清楚明白。
“……”
蘇聿再次閉了閉眼,暗想,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十年的滅國之仇尚能忍得,怎么如今反倒為一些“無關緊要”的舊事焦躁至此。
宗弦說的沒錯,他確實可以無視這一切,只管繼續做這大胤之主。
可自從知曉宗弦就是蘇寄后,每次上朝,他總忍不住看向與柳相相對的位置。權傾朝野、只手遮天的攝政王劉滎,就曾站在那里,脅迫宗弦,操縱宗弦,逼她服毒,逼她殺人。
整整十一年。
他的王座之上,全是當年那個小公主淋漓的鮮血。
他要如何不在意。
縱使她不愿據實已告,時日長了,他總能套得出些消息來。何況今夜這樁醉酒的戲,已更讓他確信了兩件事。
其一,宗弦恨他,卻又不全是因著他,且這恨意中隱含著萬千不可明說的心緒,那便有不少可轉圜的余地。只要他多順著她些,就算不能完全叫她扭轉心意,多少能讓她慢慢安下心,信任自己一些。
其二,她委實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蘇聿認真思索起來。裝醉的招已經用過,至少兩三月內不好再故技重施。裝病固然亦是個法子,但須得找太醫署才做得了這場戲,牽扯略大。讓小童們多來宮中哄宗弦開心,連帶著讓她對自己和氣些,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可惜不是長久之計。
思來想去,只能他自己來哄。
酒意挾著倦意涌上,蘇聿眼皮一沉,到底仍是睡了過去。但夢中又不甚安穩,飄飄搖搖,影影綽綽。眼前鋪開浩海一片,他沉在其中,只看得見頭頂微波蕩漾。檀黑的木板貼著水面,一塊接著一塊,連綿成蜿蜒的長橋。
洗云池……?
不是。
水面之上,似乎并無清平閣上明媚的煙霞,也無翠樹繁花。他艱難地去辨認,僅模糊看到熒熒幽光。
然后,一只手探入淵海般的水底。
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指節細嫩卻蒼白,在冰冷的水中抓握,縮回去,再探入,再抓握,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手的主人仿佛也不耐這樣的水中撈月,怨氣十分之深重地坐到橋面上,衣裙延入水中,成了幽深水底中唯一的亮色。
他不由得泅浮過去,近了點,再近了點。那抹亮色卻驟然沉入水中,化作更鮮亮更燦爛的一團,朱色衣裳盈盈而綻,堆疊成盛放到極致的一朵花。
蘇聿看得怔了,耳畔卻遙遙傳來云鼓聲,一聲,一聲,緋紅的花漸漸隱入帳頂的蟠龍之中。外間銀燭漸次亮起,宮人持著燈籠輕悄走過,龍頭金鉤一重一重地向上束起帳幔,光亮亦一層一層升高。
該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