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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只要你喜歡

    “你告訴她了?”

    李淑珍問。

    璩貴千簡單吃了一點粥和豆漿。

    她沒有拒絕璩逐泓的示好, 在做完核磁共振后坐著輪椅被帶到了頂樓寬敞的病房,乖乖躺在了松軟的床鋪上。

    但她也沒有再和他,或者任何人說過話。

    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今天是個陰天,霧蒙蒙的潞城籠罩在煙紗中, 遠處的電視塔若隱若現。

    璩逐泓看著貴千吃下藥, 在床頭柜上留下了一杯溫水和些許零食糖果, 闔上門, 在走廊上與魯鵬飛等人會合。

    李淑珍和郭臻都在這坐著,幾人已經和院方商議完畢, 臨時包下了頂層的幾間辦公室和病房,但此時仍然寧愿在走廊中商議,只因為這里回望可以透過病房的條形窗看見璩貴千的身影。

    郭臻問道:“找到她的養父養母了嗎?”

    魯鵬飛帶著路小葛跑了一整天,走遍了公交公司和附近安裝有監控的商店, 鞋底都磨薄了一層。

    “還沒, 但是我們剛匯總了潞城所有初中的未出勤學生名單,現在在比對過程中,這條路子應該馬上會有結果。

    通過監控還原她當天的行程也在同步進行中,但潞城在店門前安裝監控的商店不多,同時交叉對比不同時間的監控錄像工作量很大,還得再等等。”

    “好的,”郭臻表示理解, “你們介意引入外部工作人員嗎?璩總的部分團隊人員一會兒能夠到達。”

    魯鵬飛沉吟一會兒, 一咬牙:“只能看監控,可以。”

    郭臻:“行, 我安排他們直接去派出所。”

    “你之前提到的送貴千去派出所的高中生呢?”璩逐泓追問。

    “我們也聯系上了他媽媽,”路小葛接過話茬,“中午午休時間可以來派出所做個筆錄。”

    璩逐泓與李淑珍對視一眼, 開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郭臻附和。

    這也不是正式筆錄,只是再了解一些細節。他們早已通過監控確認了梁方起的可信度,因此魯鵬飛也痛快答應了。

    畢竟這是所長交代的要好好應付的財神爺。

    臨近中午,京市的助理團隊到了一大半,病房外的走廊上驟然多了許多生面孔。

    午餐是助理在當地餐廳打包帶回來的,時間緊張,工作人員已經包下了旁邊了酒店,但廚房和營養師團隊還在準備中。

    工作人員是一模一樣的簡餐。而對于璩貴千,李淑珍特意寫了適合病號補身的清淡菜單交給他們,做好后一盤一盤擺在她面前,由李淑珍和璩逐泓陪著吃飯。

    女孩吃飯很快,而且只夾眼前的菜。李淑珍只好不停地給她盛湯夾菜,誓要潛移默化地改掉這個毛病。

    而璩逐泓默默地打開了電視機。

    璩家可沒有這個習慣,吃飯時不專心會被爸媽敲腦殼。

    但輕松可愛的狗狗日常動漫輕而易舉地吸引了璩貴千的注意,她開始瞄一眼、埋下頭吃飯、再瞄一眼、再埋下頭發現碗里的菜又多了點兒的循環,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慢了下來。

    李淑珍發現她一點兒不挑食。

    湘怡從小不吃蔥蒜,但偏偏愛吃香菜。

    到了逐泓,蔥姜蒜香菜韭菜一點兒碰不了。

    李淑珍看她給什么吃什么的樣子,一開始的欣慰很快變成了怕她吃撐。

    一頭白發清爽地扎起的老人不得不把她的飯碗奪過,換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碗:“小謝說這是潞城最好喝的骨頭粥,用料也干凈扎實,你試試看。”

    確實很香,保溫桶里端出的骨頭粥還冒著熱氣,散發著濃郁的香氣而不顯得厚重油膩。

    璩貴千乖乖點頭,一勺一勺地吃完。

    吃完飯,璩逐泓推著璩貴千下樓轉了一圈,呼吸新鮮空氣。

    女孩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根本不知如何遮掩,偶爾偷瞄璩逐泓的眼神其實明顯的很,但璩逐泓好心地裝作沒看見。

    專業護理輪椅滾動起來沒有聲音,輕便地穿過醫院的庭院,穿過步履匆匆的人群。

    他們身后綴著四個西裝男人,不遠不近地跟著,并不曾影響二人相處的氛圍。

    正是午飯的點,醫院的走廊和庭院里或坐或站著很多病人和家屬。

    有的從袋子里掏出了自帶的飯菜,有的在醫院的小賣部里買了泡面,正在排隊打熱水。

    有小孩圍著柱子奔跑打鬧,也有父母喝止責罵的聲音,一派煙火氣息。

    巧合的是,璩逐泓和璩貴千都沒有見過這種場面,這使得這次散步更多了些新奇的體驗。

    他們路過門診大廳時,眼前恰好出現了一個賣氣球的小販。清瘦的男人站在一輛破舊的的自行車旁,自行車的后座上綁著卡通式樣五彩繽紛的氫氣球。

    有一個小男孩正對媽媽哭著喊著要一個勇者阿萊的氣球,而他身邊提著藥袋子的女人充耳不聞:“你再調皮?藥不肯吃,還要買玩具?這種氣球馬上就漏氣的,過兩天就癟掉了呀。”

    璩貴千望向了那一捆色彩絢麗的氫氣球,藍色的貓咪、黃色的大眼睛、很多很多可愛的形象,她只認識剛剛在電視機里見過的狗狗阿旺。

    氫氣球隨風微微搖擺。

    璩逐泓注意到了妹妹的視線,推著她向前走去,路過那一對糾纏的母子。

    男人并沒有開口招徠生意,十幾歲的男孩女孩不是他的目標群體。

    但輪椅停在了老舊的自行車前。

    璩貴千微微側頭看他,微張著嘴,意識到了什么。

    璩逐泓抬頭看擠擠挨挨的氣球群:“全要了。”

    男人剛放下手里的保溫杯,聞言怔住了:“啥?全部?”

    身后的西裝男快步上前付款,欣喜若狂的小販接過幾張紅色大鈔放進腰包,解開后座上密密麻麻的氣球線。

    一大捆氣球遞到了璩逐泓手上,引來了周圍一群人的關注。剛剛還在哭鬧的小男孩也沒聲兒了,頗受震撼地仰頭呆住。

    璩逐泓在繁多的氣球里挑出了狗狗阿旺的頭像,嫩黃色的小金毛有著一撮故作瀟灑的劉海。

    紅色的繩子被遞到了璩貴千手里。璩逐泓把氣球束遞給保鏢,蹲下身,將氣球繩松松地系在璩貴千的手腕上。

    “還想要哪幾個?”

    璩貴千搖頭,忍不住晃了晃手腕,感受著氫氣球一搖一擺的觸感。

    這會兒,她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小孩子了。

    璩逐泓起身,接過氣球束,想了想走到了那個小男孩面前:“哪個是你想要的?”

    小男孩呆呆地指了指。

    璩逐泓輕巧地挑出氣球遞給他,又蹙眉看了氣球束兩眼,挑出了兩個奇形怪狀的綠恐龍遞給他:“這個你也拿著玩兒吧。”

    少年轉

    身,把剩余的氣球束分成幾捆系在了璩貴千的輪椅上。

    他們向前走去。絢麗多彩的氣球簇擁著她,小貓咪、小馬、小蝴蝶、小狗、小熊、星星和月亮,在她周圍旋轉跳躍。

    璩逐泓問:“喜歡嗎?”

    “……太多了。”女孩輕輕地回答。

    “只要你喜歡,一點都不多。”

    兩人穿過眾人好奇的視線,結束了這場飯后散步。

    等他們回去時,病房已經大變樣了,為了證明自己對得起出差的高額補助,專業人士馬不停蹄地開始了工作。

    窗前的落地燈打下溫暖的光暈,窗簾換成了深綠色的雪尼爾,陪著內層輕薄的蕾絲紗,將病房襯出了溫馨的氛圍。

    原先四十三寸的電視機被換成了幾乎有半面墻大的液晶屏,左下角放了一個木質角柜,整齊得排放著好幾列動畫碟片。

    房間里能搬的東西都換了新的,床品換了淺色的高密度純棉,床墊是咨詢了醫生后挑選的偏硬制彈簧記憶棉。甚至配套衛生間的瓷磚和設施都換了嶄新的。

    配上鮮切花和隔音地毯,如果不去看床頭的掛瓶鉤子、監測儀和緊急按鈕,這完全看不出來是間病房了。

    璩逐泓看著璩貴千乖乖躺好,在她背后放了兩個枕頭,確認這個姿勢不會影響她的腰背和肋骨傷。

    隨后他打開電視機,把遙控器放到她手心:“哥哥要出去一會兒,淑珍阿姨就在門外,有什么事就叫她,可以嗎?”

    璩貴千偏頭看他:“嗯。”

    乖巧的孩子。

    璩逐泓點頭,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門外,管路過的助理要了一支手機。

    小巧的白色手機被放到璩貴千面前。

    “我已經存好了電話,按這里,就可以打給我。”

    璩逐泓按下了通話鍵,大提琴聲響起,他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這樣就可以找到我。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沒事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假如讓璩逐泓學校里的朋友聽到他這番話,一定會大跌眼鏡,什么時候眼高于頂的少爺變成了嘮嘮叨叨的樣子。

    璩貴千的左手拿著手機,包著紗布的右手舉起來晃了晃,落在璩逐泓眼里,讓他不由輕笑。

    他離開后,電視機里放著歡快的片頭曲。

    這一集,金毛狗阿旺在雷雨天里撿到了一只小鳥,小鳥很害怕,但雨水浸濕了它的翅膀,它飛不起來。雨停后,接到電話的麋鹿醫生來了,帶著單只眼鏡的麋鹿醫生看上去專業又迷人,它治好了小鳥的傷,當天邊的彩虹出現時,小鳥也啁啾著飛向了天空。

    俏皮的片尾曲響起,女孩仰頭,看向床頭束著的氣球組成的花朵。

    第22章 他們不敢出聲、不敢打擾,生怕……

    黑色的商務車停在派出所門口, 下來兩個高大結實的西裝男人,隨后是郭臻和璩逐泓。

    進到接待大廳左側的房間,會議桌后,身穿高中校服的男生濃眉大眼、英挺從容, 正安慰著身邊的母親。

    一邊坐著的路小葛也幫腔道:“對的阿姨, 同學這是做好事, 我們再了解一下細節, 待會兒我開車送他回學校,不會耽誤的, 您放心吧。”

    病容憔悴的梁倩這才放下心來,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

    進門的璩逐泓落座在側后方,與梁方起四目相對。后者看著他的眉眼,顯然聯想起了那個在晚霞里坐在路邊長椅上的女孩。

    “我們開始吧, 別耽誤孩子上課, ”魯鵬飛打開筆記本,“你別緊張,梁同學,這次來只是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你可以再講一下是什么時候遇到璩貴千,又是怎么送她來派出所的嗎?”

    正在變聲期的男生聲線微啞,靠著椅背, 從去買棗糕的路上講起。

    “……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路邊, 腦門上一個硬幣大小的傷口……沒回。”

    梁方起順著時間順序娓娓道來,講到一半喝了口水。

    “但是她認識我, 她知道我的名字。”

    魯鵬飛晃筆的手一頓:“嗯?”

    梁方起重復了一遍:“她認識我,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再問她有沒有人接她,她不說話, 也不肯去醫院。”

    魯鵬飛刷刷記下幾筆,問道:“你覺得她是怎么認識你的?”

    “學校?”男孩不確定地回答。

    魯鵬飛不置可否:“然后你就送她去派出所了?”

    “……我本來想在旁邊超市里打個電話報警的,但是她給我看她手心里的字,寫了你們派出所的地址,我就送她過來了。”

    “手心里的字?”

    “對,”梁方起回憶道,“城南派出所。”

    魯鵬飛找來楊璐,楊璐聽完后拿來了驗傷時的照相機,一張張翻閱過去。

    在交錯的傷痕里,確實有這么一張照片,為了拍她手腕上的割傷,帶到了一些手心的痕跡,已經被汗水洇開的迷糊字跡。

    魯鵬飛對著照片盯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這角度看著像是自己寫的……”

    那么在她失憶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讓她想要去派出所,又是發生了什么,讓她預感到自己可能到不了派出所?

    “你繼續說吧。”

    梁方起捏捏鼻梁:“沒有什么了,我看她腿腳不方便,讓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送她到了派出所,后面的你們都知道了。”

    “路上沒有別的了嗎?”

    “沒了。

    ……哦,我給她分了點棗糕。”

    路小葛頂著師傅的白眼:“張記的棗糕是不是?可香了。”

    “對,她好像餓了。”

    對話到此結束,他們心中對璩貴千過往的經歷和那一天的經過更多了幾分疑云。

    有養父養母,有弟弟妹妹,在潞城市的某一所初中就讀。

    璩逐泓試圖拼湊她這十幾年的人生經歷,但那些新舊疊加的傷痕始終在他腦海中浮現,讓情緒阻擋思維。

    魯鵬飛:“好,感謝你,給你們添麻煩了。”

    路小葛從兜里掏出車鑰匙。

    硬朗的少年背著書包扶著母親,就要離開。

    十指飛速在筆記本電腦上敲動的郭臻合上屏幕,從西裝內袋里取出名片夾,抽了一張遞給梁方起。

    “非常感謝您對小姐的幫助。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這個電話。”

    “郭臻。”

    梁方起還沒接,璩逐泓站了起來,示意他將名片遞給他。

    璩逐泓俯身,用桌上的黑色簽字筆在名片背后刷刷寫了一串電話號碼,再原路遞回:“可以直接打給我,我是她哥哥。”

    梁方起比璩逐泓小了一歲,但二人身高相仿,校籃球隊的小前鋒梁方起比璩逐泓更健壯一些。

    他接過名片塞進書包,貌似不經意地問起:“那小孩現在怎么樣了?”

    “在醫院。”璩逐泓禮貌回應。

    兩人打了個照面,隨后梁方起便同梁倩和路小葛出門了。

    璩逐泓正想告辭,隔壁辦公室突然跑出來個雞窩頭小年輕,對著魯鵬飛喊道:“隊長,有消息了!”

    璩逐泓豁然起身。

    魯鵬飛放下資料,示意他進來慢慢說,小年輕站在他旁邊兩手撐桌,興奮得溢于言表:“學校排查的篩選有結果了。寶橋初中的一個老師說他們班有個學生沒來上課,對過了照片,認出是她。”

    “那個老師說,她叫鄭林妹。”

    ==

    入夜,陰沉了一個白天的時間,傍晚的大風吹散了積云和濃霧,露出星月當空。

    當班的塔臺管制熟練地對話完畢,一架灣流G200滑翔在潞城機場的跑道上,緩緩停穩。

    潞城并非省會城市,機場吞吐量有限,每日的航班固定得死氣沉沉,短短兩天內接到三次私人飛機的降落,機場的工作人員隱約有種預感。

    潞城來了不得了的人物。

    璩湘怡戴著墨鏡面無表情,一身利落褲裝,披著薄外套從機場出口大步流星地向前行走,身邊簇擁著七八個工作人員。

    張怡萱拉著行李箱,和身邊人最后確認著接機車是否已經到位。

    美國直飛境內的私人航線非常難申請,等批復的時間

    里,助理先是訂了最快一班國際航班送他們到新加坡,接著聯絡璩氏在新加坡的商業伙伴,從綠意資本合伙人那里借到了一架私人公務機,直飛潞城。

    徐茂帶著人留在洛杉磯做最后的交接掃尾工作,張怡萱陪同璩湘怡先行一步。

    連續長途飛行讓眾人都很疲憊。

    兩輛商務車駛出機場快速路。璩湘怡摘下墨鏡,露出憔悴微紅的眼睛。

    平穩行駛的車內,閉目休息了五分鐘的璩湘怡接過張怡萱遞來的溫水,輕聲問道:“傅諧到哪了?”

    “傅先生的飛機比我們早一個小時落地,郭臻安排了接機人員,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到達醫院。”

    璩湘怡點頭,無聲地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

    她已經四十三歲了,歲月并沒有因為她擁有的金錢權勢而放過她,相反,命運在她順風順水的人生中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

    她掉進去,掙扎了很久,不肯認命。

    直到現在,終于看見了繩索的影子。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寂靜無聲,汽車飛馳駛過,離醫院越近,璩湘怡越是惶恐不安。

    陪在她身邊十余年的張怡萱看出了她的情緒。她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因此無法代入璩湘怡此刻的感受。

    但縱是一個局外人,在見證了他們十一年的尋找和等待后,也很難不在此刻緊張地期待見到一個美滿結局。

    正是因為希望太美好,所以才害怕,害怕一切全是幻夢。

    車窗外成排的香樟樹在視網膜中留下一串殘影。

    手機嗡嗡一聲。

    璩湘怡低頭。

    是丈夫的短信。

    “湘怡,我在樓下等你,一起上去。”

    ……

    醫院門口,夜風吹拂里,夾雜了幾分南方城市特有的濕氣,土地里的水分在向空中擴散,草木和消毒水的氣息混雜。

    路燈下,一身黑色襯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光暈里抽煙,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結實有力的胳膊,那是大提琴家特有的痕跡。

    璩湘怡朝他走去,還沒到他身邊,傅諧就匆匆滅了煙,轉身牽過她的手。

    兩人相對無言,只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一下又一下。

    是激動。

    是羽毛尖在心頭拂動的難耐。

    “……走吧。”

    入夜的住院部大樓十分安靜,讓人不由得放輕腳步,電梯顯示屏上鮮紅的數字一格一格往上跳,牽手的二人不由緊緊握住彼此。

    “叮咚。”

    電梯門滑開。

    璩湘怡一眼看見了走廊長椅上坐著的璩逐泓正靠著墻壁閉目養神。

    潞城醫院高層的VIP病房少有人入住。與院方溝通后,這半層的空間都歸他們所用,因此不必遵守醫院的病房探望時間。

    昏黃的燈光下,璩湘怡擁抱了疲倦的兒子,和旁邊的淑珍阿姨交換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李淑珍微笑著點頭,是她熟悉的多年不變的模樣。

    郭臻站在辦公室門口朝這里望來,幾個助理停在了璩湘怡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身上。

    傅諧輕聲問:“貴千睡了嗎?”

    璩逐泓點頭,為他們打開病房的門。

    靜音軌道無聲滑動,整層樓寂靜一片。

    昏暗的室內僅留了一盞床頭的小燈,金發小天使閉目做祈禱狀,手中的愛心散發出暖黃的光暈,照亮一小片區域。

    璩貴千面朝窗戶側臥著,身體蜷縮成一團,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他們兩個像躡手躡腳竊取財寶的小偷,只敢一點點靠近。

    女孩靜靜地躺著,插著留置針的左手搭在被子上,右手則包裹著紗布,平放在枕頭旁邊。

    璩湘怡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撥開她額前的發絲,露出陷在松軟枕頭中的小臉。

    額頭上的紗布擋住了他們的目光,讓這對經受折磨的父母只看得見女兒消瘦的下頜,還有涂著碘酒的右耳上緣。

    我的女兒就在那里,我卻無法握住她的任何一只手,她本該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孩子,現在卻傷痕累累。

    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空氣快速多次地穿透肺部,激得人頭暈目眩,卻絲毫比不上心中驟然爆發的隱痛。

    璩湘怡一下子失去了力氣,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傅諧扶著她的背,兩人跪坐在病床邊,依偎在一起無聲地哭泣。

    傅諧緊緊地摟著璩湘怡,妻子的眼淚透過襯衫濡濕了他的胸膛。他的眼角滲出淚水,牙齒控制不住地哆嗦著,想要發出的哭嚎都咽在了喉嚨底。

    睡著的女孩陷入了安詳的夢境,這一幕珍貴得無與倫比、令他們魂牽夢縈。他們不敢出聲、不敢打擾,生怕這世界上的任何一點風吹、任何一點雨打,都會讓它再度破碎。

    如果這是他們兩人的夢,那睡著的女孩會是豐腴的、健康的、微笑的,就像這些年來多少次午夜夢回的場景,燦爛陽光下,一襲白裙的孩子坐在山外青山的庭院秋千上,發出清脆響亮的笑聲。

    她不像他們任何一人腦海中勾勒出的樣子,也不像兩人夜談時琢磨的模樣,但她就是她,她就是璩貴千,有著媽媽的眼睛,有著爸爸的嘴巴,但獨一無二的璩貴千。

    傅諧的手握慣了琴弓,從未有過如此顫顫巍巍、虛軟無力的時候,當他的指尖落在床鋪上與女兒淡粉色的指甲相觸,他想起了十余年前在病房外第一次從護士手中接過小嬰兒時的場景。

    貴千剛出生時,指甲還沒有長全,小小的嬰兒比貓崽大不了多少,和逐泓全不相同。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貴千到湘怡床邊,兩人一一檢查著女兒的手腳,在看到沒長好的指甲時,已經是第二次做父母的人還是慌亂地叫起了醫生護士。

    醫生也被他們嚇壞了,小跑著過來檢查完后松了一口氣:“正常,過幾天就會好的。”

    多少年過去了……

    他終于忍不住心酸苦楚,牢牢擁住妻子,在她的發絲上親吻。

    “貴千回來了。”他哽咽著。

    第23章 雨

    夜深人靜, 住院大樓不時傳出一些響動,當班的護士或醫生在值班室三兩成群,交談中希冀著今夜不要出狀況。

    頂樓。

    小助理提上來兩袋咖啡,一一分發給辦公室內的眾人。

    已是凌晨, 周邊的店鋪都已打烊, 這還是從附近一家24小時開業的西式簡餐店買的, 豆子品質一般, 但咖啡的香氣還是瞬間彌漫了這間不大的辦公室。

    郭臻站在窗前,連日來的疲憊讓他胡子拉碴, 西裝的領帶也散了開來。

    身姿挺拔的璩逐泓坐在辦公桌后,指尖敲擊鍵盤,和學校里的朋友聊天。他接過小助理遞來的冰美式,輕聲道謝。

    白發微亂的李淑珍靠在沙發邊, 拒絕了張怡萱讓她先去睡的提議, 堅持留下來等待。

    咖啡分完,張怡萱讓小助理先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陪同。十余年的工作生涯,除去工資和獎金的吸引,她的人生將近一半都奉獻給了璩氏。

    更確切地說,奉獻給了璩湘怡。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璩湘怡很早就問過她,有沒有興趣獨當一面。

    “你的才能和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最近有幾個很好的工作機會, 如果你感興趣,不妨試一試。”

    張怡萱思考過后拒絕了。

    首席助理的路她爬了十年, 戰戰兢兢,她在事業上并沒有更高的祈望,每年豐厚的薪水足以回報她的辛苦, 因此并不急于跳出舒適區。

    熱氣氤氳的黑咖啡捧在手心,熱量緩緩傳遞開來,她沒有喝,但覺得自己已經清醒了不少。

    門外,幾道腳步聲響起,是交班的保鏢們。

    又一陣步伐響起,是定時查房的護士走過。

    辦公室內只有鼠標輕點、按鍵敲擊、紙張翻動的聲音,幾人各自做著自

    己的事情,等待。

    直到——

    哐哐。

    門被推開。

    璩湘怡和傅諧走了進來,腳步微顫。

    二人的眼睛都紅腫著,璩逐泓挪開咖啡,給兩人倒了溫水。

    “逐泓,來。”傅諧拍拍空位,示意兒子坐到身邊來。

    璩湘怡陷在沙發中,及肩發遮住了半張面孔,她啜了一口水,開口道:“講講今天的情況。”

    準備多時的郭臻點開電腦:“璩總、傅先生,下午的時候少爺和小姐的DNA鑒定結果出來了,確認血緣關系。”

    他頓了一下:“祝賀你們。”

    在這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沒有歡呼雀躍,但這一句正式宣告般的話語仿佛為這些年所有的等待和尋覓畫下了句號。

    璩逐泓感受得到父母的雙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而他也用力回握。李淑珍的眼眶微紅,手搭在膝蓋上,一下一下點著毛氈裙,像一次次小小的鼓掌。

    張怡萱微笑著:“要通知璩老先生那邊嗎?”

    “先等等,”璩湘怡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舒緩,“等我們回京市再說,傅教授那邊也是。”

    傅諧點頭。

    郭臻微不可查地掃過二人相握的手,繼續說了下去:“下午在派出所時,針對潞城初中未出勤學生的排查有了結果,我和逐泓跟警察一起去了寶橋鎮第一初級中學,從班主任那里獲取到了小姐的學生檔案,這是復印件。”

    語畢,他將手邊的文件分發給眾人。

    璩湘怡略略坐直,伸手接過。

    她撩起一邊的頭發,目光飛速掠過那些姓名住址信息,定在了一張一寸彩色照片上。

    那是初中入學時統一拍的照片。

    穿著校服的女孩將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后,露出光滑飽滿的額頭。清瘦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更為立體,表情端正嚴肅,沒有一點笑意,嘴角微微抿著,有些不自在的樣子。

    傅諧的指尖在那張照片上摩挲了許久,才下翻一張。

    郭臻幾乎從岳小巧那里要到了璩貴千過往的所有紙質材料,包括她的作業、試卷、習題冊。

    受父親影響,傅諧對書法略有研究,這時候腦子里反射性地想著,貴千寫字有些**,字體全部微微向**斜,得糾正坐姿,否則會影響脊柱發育。

    再往下。

    是幾張班級合照,像素不高,但他們還是第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的小小身影。

    翻閱得差不多了,郭臻繼續開口:“警察確認身份后立刻和小姐的養父母取得了聯系,第一時間傳喚他們到警局做筆錄。”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他身上。

    “傍晚警察給我們的消息是,鄭岳軍和林雅麗原先拒不配合,在他們出示了證據之后才勉強承認小姐不是他們親生的,但矢口否認小姐是他們買來的,只說他們是在路邊撿到的。”

    璩湘怡輕笑一聲:“撿到的……”

    郭臻:“因為上游拐賣鏈條還沒有線索,警察沒有他們收買被拐賣兒童的證據,不能采取逮捕措施,他們已經被放回去了。”

    在場的人均是心中一沉。璩逐泓默不作聲地靠在沙發上,神色難辨。

    當年在深市火車站事發后,公安聯合開展專項打拐行動,清剿了一批拐賣團伙,找回數十個被拐兒童。

    但偏偏就是帶走璩貴千的那一個中年女人,在將女嬰轉給下手的中介后,死在了一場交通事故里。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可這個鏈條就那樣斷在了中間。

    傅諧迫不及待地問:“那貴千的傷呢?就這么把他們放回去了?”

    郭臻看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介紹了鄭岳軍和林雅麗的生平和這個家庭的概況,重點則放在了璩貴千的出現上:

    “95年二人經介紹結婚后去了海市打工,98年重回潞城時,身邊已經帶了小姐。民政局的檔案顯示,他們是回到潞城后再給小姐上的戶口,提交的材料是一張海市醫院的出生證明。已經讓人去調查那家醫院和他們當時在海市的落腳處、接觸過的人。”

    潛臺詞很明顯,時間久遠,恐怕很難找到知情人了。

    世紀交接時,各項人口普查和戶口政策并不如后來簡潔清晰,有許多醫療機構利欲熏心,私下販賣出生證明等文件,上戶口并不難操作。

    交代完當年的事后,郭臻才開始回答傅諧的問題:“小姐身上的傷,極大概率就是這對夫妻做的。下午時間有限,但我們分批走訪了老師同學、周圍的鄰居等人,得到的結果很清晰。”

    清晰得令人心悸。

    郭臻盡力在他們的眼神里保持著克制的敘述,將一個十三歲女孩的人生娓娓道來。

    她是如何徘徊在失學的邊緣,遇到過好心人,但依舊過得很辛苦。

    她承擔了一個家庭所有的活計,像一個奴仆,勤勤懇懇。

    她的班主任發現她身上奇怪的傷痕,而她遮掩過去,不肯求助。

    她的鄰居察覺到這家人有些奇怪,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管那么多干嘛?”

    她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孤零零,像一抹游魂,獲得最多的不是善意,而是冷眼和漠視。

    沒人說話,郭臻斟酌著是否繼續往下講。

    璩湘怡伸出手,從傅諧的口袋里掏出了煙和打火機。

    皺皺巴巴的煙盒一看就是在手中揉捏了許久的,而里面的煙只少了一根。

    璩湘怡哆嗦著手抽出一根點燃,走到窗邊對著夜色吐出一口氣。

    “下午趁警察帶他們回去問話,我們的人進去搜查了一圈,小姐住的閣樓沒有裝修過,門邊掛著鎖,我們在地面和床單上檢查到了細微血跡,后廚沒倒的垃圾桶里有帶血的餐具碎片。”

    桌上有幾張照片,是當時拍下的。

    斑駁的舊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裸露的木頭屋頂。

    “初步推測,小姐額頭的撞傷是從窗戶上跳下來造成的,我們在院子里的樹梢找到了斷裂的樹枝和細碎的織物殘留。”

    璩湘怡沒有回頭看。

    啪嗒。啪嗒。

    窗臺邊暈開水珠。

    天空飄起細雨。

    煙灰撒落,灰白色的碎屑隱沒。

    “貴千是要去求救,”璩逐泓仰頭,不去提及另一種可能性,“她是要去報警的,她怕自己走不到,在手上寫了派出所的地址。”

    李淑珍問:“不能以虐待罪起訴他們嗎?”

    璩逐泓坐正了身體,開口回答:“咨詢了律師,貴千認定不了輕傷,輕微傷,大概就是拘役幾天的行政處罰。”

    和大多數人的認知不同,法律上的輕傷有較高的認定門檻,肋骨骨折兩處以上才能達到輕傷二級的程度。

    李淑珍輕輕閉眼,壓下煩躁。

    “還有一件事,”郭臻斟酌道,“我們去學校的時候,小姐的班主任提到,小姐出現在市區的那天早上,小姐是去了學校的。但是早晨出了一件事。”

    他不安地將領帶又扯松了一些,做這場艱難的匯報。

    “班費不見了,他們認為是小姐拿的,并且在小姐的書包里找到了數目大致相同的錢,通知了她的養父母來學校。”

    璩逐泓扯出輕蔑的冷笑,回憶起和郭臻去學校時的場景。

    眾人側目,議論紛紛。

    昨天發生的故事在學生們的口中發酵,變成了眾口鑠金。

    然而真相很好笑。

    在璩逐泓的堅持下,警察簡單地問詢了幾個同學,接著在生活委員前桌的儲藏箱夾角找到了完好無損的信封。

    學校的桌洞狹小且破舊,并不能放下很多東西。很多學生都習慣在兩個座位中間放一個塑料收納箱放書。

    生活委員的桌洞和桌面交界處有一個狹長的孔洞,因為位于視覺死角,在桌洞開口處向里望是看不見的,可是從前面卻一覽無余。

    那個放在最里面的信封,在他整理書桌的時候,順著書本抽進抽出的力道被順了出去,滑落在前桌的收納箱里,落在了側面。

    當真相出現的時候  ,所有人鴉雀無聲。

    郭臻講完,璩湘怡一聳一聳的肩頭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傅諧上前抱住了她,擰滅她手中的煙,將人轉過來埋在自己的胸膛上。

    張怡萱和郭臻對視一眼,對于見到了上司脆弱的一面感到坐立難安。

    郭臻望了那對依偎的夫妻一眼,心不在焉地收回視線,放下了手中的資料。

    “……殺了他們。”

    璩湘怡喃喃。

    “殺了他們。”

    “不,”傅諧捧起她的頭,眼神里是執拗和堅定,“他們還活著,才能慢慢償還。”

    李淑珍抹去眼角的淚,給郭臻使了一個眼色,后者暗暗點了頭。

    人都安排好了,在他們做出決斷前,那一家人誰也走不出潞城。

    砰砰!

    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黑衣保鏢言簡意賅:“小姐有情況。”

    第24章 溫暖的、柔軟的、厚實的。

    夏天的雨來得氣勢洶洶。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氣在傍晚短暫的大風后迎來了逐漸盛大的雨勢。

    璩湘怡快步沖進病房的時候, 豆大的雨點砸在了窗戶上,發出了啪嗒啪嗒的噼里聲。

    細小的嗚咽聲傳進她的耳朵,璩貴千蜷縮在床頭,輕聲哼哼著。

    “怎么了?”璩湘怡急聲問著, 聲音中猶帶著哭腔。

    “……腿疼。”

    璩貴千的聲音細若游絲。

    酸脹感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溫馨的房間讓她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在哪, 可是昏暗的房間中只有自己。

    左腿腳踝涼颼颼地抽痛, 像浸泡在液體中一樣酸澀,好像有一千根針不間斷地穿過皮肉刺痛骨骼, 逐漸蔓延。

    她不知道這股疼痛是由何而起,也一直以為這是和額頭上的傷一樣長大后摔的、馬上就會好的。

    在她的記憶里,她能跑能跳,和每個同齡的小朋友一樣。

    額頭上滲出汗珠, 她被紗布包裹的手無意識地用力, 手指揪住了床單,她又把半邊臉也埋了進去,試圖用和織物的摩擦阻擋對疼痛的注意力。

    璩湘怡看得心焦,一腳蹬掉了鞋子坐上床,將璩貴千攔在了懷里。

    “醫生呢?”傅諧在走廊上喊著。

    值班的醫護匆匆趕來。

    醫生在她的腿上按壓檢查過后給了結論:“傷處神經痛,骨折的后遺癥,可能是因為突然下雨的濕度變化, 才突然發作。”

    醫生揉揉困倦的眼睛, 接過床頭的病歷和用藥情況翻閱,隨后檢查了女孩肋骨骨折處的固定情況。

    “已經在用止痛藥了, 不建議再加大藥量,有耐藥性對以后的治療不利,先熱敷緩解吧。”

    璩湘怡:“熱毛巾可以嗎?”

    “都可以。”

    話音剛落, 病床后的璩逐泓跑出病房,在樓廊盡頭的熱水房接了一壺熱水回來。

    醫生也知道這件病房的病人狀況,見深夜這里還聚著許多人,補充道,“你們要做好準備,小孩還在長身體,骨頭也在長,肌肉萎縮的情況也會加劇這里的神經痛,一定要注意天氣變化,秋冬更要關注保暖。”

    “好,好。”李淑珍將醫生送出門外,繼續問詢著注意事項。

    璩逐泓和他們擦肩而過,拎來滿滿一壺熱水。

    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張怡萱打開了空調的除濕功能。

    傅諧保養得宜的雙手像感知不到溫度似的將毛巾浸在冒著熱氣的水中揉搓,接著小心地搭在了女孩的腿上。

    “嘶……”

    溫度讓女孩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璩湘怡感知到了,于是更緊地抱住了她。

    毛巾散發著熱氣,暖烘烘地貼著她的皮膚。璩貴千的大腦昏沉,但身體本能地感知到了溫度,不由輕輕地張口,無聲呢喃:

    ……媽媽。

    溫暖的、柔軟的、厚實的。

    璩湘怡將她被汗水打濕的發絲繞到腦后,接過璩逐泓遞來的紙巾,輕輕擦拭著女孩的臉。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讓女孩的臉埋在她的肚子上,手搭在女孩的胳膊上,輕柔有節奏地拍著。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哄璩貴千睡覺,那時候璩貴千還是個可以被雙臂捧在懷間的小寶寶。

    現在都這么大了。

    璩湘怡感受到女孩溫熱的呼吸打在身上,心頭泛起一陣陣酥麻。

    毛巾沒那么燙了,傅諧頻繁地更換,手指燙得通紅,但他完全感受不到。

    熱敷讓酸脹感緩解,針扎的疼痛也漸漸淡化,璩貴千無力的手指抬動,又安靜不動,沉寂在柔軟的床單上。

    ……陌生的感覺。

    璩貴千的身體虛弱疲軟,連思緒都變得慢吞吞。

    從來沒有的感覺。

    有人攬著她。

    她輕輕調動頸部的肌肉,讓頭顱擺動,在陌生的懷抱里摩擦,像尋求安慰的小貓崽,閉著眼睛,靠觸覺辨認和感受。

    溫暖而有彈性的小腹,是孕育生命的搖籃。璩貴千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漆黑但有安全感的羊水中靜靜生長。

    踏實的。

    永遠不會被傷害的。

    ……媽媽。

    “……媽媽。”

    璩湘怡聽見了。

    她輕輕撫摸著璩貴千的臉頰,身體躬得更緊,全心全意地將溫度傳遞給自己的孩子。

    傅諧伸手取下有些微涼的毛巾,身邊的璩逐泓已經遞上來一塊火熱的。

    “我來吧。”他接過了父親手上的毛巾,浸在更換來的滾水中。

    璩貴千在溫暖中睡著了,她的眉頭舒展,洋溢著孩子的天真無憂。

    在陷入夢鄉的前一秒,她調動力氣睜開眼,記住了媽媽的樣子。

    ==

    初夏的雨來去匆匆,在璩貴千醒來前,除了濕漉漉的街道、打落的枝葉和空氣中的泥土氣息,已經沒有了昨晚傾盆大雨的痕跡。

    病房里的空調還開著,間或發出嗡嗡的聲響。

    她睜眼,渾身暖洋洋的,像一場午后陽光下的夢。

    但她很快感受到了這不是錯覺,她輕輕動了一下,身邊的熱源熟練地伸手,輕拍她的脊背。

    璩貴千愣住了。

    璩湘怡低頭去看,正看到她睜得圓登登的眼睛。

    女人一笑,露出眼尾迷人的細紋:“早上好,寶貝。”

    病房里已經沒有別人了,只有墻角輕微挪動過的折疊床證明了他們呆過的痕跡。

    璩貴千呆愣愣地怔了三秒,連眼都忘了眨。

    “你、你好。”

    璩湘怡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腦袋:“逐泓已經告訴你了對不對,我是你的媽媽。”

    璩貴千剛醒過來的腦袋這才隱約想起了半夜的事情,意識到那不是夢,也不是疼痛帶來的幻覺。

    她們縮在一張被子里,璩貴千的呼吸打在女人的脖頸處。

    女孩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她該叫什么呢?她該作何反應呢?

    想探出爪子試探,又害怕,更不習慣這樣的親近。

    她從來沒有過,和“媽媽”靠的這么近,那是弟弟妹妹的專屬。

    她緊張地抬頭瞄了一眼,害怕自己的沉默會引起媽媽的反感。

    但沒有。

    美麗的媽媽依舊笑吟吟地看著她,好像一切事情都迎刃而解,她只要安心呆在她的臂彎里就可以了。

    于是她的心也緩緩落地,泛起細微的漣漪,蕩漾開去。

    這是一個艷陽天。

    太陽的炙烤下,水汽蒸騰,連帶著那些晦澀的灰色的記憶和情感,仿佛也消散了。

    病房門被推開,傅諧提著廚師精心準備的餐盒進來,輕手輕腳的動作在看到床上兩雙如出一轍地抬頭張望的眼睛時頓住了。

    一米八幾的男人側身,將餐盒擺放在桌上,抬起眼鏡,指腹拭過水跡,然后若無其事地轉身:“吃飯了。”

    璩湘怡坐起身子,指著傅諧對璩貴千笑道:“這是你爸。”

    第一次開獨奏會時都沒有此刻心跳如鼓,傅諧站直了身子。為了延長職業生涯而保持鍛煉習慣的身體呈現出舒展結實的姿態,肌肉勻稱分明,溫柔而不失力量。

    璩貴千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頭往被子里縮了縮,隨即一僵,為自己習慣性的動作懊惱。

    成熟的大人都對她展現了包容和體貼,沒有強求她給出什么回應,而是溫柔地催促

    她起床,和媽媽一起洗臉刷牙。

    因為手不方便的緣故,連毛巾都是璩湘怡幫她擰的,璩貴千接過,一把糊在臉上,擋住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太好了。

    好得不真實。

    就算在最美的夢里,她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

    愛與不愛是太過鮮明的對比,根本不給人自欺欺人的空間。

    香氣撲鼻的早餐一碟碟擺開,接到出差任務的廚師們興奮得連趁手的工具和食材都扛上了飛機,只恨沒有大顯身手的機會。

    “試試這個,”璩湘怡給她夾了一個晶瑩剔透的蝦餃,“小心燙。”

    “好,”璩貴千拿起筷子,支支吾吾地問道,“那個……他人呢?”

    璩湘怡和傅諧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她故作不知:“誰呀?醫生嗎?”

    “不是,”女孩沒有意識到二人的默契,為難地舔了舔牙齒還是開口,“……哥哥呢?”

    璩湘怡笑道:“你說逐泓呀,他去找醫生了。”

    “放心吧,他吃過早飯了。”傅諧往璩貴千的碗里放了個溏心蛋,醫生囑咐過他們要注意補充蛋白質,璩貴千太瘦了。

    “看來逐泓做的還不錯是不是?”溫柔的男人笑著朝她眨了眨眼。

    璩貴千把頭埋進了碗里。

    ==

    早餐過后,璩湘怡和傅諧輪流陪著璩貴千去做了例行的檢查和換藥。

    兩人很有默契地將那些負面的情緒和想法放在了背后,只給璩貴千展現情緒穩定的一面。

    這也是他們只能輪換著來的原因。

    璩湘怡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指尖摩挲,很想抽煙,但想到待會兒還要進去陪貴千看電視,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已經戒煙很久了。

    青年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內,她沉迷各種口味的女士香煙,覺得細長的煙夾在手指間很有范。后來厭倦了,那點尼古丁帶來的快慰比不上商業戰場里開疆擴土的一丁點兒。

    再后來就是貴千不見了,她忙碌在家庭和事業中間,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在車里抽根煙變成了唯一的喘息機會。

    生活慢慢步上正軌,這個家庭最終找到了和那塊巨大的傷口共存的方式,他們更加珍視彼此。

    然后就是現在,昨晚她看到傅諧抽煙的樣子,才發現枕邊人瞞著她的秘密。

    這個人干凈健康得要命,當初督促她戒煙,結果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了。

    李淑珍坐在了她身邊。

    “感覺怎么樣?”

    璩湘怡往她的肩頭一靠,像年輕時候湊在淑珍阿姨邊上訴說著自己的青春期煩惱一樣。

    “高興、快樂、又害怕。”

    失而復得的心。

    李淑珍拍拍她的手,緩聲道:“都會好的。現在,一切只會越來越好。”

    二人的交談被小跑著上來的張怡萱打斷了。

    她換下了和醫院格格不入的職業套裝,現在是一身剛買的休閑裝,氣喘吁吁:“那兩個人來了,在樓下。”

    “誰?”

    沒頭沒腦的。

    張怡萱緩過一口氣:“鄭岳軍和林雅麗。”

    第25章 現在卻稱我是忘恩負義的那一個……

    璩湘怡面色一沉, 幾乎要氣笑。

    “你說什么?”

    剛推門出來的傅諧聽到對話,眉頭糾在了一起:“人在哪?”

    張怡萱:“住院大樓門口,護士臺不肯告訴他們病房號,他們就在大廳鬧開了。”

    “您陪貴千待一會兒, 我們去看看。”璩湘怡對李淑珍交代完就拉著傅諧往前走, 氣勢洶洶。

    李淑珍看著兩人的背影, 趕忙抓住張怡萱:“讓保鏢快跟上, 別讓他們弄出人命來。”

    張怡萱嘆了口氣,開始慶幸自己今天穿的是運動鞋, 她朝走廊上的黑衣保鏢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趕上,隨即箭步如飛地去追趕老板,半途中不忘打電話給郭臻讓他反省一下盯人盯到人家到門口了都不知道。

    潞城人民醫院住院部門口。

    鄭岳軍和林雅麗站在服務臺前,指著面色通紅的小護士喋喋不休:“你怎么說話呢?什么叫不能說呀?”

    剛工作沒兩年的小護士臉皮薄, 但在醫院工作也已經鍛煉出了大心臟, 盡管在旁人的側目下有些難堪,還是果斷地回絕:“不能說就是不能說,您再這么鬧我要叫保安了。”

    林雅麗的手在空中指指點點:“你這個小姑娘怎么回事,仗勢欺人是吧?把你們領導叫過來。”

    旁邊的中年護士解答完老人的問題,將凳子轉了過來:“我就是,有什么事?”

    “我要見我女兒!她就是不告訴我病房號,耽誤了你們負責嗎?”

    小護士冷冷瞪了一眼顛倒是非的女人, 在中年護士耳邊說了幾句。

    后者聽完, 直接按下了桌上的呼叫按鈕,接著抬頭:“您不要在這里為難我們, 按照規定您提供不了身份信息,我們是不能告訴病人的就診信息的。”

    林雅麗拍拍桌子:“我說了呀!她叫鄭林妹!”

    “沒有這個病人。”

    警察送她來的時候,還不知道她的身份。璩逐泓連夜趕來的路上帶了戶口本, 她是以“璩貴千”的名字登記入院的。

    “不可能!你把人交出來。”

    醫院的保安接到信號趕來。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排隊的人紛紛偷瞄著這里。

    鄭岳軍拉過林雅麗,小聲絮叨:“肯定是警察讓他們保密的,這小畜生膽子大了敢跑了。”

    他們懷著惡毒的心詛咒璩貴千。

    你不是我們生的沒錯,可那又怎么樣呢。

    林雅麗一豎眉毛:“我們咬死了路邊撿的,警察能拿我們怎么樣?誰家教訓小孩不是摔摔打打的?”

    這話說得沒有底氣,他們自己也知道。

    “老公,你說他們是不是找到她爸媽了?”

    鄭岳軍臉色鐵青:“找到了又怎么樣?我們養了她這么多年,現在翻臉不認人啦?養個貓狗原主人來了也要給營養費的呀!”

    傅諧走過來的時候,恰好聽見這句話。

    他兩步上前,一拳砸在了鄭岳軍臉上,力道當場將他甩在地上。

    “啊!”

    林雅麗尖叫著躲開,抓著醫院保安的袖子拉扯。

    周圍的喧鬧和議論聲更響亮了。

    “你他媽誰啊?!”

    鄭岳軍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久疏鍛煉的身體趔趄了一下。

    指節處的疼痛讓傅諧被憤怒支配的腦袋清醒了一些,他一手攔住身后的璩湘怡。

    “我是她爸。”

    他不告訴鄭岳軍女兒的名字,他拒絕讓這些丑惡的人和貴千再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林雅麗反應過來,和鄭岳軍站在了一起,從護士臺扒拉了幾張紙擦拭著鄭岳軍臉上的血。

    他的鼻骨沒斷,這一拳并沒有打到要害。

    傅諧并不諳熟于打架斗毆,更不知道如何使人更加疼痛。

    盡管他此刻非常想、非常想加諸疼痛在這些人身上。

    鄭岳軍和林雅麗拉扯著彼此,眼神中傳遞著算計和惡意,還有些驚奇,這么快就找到親生父母了?

    “你們是她爸媽?”

    “我們給你們養了這么多年孩子,就這么算了嗎?現在連面都不讓我們見?她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們也別想好過!”

    “要不是我們,你們能好端端地見到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周圍的議論聲像海浪一樣一輪又一輪。

    璩湘怡有時會驚訝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和鎮定。

    又或許,對注定會死的人,他們的話是無需細聽的。

    她牽起丈夫的手,細心地檢查了一番,確認只是微微擦傷后放下心來。

    這是他拉琴的手,不能為了這種人受損。

    這種視而不見的態度激怒了鄭岳軍,他捂著臉,越發氣焰囂張,高喊著要醫院保安趕緊報警:“你們光看著干什么?吃白飯的啊?沒看到打人嗎?”

    林雅麗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打轉,從頭發絲到鞋底,掂量著能從這兩人身上敲下多少東西。

    替人白養了十幾年孩子,要點錢難道很過分嗎?一看就是要臉面的人,折騰幾下什么都答應

    的。

    保安踟躕片刻,到中間勸著:“好了好了,別在這里耽誤別人看病啊,都過來都過來。”

    林雅麗不肯,這是她選定的舞臺。

    “阿妹人呢?我要見她。”

    “不可能,”璩湘怡斷然拒絕,“那是我的女兒,你這輩子也別想碰她一個指甲蓋。我還沒來得及找你們麻煩,你們先自己送上門來了。”

    “翻臉不認人啦?!”林雅麗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轉,“那你們把錢還回來!是誰辛辛苦苦帶孩子的呀?我們養了她十幾年,現在孩子大了你們來摘果子啦?”

    討論聲此起彼伏,好些人駐足在旁邊,不愿錯過這一出好戲。保安焦頭爛額地讓圍觀的人趕緊散了散了,但收效甚微。

    傅諧冷笑一聲:“養了她十幾年?孩子現在躺在樓上的病房里,都不能好好走路。這就是你們的功勞?”

    “那是她自己摔得殘疾!關我們什么事啊?”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張怡萱從背后匆匆趕來,身后帶著四五個黑衣保鏢。

    鄭岳軍有些忐忑,被擊中的那一側臉腫脹著,眼皮一跳一跳,預示著有什么超出預期的事情發生了。

    “要錢是吧?”

    璩湘怡的表情很平靜,眼中蘊含著厭煩和暴躁,一伸手,張怡萱配合地遞上黑色手包。

    次啦。

    拉鏈滑開。

    一捆一捆的紅色大鈔還殘留著紙幣油墨的香氣,隨著璩湘怡手腕翻飛的動作,在空中翻飛,散落在地面。

    周圍的人聲停頓了一瞬,接著爆發出更大的聲響。

    手包翻空了,地面上鋪開的總有五六萬之多。

    林雅麗瞠目結舌。

    這些錢……足可以買下地段一般的商鋪了……

    璩湘怡垂目,將拉鏈拉回去,遞給張怡萱:“拿吧。”

    兩人一時沒敢動。

    “不是要錢嗎?拿呀。”

    璩湘怡的聲音穿透力極強,一下刺痛了對面兩個惴惴不安的人。

    鄭岳軍掃過他們身后幾個彪形大漢,深知這可能就是他們撈錢的最后機會了,沒了大家伙看著,他們被拉過去打死了都沒人知道。

    他顧不上臉上的傷,拽下林雅麗的挎包就蹲在地上往里塞錢,一把又一把,連同那些沒掃干凈的垃圾紙屑,他也沒空分辨,只知道飛快地往里扒拉。

    林雅麗很快心下一橫,加入了丈夫。

    咚、咚。

    璩湘怡的粗跟在地面上敲擊,擦著他們的手指落在地面上。

    “我現在再問你一遍,那是你的女兒嗎?”

    鄭岳軍訕笑著,臉上的傷泛起了青紫:“不是,不是,老板娘,不好意思啊。”

    “她是你花多少錢買的?”

    五百。

    但是他們不會說出來。

    林雅麗往包里揣進最后一張紙鈔,拉著丈夫站了起來。

    “沒有沒有,我們撿的,我們撿的。我們以為在做善事呀!也好好把她帶大了,你看,小孩不聽話,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玩,我們前兩天還去學校給她墊了錢的啊。”

    璩湘怡微瞇雙眼,似笑非笑。

    她回頭執過丈夫的手,卻正好看到,輪椅上的璩貴千沉默著看向這里。

    她一瞬間的凝固提醒了傅諧,也引起了正竊竊私語的鄭岳軍和林雅麗的注意。

    傅諧轉頭,看到了女孩茫然的表情,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很難理解。

    璩湘怡快步上前想要說些什么,輪椅背后的李淑珍沖她緩緩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謊。

    璩湘怡蹲下身,和璩貴千同一高度,抬手摸了摸女孩的頭發:“怎么下來了?”

    璩貴千插著留置針的手不敢用力,虛虛地搭在膝上。她的手指蜷縮著,頭卻高高地仰起,看向不遠處的兩人。

    他們比她記憶中的樣子……老了一些。

    回憶起剛剛聽到的話語,璩貴千的心頭好像有塊腐肉被剜去。

    不是不痛的。

    五歲的小孩心里對從前的父母不是沒有隱秘的憧憬的,但是她們親手斬斷了這一點。

    我的人生被偷走了,現在卻稱我是忘恩負義的那一個。

    璩湘怡在她的沉默里生出了濃濃擔憂,傅諧也在她們側邊俯下身,靜靜地陪著璩貴千。

    那兩個人走掉了,捧著包飛速消失在了人群中,生怕有人多看他們一眼。

    啪嗒。

    一顆眼淚砸在手背上,洇進了紗布。

    “寶寶……”傅諧慌張地從口袋里掏出手帕,輕柔地抹去她的眼淚,“寶寶不要哭……寶寶對不起……”

    明明不是你的錯,為什么要道歉?

    她抬起淚眼,轉移了話題:“我的腿,不會好了嗎?”

    “會好的,”璩湘怡斬釘截鐵,“會好的,媽媽對你保證。”

    ==

    鄭岳軍和林雅麗拉扯著出了醫院大廳,小跑著沖向停車場,不是張望著身后有沒有人跟著他們,一刻不停。

    “發了、發了。”林雅麗興奮地低聲叫著,高興得險些摔倒。

    身后沒有人,沒有那些五大三粗的保鏢,也沒有見錢起意的人跟來。

    他們放松了警惕,步子放緩。

    “誒,雅麗,”鄭岳軍指了指自己的臉,“你說我們是不是虧了?”

    “這小兔崽子的爸媽給錢這么大方……”

    林雅麗也回過味兒來了:“操,我們給人家唬住了。”

    “不成不成,”她拉住就要往回走的鄭岳軍,“今天是不能再回去了,要不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就說他們聚眾打人……”

    他們還沒商量出眉目來,前路突然被堵住了。

    醫院停車場的一角,高高的貨車擋住了旁人的視線。

    郭臻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抬腳碾滅,沖身后的人晃了晃手。

    幾個身手矯捷的人瞬間擒住了二人,連同那只裝滿了現金的包一起,塞進了貨車車廂。

    第26章 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了。

    “唔!唔唔!”

    林雅麗劇烈地掙扎著, 手腳都被縛住的她連錘擊車廂門都做不到,就那樣看著自己和丈夫像兩只待宰的豬一樣在寬敞的車廂里瑟瑟發抖。

    那群人把他們扔進來之后就出去了,車子也沒有發動過。

    是誰?

    林雅麗心里隱隱有個猜想,但她瞄到包里露出一角的紅色大鈔, 又覺得不會的, 怎么可能呢。

    黑暗中, 不知過去了多久, 當林雅麗已經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而鄭岳軍已放棄掙扎的時候。

    嘭。

    門開了。

    林雅麗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剛剛見過的人影走了進來。

    燈光大亮。

    璩湘怡從郭臻手里接過了黑色手套, 慢條斯理地戴上。

    “你知道嗎?”

    “貴千剛出生的時候,肩膀上有一顆小小的胎記,形狀很像翅膀。”

    “我當時想,這個孩子是上天賜給我的珍寶。”

    “我丈夫那時候已經結扎了, 我們本不打算要第二個孩子, 但貴千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奇跡。”

    “一個天使。”

    傅諧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了鄭岳軍旁邊,他沉默著,隨著妻子的話,一點點向他靠近。

    “那個胎記不見了。”

    “你知道我看到她身上的疤,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嗎?”

    璩湘怡緩緩蹲了下來,一手拽住林雅麗的頭發,將她的頭往上提, 露出涕淚橫流的臉。

    “你打她的時候, 有沒有想過,有這一天?”

    “嗯?”

    貨車門口站著的西裝男上前, 取下了兩人口中的破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林雅麗恐懼地求饒,崩潰大喊:“救命啊——殺人啦——”

    傅諧皺眉,他討厭噪音:“這車隔音很好。”

    “冷藏效果也很不錯。”他又補充道。

    始終不發一言的鄭岳軍在聽見這句話時, 不由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埋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傅諧露出嫌棄的表情。

    他們的膽戰心驚和恐懼并不能給傅諧帶來點滴的快慰。

    “別哭了,”璩湘怡的聲音平靜,“不會對你們做什么的。”

    她頓了一下,玩味地補充道:“至少不是現在。”

    “你們覺得自己很聰明,對嗎?只要你們不說,就沒人知道孩子是買的還是撿的。”

    “其實是買的還是撿的都不要緊。”

    她的聲音變得悠遠而綿長。

    “我從前想,誰能把我的女兒找回來,我可以給他數以億計的財富,別墅、豪車,要什么都可以。”

    林雅麗的手蜷縮了一下。

    “剛開始做慈善項目的時候,我每天經手好多項目,我就想,說不定有哪一塊就能幫到我的女兒。”

    “我不知道有沒有。但后來我不再接觸這件事,因為我再看那些案例,看那些被摧殘的孩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和傅諧分立在貨車的左右,像兩塊懸崖邊的石頭。

    “后來我和她爸爸開始祈禱,希望她被好好地養大,不是錦衣玉食沒關系,健健康康地長大就好,只要這樣,就算是人販子我也感恩。”

    “這才是你們最后悔的事情吧?嗯?不后悔打她罵她,但很遺憾錯過了那么多錢?”

    璩湘怡不說話了,但地上的鄭岳軍夫妻抖得更加厲害。

    “別害怕,”傅諧平淡開口,“都說了,今天不會傷害你們的。”

    璩湘怡:“從現在開始,每一個禮拜,你們都會被,不知道哪里躥出來的什么人襲擊。不過放心,他們動手有分寸,絕不會傷筋動骨,讓你們挨不到下一周。”

    “每一周,從你們倆中挑一個人,再挑一個部位。”

    “除非警察查出了你們收買拐賣兒童的證據,你們去坐牢,那我們就停一停,等出來了繼續。”

    “哦,你們也可以考慮去自首。”

    璩湘怡戲謔著。

    傅諧補充:“不要想著逃跑。”

    他的腳尖點著地,暗合著心中的旋律,緩解心中的暴虐和煩躁:“你們有兩個孩子。”

    鄭岳軍瘋狂地點著頭。

    傅諧:“那你應該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繩索解開后,二人顧不上發麻的手腳,姿勢滑稽地向門口逃竄。

    璩湘怡突然出聲:“等等。”

    貨車口的黑衣男人立刻抓住了二人的衣領。

    林雅麗顫抖著雙腿,幾乎就要跪下。她哆嗦著嘴唇,不住地去拉扯鄭岳軍,希望他能做點什么。

    鄭岳軍卻涕泗橫流,生怕接下來就要消失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水泥樁里,恐懼支配了腦袋:“不是我…不是我…不關我的事!不是我打的!都是她!都是她做的!”

    林雅麗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在短暫的幻滅后立刻反口互咬。

    “是你!……”

    璩湘怡沒有興致聽狗咬狗,她撿起了散落地面的挎包,紋絲不動地遞給了林雅麗。

    她低聲說:“拿著吧,以后有的是用錢的時候。”

    多么善意的提醒。

    黑衣男人放開了限制兩人行動的手。

    撲通。

    林雅麗匍匐在地面上,情緒崩潰地大哭,聲音那樣凄厲,讓璩湘怡感到了可悲的快慰。

    ==

    金魚游過,帶起水波的流動。塑料制成的綠色水草裝飾微微搖擺。

    璩貴千的輪椅停在金魚池邊,身側聚著幾個穿著病號服的小朋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今天又有幾條魚不太動彈了。

    這是醫院住院樓后的一處小花園,有一處水泥砌成的小小池塘,放養著幾尾金魚。

    是最普通的品種,公園里使小心機的撈金魚游戲會使用的那些,不名貴,但生命力旺盛。

    璩貴千不方便彎下腰去,便微微側頭去看,金紅色的小魚橫沖直撞,晃過了一堆同類去搶奪掉落的面包屑。

    周圍的小孩雖然穿著病號服,甚至有幾個手上有著和璩貴千一樣的留置針、有幾個在初夏依舊帶著嚴嚴實實的帽子,但只要聚在一起,小孩們總有飛快熟悉起來的能力。

    “胖虎沖啊胖虎!啊啊啊不要不要!”

    “喂這個喂這個!”

    “阿呆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吧,我剛剛才看見阿呆張嘴吃東西。”

    “那就好,能吃東西就不會死掉!”

    十三歲的璩貴千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

    但她小小的身體坐在輪椅上顯得更袖珍,安安靜靜地待久了,身邊的小孩都接受了這個大小孩的存在。

    “大人們還以為我們分不出來!”

    “就是!那兩條魚明明是新來的,我的愛心不見了……”

    璩貴千回頭去看悲傷的小孩。

    他身邊的小朋友反帶著白色的棒球帽:“誒?但是愛心不是在那里嗎?”

    悲傷的小孩立刻停止哭泣:“哪里哪里?”

    緊接著爆發更大的聲音:“那個不是愛心!你居然連愛心都分不出來!”

    璩貴千順著他們的視線去看,也實在分辨不出來這一群形態各異的金魚里有哪一條長著類似愛心的黑斑。

    她身后,隔著三四米的距離,李淑珍正和匆匆趕回的璩逐泓聊天。

    他們看著璩貴千隨著小朋友的話變動的姿勢,目光柔軟。

    璩逐泓的指尖在翻蓋手機上飛速敲動著,打完一長串字,收回放進口袋。

    他望著妹妹被輪椅遮去一半的背影,開口問:“貴千不難過了?”

    他已經從張助理口中知道了來龍去脈。貴千很敏感,她或許不太明白,但她能感受到在發生什么。

    就像她執著地要跟著爸爸媽媽一起下去,或許她已經有預感,自己會看到什么。

    李淑珍搖頭:“她不肯聊那些事。”

    一聲微嘆后,她又問道:“學校里的事情都解決了?”

    “嗯,”璩逐泓向身后的黑衣保鏢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座位,倚靠在欄桿邊,漫不經心地回復:“去了寶橋初中一趟,把那個老師私自開班、索要禮物的證據交給了校領導和教育局。”

    “順利嗎?”

    璩逐泓輕笑:“校領導本想敷衍我,張助理查出來她為了斂財,開辦輔導班還要求學生們在她那吃晚飯,食品安全有問題,我一并捅出去了。”

    李淑珍的目光隨著璩貴千的動作搖擺:“讓郭臻去聯系一下,璩氏分公司每年也交不少稅,把她教師證銷了,再讓律師看看有沒有突破口。”

    璩逐泓點頭:“好。我讓他們跟進,回去前最好有個結論。”

    他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有幾個同學說,想來看貴千。”

    “是她的朋友嗎?”

    “她們說,當時沒有相信她,想當面說對不起。”

    李淑珍沉默片刻,才喃喃:“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了。”

    “我回絕了,”璩逐泓的語速略快,“貴千不需要幾句道歉。”

    但他沒有那么篤定,于是一會兒又補充:“等貴千恢復記憶后,她來決定吧。”

    學校里的事處理干凈后,這幫小孩的放風時間也到了。家長或護士一串串地把小朋友像放羊似的趕回病房去。

    正聊得上頭的小孩們并沒有吵鬧著不肯回去,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學會接受這里的生活。

    璩貴千跟著轉頭,看見李淑珍和璩逐泓就站在自己身后,像等待孩子放學的家長,微笑著朝她招手,然后向她走來。

    于是她也高興起來,輕輕抬起左手搖晃。

    “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璩逐泓在她耳邊問。

    璩貴千歪頭思考。

    三人行走在醫院大樓的人群里,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擦肩而過,樓層越往上、人就越少。

    “……棗糕。”

    璩貴千脆生生的聲音回響在電梯里。

    電梯帶著回音,顯得音量格外大。其實就是正常的說話聲,但她還是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好,”璩逐泓立刻回答,“就用棗糕做主食好不好?甜甜的,再讓他們做點蔬菜和魚,魚想要清蒸的還是紅燒的?等你病好了帶你去吃一家胡同里的小館子,水煮魚做得特別地道……”

    嘮嘮叨叨的。

    李淑珍慢了他們一步,看著二人的背影,笑出了眼角的細紋。

    第27章 不需要理由。

    單向玻璃窗后, 家長

    們心焦地等待著、觀察著窗后的女孩和醫生。

    神經科醫生是這家醫院的副院長兼任省城醫科大學教授,白發蒼蒼,精神面貌卻很好,白大褂齊齊整整, 胸前別著兩支黑筆。

    “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璩貴千一個人待在陌生的環境里, 有些緊張, 忍不住用手指摩挲著輪椅的把手。

    很久沒有一個人待著了……

    但她想到剛才璩湘怡和傅諧的囑咐, 還是打起精神回答醫生的話:“很好。”

    “嗯,”醫生點頭, “頭痛頻繁嗎?”

    璩貴千搖頭。

    醫生附身檢查了她額頭的傷口,隨后拿出今早剛拍的CT和剛入院時的檢查報告對比。

    “恢復得很好。”醫生下了結論。璩貴千也松了一口氣,像交了一份還不錯的答卷。

    “現在看來,腦中的淤血不會有惡化的可能。恢復記憶只是時間問題。”

    這話也是在對玻璃窗后的家長們說。

    璩湘怡和傅諧擠在窗前握著彼此的手, 璩逐泓雙手插兜站在旁邊。

    李淑珍和京市請來的心理醫生季明達是房間里為數不多老實坐在沙發上的人。座位的視角完全可以對隔壁房間內發生的一切一覽無余, 不過那三個人實在太心急了。

    “別擔心。”白發醫生看出了璩貴千的忐忑,抽出一張白紙,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房子的輪廓。

    “假如說這個房子是你的記憶,你現在丟失的只是其中幾個房間的布置,桌子在哪里、椅子放哪里、桌上有沒有書本,但是你的家具都好端端地在房間里,你明白嗎?”

    璩貴千似懂非懂。

    “現在想不起來這幾間房的布置沒關系。房子還是你的房子, 房間也還是你的房間。只要你繼續生活, 最終這些房間的陳設,都會變成你最順手的樣子。”

    “到那個時候, 這些布置是不是和你忘記的那些一樣,也不要緊了。”

    璩貴千看著那張簡筆畫,隱約明白了, 醫生正在安慰她,想不起來也不要緊,記憶是會被創造的。

    ……而或許,那些被忘記的東西,也并不值得被找回來。

    她難以抑制地想起,醫院大廳里夾著包匆匆離開的兩個背影。

    他們一眼都不想看我。

    那我也不要看他們。

    璩貴千不執著,對她而言,比起被愛,去愛才更是一種本能。

    醫生見她懵懵懂懂,卻并沒有把她當作小孩對待。結束了這個話題后,她詢問起了璩貴千最近是否又想起些什么。

    “我記得最深刻的……還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我五歲,那個時候,好像是秋天,我記得街頭有桂花的香味。”

    她回憶著回憶著,眉心微皺。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早上。”

    “嗯,”醫生回應,“除此之外呢?”

    “零零碎碎的事情,或者夢到的事情,都可以講講。”

    端坐著的女孩在聊天過程中逐漸地放松了姿勢,腰背妥帖地靠著輪椅后部。

    這個問題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有人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有人想弄明白她的心情。璩貴千還沒有習慣這件事,更不習慣自己的一舉一動、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緒,都變成了重要的事情。

    但面對醫生的循循善誘,她還是結結巴巴地描繪起了那些她自己也不確定的回憶片段。

    “我記得我去上學了。小學一年級,開學典禮,有很多人在一起,廣播里放著那種噔噔噔的節奏,很響。我很緊張,因為我沒有上過幼兒園,很擔心會跟不上學習。”

    其實不會。

    璩湘怡一一翻閱過郭臻從閣樓收集來的屬于璩貴千的東西。

    那些被妥善保存的課本、習題冊、試卷。

    貴千是個努力的孩子。

    “中午在樓下的金魚池邊看魚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經歷過這一幕,但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是一個差不多的水池,在公園里,但周圍有燈光,好像還有氣球和旋轉木馬。”

    她描述的似乎是公園中的游樂活動。

    “別的……沒有了。”

    醫生放下筆:“那夢呢?”

    這一回,女孩的停頓更長。

    “……秋千。昨天晚上,我夢到我坐在秋千上,高高的樹,樹葉是巴掌大小的,周圍有草地,我就在草地上蕩秋千,陽光很好。”

    說起夢境,她的描述明顯更凌亂了。

    “……然后秋千斷了。我撲通掉進了海里,沒有嗆水的感覺,就是很冷很冷,還有海浪的聲音,嘩啦嘩啦的,一直響個不停,我就一直掉下去。”

    璩湘怡的身體顫抖起來,她竭力按住丈夫的手,試圖找到一點力量,卻發現傅諧寬厚的手掌也抖個不停。

    京市沒有海,潞城更沒有。貴千聽到的,是那艘由港島開往深市的貨運船飄浮在海面時所聽見的聲音。

    而璩逐泓,卻想起了童年的幾樁小事。

    那是他們還住在山外青山。

    貴千剛剛得到她的第一輛扭扭車,兩條小短腿蹬在粉紅色的小車邊,像條小柯基,一扭一扭地在別墅各處晃蕩,直把傭人們嚇得夠嗆。

    等她會走了,就立刻厭倦了扭扭車,開始向著屋子外探索,一會兒沒看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踉踉蹌蹌的步子走得那么快。

    不過那時候,璩逐泓不喜歡陪著妹妹,有她在,媽媽就會讓他放下拼圖或者模型,去玩點兒別的什么。就因為貴千那時候見著什么的第一反應都是塞到嘴里看看能不能吃。

    于是他被迫擁有了很多戶外時光,院子里的秋千就是那個時候搭起來的。

    他抱著妹妹輕輕地搖,他們甚至有幾張在秋千上的照片,現在還留在山外青山的客廳里。

    醫生就著那些記憶,一一和貴千聊著,不時在紙上記上幾筆。

    交談告一段落,醫生讓貴千在原地等待,自己走出了房間,告知親屬們評估意見。

    “她的記憶有恢復的跡象,但不要強求恢復速度,有一定概率不能完全想起來的。”

    “沒關系、沒關系,”傅諧回應,“健康就好。”

    神經科醫生略一點頭,離開了房間。

    “季醫生。”

    璩湘怡轉過頭來。

    季明達知道自己的用武之地到了。

    和璩貴千的聊天是輕松的。

    季明達首先通過幾個小游戲降低了女孩對他的陌生感,接著又聊起了動畫片里的角色。他說的那些貴千不是全部知道,她看過的動畫片不多,卻很愿意聽他講述。

    隨后,季明達才試著和她聊起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能告訴我這種不好的事情第一次發生是什么時候嗎?”他指了指貴千手上的紗布。

    “……不記得了。”

    “是經常發生?還是只有一兩次?”

    璩貴千低下頭:“……我不記得了。”

    “通常,這些事情會發生在什么時候呢?”

    璩貴千沉默了很久也沒有抬頭,季明達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卻聽見低低的聲音:“我做錯事的時候。”

    “比如什么事情呢?”

    “……衣服洗的不夠干凈,煮飯的水加多了。”

    季明達不著痕跡地朝玻璃窗看了一眼。

    “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嗎?”

    “……如果我做好了,就不會……”

    “不對,”季明達溫柔而果斷地打斷了她,“這不是你的錯。”

    “為什么?”璩貴千茫然地反問,“沒有做好,是壞事。”

    “我也不會洗衣服,”季明達指了指自己的白大褂,“這外套很容易臟,我還丟三落四,經常弄丟衣服,我應該被打嗎?”

    “……不。”

    “你知道我的妻子會對我說什么嗎?”季明達自顧自地講下去,“她會說,老季,洗不掉就算了,你湊合湊合穿吧。”

    璩貴千的手指摳著輪椅的邊緣:“你是大人了。”

    “大人和小孩都會做錯事,我們不是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的,也不是做不好就要挨打,這是不對的。”

    璩貴千微微側頭,看向窗外的陽光、被風拂起的窗簾,良久,她低低地說了一聲:“噢。”

    “最近發生的事情,會讓你感到困惑嗎?還是恐懼?”

    “……我會覺得,有一點害怕。”

    “害怕什么呢?貴千?”

    “像做夢一樣。”

    夢醒了,會不會什么

    都沒有。

    “除了害怕呢?”

    璩貴千喃喃:“太多了……好多時候,我覺得胃里暖洋洋的,好像在云朵上飄,飄著飄著,又會有,一腳踏空的感覺。”

    “為什么?”

    輪椅上的女孩神色難辨,裹著紗布的手輕輕撫摸著微細的左腿:“……會不會有一天,他們不會再喜歡我了。我不是、我不是討人喜歡的……”

    季明達靜靜地看著女孩,問道:“你喜歡他們嗎?”

    她毫不遲疑地點頭。

    “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喜歡你了,你還會喜歡他們嗎?”

    “……會。”

    “為什么呢?”

    璩貴千:“沒有為什么。”

    就像五歲的小孩明知道從前的爸爸媽媽不是她的爸爸媽媽,從前的爸爸媽媽一點都不愛她、只喜歡弟弟妹妹,卻還是會控制不住地想看他們一眼。

    不需要理由。

    季明達微笑:“那他們愛你也沒有為什么。不是因為你乖巧,不是因為你聽話,不是因為你懂事。”

    這話好像超出了璩貴千的理解能力,她久久沒有回應,只是微皺著眉頭。

    季明達接著打開隨身的棕色公文包,從里面掏出了一本嶄新的空白畫冊,和一盒蠟筆。

    “來畫畫吧。”

    “畫畫?”

    “對,畫你以前的家。你來說,我來畫。”

    璩貴千身體微微前傾,兩只手輕輕搭在了桌面上。

    幾乎不需要思考,她脫口而出。

    三層的小樓,門前一顆不高的樹。

    季明達沒有使用什么透視技巧、空間原理,嚴謹地跟隨璩貴千的敘述,連每一處使用什么顏色都征求著她的意見。

    很快,這副簡筆畫就完成了。

    筆直的地平線,豎立的樓,壓抑的屋頂。

    翠綠的樹,嫩黃的燈,黑色的閣樓。

    季明達將畫冊翻過一頁:“再畫一幅你想住的地方吧,設計一個新的家。”

    這一回,思考的過程長了很多。

    璩貴千在構思時,也不時提出一些問題。

    “多大的房子?”

    “這座房子有幾個房間?”

    “它在山上還是在街邊?有樓梯嗎?”

    季明達無奈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是你的房子,你想讓它在哪里呢?”

    “……那就,在山上吧。有很多很多樹,夏天的時候,會有大片的陰影,就像阿萊的家。”

    “我想要……尖尖的屋頂,還有大大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

    “墻壁是綠色的,上面都是爬山虎,最好還會開花。”

    “房子里面呢?”

    女孩想了一會兒,誠實地給出答案:“都可以。”

    畫好了。

    季明達將它展示給女孩。

    深淺不一的的綠色里,若隱若現一座房子高高的棕色屋頂。

    第28章 “媽媽會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

    “失去記憶, 可能是一件好事。”

    雇主們在眼前落座,季明達開門見山,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璩湘怡挑眉:“怎么說?”

    “貴千小姐并沒有展現出對養父母強烈的情感,我想大家都能看出, 她是一個念舊的人, 他們對她來說還是特殊的。這不是問題, 我相信隨著她在你們身邊生活的時間越長, 她會逐漸忘記他們。”

    “但對于這些傷害,貴千小姐同樣沒有表現出憤怒或者怨恨。她將它們歸咎于自身, 而不是責怪加害者。”

    “這種思考模式是很危險的。我能感覺出她是一個敏感溫柔的孩子,謙遜是好的,但她對自我的評價較低,配得感不足, 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自卑, 進而患得患失的。”

    李淑珍點頭,贊同心理醫生的觀點。

    貴千有時對身邊人過于體貼,以至于忽視了自身的感受。她明明是有對食物的偏好的,可卻不挑食,為了滿足他人的期待,給什么都吃。

    季明達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說失去記憶對她不是一件壞事,是因為從一個五六歲兒童的角度, 考慮到她的生長環境, 她的這些心理都是可預估、可解釋的。”

    “在此時介入心理咨詢和家人的陪伴幫助,對她建立自信自尊, 重新搭建信任體系、進入健康的親密關系是能夠起到很大幫助的。”

    這聽上去有些自賣自夸了。

    璩逐泓提出質疑:“可她還是會恢復記憶的,到那時呢?”

    “情緒和事件不是強綁定的。一件令人煩躁的事情出現了,事情得到解決, 可情緒未必一起消失。

    她在這個階段獲得的愛和安全感,建立起來的對自我的認知,能夠幫助她處理那些新的記憶。”

    “她今年十三歲,已經進入青春期。你們在咨詢前說過,她身上存在一些自殘的傷痕。這就表明她在通過身體的疼痛發泄心理痛苦。這個階段的孩子情緒波動更大,世界觀人生觀很容易走向極端,尤其是她經歷過來自名義上的親人的虐待,又驟然被帶到一個新的環境中。就更是這樣。”

    傅諧迫不及待地追問:“那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首先,建立她的安全感。一個固定的居所,有明確的屬于她的房間、可以活動的空間。建立固定的生活規律,在哪里吃飯、在哪里睡覺、有哪些可供支配的東西。”

    “其次,培養她的自尊。在她熟悉生活環境之后,鼓勵她去嘗試、去了解。盡量少說‘不可以’,要多說‘行、可以、很好’這類的肯定性詞匯,讓她知道,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季明達停頓了一下:“對一般的孩子我不會建議父母全盤肯定孩子的行為,但貴千不一樣,她需要積極的反饋,尤其是來自你們的反饋。”

    “在這個嘗試的過程中,讓她自己去發現她的喜好,并且鼓勵她表達分享,尊重她的感受、重視她的感受,讓她覺得有感覺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表達感受是一件正當的事情。”

    “最后,我覺得不需要我多說,就是愛和耐心。”

    傅諧的筆停了。

    璩湘怡回答:“會的。”

    季明達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趕今晚的飛機回京市去。

    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開口道:“對于失散多年的家庭而言,最難的是重建親人之間的信任和關系。因為缺少共同生活的時間,很多孩子在重回家庭時都會遇到問題,陌生感、不習慣,等等。孩子越大,這個問題往往越突出。貴千的心理年齡現在還停留在兒童階段,她對親人有更高的依賴要求,一定要抓住這個契機。”

    幾人對視一眼,認真地應下,隨后和醫生道謝。

    季明達揮揮手,爽朗一笑:“沒事沒事,我最喜歡接這種活,再說了你們給的出差費用太高了哈哈哈。”

    張怡萱引他出門。

    屋里沉靜下來,窗外傳來幾聲喧嚷,門診部的傳聲喇叭聲音洪亮。

    “……大包小包請過安檢……”

    李淑珍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湘怡,搬回來吧。”

    她拾起桌上的畫冊,翻開厚紙板封面,掀到了綠色深深淺淺的一頁,抬了起來。

    森林中沉寂的莊園露出了一角。

    璩湘怡接過,手指在畫板上敲了三下。

    “好,”她嘆息道,“我們搬家吧。”

    她看向丈夫和兒子。

    傅諧含笑點頭:“好。”

    他知道對妻子而言,那處莊園永遠有著與眾不同的意義。

    璩逐泓也沒有異議。

    “那么……”璩湘怡想了一會兒。

    “怡萱——”

    她喚道。

    “再訂兩架直升機。”

    京郊進城有快速路,但始終比不上凰山苑便利。

    “那山外青山的清掃和布置我就交給您了。”

    李淑珍含笑

    點頭,起身道:“誒呀,一干活就感覺自己年輕了不少。”

    說著,本就耐不下心退休的老人意氣風發地出門,要整理一座莊園,讓它重新適合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不過好在,那些塵封的東西就在那里,多年未動。

    張怡萱在隨身本子上記了幾筆,列了幾個攤派任務的負責人,隨即快速報告:“璩總,您父母親那里來電話了。”

    璩湘怡往后一倒,埋在了傅諧肩頭:“天哪。”

    肯定是短時間內的飛機調動和行程安排傳到璩老先生那去了,那些愛嚼舌根的親戚和蠢蠢欲動的股東們。

    這時候她又像當年被父母嘮叨的年輕女孩了。

    “告訴他們我們馬上回京,到了再說。”

    “要回去了嗎?”璩逐泓問。

    傅諧揉了一把他的頭發:“不想上學?”

    璩逐泓轉過頭看他,板著平靜的臉任他蹂躪:“才沒有。”

    接著又補充:“功課我都補上了。”

    “嗯嗯,寶貝真厲害。”璩湘怡笑著捏他的臉。

    璩逐泓趕緊逃出了爸媽的魔爪,維護住自己清雋少年的形象。

    “我去看看貴千午覺睡醒了沒。”

    說完他逃也似的快步出門,留下惡作劇的爸媽相視一笑。

    傅諧攥著璩湘怡的手,拂過二人手上如出一轍的琺瑯彩鉆戒。璩湘怡伸出食指輕點他的眉心:“不許再皺眉了,都有紋路了,丑的。”

    “好。”他把她的手攬至頰邊,輕輕一吻。

    ==

    大約傍晚的時候,天空的云彩聚集,沉沉壓在一角。

    璩貴千的腿再一次疼了起來。提前準備好的電熱毯和暖貼起了作用,在空調運行的白噪音里,她邊看公主系列電影邊嚼著棗糕和酸奶,從酸脹疼痛中轉移注意力。

    也正是潞城這多雨的天氣促使璩湘怡下了決心,等天氣允許了就立刻回京市去。

    璩貴千的身體已經沒有緊迫的危險,剩下只需要漫長的修養和恢復,將她缺失的營養一點點補足。

    頭部的傷不再成問題后,京市骨科專家拿到了她的病歷資料,在三場會診之后,視頻里的醫生給出了比現有的更樂觀的治療方案。

    修養身體、保持適當鍛煉,在發育期前手術,重續生長錯位的骨骼、徹底清理炎癥,再輔以復健。

    醫生不敢保證她能夠和普通人一樣高強度跑跳,“但正常生活是可以做到的”。

    這就夠了。

    羅玉婷已經被開除,并且撤銷教師資格,正在因為無證經營和食品安全問題接受調查。

    鄭岳軍和林雅麗夫婦的拐賣案仍在調查中,他們派去海市調查的人也沒有回音。但他們的日子只會沉浸在日夜惶恐中,周而復始地恐懼、責怪彼此,在一個未定的時刻被打斷某一根骨頭,接著收到醫療費。

    璩湘怡想過是否要將貴千從前的行李收拾好一起帶去。她絕不想讓過去糾纏著女兒,但她了解十三歲的女孩,青春期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和失而復得的女兒之間還有存在隔閡的可能性。

    最終,她還是讓人封存了那些東西。兩個紙箱,裝著她為數不多的衣物、書本、雜物。

    璩湘怡決心讓這兩個箱子淹沒在倉庫,除非貴千問起,否則永不重啟。

    “寶貝。”她靠坐在床頭,縮近與女孩的距離。

    貴千還不能適應太過親密的肢體接觸,但已經不再抗拒親近的感覺。

    就像剛帶回家的流浪貓,總要在角落里觀察很久,才會敢于伸出爪子、探頭探腦地觀察。

    而她的家人決心循序漸進地幫她完成“社會化訓練”,接受擁抱和親吻。

    璩貴千僵硬地應了一聲,眼睛還在電視機的畫面上,看著公主輕踩地磚,裙擺泛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心思卻聚在了身邊人上。

    “我們明天回家,好嗎?”璩湘怡問,聲音是輕柔而緩慢的,“京市,你知道京市在哪里嗎?”

    璩貴千點點頭:“首都。”

    “對的,京市沒有那么多雨雪,氣候會干燥一些,更適合你的腿休養恢復。”

    “那里的四季更加分明。秋天真的有滿目金黃的落葉,冬天的室外會冷一些,但是屋子里還是溫暖得像春天一樣。我們還可以在偏廳生壁爐,就像電影里那樣。”

    “哇。”璩貴千看著動畫電影里一閃而過的歐式壁爐,小小地張嘴驚嘆。

    璩湘怡會心一笑:“寶貝最喜歡什么顏色?想要什么樣的房間?和嘉莉公主一樣,有幔帳的床好不好?”

    “可以嗎?”璩貴千小聲問。

    “都可以的。”璩湘怡吧唧在她額頭親了一口。

    女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璩湘怡看著她,神色認真地說:“媽媽會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璩貴千還沒有實感,這不純是情感的表達,她的媽媽真的可以讓一整個世界向她敞開。

    “那……可以把氣球也帶走嗎?”

    女孩指了指床頭的氣球花束,憨態可掬神氣十足的動物們拱衛著她。

    她不知道的是,小販賣的氫氣球往往過段時間就會漏氣,逐漸癟下來,直到再也不能飄在空中。而她的哥哥為了不讓她失望,在她去做檢查的時候帶著人偷偷溜進來灌了一回氣。

    “當然可以。”

    璩湘怡溫柔地將她的發絲別到耳后,在動畫角色生動活潑的聲音里,拿出李淑珍剛剛準備好的紙冊。

    彩打的照片栩栩如生,是經她初篩的各式各樣的裝修裝飾和家具用品。

    “淑珍阿姨遇到難題了,我們來幫幫她吧。你喜歡哪一個柜子?……”

    她們低低地交談著,一大一小兩個肩膀湊得越來越近。

    “……窗外種這個好不好?”

    香草草莓,粉嫩的繡球花小朵堆簇,由白色漸變至深紅,是最耐寒的品種之一,花期漫長。

    “配上你剛剛選的窗簾一定很好看。”

    “……重瓣郁金香和多頭幻紫玫瑰……喜歡切花朱麗葉嗎?可以啊,我也很喜歡這個花型,再挑一個你喜歡的會爬墻的植物……”

    那天晚上,璩貴千的夢里充斥著濃郁清幽的花香,迷亂而沉醉。

    第29章 無所事事地在一起,還是第一次……

    飛機劃過云層的時候, 是一個湛藍如洗的午后。

    乳白色的云層從東邊開始給藍色畫布上了一層由深至淺的暈染。

    而在飛機劃過的氣流下方,鄭岳軍正捂著粉碎性骨折的小指哀嚎痛哭。

    按著他四肢的人隨即放開了手,任他在地上打滾哭嚎。

    “完事兒!”

    動手的小混混踢了他一腳,在白色T恤上留下一個印子。

    “喂!快去醫院吧, 可別截肢了, 那我可得蹲大牢了。”

    他好心地提醒, 接著開始教他自己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聽清了沒有啊?報警的時候記得說清楚。”

    鄭岳軍渾身顫抖, 捂著手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憑本能向小巷外爬去。

    “真是操了!”

    小混混嘟囔一聲, 在邊上黑衣男的監督下,掏出手機,不情不愿地報警:“喂,我打人了, 你們過來看看吧, 自首是不是能少拘幾天啊?記得叫救護車啊,地址是……”

    隔著拐角,黑衣人們看著他們上了警車,這才放心離開。

    醫院急診室里,鄭岳軍打了止痛藥后愣愣地靠在輸液室座位上打點滴,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

    外面傳來女人大聲的吼叫,有人和醫護們吵了起來, 很快, 表情猙獰的林雅麗帶著兩個孩子沖了進來。

    “岳軍啊——”林雅麗哭著坐在另一邊,“真是造孽啊。”

    “爸!你怎么了!”鄭昊辰看著父母的樣子, 也嗷嗷大哭了起來,惹來旁邊閉目休息的病人不滿的表情。

    護士過來提醒,咬著棒棒糖的鄭昊辰蠻力一推:“不許欺負我!你個小娘皮!”

    “你家小孩怎么說話呢?讓不讓人休息了?”前面的病人直接站了起來, 豎著眉毛指著他們質問。

    “關你……”林雅麗憤憤回頭,看到出聲的人是個彪形大漢,身邊還坐著幾個男人后瞬間噤聲,一把攬過了鄭昊辰。

    一時間氣氛凝滯了。

    林雅麗重重地吐息,含糊地問道:“是他們干的?”

    鄭岳軍仿佛嚇傻了,林雅麗再三推搡,他才迷迷瞪瞪地吐出一個“嗯”。

    林雅麗看著他包成饅頭的手,又看了片子

    上拿碎成幾截的骨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慶幸。

    這兩天她在廠里聽盡了冷嘲熱諷,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夫婦干過什么。

    人販子。

    虐待狂。

    變態。

    那幾個碎嘴老貨,都敢對她蹬鼻子上臉,主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維護她,這個月要交的報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鄭昊辰從學校回來,說同學們都不和他玩,讓林雅麗想辦法。

    她有什么辦法!

    她就是再怎么厲害也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那個小畜生……

    如果說今天之前林雅麗還留有一絲僥幸,覺得他們可能就是嚇唬嚇唬罷了。

    但現在……她只能慶幸這次不是自己……

    林雅麗的目光閃爍。

    而完全了解妻子的鄭岳軍看到這一幕,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完了!……都完了!”

    ……

    而無論潞城正發生著什么,都與飛機上的璩貴千無關了。

    第一次坐飛機的小女孩有些緊張。當他們在機場和人群背道而馳時,璩貴千戳了戳璩逐泓的手背,問他:“我們不和他們一起嗎?”

    璩逐泓搖搖頭:“我們走這里。”

    灣流G200早已經返回新加坡,停在這里的是璩湘怡前幾年定的座駕,達索獵鷹900LX。潔白的機身和另一側龐大的客運機比起來袖珍極了。

    過安檢、上機,無需等待,流程順滑地無與倫比。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傅諧像等待公主的騎士一樣朝她伸出手,扶著她踏上樓梯,在窗邊落座。

    皮質座椅微微凹陷,身后的靠枕托住了她的腰背,嚴絲合縫。

    璩湘怡坐在了她的身側,對面是傅諧和璩逐泓。李淑珍在前一天晚上先行出發,回京市打點莊園內外的事宜。

    助理張怡萱招呼著跟機的助理和醫生處理行李和手續,在回望潞城郊區綠野的一瞬間,心里微微悵惘。

    畢竟,回到京市要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堆積成山的工作和待辦。好在徐茂已經返京,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老板身邊多賴一會兒,把那些纏人的事情先讓徐茂應付了再說。

    起飛,璩湘怡側身檢查了女兒的安全帶,接著輕輕握住她的左手,安慰道:“沒事的。”

    在她的安撫下,一瞬的失重感很快就過去了。

    態度專業的服務人員送來茶點和水果。

    好像這還是他們四人第一次這樣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干。

    過去的幾天,眾人的中心總是璩貴千的病。他們和醫生交流、和助理交流,他們去處理事情、打點上下。縱使在一起,也總是陪著貴千吃飯、上藥、看電視。

    無所事事地在一起,還是第一次。

    璩逐泓突然對心理醫生說的“陌生感”有了實感。

    無論他們如何珍視彼此,分隔十一年的事實是無法磨滅的,他們都需要時間去熟悉彼此的存在。

    “你看窗外。”璩逐泓的指尖在清透的玻璃上移動,吸引了璩貴千的注意力。

    “那是海岸線。”

    深淺不一的原野和丘陵間隔交錯,人類的灰白色痕跡裸露在空中,完全被自然那磅礴浩瀚的力量淹沒了。

    山脈蜿蜒而去,起伏跌宕直至終結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藍。遠處,海天交界,是一道虛實不明的白線。

    飛機往上,穿過云層,地面上的一切都成為了或大或小的色塊,那些晦澀的艱難的記憶,仿佛都在這向上、向上的過程中被甩在了身后。

    傅諧看著女兒睜大的雙眸、瞳孔中閃爍的光芒,心里溢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在乳白的云層中穿梭,璩貴千是個好奇的孩子,不肯放過一朵奇形怪狀的云。

    往北,在純然開闊的藍天下,大江大河的輪廓變得清晰,山脈的起伏有跡可循,大片大片規劃整齊的田野讓不知道何謂“平原”的南方小孩長大了嘴。

    再往北,靠近都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坐落其間,巨大的廣告牌上是男男女女無可挑剔的面孔,代表著一個品牌、甚至一個城市的門面。

    “我們快到了,”璩湘怡安慰已經有些疲倦的女兒,“累了吧,到了想先睡覺還是先吃點東西?”

    “想睡覺。”貴千眨巴眨巴酸酸的眼睛。

    “好。”

    飛機降落在山外青山寬闊的停機坪上,滑行而過茂密森林,蒼柏遒勁、綠蔭濃密。璩貴千最后向窗外看了一眼,帶著進入新環境的焦慮和不安。

    “來。”璩逐泓伸手牽住她。

    因為長期掛著留置針,她的左手背還殘留著輕微青紫,只能等它自己好轉。

    他們先下飛機,璩逐泓一步一步地虛扶著她,直到她踏在平地上,助理推來熟悉的輪椅。

    李淑珍戴著墨鏡,花白的頭發不羈地散落在腦后,坐在接駁車的駕駛座上,朝他們揮了揮手。

    行李都無需在意,他們上車,讓貴千坐在了第二排中央的位置,被爸爸媽媽圍在中間,前方是一覽無余的視野。

    順著停機坪筆直寬廣的道路駛出,這座半隱在山林中的莊園真容展現。

    山外青山最獨到的地方,在于它的園林設計。取浪漫燦爛和寧靜永恒的折中,林木錯落有致、組合得當,有曲徑通幽的雅趣,不失寬敞明亮的大氣。

    坐落其間的幾座別墅和樓屋由大大小小小的花園和玻璃花房相連,組成別出心裁的建筑群。

    “那里,”璩湘怡指給她看紅棕色屋頂的半法式風格別墅,“那是我們的家。”

    璩貴千連續眨眼幾次,不可置信地捏緊了她的手。

    “一整座房子,都是嗎?”

    傅諧:“都是。”

    璩湘怡:“我們的房間都在二樓,看到了嗎,那扇窗,窗外種著粉紅的繡球,那就是你的房間。左邊是爸爸媽媽,右邊是哥哥,我們都在一起,你可以隨時隨地找到我們。”

    “三樓還是空置的,你爸爸會想要一個練習室還有琴房,你哥哥的影音室倒是可以放在地下室,你也可以想一想,你想要屬于你的空間變成什么樣子,嗯?”

    “除了我們生活的房子,別的地方你也都是可以去的,你看,這座小樓是淑珍阿姨住的地方,她放了好多好多書在這里,你可以來找她……”

    接駁車轉過拐角,緩緩靠近,車上的人看不見遠景,夢幻絢爛的玻璃花房出現在眾人眼前。

    重瓣郁金香、粉頭芍藥、花型各異的月季,一整座如夢似幻的花園盛放著。

    璩貴千的視線卻被另一側占據了。

    巨大的梧桐下,一座精致的鐵藝秋千,秋千索上纏繞著藤蔓,隨著風的變化晃動葉子。

    似曾相識。

    璩貴千微微睜大雙眼。

    和她的夢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秋千。

    “……我來過這里嗎?”

    璩湘怡的笑凝滯了一瞬,傅諧回答她:“當然。”

    “這里是你的家啊,你當然來過這里。從前,我們就生活在這里,你當然會有印象。”

    璩貴千仍然如墜迷霧之中,她仰頭看向紅棕色屋頂、深棕色方格窗戶、斑斕白的墻壁。

    頭痛一閃而過。

    “唔……”她抬手扶額。

    一直關注著她的爸媽緊張問:“怎么了?”

    璩貴千搖頭,已經找不到轉瞬即逝的畫面:“……不知道。”

    她困惑,但決定不再糾結。

    但璩湘怡和傅諧則如臨大敵,抽出絲巾在她腦后一裹,繞兩圈后在下巴處打結,生怕這初夏暖陽下的微風會吹得她不舒服。

    璩貴千任由他們折騰,乖

    巧地牽著媽媽的手,在接駁車落定后下車,向前走去。

    所有人配合著她的步伐節奏,不急不緩。

    乳白色邊框的方格玻璃門敞開著,精工蕾絲簾順著風向外飄蕩,靜謐美好。

    日頭西移,霞光初現。

    一切都是從前的樣子。

    第30章 一個起點

    璩貴千醒來時, 鼻尖充盈著夏日夜間的清新氣息。不知是否因為充足的氧含量,這里的空氣似乎與眾不同。

    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入目是半攏著的深綠幔帳和繡有褐色花紋的白蕾絲幔,蓬松柔軟, 將她環繞其間。

    窗外, 星空點點, 遠處游泳池壁上鑲嵌著射燈, 映出水波蕩漾。

    她撐起身子,發現床邊放著一雙毛絨拖鞋, 而從潞城帶來的氣球正簇擁著擺在落地臺燈邊。

    門敞開著,間或有人輕手輕腳地經過,一點點聲響也被羊毛地毯吸收,那些影子反而更令她安心了。

    于是她起身, 走到門口。

    羊毛毯鋪遍別墅的角落, 不難想象清潔時會有多大的工作量。

    璩貴千輕手輕腳,從窗前繞過,比來時更清醒地打量這個房間。

    落地臺燈發出熏然欲醉的光芒,門外的亮源打在地毯上。軟硬適中的四柱床比動畫片里的更典雅精致,床頭柜和書桌都是紅木家具,但雕工和造型卻頗為現代風。

    彩色玻璃門背后,明凈的洗漱間設施齊全, 大理石浴池閃閃發亮, 在適當位置均做了扶手支撐。連著洗漱間的,是一間幾乎有大半個臥室大小的衣帽間, 各色衣物整齊堆疊,玻璃柜倒映出來自己的影子。

    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明明是自己, 她卻有些陌生,嚇得往后一退。

    往外,窗邊是一張小榻,堆滿了柔軟細膩的織品和抱枕玩偶。

    打開通往陽臺的門,夜風緩緩吹過,帶來熏人的花香葉香,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蜜氣息。

    “貴千。”

    女孩轉過頭。

    璩湘怡在門邊朝她招手,“來吃飯了。”

    她牽著璩貴千的手,領著她熟悉二樓的布局。

    二樓中央的圓廳是起居廳,長條狀沙發,小桌上擺著幾個游戲機,巨大的電視下方是長條的碟片玻璃柜和放映機。

    “……這里,是爸爸媽媽的房間。”

    璩貴千在門口踟躕了一下,璩湘怡注意到了,笑著推她:“沒關系的,來。”

    這里比她的房間略大一些,也更有生活氣息。

    璩湘怡打開臥室的保險柜,從最深處掏出了一個紅色絲絨盒子。

    打開,里面是一塊金鑲玉彌勒佛掛墜,連著紅繩。

    “好看嗎?”

    憨態可掬,栩栩如生,是好看的。

    璩貴千點頭。

    璩湘怡抿嘴一笑,眨眼間揮滅了很多晦暗的記憶。

    “這是你的東西,來。”

    說著,她解開系扣,環住璩貴千的脖頸。

    玉能養人,福氣豁達,寄托了美好的祝愿。

    “這塊玉是你外婆給買的,一塊翡翠找師傅做了兩個墜子,你一個,你哥哥一個。”

    璩湘怡系上活扣,歪過頭來打量她。

    臉上還是沒血色,頭發細細攏在一邊,掛墜落在形狀分明的鎖骨間晃蕩。

    “嗯,好看的。”

    璩湘怡摸了摸她的臉,緩緩說:“你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也過來了。”

    為了給璩貴千足夠的消化時間,也為了讓她更好地觀察女兒的反應,她說得很慢。

    “……他們都很高興你回來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來看看你。媽媽和他們說了,別怕,他們只和我們吃一頓飯,好嗎?”

    只要貴千說不想,她就立刻下去把兩對老人都趕走,另外安排合適的時間讓他們見面。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

    貴千小小的腦袋里閃過了一點什么。

    五歲的她對于這兩組詞匯的印象停留在電視里一閃而過的畫面上。

    慈祥和藹、善良可親。

    不過她腦海中的畫面卻不是這樣。

    她本人似乎是再大一些的樣子,而面前的老人在給孩子遞紅包時順理成章地繞開了她,把兩個一厚一薄的紅包塞給了鄭昊辰和鄭晨好。

    表面的功夫也不必做,她的價值只有一句“照顧好弟弟妹妹”。

    有人來家里拜年,遞上來糖果,在兩個小孩拿過之后又伸到她面前,她戰戰兢兢拿了一顆,收到了慈祥的爺爺在背后一擰。

    “客氣了客氣了,小孩糖吃多了不好。”

    她放回去。

    沒有別的了。

    大多數時候,她是會干活的空氣,空氣是不值得一瞥的。

    璩貴千垂下眼,飛速眨巴了兩下眼睛,糾結著。

    璩湘怡安慰道:“沒關系的,你只要說想不想就好,媽媽會處理好所有事情,今天有些累了就先不見吧,等我們精神養好了,漂漂亮亮地去看望他們也可以呀。”

    璩貴千看到自己胸前躺著的掛墜,抬手握住。

    玉質溫潤,觸手生溫。

    外婆給她的……

    禮物。

    是禮物嗎?

    璩貴千小幅度點了點頭:“我可以的。”

    于是璩湘怡牽住她的手,邊走邊交代,希望緩解她的不安:“……他們都很喜歡你的,你不記得了,你小的時候,經常騎在外公肩上到處飛,有一次差點撞到頭,把我氣的呀……你還和外公一起笑,小壞蛋……”

    璩貴千聽她說著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記憶,在絮絮叨叨中分散了注意力,直到電梯門滑開,她一眼看見沙發上正襟危坐的人蹭的站了起來。

    傅爺爺感到了手心的汗。

    陰虛火旺。

    他腦子里冒出了毫不相干的四個字,接著又飛速散去,在身后猛地一擦,又想起兒子兒媳剛才的囑咐。

    別激動!別嚇著她!

    “咳,”他輕咳一聲,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那什么,我站起來要拿什么來著。”

    璩湘怡一瞬間都要被自家逞強的公公逗笑了,但她知道傅爺爺是臉皮薄心氣高的代表,這一笑還不知道會怎么惱羞成怒呢。

    幸好這時,別墅窗前的璩簡和王曾柔聽見了聲音,轉過身來。

    “貴千……”

    璩老夫人溫柔的聲音響起,略帶哽咽。

    “長這么大了……”

    璩簡站在妻子身邊,沒有出聲,手指卻抽搐著顫抖。

    傅奶奶端著花瓶從廚房出來,心事重重的臉一瞬間凝住,看著湘怡身邊小小的女孩,淚水淌了出來。

    趁著他們沒看見她,傅奶奶轉身,若無其事地揩掉眼淚,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

    但空氣還是沉重的。

    在他們飽含熱淚的眼神里,璩貴千輕點睫毛,感受到了濃重的感情向自己壓來。

    傅諧和璩逐泓在門廳內朝這望來。

    夫妻倆心有靈犀,傅諧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叫他們先過來吃飯。”

    紅木餐桌上眾人圍聚一團。

    這座別墅的面積并不大,三層樓外帶頂層的露臺,并不是最大的莊園主建筑。

    璩湘怡不喜歡空曠侘寂的環境,相反,她更鐘情于極繁主義,想要的就應該得到,錢和愛會流去它們該去的地方。

    但她喜歡這里,而作為真正讓璩式成為一個跨國集團的企業家,她也足夠任性,有足夠的資本宣稱,我所在的地方才是中心。

    餐廳內,熱氣騰騰的湯盅掀開,鮮香撲面,餐品全都是朝著營養好消化的方向烹飪。

    傅諧給女兒盛了飯,坐在旁邊,看似時而和長輩們搭話,實則心思全放在貴千有沒有好好吃飯上。

    她不挑食,但只要你足夠關注,總會發現她更傾向于什么,又有什么是她“愛”吃,而不是僅僅“要”吃的。

    桌上九個人,李淑珍姍姍來遲,坐下就老實吃飯,不給四個擠眉弄眼的同齡人打任何掩護。

    璩簡無語地從這位從小如此的姐姐身上

    移開視線,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兒。

    “貴千愛吃魚嗎?我和她外婆這回帶回來好幾條野生大黃魚,都是從釣友手里直接買回來的,讓廚師找人凍起來了,最好是……”

    璩簡一緊張就話多,王曾柔在桌下一踩他的腳,又咻地靜音。

    璩湘怡看眼著貴千吃掉了半碗飯,終于肯抬一抬眼,簡單敷衍父親。

    她一一介紹,貴千就跟在她后面,說完一個人,小聲地附和,喊著外公外婆爺爺奶奶。

    “好,好,”傅爺爺紅了眼眶,伸手拿紙按在鼻子上,好險沒哭出來,“回家就好。”

    傅奶奶露出柔和的淺笑:“貴千,我們都很想你。”

    璩簡聽見那一聲外公,就想起小孫女從前在他懷里蹬腿的樣子。貴千給誰抱著都肯乖乖就范,只有在他懷里才蹬腿,他一直覺得,貴千最喜歡外公,和他最要好。

    他砰地起身,腳步零亂地沖了出去,接著眾人就聽到幾聲巨大的抽泣。

    李淑珍戳了戳王曾柔的手,示意她去哄這個數十年長不大的男人,王曾柔反遞回去一個淡定的眼神,表示這都是老生常談了,這么些年了,吵架激動哭、回憶往事哭,她懶得理。

    果不其然,兩分鐘后璩簡就回來了,手里還提著老大一個紅包。

    寫著金箔福字的紅包打開,璩簡手腕一翻,桌上丁零當啷散落幾串鑰匙,被他一把推到貴千面前。

    他早就準備好了的東西,本來看親家在不想拿出來,現在卻忍不住了。

    “都是好房子,城里所有好學校的學區房都有,我們貴千想上哪個就上哪個。”

    璩逐泓一口水在嘴里險些嗆著。

    外公的禮物真的很沒創意,當年他上學前,也是偷偷地給他塞學校冊子和鑰匙串,告訴他別聽他媽的,想上哪個偷偷和外公說。

    房子?

    她對金錢不是沒有概念的,金錢是她沒有上幼兒園的原因,是摔碎碗碟會被教訓的原因,是只能穿舊衣服的原因。

    璩貴千慌了神,求助地看向了爸爸媽媽。

    璩湘怡和傅諧對了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無奈。

    但本著對自己父親的了解,璩湘怡知道他們不收,接下來還有的說呢,因此柔聲對貴千說:“收到禮物該和外公說什么?”

    璩貴千不知道她脖子上的玉就能抵過桌上一半的鑰匙價值,還有些惶恐,但本能地回答:“謝謝外公。”

    璩簡連連應聲,惹得傅爺爺翻了個白眼。

    “過戶手續你媽媽會安排好的,誒?戶口已經弄好了吧?”

    這是正經事了。

    傅諧點頭:“已經恢復了,一些證件還在補辦。”

    “那就好。”

    沒有一個人問及過去,現在只有真切的開心,為了團圓的時刻,像一個全新的起點。

    飯后,璩逐泓帶貴千出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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