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會把所有糖都給她
楊璐坐在急診病房的床頭, 腦袋一點一點地垂著,實在被困意攏住了思緒。
從那一個匹配成功的彈窗開始,事情的發展離奇而復雜。
一層又一層的上報電話。
人在外地出差的所長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到急診室聽他們匯報了情況, 接著墊費讓他們去開一間單人的病房, 把還在昏迷中的女孩從人來人往的急診隔間里挪出去。
魯鵬飛帶著路小葛守在門外, 眼睛都熬紅了, 但所長說待會兒這孩子的親人就過來,讓他們一起等著。
“這事……不能說立功, 但好處肯定少不了……咱們還是運氣好,以后說不準經費就不緊張了,”所長指了指魯鵬飛那條褲腿三個洞的破褲子,“加班津貼都給你們提一提, 你看你那樣子, 你老婆不罵你?”
魯鵬飛沒所謂地抖了抖,又點了根煙醒神:“這么快?”
“嘖,”所長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飛過來的,能不快嗎?”
“省里的老張還給我打電話了!彼L左手食指往上指了指,示意他們是哪個老張。
魯鵬飛沒說話,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路小葛還云里霧里的, 又不敢當著所長的面問長問短, 只好偷偷拽他師傅的衣角。
魯鵬飛白他一眼:“那小孩,是個有錢人的孩子, 丟了十幾年了!
“嚯,”路小葛精神了一半,“大喜事啊, 這家人運氣真好!
“是啊,隔著萬水千山吶,”魯鵬飛難得附和他,停頓了一下又道,“也不全是運氣,那個DNA測試機,就是他們家出錢搞的。這些年打拐專項行動也沒少給捐錢!
路小葛瞪大了雙眼,剛想說這胎也投的太好了,緊接著就想起那孩子還躺在病房里,傷痕累累。
對話結束不久,寂靜的病房走廊里傳來陣陣腳步聲。
所長刷地一下站起來,給路小葛嚇得夠嗆。
走廊盡頭快步走來一行人。打頭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面目不怒自威,說是保鏢都有人信。
然而他行至身前,很自然地側過了身,露出身后的一老一少。
“您好,我是郭臻!
兩人握手,沒有一句廢話,郭臻緊接著開始介紹:“這位是璩逐泓,貴千的哥哥;這位是李淑珍女士,是……”
李淑珍溫和一笑,接過了話:“我是他們的管家。孩子的爸爸媽媽還在趕來的路上!
“好,好,先進去看看小孩吧?”
所長招呼著,示意魯鵬飛給他們開門。
楊璐還坐在床頭,一邊玩著手機上打發時間的單機游戲,一邊關注著打點滴的小女孩。
到醫院之后,醫生初步診斷她是腦震蕩導致的眩暈嘔吐,先開了消炎止痛的藥和一些葡萄糖掛針。
郭臻的腳步停在病房門內,給璩逐泓讓出了位置。
璩逐泓一身簡單的白色T恤和黑色長褲,頓了頓,強逼著自己徑直走進門內。
病床上的人小小的。
在來的路上,璩逐泓有在內心勾勒過貴千的樣子,或是像照片上年輕時候的媽媽,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或是像他初中時的女同學,總愛梳齊劉海和低馬尾,或許也喜歡五花八門的明星雜志。
但都不是。
楊璐起身,在魯鵬飛的示意下讓出了位置。
璩逐泓站在一邊,看著淑珍阿姨輕輕地拉下病床上的女孩掩到口鼻邊的被子。
太瘦了。
璩逐泓不禁皺眉。
額頭上一塊潔白紗布擋住了小半張臉,她的眉毛還微皺著,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
李淑珍去摸她露在被子外吊點滴的手,接著把自己的披肩取下,小心翼翼地墊一半在她的手下,又輕柔地折起一半蓋在上面。
兩人的雙手擦過,李淑珍感受到女孩掌心幾處厚繭,紅了眼眶。
病房中一片靜默,楊璐在兩人身后欲言又止。
“你們是在哪發現她的?”
郭臻在門外詢問所長,醫院的隔音并不好而夜里又太過寂靜,里間的人也能聽得清楚。
魯鵬飛接過了話茬:“傍晚六點出頭,一個穿著第一中學校服的男生把她送過來的。高中男生口述,在路邊看到她一個人坐著,說不出家庭地址和名字身份!
“一個小時前我們調取了那個路口銀行的監控,確實是他說的那樣。再往前的行蹤我們還在摸排中!
“這孩子當時穿的是潞城初中的統一校服,我們也在同步詢問各個學校是否有失蹤學生。但今天太晚了,大概到中午能有回音!
“在和她接觸的過程中,她說過有父母,但我們詢問她的姓名、住址、電話這些信息的時候,她就不肯說話了!
郭臻在手機上飛速按著按鍵,幾乎舞出了殘影。
“身體狀況呢?醫生的檢查結果怎么說?”
魯鵬飛止住了聲音,一時間不知怎么開口。
病房的門敞著,里間,璩逐泓的目光也釘在了他身上。
在他黝黑的瞳孔里,魯鵬飛張嘴又合上,幾次試圖組織語言卻失敗。
楊璐嘆息一聲,克制著不去看幾人臉上的表情:
“腦震蕩,CT顯示有淤血,從昏迷前的表現來看有一些記憶倒退的癥狀,具體的還要等到醒來之后再做評估,急診醫生說需要神經科會診,判斷淤血的影響程度。”
璩逐泓緊盯著床上小小一團人影,指甲緩緩嵌入肉中。
“肋骨有一根骨折,醫生判斷是外力導致的,但胸片看出來已經有輕微骨痂形成,應該是三四天前受的傷。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皮外傷,醫生做了消毒和檢查,有幾處有化膿的跡象,做了簡單的清創之后包扎了!
“還有……”
“還有?”李淑珍捂著自己的口鼻痛哭出聲,聲音哽咽卻強壓著悲痛,“湘怡……湘怡的囡囡……”
楊璐手足無措。
璩逐泓的眼尾發紅:“你繼續說下去!
“左腳腳踝有一處舊傷,踝骨骨折導致創傷性關節炎,醫生判斷是當初沒有好好治療,導致無法用力,跛行又導致肌肉萎縮,
很可能……無法恢復。”
……靜。
李淑珍的抽泣聲輕蕩在深夜的醫院走廊中。
這是見慣死別的地方,在今天又見證了生離帶來的悲痛和遺憾。
凝固了不知多久,璩逐泓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還有別的嗎?”
楊璐下意識地躲避那雙漆黑的眼睛,搖了搖頭。
璩逐泓:“辛苦你了,讓我們陪陪她吧!
李淑珍在失態之后立刻整理了情緒,她顫抖著手想觸碰女孩的臉,又生怕擊碎一片輕如薄翼的夢境。
郭臻還在門外處理消息。
璩逐泓望了病床上的女孩與床邊的老人一眼,悄無聲息地闔上門。
“你都告訴他們了?”
“是,”郭臻點頭,“璩總要求的!
璩逐泓垂眼,盯著瓷磚上一處經年的污漬,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把我媽在京市的律師團隊和保鏢都調過來,讓他們外聘幾個刑事顧問!
“準備一架醫療飛機,讓團隊隨時待命,”想起父母正往潞城趕,他又補充道:“先派一隊醫護過來,要國內最好的神經外科、骨科專家!
“好的,我去安排。”
璩逐泓頓了一下:“兩邊的老人知道了嗎?”
郭臻搖頭:“璩總說先瞞著,等她到了再決定!
“好。”璩逐泓點頭,眉心一個小小的漩渦若隱若現。
他揉了揉干澀的雙眼,又面向那幾個潞城調來的助理:“天亮了去聯系酒店,我們會在這待一段時間……”
“逐泓。”
身后,收起情緒的李淑珍柔聲打斷了他,“這些我來叫人安排,你去陪著貴千吧,待會兒我讓人送兩張折疊床過來,你也休息一會兒!
“好!
精神矍鑠的李淑珍條理清晰地給幾人分配了任務:“今天辛苦你們了,工資按照三倍算,璩家另出一份津貼。今晚我們還需要一些陪夜的東西,幫我們在附近采購一下就可以,不用精挑細選。
明早請幫我們聯絡一家醫院附近的酒店,要能容納下五十人以上,并且準備一些簡易餐點,餐標不限。估計……下午家里的團隊到了之后會和你們交接的,之后的事情由他們接手。”
璩逐泓坐在病床左側,靜聽著屋外淑珍阿姨鎮靜而平淡的聲音。
五歲時,那場劫案發生的時候,他就在那家金店里,小男孩縮在了柜臺的角落里,玻璃碎片散落在地面,幾雙厚底硬皮靴踩過。
七分鐘的功夫,兒童推車空了,一切都翻天覆地。
爸爸的哭泣、媽媽的怒吼,周圍人匆忙著急,電視機上的警笛聲響徹云霄;艁y的日子之后,是漫長的沒有盡頭的等待。
后來有一年過年時,一個旁支親戚帶了自家兩個孩子上門送禮。
缺牙的哥哥和害羞的妹妹。
璩逐泓盯著他們看了很久。
哥哥喜歡吃糖,妹妹也喜歡,但他故意先挑走了花生酥心糖,壞心眼地哄妹妹吃下濃度高的黑巧克力,苦得妹妹哇哇大哭。
那時候的璩逐泓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兩歲的小孩,但他突然懷念起了那個會叫哥的白團子。
我的妹妹還在的話,我會把所有糖都給她。
第19章 “其實也像我!
洛杉磯, 粗跟單鞋快速行走在反光的辦公樓內,張怡萱忙得腳不沾地,一邊整理手上的資料一邊吩咐身后的小助理收集周邊各大機場的航班信息。
“優先聯系私人飛機,申請不到直飛航線的可以往日韓或者新加坡轉機。西海岸所有機場的航班都要看一遍, 周轉可以, 經濟艙也可以, 把最早落地潞城的方案給我!
穿著西裝裙的年輕女孩劉薇一支筆飛快地記錄著, 點頭應是。
“聯系集團總經辦,讓羅總把今明的行程空出來, 德成并購案他來坐鎮,工作團隊全部原地待命,交接完再回國。”
干練的寸頭男生虛心求教:“好的姐,我馬上去辦。早上發生啥事了?怎么突然要回國了?璩總家里出事了?”
張怡萱一個眼刀飛過去, 上下審視他兩秒。
德成并購案是集團上半年度最大的資本市場項目, 璩氏以現金和不動產抵押購入美國第二大傳統零售百貨商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掛牌公告已經做了好幾次,市場蠢蠢欲動,全都在看璩氏能否啃下這塊硬骨頭。
璩湘怡早兩年就從總裁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把執行的角色放給了職業經理人羅天川,自己只擔著集團董事長的職務,為的就是洗去璩氏身上家族企業的色彩, 更適應市場競爭需要。
但這毫不影響璩湘怡對集團的掌控力。
時至今日, 外人看來總經辦的人接觸權力中心,無限風光, 只有集團內部的人知道,真正的跳板,還在璩湘怡的助理團。
沒看到這些年幾個核心位置升遷的中高層都是璩湘怡從助理一手提拔起來的嗎?好比郭臻, 學歷不顯,從前不過是一個門店的業務經理,因為業績突出,直接被點走,做了幾年助理后直接升任管理層了。
晉升機制是透明的,但是做老板的助理天然意味著對商業模式有更高屋建瓴的理解視角,再去和別人競爭,就是十拿九穩了。
男生歷經了內部層層選拔才有幸做了璩湘怡助理的助理,得到了接觸核心項目的機會,絕不甘心這樣回國。
張怡萱沒為他解惑,只是回答:“你想留下可以,去總經辦吧!
男生一愣:“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工作第一天沒教你嗎?老板的事,沒告訴你的,就、不、要、瞎、打、聽!
男生還想解釋,但張怡萱沒空聽,直接給了他兩個選擇:“去總經辦,或者辭職,你自己決定!
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噼里啪啦地回復消息,剛走出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回過身來囑咐:“勞動合同自帶保密協議,注意點!
璩湘怡身邊不需要不知分寸的人,張怡萱很多年前對一個應屆生心慈手軟了一回,結果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能給人第二次犯錯機會的職位,當年她的獎金減半。
張怡萱歡迎且欣賞野心勃勃的人來到這里,璩湘怡也樂見年輕人在得到鍛煉后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但前提是他們得知道什么才是助理最重要的事。
坐在璩湘怡的位置上,工作和生活是分不開的。雖然名義上區分了生活助理和工作助理的職位,可到實際中,兩邊是勢必信息互通、內容雜糅的。
但無論是工作助理還是生活助理,都得先明白一件事——這個三十人的團隊是圍繞著璩湘怡運轉的,她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張怡萱抬手推門,會議室厚重的門掀起一半,穿出里面爭分奪秒的喧鬧氣息。
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抬起頭,露出令張怡萱討厭的熟悉笑容:“進展順利,璩總在里面!
張怡萱掛起職場人的面具,回敬了助理團的另一個首席,徐茂,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
洛杉磯的早晨,一身舒適套裝的璩湘怡手邊放著醇香咖啡,面對著眼前的文件,食指不住地點著桌面。
張怡萱快步入內,把手臂捧著的一疊項目文件放在桌角,隨即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遞給璩湘怡:“郭臻傳過來的!
她已經瀏覽過一遍,因此知道這張紙會引起璩湘怡怎樣的反應,并為此不忍。
桌背后的成熟女人一目十行,指節緊緊地揪著紙張,隨即憤怒地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往落地窗前摔去。
骨瓷碎了一地。
張怡萱沒阻止她的發泄,沒有一個母親可以對此安然自若。
她開口安慰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小姐,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來,郭臻已經根據少爺的意思聯系醫生了!
徐茂進門同步消息:“飛機已經定了,需要去新加坡中轉,京市時間晚十一點可以落地潞城。傅先生正在值機,預計會比我們早兩個小時到達!
璩湘怡雙手扶
額,垂著眼看不清神色:“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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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病房里只有輸液管規律的聲音,循環往復,把時間都拉慢了。
璩貴千的血管纖細,人也瘦小,護士把輸液速度調到了最慢。幾大瓶葡萄糖輸完,估計要到兩三點。
床頭的位置放了一杯水,璩逐泓拿著浸濕的棉簽給女孩一點點濕潤干裂的嘴唇。
交代完事情的李淑珍走了進來,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尾。
夜深了,但兩人都沒有睡意。
李淑珍輕聲道:“剛剛郭臻問我,要不要再安排一個親子鑒定。”
郭臻的謹慎沒錯,這些年來也有想以假亂真的人出現過。
但璩逐泓已本能地感到被冒犯。
李淑珍:“我說可以,測你們的就行!
停頓了一會兒,她又開口:“其實沒有必要,這孩子……眼睛和湘怡一模一樣,眉毛隨了她外婆,更柔和了,嘴巴像你爸爸!
璩逐泓的視線隨著李淑珍的描述在女孩臉上游移。
一點一滴,五官起伏的弧度,皮膚細微的絨毛,睡覺時嘴唇輕抿的樣子。
已經……太久遠了,久到他記不清記憶里白團子的模樣。
有時同學交談間提起兄弟姐妹,或是宴會上聽見旁人隱蔽談起父母的私生子女,他多半毫無觸動,只會突然想起,噢,我也有個妹妹。
妹妹的形象定格在了小小的嬰兒上。
不去想,她今年多大了,她會長成什么樣子。只有一個小小的嬰兒,年復一年。
但是現在她長大了。
他心里那個小小的妹妹,長大了。
“其實也像我。”璩逐泓說。
李淑珍笑了。
凌晨兩點半,最后一瓶葡萄糖掛完了。
護士拔完針頭,璩貴千感知到疼痛,迷迷糊糊地哼哼了兩聲,又睡了過去。
屏息凝神的璩逐泓和按著手背的李淑珍相視而笑。
==
早晨的醫院是一個比尋常處更嘈雜的地方。
七點出頭,外面醫護和病人家屬來往的腳步聲、交談的低語聲、滑輪床推過的聲音交錯著往人的腦袋里鉆。
璩逐泓一睜眼,熬夜造成的頭暈腦脹讓他想了兩秒自己身處何處,接著就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滾,差點從折疊床上掉下去。
抬頭,微微皺眉的璩逐泓對上了一雙瑟縮的眼睛。
瘦弱的女孩坐了起來,雙手抱膝,緊緊地拽著被子,只敢露出一雙眼睛觀察。
在二人四目相對之后,女孩立刻轉開了視線,盯著被子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璩逐泓放輕了聲音,盡量溫和地開口:“你剛醒,有哪里不舒服嗎?”
女孩把被子拽得更緊了。
“醫生說你的肋骨骨折了,最好平躺下!
“你現在有感覺到痛的,對嗎?難受的。”
璩貴千微微側過頭,眼睛里深深的不安中探出了輕微的好奇心。
“咚咚。”
有人敲門。
璩貴千一下子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把自己團得更緊了。
進來的是楊璐和李淑珍,領著門診醫生來檢查她的情況。
“姐姐。”看見熟悉的人,璩貴千輕輕地叫了一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這孩子真正的親人面前被這樣呼喚讓楊璐有些尷尬,但她還是熱情地走到璩貴千身邊,詢問她醒來的感受。
病房里的陌生人太多了,璩貴千顯然有些不自在,但無論是璩逐泓還是李淑珍,都打定了主意要讓她熟悉他們的存在。
“還有點暈,身上痛痛的好多了。”在醫生的注視下,璩貴千乖乖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幾個醫生一起問了她幾個問題,又做了簡單的觸診,隨即把幾個大人叫到了病房外。
“初步看來情況比我們預期的要好,淤血不小但位置不算壞,只影響了她的記憶功能,語言表達能力和思維都沒有受影響,你們這段時間也要多觀察!
璩逐泓:“治療方案呢?”
幾個醫生對視一眼,回道:“我們建議是保守治療。通常這種撞傷造成的腦震蕩和淤血引起的記憶倒退對人的影響不算大,你可以理解為雖然沒有這段記憶,但思維邏輯水平是不會倒退的。很多病人最后沒有這段記憶,依舊可以正常生活。
要想消除淤血,開顱手術雖然可以,但對身體的負擔很大,你們家小孩又營養不良,短期內達不到做手術的條件,沒有必要冒這個險!
璩逐泓沒有再追問。
在詢問了一些護理事項后,李淑珍送走了幾位醫生,回到屋內。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璩貴千揪著被子的花紋描摹,逃避似的就是不肯抬頭。
楊璐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待著,又不忍心丟下璩貴千。
直到兩個助理送來了早飯。
璩逐泓側身在她面前擺好小桌子,李淑珍一盒一盒地把食物排開:“餓了嗎寶寶?”
璩貴千一愣,求助般盯緊了楊璐,然而楊璐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看到璩貴千迷茫無措的樣子,璩逐泓慢條斯理地在她背后加了兩個枕頭,緩聲道:“靠著再說話,不要用腰發力!
他淡淡地看著璩貴千,讓后者不由更加驚慌失措。
此生從未對誰這么溫柔的璩逐泓蹲了下來,兩手貼在床鋪上,和她平齊,輕聲道:“你知道自己受傷了對不對?”
璩貴千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心里砰砰直跳,想要尋求幫助,可楊璐卻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
想逃跑的女孩移回了視線。
“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受傷的嗎?”
璩貴千茫然地思索著,腦海中閃回過幾個畫面,但都是雜亂無序的東西,她根本理解不了。
在她的記憶里,最近的事情……是今早起晚了,媽媽很生氣,讓她趕緊把弟弟妹妹的臟衣服去洗了。
然后……
“我記得我從樓梯上滾下來!
不是的。
在場的人都知道,從樓梯上滾下來是無法造成這樣的傷害的。或許會有撞擊、會有骨折,但不會有那些鞭打,不會有煙頭的燙傷,不會有指甲的印痕。
璩逐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昨晚的她在痛苦和高燒的折磨中記憶顛倒,對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但現在,提及時間,璩貴千驚奇地看著自己變大的手掌,抽長的身體,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我長大了……?”
“是的,”璩逐泓為她解釋,“醫生說你的腦袋受傷了,導致失憶!
“所以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哥哥!
“不會的!”女孩小聲地反駁,“我沒有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記得了嗎?我就是你哥哥!
璩貴千語塞,不知道如何應付這近乎胡攪蠻纏的問題。
第20章 那時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
女孩的腦袋又暈暈乎乎了, 她疑惑地想了一會兒,糾結地開口:“可是、可是爸爸媽媽沒有說過我有哥哥,我只有弟弟和妹妹!
璩逐泓的眼神驟然縮緊:“那是因為他們在騙你!
“你才在騙人!”女孩情緒激烈地說著,眼睛里含著點點淚光, “他們不會騙我的!
“他們騙你說, 不能去醫院、不能去警察局, 但是你看, 醫生和警察都在幫助你,對不對?”
“生病很難受吧?寶寶!
女孩用被子團團裹住了自己, 不肯再抬頭。
璩逐泓就靜靜地陪著她,蹲在她的床邊不動。
過了好半晌,璩貴千從被子里露出小半張悶紅的臉。
“為什么叫我寶寶?”
“因為你是我妹妹啊!
“我不是……你認錯人了,我只有弟弟妹妹, 沒有哥哥。”
“那是因為你失憶了。”
“你肯
定是認錯人了……”
璩逐泓循循善誘:“為什么?”
璩貴千不說話了。
李淑珍也哄勸道:“靠著說好不好?不要壓到身上的傷, 不然醫生和護士又要給你包扎一遍的。”
璩貴千不想麻煩別人,立刻乖乖聽話。
她自以為很小心地瞟了李淑珍和璩逐泓好幾眼,像一只探頭探腦的小松鼠,想要邁出樹洞又不敢:“你們認錯人了,我不是妹妹。我沒有錢的,我爸爸媽媽不會給錢的!
璩逐泓順著她的話:“那你叫什么名字?”
璩貴千就要開口,但突然想到了什么, 飛快地看了楊璐一眼, 又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
這孩子在保護她的“爸爸媽媽”。
璩逐泓很想告訴她,他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你的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傷害你。
“寶寶, ”璩逐泓輕輕牽住她的手,“我們先吃飯好不好?”
璩貴千固執地搖頭:“不行,我要走了, 我不能……我還有、我還要……”
瘦弱的女孩痛苦地捂住腦袋,弱小的身軀已經習慣了打罵,可是這一次的疼痛過于猛烈了,海浪般的擊打像漩渦一樣拉扯著她,讓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她的記憶混沌而模糊,只記得自己還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如果做不好,爸爸媽媽會打她、會罵她、會不給她飯吃。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是洗衣服?是做飯?是給弟弟妹妹收拾玩具?還是別的什么?
璩貴千頭暈目眩,只知道自己要趕快、要趕快,起床!起床!
穿著病號服的她掀開被子,兩腳落地,連鞋子也沒穿,就往門邊跑。
她不知道這具身體已經很多年沒有像正常人那樣奔跑過了,腳下的落差觸感使她驟然跌倒。
“貴千!”
挺拔的少年墊在她身下,女孩瘦弱地像個貓仔,掙扎的力道撼動不了璩逐泓的手臂。
想吐,但她將近兩天沒吃東西了,胃里空空如也。
李淑珍沖上前來擁住兩人,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砸下。
“……你不要哭!
璩貴千看見別人的眼淚,癱坐在地上,感受到胸口的疼痛,不知道那是**的感知還是因悲傷而引起的心臟抽痛。
從她茫然不知事地醒來到現在,她像一抹孤魂一樣游蕩在世間,枯瘦地猶如一塊墓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的來處。
她心里早有個聲音一字一句地告訴她:爸爸媽媽終于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你是不被愛的。
我們有新的孩子。
不愛你。
不愛。
淚水一股腦涌上,像失控的水龍頭,一骨涌噴薄而出。璩貴千一手按在胸口,像感知不到每一口呼吸的疼痛一樣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服。
可沒有聲音。
她哭不出聲。
她像一條即將在水中溺斃的魚。
李淑珍驚慌地叫喊著:“貴千?!貴千!”
璩逐泓撐起身體,兩手橫彎,剛打算抱起妹妹,就感覺到了她的身體在顫抖。
她很害怕。
璩逐泓停住了。
俊朗的少年一頭黑發散亂,仍然衿貴得和周圍格格不入。
他一手扯下床上的被子,將璩貴千團團圍住,接著緊緊地擁住了被子,將那一小團珍之重之地卡進自己的懷抱中。
他們血脈相連。
他們本該是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人。
璩逐泓感受到肩頭一片濡濕,他的心也仿佛被擠壓蹂躪般疼痛。
“貴千……”少年的聲音里帶了哽咽。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
低啞的男聲斷斷續續地唱著哄孩子的歌。
李淑珍抹去臉上的淚珠,慢慢站了起來,心中翻涌著疼痛和憤怒。她示意楊璐和她一起出去,給這一對兄妹留下時間和空間。
郭臻就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著,筆記本電腦放在膝前,啃著三明治處理工作。
來往的人都忍不住看這個西裝革履的怪人一眼。
李淑珍坐到他身邊,長長抒了一口氣:“保鏢來了嗎?”
“中午到,”郭臻回答,有些奇怪為什么最先關注這一點。
“挺好的,”李淑珍陳述著,眼尾紋路深深,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我怕湘怡和傅諧忍不住做一些……事情。你安排一下,看著點!
他們可不是以德報怨的人,李淑珍將心比心,只覺得湘怡恨不得生啖其肉,且她真的有能力將它付諸實踐。
李淑珍往后一靠,任由眼淚流淌一陣,隨后收起千愁萬緒,擺出專業的姿態:“換個環境,這里太吵了!
郭臻:“在安排了,小姐換完藥可以直接去頂樓的VIP病房,中午左右京市的助理會帶著生活物品到達,您可以監督一下。”
“好,”李淑珍喃喃,“我們貴千……應該擁有最好的……”
屋內,童謠唱過第三遍,懷里的人終于停止了震顫。
璩逐泓的手放在女孩的背上,輕輕拍打著,舒緩著她的情緒。
而在璩貴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世界里,飄浮著一個小小的璩貴千。
痛苦的時候,關閉就好了。
把世界關掉,像關電視機一樣,按下遙控器。
讓那些或好或壞壞壞的東西都消失就好了。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
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嗎?
離開那個家之后,鄭林妹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去重建自己的世界。
人和人是怎么相處的?怎么說話?怎么拒絕?怎么堅持自己的觀點?怎么表達關心和喜歡?
學習,然后假裝自己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人群中一模一樣的人。
她覺得自己很成功,雖然對親密關系無能為力,但關機的時刻越來越少,受到傷害時似乎也能消解一二。
……然后被命運徹底擊碎。
如果我拼命撿拾起的一塊塊的自己,都是一個謊言,都是一場命運的捉弄。
恨的不是無能為力,而是“我本可以”。
一生都是一場“我本可以”。
濃重的恨外化為復仇的動力,可向內的部分卻一直搓磨著璩貴千的心。
有多恨就有多痛。
銼刀磨過,留下已成血痂的碎屑。
……
……
“……天上的星星…流淚……”
啪嗒。
啪嗒。
輕輕搖晃。
如果還來得及。
三十三歲的鄭林妹決定把五歲的璩貴千放走。
……
“他們不要我了嗎?”
“我長大了,我做了什么壞事嗎?所以不要我了。”
懷里的女孩輕輕問。
璩逐泓的動作停頓,擁著她一動不動。
“不,”璩逐泓回答,“他們非常非常愛你,只是不小心把你弄丟了。”
低啞的男聲輕輕訴說:“你知道拇指姑娘的故事嗎?”
女孩搖頭。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女人非常想要一個孩子,于是她去尋求女巫的幫助,女巫給了她一粒種子。
種子種進泥土里,長出了美麗的花,花朵盛開,里面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就是拇指姑娘。女人非常愛她,用胡桃木給她做搖籃,用甜美的花蜜喂養她,希望她一生快樂平安。
……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只丑陋的癩蛤蟆鉆了進來,偷走了拇指姑娘。
從此,拇指姑娘不得不風餐露宿,過上了辛苦的日子。癩蛤蟆打她、罵她,還騙她自己就是她的家人。
但是拇指姑娘真正的家人一直都沒有放棄,女人翻山越嶺,找啊找,找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沼澤和池塘,終于找到了拇指姑娘!
細微的聲音從少年肩上傳來:“然后呢?”
“然后,她們過上了幸?鞓返纳。女人這一次好好保護了拇指姑娘,讓風霜雨雪再也淋不到她,從此,她的人生只有
鮮花和歌曲。”
女孩悶悶的聲音帶著些疑惑不解:“……那癩蛤蟆呢?”
“癩蛤蟆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因為它碰了不該碰的東西,讓拇指姑娘吃了好多年苦!
女孩沒有說話。
“寶貝你明白嗎?你就是我的妹妹,你真正的爸爸媽媽正在趕來的路上,他們非常愛你,他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璩貴千聽見了每一句話,但她理解不了這些句子。
什么叫真正的父母。
我有爸爸媽媽啊。
我還有弟弟妹妹。
我是被偷走的嗎?
我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女孩掙扎著爬了起來。
營養不良的她十三歲了,身高也只有一米四出頭,枯燥的頭發、干瘦的軀干,輕輕一捏就擔心揉碎的胳膊,不敢觸碰的遍布傷痕的皮膚。
璩逐泓見過護士為她上藥。
那時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來為他的妹妹哭泣。
她站著,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璩逐泓。
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對視。
“……我餓了,我可以吃東西嗎?”
女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