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馬上——”女人給鄭爭月開門,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讓她的表情變得奇怪。
“媽媽。”鄭爭月看著她的表情,笑容淺淡,“今天的肉在冰箱里放了幾天,可能不太新鮮了。”
女人哦哦兩聲,接過鄭爭月手中的肉,連忙道:“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只要有吃……肉就行了。”
餐桌上,鄭爭月看著對肉垂涎三尺的“媽媽”,微笑著說:“記得以前媽媽可是死活都不肯吃呢。”
女人尷尬一笑:“那是以前。”
“一定是媽媽的男兒太過美味了吧。”鄭爭月感嘆道。
女人面容閃過一絲迷茫的痛苦,鄭爭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
“是啊,真的很美味。”但很快,那痛苦就消失殆盡了。
她用懷念的口味說道,“他還小,肉很鮮嫩,是我的孩子,當(dāng)時我餓了七八天,啊,真的很美味,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當(dāng)然,”鄭爭月說,“他可是我親自做的。”
女人看見鄭爭月嘴角微微翹起,那是天真又格外惡劣的笑。
女人嘿嘿笑了一聲,然后在她的注目下大快朵頤。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是饑餓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饑餓的人就會很幸運。
女人貪婪地看著桌上的肉,感到了幸福。
從前她一定是腦中有問題,才會帶著一個累贅,還把自己的東西分給他。
要不是遇到了她,要不得遇到了她,女人想,自己可能會一輩子都饑腸轆轆了。
也許在這之前還會餓死。
畢竟動植物污染畸變的時代,可以供給人類的糧食太少了。
而她們,像她們這樣沒有用處的賤民理應(yīng)被當(dāng)局拋棄。
在這里,人類的食物——未污染的水源,沒畸變的動植物,以及人。
女人不了解鄭爭月,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只記得那天,她因為饑餓在空蕩蕩的街區(qū)游蕩,哦,還有她的男兒,她們希冀能夠從西邊的垃圾場里翻找出一些可以食用的東西來。
她們這里有很多垃圾場,到處都是,那是天上的貴族,上等人,她們拋下來的。
女人找到了一塊面包,很完整的面包,之前擁有它的人只是吃了一口。
可能是因為不好吃,不過在這里的人是不會介意的,哪怕是它有點餿了,吃了會拉肚子。
她抱著男兒,看見了周圍無數(shù)個窺伺的眼睛,也是和她一樣的,綠色的,饑餓的。
“把面包給、給我……”餓鬼們重復(fù)著,不斷重復(fù)著。
還有一些打上了她和懷中男兒的主意。
女人在垃圾場生活有幾個月了,她觀察著,打量著,注目著,然后像一頭敏捷的狼一樣,從空缺處沖了出去。
她的力氣很大,把一些餓鬼撞飛了。
然后她看見了,站在路燈下,始終微笑著,和藹可親的鄭爭月。
“媽媽,是你回來了嗎?”她問。
追趕在身后的餓鬼們,停下了腳步。
女人冒出了冷汗,空氣安靜得詭異。
她看見那些面黃肌瘦的人,臉上流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她們瑟瑟發(fā)抖,倉惶而小聲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你是我的媽媽嗎?”鄭爭月又問了一遍。
女人感覺額頭的碎發(fā)濕潤了。
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口水,說:“沒錯,我的確……”
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女人心中緊張,抱著男兒的手不由抓緊。
她說,“——是你的媽媽。”
鄭爭月在幽暗而慘白的路燈下,緩緩地笑了。
女人小腿不停地顫抖,鄭爭月說:“那么歡迎回家,媽媽。”
路燈之后的地區(qū)都是鄭爭月的地盤,她帶著女人回去了。
“不要招惹那邊的一個人,”在女人初來乍到的時候,一個老婆婆用飽經(jīng)滄桑的手顫抖地指了指,告誡她,“她會天上那些血蟲的手段。”
武力,包括槍與毒藥。
鄭爭月給“媽媽”介紹家里的情況。
“媽媽好久都沒有回來了,可能記不清了,我們住在碧云山莊二單元702號。”
女人看到了一棟小區(qū)。
“這是我們的鄰居。”女人看到了被抓起來捆在椅子上的男人。
“對了,媽媽你餓了沒有?”鄭爭月告訴她,“廚房可以做菜。”
整棟樓的人都是鄭爭月后來找來的……女人想,她是在玩角色扮演。
“媽媽?”鄭爭月聲調(diào)上揚,催促道。
“做菜……好,做菜……嗯、用什么做呢?”
女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站在她身邊的男兒,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
“媽媽,你以前不都是會帶回食材嗎?”
女人頭皮發(fā)緊,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了,”她用明白了什么的語氣雀躍地說,“媽媽是太累了。”
她微笑著,臉頰兩邊淺淺的梨渦又浮現(xiàn)了。
“以后捕獵的事就交給我了。”
鄭爭月跟“媽媽”回憶了以前的事。
“當(dāng)初那些人帶著大部分、幾乎是所有沒有被污染過的食物和種子逃走了,”她的語氣很是夢幻,“是媽媽想方設(shè)法找吃的喂活了我。”
“那時很難,我還生了病,眼睛看不見了。”
“沒過多久你告訴我小舅舅拋棄了我們,啊,然后我們吃了很久的肉,真好吃。”
“我們熬過了很久的時間,后來我發(fā)現(xiàn)媽媽瘦了,還有血腥味……都怪我沒用連累了媽媽。”
“我抱著媽媽很久,媽媽也生病了,媽媽身上有味道,后來她們說媽媽死了,說媽媽的尸體,說巨人觀。”
鄭爭月的語氣變得縹緲,“可是我不信,我知道媽媽只是生病了,我抱著媽媽。”
突然,她的眼神變得嚴(yán)厲,“都怪她們把我們分開了。”
女人被嚇到,像個鵪鶉一樣不敢說話。
“不過還好,我找回了我們的房子,找回了我們的鄰居,找回了媽媽。”鄭爭月溫柔地看著女人。
女人毛骨悚然。
“但是,”鄭爭月眼神有一瞬的陰冷,“媽媽有了別的孩子。”
“我很不開心。”她強調(diào)。
女人顫顫巍巍地說:“他、他不是的……”
她惶恐地安撫,“媽媽只有你一個孩子,以后也只會有你這一個孩子。”
鄭爭月微笑著:“我知道的,媽媽。”
女人臉上有不安的神色。
她的男兒死的時候,她沒有流淚。
她本來也是想哭一哭的,但是她沒有,她的眼淚早就在過去哭光了。
一開始她堅持不吃餐桌上的肉,鄭爭月說:“好吧。”
她掏出了一把槍,然后用布擦了擦。
女人在屈服與死亡之間徘徊不安。
“那就等媽媽餓了再吃吧。”鄭爭月是個孝順的好女兒,她沒有勉強媽媽。
可是后來好餓,好餓,好餓,像是腸子和胃里有蟑螂,而蟑螂都在里面啃噬著她。
它們齊齊發(fā)出進食聲,也許是沙沙,也許是嗞嗞,細(xì)微卻巨大的折磨,格外漫長。
女人想起了媽媽以前養(yǎng)的母雞,有一些會把蛋殼啄開,然后用喙一口一口地吃掉里面的液體。
咕咚,咕咚——
女人流口水,但沒有哭,因為水很珍貴,唾沫可以咽回去,但眼淚會蒸發(fā)。
“寶寶,媽媽愛你。”女人對著盤子里的肉自言自語,聲音虛弱得近乎無,“你會理解媽媽的對嗎?”
鄭爭月回來看到干干凈凈的餐盤,滿意地笑了。
“媽媽終于吃飯了。”
語氣是開心的,歡快的,雀躍的,也是詭異而單調(diào)的。
女人看見鄭爭月身后的電視柜上擺放著一個八音盒,上面有一個跳舞的小女孩,她咧開嘴,詭異地笑著,然后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好像走向了另外一條路。
但是,饑餓很不舒服,它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沒有人會愿意餓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