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還記得上一次最終之戰結束時,我給你的提示嗎?
“哦?”
西西弗斯訝異攢眉, 表情豐富,但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真實情緒:“我還以為你會很堅定地選擇地球人類。”
“我看起來很像傻子?”黎漸川瞥他,“沒錯, 恢復記憶的我面對這場公投, 最該做的就是堅定地站在地球人類的立場上, 選擇不破維。但這個前提是,我的選擇沒有受到你們的誤導。”
“很久不做夢的我恰好做了一場夢, 夢到了真實世界里潘多拉破維后的種種。夢醒后,又遇到潛入進來的監視者宋煙亭,恰好順利傳送給了我大段的信號,來點醒我。宋煙亭被驅逐后,你又恰好趕來,露出了一絲破綻,徹底打破了我記憶的枷鎖, 讓我徹底恢復。”
“三個巧合撞在一起, 又恰好出現在公投前……”
西西弗斯道:“剛剛叫破我的真實身份時, 你可不是這么說的。程煙亭, 不,該叫宋煙亭, 他不是你們的人嗎?他隱藏到最后,眼看公投開始, 拼命一搏, 有什么不對?”
“不正是他的拼命一搏, 才在這緊要關頭引出了我的破綻嗎?”
“至于夢。”
“你留存很多的人類意識一直都沒有安分過, 蠢蠢欲動, 在劇情和被封鎖的真實記憶的鼓動下,做那樣一場夢, 也很正常。魔盒游戲從沒有十死無生,這興許就是魔盒給你的一線生機?”
他非常認真地幫黎漸川分析著,好似真有什么好心一樣。
“對,合情合理,”黎漸川道,“你說的這些也是一種可能,我也沒有拋棄這種思路。”
“但謹慎起見,我還是嘗試換了個角度,反過來去看。”
他眸光微沉:“宋煙亭確實是我們的人,但凡是監視者,有誰能說完全排除了你們的干擾和影響?大多數時候,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已被左右。夢境也確實是由我的意識與劇情的一線生機主導,但只要你們想,略微影響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你,只需要按照正常的邏輯,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適當地顯露破綻,那我自然會恢復記憶。”
“恢復記憶這件事,看似是我的努力與幸運,實則是你們施加影響,做出的安排。”
“而這一系列安排的最終目的,就是在這一刻,讓我選擇地球人類。”
“你們很了解我。”
“假如我沒有恢復記憶,這場公投,我雖然也不會支持潘多拉,但也不一定會完全堅定地選擇人類,更大的可能是棄票,或直接掀翻這場公投。別疑惑,后面這種破壞規則的做法我也是真想過。但在策劃實施前,我就恢復記憶了。”
“只要我恢復記憶,哪怕略有糾結,最后也一定會選擇地球人類。棄票和選潘多拉都不會在我的考慮范圍內。你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設計安排了我恢復記憶。”
“你們想讓我選地球人類。”
“作為敵人,你們的引導當然不會是讓我走向正確答案,因此,在這種思路下,選地球人類八成就是錯誤的。”
“當然,再更深一層去想的話,我眼下第二種思路所作出的判斷,也可能仍是陷阱。”
“你們故意做出了那些安排,故意讓我恢復記憶,又故意讓我拆穿了你們的算計。你們假裝引導我去選地球人類,我看破后,自然會覺得地球人類這個選項是錯誤的,自動將它排除或降低選擇次序。可實質上,這也許才是正確答案?”
“三層思維,三重陷阱。在沒有明確線索的情況下,多想一點可能是錯,少想一點也可能是錯。我如果一定要選,也只能去賭。”
黎漸川道。
“思維博弈,很有趣,不是嗎?”西西弗斯笑起來,面上沒有半點被拆穿什么的驚疑與憤怒。
他甚至給黎漸川出主意:“或者,你可以試試跳出‘選擇地球人類’是否是正確答案這個思維困境,直接去想,三個答案中,我們最可能選定哪一個為正確答案?”
“我們了解你,知道你無論是否恢復記憶,都不會選擇堅定地支持潘多拉,所以把選潘多拉定為了正確答案,然后又故意在地球人類這里給你設計陷阱,讓你繞著地球人類這個選項團團轉,你說,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可能?”
他說的還當真是黎漸川考慮過的一種思路。
“又或者,這兩個都是迷惑選項,真正的答案是棄票?”西西弗斯半人的擬態抬起觸手,摸了摸下巴,“這都是很有可能的嘛。”
黎漸川對他這一番唱念做打沒什么反應。
他知道,西西弗斯現在所做的、所說的一切,也都是在為這一重重的思維陷阱添磚加瓦。
它們有真有假,他可以相信,也不能相信。
“所以,你想好選什么了嗎?”
西西弗斯道:“他們都在等你。等你進去,走上那座高臺,投下屬于你的一票。”
說話間,西西弗斯將目光投向了大廳內。
黎漸川順著他的視線望進去,看到大廳中央高臺上的投票已到了尾聲,只有寥寥幾人還在排隊,其余大多數人都已經回到了座位上,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大廳門外的動靜,朝他和西西弗斯看來。
“他們是真實的嗎?”黎漸川忽然問。
西西弗斯看了他一眼:“是,也不是。對我們這些外來者來說,這只是一局游戲,但對這里的一切來說,這里就是真實。而且,魔盒聚集的超維能量龐大到你無法想象,祂的神秘也無人能知,所以,這里的一切也有一定的可能會反過來投影影響到游戲之外的世界。”
說完,西西弗斯一笑:“怎么樣,我這個回答合理嗎?你懷疑多少,相信多少?”
黎漸川卻沒發表什么意見,只從大廳內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重重身影上收回視線,道:“選什么,我已經想好了。但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你喜歡幫忙,那就幫我解答解答?”
“當然可以,”西西弗斯道,“只要你愿意相信。”
“我當然相信,”黎漸川表情不變,眸底的神采像片輕而薄的水,看不出究竟,“這個疑問也簡單,就是關于光明未來的。”
“光明未來?”西西弗斯微微挑眉,像是對這問題頗為意外,“你該不會懷疑光明未來聯合組織才是什么幕后推手吧?”
黎漸川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嚴格來說,是以前懷疑過。但后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資料匯集到一起,就算不多,也能看出,光明未來遠稱不上什么幕后推手。”
“他們就是一個勢力比較大的組織,性質上和‘禁忌’有點類似,都是對文明遺跡、神秘能量癡迷入魔,窮追不舍,介于瘋子和天才之間,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這樣的組織在你們破維降臨前很少,但不是沒有。‘禁忌’和光明未來應該算是其中勢力最大的。但和‘禁忌’不同的是,光明未來后來變了。他們對外隱藏起了自己的真實研究,只把種子計劃擺在表面。”
“我現在懷疑的,不是這個組織,而是這個組織所發生的這個轉變。”
“老艦長伯恩的坦白和‘潘多拉號’里的隱藏資料,幾乎算是展露了光明未來的大部分隱秘,但卻沒有什么信息是與他們當年的突然轉變有關的。”
“我找不到答案,但我知道你一定清楚,西西弗斯。”
他看向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立在長階上,微瞇起眼:“這么肯定?”
“你們可以對最終之戰施加一些影響,但在我家寧博士二號長生那里,應該也只能是通過監視者,而我這里不同,”黎漸川道,“我這里有曾經的你們,多多少少都和現在的你們有些關聯,所以你們的可操作空間會更大一點。但再大,也無法改變主線劇情,改變過去的自己。”
“最終之戰里還沒有被改變的那個西西弗斯,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
他同西西弗斯淺色的眼瞳對視著:“他從來沒有忘記當年被裹挾離開地球時的痛苦。如果有機會,不論是借破維通道窺探,還是借救世會之手調查,他都一定會去挖尋那些被埋葬的秘密。”
“他不為改變什么,只是不甘心。”
西西弗斯扯起嘴角:“可惜,現在的西西弗斯已經變了。強大的力量足以平復他所有的不甘心。”
“不過,有些秘密告訴你也沒什么。”
他道:“你能問出這個問題,也已經是有所猜測了,不是嗎?”
黎漸川沒有回答。
西西弗斯似乎也沒想要他的回答,徑自說道:“我確實調查了光明未來。”
“其實,就算不調查,我也稱得上是相當了解這個組織,畢竟我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就像你說的,他們本身沒有什么問題,類似這樣對什么神秘能量、文明遺跡癡迷研究的組織,從人類在地球上出現開始,就一直存在,沒什么稀奇的。”
“但沒什么稀奇的光明未來也有一點特殊。”
“那就是他們擁有一件與絕大多數實驗品都不同的奇異物品,與‘命運之眼’同為超維造物碎片的‘非常指南’。”
西西弗斯轉動眼珠:“恢復了記憶的你,知道它,也直接接觸過它,對吧?”
“沒錯,”黎漸川道,“它在一名玩家手里,看起來與其它奇異物品沒有什么明顯差別。”
西西弗斯道:“本質上,它就是和其它奇異物品沒什么差別。但昨晚的夢里,你看到了吧?”
“在空間站的飛船們被誤導提前發射時,光明未來幾乎所有關鍵人員全都進入了地球的一處神秘文明遺跡,他們激發了那里的超維能量,也因那里的能量失控,而全部死亡。”
“之后,救世會的調查小隊受我差遣,過去調查,什么有效線索都沒有拿到,只帶出來了一個石盒,里面裝著的,就是‘非常指南’。但最后,‘非常指南’卻并沒有被救世會帶回來,而是好似被遺忘一樣,丟在了某個地方,直到你所說的那名玩家,陰差陽錯地找到它,將它收為己用。”
西西弗斯望向黎漸川:“聽了我的這段話,覺不覺得古怪之處很多?”
“比如,光明未來的那些瘋子為什么還真能激發超維能量,又為什么全都當場死了個干凈?再比如,這超維能量的激發為什么還真迷惑住了空間站的信號,打開了那什么升維通道,完成了他們狗屎的新人類計劃?又比如,他們為什么會發生你好奇的那種轉變,‘非常指南’又為什么讓救世會的調查小隊陷入認知誤區,不愿被帶回?”
“昨晚的夢里,你看到了。”
西西弗斯道。
黎漸川再次沉默起來,沒有應答。
但他很清楚,是的,自己看到了。
昨晚的夢里,那非常容易被忽視,卻又讓他極為在意的一點——“非常指南”上的魔盒氣息。
在RainbowQAQ撿到“非常指南”前,它從來沒有進入過魔盒游戲,又為什么會沾染上那一縷微弱至極的魔盒氣息?
光明未來開啟種子計劃的轉變,,激發超維能量的手段,還有那離奇的死亡和升維通道,即使這一切的根源是人類對未知神秘的向往與瘋狂,對末日的恐懼與反抗,可在那誰都看不見的背后,難道就真的沒有任何存在,曾經稍加影響,推波助瀾嗎?
他為自己的猜測恍然而又驚悸。
“是的,就是祂。”
西西弗斯仿佛聽到了黎漸川內心的聲音,臉上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很多事,不是祂安排的,也不是祂設計的,祂只是為了某些目的,將自己的一縷氣息投放到了某個無辜的碎片上,讓這個碎片受到影響,顯示了一些東西。”
“這些東西你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置之不理,關鍵不在東西,而在你。”
黎漸川忍不住問:“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西西弗斯聳肩:“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了你,但也許你本就知道答案?人類幸福度監獄的夢境階梯,藏著魔盒的禁忌和隱秘,你們窺探到了很多,不是嗎?”
“我們的觸角伸得太深,對那些也是一無所知的。你們和我們不同,生命層次太低,對祂造不成一點威脅,祂沒那么介意把秘密展現給你們。祂不怕你們知道什么。”
“其實你現在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不敢說,祂敢把那縷魔盒氣息留在‘非常指南’上,敢在最終之戰也沒有控制劇情隱藏,就是不在意你們知道與否。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就算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又能怎么樣?”
“祂對我們興許還有一點忌憚,但對你們,憐憫而已。”
西西弗斯露出譏嘲之色。
黎漸川漠然沉默。
“當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所說的,認為夢境中察覺到的那縷微弱氣息是我們施加了影響,要離間分化你們和魔盒之間脆弱的聯盟,但可千萬別自己把自己騙了。”
西西弗斯又笑起來。
“不過,我也曾是地球人類,依照我對你們的了解,你們也從來沒有信任過魔盒,對吧?”
西西弗斯湊近了些:“你們誰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什么魔盒的垂憐,什么至高無上的契約,什么規則法則,你們都不相信,對吧?”
“就連那些監視者,也是你們故意選為后手的。你們知道我們一定會插手你們的最終之戰,與其防備著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手段,不如把較量的主要舞臺引向監視者,將計就計。”
“所以,這場最終之戰,你們也從來都沒打算按部就班,找到答案,通關結束……”
黎漸川忽然抬起雙眼,打斷了他:“寧博士和謝長生,都已經解謎成功,而且沒有選擇你們定下的正確答案。”
他明顯不知道另外兩邊的情況,可話音卻如此肯定。
西西弗斯表情一頓。
他沒有反駁,而是緊緊盯著黎漸川,道:“那么你呢?你還有什么另辟蹊徑的通關方式?”
黎漸川無奈地嘆了口氣:“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沒有什么花活兒。”
他終于伸手接下了面前那張如鏡的票紙:“我的通關方式就這一個,選出你們定好的正確答案。”
“你要進去投票?”西西弗斯面上詫異。
黎漸川看了眼那扇近在咫尺的大廳巨門,卻沒有邁步進去,而是十指收攏,信號力量涌動,直接將票紙毀作齏粉。
“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在設陷。”
黎漸川眉眼桀驁,神色平靜:“你說的沒錯,昨晚的夢確實是魔盒游戲給予我的一線生機。它切切實實地告訴了我,你們定下的正確通關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需要選擇,也不需要走進這座大廳。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權力,因為你們的正確答案,是‘真實’。”
他道:“你們真實的過往里,從來都沒有我和我的選擇。”
西西弗斯的笑容頃刻凝固。
像是在耳畔,又像是在遙遠的無窮高處。
冰冷的機械女聲在黎漸川話音出口的剎那,毫不遲疑地響起。
“解謎正確,答案無誤!”
“恭喜玩家King成功通關本次最終之戰,通關鑰匙發放,真實之門……!”
機械女聲未完,便突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寂靜空茫中,屬于西西弗斯的一聲幽幽長嘆:“沒想到還真讓你給選對了。幸好,我們也從來都沒想過要遵守規則。”
“不愿在美夢中結束一切,那便只能在苦痛中悲慘毀滅……”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局嗎?”
心頭一突,黎漸川感知到什么般,迅速轉頭,望向了多層維度重疊的宇宙極深處。
他看到了那條無法形容的破維通道,也看到了破維通道另一端的一張張扭曲面孔。
它們由無數眼睛組成,蠕動著、擁擠著,朝他瘋狂涌來。
不等他作出任何反應,他的精神體便如充水的囊一般飛速膨脹起來,再不受自己的控制。
背后公民大廳內的重重人影也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層疊圍繞著他。
他們模糊地搖晃著,與那自破維通道降臨的力量勾連融合,滋長出無數黏膩而又抽象的能量觸角,將他刺穿。
西西弗斯站在人群的最后,遙遙望著他,笑容平靜。
“還記得上一次最終之戰結束時,我給你的提示嗎?”
他道。
“什么是實驗品?”
“雖然我們最滿意的作品是寧準,但你也不錯。”
“準備迎接神降吧,無法再代表人類的神明容器……”
第600章 他們在朝光明前行,他們在與愛人并肩。
無盡高的混沌處, 精神風暴的撕扯里,寧準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聽到了魔盒的通關播報,感知到了黎漸川的精神氣息, 也看到了那份無法描述的最高契約上, 突地裂開的一道縫隙。
黎漸川成功通關了最終之戰!
這代表著人類與魔盒的契約即將完成, 束縛著這份三方契約的法則開始出現變化!
這顯然不是潘多拉想要看到的。
破洞內,巨目顫動著, 無序而又猙獰。它凝聚著龐大的意識與能量,同法則枷鎖對抗著。
同時,也在一瞬間無限地增大了降臨的力量,仿佛傾盡全力,最后一搏般,將大團臃腫而又恐怖的意識與能量沖擠入破維通道,瘋狂降臨下來。
“滋、滋——!”
破維通道發出不可分辨的、不堪重負的異響。
三維與四維之間的維度磁場剎那扭曲紊亂。
似是受到影響般, 魔盒游戲也在巨大的高維沖擊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高空、原野, 城鎮、人類, 所有一切的一切, 都在眨眼間湮滅,凝縮成無數芥子一般的星辰。
星辰匯成銀河, 漩渦倒轉,萬千副本世界的景象在無法言說的瞬息里生滅變化。
午夜校園里的歌聲, 長空列車里的舞蹈, 一個世紀的歲月謎題, 一座橋梁的前生今世——創造與毀滅相撞, 混沌初生, 宇宙爆炸——無盡時空的深處,恒星隕落, 草木生長,人類歡笑,怪物沉睡,大海在風暴里掀起浪潮,陸地在巖漿中遭受洗煉。
在這無限的能量風暴里,一只白色木質的手掌出現,緩緩拿起了那份契約。
“你還是出現了……”
寧準微弱的意識瘋狂涌動起來,望向現身于無數世界之上的提線木偶。
“你知道我一定會出現,”木偶非人的眼珠抬起,與寧準遙遙對望,“你要不顧規則,碎裂破維通道,你的愛人要通關成功,令契約發生變化,潘多拉不愿坐以待斃,只能掀翻賭桌。”
“而坐在這張賭桌上的,不止有你們,還有我。”
“潘多拉孤注一擲,神降于他們借第一次最終之戰改造成實驗體的King,不止是想要以他為容器和媒介,搶在破維通道碎裂前,徹底吞掉地球的所有超維能量,還想要一并引爆他們長久埋在魔盒游戲內的所有污染,從我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無論是為契約與法則,還是為阻攔潘多拉,我都一定會出現。”
木偶道:“你賭我我會出現。”
“你賭對了。”
寧準精神體的表情在聽聞潘多拉正神降到黎漸川體內的那一刻,變得恐怖至極。
“攔住他們!”
他的意識失控般震蕩。
木偶一頓,卻搖了搖頭:“我無法阻攔。潘多拉隱藏太深,他們在魔盒游戲內扎下的力量遠超我的預計。他們在不受控制地吞噬我的力量,污染我的本體,我的主要力量都在應對他們,無法阻攔神降,也無法立刻履行契約,解除破維通道。”
“你們非常厲害。”
“你們料到了潘多拉不會遵守規則,必定會在你們即將通關或剛剛通關時徹底瘋狂,也料到了面對他們的瘋狂,我一定會出現且出手。所以,你們料到了之后嗎?”
“料到之后,我的出現與出手受限,無法幫助你們,而沒有我,潘多拉一旦在破維通道碎裂前神降成功,一口吞掉一切,這種情況,你們要怎樣處理?”
木偶的眼珠微微轉動:“在引潘多拉失控,試圖借他們降臨的力量摧毀破維通道時,在明白他們不會任你們設套,必然要不顧一切地最后一搏時,你們一定想到了之后。”
“是什么?”
木偶持握著契約,好奇地詢問。
寧準的意識忽地平靜了下來。
他們一直都很清楚,清楚人類再如何掙扎、努力,談判、交易,乃至付出無窮無盡的代價,放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眼中,也不過是茍延殘喘,搖尾乞憐,不是嗎?
如果一定要有什么奇跡——
寧準幽秘的眼顫動,望向維度交織的遙遠處。
那里,虛幻的四維空間內,黎漸川的“核”寸寸碎裂,意識卻如柔韌不曾折的蒲草,頑固地在風暴里扎根。
面對高維意識降臨的滔天洪水,他死死拉著那一線屬于人類的清明,不顧一切地激發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他在怒吼,在轟鳴,在爆炸,在爭奪自我。
更遠一點,冰雪覆蓋的茫茫荒原上,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的謝長生察覺到了什么,神色一凜,手掌化虛,探入了自己的精神深處。
沈晴離開前,送給他了一枚紅葉。夾在書里時,它便僅僅只是一枚紅葉。而當它被凝入精神體內時,便成了一把火焰,以精神意志為燃料,凝聚出五色稻最后殘留的力量。
無邊的暗夜,謝長生化作了火焰。
生于華夏,長于神農,五千年扎根于祭壇星空下的五色稻,此時才算終于燃盡。
“爆炸與火焰……”
“那么還有呢?”
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看到了。
那是一張又一張人類的臉孔。
它們在熊熊燃燒的戰火里,悲傷地淌著血淚,不甘地發出嘶吼,它們在扭曲虛幻的愿望里,孤雁般迷茫地盤旋,雜草般無助地生長。
它們出現在此時此刻的岡仁波齊,與突襲的救世會拼死搏斗,槍炮與實驗品氣息瘋狂,它們淹沒在彼時彼刻的大都市里,或麻木或激情地面對著生活,偶爾抬頭仰望,天空時晴時雨。
它們浮動在和平的時代里,也閃爍于痛苦的歲月中。
它們懦弱地哭泣,它們卑微地乞求,它們傲慢地大叫,它們貪婪地吞吃,它們愚蠢地自我毀滅,它們嫉妒地劃分三六九等。
它們從遠古走來,曾放棄過很多很多東西,也屈從于許多許多欲望。
它們從來都不完美,從來都不欠缺丑陋。
那么,如此丑陋、如此不完美的它們,究竟是依靠什么,在宇宙無限的空間與時間里,占據了這小小的一隅之地?
提線木偶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偏頭,順著寧準的視線望去。
那是地球。
那是現實世界。
魔盒游戲與它有著巨大且無規律的時間差,盡管最終之戰極為漫長,到現實,也許不過是一兩小時。
一兩小時,可以改變什么?
Red撥出了急電,方既明敲響了警報,逆十字涌入岡仁波齊,白夜研究所打開一件又一件實驗品的禁制——無數在最終之戰開始的剎那便與魔盒游戲有所感應的玩家們,爭分奪秒地行動著。
最終之戰已經開始的訊息像瘋長的觸手,擴散向整個世界。
戰斗機轟鳴,遠航船發動,早有準備的隊伍一支又一支,沖進距離最近的文明遺跡。
現實世界仿佛被一根又一根絲線織成了大網,牽動一發,凝聚全身。
魔盒氣息釋放,精神力量引動,曾經光明未來用來在文明遺跡激發地球超維能量的方法,早已被窺破,用在了此刻。沒有誰能預知這場最終之戰的結果,他們只能拼上一切。
地球埋藏億萬年的能量被撬動。
一座座文明遺跡劇烈震動,無形的能量波動瘋狂逸散,沖天而起,從魔盒高遠的視角望去,便如一盞又一盞沖破暗夜的巨大火炬驟然亮起,將這顆蔚藍色的行星徹底點燃!
無數座城市,無數片鄉野,所有或是安眠、或是忙碌的人類都在茫茫中忽感焦躁。
他們下意識地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它由無數的正確,無數的錯誤,無數或難或易的選擇組成。
在這些正確與錯誤里,在這些難易的選擇里,他們或許善,或許惡,或許從來也不夠善,從來也不夠惡。
面對過去,面對選擇,面對救贖與懲罰,他們迷失過、絕望過、搖擺過,可最后呢?
是什么推著他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或青春正盛,或垂垂老矣?
是什么推著人類,一步步走到了現在,迎著末日的血雨,也敢同神明爭上一爭?
“所有生命都會死去,唯有意志之火,永恒不熄……”
“它不分維度高低,不分層次貴賤,不會因時空的改變而流逝,不會因宇宙的生滅而消散,只要生命存在,它便熊熊燃燒。”
“它是你永遠都不明白,卻會永遠為之震撼的東西。”
“我是最后一個人類,卻絕對不會是最后一個人類意志的擁有者。”
遙望著那片世界,黑澤想起了貝塔。
“地球……蘇醒了。”
提線木偶輕輕道。
“不可能!”
虛幻的海洋里,神降中心,西西弗斯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咆哮。
黎漸川抬起了頭。
他的視野斑駁破碎,仿佛浮沉在無數幽暗層疊的世界,可這并不耽誤他看到那一盞又一盞火炬,看到那星辰一般受到牽引,冥冥之中匯聚起來的一道又一道人類意識。
最終之戰,不是他們的最終之戰,而是全人類的最終之戰。
他們從未想過僅憑他們三人,就拯救世界,拯救人類。
能拯救世界、拯救人類的,從來都只有世界自己、人類自己。
所以,早在最終之戰開始前,他們便借助地球超維能量對高維窺視的干擾,秘密聯系了許多玩家,與國家、組織,定下了計劃。
潘多拉要孤注一擲,人類要破釜沉舟,螻蟻怎就沒有資格求生?
蟻多尚能咬死象。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也許早在破維投票,早在魔盒談判,早在造物主與中樞大腦被封禁時,你們就已經敗了……”
黎漸川意識晃動著,看向西西弗斯。
遙遠的現實世界,那顆蔚藍色的星球在無數能量與意志的引動下震蕩起來,仿若從億萬年的沉睡中緩緩蘇醒。
南極大陸冰川成片坍塌,北極海洋潮汐涌動,山脈搖晃,似巨龍昂首,河川激流,如血脈汩汩。
無邊無際的雨林,崎嶇瑰美的峽灣,飛翔的鳥,奔跑的獸,朝陽下躍然而出的鯨。
強大的超維能量毫無保留地宣泄而出。
維度壁障被撼動,剎那凝實。
本就已經脆弱扭曲的破維通道,在地球超維能量與潘多拉高維力量的碰撞下,終于再無力承擔,轟然碎裂!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裹纏刺來的觸角寸寸消失,恐怖而駭人的高維威壓與降臨意識無聲散去,意圖沖破魔盒封禁、再度掙扎的造物主化作灰燼,巨目潰散,發出了譫妄難聞的尖嘯。
所有風暴、能量、聲音、色彩,都在這一瞬間消褪不見。
重重影子如被抹除。
西西弗斯猙獰不甘的表情凝固在影子之后。
繼而,宇宙星空間,似有風來,徐徐吹過,將西西弗斯、將周遭的一切都揚作光粒般閃爍的星塵。
“你們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人類必將要毀滅,末日一定到來!”
“你們終會為你們的選擇付出慘痛代價!”
隔著飛速崩解的破維通道,天空破洞另一端的潘多拉人類們發出了讖言般的怒吼。
黎漸川最后望向他們。
或許是真實的視角,也或許只是錯覺,他恍惚地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憤怒地呼喊著回去,將頭盔砸向伯恩的西西弗斯,升維時留在最后、逃亡時留在最后,永遠都是冷靜的、微笑的田栗,一場場會議上,總是愛和人唱反調,指著人鼻子怒罵的艾登,懶洋洋的加百利,慢一拍的阿芙拉,研究狂人一般的法爾教授。
林青嶼、陳暮寒、高兵。
安謝爾、布萊克、程鏡。
以及許許多多,曾擦肩而過、也曾并肩作戰的他們。
他們還是他們,他們也已不是他們。
“人類呀……”
魔盒發出沉重的嘆息。
“我們的目的達成了,你的目的也達成了……”
寧準望向祂:“結束這一切吧……”
魔盒道:“你似乎并不擔心他們最后的預言。”
寧準沒有回答。
地球是太空里一顆普通而又充滿奇跡的星球,它自誕生起便經歷無數劫難。他們崇敬它的過去,守護的現在,也相信它的未來。
魔盒道:“奇跡出現,劫難過去,保持警惕,保持敬畏,你們還有很遠的未來……”
說著,祂輕撫神秘法則織就的契約。
同一時間,地球上所有人類都仿佛被抽走了一秒般,呆滯了一下。
在這一秒里,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一個模糊的漆黑盒子。
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在詢問他們,是想要回歸真實,還是繼續幻夢。
蒙在他們意識里的黑布被驟然揭開,他們看到了過去,看到了真實。
“他們不會替你們做任何決定。”
盒子道:“他們求的只是一個權力,一個人人都可以擁有的選擇的權力。所以,真實還是幻夢,由你們選擇。”
“選擇真實者,將回歸真實,選擇幻夢者,將永沉幻夢,隨我離去。”
“請作出選擇……”
沒有誰拒絕選擇。
所有人類都給出了他們潛意識里最真實的答案。
“一切結束,我也該離開了。”
魔盒游戲內,提線木偶輕理衣擺,脫下禮帽,微微鞠躬:“宇宙無限大,我也希冀著人類美好的未來。”
“再會,我的朋友們。”
在寧準的注視下,在黎漸川的視野里,在謝長生的光焰中,提線木偶緩緩轉身,走入一片漆黑的、宇宙泡般的世界中,身影消散。
“通關成功,最終之戰結束!”
“法則清算!”
“獲勝玩家即將遣返……”
消融了所有景象的虛無之中,冰冷熟悉的機械女聲最后一次響起。
……
地球,真實世界。
楚拉山北面,廢棄的能量監測站內,黎漸川在一陣軀體的猝然痙攣后,驀地睜開了雙眼。
幾乎同時,他感受到了身旁人的氣息波動。
他下意識轉過頭去,正對上那雙徐徐綻開的桃花眼,幽秘美麗,一如往昔。
對面的椅子上傳來一陣動靜,謝長生驚醒一般,翻身起來,沈晴橫在他的腰上,跟著抬起了頭。
黎漸川一頓,與寧準一同望過去。
四個人,四雙眼睛,彼此對視著,好似仍處在并不真實的虛無中一樣,沒有誰先開口,沒有誰先打破沉默,唯恐將彼此從美夢中驚醒。
片刻,沈晴忽然跳了起來。
他操縱著他不太熟練的四肢,狠狠吻了一下謝長生,然后拉起他,踹開門,直接沖了出去。
黎漸川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地和寧準一塊起來,迅速跟了出去。
一出門,黎漸川便發現了異常。
本應守在門外的李清洲不見了。
不見……對,應該不見才對,這不再是愿望世界,而是真實世界。除了他們,原本一起墜機在這里的人,應該都已經遵循自己新的選擇,或是離去,或是回歸了。
黎漸川茫然地怔了一剎,反應了過來。
他們又走下去,果然,其它房間也已經空了。
不久前修好的能量監測站大門半敞著,也是未被修理、密碼失靈的破舊模樣。
黎漸川混沌的思維逐漸清醒過來。
他望向并肩而立的謝長生與沈晴,望向身側忍不住笑起來的寧準,然后終于像是確認了什么一般,忽地將高懸的心臟重重落下。
結束了。
真的……都結束了!
在清晰無比地意識到這一事實的這一刻,黎漸川忽然感受到了山呼海嘯一般的疲憊,與無法形容的舒暢和喜悅。
他的胸腔好像被風與云完全打開了一般,開闊至極,所有呼吸、所有念頭都變得無比的輕松與暢快。
重重枷鎖卸除,黎漸川像是躍在云端,又像是落于軟床。
他充滿了力量,想直接沖出去對著群山嘶吼大喊,也充滿了疲憊,想倒頭就睡,讓這具超負荷運轉許久的身軀與漿糊一般的大腦清空一切。
寂靜頭一次代表著無憂的安寧,在他的心頭彌漫。
“未來要做點什么?”
沈晴問。
“這次地球的超維能量近乎全部激發,之后總要嘗試修復補充,以前我在魔盒問答詢問過……”
謝長生道。
“一起上上班,摸摸魚,打打游戲睡睡覺,投入到修補超維能量的偉大事業中,也挺好。”
寧準道。
黎漸川沒有說話。
“哥。”
寧準靠過來:“做一個,慶祝一下?”
黎漸川被這毫不害臊的提議驚得收起了恍惚與感慨。
雜七雜八的想法一掃而空,他瞥向寧準,熟練地給了他后腰一巴掌:“不想給一會兒救援的人表演一個新聞頭條,就老實點兒。”
寧準笑著咬他的唇角。
黎漸川也沒繃住,笑起來,溫柔地低頭,落去一吻。
“寧博士,我好像很久沒說過了吧?”
“什么?”寧準眨眼。
“謝謝你,”黎漸川道,“還有,我愛你。”
吱的一聲,監測站的大門被晨風吹開了。
門外,黎明驅散了黑暗,朝陽初升,橘紅的光芒漫過地平線,腳下的曠野、遠方的雪山,所有一切的輪廓都在變得真實,變得清晰,變得瑰麗而又充滿自然的奇跡。
天高地闊,朝暉萬丈。
青藏萬里冰川,風聲回蕩,奏響著地球最原始的律動。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劫難,未來如何,沒有誰可以預知,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們在朝光明前行,他們在與愛人并肩。
他們……無懼無畏!
……
極遙遠的太空,人類不可見的宇宙之中。
提線木偶收回最后的注視。
祂木質的手掌緩緩移動,在虛無之中留下記錄。
“當前宇宙,第3048次人類隨機觀測實驗,順利完成。
觀測對象:地球人類,含三維人類與四維人類。
觀測結果:破維戰爭,三維人類勝利。
結論:這里的人類是一種很奇妙的生命,他們總會被欲望吞噬,可卻也總會擁有一些東西,遠遠高于欲望……”
人類創造的神話里,魔盒盛放著眾神不知好壞的禮物,潘多拉出于好奇將它打開,釋放出了災禍,又慌忙將它關閉,留存住了希望。
因此,人類必要經受苦難,必要被生活折磨,而年年歲歲的災禍、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下,希望也永遠存在,便是死亡,亦無法將其磨滅。
“不到最后,誰又能知道那究竟是災禍,還是希望?”
提線木偶轉動著非人的眼珠,看向下一個坐標。
……
……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