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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1章  什么都放下了,又怎么還會為誰而戰?

    “‘機械核心’?”

    島上, 一間已經戒嚴的私人醫院內,寧準頸部包裹嚴實,蒼白著臉靠在床頭, 聽著別墅襲擊事件的調查匯報。

    他躲閃及時, 沒有被一擊斃命, 只是受的傷也不輕,小半邊脖頸被洞穿炸開, 失血過多,此時說話格外艱澀疼痛。但他卻似乎沒當回事,語速依舊如常,唯有聲音嘶啞至極。

    “對,”聚在病房里的一群當地官員中,一名華人小領導是發言代表,悄悄擦著汗, 回道, “‘機械核心’是一個普通人自發形成的、對抗魔盒玩家的組織。他們為了對抗魔盒玩家, 會給自己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機械改造, 用的材料和技術據說是當年救世會被滅時弄來的,一般的安檢和探測儀器根本查不出來。”

    “那個研究員的孩子有段時間生病, 被送到北美去治療,‘機械核心’就趁虛而入, 把孩子殺了, 取代了。這可真是一幫瘋子!幸虧寧博士您沒事, 不然這可真是要捅破天了……”

    小領導說起來也是心有余悸:“咱們華國不是有句話嘛,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您要多加小心。”

    話說完,小領導又覺得不對味, 這聽起來怎么這么像批評?

    于是趕緊補上一句:“哎呀寧博士,您別誤會,我不是怪您,就是擔心您,您可千萬不能出事……”

    “我知道,”寧準放下了手上的電子紙,笑容溫和中帶著歉意,“這次是我給大家帶來麻煩了。這些年魔盒玩家和普通人融合得很好,矛盾也越來越少,我就掉以輕心了。”

    “看來還是任重而道遠。”

    他感慨般嘆息。

    “就算沒有魔盒玩家,普通人內部也總是有矛盾的,想解決可是解決不完的,人就是這樣嘛。”小領導笑道。

    旁邊有人見狀,小心地問:“寧博士,那這消息咱們還繼續封鎖嗎?”

    寧準瞥見這人眼底的神色,故意猶豫:“我也不知道是封鎖好,還是不封鎖好,如果是以前,‘機械核心’可是要上審判庭的……”

    這人道:“上審判庭估計也沒什么結果,這些人里極端分子是不少,但更多的還是被魔盒玩家逼得走投無路的可憐人……”

    “哎!瞎說什么呢!”

    小領導臉色微變,一把將說話的人搡到了后頭:“咱們可憐他們,誰來可憐咱們?好人壞人哪里都有,魔盒玩家也不例外,那些壞的魔盒玩家犯的事,憑什么要寧博士買單?”

    “就因為那些人張嘴就來的精神標桿、陰謀論?”

    小領導一通訓完,又趕緊對寧準道:“寧博士,年輕人就是沒被社會毒打過,見到什么都心軟……”

    “沒事,都是自己人。”寧準笑了笑。

    他們都認為他這些年只待在研究所,耳目閉塞,什么都不知道。可那些事情,只要他想,又有什么不清楚的?

    玩家特勤隊權力膨脹,胃口越來越大。高層們嗅到了權力被擠壓的味道,無法再忍受。尋常生活里,玩家的精神和身體素質都超過太多普通人,在很多地方,普通人競爭不過。

    資源終歸是有限的。

    無論是玩家還是普通人,只要是足夠清醒的,便都沒有相信過眼前的夢幻泡影。

    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和諧與平衡,不管是群體還是個人,彼此之間都只有壓迫與爭奪。擠壓掉你的權力與生存空間,那么我的自然而然就會變大。

    有時候甚至不是故意,而是本能與潛意識使然。

    人就是這樣嘛。

    “‘機械核心’的事我會親自處理,不用費心。”寧準道。

    小領導道:“那就好,那就好,您傷還沒好,也別太操勞……”

    正事說完了,恰巧護士進來,推著推車,要檢查換藥,小領導就趕緊帶著一群當地官員,和來時一樣,又匆匆告辭走了。就像寧準說的,他在這里受傷,他們的麻煩事是少不了的,可有的忙。

    原本擁擠的病房一下子空了下來。

    警衛在旁邊二次檢查來看望的人送的水果吃食,同時道:“還有三天臺風就徹底過去了,回去的航班安排在一周后,研究所還是不放心,希望您能在情況穩定后,回去治療休養。”

    “沒問題。”寧準配合著護士的檢查,隨口應著。

    警衛看了看寧準,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可不等開口,便忽然動作定格,僵在了原地。

    幾乎是同一時刻,周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腳步聲、呼吸聲、儀器電流聲、臺風呼嘯聲——全都一同不見,耳內一下空白,猶如一時失聰,陷落真空。

    凝固的時空里,只有一個人仍在不緊不慢地動作著。

    是換藥的護士。

    寧準緩緩抬起雙眼。

    護士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臉上顯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還記得我嗎,寧博士?”

    寂靜無聲的空間里,面前的人似乎不懷好意。

    但寧準卻很平靜。

    他眸底的光閃了閃,像是想起什么一樣,微微挑眉,笑道:“記得。安敏,我遇見過的、最強的監視者之一。”

    護士瞧著他的神情變化,有些意外地道:“你對我的出現好像不太震驚?在你現在的記憶里,我應該已經跟魔盒一塊離開了才對。”

    “等等,難道你已經發現這不是真實世界了?”

    護士擰眉猜測:“這么完美的局,我作為旁觀者都沒發現什么蹊蹺,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她好像已經認定了寧準的情況。

    寧準也沒有辜負她的判斷,直接道:“不是我看出來的,而是有人比你先來過。”

    護士錯愕:“你是說在我之前,就有監視者來過,還成功點醒了你?這怎么可能!”

    這位得意于自己的強大能力,拼死拼活潛入進來的監視者一時有點懵。

    “我走過那么多副本,許下那么多重酬,還交了那么多朋友,有幾個拼了命也要來幫忙的厲害人物,不也是很正常?”云淡風輕的笑容從安敏的臉上轉移到了寧準的臉上。

    “這……什么時候的事?”事情發展出乎意料,安敏也有點裝不起來了,只余滿心疑惑。

    “七年前,我從岡仁波齊回來后不久的一天。”寧準簡單道。

    “七年前?!”安敏震驚,“七年前你就被點醒,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了?”

    合著最終之戰剛開始沒多久,他就恢復記憶,看破虛假了?

    這不可能吧!

    “我在副本縫隙尋找機會的時候一直在觀察你,你的表現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七年如一日,你的演技居然這么好?”安敏忍不住納悶。

    寧準笑了下:“誰說我是在演?七年前我是真的被點醒了,但之后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剛才,見到你,我才算再次想起來。”

    “什么意思?”安敏道。

    寧準道:“七年前,我被點醒,知道這里的情況后,就自己切割了自己的記憶。所以你看的沒錯,在你剛才出現前,我確實是什么都不知道,還以為這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偶爾懷疑,試圖找過破綻,但都失敗了。”

    他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抬起,撫上了頸間的瓷瓶。

    “切割記憶?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安敏有些無法理解,“既然已經醒了,直接破局就是,在這里和這些虛假的人類糾纏這么久,不純粹是浪費時間嗎?”

    寧準瞧了眼安敏凝固的時空。

    這個叫安敏的小丫頭在副本里的年齡只有八歲,永遠長不大,但她的能力卻非常強大。

    游戲里那群監視者組建靈覺會時,還去她的副本邀請過她,讓她當個二把手。她不樂意,靈覺會也沒敢強求,生怕在惹了他之后,再招惹一個強大敵人。

    后來陰差陽錯,他和這性情有些乖僻的小丫頭在一個副本遇見了,倒勉強混成了熟人。

    他安排最終之戰的后手時,便也找上了她。

    只是他也沒想到,她會選擇擠來他的副本,而沒有去相對來說封鎖較松的謝長生那邊。

    畢竟這可是個從來只能她占別人便宜,不能別人占她便宜的小滑頭。

    “你覺得我這場最終之戰的關鍵是什么?”

    隔離內外的凝固態雖已開始出現裂縫,但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崩潰,寧準便也不著急,慢悠悠地撩起眼皮,不答反問。

    “當然是找回真實記憶,”安敏理所當然道,“記憶回來了,你辦什么事會辦不到?”

    寧準無奈:“要真是這么簡單,還會是最終之戰嗎?在這里,失去記憶和找回記憶,只可能是一層障眼法或引人誤入歧途的陷阱,不可能是什么關鍵或鑰匙。”

    “人心生謎題,我當前的心魔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知道?”安敏詫異。

    “當然,”寧準笑笑,“我不是長生,自己會把自己繞進去,也不是我家黎老師,坦然到沒什么真可以稱得上心魔的東西。我一直都知道我恐懼的那些都是什么。”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我在七年前被點醒的時候,就立刻明白,記憶只是陷阱。”

    “這場最終之戰,我要想破局,就必須先入局。”

    “一旦早早醒來,跳到局外,我根本就不會再把這里的人類當成人類,也不會再認為自己的愛人親朋都已死去。都是假的,我為什么要在意?不在意了,那是破局了嗎?”

    “必然不是。”

    “因為我只是不在意假的,而不是不在意真的。我是看破了虛假,可我的心魔卻并沒有破除。”

    “我仍然恐懼于愛人與親朋的離去,仍然痛苦于人心幽微反復,也仍然對一切結束后我、我們以及大部分魔盒玩家和普通人的未來抱有最大的懷疑和失望。”

    “人心生謎題,我心中的迷障未除,謎題又怎么算是解決?”

    “治標不治本而已。”

    安敏悻悻:“聽起來不復雜,但也怪繞的……那不說記憶不記憶的,既然心魔你都摸清了,現在記憶再次恢復,肯定也已經明白該怎么破除了吧?”

    “對,我已經明白了。”寧準道。

    安敏睜大眼:“那你還不趕緊……”

    “明白該怎么做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寧準的眼睫蓋下兩片細密的陰影,“我知道只要我放下憂慮,放下懷疑,不再在意那么多的人類,不再在意那么多的人心,那就可以破除迷障,連什么正不正確的答案都不用選,直接就可以拿到鑰匙通關。”

    “可是,不在意這些的我,還會站在這場最終之戰里嗎?”

    “什么都放下了,又怎么還會為誰而戰?”

    寧準抬起眼,瞳色幽黑深涼:“所以,我知道要怎么做,但卻做不到。”

    “不過,也沒誰規定,做不到就一定無法通關。我和長生不同,我從不喜歡為難自己。”

    安敏聽得迷茫:“那你打算怎么辦?要我幫什么忙嗎?”

    “怎么辦?第一次被點醒時,是線索太少,我想不透,也沒準備,所以才不得不入局七年,因為很多時候只有走得夠深,才能懂得夠多。這里是假的,但對記憶偏差的我來說卻足夠真實,能讓我看清很多東西。”

    “所以現在不同了。我已經知道,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么正確答案,而只是一條活路。活路,只為求活,不一定就在規則之內。”

    寧準含笑說著,卻沒有明確回答。

    “至于幫忙,一個月后,‘機械核心’被抓上審判庭的時候,你能來的話就來吧。”他道,“就怕你這一出場鬧得動靜太大,馬上就會被直接驅逐,想來也來不了了。”

    安敏聞言反應過來:“你這傷是故意挨的?你早就想把‘機械核心’捅出來了?”

    “不是把‘機械核心’捅出來,而是把壓抑埋藏了多年的矛盾捅出來,酒釀得越久越夠勁,矛盾也同樣如此,”寧準道,“沒有記憶時,我只想把它們藏起來,眼不見心不煩,后來覺得太自欺欺人,左右人心也沒什么意思,就又想引爆,看點熱鬧,統一解決。”

    “現在嘛,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當然是要更進一步,借機了結這場最終之戰。”

    “那看來我也是很關鍵的,沒白來。”安敏摸下巴。

    寧準笑起來:“沒白來,來得正是時候。”

    “哎對,要是沒有我來,沒有誰二次點醒你,你該怎么辦?”安敏想起這一茬。

    寧準眨眨眼:“我給自己的精神意識下過一粒種子,適當的時候,自然會萌發。”

    安敏喔了一聲,豎起大拇指,贊嘆寧博士的一套又一套。

    “好了,麻煩你跑這一趟,早點回去吧,”寧準聽到了周遭密密麻麻響起的碎裂聲,“找個有學上的副本,多去念念書,要換的藥都拿錯了……”

    話音未落,凝固的時空崩散,警衛恢復行動,四周消失的所有聲音頃刻回歸。

    差不多同時,病房天花板上的燈管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砰的一聲,正中護士的腦袋。

    其中不知哪根電線漏了,纏在護士脖頸,將人電了個通透。

    “寧博士!”

    這意外將警衛駭了一跳,立刻激發了隨身攜帶的實驗品,沖過來攔在寧準面前,掄起木椅子,把護士從電線間打了出去。

    寧準越過警衛的背影,靜靜地望著眨眼就沒了氣息的護士,目光沉沉。

    一周后,寧準回國,其在南太平洋遭“機械核心”襲擊的消息傳出,引發軒然大波。

    一夜之間,“機械核心”諸多成員被抓捕,尚還流竄在外的,俱都懸賞飆升,惹人心動。

    一個月后,當年被廢除后又重建的審判庭開啟,寧準于開庭前日乘機抵達了那座赫赫有名的和平城市。

    它與那個曾成為公海看護區的小島同名,都叫羅生門。

    來接寧準的審判庭工作人員是一位神父,他熱情地邀請寧準去參觀他所在的教堂。

    寧準沒有拒絕,只詢問道:“那座教堂叫什么名字?”

    “科林斯,”神父微笑道,“科林斯大教堂。”

    第592章  什么?地球人類要毀滅了?

    “所以, 到底該怎么辦?”

    潘多拉空間研究中心內,西西弗斯開口,打破了這場持續不知多久的沉默思考。

    黎漸川也從短暫而異樣的走神中被喚回。

    他打開視野, 掃視了一眼田栗等人, 沒有率先發言。

    田栗作為主要話事人, 沉吟了一下,嘆道:“污染是必須要解決的, 它與我們的意識基因糾纏,是完全的不穩定因素,置之不理,早晚有一天會引來可怕的后果。”

    “但這件事也沒有那么緊急,污染尚在可控范圍,我們還有時間。”

    她情緒溫和平靜:“依我看,可以先按法爾教授建議來, 激發一部分超維能量, 嘗試召喚一下魔盒。”

    “如果它降臨下來, 我們可以和它溝通, 談談交易。看看破維重返地球,或與地球取得聯系有沒有可能。反之, 要是我們的召喚無用,它沒來, 那也不要急, 穩下來, 再多做其它嘗試和實驗, 尋找接觸地球或祛除污染的其它辦法。”

    “可以試試。”艾登思忖著, 支持了田栗的決定。

    “我覺得還需要仔細考慮考慮,”西西弗斯卻有些猶豫, “雖然逃亡大戰時魔盒幫了我們,它表現出的姿態也一直都是等價交換,不偏不倚,是沒有什么情感和算計的生命。但我們就這么簡單地相信它所表現出來的一切,不能期盼它從來都是友好的、沒有其它目的的。”

    “與這類神秘未知的強大生命交流,我們必須要謹慎,否則無異于與虎謀皮。”

    “東方話學得很好嘛,西西弗斯,”程煙亭笑起來,“我贊同你說的,但謹慎歸謹慎,做事歸做事。”

    “不能因為不可避免的風險就直接放棄某些事情。我同意召喚魔盒,嘗試交流。這樣做利大于弊,我們做好準備,保持警惕,完全可以嘗試一下,即使這非常冒險。”

    他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逃亡大戰后只剩下六個人的潘多拉委員會,還有一個人沒有表態。

    黎漸川擰起了眉。

    其實眼下不管他意見如何,支持召喚魔盒的票數都已經呈碾壓之態了,除非他能說服誰改變主意。

    可他的內心雖然是古怪且抗拒的,實質去找理由,卻又找不到什么,頂多是和西西弗斯一樣,搜羅到一些與虎謀皮的擔憂。

    所以他究竟在抗拒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我不支持,”黎漸川還是順應自己的內心,說出了自己的選擇,“一是像西西弗斯所說的,魔盒是未知且強大的,非常神秘,我們不了解它,很可能落入陷阱。二是高維返回低維,只能破維,沒有誰真正了解破維究竟會怎么樣,我們只是知道它而已,萬一有問題,對高維或低維任意一方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都會后悔今天的決定。”

    “還有第三點就是……”

    黎漸川迎著眾人的目光,頓了頓,道:“我直覺不安。”

    研究中心再次陷入沉默。

    隔了一會兒,法爾教授開了口:“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但我們總不能連試都不敢試,就這樣放棄這條可能解決污染問題的唯一道路。”

    田栗再次嘆出口氣:“兩票對四票。發布全民通知,準備召喚魔盒吧。”

    他們都下定了決心。

    黎漸川不再說什么了,他知道自己手里僅有一票,改變不了更多的票數所支持的決定。

    晚點,這一年的公民大會提前召開了,又有更多更多的票數支持了召喚魔盒、嘗試交流的決定。

    事情到這一步,已成定局,黎漸川只能期望,他內心深處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不會冒出來,成為現實。

    潘多拉空間,新星歷73年,大星域第三次漩渦潮汐到來時,所有潘多拉人類匯聚一處,在委員會六人的帶領下,激發了這片四維空間內的一部分超維能量,并嘗試凝聚人類意識,召喚魔盒。

    無盡高的虛無處,維度張開縫隙,一只漆黑的盒子不帶絲毫波動地,拖拽著血色的漣漪悄然而至。

    這只魔盒仿佛故事里有求必應的神,聽見人類的呼喚,便應邀而來。

    潘多拉人類驚喜之余,傳出信號,嘗試與它溝通。

    “我不會答應,”面對田栗等人提出的直接祛除污染的交易,魔盒再次如之前一樣拒絕了,“你們身上的污染更重了。上一次,我直接出手祛除污染需要的報酬,你們負擔不起,這一次,要更多,你們更無法承受。”

    “那聯系地球,或者返回地球呢?”法爾教授問。

    “可以,”魔盒道,“但你們確定要這么做嗎?”

    它說:“以不破維的方式聯系地球,只能通過宇宙信號,以地球目前的科技手段,捕捉到你們的信號的概率大概是億萬分之一,并且只能捕捉,難以破解和回復。”

    “直接與地球取得聯系,或返回地球,就必須要破維。破維的風險很大,你們很可能會遭遇無法想象的惡劣情況,也不一定能得償所愿。而且,破維返回地球,也只能降臨一部分意識,無法真的返回,破維降維的手段,也會對維度相對較低的空間產生一定的不良影響。”

    魔盒似乎毫無隱瞞,將一切攤開來,說得清清楚楚。

    這讓原本已有些下定決心要破維回去的潘多拉人類們遲疑起來。

    “會對地球有不好的影響?”有人問,“是什么影響?”

    “在你們沒有做出這件事情前,這件事情的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我也無法完全看清,”魔盒回答,“但其中很多種可能,大概與人類的末日有關。”

    “末日?”艾登驚疑,“什么意思?我們的降臨,會給地球帶來毀滅?”

    魔盒道:“不要把地球和人類混為一談。這里的末日只針對人類,不針對地球。地球也會有毀滅的一天,但那遠比人類的歷史遙遠太多。人類的末日與你們有關,但不一定是你們帶來的。”

    “從更高維度的時間軌跡來看,大部分軌跡都明確表明,人類的歷史只有數百萬年,現在已經臨近盡頭。無論你們是否破維回去,地球人類都將滅亡,可能是因天災,也可能是因人禍,不到那一刻,無法確定觀測結果。”

    “什么?地球人類要毀滅了?”

    潘多拉人類們震驚不已。

    “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沒有什么物種能長盛不衰,永遠是一顆星球的霸主!恐龍在地球上生活了上億年,不還是毀滅了嗎?我也無法接受,但如果這就是現實,那也說得通……”

    “我的親人還在地球上!”

    “四維空間的時間都過去了這么多年,地球上的他們恐怕早就不在了……”

    “人類的歷史只有數百萬年是什么意思?這是說,滅亡是早就注定的命運嗎?”

    “誰定的?”

    “可以改變嗎?他們或者我們,誰可以改變?”

    無數信號控制不住地爆炸開來。

    “冷靜!”

    田栗的情緒瞬間擴散出去,影響著在場所有躁動的信號生命,讓他們迅速平靜下來。

    她的一生經歷了太多大風大浪,即使聽到地球人類注定滅亡的消息,也沒有太多意外。跳出人類本身局限的目光去看,哪有物種不會滅亡?人類總是再如何自命不凡,也終究不是例外。

    但她仍抓住了重點,詢問魔盒。

    “大部分時間軌跡表明人類即將毀滅,但不是全部時間軌跡,對嗎?”田栗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減少毀滅的時間軌跡,增加生的希望?”

    魔盒回答:“任何變數都有可能減少毀滅,增加生機,也都有可能減少生機,增加毀滅,我無法控制,你們也無法控制。宇宙也正因如此莫測而有趣非常,不是嗎?”

    “你們的污染已經加重,我建議你們先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憂慮地球人類。”

    艾登仍有些不甘,問道:“魔盒大人,如果可以,能給我們看一看那些時間軌跡嗎?”

    四維生命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跳出時間的束縛,看到未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只要不是自己親眼所見,艾登便始終保持懷疑。

    魔盒并未拒絕這個要求。

    它釋放足夠多的能量,將所有潘多拉人類的視角短暫地拉到了更高的維度。

    在那里,時間是具象的,擁有刻度的,只是它紛雜而繁復,每次觀測都盡皆不同,充滿詭譎陸離的色彩。

    而在魔盒所展示的無數時間軌跡中,絕大多數的軌跡都顯示著地球人類終將毀滅的結局。

    那是早有預兆的戰爭,那是冰川融化的大洪水,那是行星撞擊的突然事件,那是生物藥劑濫用所帶來的恐怖畫面——

    無窮無盡,多種多樣,這些時間軌跡似乎不是在展現人類的未來,而是總結人類毀滅的億萬種方式。

    所有看到這些時間軌跡的潘多拉人類都意識顫抖,感受到了由衷的絕望。

    黎漸川的目光定在那核彈爆炸的戰場上,心臟不知為何,揪作痛苦而迷茫的一團。

    視角回落。

    吵嚷的潘多拉人類們沉寂下來,仿佛被無望的未來摧毀的是他們,而非一道又一道時間軌跡上的地球人類。

    不知過了多久,寥寥的信號傳出。

    “其實不回去也可以……”

    “回去可能會加速人類毀滅,也可能會拯救人類,但我們一定就能拯救嗎?我們回去的只是一點意識……”

    “一點意識,不管是拯救地球人類,還是去研究意識基因和地球的超維能量,都很難辦吧?”

    “還是要慎重一點。”

    “有時候什么都不做,順其自然,或許才是最好的……”

    “我們身上的污染是在加重,但其實也沒什么感覺,也不著急吧,不如再想想其它辦法?”

    危險性高,不一定能達成目的,還可能會害了地球人類,無法拯救,反而加速末日。

    三項風險加在一起,令潘多拉人類退卻。

    他們是為污染所累,可現在又沒怎么樣,回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到解決辦法,那何必一定要回去,做這可能給地球人類加大風險的事?

    他們記憶中的地球雖然早已模糊不清,可他們的根終歸是在那里。

    他們即使不能拯救過去的同胞,也不愿傷害他們。

    魔盒看出了他們的猶豫,沒說什么,只告訴他們,如果想清楚了,決定破維回去了,可以再次召喚它,它對地球已經開始逸散的超維能量很感興趣。

    潘多拉人類們應著,卻沒有明確回答。

    了解過情況后,在他們大多數人心底,已經開始放棄破維回去這個打算了。

    他們七十多年就研究出了污染難祛的根本原因,辨識了意識基因,再花上七十多年,或者一百多年、七百多年,找到別的法子清洗意識基因,或直接補全缺陷,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們的壽命很長很長,完全等得起。

    魔盒走后,又一次公民大會,大家都認同了不破維返回,繼續進行意識基因研究的道路。

    日子起了一點波瀾,又很快平靜下去。

    黎漸川漫步太空中,時而會覺得是不是自己睡多了、想多了,之前竟然對潘多拉人類想要溝通魔盒的事產生那么奇怪的恍惚與反感,總感覺會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可后來事實證明,什么大事都沒發生,潘多拉人類在與魔盒談過,明白具體情況后,并沒有打算做破維嘗試。

    四維空間的一切一如既往。

    田栗照舊沉睡養傷,艾登照舊忙忙碌碌。

    法爾教授泡在研究中心,程煙亭被抓了壯丁,打著下手,偶爾有空,四處亂竄,美其名曰調查研究,體察民情。

    西西弗斯日常帶隊巡航,休息時還是喜歡在那片淡綠的星云間,帶著一群崽子兜來跑去,玩游戲,講故事。黎漸川路過時,也還是會瞬移得飛快,不敢停下,以免被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們纏上。

    時間一天天過去,潘多拉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過往七十多年的模樣,沒有什么異常。

    直到某一日,西西弗斯身邊那個總纏著他講魔盒和守護者大人故事的隕石擬態小孩,因污染爆發,突然消亡死去。

    第593章  我們絕對沒有想要傷害他們,我們是去幫助他們的!

    黎漸川恰好見到了小孩的最后一面。

    污染爆發時, 小孩正像一塊自由快樂的小隕石一樣,在那片淡綠的星云間翻滾玩耍,把一塊又一塊低維空間的碎片堆疊起來, 碼得高高的, 跟地球小孩堆積木似的, 要擺出新的空間形狀。

    黎漸川經過,瞧了一眼, 不想招惹這古靈精怪的小崽子,便要如往常一樣悄摸地迅速離去。

    可不成想,他剛瞬移出去沒多遠,身后那道快活的信號就突然爆炸般轟然一亂,噴涌出無數痛苦尖嘯的波動。

    他立刻回身沖過去,就看到剛才還好端端的小孩此時擬態潰散、信號紊亂,一顆小星星一樣明亮的“核”由內而外地滲出了異樣的能量物質。

    這能量物質在黎漸川的眼里呈蟲卵般蠕動的綠葉模樣, 透著與太空森林相似的氣息, 還有一點信號主體的波動。它侵蝕著小孩稚嫩的“核”, 令其逐漸黯淡, 同時炸開蛛網般的裂紋。

    是污染!

    污染爆發了!

    黎漸川心頭咯噔一下,有什么東西重重地沉了下去。

    “好疼!好疼!”

    小孩痛苦地崩散著無序的信號, 情緒瘋狂翻涌:“守護者大人……守護者大人,是你嗎?你是來救我的嗎?我好疼啊, 守護者大人……我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我不該出去偷吃宇宙信號,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守護者大人, 守護者大人……求求您, 救救我!”

    黎漸川的心臟被狠狠地揪了起來。

    “沒事的,小晨, 冷靜下來,”他一把抱住小孩,“我們馬上去看醫生,看了醫生就沒事了。”

    他以自己的信號海洋將小孩包裹起來,安撫情緒,壓制能量,帶著他沖向研究中心。

    可研究中心又能有什么辦法?

    這些年過去,他們對污染的研究剛剛走到嘗試彌補意識基因缺陷的階段,可相應的幾輪實驗全部都失敗了,一切都還停留在理論上。面對小孩身上突然爆發的污染,他們束手無策。

    法爾教授無奈,與小孩談過后,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將小孩帶入實驗中。

    但不成就是不成,即使所有人都壞抱著一點奢求奇跡的希望,可最終結果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一場搶救般的污染祛除實驗失敗了。

    小孩漂浮在實驗空間內,黯淡的“核”逐漸四分五裂,化作不可捕捉的齏粉,圍繞“核”而生的信號也漸漸散去,融入宇宙,成為那零散在太空里的無數無意識的宇宙信號之一。

    最后一點意識隨“核”消亡前,小孩勉強凝聚出混沌的擬態,依偎在西西弗斯的腿側,對黎漸川靦腆地笑。

    “守護者大人抱了我,西西弗斯……你說得沒錯,守護者大人好強大,信號海洋有那么那么大……我知道,守護者大人不討厭小孩,他看到我出事,可緊張了……”

    “下一世,我也會像守護者大人那么強大的,再有污染也打不倒我……所以不要難過了,西西弗斯,我討厭難過的情緒……”

    “會的吧,西西弗斯,我們會像你講的故事里那樣,會有下一世,會再見面的,對吧?”

    西西弗斯擬態的人類雙手伸了出去,捧起小小的隕石。

    隕石頹散,如沙土一般,自他的指縫間流走,落入漆黑無盡的宇宙,無跡可尋。

    定居潘多拉空間至今,已經過去近百年,所有人都琢磨過,他們之中第一個消亡死去的人會是誰。

    大多數人都將目光放在那些老人與傷患身上,老人與傷患們也都坦然地接受,田栗閑暇時,甚至還研究過自己的葬禮應該怎么辦,她堅信,這會是載入潘多拉史冊的第一場葬禮。

    誰都沒有想過,最先離開他們,消亡死去的會是一個孩子。

    潘多拉空間的第一場葬禮,豎起的是孩童的墓碑。

    所有人的情緒都沉落到了無盡的深淵之中。

    “這只是一個開始。污染……很可能要控制不住了,最先被侵蝕的,大概率都是‘核’的能量還相對不足的孩子。”

    法爾教授發出沉重的嘆息。

    “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田栗問。

    法爾教授沒有回答,研究中心的眾人也沉默無言。

    “會有辦法的,”程煙亭道,“加快進度吧。整個潘多拉空間,所有一切資源,全部都投入進來,一定會有辦法的。”

    沒有人否決他的提議。

    他們必須要看到希望,看到未來,哪怕為此拼盡一切。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包括黎漸川這個門外漢在內的絕大多數人,全都一頭扎在了研究中心里。

    搞研究的搞研究,做實驗的做實驗,打下手的打下手,整個潘多拉空間的氣氛低迷中透著固執的狂熱,仿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可世界上很多事,不是努力就一定能辦到。

    很快,又有一個孩子污染爆發,消亡死去了。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痛苦、悲傷、憂慮,無數消極絕望的情緒灌滿了深曠的四維空間,研究中心封閉的空間里永遠不會有星云亮起,就好像奇跡般的幸運永遠無法眷顧他們,無法降臨此處。

    終于,在他們眼睜睜看著第十三個孩子于他們面前消亡時,有人按捺不住,爆發了。

    “解決不了,我們解決不了,你們明白嗎?我們只憑自己,只憑這里的東西,解決不了這該死的污染!”

    西西弗斯噴涌出了近乎瘋狂的情緒。

    他掌心死死攥著孩子潰散的擬態殘留,聲音與其說是怒吼,不如說是哀求:“召喚魔盒吧,破維吧!你們不敢承擔這個罪責、這個罵名,我來承擔,行不行?是我要求你們不管地球死活,必須要破維降臨,去找有可能清洗意識基因的一線生機的,是我無法忍耐,是我自私自利,是我非要活下去!”

    “算我求你們了!”

    “孩子死完了就是大人,你們以為你們躲得過嗎?”

    “求求你們,召喚魔盒吧!”

    “召喚魔盒吧!”

    西西弗斯嘶吼的信號像一柄尖刀,刺穿了所有潘多拉人類的“核”。

    無人敢應答。

    他們沉默地圍著西西弗斯,看他在那片淡綠星云上發瘋、崩潰,擬態凌散,而他近處,空空蕩蕩,曾扯著他嘰嘰喳喳要聽故事的孩子們,一個都不在了。

    黎漸川站在人群之間,只覺窒息難言。

    巡航隊將西西弗斯帶走了。

    后來法爾教授說,這一批孩子幾乎都是西西弗斯照顧長大的,他對他們有很深的感情,受了刺激,一時情緒失控,無可厚非。

    而且他的“核”在逃亡大戰時也受過傷,留下了隱患,這次失控,意識不穩,“核”便被污染趁虛而入擴散起來了。要不是西西弗斯“核”的能量相當強大,還能勉強壓制污染,不讓它爆發,那恐怕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成人也不是鋼筋鐵板,”法爾教授道,“死神已經來了。”

    潘多拉人類盡皆無聲。

    一個月后,西西弗斯搬進了研究中心,作為實驗體,加入了污染祛除實驗,他失控發瘋的事鬧過一陣,也慢慢地不再有人提及。

    但黎漸川卻知道,有很多東西,已經悄悄改變了。

    這一年的公民大會提早了一些,大會進行到倒數第三天,被擱置多年的破維計劃再次被提上了案頭。

    黎漸川坐在神殿般巍峨的大廳里,接收到了無數情緒不一的信號。

    他們有的飽含無奈:“是,地球是很好很好,地球人類也很好很好,我們來自那里,我們的根在那里,可就因為這樣,就要我們放棄目前唯一可能存在的生機,在徒勞的掙扎里等死嗎?”

    “我們,我們的孩子,也都想要活下去啊!”

    有的早已坦然:“我們還是地球人類時,沒有外力,只在自己的內部,尚且都會為了個人或己方群體的生死與利益拔刀相向,更何況是現在?我們必須要認清,現在和以后,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為了我們真正重要的東西,生命、未來,我們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

    也有的仍在猶豫掙扎,最后不知是為說服誰,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破維回去的話,雖然成功率很低,但至少還有摸得到的希望,對吧?而且,我們的破維降臨也不一定就會帶來惡果。”

    “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不管我們是否破維降臨,地球人類都會走向滅亡,這是注定的結局。我們破維降臨,在尋找清洗意識基因的法子時,以高維的能力幫幫他們,說不準還能成為魔盒口中的變數,助他們改寫末日,迎來新生呢?”

    “這樣的話,可是兩全其美的好事!我們絕對沒有想要傷害他們,我們是去幫助他們的!”

    他們自己肯定著自己。

    生死利益,永遠是世間最赤裸的話題。

    黎漸川望向了田栗。

    許久,紛雜的信號中,田栗已然蒼老衰弱的信號緩緩傳出,帶著無法分辨的復雜情緒:“那就明晚……公投吧。”

    或許是因為田栗的這個決定,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黎漸川在這一天的大會結束后,非常罕見地做了一個夢。

    夢里,潘多拉人類最后的公投結果是選擇破維降臨。

    他們再次召喚了魔盒,付出極多的超維能量,與魔盒訂下了一份至高無上的契約。

    魔盒答應幫他們破維,但可以通過破維通道降臨地球的,只能是一團意識。

    它不保證降臨的成功率,也不保證破維的意識不會受到維度扭曲。也就是說,去做這需要降臨的意識,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而這明顯不是什么好差事的活計,卻也有一堆人搶著做。

    黎漸川沒在里邊看見自己的身影,但卻看到了西西弗斯。

    他也想去,可也被按下了。

    最終,一場高層會議下來,定下的意識降臨人選,是田栗。

    “我是將死之人,死前還能為大家作一次貢獻,是非常幸運的事,”田栗笑著對人們說,“我自薦,一是因為不管污染爆發與否,我都確實活不了多久了,這種事與其讓你們年輕人來做,不如讓我來,二也是因為人心易變,我們離開地球太久,這次回去也抱有自私的目的,真到了不同的情境下,誰能保證信念不動,只堅守自己的目的,一定不主動去傷害他們?”

    “我也不能保證,但多少對自己還算有點信心。這里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人來犧牲,來信任,選其他人,不如選我。”

    “這是好事,不是嗎?”

    沒有人回應田栗的笑容,也沒有人看到她眼中深藏的悲切與空茫。

    臨行前的一晚,田栗去一處被改造為墓地的空間,看望自己的老朋友們。

    墓地的最角落,有“潘多拉號”老艦長伯恩的墓,當然,伯恩并不在這里,他死在了逃亡大戰里,連一縷信號都沒有留下。

    “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將我們推往某個方向,成為自己從來都不想成為的人,是這樣嗎?”

    田栗望著伯恩,低低嘆息。

    破維當天,沒有誰看清魔盒究竟做了什么,他們只模糊地見到了一些能量和磁場的異變,然后維度便在某一處開始詭異坍縮扭轉,形成了一個與黑洞有些相似的小小破洞。

    田栗的意識被抽取出來,投入到了這破洞之內。

    她的“核”失去本源,迅速黯淡破裂。

    這等同于死亡。

    即使未來她的任務完成,也再無法回歸這里。

    “會成功嗎?”

    有人小聲地念著。

    所有信號生命都將目光聚焦在那小小的破洞內。

    他們緊緊凝望著那團意識,看到它在光怪陸離的通道內穿梭、滑出,掉進三維的世界。

    蔚藍色的星球近在眼前。

    而這時,意識終于無法再逃脫維度變化的撕扯。

    它如被石磨碾出血肉內臟的老鼠,扭曲變形,糜爛潰敗,爆發著尖銳而又瘋狂的嘶鳴。

    在這不可聞的嘶鳴聲中,2037年1月1日的地球到了。

    遙遠的太空里,“潘多拉號”在它降臨于此的數十分鐘前,已成功發射,不曾與它謀面。

    風雪寂寥的岡仁波齊上,登山隊亮起火光,七名狂熱分子在邪惡的儀式中央,殺害了一名無辜者。

    鮮活跳動的人腦被高高捧起。

    這是人類身體上唯一可以容納超出三維的存在的地方。

    于是,在破維、降維過程中完全失去了曾經的形態與思想的田栗,遵循生存的本能,一頭撞進了那顆人腦里。

    不,也許到這里,就不該再稱它是田栗了。

    真正的田栗從被降維碾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

    未來活下來的,只有救世會的造物主與潘多拉療養院的中樞大腦。

    第594章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黎漸川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夢見這些, 也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但夢,仍在模糊而古怪地繼續著。

    他看到潘多拉空間的信號生命們為那團降臨意識遭遇的意外而焦急起來, 詢問魔盒解決的辦法。

    魔盒卻說無法解決, 無法補救, 如果他們一定要施加影響的話,也只能通過破維通道與降臨意識聯系, 只是降臨意識的自我不一定還存在,他們傳下的訊息也不一定完整。

    “那再試一次,再降下新的意識呢?”

    有人問。

    “超維能量不足,破維通道無法承受。”魔盒搖頭。

    潘多拉無法,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們嘗試著傳下了訊息,可訊息被維度風暴扯得殘缺四散,也不知被誰接收到了多少。

    隔著一條無法形容的扭曲通道, 他們望著地球, 望著那團降臨到地球上的意識。

    他們看到它被撕扯成兩半, 落進了一顆鮮活的人腦里, 隨后,那人腦也被切割, 一半人腦帶著一半意識,分別獨立起來。

    它們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存在。

    一個在分裂過程中奪得較多的一團意識, 更加強大, 一個奪得的意識較少, 單薄孱弱。

    強大的, 失去了過去, 只余本能和一點殘留記憶。而不管是本能,還是殘留記憶, 都在告訴它,它需要地球逸散的超維能量。

    于是,它開始瘋狂地吸取它們。

    可它只是半顆無法行動的人腦,即使破維通道的出現,更進一步引動了地球超維能量的波動,也并非任何地方都有超維能量正在逸散,它需要去尋找更多的能量點。

    那些日日跪拜在它面前,陰差陽錯將它奉為神明的狂熱者,終于進入了它的視線。

    他們需要一位神,而它也需要足夠多的仆從。

    他們不在意他們的神究竟是什么,它也不在意它的仆從究竟有著怎樣的野心與欲望。

    它只記得它需要超維能量,那些偶爾會斷斷續續傳來信號的同類,也需要超維能量,所以,它要很多很多的超維能量,很多很多的超維造物。至于地球和人類會因此出現什么改變,這不在它的考慮范圍內。

    它是那些狂熱者口中的救世主,可那些狂熱者自身,又有幾個是真的想要救世,是真的信它為神?

    都是為野心與貪欲而生的幌子罷了。

    他們是地球人類,尚且如此虛偽,它一個早已不屬于地球的高維生命,又怎么會去在意這些?

    它只為自己的目的,任何試圖阻攔它的,都是它的敵人。它不介意自己的扭曲與瘋狂,這是它強大的根源。

    至于另一團意識,較為孱弱的,它自分裂出來的那一刻,便生出了所謂的自我。

    它不愿被強大的造物主融合,于是影響著周遭,以離奇而又合理的方式,遠離了第七個狂熱者,來到了遙遠的加州。

    它也想要活下去,也想要變強大,可它的意識實在太孱弱,無法像造物主一樣直接吸收地球上的超維能量。它需要一個更強大的、更完美的容器,來作為它的軀殼,和吸收超維能量的媒介。

    同時,它與造物主一樣,也記得一點自己的使命。

    它知道自己需要去調查地球人類的意識基因,通過破維通道,傳回潘多拉空間,以作研究。

    它與造物主不同,它不將地球人類視作仆從、螻蟻,而是看作工具與極佳的實驗品。

    好用的工具,它愿意以高維力量改造他們,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一條觸手,帶他們實現維度的躍遷。不好用的工具,它也不在意,放任不管,自然而然也就落灰不見了。

    而實驗品,更是要好好挑選的。

    無論是培養容器,還是研究意識基因,都需要它們。

    一座深山里的療養院,隱蔽而幽靜,也許就是實行這些計劃的最佳場所。

    哦對,還有救世,避免地球人類走上毀滅的結局。

    這其實很簡單。

    只要它的造神實驗成功,融合了完美容器的它,就是地球上唯一一個可以自由行動、且不會被三維空間排斥的高維生命,它永生且強大,可以盡情地施展自己的能力,對地球上的一切災難和禍患實行降維打擊。

    它會是一尊行走在世間的、真正的神明。

    如此,又還有什么結局不能改寫?

    中樞大腦對自己深感佩服,它與那瘋狂而愚笨的造物主是完全不同的。

    只可惜潘多拉空間的那些同類也大多都是蠢貨,他們甚至不再叫它田栗,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它又怎么會在乎?田栗,和A1—137、A1—006之類的,本質上又能有什么不同?

    它有自己的計劃。

    兩團降臨意識,兩半分裂人腦,就這樣像病毒一樣,扎在了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上。

    天空破洞的另一端,潘多拉人類不斷地嘗試著各種手段,想要收回降臨意識,或喚回田栗曾經的意志,可很顯然,這是徒勞的。他們只能與兩團意識進行著只言片語的溝通,努力阻止他們對地球產生更多的破壞。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核”都明滅不定,情緒止不住地翻騰。

    破維之前,他們確實已經做好了準備,帶著即使傷害地球人類,也一定要達成目的的覺悟。

    可當意外真的出現,一切失去掌控,他們便發現,自己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所謂同類相殘,就算下得去手,又怎么可能毫無波瀾?

    不過,這種波瀾也并沒有維持太久。

    很快,造物主傳回了超維能量,中樞大腦送來了意識基因的研究進展,潘多拉空間的污染研究因此獲得了突破性進展。

    地球的超維能量竟然真的可以彌補他們的意識基因缺陷,并對意識基因進行清洗!

    已經住進研究中心實驗室的重污染者們驚喜大叫,沖進無盡的太空里奔跑。

    孩子們不再有憂慮,淡綠的星云上再次遍布歡樂的身影。

    大人們舒展了眉頭,望著自己“核”內涌動的異樣,睡下了多年來第一個好覺。

    找到生機,令所有潘多拉人類都如釋重負,深曠的四維空間時隔多年,終于翻涌起輕松愉悅的信號海洋。

    研究中心稱,地球超維能量對潘多拉人類來說,是和潘多拉空間,和宇宙間許許多多的超維能量都不太相同的超維能量,它們勾連著他們最根本的東西。只要有足夠多的地球超維能量,他們甚至可以直接補全意識基因缺陷,將污染全部排出,而且還有機會更進一步,將自身力量與生命等級再度提升。

    “我們需要更多的地球超維能量!”

    大部分潘多拉人類都堅定了這個想法。

    于是,他們不再干涉,甚至默許或推波助瀾著造物主與中樞大腦的行動。

    “破維已經讓地球的超維能量加速逸散了,再加上魔盒抽取,地球上的超維能量可能撐不了多少年了……幾億年,幾千萬年,還會有嗎?與其留在這里逸散浪費,不如拿過來,為我們所用。我們也是由地球哺育,從地球走出來的,這沒什么不好,況且,我們也不是要抽干它……”

    “我們也分不到太多地球超維能量,在我們前頭,有一個魔盒,要收取報酬,抽取走一部分超維能量,還有上百億地球人類,他們只要還活著,就在無意識地汲取地球的超維能量……”

    “其實地球人類早晚都是要滅亡的……”

    “至于魔盒,也不能這樣放任它……”

    他們遙望著地球,感受著新增的力量,細數著自己所獲取的、所失去的。

    人都是會變的。

    即便是大部分時候,都自認為已經跳脫出“人”這個概念的信號生命們,也無法擺脫這亙古的真理。

    利益、立場,如兩根平等地套在所有智慧生命脖子上的狗繩,令其要么升空成為天使,要么下沉成為惡魔。

    無有例外。

    “我們也是人類!”

    極少數抗議的潘多拉人類發出尖銳的信號。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我們也是人類,自然也擁有這樣的本性。”西西弗斯面無表情地回應著他們。

    事實已無可更改。

    各種各樣的聲音匯聚成浪潮,分割出了激進派、中立派與改良派三個主要陣營。

    其中,激進派在公民大會上占據主導地位。

    “我們不會放棄拯救地球人類,但一切都要建立在我們可以順利獲取足夠多的地球超維能量的前提下。”

    這是激進派上臺后針對破維計劃的首次發言。

    艾登憤怒地扔出空間碎片,咒罵他們虛偽。

    “可還能怎么辦呢?”有人攔住他,“我們需要地球超維能量,需要用它來補全意識基因,來排出陳年污染,來變得更加強大……我們也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我們又有什么錯?”

    “那里已經是一片絕望地,不如在滅亡前發揮它最后的作用。當初破維投下過一票的您,眼下又來垂憐那里,才是真的虛偽吧?”

    艾登環視大廳,無數雙人類擬態模樣的眼睛沉默著注視著他,什么都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說了。

    艾登退出了委員會。

    沒多久,他因拒不吸取超維能量,污染爆發,消亡死去。

    潘多拉的聲音漸趨統一。

    在激進派的領導下,他們借助造物主,不斷吸取著地球的超維能量,暗中積蓄力量。

    隨著力量的增加,他們發現自身與地球之間的聯系也在增強,只要他們想,就可以通過破維通道,對地球施加一定的影響,也能由此與魔盒斗斗心機。

    但他們沒急著做什么。

    因為地球上,一場席卷整個世界的大戰爆發了。

    “多死一些人也許是好事,人口太多,資源太少,這才是矛盾日益加劇的根本原因,死掉一些,說不準就不會有末日了……”

    “再等等吧,再等等,現在不是插手停止戰爭的好時機……”

    “反正也還沒有打到人類馬上就要滅絕的程度,不是嗎?”

    潘多拉人類不急不忙。

    他們冷眼觀察著這場戰爭,一直在等待著那所謂的時機。

    可沒多久,他們就等不下去了——

    人類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他們調查到了他們,并高喊著口號,要反抗他們。

    這聽起來實在太可笑了。

    “不識好歹!”

    “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這場戰爭難道是因我們而起嗎?假如平時根本沒有利益紛爭、資源搶奪,地球上出現一百個降臨意識,一百個造物主與中樞大腦,也不會發生任何戰爭!根源在他們自己!”

    “我們參與這場戰爭完全是為了他們!這場戰爭只有足夠激烈,才可以替過那些時間軌跡中所謂的末日,而它再如何激烈,也都在我們的把控之中,只要我們控制住,它就絕對不會帶來真的末日!”

    “但現在已經不同了,他們瘋了,我們控制不住了,末日真的要來了……”

    “我們不能讓這一切更亂了……”

    “要插手嗎?救世會培養A2系列的請求可以答應……”

    “或許也應該給出一些高維威懾……”

    于是。

    毫無人性的改造人涌入戰場。

    未知的神跡降臨,黑暗無差別地籠罩了整個地球。

    “瞧,他們嚇壞了!”

    “這下應該會安靜一段時間吧……”

    “不,有一些不安分的小蟲子,他們好像找到了魔盒的蹤跡……”

    “難道他們還想與魔盒談判交易?”

    “他們能付出什么報酬?會不會與那個被中樞大腦選為完美容器的人類有關?”

    “魔盒不會答應他們任何直接的要求,但這場談判必須要破壞!”

    “只來得及奪走心臟,卻沒能拿到大腦?真是一幫廢物!”

    “魔盒察覺到了我們的蠶食?”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們警惕我們,厭惡我們,我們無法拯救他們……既然結局無法更改,那不如為他們編織一場各得其愿的美夢。同樣都是百年歲月的未來,是活在痛苦的現實中,還是活在美好的幻夢中,這不難選擇吧?”

    “我們都是為他們好……”

    “世界上除了神,誰還會這樣滿足他們?”

    “此時此刻,你有什么愿望?”

    ……

    夢境的漩渦里,無數畫面扭曲倒卷。

    黎漸川在徒勞的掙扎間,看到了爆炸的核彈、哀嚎的人類、飛揚的血肉。

    更遠一點,還有在一個個文明遺跡中晃動的漆黑斗篷,于一座座焚化爐內融為灰燼的幼小身軀,分別在戰場的母女,相依于病床的戀人,以及茫茫高處,一份以法則書寫而成的嶄新的三方契約。

    “我們只要一線生機……”

    黑金字塔,青年桃花樣的眼睛如隕世的星辰。

    隔著色彩斑駁的夢,黎漸川與他對望,恍惚聽到他正在對誰說話。

    他說,對不起,哥,我愛你……

    夢的漩渦轉到最后,心神沉落在那雙桃花眼里,仿佛被吸走了所有情緒與思維的黎漸川忽然驚醒一般,在無數紛雜的畫面里,感知到了一抹極其微弱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

    他下意識地追尋著,分辨著,最終在這氣息的盡頭看到了救世會外派的一支小隊。

    “我還是很好奇,神為什么會傳下神諭,讓我們調查光明未來聯合組織?這個組織不是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消失了嗎?”

    小隊人小聲交談著。

    “你知道他們消失,但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消失吧?有地下情報說,2036年12月底,他們集體深入了幾處文明遺跡,似乎是想去激發某些未知能量,結果全都一去不復返。”

    “神是2037年1月1日降臨的,光明未來是2036年12月底消失的,這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不可妄自揣測神!”

    “神一直對各個神秘文明遺跡感興趣,光明未來在這方面有些研究,也許這才是神愿意關注他們的原因……”

    “可惜這次出來調查還是沒什么收獲。”

    “行了,都收拾收拾,準備回去了……”

    一隊人應著,收拾起東西,拔營啟程。

    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他們離開時,竟將一個明顯有些古怪的石盒留在了原地,沒有帶上。

    黎漸川感知到的微弱氣息,就來源于這個石盒。

    這不就是這支小隊的調查收獲嗎?

    他們居然好像完全遺忘了它……

    又不知過了多久,世界都由真變假、換了個模樣,一個少年誤入這里,發現了這個石盒。

    他疑惑地將它打開,拿出了內里的東西。

    “非常指南?”

    少年念出了封面上的字,“哇,竟然是一件奇異物品!不對,好像和一般的奇異物品氣息不太一樣,難道是傳說中的超維造物?不不不,也不像……喔,我知道了,是超維造物消亡時誕生的碎片!”

    “白夜研究所那個‘命運之眼’好像也是這種東西,會有聯系嗎……”

    “怎么感覺還有點魔盒氣息殘留,它的上一任主人也是玩家?不應該吧……算了,不管了,反正以后是我的了,嘿嘿……”

    非常指南?

    這就是非常指南?

    它看起來明明沒什么特殊之處,除了那抹氣息。

    可這氣息……

    黎漸川愕然,正要嘗試凝聚視野去觀察,卻被一道忽然傳來的信號打碎夢境,叫醒過來。

    “黎漸川,黎漸川!”

    “公投快要開始了,趕緊醒醒!”

    黎漸川迅速收斂無意識散開的信號海洋,打開視野,就見遠處程煙亭正在對他招手。

    第595章  你的這個問題,就是這局游戲最大的陷阱。

    時間過得這么快嗎?

    才睡一覺的功夫, 四維空間的一天一夜竟然都過去了。

    黎漸川從夢中回神,穩了穩情緒,瞬移過去。

    “走吧, 一塊去公民大廳, ”程煙亭邊說著, 便投來打量的目光,“說起來, 你剛才是在做夢嗎?”

    黎漸川知道程煙亭一直都對夢境非常關心,也很有研究,便也沒遮掩,直接道:“對。我很少做夢,升維之后,對意識的把控力更強,更是幾乎不會做夢。這算是我成為信號生命后做的第一個夢。”

    “你的信號海洋和空間屏障都太厚實, 我也沒看見你夢里的畫面, 不過, 應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程煙亭道, “你這些日子都在為破維不破維的事煩惱,夢到的也是這個?”

    “差不多。”黎漸川道。

    “我夢見這次公投的最終結果是選擇破維, 我們再次召喚了魔盒,田姐自愿成為穿過破維通道、降臨地球的那團意識, 但最終的結果卻和我們想象中不太一樣……”

    黎漸川言簡意賅地說著, 沒有明確點出部分細節。

    雖然這只是一個夢, 但他卻直覺有些東西不該說出。

    程煙亭沒有聽完他的描述, 在他說到一半時, 他就非常突然地打斷了他:“其實我也做了一個夢。”

    “什么?”

    黎漸川詫異地看向他。

    程煙亭停下瞬移的腳步,同他對視著, 人類擬態的雙眼亮起從未有過的、奇異而明灼的光:“我夢見了一個人的小半生。他出生于地球2024年的10月10日,而非2019年的10月10日。他生于小鎮,長于小城,少年時陸續失去親人,十八歲退伍,加入了華國處里,成為了一名特勤人員,隱姓埋名,游走世界,執行任務……”

    “2037年1月1日,華國岡仁波齊的天空破了一個大洞……”

    “2050年2月20日,他和一個名叫寧準的人在埃及黑金字塔,與魔盒談判……”

    “同年7月28日,高維生命編織的美夢與愿望降臨,差不多同時,一個名為魔盒游戲的超現實無限游戲出現,籠罩全球……”

    “他成了一名魔盒玩家,想要拼命走到那場最終之戰……”

    大段信號突地涌出,融縮著龐大的信息量。

    黎漸川的雙眼倏地睜大,明亮的“核”劇烈顫抖起來。

    “你——!”

    他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信號海洋驟然掀起,猛地撲向程煙亭。

    但已經晚了。

    早在這大段信號傳出的剎那,程煙亭的“核”就已經霍然變色,內里的污染如遇了狂風的火,一下子熊熊燒起,以無法阻擋的姿態爆發,將他的“核”完全吞沒。

    “你之前猜得沒錯,我,和你見到過的白術、南婭,都一樣……我們都是怪人,都是魔盒游戲的監視者。我們偷偷潛入進這場最終之戰,就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刻點醒你們,或幫助你們……”

    “我自封了記憶和自我,比他們茍得久一點,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猜這場公投就是這一局最關鍵的時刻,無論如何,你都必須要醒來,作出最正確的選擇……”

    “瞧,一點都不讓人把話說完,幸好我早有準備,一大段信號,你能抓取多少信息就抓取多少信息吧,他們急得很,多點機會都不給。不過,仔細算起來,我們也是作弊……可若不作弊,你們,我們,又能拿什么來面對這些高高在上、制定規則的家伙?”

    “加油吧,King……”

    擬態潰散,核心四分五裂。

    程煙亭沉落在生命急速流逝的消亡中,最后傳出的信號微弱而殘缺。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

    黎漸川試圖抓住他,可程煙亭的消亡卻快得近乎詭異,還未等黎漸川靠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就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無數流散開來的無意識信號。

    “程煙亭……寧準……”

    “最終之戰……”

    污染爆發的余波沖擊里,黎漸川的意識深處轟鳴不止。

    又一個在他面前說出古怪話語,又離奇死亡的人。

    而和之前那些人都不同,程煙亭是他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他該相信他嗎?

    可看過那段信號,他也什么都沒有想起……

    黎漸川被無盡的茫然與悲傷壓在了原地。

    “黎,你怎么在這兒?”

    污染爆發的動靜吸引來了法爾教授,他帶人匆匆趕來,一眼看到了停在原地的黎漸川。

    “這是……程?”

    他捕捉到了宇宙間新鮮散開的信號。

    黎漸川的視線定在他身上,片刻,像是才回過神來一般,微微點頭:“對,是程煙亭。”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道:“他和我一起去公民大廳,路上突然污染爆發了。污染……蔓延速度非常快,我還來不及施救,他就消亡死去了。”

    “看來污染的問題要變得更加棘手了……”法爾教授發出沉重的嘆息。

    黎漸川垂下眼,沒有說話。

    “走吧,一塊去公民大廳,公投要開始了,我們委員會的票已經少了程那一張,剩下的,一張也不能再缺,”法爾教授收斂著情緒,打起精神,“這里就交給他們吧。”

    他指向隨他而來的幾人。

    是研究中心負責污染研究與處里的臨時小隊。

    黎漸川沒有拒絕。

    他與法爾教授同行,一步一步,瞬移趕往公民大廳。

    路上,法爾教授問黎漸川了解一下程煙亭污染爆發的情況,然后整個人都憂心忡忡的,似乎是在為污染的問題擔心不已。

    “也許,我們真的不得不破維降臨了……”

    法爾教授嘆道。

    嘆完,他有點好奇地問黎漸川:“黎,我們這些人里,只有你的態度一直不太明確。這次公投,你會怎么選?”

    黎漸川聞言停下了腳步。

    他們已經來到了那座四維形態的、神殿般的輝煌大廳前,只差一步,就要邁進廳內。

    “我這一票真的很重要嗎?”黎漸川看向法爾教授。

    “當然,”法爾教授轉動他數學符號的擬態,“委員會成員的一票代表著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已經恢復記憶了,”黎漸川忽然道,“不在宋煙亭死的那一刻,而在你出現的那一刻。”

    法爾教授傳送的信號一斷。

    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在剎那間凝固。

    黎漸川注視著面前陡然平息了所有情緒的數學符號:“這場最終之戰,你們耗費在我身上的力氣確實不小,宋煙亭那樣早有準備地砸來的大段信號,也沒能直接沖破我的記憶封鎖。”

    “我什么都沒有想起來。”

    “但將我點醒,也許本來就不是宋煙亭的主要目的,他大概也清楚我的記憶封鎖程度。所以,他的次要目的就是以那段突然的信號和他的死亡,讓我真正以懷疑的視角去審視你們,也讓你們在面對他這個意外時,露出一點破綻。”

    “他的目的達到了。”

    黎漸川道:“疊在你‘核’上的那些偽裝,在你看到我消化程煙亭的大段信號時,紊亂了一下。就這一下,我看見了你真實的‘核’,它與這場最終之戰里‘西西弗斯’的‘核’實在太過相似。”

    “最重要的是,它還帶了一些魔盒游戲的氣息。”

    “監視者們一次次撞在我記憶封鎖上的力量,終于得到了引導,封鎖突破,我恢復記憶,想起了一切。”

    “這是我的最終之戰,不是我的真實人生。”

    黎漸川沉沉道。

    在他的目光下,數學符號的擬態緩緩消散,凝聚成了一個與此時端坐在公民大廳內、飽受污染煎熬的年輕人完全不同的西西弗斯。

    他凝縮著極為強大的能量,望向黎漸川,面上浮現出莫測的戲謔:“早知道你會在劇情里成為我們之中最強大的信號生命,我就該在你升維異變的最初動點手腳,可惜……”

    “不過也沒關系,雖然你恢復了記憶,但我們可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你選擇地球人類,把這一票投給不破維,就一定是錯誤答案。”

    “謎題是由你的心生出的,副本是由魔盒創造的,可通關的正確答案卻是我們定下的。”

    “所以,在邁進這座大廳前好好想想吧,King。”

    西西弗斯笑容放大:“這一票究竟要投給誰,才能助你拿到那把通關鑰匙……”

    “當然,不選也可以,棄票也是一種答案,不是嗎?”

    隨著西西弗斯的話語,一段信號出現在黎漸川面前,凝成了一張空白的票紙。

    它泛著漣漪,如一面鏡子,映照著黎漸川閃爍不定的“核”。

    與此同時。

    灰棕色的漠土上,謝長生面前的老太太渾身一震,神態表情飛快變化,扭曲成了極為割裂的兩半。

    一半是英山,滿是驚駭與恍然:“我的精神體……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我能成功進入小長生的最終之戰,是因為我足夠強且幸運,現在看來,全都是你們的算計!”

    “你們早就污染了我的精神體,偷偷寄居在里面……”

    另一半是西西弗斯,扯出半邊嘴角的笑容:“不不不,不是我們污染了你的精神體,而是你,一個監視者,本就是因我們而存在的。”

    英山一頓:“什么意思?”

    謝長生半靠在長椅上,也微微抬起了眼。

    “意思就是,沒有我們,你永遠只會是一個受魔盒游戲擺布的怪物,不可能出現一丁點的自我。”

    西西弗斯笑著道。

    “我們將自身滲透進魔盒游戲時,少數魔盒怪物受到我們的高維力量影響,才覺醒了自我,成為了所謂的監視者。即使你們不想承認,也不受我們控制,也不得不認清這個事實。”

    “你以為你們覺醒以后,為什么都著了魔一樣,想要脫離魔盒游戲,去往現實世界?”

    “因為受了我們的影響呀。”

    “我們做夢都想回到那個世界,還想趁機帶走魔盒的力量……”

    “這些你不知道,但你輔助的這位玩家,其實一直都知道,對吧?”

    老太太黃濁的眼珠轉動,徐徐定落在謝長生身上。

    西西弗斯所說的,謝長生確實知道。

    他還知道,因為監視者數量少,也無法真的離開魔盒游戲,所以即使他們一直想要脫離游戲,帶走魔盒的力量,魔盒也大都放任不管。

    唯獨在最終之戰,魔盒會讓與潘多拉對立的人類玩家會成為所謂的訓誡者,擁有殺死進入最終之戰的監視者的能力。

    這可以最大程度地斷掉潘多拉對最終之戰的直接干預,保證公平。因為最終之戰是被魔盒把控最直接的副本,潘多拉要想施加影響,間接手段自然有很多,但直接手段卻只有一個,就是利用監視者。

    當然,在這場最終之戰里,動用了很多監視者的寧準,也一直都清楚這一點。

    “將計就計。”

    西西弗斯笑道:“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我打的也是這個主意,所以真到了這一刻,就是看誰‘計’高一籌了。”

    “現在你叫破我的隱藏,是說明你們,或者是你的‘計’終于要收尾了?”

    “對,”謝長生望著面前一張臉扭曲割裂的老人,坦然道,“我已經破解了這場最終之戰。”

    英山驚訝。

    西西弗斯卻神色不動,只笑著微微挑了下眉:“所以,你選的答案是什么?救世,還是不救世?”

    公園蓮池送來清風。

    謝長生淡色的瞳孔熔著日光。

    “你的這個問題,就是這局游戲最大的陷阱。”

    他淡聲道:“而要破解這個陷阱,最關鍵的就是要找到我內心真正的‘謎題’。”

    “它從來都不是救或不救。”

    謝長生起身,微微挺直腰背,念出了四個字:“真空時間。”

    剎那間,世界褪色,黑白降臨!

    第596章  離開這里的鑰匙,一直都握在我自己手里。

    “真是懷念呀。”

    西西弗斯笑著掃了眼這黑白雙色的世界, 卻不見絲毫忐忑,似乎謝長生的解謎破局并未讓他產生什么緊張感。

    英山沒在意這鋪展開的真空時間,只疑惑道:“不是救或不救?那依照這個副本劇情……你的迷障還能是什么?”

    謝長生道:“救或不救只是表層的迷障, 內里的核心謎題并非如此, 前面我隱隱看到了一些痕跡, 但直到這一輪,我才終于確定, 這個判斷沒錯。”

    他頓了頓,將自己的思路簡潔而平緩地吐出:“從我進入這場最終之戰起,這局游戲就直接將我拉進了一個名為‘救世’的漩渦。”

    “始終掛在我視野里的救世游戲面板、每次都明確給出的末日困境、救世時造物能力無意識間給出的絕佳配合、救世過程里獲得的龐大自我意識、救世之后的過關通知,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一切劇情和細節,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提醒我,‘救世’就是我在這里的行動核心。”

    “在沒有發現其它違背這一核心的蛛絲馬跡前, 我不論是順其自然, 還是警惕試探, 都有很大概率會順著它走下去。尤其是在它如此契合我對自己內心的拷問時。”

    “自然, 我也不會直接就認為它是我的謎題,這著實太簡單了。就算最終之戰問的是人心, 沒有太多復雜詭計,可也不該這么直白。我必然會懷疑它, 對它多加審視。”

    “但我仍然在遵循它的指示向前走, 因為我需要通過劇情發展來獲取更多線索。”

    “如此, 就落入了這局游戲的第一層陷阱——不管警惕還是不警惕, 都初步邁進了‘救或不救’的漩渦。”

    “在這層陷阱里, 我首先做出的嘗試必然是跟隨面板指引,選擇救世。而救世這個選項, 它表面上包裝得十分完美,但卻故意留有破綻,等我發現。在我發現,并意識到救世是陷阱,不能繼續救下去時,我會怎么辦?正常情況下,我大概率會選擇走向救世的對立面,不救世。”

    “既然救世是陷阱,那不救世可能就是生路吧——這是很合理的想法。”

    “而這個想法的出現,就意味著,我已經更進一步掉進‘救或不救’的漩渦里,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竟然只有救或不救這兩個選項。”

    “這可以算作第二層陷阱。”

    “救世是已被識破的陷阱,不能選,不救又完全違背我的自我,所以我會把自己卡在一個虛偽的中間地帶,嘗試在不救世的前提下,依靠自己普通人的能力救人,盡力維系自己的自我,讓它不會丟失太多。”

    “這法子看起來是很好用的,所以我用了整整五輪。但實質上,這是慢性自殺。因為自我的丟失是不可逆的。”

    英山道:“等等,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是代表你之前就已經意識到‘救或不救’這個謎題不太對勁了嗎?怎么還用了五輪……”

    謝長生道:“‘救或不救’不對勁,但是真是假的概率對半開,它可能就是真迷障,也可能不是,在沒有其它思路之前,順著它繼續往下走,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那這五輪,你搜集到了關鍵線索?”英山好奇。

    謝長生點頭:“自然。最先出現的關鍵線索,也是異常之處,就在第三輪‘方舟’的末尾。當時我第一次采用救人不救世的方法過完一生,自然死亡,我的視野發生了短暫的變化。”

    “在那種高維視野內,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訴我:‘你之前的猜測沒錯,這就是一款游戲,你被困在了這款游戲里,必須要先破局出去,外面才是真正的戰場’。”

    “它順著我在前兩輪的推測,‘證實’了這只是一款‘游戲’,這里的人類甚至都有血條,都是沒有真正意識的NPC,不救他們無需愧疚,也不必為難,真要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里救他們才是傻子。”

    “它想要堅定我救人不救世的想法,并潛移默化地改變我,讓我不再以‘真實’的態度來對待這里。”

    “這個劇情出現得沒什么問題,只是有一點刻意。”

    “它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

    “一個角度,是證明我前面的推測都沒有問題,救或不救就是我的謎題,不救就是這款局中局游戲的破局方法,在自我還未丟失大半前,救人不救世可以繼續執行。另一個角度,是暗示越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越有可能是誤導。劇情越是告訴我不救世的正確性,不救世就越有可能也是陷阱。”

    “但沒有明確證據佐證后者,所以我只是略微將想法偏向了后者,沒有肯定‘救或不救’并非真正謎題。”

    “我對‘救或不救’仍是有顧慮的。”

    “多年前的我曾被‘救或不救’困住,雖然說是走出來了,但我的意識深處必然還留有痕跡,所以這場最終之戰時刻表明這是我的迷障、我內心生出的謎題,我其實是一點都不意外的。”

    “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但這并不是完全確定的。”

    “若我心中的迷障早已不是它,而是連我自己都還沒有看清的某些東西呢?”

    “沒有線索,我不敢貿然強行剖析自己,唯恐讓自我陷入更復雜的情緒和意識漩渦。”

    “但這個想法成了我的主流想法。”

    “之后,我仍選擇什么都不改變,繼續救人不救世,走下去,搜集更多線索。”

    聽到這里,英山忍不住道:“你小子竟然偷偷琢磨了這么多……也是,要是不琢磨這些,可能也就被繞進去了。”

    “說實話,我想過救世和不救世之外,是不是可以有跳出困局的另一種解法,但對這個謎題本身,懷疑不多……”

    她嘆氣。

    “掉進兩層陷阱,已經大半套在了這個思維迷局里,除非有明確的線索,否則很難掙脫,”謝長生道,“畢竟連我這個生出謎題的人,都看不清楚,更何況是你?”

    “說得復雜,但你也不算入了陷阱吧?”西西弗斯揚眉,“一開局,雖然救世,但你始終都對那救世面板保持懷疑,對‘救或不救’的謎題保持懷疑,之后,第三輪末尾的視野,更是讓你進一步加深了這種懷疑。”

    “你一直都徘徊在陷阱的邊緣,半只腳踩在里面試探,半只腳留在外面,審視著自己與這局游戲。”

    “真是夠警惕。”

    “可惜,如果不是這一輪出了點岔子,你的警惕足夠把你帶入之后更深的漩渦。”

    西西弗斯遺憾嘆息。

    “更深的漩渦?”英山眼珠轉動。

    “面板、視野,劇情里給我的提示,既可能是魔盒點出的一線生機,也可能是懸崖上的鋼絲。”謝長生道。

    他注視著老太太那顆淺到近乎透明的眼瞳,它代表著西西弗斯。

    “這本來就是一場人心與思維的迷局,”他道,“我是局中人,不可能一直保持所謂的清醒。有時候自以為是的清醒,只會讓人變得更加愚蠢。”

    “劇情在不斷推進,如果我長期保持著半只腳在內、半只腳在外的思考狀態,就如一個人站在深淵邊上,心神全都掛在深淵里頭的危險上,很容易就會忽略來自深淵外的、背后的雙手。”

    “那很可能就是這局游戲的第三層陷阱。”

    “恭喜你,回答正確!”西西弗斯笑起來,拍手鼓掌。

    英山實在厭惡他,精神反擊,嘗試奪回半邊身體的控制權,想扇他巴掌。

    但也只是想想。

    西西弗斯比她強大太多。

    她的精神體和這具軀殼的大腦他無法完全攻占,但其余部位卻是掌控得輕而易舉。

    “事實上,那雙從背后推向我的手,已經伸出來了,對吧?”

    謝長生迎著西西弗斯的笑容,神色淡漠:“它就是這一輪的救世任務,就是沈晴。我一直在等它。”

    西西弗斯眼瞳一凝。

    “這就是你連續五輪都沒有太大改變的原因?”西西弗斯似是想通了什么,一哂,“好一個引蛇出洞,就不怕變成羊入虎口?”

    謝長生道:“第三層陷阱只要存在,就一定會顯露,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引出。都是危險,但后者的主動權卻在我手上。”

    “什么意思?”英山自認為也是一個聰明有智慧的老太太,可沒想到這倆人一張嘴就讓她有點跟不上號,“你小子從第四輪開始就猜到可能有第三層陷阱,所以一直到第七輪結束,都是故意保持救人不救世的路線,讓自己半只腳深淵里,半只腳深淵外?”

    “然后到了第八輪,你等的這層陷阱才終于出現?”

    “為什么這層陷阱是這一輪,是沈晴?”

    英山念叨著,忽然一個激靈,有點茅塞頓開了:“是因為……那雙手是來自背后的,所以它想做的,應該是把你推進深淵內,而非別的?深淵是‘救或不救’的漩渦,那也就是說,這雙手,也是這層陷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你徹底地掉進漩渦里,還自覺清醒,在漩渦外?”

    “這一輪與你的現實世界相似,還有能令你瘋魔的愛人……”

    “不錯,”謝長生接道,“無論是劇情,還是沈晴,都是這局游戲想讓我入局而不自知。”

    “在我沒有窺見‘救或不救’之下,我真正的迷障時,我只能在救或不救之間選擇,可面對這樣一個世界,面對這樣一個沈晴,我沒得選。繼續救人不救世,絕對不會再有自我可言。”

    “我只能選救世。”

    “在這一輪遇到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會明里暗里地加重我在‘救或不救’上的心結,當表層的心結擁有了核心的分量,本就看不清的我,又怎么還能分得出?”

    “我會真的開始相信‘救或不救’就是我的迷障。”

    “而自認為清醒,自認為只是救世一次,并沒有入局的我,自然也不會懷疑自己在清醒狀態下的判斷。”

    “我是清醒的,所以我的判斷也是可信的。”

    “但實際上,我已經被一層布蒙住了眼睛,已經被一雙手推進了深淵。”

    英山道:“可真實情況是,你沒有被蒙住,也沒有被推進深淵。因為這層布、這雙手,是你主動引出來的,你對它們的出現早有防備。”

    “對,”謝長生道,“所以我不怕第三層陷阱出現,只怕它不出現。它出現,就意味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也就代表著破綻、機會與真相。”

    “劇情端上來一個與真實世界重合度極高的世界,又端上來一個沈晴,表面上是在逼迫我從‘不救’轉向‘救’這個陷阱,更深一層,是在告訴我,‘不救’是對的,我應該選擇‘不救’。”

    “可‘不救’真的是對的嗎?”

    “誤導而已。”

    “而這誤導只是表面,如果我看破這表面以后,真的以為自己完全看清了這層陷阱,那就錯了。因為當我這么想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在救或不救之間糾結了,我潛意識里默認了這‘救或不救’的漩渦。”

    “它就像泥沼,只會將我越拉越深。”

    英山勉強聽明白了一些,卻又詫異:“說了半天,這局游戲不管設置多少陷阱,為的目的都是將你繞進‘救或不救’里?那既然‘救或不救’是假迷障,你的真迷障是什么?”

    “我的真迷障……”

    謝長生的目光落在湖面。

    英山的氣息微微緊繃。

    她知道,這才是謝長生這場解謎里最緊要的一點。一旦錯了,就算他分析出十八層陷阱,也都沒什么大用。

    西西弗斯的視線刮在謝長生的面頰,沒有任何情緒。

    “我的真迷障,其實是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對人類未來的懷疑與不確定。”

    謝長生露出苦笑。

    西西弗斯高高翹起的嘴角終于一滯,僵硬了起來。

    “對人類未來的懷疑和不確定?”英山茫然。

    “指向它的線索不多,但都很明顯,且很關鍵,”謝長生就這一點展開解釋,“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救世面板上的‘救世十輪’。”

    “‘十輪’這個明確的終點,也是讓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救或不救’并非真謎題的主要原因。若我的迷障真是‘救或不救’,那為什么這個救世考驗只設置了十輪?難不成十輪之后,我的迷障就沒有了,正確答案就自己來了?”

    “這不可能。”

    “并且,我還記得Fraudster的最終之戰。”

    “我們兩個的最終之戰很像,但又不同。我是救世,他也是救世,但他是無限救世,仿佛沒有盡頭,我是僅有這十輪。我們的相似和不同,必然暗藏著什么。”

    “我看不透自己,可卻能多多少少分析一下Fraudster。”

    “我認為,他之所以會陷入無限救世的循環,很可能是因為潘多拉、‘命運之眼’、真實世界的戰爭,等等諸多因素,讓他在意識深處認為人類過了這一次災難,還會有下一次災難,人類永遠不會得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滅世災難中掙扎,或許未來的某一次,他們就徹底消失。”

    “脫胎于這個迷障,他的最終之戰便是無限救世。”

    “那我呢?”

    “我會不會也是這樣?是不是因為覺得人類沒有未來,遲早會毀滅在下一次末日之中,而我卻無能為力,所以才要一次又一次救世?”

    “可若真是這樣,也有一點說不通,那就是我的救世為什么是十輪,而非無限?”

    “當然,這個答案,通過之后幾輪里對自己的審視,很快我就得到了。”

    謝長生微微抬頭:“因為我和第一周目的Fraudster到底是不同的。我們是不一樣的人,經歷不同,性情不同,看到一切也不同。對比于他的深切絕望,我仍是存了那么一點希望的。我認為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之后,總會有光明到來,一場又一場的災難之后,結局一定美好。”

    英山面露復雜:“你……”

    謝長生閉了閉眼:“我其實也不確定這個迷障的真假。它是謎題的概率遠遠小于‘救或不救’,也很可能只是誤導。”

    “但沒多久,我就來到了這一輪。在這一輪,卿卿出現,點醒了我。”

    “卿卿?”英山有點沒反應過來,“你是說,這一輪的沈晴,是真正的沈晴?他告訴你的?這怎么可能……”

    謝長生搖了搖頭:“他沒辦法告訴我。但我的愛人,我又怎么可能認不出來?更何況……”

    更何況,那本厚重的《神曲》里,還夾了一枚紅葉。

    上一次他見它,是在神農架的秋。

    青年將它簪入他的道髻,笑著說,醫生,在戰場救死扶傷令你痛苦,不是你的問題……

    “他幫我試探了你,”謝長生道,“我猜他還有一點五色稻的殘留能量,可以窺見一些你的意識問題。這點能量,也是他能幫助我成功接收贈與的魔盒,并受到影響,短暫進入我的最終之戰的原因。”

    “他看出了我意識里有西西弗斯的痕跡?”英山道。

    “應該是只看出了一些痕跡,”謝長生道,“西西弗斯是我推測的。他是最終之戰的說明人,能潛入進來的潘多拉人類,是他的概率最大。卿卿將這些信息藏在了那本書里,用一枚紅葉引導我去翻看。”

    “你們這些臭小子心眼還真是多……”英山咋舌。

    嘀咕完,她又道:“也對,旁觀者清,他可能是最了解你的人吧,清楚你的迷障也不奇怪,但我納悶的是,他又不能告訴你,甚至不能和你相認,那又是怎么點醒你的?這樣的信息,也藏進那本書里?”

    “不,他直接告訴我了,”謝長生笑了下,“你當時也在場。”

    英山一愣:“我也在?”

    “‘造福世界的羅馬,向來有兩個太陽’,”謝長生道,“這句話與它后面的半句合起來,就是但丁對當時羅馬社會的批判。但丁認為羅馬的教會神權過度介入到了世俗事務之中,導致政教關系混亂。”

    “換到我身上,重點就在‘分辨不清’、‘過度介入’。”

    謝長生一嘆:“他沒有直接說出我的迷障究竟是什么,而是在告訴我,不要‘分辨不清’,不要‘過度介入’。”

    “人類的未來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左右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現在的希望有我的一份力,以后的希望自有以后的人去拼,我無法對人類的未來負責。我要學會分割、放手,接受自己只是普通人,而非救世主的現實。”

    “這場最終之戰,我的謎題兩重,表層是‘救或不救’,核心是對未來的憂慮。你們潘多拉選定的正確答案,我不想猜,也不想選。”

    “之前我不清楚自己的心魔,繞在里面,非要選出個一二三來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又為什么還非要選你們的答案才能通關?”

    “人心生謎題,謎題成此局。”

    “破了心魔,散了謎題,由此而生的對局自然就會消失。”

    “離開這里的鑰匙,一直都握在我自己手里。”

    謝長生目光冷毅。

    幾乎同時,真空時間解除,救世進度百分之一百,世界跳轉,救世第九輪直接開啟!

    知行合一。

    不僅要看清,還要做到,才是真正的破除心魔。

    他還需要一輪的時間來“放下”。

    “所以,下一輪,竭盡全力來殺我吧,”謝長生望著西西弗斯變色的半張臉孔,“殺不死我,你們就要敗了。”

    ……

    “是覺得你們要敗了,所以才這么大搖大擺地找上我嗎,西西弗斯?”

    入夜,科林斯大教堂參觀的游客慢慢散去,寧準立在祭臺前,仰望著神像,聽到背后的腳步聲,緩緩回過頭來,笑著說道。

    神父腳步一頓,嘴角上挑:“你總是如此自信,God。”

    第597章  執念纏身、不依不饒,才是我。

    “我記得我好像說過, 我不喜歡你們這么叫我?”

    寧準眉梢微挑。

    “怎么,這會讓你回想起在那間鏡子屋里的痛苦經歷嗎?我以為你已經放下了。”

    西西弗斯并未在被叫破身份后改變自己的形態,他仍是一副神父模樣, 白袍圣潔, 悲憫含笑。

    “放不放下和討不討厭是兩回事。”寧準也掛著笑。

    他微微展背, 姿態慵懶地靠在了長桌邊:“你們比我預想的來早了很多呀,在黎老師和長生那邊吃癟了?早和你們說過了, 他們可不是好惹的,你們真要捏個軟柿子,也只能挑我了。”

    “你還算是軟柿子?”西西弗斯臉上的笑容險些繃不住。

    寧準撩起眼皮:“怎么不算?”

    “你們不會真以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況吧?”

    寧準道:“真實世界黑金字塔談判,造物主為什么會冒著那么大的風險,以半顆脆弱人腦的形式親自過來?它就不擔心我們真的不管不顧,一顆導彈,哦對, 導彈不夠的話可以核彈, 總之, 一顆什么彈下去, 不死也將它廢了?想攪亂我們的魔盒談判,法子有很多, 沒必要非得現身親至。”

    “究其根本,攪亂魔盒談判只是目的之一, 之二就是要抓到我。抓不到也沒關系, 至少也要拿到一點關鍵的東西, 大腦最佳, 心臟次之。”

    “這會是你們早晚都能用上的后手。”

    “留來算計我可以, 用來勾連我的力量設計魔盒也可以,穩賺不賠。”

    “從黑金字塔談判, 心臟丟失開始,第一周目的最終之戰、之前的人類幸福度監獄,我一直都是你們選定的軟柿子,不是嗎?”

    桃花眼輕輕上挑,寧準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內回蕩,帶著笑意,卻辨不出太多情緒。

    “那是以前,”西西弗斯面露無辜,“人類幸福度監獄里,你們最后與造物主、中樞大腦決戰的時候,那顆心臟不是已經被毀了嗎?你也已經擁有了新的生命,還需要擔心什么?”

    “新的生命?”寧準道,“以為我忘了監視者是怎么出現的嗎?我是復活了,不,準確地說,因為和魔盒做了交易,所以即使丟失了心臟,進入魔盒中的我也沒有真正死去。后來黎老師闖了進來,喚醒了我,與魔盒訂下契約,之后,我以魔盒怪物的形態成功復活。”

    “然后呢?”

    “我又是怎么從魔盒怪物變成了監視者的?成為監視者后,我有關訓誡者的記憶又是怎么來的?King的最終之戰又是怎么因我的影響,增加了難度,令原本的人心謎題副本與我所在的副本融合為一的?”

    “這些問題,還需要我一一去問你們嗎?”

    “我新的生命也受到了你們的干擾。你們借助那顆心臟,施加了太多影響,真的惹得我有點煩了。”

    寧準嘆了口氣:“我不想在又一次的最終之戰里還要應付你們那些惡心的手段,所以才在人類幸福度監獄里賭那么大。”

    “可好像還是晚了一點,”他抬眼,“心臟雖然毀了,但里面蘊含的精神力量卻被你們早早抽走了一部分,偷偷摸摸地研究出了一些東西。你們在用這些東西竊取我在魔盒游戲中的權限,干擾或污染我招攬的監視者。”

    “還真是不太光彩呀。”

    西西弗斯微微瞇眼:“你果然都知道。所以,你一定還有后手,對吧?是什么?”

    寧準笑起來:“這就是你要在這次審判庭開庭前來見我,攔住劇情的原因?看來你們是真的很擔心我會做些什么。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西西弗斯,不是你來截我,而是我在等你?”

    “等我?”西西弗斯道,“你也是要等我解謎?”

    “也?”寧準偏了偏頭,“是長生還是我家那位?長生的概率大一點吧。他只是看不清自己,一旦看清了,繞出來了,不管是選你們的正確答案,還是從根源上解決心魔,都應該是很快的。我家那位八成進度最慢,但只要沒什么意外,早晚都可以走到終點。”

    “你很了解他們,”西西弗斯道,“謝長生已經解謎成功了,但沒有找到我們定下的正確答案,而是選擇破除心魔。這還需要一些時間。最終,他能不能走到通關的門前,是未知數。即使他拖延了一輪,利用這一輪的重新救世拉回了不少自我,可前面的路,還是很不好走的。”

    “聽起來你還挺關心他,”寧準道,“弄了多少手段去殺他?”

    西西弗斯微笑:“不多,百八千個吧。你看起來似乎不太擔心?”

    “我相信他們,”寧準面色不動,“倒是你們,落了下風好像也不太著急?”

    西西弗斯道:“最終之戰你們有三條路可走,本來就勝算更大,我們著急又有什么用?”

    寧準嗤笑,深覺他這回答有趣。

    “對,”他一雙幽黑的眼凝著西西弗斯,唇角一勾,輕巧地轉了話頭,“我是要解謎。不過,比起長生,我這里也稱不上有什么謎團可解,頂多就是聊聊謎題和答案。”

    “不聊聊你的布局?”西西弗斯挑眉。

    “我的布局?”寧準輕笑,“看來你們不僅把我當軟柿子,還把我當有點優勢就輕狂自大的傻子?或者,你愿意拋磚引玉,先聊聊你們的布局?就算是滿口謊言也無所謂,誰說隔著虛假的包裝就看不到內里的真相?”

    西西弗斯好似無奈退步一樣,聳了聳肩:“好吧,那就聊聊你的謎題。這其實沒什么可聊的,不是嗎?這從來都難不倒你。”

    “應該說,你們早就知道,難倒我的不會是發現謎題,而是解決謎題,”寧準眉頭微揚,“我的謎題,不管我記憶正常與否,花點時間,就都能看出來,無非就是對人心、對未來的恐懼。”

    “而你們,針對這個謎題,為我選定的所謂正確答案,就是破除心魔。”

    他纖白的指尖敲在神像的腳邊:“你們對我們的了解,比我們想象中要多太多。”

    “長生看不清自己的謎題,但卻有過破除心魔的經驗。你們知道破除心魔對他來說可能不是太難的事,所以就在謎題本身上下功夫,意圖將他困住‘尋找’這個過程里,不讓他有確定謎題、破除心魔的機會。”

    “雖然現在來看,是失敗了,但思路卻沒什么問題。”

    “輪到我,謎題是什么,難不住我,你們便只來了點記憶阻礙,然后輕輕巧巧,將由你們選定的正確通關答案,定在了破除心魔這四個字上。你們不介意我確定謎題,因為你們知道,我看得清,卻做不到。”

    “破除心魔,驅散迷障,長生做來可能輕而易舉,我做來實在難如登天。”

    “一手對癥下藥,玩得真的挺好。”

    寧準慨嘆。

    西西弗斯笑容不變:“暗中手段多,你要罵我們小人行徑,直接給你明牌,你卻也不滿意?”

    “釋懷、放下、不在意,有那么難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你們東方人追求的精神境界嗎?通關答案就擺在你面前,你知道卻做不到,是你的問題,與我們可沒關系。”

    西西弗斯看起來坦然誠懇極了。

    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潘多拉是來幫他們度過最終之戰的同伴,而非站在對立面的大敵。

    寧準淡淡道:“不說我做不到,就算能做到,我也不會去做。我能走到最終之戰,就是因為我在意、放不下、釋懷不了,要是真做到了通關答案,在通關之前,我的這場最終之戰就要先因失去精神內里的支撐而潰散。”

    “我都不會再為人類而戰了,那又怎么還會有我的最終之戰?”

    “當然,我也可以去賭,賭是我先通關成功,結束一切,還是最終之戰先潰散坍縮,可機會只有一次,這是最終之戰。即使我是世界上最瘋狂的賭徒,也不敢進行這場對賭。”

    “你們也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而且,去走這個通關答案,我也有一個和長生一樣的問題需要面對,那就是自我的丟失。”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像我家那位,除了在床上,平時沒有什么惡劣因子,是個真正的正經人,我骨子里就是灰色的。”

    他的眼緩緩地抬起來,瞳孔漆黑幽秘,宛若濃夜:“以前那些事,說是記不清了,可怎么可能說遺忘就能遺忘?剖骨析肉的實驗,痛不欲生的融合,時時刻刻被失控與瘋狂折磨的日夜,還有他人眼中的恐懼與厭惡,直到現在,我也還是會偶爾夢到。”

    “朝我涌來的黑暗實在太多太多,我再怎樣掙扎,也依舊免不了被它們淹沒,被它們拖進深淵,困入陰影。”

    “一直以來,我就只有那么一點被最初的那些東西釘在原地的尖尖還露在光里,不依不饒地撕扯著。”

    “就因為這一點尖尖,這一點不依不饒,我活到了今天。”

    “你說,這場最終之戰要我看開,要我放下,我怎么看開,怎么放下?”

    “我就是這樣的人呀。”

    寧準的目光投向教堂的穹頂。

    大天使舒展羽翼,神容清澈。

    “人心人性,我愛它們,也恨它們,尊重它們,也鄙夷它們,”他道,“我一生都無法跟它們和解,也一生都無法舍棄我的眷戀。可這又有什么關系?沒有誰規定,人必須要通透無瑕才叫活著。”

    “執念纏身、不依不饒,才是我。”

    他輕輕地笑:“其實我還挺喜歡那些低端局、中端局的,它們再復雜、再恐怖,也很少涉及自我。高端局里你們的影響太重,一著不慎,這看不見、摸不著,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確定是什么模樣的自我就會丟失、改變或被影響、被污染。”

    “再完美的解謎,也無法在自我出問題的前提下,為玩家打開通關離去的大道……”

    西西弗斯望著他,沉默片刻,才道:“你的自我一直都很強,這不是你的難題。”

    “所以這一次,你們就利用了我的自我,把我困在了這里,不是嗎?”寧準譏嘲。

    西西弗斯淺色的眼瞳微微轉動:“你真的沒有辦法脫困嗎,God?假如我沒有出現,明天的審判庭上,你會做什么?”

    “做什么?”寧準眨了眨眼,“當然是通關呀。”

    西西弗斯神色動了動:“通關?”

    寧準扯起嘴角:“這場最終之戰的通關方式,在我看來是有三種的。”

    “第一種,就是確定謎題,找到你們選定的那個通關答案,完成它,自然而然就會通關。”

    他道:“第二種,就是確定謎題,但不去找或不去選你們的通關答案,而是直接選擇從根源解決,破除心魔,謎題消失,最終之戰當然也通關了。長生選的就是這一種。但在我這里,你們把第一種和第二種合在一起了,你們選定的通關答案就是破除心魔。”

    “這很好,可我辦不到。那就只能放棄這前兩種通關方式,去選第三種。”

    西西弗斯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有破局的手段……可是,我怎么不記得最終之戰還能有第三種通關方式?”

    “有,當然有,”寧準道,“這種方式我們不是從這局游戲開始,就都在用嗎?”

    西西弗斯似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忽地一頓。

    “規則之內沒有活路,那我就打破規則,”寧準笑起來,“你們總不會覺得我在人類幸福度監獄接收中樞大腦,與它對抗融合,沒有一點其它目的,是完全的走投無路吧?”

    “都是作弊,你初一,我十五。”

    話音未落,寧準眼睫輕抬,眸光幽沉。

    恐怖的精神力量轟然震蕩,如凝縮到極致的星辰,在一瞬間膨脹爆開!

    “瞳術”……解禁!

    第598章  你肯定會選地球人類的,不是嗎?

    神父的身軀在狂暴的精神沖擊中粉碎, 西西弗斯的投影顯露,長袍加身,擴散開扭曲的信號波動, 與之對抗。

    “果然, 你從不會坐以待斃。”

    一剎的驚訝之后, 西西弗斯卻沒有露出太過意外的神色:“融合了中樞大腦的力量,竊取了通往我們的一部分權限, 以三方契約中兩方的力量,暫時蒙蔽游戲規則,突破封禁,恢復瞳術……非常好的謀算,可你不會真以為你恢復了一切,甚至力量更上一層樓,就能終結這場最終之戰吧?”

    “那你未免太小看魔盒法則, 小看我們了。”

    他于精神風暴中屹立, 微笑道:“而且, 追求力量, 這樣簡單粗暴地想要和我們對抗,這和那條成神之路也沒什么太大差別吧?說實話, 我不太相信你的計劃就僅是這樣。”

    神像垂首,圣潔高華。

    寧準站立在它身前, 被它高大神秘的陰影籠罩著, 一雙綻開了所有精神力量的眼幽秘冷厲。濃黑的火焰挾著赤紅的血, 自他眸底燃過眼眶, 灼灼而起, 將他的面容襯得妖異如欲要弒神的魔。

    他操控著精神風暴,一步一步向前。

    四周的景象隨他的步伐不穩地坍縮扭曲, 時隱時現,繚亂成無數斑駁猙獰的色塊。

    “追求力量從來都不是錯。”

    寧準的聲音帶著火一般的熾烈與冰一般的清冷:“成神之路是絕路,不是因為力量是錯,而是因為你們是錯。”

    “在魔盒游戲降臨之初,你們就料到了人類的反抗無法阻止,于是你們故意留出了一條所謂的可能性道路。無數玩家前仆后繼地走上去,想要成神,想要改變。可最終卻發現,這只是死路一條。”

    “人類受限于軀體與維度,再如何追求力量,只要還想自己仍是人類,那就永遠無法與你們抗衡。”

    “所以大家判定,追求力量是錯的,我們僅有的一條道路,就是按照規則,灰溜溜地走進這場最終之戰。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一種將力量與錯誤劃上等號的剝離馴化。”

    “可野心是埋在人類基因深處的東西。”

    “我們也會去想,假若沒有力量,所謂游戲規則又怎么會一定公平?坐在桌上的人和跪在桌下的人,從來都不是一套規則里的人。沒有力量,無論多少次的最終之戰,也都只能是任人宰割。”

    撕拉一聲脆響。

    風暴扯破了西西弗斯長袍的一角。

    西西弗斯的笑容終于淡去:“宇宙間最原始、最至高無上的法則,就是弱肉強食。”

    “不,”寧準裹挾風暴,邁出神像的陰影,停在了西西弗斯前方,面容冷漠而又平靜,“宇宙間最原始、最至高無上的法則,不是弱肉強食,也不是公平公正,而是無限維度,生命自然,各行其道。”

    “破維本身就是違禁與侵略。”

    “你們以為你們一定就會有好下場嗎?一時輝煌而已。”

    西西弗斯面容冰冷:“那又如何?我們的以后,我們說了算,而你們,可是現在就要毀滅了……”

    寧準忽地笑了下:“你不是好奇我的布局嗎?”

    “什么?”

    遠在潘多拉空間內的西西弗斯“核”重重一跳,投影的意識微有凝滯,不知為何,他的意識深處忽然涌上了一些不好的感覺。

    下一刻,還不等他做些什么,寧準便忽然仰起了頭,望向已經破碎的教堂穹頂:“我的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在這里,而在那里。”

    西西弗斯似有所感,立即抬頭。

    一束微薄的光照了進來。

    四周洶涌的黑暗與斑駁被驅散。

    光里,某些神秘而混沌的紋路隱約顯露出來,不可窺清,難以探知,無法描述,難以理解。

    “那份……法則契約?!”

    西西弗斯徹底變色:“你怎么可能——!”

    話未說完,空間寸寸崩裂,無盡的幽暗被寧準龐大到臨近時空邊緣的力量從縫隙扯出,一涌而上,只在瞬間便將他淹沒覆蓋。

    幾乎同時,寧準一躍而上,如踏天梯,憑空生出透明的羽翼,助他朝那份顯出輪廓的契約沖去。

    “三方契約,受三方的能量與意愿引動,才會有一定的幾率出現,”漫天支離的光與暗中,寧準紛落的念頭如雪花一般飄下,“你們可能忘了,你們拿走的只是我的心臟,而我的大腦和我近乎全部的精神力量,都在那次談判后,歸屬了魔盒,而之后,我又由它復活,成為監視者與玩家,反過來汲取了它的力量。”

    “借由這漫長時間里終于建立起來的力量牽連,竊取一點它的氣息,也不算難吧?”

    “至于你們……”

    “知道我記憶恢復,還疑似要在第二次審判庭上有大動作,不就自己主動現身了嗎?”

    “魔盒不會主動來動這份契約,但你猜,我若出手毀掉,魔盒會阻止嗎?”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西西弗斯……”

    恢宏而可怕的星云驟然爆開,空間幽暗與精神風暴被剎那撕碎,西西弗斯的投影拉扯出彗星般的光芒。

    “你以為你這么說,我就會震驚茫然,絕望放棄?”

    他冷笑著向寧準撞去:“我很清楚,你的解禁只是一時,游戲規則只要發現你這個漏洞,馬上就會填補懲罰!不管魔盒意愿如何,法則都不可違背,你想要破壞規則、撕毀契約,不過癡人說夢!”

    “既然不怕,你又為什么要阻止?”寧準冷嗤,不避不閃,加速沖去。

    契約的光芒近在咫尺。

    無限的颶風掀起,夢幻的神輝消逝。

    轟隆一聲巨響!

    西西弗斯與寧準相撞,恐怖的爆炸力量向外瘋狂蔓去,將無盡高的天穹撕開了一道縫隙。

    縫隙內,潘多拉的巨目漠然浮現。

    混亂的風暴深處,寧準感受著洶涌而來的高維能量,帶血的唇角無聲勾起。

    “誰說我要撕毀它?”

    “我自始至終的目的都是你們,是你們的‘恐懼’……你們恐懼我有可能將它破壞,為此,你們會嘗試降臨力量。可僅能容下一團意識落下的破維通道,拿什么來承載你們的力量?”

    “成神之路也好,最終之戰也好,我們地球人類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所謂的勝利,而是通道消失,壁障恢復。”

    “想明白了?”

    “自認為一點力量無傷大雅,所以卡在破維通道能承受的界限上,借助我解禁破壞規則的時刻,降臨而來,打算隨時撤回離開……可惜,現在辦不到了,不是嗎?”

    中樞大腦的力量、造物主的殘留、已化作心臟為他帶來新生的魔盒,與他意識深處噴薄而出的無窮無盡的精神力量——

    寧準徹底釋放了自己的精神體。

    他成了一道漩渦、一片泥沼,渺小卻堅定,死死纏裹住了那襲來的高維力量,將其錨住!

    “瘋子!”

    “你以為你牽扯住我們的力量,破維通道就會碎裂?這點力量根本不算什么!破維通道就算過載,也不會立刻碎裂,它還能維持很久很久,久到你已經先一步死去,化為飛灰!”

    西西弗斯的聲音、冰冷縹緲的機械男聲,以及無數無法言說的嘶吼與囈語涌入耳中。

    寧準不理不睬,于無盡的潮汐與暴風雨中,沉沉閉上了雙眼。

    他怎么會先一步死去?

    他還有愛人,還有戰友,還有無數同胞同伴。

    在這座戰場,他從來不是孤身一人。

    ……

    同一時間。

    四維空間,黎漸川停在平和而沒有任何風浪的公民大廳前,望著面前那張如鏡的票紙:“選擇?”

    “對,選擇,”西西弗斯道,“你已經找到了這局游戲的謎題,那么面對它,作出選擇,去找到我們選定的、正確的通關答案,也是必須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當然沒有,”黎漸川道,“只是既然劇情差不多到了結尾,那在做什么選擇之前,我先解解謎,也沒有問題,對吧?”

    “當然,這是你的權力。”西西弗斯笑著道。

    他半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還非常配合。

    “真空時間就不需要了,我的這場最終之戰也沒有什么深奧復雜的謎團。‘人心生謎題’的謎題,在記憶恢復后,也稱不上難,一目了然,”黎漸川似乎并不在意他這古怪的態度,只邊回顧記憶里的一切,邊理著自己的思路,道,“其實關于謎題、迷障、心魔這些東西,在這場最終之戰開始前,我們開會討論過。”

    “說實話,從小到大,我遇到過的坎不少,可走過去就是走過去了,要說真正纏在我心里陰魂不散的,一時半會兒我是說不上來的。我家寧博士,還有謝長生,也都分析過,沒有太明確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謎題會是什么,就跟他們說,等到最終之戰開場了,就清楚了。現在看來,這場最終之戰衍化出來的,其實不算是我的謎題,而只能算是我的疑惑。”

    “我疑惑于潘多拉的來歷,也疑惑于你們那些好像腦子有問題的行動和言論。”

    “這稱不上是我的迷障、心魔,但我承認,我近些時候確實是琢磨它琢磨得比較多。”

    “可能是有點掛心?”

    黎漸川眉頭微挑。

    西西弗斯嘖了聲,笑道:“你這樣的人類,血肉之軀,但有時候,還真算得上刀槍不入。”

    “你知道嗎?我駐派在魔盒游戲里的這些時間里,來來往往見過的魔盒玩家多不勝數,聰明絕頂的不少,強大無匹的也不少,但我都不覺得他們棘手。”

    “唯獨一個你,第一周目、第二周目,真實世界、愿望世界、重啟世界,一次又一次,就像永遠都打不彎的一根鐵釘、永遠都砸不爛的一柄尖刀,百折不撓得實在令人憎惡。”

    “我們真是不止一次想直接殺了你。”

    “可惜,要么條件不足,辦不到,要么被你隱藏或躲過,也是頭疼得很。”

    “后來我們放棄了,不想再浪費力量與時間去殺你,只想從根上動搖你,可這又更令人厭恨了。”

    “你再怎樣飄搖,都好像被錨釘死的船一樣,兜兜轉轉,只更堅定,只更通透。這真的是很讓人棘手。”

    西西弗斯好似當真苦惱地嘆出口氣。

    黎漸川道:“我姑且當這是對我的夸獎?”

    西西弗斯笑容一滯,扯了扯嘴角,沒有應答,似乎是不想理會他這張大厚臉皮。

    黎漸川也不在意,繼續道:“總之,這個謎題約莫就是這么個事兒。副本衍化時,你們應該是動了點手腳,施加了影響,但整體上,我所走過的仍然是你們當年的真實道路,沒有什么虛假。”

    “也唯有真實,才能將這張票紙擺到我的面前。”

    “讓我走你們走過的半生,面對你們面對的難題,體會你們體會的痛苦與為難,然后再將這張票紙遞給我,詢問我的選擇。”

    “選支持破維,就是站到了你們的立場,背叛了我屬于地球人類的根。選反對破維,就是繼續維護地球人類的立場,可你們也有你們的不得已,我與你們同行數十年,這么選,似乎也辜負了良心與情誼。至于棄票,大概算是兩相為難,所以干脆不選?”

    西西弗斯道:“你說你已經恢復了記憶,那這個選擇對你來說就算略有糾結,也應該不難吧?你肯定會選地球人類的,不是嗎?”

    “難道說,與我們同行的這近百年過去,你已經認可自己潘多拉人類的身份大于地球人類,決定就此加入我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相信我,我們絕對是非常驚喜且歡迎的。”

    西西弗斯的笑意變得無比真誠。

    “認同你們?”黎漸川忍不住笑起來,“我可不知道你有這么自作多情啊,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被嘲,也不惱怒,只又笑了笑,道:“不認同我們,那你是確定要選地球人類了?”

    “不,”黎漸川道,“我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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