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夢醒 我嚇你的,別生氣
又是寒冬, 大雪壓彎了知意堂外的翠竹,風一吹,厚重的積雪便簌簌掉落下來, 翠竹便又挺直腰桿。
不知又是哪一簇積雪被吹落,枝椏發(fā)出了輕而悶的折斷聲, 為原本就靜謐的青玄山,添上一抹神秘色彩。
曾有然頂著被揚了滿頭的雪,腳步也在那地上留下烙印,他剛剛去了百草軒, 為喬憶亭取了草藥。
屋內的爐火燃得正盛,這是以前沒有的。
喬憶亭自詡修仙之人,本就該調動體內的真氣為自己取暖, 可現在他靜靜的躺在榻上,整個人沒有一絲生氣, 要不是他胸前輕微的起伏, 很難不讓人覺得, 那是一具尸體。
拍打掉頭上的雪花,曾有然抬眸望著榻上的人, 嘴角含著笑, 靠近過去, “師兄,馬上又要新歲了,你還不醒過來嗎?”
榻上的人沒有回應他,而他卻仍然自顧自地說著,落寞的眼神一直盯著榻上的人,不愿錯過他的一絲動作。
“師姐說,今年不大操大辦了, 因為……山上沒有人了。”
他輕輕地為不回應他的人,擦拭了臉頰,雙手……
看著那平靜的面孔,他又開口,“對了,支無祁你也不用擔心,劉師兄已經和方姝牽上線了,會重新封印他的。”
他始終記得喬憶亭跟自己說過的話,說人不能一直躺著,會生出瘡來,要是不及時處理,就會化膿,就需要截肢,甚至還會危及生命的。
他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做,也不知道修真人會不會變成喬憶亭說得那般恐怖,但左右他沒有喬憶亭那個本事,也不愿有人靠近他,所以他常常為他翻身,為其擦拭身體。
“三師姐做了新掌門,她說一定會重振青玄山的。”
“真可惜啊師兄,你沒有看見三師姐那神采奕奕的模樣,不過,我想你一定會為她高興的吧。”
“師姐還說,她讓你收徒,你以后也要變成師尊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帶著笑意,可要是喬憶亭睜開眼望著他的眼睛,必然會發(fā)現,他眼底并沒有呈現出高興的意味來。
隨后,曾有然為他整理好衣服,自己便躺在他的身邊,輕輕攬住他,“師兄收了徒,會不會就減少對我的喜歡了呢?”
“我不是小氣鬼,我只是……”
“好吧,我就是小氣鬼,我不想讓別人纏在師兄身邊。”
末了,他把臉放在喬憶亭肩頭蹭了蹭,“不過,還是要看師兄決定,我都聽師兄的。”
“快醒過來吧,師兄,快醒過來。”
又是一年春好處,知意堂外的竹子又生了新的筍,正在節(jié)節(jié)攀升,陽光照在那帶著露水的葉子上,亮晶晶的,可少年人的笑,比那還灼眼。
曾有然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了屋中。
“師兄,今年也不陪我過生辰了嗎?”
他挑起來幾根面條,上面還掛著金燦燦的雞蛋和紅通通的湯汁,“也不祝我生辰快樂嗎?”
他自顧自的嘆了口氣,將那碗為自己下的長壽面放到了桌上 ,繼而越過桌子,又到榻前捧起喬憶亭的手,“我將魔尊之位讓給了禾城主了,我以后都可以陪著師兄了,就在知意堂。”
雨過天晴,知了的叫聲響徹整個青玄山,為本就炎熱的夏天增添了聒噪之感,讓人異常煩悶。
知意堂內有著翠竹的遮蔽,倒是避暑的好地方。
曾有然捧著從藏書閣取回來的書,放在喬憶亭的身邊,語氣委屈地說道:“師兄,你已經很久都沒有跟我說話了。”
他看見了架子上的云破,便賭氣一般拿到喬憶亭面前,“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把云破折斷,給你賣了廢鐵!”
說著,他將高高舉起的劍又輕輕放下,眼神盯著喬憶亭平靜的臉,他忽然覺得無措,“我嚇你的,別生氣,我只是嚇唬你的,我只是想嚇醒你。”
“我好想聽你說話,”他趴在喬憶亭的肩頭,眼淚劃過高高的鼻梁,洇濕了衣衫,“你起來給我念書好不好,你起來好不好……”
一輪圓月掛在天上,曾有然倚在門框出神般望著天上,想起來之前在芙蓉城時,也是一個中秋,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對喬憶亭剖開自己的內心。
也是第一次,真正嘗到了親吻的感覺。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轉身關上房門,朝著里屋的榻上挪過去。
“師尊居所前的桂花開了,師兄想不想吃桂花糕?”
他的手指從眉心一直滑到喬憶亭的唇邊,“我給你做,好不好?”
“師兄想要什么樣子的?做成小兔子的行不行,還是做成云破那個形狀的呢?”
最后,他勾住喬憶亭的手,模仿著當時在方儀郡時做出承諾的樣子,“等我做好,師兄就醒來,咱們一言為定,誰也不許耍賴。”
…………
清晨時分,青玄山上起了一層薄霧,在東方天空泛出一抹淡黃色之際,霧氣才慢慢消散,光芒便更盛,透過知意堂的窗戶,照到了榻上之人的臉上。
被那光芒一閃,曾有然便醒了過來,他下意識的伸手向身旁摸過去,卻摸了個空,頓時心下一驚,整個人便清醒過來。
昨晚還好好的,怎么……醒來就魂飛魄散了呢……怎么會怎么會呢?
他忽然覺得嘴中涌上一股腥甜,堵在喉中,說不出話來,他緊緊捏住脖子,顧不得穿上鞋履,慌慌張張地沖出門外,卻與心心念念的人撞了個滿懷。
他將人從懷中撈出,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沒想到血卻比話語提早到了嘴邊。
“咳、咳……師兄!”他終于說出話來,隨即將人抱個滿懷,語氣瞬間帶上顫音,“別離開我。”
喬憶亭微微用力,從越箍越緊的懷中掙出來,將少年嘴角的血摸了摸,“你沒事吧?”
他手執(zhí)云破,面頰上還有汗珠,他不過是剛醒過來,想要試試自己的身體狀況,聽見曾有然的喊聲,便停下來去找他。
慌慌張張的師弟搖了搖頭,他又打趣道:“做噩夢了?”
還不等他下一句話說出口,又被曾有然結結實實的抱住,他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但看樣子應該是很長時間了吧。
“嚇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
“沒事啦,”喬憶亭伸手從后背攬住,輕輕拍著,小心翼翼地回應著他,“是我,真的是我,不是夢,不離開,不會離開的。”
放聲嗚咽的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可我真的做了噩夢,夢見師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怎么叫都不理我。”
喬憶亭對他的夢饒有興趣,將他從自己身上扒下來,“進去坐下來,好好與我說說。”
說完,他便將云破送到另外一只手上,而閑出來那只手,便牽起曾有然的手,領著他進了屋內。
而曾有然就任由被他牽著,畢竟他等這天,已經很久很久了。
知意堂內,兩人四目相對,喬憶亭可算明白“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滋味了。
曾有然稍稍平復了心情,開始講述他那離奇的夢境。
在他的描述下,夢中的喬憶亭頭發(fā)很短很短,幾乎貼著頭皮,也是靜靜地躺在一張潔白的床上,身上也穿著白色的里衣。
與之不同的是,在他的周圍,甚至身上有很多“滴滴”作響的東西,那個房子中還彌漫著相當難聞的味道。
對于他夢見自己在ICU的境況,喬憶亭相當驚訝,“那后來呢?”
曾有然緊緊握著他的手,回復的答案卻讓人啼笑皆非。
“后來,我就把師兄身上纏著的所有東西都拔了下來,一把火燒了,讓他們不再禁錮住師兄,然后我把師兄抱走了。”
“果不其然,沒了那些東西的桎梏,我醒來后,師兄就醒過來了。”說著便朝著喬憶亭懷中蹭過去,“我救了師兄,師兄打算怎么獎勵我?”
喬憶亭一眼就識破他的心思,任憑他對自己胡作非為,但捉弄人的心思又涌上來,“容我好好想想吧。”
豈料,原先在懷中蹭趴著的人,忽然用力將其壓倒在榻上,在他的唇邊輕輕落下一吻,就在他以為要白日宣淫的時候,那人從他身上抬起頭,幽深的眸子撞進了他的眼中。
喬憶亭長眉一挑,眼神肆意的看著身上的人,想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卻發(fā)現他的唇角都在哆嗦。
捉弄人的心思頓時煙消云散,連忙抬手送過去,“你說什么就是什么,說什么我都答應,不許哭。”
失而復得的感覺,讓曾有然已經已經不敢再做什么過分的動作,喉頭滾動幾下,強忍住眼淚,顫抖著說:“我想要師兄永遠都陪著我。”
喬憶亭有些詫異,眉頭一皺,心道,“就這?”
可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盯著他笑,直到他察覺到曾有然的氣息有些不穩(wěn),才抬手環(huán)上他的脖頸。
“好,依你。”
他方才笑得是,曾有然說出的永遠一詞,雖然覺得幼稚,但他卻也幼稚的回應。
永遠到底有多遠?一直以來,世間的情侶好像都被這問題所困擾。
他在腦海中仔細界定著“永遠”的概念,應當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春夏秋冬,四季過往,都要陪著他。
可是,小孩子才說永遠,而我,只想和你有明天。
良久,他又補充道:“永遠陪著你。”
“還有么?允許你再提一個要求。”
話音剛落,曾有然就開始上手扒他的衣裳,嚇的剛剛發(fā)話之人立馬警惕起來,“做什么,大白天的,你又要白日宣宣宣……”
“想什么呢師兄,我只是給你檢查傷勢罷了。”
這糟糕的姿勢,說是檢查傷勢,鬼才相信!
果然,少年人露出不經意的笑,“不過 ,師兄既然想要,也不是不行。”
“不行……不行!”
然而,他沒有說得是,自己其實也做了與他差不多的夢。
他也夢見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薄薄的一片,周圍簇擁著許多的儀器,也不知道就那樣躺在病床上多久了。
他是第三視角看過去的,不知是靈魂還是什么,進進出出的護士都視他為無物,要不然他又沒穿無菌服,早就被趕出去了。
他緩緩靠近病床,看著那個略顯陌生的自己,他的手穿過臉頰,竟然連觸碰自己都難以做到……
接著他的視線就落到那帶著留置針頭的手上,纏滿繃帶,恐怕就算是醒過來,也再難拿起手術刀,再難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yè)了。
在即將邁步之時,他忽然朝著病房之外望過去,期待著從那門口處,進來與他親近的人,他抬眼望了望窗外,察覺到外面漆黑一片,便自嘲般笑了笑。
現在是深夜,不允許探視。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見到了又能怎么樣呢,左右他們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病床上上久久不能蘇醒,甚至可能連意識都沒有的自己,只能徒增悲傷。
人生的理想忽然被腰斬,更何況他又回不去自己的身體,索性就毫無留戀地走向背后的那一片竹林,那是知意堂的景色。
他知道,那里肯定有人在等他,也會將他抱個滿懷。
與此同時,Q市某三甲醫(yī)院的病房內,昏迷了許久的人,在一片嗡嗡作響的機器聲中,緩緩睜開雙眼。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