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失智
沈歲寧吃東西的速度有些慢, 平日里要去上學,也總是需要騰出很長一段時間來供自己解決早餐。
而現在……這個夜晚美好得就像是上天賜予自己的新年禮物一樣,她舍不得就這樣結束, 如同灰姑娘到了夜晚十二點就消失的南瓜馬車一樣。
即便現在早已過了十二點。
她細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 將如此簡單的動作做得像是慢動作回放。
顧衍也不催促,嘴角始終掛著縱容的笑。
直到服務員上來提醒店鋪即將打烊, 她才終于停止,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 我們吃好了。”
兩人從店里出來的時候已近兩點, 來時熱鬧擁擠的街道在此刻也變得寂靜寬敞,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 在黑夜的襯托下顯出瑩白的質感。
沈歲寧忍不住伸手,看那些輕飄飄像蒲公英一樣的東西落在自己的手心, 仰頭跟身后的人說:“哥哥, 下雪了。”
“嗯,下雪了。”顧衍應聲, 手里抓著剛才她在店里解開的圍巾,展開,重新裹在她的脖頸上。
指尖探過來的時候, 他身上那股若隱若現的冷香也鉆入她的鼻間, 沈歲在這一刻忽然想到被大雪覆蓋的松枝。那種霧蒙蒙的, 又透露著清新冷然的氣息和顧衍給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在他的指尖離開后,將自己的下半張臉都埋進軟綿的羊絨布料里, 鼻子像小動物一樣輕輕嗅著, 捕捉到他殘留在上頭的氣息。
動作隱蔽, 在她身側的人全然不知。
顧衍卻在這時低聲催促:“走快點兒,等會兒染了寒氣又該生病了。”
她的身子骨實在是太脆弱了, 他無法不操心。
沈歲寧點點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快到車邊的時候,顧衍摸出車鑰匙開鎖,和車鎖聲一同響起的是一道陌生的人聲——
“蔣恪?”
身旁的人腳步有短暫地停滯,很快又恢復如常。沈歲寧沒在意,直到那人又重復了一聲:“蔣恪?是你嗎?”
他離他們只有幾步遠了。
沈歲寧在這時終于納悶地抬頭環顧了四周一眼,確認這附近只有他們后,才跟顧衍說:“哥哥,那人好像在和我們說話。”
顧衍低頭看了她一眼:“是嗎?”
那人走到他們跟前,臉上含著那種驚喜又詫異的神情,抬手指向顧衍:“不是吧,你連自己同桌都不記得了啊?”
顧衍沒出聲。
那人這時才覺些許的尷尬:“我是王岳啊,認不出來嗎?”
他的樣子完全是偶遇老同學的模樣,沈歲寧卻聽身旁的人說:“你認錯人了。”
王岳看著面前這張和老同學蔣恪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心想這世上還能有長得這樣相像的兩個人?
可下一秒,當他注意到那人身旁停著的車時,他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認知。
作為蔣恪的同桌,他是知道對方家里的情況的,再普通不過的家境,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拮據。縱使他本領再大,應該也不至于從學校出來沒兩年就能負擔得起價格如此高昂的車子。
更何況,他身上的氣質也跟蔣恪完全不同,那種金錢堆砌出來的距離感和蔣恪的冷淡疏離不是同一種。
王岳抱歉地沖他笑了笑:“啊,不好意思啊,你們長得太像了,我不小心認錯了。”
“沒事。”顧衍應了聲,拍拍身側的沈歲寧,“上車,回家了。”
車尾燈閃爍著,消失在王岳的眼前。他后知后覺地發現,對方連聲音都和蔣恪很像。
他嘖嘖搖頭,暗嘆:“絕了,雙胞胎都沒長得這么像的吧……”
而車上,沈歲寧仍舊在想剛剛那個陌生男人看向顧衍的眼神。在哥哥還未出聲說對方認錯人之前,對方熟稔的神色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只是在路上看到個相似的人,他看起來相當確信。只是,為什么又改口說是認錯了呢?
她在這刻很突然地想起顧衍身上的那些傷疤,那些不愿意讓她知道,刻意掩藏的傷疤。
那些……會和今晚的事情有關嗎?
她忍不住猜想,目光尋到他的臉龐。那張臉神色平靜,和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
沈歲寧盯著看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哥哥,你覺不覺得剛剛那個人有些奇怪?”
顧衍側眸:“為什么這么覺得?”
“他看起來完全將你當成他同學了。”沈歲寧說,“這世上真的會有人長得這么像嗎?”
顧衍一只手輕輕敲著方向盤:“或許吧,他后來不是說認錯人了嗎?”
沈歲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說話。
新年夜的街道萬分空闊,他們沒一會兒便到了家。
沈歲寧不情不愿地解開安全帶,拾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小挎包,這才依依不舍地看著顧衍低聲叮囑:“哥哥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顧衍點頭:“知道。進去吧,早些休息。”
說完又互相道了聲晚安,沈歲寧終于推門下車。只不過車門剛撞上,顧衍便降下車窗叫住她:“寧寧。”
沈歲寧熱切地回過頭去,以為他還有什么話要跟自己交代,卻只是看他笑了笑,說:“沒什么,回去吧。”
“噢。”她有些失落地轉過身去,慢吞吞地邁上臺階,背影單薄。
顧衍坐在車里,安靜地看著她走到門前,而后開了鎖,進去。等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終于自嘲地笑了笑。
他剛剛其實想問,如果有一天,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信賴的哥哥其實并不是什么好人,會作何感想。會想逃嗎,還是像現在這樣,喜歡黏在他的身邊,為了和他多待一會兒,甚至故意放慢自己進食的速度。
只是,他發現,自己連這樣假設意味的話都沒法坦然地向她說出。
真是個……膽小鬼-
不知是不是跟他共度了新年夜讓她覺得心情愉悅,沈歲寧難得的整晚好眠,連平日里最常做的噩夢都沒再侵擾。
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她抱著被子側躺著看從窗簾空隙處涌進的日光,感覺自己的身子也如空氣中的塵埃般,輕飄飄的。
徐月說過他們今天便會回來,可昨晚聯絡時,她并未言明具體時間,沈歲寧自然而然地認為他們大概會在今晚用完晚餐后才會回到這里。
她從床上爬起身,洗漱過后將身上的睡裙換下,換上一身舒適的家居服,這才走出房門。
不是料想之中的寂靜,相反,樓下很熱鬧,如同她剛來顧家那會兒,老太太突然造訪的那日。
而這次,沈歲寧已經能在交談的人聲中精準分辨出老太太的聲音,真的是又來了。
前一次見面時,對方刻薄的警告讓她仍心有余悸,她很想裝作自己從未出來,轉身折回房中,卻在下一秒聽到一道陌生的年輕女聲時,悄然頓住了腳步,而后毅然決然地走下樓。
只因,她聽見對方柔聲說了句:“顧衍哥,你能陪我去花園逛逛嗎?”
老太太聞言,立馬補了句:“阿衍,既然檸檸都開口了,你就帶她去花園逛逛,正好兩個人熟悉熟悉。”
沈歲寧一刻不敢耽擱,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剛好看見顧衍站起身,那位被稱作檸檸的人也一同起了身,而老太太正滿臉笑意地看著他們。
眼前的一切刺目極了,她恍惚著,覺得自己的心臟又開始悶悶地疼了。
可她沒法讓自己停下,沒法讓自己對此視若無睹,內心有個聲音在悲戚喊叫著:不要跟她走,不要帶她去花園,你是我一個人的哥哥,不要讓別人也享有和我一樣的稱呼!
沈歲寧第一次這樣大膽,人還未到客廳,便先出聲叫了顧衍:“哥哥。”
顧衍的眼中少見地流露出無措的情緒,只是很快又被平靜取代,“起來了?”
“嗯。”她快步走到客廳,這才去看坐著的人,禮貌叫人,“奶奶。”
老太太對她會開口說話這件事沒表現出絲毫詫異,想來是早就已經知曉。
沈歲寧順著他們坐的位置招呼過去,視線落到單人沙發上坐著的老者時,頓了頓,和顧叔叔顧衍相似的眉眼,想來便是顧家老爺子。只糾結了一秒,她很快招呼:“爺爺好。”
對方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未多作停留,像是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空氣,連回應都無。
沈歲寧為這樣的沉默而尷尬,幸而徐月適時出聲:“寧寧,來,坐到阿姨這邊來。”
另一位檸檸在聽見這個稱呼的時候愣怔了下,很快便又重新催促顧衍:“走吧,顧衍哥。”
顧衍并未轉身看她,于是,沈歲寧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和那位檸檸一同離開,身影消失在客廳。
她坐立不安,垂在身側的掌心已經被指甲掐出月牙的形狀。
顧家人突然的造訪,同音的名字,有意的撮合……
老太太在此刻成了慈祥的長輩,溫聲問她:“歲寧,你覺得這個姐姐怎么樣,看起來和阿衍是不是很般配?”
沈歲寧心不在焉看向她。
她知道,這種時候,認同是最好的做法。可是太難了,她已經非常盡力了,卻也只是逼迫自己說出一句:“這種事情要看哥哥如何。”
老太太贊同般點頭道:“這是自然。不過,像檸檸這種家世好,性格好,長得又好看的女孩子,應該很少男人會不喜歡。”
末了,老太太又關切地看向她:“對了,先前聽說你生病了,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沈歲寧在對方看似溫和的關心下掐緊自己的掌心,微笑著點頭:“好多了,謝謝奶奶關心。”-
因著家里突然多了幾個人,午餐時,飯桌上的位置被重新安排,沈歲寧不再和顧衍同側,而換到了徐月身側,那位也叫檸檸的女生取代了她原本的位置,坐到了顧衍身旁。
整頓飯,沈歲寧幾乎不敢抬頭,一抬眼就是對面的人相鄰而坐的模樣,這對她的心臟承受能力是極大的挑戰。
上午的時候,她沒能阻止他帶著那人去花園。如今,她也沒能力阻止他們坐到一處。
飯桌上的氛圍其樂融融,老太太關切地問詢那位檸檸喜歡吃什么,然后提點顧衍幫她夾菜:“阿衍,檸檸年紀比你小,你多照顧照顧人家,她喜歡什么你幫她夾夾。”
“奶奶,不用麻煩的,我自己來就行。”
“不用這么客氣,將這里當作自己家一樣。”
沈歲寧已經完全嘗不出嘴里的飯菜是何滋味,在那雙她無比熟悉的手握著公筷,停在了剛才那人說的菜品前時,她猛地咽下嘴里的飯菜,像是吞下一把粗糙的沙礫,磨得她連喉管都開始發疼。
她放下筷子,終于抬起頭來:“我吃飽了,先上樓去了,大家慢慢享用。”
話落,她不作任何停留便轉身上了樓,落荒而逃般。
房間門在一個小時后被人敲響,那時沈歲寧正將自己悶在枕頭里,聞聲也不想動作,心想估計沒一會兒外面的人便會離開。
誰知下一瞬房門卻被人推開,進來的人安安靜靜,直到床墊微微下陷,一只手掠過她的脖頸,不容抗拒地轉過她的臉。
“這樣趴著,是想將自己悶死嗎?”
聽見顧衍的聲音那個瞬間,沈歲寧幾乎又想落淚,但只是將自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悶不死的。”
她的聲音有著哭泣過后的黏糊,顧衍對此無比熟悉,刻意轉過身去,大概也只是不想讓自己看見她的窘狀。
顧衍沒揭穿,卻沉聲:“起來,讓張媽煮了小餛飩,吃點兒。”
“我不想吃。”
“早餐就沒吃,午餐又只吃了那么一丁點,你想將自己餓死嗎?”
沈歲寧仍舊悶聲:“餓不死的。”
顧衍皺眉:“在鬧什么脾氣?”
“我沒鬧脾氣。”
“沒鬧脾氣你不吃東西?”
他的聲音一點兒都不溫柔,甚至有些兇,特別像個教育小孩的家長。
家長是他,小孩是她。
這是永恒不可跨越更改的關系。
她的心為這個認知感到絕望,倏地拉過被子,將自己整個兒都蒙住,連頭發絲都不露出來,在被子里叫道:“我不吃,我想睡午覺了,你出去。”
被子外的人沒再做任何回答,緊跟著,下陷的床墊回彈,房門被人扣上。
顧衍走了。
眼睛因為這個認知再次溢出眼淚,沈歲寧痛恨這樣沒出息的自己,好像除了掉眼淚什么都不會。討厭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和別人一起離開,眼睜睜看著別人取代自己的位置,眼睜睜看著他給別人夾菜,那也是她喜歡吃的……
給別人夾了她愛吃的東西,轉頭又來送小餛飩算幾個意思?
她才不要吃小餛飩,從今天開始,她要討厭小餛飩了!
她蜷縮在被子里,因為被子和哭泣的雙重壓迫,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卻自暴自棄地想:悶死算了,悶死就不用看著他和別人戀愛,悶死就不用聽他叫別人檸檸了……
下一秒,裹在身上的被子卻突然被人扯開,顧衍的聲音重新出現在這個房間,帶著和剛才截然不同的無奈:“怎么就能哭這么久……”
“你怎么……”她詫異。
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剛剛不是出去了嗎?她都聽見門關上的聲音了的?
顧衍將她從被子里挖起來,微揚眉:“怎么什么?怎么還在這里?”
沈歲寧別別扭扭地垂著腦袋點頭。
“不在這里怎么會知道某個人又躲起來哭,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了還悶在被子里不愿意出來。”
他話里的揶揄意味實在讓人無法忽視,沈歲寧忍不住伸手推他。
“真要我走?”顧衍看著推拒著自己的小手,作勢就要起身。
沈歲寧卻在這時突然從身他后撲了過來,慌慌張張地抱住他的腰,低聲哀求:“不要!你別走……”
顧衍完全沒料到平時膽小如鼠,連多盯著他看幾秒都會臉紅的妹妹會突然如此大膽,盯著自己腰間的手看了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沈歲寧也是在自己的臉頰撞上他堅硬的后背時,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這樣的行為,已經完全越界了,乖巧聽話的妹妹是不會如此魯莽地抱住自己的兄長的,乖巧聽話的妹妹也不會這樣卑微地乞求兄長不要離去,如同被冷落的戀人乞求伴侶的關注般……
他比她聰明得多,不可能意識不到這個行為的意味。
沈歲寧恍恍惚惚地想,收不回來了……
她今天完全失了智,那些長久以來的忍耐,小心翼翼隱藏著不敢讓他發現的情感,都在看見他和別人在一起后盡數化為了焦灼的火焰,將她灼燒,將理智侵蝕。
怎么會呢,明明上次在山頂看見他和別人一起,還能保持理智的……
一定是因為生病后,他的陪伴讓她對他的愛戀像氣球般膨脹,而氣球已經被撐到了極致,在今日的刺激下終于爆破。
她沒有很好的家世,縱然沈家家境殷實,可父母有如虛設;她也沒有很好的性格,她性格懦弱,脆弱又敏感,不陽光,不開朗。
她還……有心理疾病。
老太太的詢問,其實就是在刻意提醒。她本就不喜歡她,諸多的因素里,再加個心理疾病。
她仿佛已經透過她的眼睛看到清晰的嘲弄,在說著:沈歲寧,你怎么配呢?
她不配嗎?
不配也愛了,不配也抱了。
至少,現在抱著顧衍的人是她,不是那個叫檸檸的替代品。
人在意識到事情不可挽回后,往往會催生出前所未有的膽量,沈歲寧收緊自己環繞在顧衍腰間的手臂,臉頰緊貼著他的后背,低聲呢喃:“哥哥……”
你是我一個人的哥哥,只能是我的。
心底的那個聲音再次叫囂起來。
她被這樣的念頭燒得頭腦發昏,那些在心底壓了一上午的話也和盤托出:“你拒絕奶奶好不好?”
“不要讓她叫你顧衍哥好不好?”
“你也不要叫她檸檸……”
她再次被這相似的名字刺到,開始哽咽,思緒也越發混亂,胡亂地叫著他:“哥哥……顧衍……”
“嗚……你不要這么快戀愛好不好?”
第62章 悲戚
沈歲寧從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控過。
明明前一晚她才只敢看著他的眼睛, 說希望自己可以快點長大,小心而又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今日,她卻如此這般, 手臂像藤蔓一樣緊緊纏著他的腰, 臉頰緊貼著他的后背,小聲哀求著。
顧衍感覺自己此刻像是變成了一塊飽脹的海綿, 而上頭吸附的,全是來自沈歲寧眼眶中溢出的淚水。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好受, 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哄沈歲寧從來不是一件難事, 她很好哄,只需要一句安慰, 一個擁抱。此刻更簡單,或許只需要一個好字。
可是能這樣做嗎?
顧衍開始為自己的行為后悔, 昨夜他不該那樣沖動地從老宅回來找她, 以至于讓本就視沈歲寧為威脅的老太太在今日直接來了家里,還帶上了那樣一個女生。
他從不相信愛能止痛這種哄騙年輕小姑娘的話, 非完全準備下的愛有時候就是一種傷害。
他可以不在意家人的責難,也可以做到不將世俗的言論放在眼中,只因他年長她五歲, 他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情, 以至于麻木。可沈歲寧不能, 她的年紀還太小,還未經歷過多少世事, 老太太私底下的幾句責難, 她都會一個人偷偷傷心落淚。
更何況這樣的責難可能是長久的。
日后, 不光是老太太,還會有更多的人, 會有更多難聽的言論。盡管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可同一屋檐下住了這么久,一直以兄妹相稱的兩個人,某天突然成了戀人,私底下風言風語會傳成什么樣子,可想而知。
在沈歲寧還未成長到可以坦然面對這些,在他還未有能力解決掉一切阻礙之前,顧衍不會冒這個風險。當前,假意順應老太太,讓她放下對沈歲寧的戒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身后的沈歲寧仍舊在流淚,眼淚透過衣料灼燒著他的身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顧衍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最終只是繃著臉轉過身去,皺著眉將沈歲寧拉起:“再哭下去就要缺氧了。”
這么說著,他探手抽過幾張她床頭柜上放著的紙巾,壓在她的臉上,那濕潤很快便透過紙巾纏上他的指尖。
“我什么時候那樣叫過她了,你聽見了?”
沈歲寧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呆呆看著他,一時竟忘了反應。
她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可憐,眼睛紅得像兔子,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就像是被人狠狠欺負了一樣,偏生那個“欺負”了她的人好像是自己,顧衍感到無可奈何:“我也沒說過自己要戀愛了。”
“一個人胡亂猜測什么,還將自己搞成這副模樣?飯也不吃幾口。”他伸出手,僅用拇指和食指便圈住她的手腕,“瘦成這樣,稍微大點的風就能把你刮走了。”
隔著一層水光,面前的人是模糊的,聲音也很低,讓人聽不大真切,這樣并不算直接的回答攪得沈歲寧心亂如麻,讓她根本分辨不清他的話到底算什么意思。
算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嗎?還是說,僅僅只是闡述事實?
顧衍卻在這時掐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寧寧,跟著我的節奏呼吸。”
她這才發現自己呼吸的頻率不知什么時候變了,很凌亂,還有些粗重。
“吸氣。”
“呼氣。”
……
“對,就是這樣。”
她在他的節奏里慢慢找回自己呼吸的頻率,緊攥著他衣角的手也慢慢松開。
顧衍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經皺成一團的衣服,毫不在意地移開視線,又伸手碰了碰放在一邊的餛飩,確認還溫熱過后才拿起,用勺子舀了喂到她唇邊。
沈歲寧已經全然忘記自己片刻前的想法了,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顧衍喂過來的餛飩,到最后都感覺有些撐了。
顧衍將空碗放回桌上。
沖動過后突然的安靜有如凌遲,沈歲寧眼神無處安放,剛想說些什么緩解一下尷尬,唇上又印上了紙巾。
他似乎沒什么要說的了,端著碗便站起身。
沈歲寧拽住他的衣角,在他回眸時仰頭問道:“哥哥又要下去見她們嗎?”
她想說,我不喜歡你跟那個女生在一起,也不喜歡你去見老太太。
可是她不敢,他沒有在她剛剛說完那些話后斥責她說她胡來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她還不至于膽大到幻想他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回應自己的感情,說其實他喜歡的人是她。
那些勇氣來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她再尋不回剛才的膽量,掩耳盜鈴般地解釋:“我剛剛的意思是……”
是什么呢?
沈歲寧遲疑了會兒,重新開口:“哥哥要是談了戀愛的話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對我好了吧,我……”
光是設想,她便已經覺得難受得呼吸不上來,那句“我很害怕”努力了好幾次都沒法說出口。
顧衍看著她仍舊發紅的眼眶,伸手摸了下她的頭發,微微嘆氣:“不管我談不談戀愛,對你都不會變。”
沈歲寧搖頭:“就算你不變,你的女朋友也會介意我的。畢竟……我們不是親兄妹。”
她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定定地看著他,心里悲戚地想,為什么他們不是親兄妹呢?這樣無論如何,血緣紐帶也會將他們緊緊聯系在一起,永遠不可分割。
可下一秒又忽然慶幸,正因為不是親兄妹,她才可以喜歡他,只要他對她有所回應,那他們便可以在一起,無非就是流言四起,但總歸不會有悖倫理。
顧衍安靜地回視著她,理智告訴他,不能再留在這里了。沈歲寧的眼神仿佛能融化堅冰,長久的凝視讓他有種想要不顧一切的沖動。因為他昨夜的沖動,才會有今日發生的一切,已經發生過一次的事情,他決不允許歷史再次重演。
他最后揉了一把她的頭發,說:“你是你,永遠不會被任何人取代。”
說完,他不再停留,徑直走出房間。
房門剛帶上,一旁很突兀地響起一道女聲:“顧衍。”
這層一直都只有他和沈歲寧兩個人住,如此出現一道聲音,讓他有些詫異,扭頭看見葉檸的時候,很快便明白了大概又是老太太的安排。
他厭惡極了這樣的自作主張,但不會就此遷怒對方,葉檸沒錯,更何況,他還需要借她在老太太面前演一出戲。
葉檸看了眼他手上端著的空碗,微笑道:“你去給妹妹送吃的了嗎?”
“嗯。”他并不多言。
葉檸也并不打算探究,只是在兩人錯身而過后,視線敏銳地捕捉到顧衍衣服背后的大片濕痕。
后背?
濕痕?
那個地方,除了眼淚她再想不到別的可能了。
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緊閉著的房門,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一些東西。
第63章 迷亂
二月下旬, 沈歲寧返校。
這次回來,大家都震驚于她居然能說話了,圍著她看了又看, 難以置信地詢問到底是什么情況。
對此, 沈歲寧并未做過多的解釋,只說自己之前是因為有些心理障礙, 才一直沒開口,并不是真的不會說話。
涉及到她個人隱私, 同學也并未過多追問, 只說現在會說話了就行,甚至還有人打趣道:這下問她題目就更心安了, 之前總怕太麻煩她。
沈歲寧好脾氣地應好,說只要他們信得過她就行。
等人都散去, 她才有空將自己上課要用的東西拿出放好。
眼角余光里, 身旁的林桑一直撐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沈歲寧被她這副模樣弄得臉熱, 放好東西后扭頭問道:“桑桑,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林桑嘴角含笑:“在看我楚楚動人的同桌。”
沈歲寧垂下頭,小聲:“你這樣有些奇怪。”
林桑眨了下眼睛, 趴在她手臂邊近距離地觀察:“我說真的, 可能我們太久沒見了吧。”
“就半個多月而已, 沒有多久。” 沈歲寧提醒道。
林桑卻沒理會,盯著她又看了會兒, 才感慨似的說道:“其實, 我之前想過你要是會說話會是什么樣子的。現在看來, 和我想得分毫不差。”
沈歲寧好奇:“什么樣子?”
“就……軟軟糯糯的,聽得人心都要化了, 我要是男的一定對你沒抵抗力。”林桑說完,兀自嘿嘿笑了兩聲,繼而壓低自己的音量八卦兮兮地問,“你哥哥呢?他聽見你會說話了是什么反應啊?”
沈歲寧被問住了。
顧衍他……好像沒表現出多少詫異?
事情發生得太過于突然,誰都沒有預料到。在那之前,她私底下一直在練習如何發聲。這并不是一件易事,長時間未使用的聲帶已經有些退化,出口的聲音也總是嘶啞模糊的,難以讓人辨清,她只能對著視頻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明明是那樣努力練習過,無數次期待著顧衍知道她會說話后的反應,可如今想來,竟什么都沒看見。
又或許,他曾表現過驚訝,只是當時情況太混亂,自己并未留意。而那之后,他已經比她更快地接受了她重新開口的事實了。
沈歲寧后知后覺地開始難過,聲音也低下來:“沒什么反應。”
林桑訝異地“啊”了聲,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
課間的時候,兩人去公告欄看了下上學期的排名。
紅榜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往常一眼就能看見的名字,這次沈歲寧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夾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中間,位置不算起眼,倒是林桑的排名上升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顧衍來開家長會那次,自己同他一起站在紅榜前,在心里暗自發過誓,要一直待在第一名的位置。如今變成這樣,說不失落是假的。
林桑見她垂下眉眼,情緒不佳的模樣,只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轉移了話題,和她說起賀朝的事。
一段時間過去,賀朝這個名字已經變得有些許陌生了。可饒是如此,從林桑口中聽說賀朝這學期辦了退學準備出國的消息后,沈歲寧仍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等回到班上看見原本屬于他的座位已經被人補上,而他和方靖的桌子已經挪到了教室的最后面,上頭堆放著班上同學的習題冊,她的心頭對這件事終于有了實感。
居然就這么退學了么?都沒打聲招呼……
對于賀朝的感情,沈歲寧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
他是她在這個班上為數不多的關系比較好的朋友,在她剛來學校之初也幫助了她很多,甚至除了顧衍外,她接觸最多的異性就是他。
沈歲寧至今還記得,賀朝在發現她喜歡的人是顧衍時,還曾苦口婆心地勸告她不要陷在那樣的感情中,否則有朝一日,受傷的人只會是她。那時尚在氣頭上,她給他的答復也毫不客氣。事后再回想起來,他說的不無道理。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對她很好,即便她總在拒絕他。
沈歲寧思考了一天,最終還是在夜晚吃過晚飯后給賀朝發了條信息,很簡單的一句話:祝你學業有成,前程似錦。
而賀朝的回復更加簡單,只有五個字:謝謝,你也是。
她按滅屏幕,沒再做回復-
開學后沒幾天便是百日誓師大會,家長也被邀請一同參加,大禮堂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上頭學生代表和校領導一個接一個地發言,音響里傳出的慷慨激昂的語調和身旁同學、家長的竊竊私語交織著,高考的緊迫感在這一刻忽然就變得具像化了。
沈歲寧被這樣的氛圍帶動著,忽然生出許多感慨,難以相信高中生涯真的就這樣走到了最后一段。
高考結束后呢?結束后要做什么呢?
她有些迷茫。
這樣的神態落在徐月的眼里,讓她有些擔憂地握緊了沈歲寧的手,寬慰道:“我們按自己的節奏來,家教前幾天還和我說你現在挺穩的,不用給自己那么大的壓力。”
沈歲寧點頭,沖她擠出抹笑,又抬頭繼續去聽臺上的人發言。
她清楚自己現在是什么狀況,請假的那段時間落下太多了,想要徹底補上,要花費比以往更多的精力。
夜里睡覺前,她摸到放在枕邊的手機,鬼使神差地就給顧衍發了條信息:我們今天參加了百日誓師大會,校領導和高三的老師在臺上說了好多,班上的同學都好有緊迫感,我忽然也有點兒緊張。哥哥,要是我考不上A大怎么辦?
她到第二日才看見顧衍的回信:請的家教教得不好嗎?高考只是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段經歷,除了A大外,還有很多好的學校。不用這么緊張,盡力了就好,你一直都很棒。等考完帶你去放松一下,國內國外都行。
沈歲寧捧著手機看了好幾遍,覺得有些眼酸。
不一樣的,A大對她的意義不一樣。
但她沒告訴他,最后只是回了句:那一言為定。
退出的時候,她又看了眼他回自己的時間,凌晨三點半。
下樓的時候餐廳空蕩蕩的,他大概又是沒回來。
顧衍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很久了。過完年后,他似乎比之前還要忙,沈歲寧都記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沒在家里見到他了,倒是有好幾次碰上了他的助理,替他回來拿東西,拿完便又離開了。
她有些不安,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因為新年的事情故意躲著自己了。有次還特意攔下了他的助理,問他顧衍最近是不是很忙,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才安下心來。
不是躲著她就好-
這天夜里,沈歲寧剛睡下沒一會兒,便被噩夢驚醒。
樓下隱隱有說話聲傳來,她豎起耳朵,隱約捕捉到“醉了”“醒酒湯”這樣的字眼。
她沒多猶豫,掀開被子下了床,在樓梯口果不其然看見了顧衍。司機和助理正架著他的胳膊往電梯走,沈歲寧又立馬奔到電梯口。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司機和助理看見她都有些驚訝,她顧不上這些,跟著他們一同將顧衍送進房間。
將人安頓好后,司機便離開了。顧衍的助理林勛留了會兒,見沈歲寧憂心忡忡的,解釋道:“今晚有個應酬推不掉,那些合作一個勁兒的灌酒,小顧總這才喝成這樣的。”
沈歲寧聞言點了點頭,又追問了句:“他經常這樣嗎?”
“最近比較常這樣,談生意喝酒有時候是難免的,不過小顧總一般都比較克制,不多喝。”助理猶豫了會兒,才又說道,“可能也跟小顧總最近的心情有關。”
沈歲寧有些訝異:“他最近心情不好嗎?”
林勛話剛出口便發現自己多嘴了,眼下只支支吾吾地回了句:“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感覺……”
說完,人立馬接了句:“時候不早了,沈小姐我先回去了。”
等他一走,諾大的臥室便只剩下她和顧衍兩個人。床上的人面色有些泛紅,眉頭緊擰著,極不舒服的樣子。
沈歲寧只看了眼,起身到浴室拿了條熱毛巾出來。剛碰上他的臉,床上的人“唔”了聲,緊跟著將臉別到了另一邊。
無法,她只能探過身子去,邊用空著的那只手定住他,邊低聲說:“哥哥,你喝醉了,我幫你把臉擦一下。”
醉酒的人模模糊糊應了聲,果然不再動了。
沈歲寧給他擦完臉,又順帶著將手也擦了擦,這才將毛巾又放回了浴室。
這么晚了,不應該一直在他房里待著的,可從浴室出來后,腳步又不聽使喚地走到了床前。沈歲寧重新在床邊坐下。
她很少有這樣可以光明正大打量他的機會,眼下在這個無人打擾的深夜,視線忍不住從他臉上寸寸掠過,經過那緊抿著的唇時,思緒不受控制地就飄遠了:看著這么薄的唇,親起來會是什么感覺?
她被這個大膽的念頭嚇到,立馬心虛地將視線從他唇上移開。
慌亂間,視線落在了顧衍的脖頸。
他大概是真的醉得太厲害了,襯衫扣子都沒解開,只將領帶扯松了些,此刻就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
這樣睡覺,會不舒服的吧?
沈歲寧只猶豫了會兒,很快便起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他的扣子,指尖剛動,便被人扯住雙手緊扣在了身前。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沈歲寧只覺大腦頓時空白一片。耳邊是顧衍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混著他身上的紅酒氣息,讓她恍惚間像是一腳踏進了幻夢之中。
同樣墜入幻夢的還有顧衍。
大腦被酒精侵蝕,過往那些惡心的記憶在此刻又開始冒頭,擾得他頭痛欲裂,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處,是清醒著,還是在夢里。
眼前是紛亂的光景,身前好像不停有人湊近,在用什么擦著他的臉頰,還和他說話,聲音輕得像是羽毛一樣,不停地撓著他的心臟。
他仔細辨認了好久,也還是難以分清到底是誰。
直到鼻端涌入淺淺淡淡的玉蘭香,他才終于確認,是沈歲寧。
除了她,沒人身上有這種令人心安的味道。
“寧寧……”他忍不住低喃出聲。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沈歲寧終于從他身前抬起頭來。眼前是顧衍近在咫尺的眉眼,過近的距離,讓她一動也不敢動,渾身僵硬著。
就在她糾結著要不要出聲叫他的時候,顧衍忽然抬手扣住了她后脖頸,隨即一壓,她重重壓向片刻前肖想過的唇。
轟的一聲,心底某個角落驟然坍塌,沈歲寧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可眼前除了顧衍放大的、緊閉著的雙眼,別無其他。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像根木頭樁子一樣趴在他身前。
直到顧衍忽然動了動,將兩人的鼻尖交錯開來,微微張唇。
溫熱的,潮濕的,綿軟的。
尾椎骨像是猝然過了道電,讓她整個人癱軟般,徹底壓在他的身上。
是夢嗎?還是她也醉了?沈歲寧再無法分清。
整個身體,靈魂,好像都被他的手禁錮住了,讓她做不出任何的反抗,只是閉著眼睛,學著他的樣子,微微張開自己的唇瓣,換來對方變本加厲的吮吻。
身下的人和她一樣,徹底陷入迷亂,低聲呢喃:“寧寧……寧寧……”
“嗯……”
兩人意亂/情/迷,誰都沒發覺房門被人推了開來,直到一道冷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們在干什么?”
第64章 審判
并不算高的音量, 卻讓處在失神狀態中的沈歲寧驟然驚醒,猛地將緊攬著自己的顧衍推開,從床上坐了起來。
慌亂中用的力道很大, 顧衍被她這么一推, 也終于從那朦朦朧朧似真似假的夢境中掙扎出來。
入眼是沈歲寧明顯驚慌失措的一張臉,唇瓣嫣紅, 還泛著水潤的光澤。他扶著額頭從床上坐起身,剛想開口解釋些什么, 下一秒視線卻觸及到門邊站著的顧恒遠。
顧衍心下一沉, 飛快從床上下來,隨即便下意識地將沈歲寧往自己身后一拉, 牢牢將人遮住。
不遠處,顧恒遠臉色沉沉, 一雙眼睛緊鎖著他們。
顧恒遠對顧衍在公司的動向很清楚, 顧衍平日里做了什么,助理都會向他匯報。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來顧衍的房間, 是知道他今晚有很重要的應酬,而他素來不喜喝酒也不勝酒力,助理早在宴會上就已經和他匯報顧衍今晚被人灌了很多酒, 他便想著來看看。
門敲了好幾聲, 里頭卻任何反應都沒, 他這才自作主張推門進來,而里頭的發生的一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顧恒遠不是不知道顧衍和沈歲寧走得近, 做哥哥的寵著小妹妹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更何況沈歲寧確實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
直到新年時, 老太太特意提醒,甚至帶著人到家里來敲打, 他看著當時明顯神色不對的沈歲寧,才終于起了點疑心。
只是,也僅限于起了點兒疑心,從未真正往另一方面想。
然而此刻,顧恒遠看著床邊衣衫不整的顧衍,以及被他牢牢遮住身子,只露出一只手臂的沈歲寧,只覺額角在狠狠跳動,原本就陰沉的臉色更是又黑沉了幾分,連聲音都染上了從未有過的肅殺:
“簡直是胡來!”
沈歲寧被顧衍擋在身后,連他的臉都沒看到,光是聽著這聲音便狠狠打了個冷顫,心在瞬間墜入谷底,死死用指甲摳著自己的手心,囁嚅道:“顧叔叔,我……”
話未說完,便被顧衍牢牢按住胳膊制止住:“你先回房去。”
沈歲寧心亂如麻,卻知這是兩個人的事,不能獨留下他一人面對,下意識地便拒絕:“我不……”
按著她胳膊的手又用力了幾分,顧衍難得對她強勢:“我讓你回去。”
她整個大腦都是空白的,被他這么一說,眼淚不受控地就掉了下來,又狠狠吸了下鼻子,強行憋了回去,身子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樣,仍舊一動不動。
顧衍覺得自己的狀態糟糕透了,他從未想過要對沈歲寧做什么,別說她現在的身份根本不合適,就算是她畢業了,他也沒想過要那么快轉變兩人之間的關系。
可今晚,一切都變了。
他在這一刻深刻體會到了酒精是多么誤人的東西,他在酒精的驅使下做了如此不合時宜又荒唐的事,此刻大腦的運轉也因為酒精變得極其困難。思維像是凝固了一般,根本轉不過來。唯一知道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沈歲寧繼續待在這里了,她根本沒辦法面對這些。
更何況,做錯事的人是自己不是嗎?
顧衍嘆了口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轉過身去,按住沈歲寧的肩膀:“聽話,讓我來解決。”
隔著一層水光的視線里,顧衍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和不容抗拒。沈歲寧紅著眼眶,在他的壓迫下艱難地點了點頭。
走到顧恒遠身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對方面色冷峻地看了她一眼,卻什么都沒說,任她走了。
沈歲寧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間的,明明那樣短的距離,她到時卻覺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凈了一般。
將門關上后,沈歲寧背抵著門板,就如此順著滑坐在了地上,那些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也在同一時刻從眼眶洶涌而出。
思緒極其混亂,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電影播放一般,一幀一幀從腦海里略過。
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外,她從未想過醉酒后的顧衍竟然會親自己,這個舉動太過大膽,太過親密。
她在今日之前,在夜深人靜之時,所能做的最大膽的想象也不過是有天自己向他表白,而他欣然接受。即便今晚看著他時起了旖念,卻也根本不敢付諸行動。
可這些就是如此突然地發生了。
沈歲寧無法將這一切歸結在顧衍的身上,他喝醉了無意識,那清醒著的自己呢?難道她沒有辦法推開他嗎?
可以的。
她清楚地知道答案。
她可以推開,可以拒絕的,可她不想。
那是她喜歡了這么久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想要親近他,所以在他迎上來的時候,她選擇了沉淪,放任自己淪陷在他無意識的溫柔里。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親吻,明明應該要刻在心底,日后在夜深人靜時翻出來無限回味的。可現如今,沈歲寧開始不敢回想。
她不敢回想起片刻前那些出格的親近,不敢回想顧恒遠看見自己和顧衍糾纏在一起時的眼神。
那眼神是什么意味呢?
失望?憤怒?厭惡?
她分不清,只知道總歸不會是贊同。
他們現在在干什么呢?會起爭執嗎?顧叔叔會說什么?顧衍……又會說什么呢?
這些想法雜亂無章地在腦海里糾纏著,甚至讓她開始畏懼明天的到來,開始畏懼面對那些反對的聲音。
她就這么流著淚,蜷縮著身子,靠在門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打碎了又重組一樣,沈歲寧用手撐著門板,艱難地起身,進浴室刷牙洗漱。
鏡子里的人瞧著異常憔悴,眼睛里布滿紅血絲,一看就是整夜未睡好的模樣。
沈歲寧對著鏡子,狠狠往臉上潑了潑冷水,讓自己強打起精神來。
很意外的,下樓時餐廳仍舊空無一人,她一個人坐著,安靜地將早餐吃完后便去了學校。
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林桑好幾次叫她她都沒反應,最終惹得人家憂心忡忡地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歲寧搪塞了過去,說自己昨晚沒睡好。等回答完,目光又落在了放在桌底下的手機。
直到放學,手機依舊毫無動靜,顧衍什么都沒說。預想中的,會來自江愉的質問也沒有。
等回到顧家時,沈歲寧站在大門外,深呼吸了好幾下,才讓自己有勇氣踏入那扇門。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徐月在客廳,看見她回來也只是像往常一樣,笑著和她說,回來了啊,餓不餓?準備開飯了。
晚餐只有她和徐月兩個人,顧衍和顧叔叔都沒有回來,那些料想中的責罵、為難、反對……統統都沒有發生。
徐月仍同往常一樣,關切地問她今天的飯菜合不合口,學習太辛苦了,要多吃點。
喉間始終有那種哽咽感,沈歲寧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主動問她:阿姨,你為什么不責罵我?為什么不問我昨晚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一秒又在心底猜測,難道顧叔叔沒有將昨晚的事告訴她嗎?
這個問題在夜晚很快有了答案。
沈歲寧在房間做作業時,徐月敲門走了進來。她并未一進來就說些什么,而是安靜地坐在小沙發上看著她。
直到沈歲寧再也忍不住,將筆放下,轉身和她對視。
“阿姨……”話剛出口,她便紅了眼眶。
在事情發生后,她最難面對的人不是顧衍,不是顧叔叔,不是江愉,而是徐月。
這個她長這么大,對她最好的人。
她從一開始就很包容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比江愉更像她的母親。
沈歲寧根本不敢想象,徐月在知道自己和顧衍的事情后會如何看待自己,她無微不至照顧著的人,和自己的兒子發生了不該有的行為,她會作何感想?
徐月在沙發那邊沖她招了招手:“寧寧,來,到阿姨這兒來,我們聊聊天。”
她順從地起身,到徐月身旁坐下。
徐月抬起一只手,溫柔地撫上她的側臉,有些感慨地說:“阿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躺在嬰兒床上,小小的,長得跟洋娃娃一樣漂亮。那時,你還不會說話,拉著我的手就咯咯笑,咿咿呀呀地叫。阿姨那時候就特別喜歡你。”
她就像往日和她閑話家常一樣,沈歲寧的眼眶止不住發燙,挨著她的掌心點了點頭。
“轉眼間,你都長這么大了,還在我身邊待了這么長一段時間。”徐月笑了笑,有些感慨,“你媽媽是我關系最要好的朋友,曾經幫了我很多,阿姨也喜歡你,所以她拜托我照顧你一陣時間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你在顧家這段時間,阿姨是真心將你當成自己的女兒來看待的。你和阿衍一樣,都是我的孩子。”
“嗯……我知道的。阿姨您和顧叔叔都對我很好。”沈歲寧哽咽道,淚水從眼眶中溢出。
徐月輕輕將她流出的眼淚拭去,繼續說道:“昨晚你顧叔叔和我說的時候,阿姨有些不敢相信。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有分寸的乖孩子,不會主動做那樣的事的,一定是阿衍他喝醉了酒胡來。”
沈歲寧垂下頭,欲言又止:“阿姨,哥哥他……我……”
徐月在這時微嘆了口氣:“看來我猜得沒錯,你喜歡阿衍,對嗎?”
“是……”這是她第一次在長輩面前承認自己對顧衍的感情,沒有那種秘密傾吐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覺得心上壓上了塊巨石。
徐月閉了閉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緒,“那阿衍知道嗎?他呢?他對你是什么感情?”
“我沒有告訴哥哥。”沈歲寧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
徐月沉默了會兒,看著沈歲寧止不住往下淌的淚水,沒有告訴她,顧衍昨晚已經在他爸面前親口承認了對她的感情。可她的年紀還太小,有些感情并不是時候,更何況……
“寧寧,阿姨很高興你能和我說實話。但是,也請你給點時間,讓我好慢慢接受,好嗎?。”她摸了摸沈歲寧的頭發,“不論如何,這件事終歸是阿衍的錯。他比你年長,理應要更有分寸才對,阿姨已經教訓過他了。現在,阿姨想替他和你說聲對不起。”
“你現在年紀還太小,還不是考慮感情這種事的時候,應該將心思都放在學習上。等你走出高中的校園,你會發現你的人生有很多種可能,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也有很多,阿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沈歲寧流著淚搖頭,心說,不一樣的,任何人都無法替代顧衍在她心中的存在,就算別人再好,再有趣,也與她無關。
徐月愛憐地將她臉上的淚水擦去,苦笑道:“傻孩子,哭什么?阿姨不是要反對你們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慎重考慮。等你長大,見識過了更多的人,發現自己還是喜歡阿衍,阿衍也剛好喜歡你,我們再來考慮這件事,好嗎?”
徐月的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沈歲寧不知道自己除了點頭答應還能作何選擇。
她在朦朧的視線中,看著面前始終微笑著的人,咽下自己所有想說的話,點了點頭。
“乖孩子,那眼下,我們先將面前這一關過去。”徐月說,“今天,我已經和你媽媽說了你和阿衍的事。”
驟然聽見有關江愉的情況,沈歲寧心里一咯噔,感覺即將迎來屬于自己的審判。
果不其然,徐月的下一句話印證了她的猜測:“你媽媽和我是一樣的想法,你現在還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她和我說,她過段時間就回來,陪你參加高考。”
她下意識掐緊自己的手心。
重錘落下——
“最遲十天,下個月初她便會回來。”
第65章 離開
耳邊“嗡”的一聲, 一切聲音好像都在瞬間消失了,只能看見面前的人唇瓣張合的動作,耳邊卻什么都聽不見。
直至徐月起身從房間離開, 沈歲寧仍舊沒回過神來。腦中恍恍惚惚的, 只剩下那句“最遲十天”。
只剩下十天了嗎?
剛來時,她日日夜夜都想著江愉能夠早日回來接自己離開。可那些渴望, 早就在日夜的相處中化為了虛無,甚至被不舍所取代。到今時今日, 甚至化成了濃烈的恐懼, 讓她開始抗拒那一天的到來。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畏懼時間的流逝。
沈歲寧幾步走到床邊,抓起自己的手機。聊天列表里, 顧衍那一欄仍舊什么消息都沒有。心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包裹著,讓她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
顧衍……哥哥……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 行動已經先大腦一步, 干脆利落地撥了顧衍的電話。
漫長的一陣忙音,電話始終沒人接通。
眼前大霧四起, 直到通話因為久無人接而自動掛斷,沈歲寧對著空空蕩蕩只剩下自己的臥室,終于不堪重負般垂頭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不多時, 安靜的室內低泣聲響起-
江愉回國的那日恰好是周六。
沈歲寧自早上起床心就沒定過, 在客廳坐著時視線也時不時看向門外。如此寬大的一扇門, 有人來來回回地進出,卻始終不是她想見到的人。
她沉默地垂下眼簾, 在午飯過后回了房間。
行李早就在前幾日便已收拾妥當, 此刻就擺在衣帽間里, 滿滿當當的四個大箱子。她來時,不過就兩個箱子。沒成想短短一年多的時間, 竟多了這么多新的東西。
前幾日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心里是麻木的,只是機械地將東西都收進箱子里。可此刻,沈歲寧看著面前空空蕩蕩的房間,忽然就覺得心頭好似也被抽空了一般,石子丟進去,能聽見回聲。
她拉開凳子,在桌前坐下,用指腹摩挲著上頭淺淺的紋路,眼前忽然就出現了很多畫面——
顧衍俯身站在她的椅邊,垂頭給她講題的;他倚靠著桌沿,修長的指尖翻閱著她的書本的……他認真的時候,會顯得有些嚴肅,喜歡抿著唇,眉頭也會微微皺起,低垂的眼簾分不清情緒,講話的聲音冷冷清清的……
有關于他的一切,她都記得很清楚。
可是……
沈歲寧覺得自己的眼眶又開始發燙了。
她沒有午睡,只是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緩慢將屋子里的東西反反復復地看了好幾遍,腦中關于在顧家的記憶如走馬燈一樣,循環往復地在重復播放著。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才起身,將行李箱推出去。
顧衍便是在這時候回來的。
風塵仆仆的,充滿倦意的一張臉,撞上她推著箱子出來還愣了下,隨即神色一冷,問她:“推著行李箱準備去哪里?”
沈歲寧的詫異不比他的少。
面前站著的,仍舊是那個熟悉的人。就在今天,她還曾無數次翹首以盼,希冀著能夠再見他一面,哪怕什么都不說都好,起碼……再見一面。
可是現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對自己要離開的事表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樣。她以為,他是不想再管自己了,所以這么些時日來,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甚至連她要離開了,都不回來送自己一程……
可原來,他竟毫不知情。
沈歲寧的心頭倏然松了口氣,隨即又被更深的無力壓倒。
就算他回來了,她也還是要離開的。
她仰著頭看他,嘴唇艱難地張合了好幾次,卻什么都沒說出。
顧衍越過她,徑直推門走進她的房間。看見里頭空蕩蕩的景象時,轉過身,幾個大步走到她面前,按住她握著拉桿的手:“說話,沈歲寧。你要去哪兒?”
沈歲寧垂下頭,低聲:“我媽媽回來了,要接我回去。”
顧衍深吸了口氣,卻還是難以克制住自己的脾氣,開口時的聲音都帶著冷:“要離開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如果我今天不回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我沒有……”她辯駁著,極力壓抑著自己想要哭泣的欲望,話語聲變得很慢,“我給哥哥打過電話,哥哥沒接……”
他沒接,也沒聯絡過她。所以,她再沒有勇氣找他。
顧衍聞言,從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機,果真在通話記錄里看到一通沈歲寧的未接電話,時間在十天前。
他開始回憶那個時間自己在做什么……
那晚她離開后,顧恒遠在房里冷冷地看著他,質問他到底是什么情況,怎么能和自己的妹妹做出這樣的事來。是他主動的,還是沈歲寧主動的,還是他們早就茍且在了一起。
已經被親眼看見,顧衍也不想再隱瞞,坦言是自己對沈歲寧蓄謀已久,是他酒后失格,強迫妹妹。
顧恒遠被他的說辭氣得眼睛發紅,痛心疾首地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任由顧恒遠指責著自己,一句未辯駁,甚至希望顧恒遠最好將一切的錯誤全部歸咎在他的身上,覺得他是個對自己妹妹下手的禽獸,這樣沈歲寧就不會受到任何責難了。
更何況,錯本就在他。
這段談話并不算久,兩人都不是多擅長溝通的人,最終顧恒遠冷聲吩咐:“這段時間你先不要回家,也不許再和她見面,好好給我冷靜冷靜,想清楚。至于寧寧那邊,我會讓你媽去和她溝通。”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日他剛到公司,助理便過來說國外臨時有樁談判,需要他去一下。他知道這是顧恒遠的安排,沒多異議,當日便動身離開。
她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在飛機上,下了飛機才發現。
當時是想著晚點回去再回給她的,只是諸多事務耽擱,他幾乎分身乏術。沒成想,最后居然忘記了這回事。
他為自己的疏忽懊惱,深深嘆了口氣,和她解釋:“我這段時間太忙了。”
沈歲寧努力裝作懂事的樣子:“我知道,哥哥這段時間都很忙,沒關系的。”
她沒有告訴他,其實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很害怕。
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連一句話都沒留下。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只能選擇拼命學習、做題,一刻都不敢讓自己停下來。
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很多念頭仍舊不可自控地冒出來。那晚他到底為什么會忽然親自己?他對自己……是不是也有一點點的男女之情?顧叔叔和他到底說了什么?會不會因為那些話,他決定要放棄她?
太多太多的猜測,沒有一個能夠得到答案。每次想到最后,都會想到自己即將要離開。
同一屋檐下,即便他不喜歡自己,起碼她還能夠經常見到他。可若不在一個屋檐下,他的身邊有那樣多的人,自己會排到何處去?褪去兄妹這層關系,他們會不會就此成為陌路人……
這些想法,夜夜充斥在她的腦海,攪得她無法安眠。
沈歲寧痛恨自己的無能,亦痛恨自己的軟弱。明明有那樣多的想法和問題,隔著距離時都不敢問。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更加沒有勇氣,當著他的面刨根問底地索要一個答案。
直到顧衍松開按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沈歲寧心頭一沉,立馬聯想到那晚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她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害怕他用一句對不起,來告訴自己,那只是酒后荒唐,無關于任何感情。
從小到大,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自我欺騙。只要不聽不問,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就可以繼續自欺欺人。
攥著拉桿的手猛地收緊,她抬起頭,問道:“哥哥為什么忽然和我說對不起?”
他看著她好像又尖了不少的下巴,啞聲:“那晚的事……以及這段時間沒聯絡你的事。”
“咚——”
她的心在瞬間沉底。
沈歲寧搖著頭往后退了一步,“不需要,哥哥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
“我……”她有些哽咽,心痛到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可大腦卻在飛速轉動著,試圖尋求一個可以繼續維系兩人關系的理由,甚至很善解人意地為他開脫,“哥哥當時不是喝醉了嗎?不過是……”
她無法輕飄飄地說出親吻這個詞,索性略過:“沒關系的,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你不用為此覺得愧疚,或者覺得要對此負責。不需要的……”
她想要的是他也喜歡自己,不是他的愧疚,更不是他出于愧疚的負責。
說完后,她根本沒辦法讓自己和他繼續處在同一個空間里,丟下一句“我先將行李箱搬下去”,便逃也般地轉身離開了。
因為太過急切,行李箱碾過厚重的地毯,竟還被弄出了很大的動靜。沈歲寧卻根本顧不上,只是匆匆拉著行李箱進了電梯。
她離開得太快,以至于他還有很多安慰的話都還未說出口。
他忽然想到很多:老太太、顧恒遠、徐月、她的母親、暴露的感情、不合時宜的年紀、即將到來的考試……
眼下,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橫亙在他們之間。
顧衍看著她消失在電梯口的身影,突然就覺得,讓她離開這里,或許不是一件壞事。
沒關系的,他可以等。
第66章 高考
五月的北城, 氣溫漸升,白天時已經有了些微的燥熱感。
沈歲寧吃完午飯后睡了個午覺。
睜開眼睛時,屋子里漆黑一片, 臥室的窗簾關得嚴嚴實實。她伸手在床頭摸到遙控器, 將窗簾打開了個縫隙,這才發現外頭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 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從床上坐起身,對著窗外仍舊有些陌生的景致發了呆。
剛睡醒的大腦也和這雨水一樣, 迷迷蒙蒙的。
眼前仍舊殘存著夢中的身影, 那人背對著她,隔著層層的濃霧, 寬闊的背影看起來疏離無比。不算遠的距離,她張著唇, 叫了那人好幾聲, 卻總不見回應。
直到再也耐不住只能這樣等待他回頭,她小跑過去, 伸手想觸碰,卻什么都沒抓住,手心空蕩, 那人化作一團霧氣, 就這么消失在了眼前。
沈歲寧記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幾次夢見這樣的場景了, 自從從顧家離開后,她就總做這樣的夢。
十次里, 有九次都見不到他的臉, 少數的能見到的時候, 他也總是一言不發垂著眼簾,冷冷地看著她, 眼神和過往她見過的都不同。
夢中那種追逐和抓不住的感覺太過真實,以至于她每次在清醒后仍覺心頭在一抽一抽地疼痛著。
每當那時,就特別想聯絡他,哪怕什么都不說,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在電話那頭的呼吸聲都好,可等那陣疼痛過去后,那些念頭又會被迅速按捺回去,只等下次再次重燃。
如此循環往復著,折磨了她將近一個月。
或許是人在下雨天時總難免感傷,又或許心頭的想念已經堆積到了快要傾塌的程度。她抓起自己放在床邊的手機,點進和顧衍的聊天框,主動編輯了一條消息:
哥哥,我今天夢見你了。夢里叫了你好幾聲,你一直沒理我,到最后一眨眼消失不見了。
即將發送前,她的視線停頓了會兒,掃到了兩人前一條的聊天記錄。
是在半個多月前,她從顧家離開后的好幾天,他問了句“最近還習慣嗎”,而她的回答是“挺好的”。
對話就此結束,再無下文。
而在那之后,顧衍再未聯系過她,好像轉瞬間,他便從那個處處關心她的溫和兄長變成了和路人無差的陌生人。可明明當初她離開顧家前,他還特意將她拉到一旁,叮囑道:
“回到你媽媽身邊也要照顧好自己,學習的事不能落下,有什么事情隨時聯系我,就算搬出去了,我們也永遠是一家人。”
那時的她只覺得慶幸,他還將自己當成家人。
可如今,她對著那樣久遠的兩句對話,又慢慢將后面那句話刪了,只留了那句:哥哥,我今天夢見你了。
消息發出去后,她的心跳猛地加速。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格外漫長,顧衍的消息遲遲未至。
沈歲寧從床上坐起,打開臥室的燈,從書架上抽出試卷,開始做題。怕錯過他的回信,她甚至特意將消息提示音打了開來。手機斷斷續續地響了好幾次,可每次拿起,都不是他的。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滅。
直到一張真題做完,沈歲寧再次拿起手機,聊天框仍舊沒有任何回信。她看著自己發出去的那條信息,忽然就覺得,現實的顧衍好像也和夢里的他一樣,成了一團她怎么努力也抓不住的霧氣。
她匆匆從兩人的聊天框退出,將手機倒扣在桌面上,不敢再看一眼。
晚上她吃完飯后,江愉才回來。敲了兩下她的房門后,便推門走了進來,湊到她桌前問:“吃過了嗎?”
沈歲寧合上課本:“吃過了。”
江愉微笑著問:“味道怎么樣?我今天訂餐的時候問那邊的人,他們特意推薦的,說是新出的菜品。”
“挺好吃的。”她的反應不大。
酒店做的東西,都大差不差。
江愉似乎也習慣了她這樣不冷不淡的平靜態度,又看了眼她擺在桌上的課本,摸了把她的腦袋:“那你繼續復習,媽媽先不打擾你了。家教說她明天會早一點來,媽媽那個點可能不在,你記得去給她開門。”
她應下:“好,我知道了。”
第二日,沈歲寧背著書包走出酒店,司機早已等在了外面,見她出來立馬下車將后車門打開。
從顧家離開后,江愉就帶著她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包了套房,還專門請了司機接送她上下學。她問過一次,為什么不回家里住,江愉對此的回答是家里離她學校太遠了,不太方便。
于是她便沒再問,順從地接受了這一安排-
進入五月后,沈歲寧越發不敢松懈,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沖刺上,每天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根本分不出心思來想其他的事情。
她在酒店的房里放了個筆筒,專門用來裝自己用掉的筆芯,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筆筒便插了滿滿一把。
日子就如此在無盡的學習中重復著。
江愉這次回來后,對她比先前上心了不少,每晚從外面回來甚至會在她房里坐上一會兒,安靜看她上課或是復習。
母女倆偶爾也會聊聊天,大多都是瑣碎的事,江愉偶爾會問起她在學校里的事,只是沈歲寧的回答總也差不多——沒什么很特別的事。
而關于顧家的一切,兩人卻都默契地沒有提過。只是性質不大一樣,沈歲寧是忍著不去回憶,江愉是有意不在她面前提。
大概是怕給她壓力,江愉從未在她面前提過高考志愿的事,像是隨她考哪里都行,沈歲寧也從未主動和她提過。
她一直以為江愉對她的志愿沒有任何想法。
直到五月中旬,兩人一同吃晚餐的時候,江愉忽然就說了句:“寧寧,你有沒有想過出國留學?”
沈歲寧愣了一瞬,隨即將筷子放下,搖了搖頭,很認真地說:“沒想過,我想留在國內上學。”怕江愉還會有這樣的念頭,她又補了句:“國內的教育也很好,我喜歡這里,不想出國。”
江愉點了點頭,很快便笑道:“沒什么,媽媽只是隨口一提,到時再看,先吃飯。”
沈歲寧狐疑地又多看了她兩眼,見她真的像是隨口一提的樣子,才稍稍放下心來,只是飯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胃口全無。
顧衍在這段時間仍舊沒有聯系她,如同徹底消失在了她生活里一樣,好在她也沒心思去想這些。
如此到了六月,學校在考前讓學生將所有的東西帶回家,將教室騰出做考場。沈歲寧抱著半箱子的書走出教室,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平日里堆滿課本習題冊的課桌變得干凈又空蕩,她忽然就有了自己真的要畢業了的實感。
手機就是這時候響起的。
她將箱子放在地上,而后從兜里掏出手機,看見聯系人的那刻手忽然就頓住了。
一個多月未曾有過聯系的人,此刻卻忽然打來電話,她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林桑見她一直沒接電話,疑惑地問了句騷擾電話嗎,等湊近一看才發現備注是哥哥,又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嘿!回神啦!你哥給你打電話了!”
沈歲寧這才匆匆將電話接起,握著手機的手都是抖的。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陌生的,顧衍叫了聲:“寧寧?”
她很久都沒應聲,只是聽見他的聲音便有些想哭。直到電話那頭的人又疑惑著說了聲:“寧寧?信號不好嗎?”
沈歲寧深呼吸了口氣,這才從喉嚨里擠出了句:“我聽得見……”
只是不敢相信。
他像往常一樣,問她:“現在在干什么?學校放學了吧,今天要清考場了。”
她低低應了聲:“嗯,放學了。”
“回去了嗎?”
“準備了。”
顧衍沒接話,而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感覺多說一句,自己就要哭出來,對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直到他忽然笑著問了句:“緊張嗎?就要考試了。”
“還好。”
“那就好,放平心態就好,你一直都很棒。”
沈歲寧徹底說不出話來了,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控制著情緒,而顧衍那邊忽然有了別人說話的聲響,還是英語。
她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覺得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在聽了幾句他和別人的交談后,非常善解人意地開口:“我知道了,哥哥有事便去忙吧,我也準備回去了。”
顧衍應:“好,回去注意安全,考試加油。”
“好,再見。”
“再見。”
等掛了電話,她仍舊維持著握著手機貼在耳邊的姿勢,臉頰忽然被紙巾摩擦了下,沈歲寧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
林桑看著她,碰了碰她的手:“說什么了啊,怎么突然就哭了。”
她將手機收進袋中,笑著搖了搖頭:“沒什么,他祝我高考加油。”
林桑不解:“那不是應該高興嗎,怎么還哭了呢?”
沈歲寧沒解釋,彎腰重新抱起箱子,感覺心里空了很久的那一塊好像忽然就被重新填滿了-
高考的那幾天下了雨,考完最后一科,她從考場出來。
周圍已經有了很多出來的考生,大家的臉上都有種那種松了一口氣的釋然,安靜著從考場離開,走到室外才終于開始低聲說話。
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句——
“總算考完了,天啊!我自由啦!”
“我都已經想好考完去哪里玩了,這下總算沒人能說我了!”
……
沈歲寧忍不住低頭笑,在花壇邊站了會兒,等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大家都出來后,背著書包去了大禮堂。
還有最后一場散學禮。
結束后,她被人群裹挾著,肩膀被碰撞著,耳邊全是嘈雜的交談聲,林桑在費力地問她:“歲寧,你這之后什么打算啊?”
“我?”她愣了愣,“還沒想好呢。”
在今天之前,她想的全是怎么全力以赴,等終于結束,一下也有些迷茫了。
高三后遺癥有些可怕,盡管高考已經結束,沈歲寧在那之后的好幾天仍舊每天被先前的生物鐘鬧醒,身體已經習慣了早起了,想多睡會兒都有些難。
每天醒來后也沒什么事情干,在起初的那一兩天,她走到桌邊時甚至無意識地就打開習題冊想著做題,等筆帽揭開后才忽然想起高考已經考完了。
那時候,才真的有了一切都結束了的實感。
她花了五天的時間,終于將自己的心態從一個高考生轉變為了自由人。
班群里有很多人在談論著去哪里旅游,有沒有人要一起。她窺著屏,沒發言,等看了一會兒后開始蠢蠢欲動,沉寂已久的心思慢慢被這樣的討論勾起,而后便一發不可收拾,仿若先前的那些沉寂都是為了更猛烈的爆發。
沈歲寧切出群聊,點進許久未曾點開的聊天框,飛快打下一串——
哥哥先前說的,等我高考完后可以帶我出去放松的話還算數嗎?
同學們都在說旅游的事,我也想出去玩了。
你忙完我們就去好不好?
或者哥哥最近有空嗎,我們好久沒見了,我去找你可以嗎?
仿佛是已經在腦海里演練過了無數次,她打出這些話的時候甚至都未曾思考過一秒,連發送都沒猶豫。
發出去后,她開始靜靜地等待著,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回信。
已經高考完了,她不想再像之前那樣坐以待斃,決定再給他一點點時間,如果晚上之前他還是不回,她就要給他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他。
江愉今天很早便回來了,見她在房里抱著手機,坐到她身旁的沙發上問:“怎么沒和朋友約著出去玩嗎,一個人窩在這里。”
沈歲寧本想說自己不是特別喜歡出門,話到嘴邊,又頓住,變成了:“可能過一陣子會出去。”
“挺好的,多和朋友出去玩,放松一下。”話落,江愉的臉色微妙地變了變,重新提起,“寧寧,上次媽媽和你提的出國留學的事,你有沒有再考慮考慮。”
江愉很少會再三提起自己計劃以外的事,沈歲寧眉心一跳,握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謹慎地問:“媽媽,為什么總問我這件事?”
母親看著她,似乎是在斟酌著,過了會兒,話峰一轉:“寧寧,你現在也高考完了,有些事情,也是時候告訴你了。”
她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江愉說:“我這次回來,不僅僅是為了陪你高考,同時是想處理完國內的事,我和你爸爸已經簽署了離婚協議。”
她的大腦有一瞬的空白,懵懵的,還在努力消化著這句話,誰知江愉的下一句話卻直接將她砸得頭腦發昏——
“媽媽的工作重心已經轉移到了國外,以后也不會繼續在國內發展。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和媽媽一起。以后,我們母女倆,還有外公外婆,我們一家四口一起生活。”
第67章 找尋
行動比大腦更快一步, 沈歲寧忽地從沙發上起身,后退兩步,擺手道:“媽媽, 我……我不想出國, 我想留在國內……”
江愉有些意外她如此堅定的拒絕,繼續說服著:“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和媽媽一起生活的嗎?你和媽媽一起走, 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是,我之前是很想和媽媽在一起沒錯……”沈歲寧點了點頭, 在江愉面上一喜的時候又飛快搖頭, 哀傷地看著她,“可那是以前。”
有些東西, 在最想要的時候沒有得到,過后再得到便失去原有的意味了。
江愉愣住:“寧寧,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母親的反問一下便讓她慌了, 沈歲寧試圖繞過這個話題:“媽媽,我的意思是……我在國內上大學也可以團聚的。我……我可以一放假立馬飛過去, 平時放長假也可以,我們可以經常見面。”
江愉卻并不接受她這個說法:“媽媽都已經不在這里了,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呢?”
“我……”沈歲寧難以將實情告知對方。
江愉卻已經從她這猶豫中知道了答案, 心痛道:“為了他嗎?因為他, 你要拋棄自己的媽媽嗎?”
這個他沒有明說, 可是她們都知道是誰。
突如其來的詰問讓她瞬間愣住,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件事情發生后, 沈歲寧以為江愉回國后定會譴責自己, 甚至一直在心里做著準備。可意外的是, 江愉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這件事,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沈歲寧以為已經過去了, 沒成想原來先前的平靜只是假象,只是為了能夠讓她安心考完試的緩兵之計。
沉默有時候也是一種答案,江愉面色復雜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你是不是以為媽媽之前沒有和你提起那件事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寧寧,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在一起的話會怎么說?是你勾引的他,還是他引誘的你?”
太過直白的字眼,她有些難以置信,“媽媽為什么要將話說得這么難聽?我們……”她無法重復江愉說得那些話,“那件事只是意外。”
“意外?”江愉冷笑了聲,“可你確實喜歡他不是嗎?”
“沈歲寧,你是我的女兒,你在想什么媽媽難道會不知道嗎?清醒點,你們根本就不合適!先不說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你都住在他們家,就憑他大你五歲,媽媽就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你今年才十八歲,還在上學,可他已經踏入社會了,你們接觸的人和事完全不一樣。再者,你就那么確定他對你的心意嗎?”江愉說,“寧寧,你就肯定他也喜歡你嗎?”
沈歲寧垂下頭,攥緊自己的手,說不出話來。
她不確定,她不確定顧衍是不是也喜歡她……
江愉知道她聽進那些話了,放軟了聲音勸說道:“你聽媽媽的話,別再喜歡他了,你還年輕,以后還會遇上更多更好的人的,和媽媽走,聽話。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媽媽不反對了,我們就去學畫畫,好嗎?”
多么誘人的條件啊,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也可以學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放在從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可……現在不是從前。
沈歲寧又往后退了一步,掐緊自己的手心,仍舊堅持著:“我不想走……”
眼前的女兒陌生極了,完全不像從前那樣言聽計從,江愉頭痛地閉了閉眼,幾乎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大聲道:“你難道要為了一段根本就虛無縹緲的愛情拋棄你的媽媽嗎?沈歲寧,你為什么這么不聽話!”
“不聽話……”她緩慢地重復著江愉的話,忽然覺得呼吸變得很困難,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哽咽著,“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媽媽才會覺得我聽話?”
“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忤逆過媽媽。媽媽喜歡乖小孩,我就努力做個乖小孩,不給您添亂。媽媽覺得將我送去特殊學校臉上無光,我也聽您的話去了普通學校。媽媽喜歡成績好的小孩,我就一直考第一名,希望您可以滿意……媽媽……”她已經泣不成聲,“選擇拋棄的從來都不是我啊……”
慌亂的人變成了江愉,她站起身,伸出手想觸碰沈歲寧,卻被她后退著避開了。
沈歲寧繼續說著:“我需要媽媽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您在哪里?我在外面被人欺負的時候,媽媽在哪里?我在學校被人關進器材室的時候,媽媽在哪里?我抑郁癥復發的時候,媽媽又在哪里?從來都是您選擇拋棄我的啊……”
“不是這樣的,寧寧,你聽媽媽解釋……”
她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多年來積郁的一切在此刻像是終于找到了抒發口:“當初我求過您的……我求您帶我一起走,是您沒有同意。我求您讓我留在家里,您也沒有同意,是您執意將我送到徐阿姨家去的,是媽媽親手將我推開的……”
“媽媽難道從來就沒好奇過我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會說話,又突然會說了嗎?”沈歲寧說,“媽媽是不是以為我真的這輩子都不能說話了?不是的……一開始確實是像醫生說的那樣,驚嚇過度。可是后來,是我自己選擇不說的。”
這是江愉從未料到的,她的嘴巴微微張著,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繼續聽著沈歲寧說出那些她從來不知道的實情。
“我知道爸爸媽媽怪我,是我毀了我們家,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你們永遠也聽不見我的聲音,不管我怎么說,怎么祈求,你們還是要繼續爭吵。可是我發現我不能說話后,你們忽然就不爭吵了,所以,我才會一直選擇沉默……”她說,“如果我的聲音永遠不被聽見,那索性便不要了。至少這樣,我們一家還能維持表面的和平。”
江愉顫抖著雙手掩住自己的面頰,也哽咽起來:“寧寧,媽媽不知道……媽媽不知道你原來是這樣想的。對不起,是我的錯。”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沈歲寧吸了吸鼻子,仰頭,試圖將洶涌的眼淚逼回去。
無果,索性放棄。
“是哥哥。是他讓我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在意我的聲音,在意我會不會說話,也是他鼓勵我重新開口的。”她頓了頓,繼續說,“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哥哥幫我出的頭。我難過的時候,是哥哥安慰我。我生病的時候,也是哥哥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在那之前,我們從未作出過任何有悖兄妹關系的事,媽媽怎么可以用那樣難聽的話來形容他?來形容我們之間的感情?”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那樣說他,即便她是她的母親。
沈歲寧從未有一刻現在這般堅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留在顧衍身邊,她不想出國。
她看了眼仍舊處在震驚和懊悔中的江愉,又看了眼半開著的房門,腳步挪了挪,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就這一次。媽媽,這一次我想遵從自己的心意。”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沖著門口跑去。
江愉完全沒料到她會突然如此,愣怔片刻,終于反應過來,忙抬腿追出去。
可等她追出去時,沈歲寧已經干脆利落地拉開房門往外跑。空蕩蕩的一條走廊,只有她義無反顧向前奔跑的身影。
江愉傷心欲裂,大聲喊道:“寧寧,你去哪兒!!!”
沈歲寧的腳步在聽見她的聲音時頓住,可也只有一瞬。下一刻,她便重新抬腳。這一次,她沒有任何停留。
江愉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絕望地扶著門框滑坐在門邊,終于抑制不住地痛哭出聲……-
沈歲寧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幾層,怕江愉會追上來,她甚至來不及等電梯,直接從消防通道下了樓。
空蕩蕩的樓梯間回蕩著她凌亂的腳步聲,很響。她在這時終于回過神來,不能再跑下去了,她的速度不會比電梯快,萬一江愉坐了電梯到大廳等她……
她不再猶豫,沖出樓梯間,等了一輛電梯到了負一層的地下停車場。
江愉一定不會想到。
她很快走了上去,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在報地名的時候卻突然被難倒了。
剛剛做那些的時候,大腦里只有一個念頭:她要見到顧衍,立刻,馬上。
可現如今,終于逃出江愉的掌控范圍,她卻忽然有些發懵,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顧衍在哪里。
手機里,先前發出去的短信仍舊沒有得到回應,她等不及了,出聲和司機說先開車。
隨即,動手撥了顧衍的電話,和前幾次一樣,電話依舊是一陣忙音。可這一次,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慌張。
大腦飛速運轉著,在思考著計策,終于讓她想到自己手機里存了秦嶼的電話。
說不定,說不定他們會在一起,他們不是最好的朋友么?
沈歲寧沒有猶豫,按下那個從未撥打過的電話。這一刻,竟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通話在響了一會兒后被接通,她激動得幾乎又要哭出來,強忍著,飛快問道:“秦嶼哥,你和我哥哥有沒有在一起?或者,你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嗎?”
“啊?”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確認對面的人是誰。
她解釋道:“我是沈歲寧。”
那邊的人又靜了會兒,才接道:“我知道是你,歲寧。你怎么忽然給我打電話了?發生什么事了,找你哥哥做什么?”
她根本來不及和他解釋那么多,只是重復問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嗎?我想找他,打不通他的電話。”
“啊……我現在也沒和他在一起呢。要不你再等等,等他回你電話?”
她的心瞬間落下來,喃喃著說了聲謝謝后便將電話掛斷。
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對顧衍的了解是那樣少。他身邊的人,除了家人外,知道的就只有一個秦嶼,至于其他的朋友,一概不知……
她攥著手機,懵懵然,出來時的那些義無反顧和滿腔熱情都在這無望的找尋中變得冷寂。看著前頭一直從后視鏡里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的司機,隨口報了他私人公寓的地址-
夜幕已深,沈歲寧在他小區門口,從站立到半蹲。
身邊不斷有車輛和過往的行人,她的眼眸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落下,都不是……都不是顧衍。
出來得太急,她只穿著一條薄薄的連衣裙,腳上甚至還穿著酒店的拖鞋,這樣的裝扮讓她在入了夜后感到些許的涼。
她不是這里的業主,到這里后不出意外地被攔住,物業給顧衍打了電話,沒被接通,自然不許她入內,于是她便只能在外頭一直等著。
沈歲寧出來時手機電量本就不足,在到這里后不久,更是因為她不斷地發短信和打電話而直接關機了。因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顧衍會不會回來這里,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從這個門進去,只寄希望他能在看見信息后能到這里來找自己。
只可惜,希望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破滅,最后幾乎要化為灰燼。
就在她心灰意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思尋著自己是不是應該離去之時,面前忽然一陣汽車急剎聲。
因為蹲了太久,又忽然起身,她的眼前陣陣發黑,什么也看不清,只聽到車門被人大力關上,像是夾雜著怒火般。
她心頭一震,在一片朦朧的光影中,終于窺見了自己等待了一晚的人。
顧衍身上裹挾著濃重的怒氣,剛想開口譴責,忽然被她急切的擁抱撞得往后退了兩步,哭泣聲自懷里響起——
“哥哥,嗚……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第68章 妹妹
他的面前是沈歲寧毛茸茸的發頂, 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的雙肩。
夜已深,夏日的衣衫太薄,她撞過來時, 他甚至感受到了她身上帶著的涼意, 順著相貼的身體和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心上, 一瞬將他原先所有想要斥責的話語都堵回了喉間。
到底是一直放在心上的人,兩人又這么久沒見, 縱然心頭有再大的怒氣, 看著這樣的她也無法發泄出來了。
顧衍張了張唇,卻什么聲音都沒發出, 喉間染上濃烈的澀。
沈歲寧在問完那句話后便再無一言,只是將腦袋埋在他的身前, 緊緊將人抱住, 如同抱著一根救命的浮木般。
他抬起自己沒被束住的雙手,剛要挨到沈歲寧的后背, 又倏然收了回去,垂眸看著她,面龐顯露出極度糾結的神情。
沈歲寧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的不遠處就是保安亭, 四周不斷有進出的住戶, 見他們在這里, 無一例外的都好奇地將視線投注過來。
這樣的地方并不適合談話,也不適合久站。
顧衍有些頭痛地壓住所有的情緒, 終于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微微用力, 將人從自己身前拉開。
驟然拉遠的距離,讓她心下一空, 抬起頭無措地去看他。
眼前是兩個月沒見的人,依舊是那張她熟悉的臉,眉眼間卻蘊著陌生的怒意和疏離。
這樣的顧衍讓她有些害怕,沈歲寧本能地抬手去覆住他握著自己肩膀的手,低聲:“哥哥……”
不知哪里又觸怒了他,面前的人臉色驟然又沉了幾分,下頜緊繃著,反手將她的手腕拽住,冷聲:“回去再跟你算帳!”
幾乎是被他拉拽著上了車,沈歲寧一句話都還未說,車門已經“砰”地一聲在她面前關上了。
顧衍繞到另一側上車,而后一言不發地打著方向盤掉轉了方向。
沈歲寧不明所以,想要問他回哪里去,可看他明顯在生氣的樣子,又膽戰心驚地閉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去瞟他。
直到他繞到另一邊的門,駛入地下車庫,她才知道原來剛才那個門不能通車,怪不得她在那里站了那么久都沒見到有車出入。
從拽著她上車,到下車,上樓,進門,顧衍全程都是沉默的。
期間,沈歲寧無數次試圖開口說些什么,可視線觸及到對方冰冷的面龐時,所有的話又被迫咽了回去。
看見他那一刻的喜悅徹底被他這冷漠又疏離的姿態沖淡,只剩下不安和惶恐,就連隱忍了一整晚的委屈都重新卷土而來,再次席上心頭。
沈歲寧跟在他的身后進了家門,看他彎腰換好了鞋。而后,一雙女士拖鞋被“啪”地一下扔到她的跟前,顧衍神情冷淡地掃了她一眼:“換鞋。”
話落,他不做停留,轉身大步進屋,背影如同夢里那樣,像是永遠抓不住,永遠碰不到。
她就這么停在原地,像是驟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無法上前,亦無法出聲。
顧衍往前走了幾步,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又終于轉過身去,視線觸及到她淌滿淚水的臉頰時,心臟陡然一緊,那些責備的話再次卡在了喉間。
他從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可對著她時總是莫名心軟。
只是下一秒,視線掃過她將將及膝的單薄連衣裙和腳上的拖鞋時,原本已經柔和了些的臉色驀地又沉了下來,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
手背似乎還殘存著先前她手心的溫度,冰涼的,幾乎刺骨。
顧衍幾乎不忍去猜測過去幾個小時里發生的事。從晚上七點半收到她的信息,到他十點半結束會議,匆忙回撥電話,從公司趕回小區。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她就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個根本就不通車的門口等著他。
他不是第一天認識她,沈歲寧性子克制,很少會如此沖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在聯系不到她的時候,在心里猜測了無數種結果。只有不好的和更不好的差別,各種各樣糟糕的猜想充斥在腦海,直到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在小區門口,才終于松了口氣。
現在,她就在自己面前,無聲地看著自己流著眼淚,像是一瞬間回到了當初不會說話的時候。
看到她這樣心疼嗎?
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也生氣,氣她如此不管不顧的沖動,也氣自己沒及時看到她的消息。
如果他不在國內呢?如果他今晚忙到深夜才看見她的消息呢?如果她大晚上在外面遇上什么不好的人呢?如果他不回來呢?難道她要一直在那里等嗎?
這樣的氣悶讓他斂下眉眼,嗓音冷淡道:“還不進來?準備在那里站到什么時候?”
沈歲寧仍舊沒動,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無聲和他對視著,眼底的水光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出細碎又刺眼的光。
顧衍心下一疼,同時又更覺煩躁,語氣再無克制,冷聲:“哭什么?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是先哭上了?”
“兩個月不見,你就出息了是吧?萬一我今天不在國內呢?你要一個人在那里等到天亮嗎?電話也不接,你知不知道……”
他想說你知不知道我也會害怕,可突然想到什么,又頓住,話鋒一轉:“你知不知道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這樣出來有多危險?”
“誰教你做事這樣……”
“沖動”二字還未說出,沈歲寧看著他,忽然輕聲開口:“哥哥,我沒有家了……”
他瞬間止住所有的話頭。
顧衍并非是第一天知道這個消息,早在她之前,他就已經知道她的父母離婚了,可從她口中聽到的時候,心底的感受卻和之前完全不同,是實打實的心疼。
她艱難地扯著自己的唇角,低聲重復道:“我沒有家了……我爸媽離婚了……”
從江愉的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她沒有哭,在小區門口等待他出現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可如今,她面對著他,平靜地說出這個消息時,眼淚卻忽然洶涌而至,大腦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江愉和沈蔚真的離婚了,從今以后,她再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顧衍看著極力想要收住情緒,眼淚卻因此而掉得更歡的沈歲寧,只覺脖頸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憋窒難忍。安慰的話就在嘴邊,卻什么都說不出,亦覺得此刻的自己沒有資格。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有多在意自己的父母。
“大人有大人自己的抉擇,無論何時,顧家永遠都是你的家,我也永遠是你的家人。”他說。
沈歲寧忽然笑了笑,混著眼淚的笑意看起來苦澀無比:“可是我今天給哥哥發了好多信息,打了好多電話,你都沒有回……”
至于顧家,她在找不到他的時候,不是沒想過要回顧家去,可是她能嗎,在發生了那樣的事后,她怎么還能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去找他?
“我……”
他想解釋說自己今晚是因為在開會,手機落在辦公室了,所以才沒及時聽到她的電話。可想到什么,又猶疑了下。
他這幾秒的猶疑落在沈歲寧的眼底,忽然讓她的心底生出無盡的蒼涼。沈歲寧垂下頭,深呼吸了好幾口,才讓自己有力氣問出:“哥哥……是不是連你也煩我,不想再管我了……”
這次他沒再猶豫,很快便回答:“不是。”
“那你為什么這么久都不跟我聯系?你不知道……”她忽然頓住,似乎在和內心做著斗爭,過了會兒,終于決定坦誠,“哥哥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怕到根本不敢去想,不敢想念,不敢想原因,生怕結果會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對的。
心底有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在說出“害怕”這兩個字后,心臟像是再也無法負擔那些情緒般,讓她泣不成聲道:“我一直在等……在等哥哥聯系我。明明是你說有什么事都可以隨時找你的……”
她不是沒想過那些話是不是只是他的客套話,只是用來安撫她情緒的話語。可每一次,都會很快推翻,沈歲寧不相信過往他對自己的那些好都只是出于客套。于他而言,她根本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有什么必要對她這樣的人假裝呢?
可如今,她看著離自己幾步遠,對自己沉默以對的顧衍,內心忽然就搖擺了。
恐懼一股一股地從心底冒出,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沒。沈歲寧無法再這樣淡然地只是在遠處看著他,連鞋子都沒來得及換,幾步上前,攥緊他的胳膊,喃喃道:“哥哥,你為什么不說話……”
“你能不能告訴我,說你最近很忙,忙到沒空找我,也沒辦法理我……”她試圖給他找臺階,“無論哥哥說什么,我都會相信的……”
顧衍抿著唇,任由胳膊被她緊緊地攥著,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這樣的沉默,無疑讓她的心墜得更深,沈歲寧哽咽道:“你知不知道……媽媽說要帶我出國念書?”
盡管早就知道這件事,可從她口中聽出的時候,他仍舊神色一僵,喉結劇烈地上下滑動了下,很快便說:“挺好的……”
沈歲寧差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剛剛在說什么?”
顧衍低頭看著她,啞聲重復:“我說挺好的。”
沈歲寧這才發現他臉上并于任何的訝異,就像是……
她忽覺大腦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攥著他的手脫力般重重墜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問道:“哥哥為什么一點都不驚訝?”
她看著他依舊平靜的臉色,猛地往后退了兩步: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對嗎?”
第69章 打擾
顧衍對此的回答仍舊是沉默。
客廳明亮的燈光照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明明是曾經再熟悉不過的人,給予了她無數的溫暖,可沈歲寧如今看著, 只覺得手腳都開始發涼。
她想不明白。
如果他早知道的話, 為什么不提前告訴自己呢?為什么不詢問自己的意見呢?為什么要說挺好的?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想要考A大……
沈歲寧從未質疑過他的任何意見。但此刻, 卻沒辦法再像過往那樣選擇順從:“哥哥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知道如果我聽從媽媽的意見在國外念書意味著什么嗎?”
顧衍怎么會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的父母已經離婚,她在國內已經沒有家了。如果離開的話, 未來的很多很多年, 又或許是一輩子,她都不會再在自己的身邊……
燈光下, 她眼底晶瑩的水光刺得他心臟一陣鈍痛。
從未有過如此長久的沉默,兩人無聲對峙著, 最終還是沈歲寧先敗下陣來, 哽咽著問他:“你真的想我走嗎?如果我不再回來呢?哥哥真的要我離開嗎?”
他臉上的表情開始有了一絲變化,卻仍舊在說服她:“現在的交通很方便, 想見隨時都可以見。”
“是嗎?哥哥真的會來見我嗎?”沈歲寧忽然自嘲地垂首笑了笑。
離開顧家后,兩人就在同一座城市,都已經如此久沒見, 更何況是在兩個不同的國家。
顧家……
想到這兒, 一直處在迷蒙狀態的大腦像是終于抓住了什么, 沈歲寧猛地抬起頭來,近乎是急切地又走到他身前, 抓著他的手問道:“那晚顧叔叔和你說了什么對嗎?還有我媽……是不是他們和你說了什么, 所以哥哥這么長時間都不來找我, 也不和我聯系……”
“他們是不是讓你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跟我接觸?我……你……”這個念頭幾乎讓她語無倫次,沈歲寧抬起一只手狠狠擦了下自己的眼角,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說我年紀太小了?還說我們根本不合適?可是我長大了啊……我已經十八歲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她哭得止不住,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整張臉因為缺氧而變得通紅。顧衍不忍再看,仰頭嘆了口氣,放棄掙扎般,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身前,一手輕拍著她的后背。
沈歲寧抵著他的胸膛,雙手緊緊揪著他的襯衫,嗚咽著:“你別聽他們的……哥哥,別聽他們的……”
已經進屋很久了,她的身上仍舊是冰冷的,落在他身前的眼淚卻是滾燙的,他像是驟然陷入了冰火兩重天的境地,喉間有著濃重的澀意,讓開口都變得艱難。
顧衍仰頭,看著冷冰冰的天花板,啞聲:“他們說得沒錯,我們確實不合適。我大你五歲,可能現在你依賴我,覺得沒有什么的。可是以后,等你進入大學,身邊的都是同齡的男生,他們可以和你一起上課,可以和你一起去圖書館、去飯堂,也可以在沒課的時候隨時和你去約會,給你準備浪漫的驚喜。但我不能。”
“這些情侶間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情,我沒辦法陪你。我大你五歲,我們面對的人,面對的事都是不一樣的。等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顧衍這個人其實特別無趣,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和你也沒什么共同話題,一點意思都沒有。更何況……”他頓了頓,“我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做事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沒人能限制我的行動。”
言外之意,他并沒有聽取任何人的意見,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這是今晚,他第一次說這樣多的話,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可沈歲寧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在他的身前,拼命搖頭:“不是這樣的……我從來不覺得大五歲有什么,也從來不覺得哥哥無趣。我也不需要你陪我做那些事,我有朋友,我……”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話,就如此說了出來,是她從未設想過的場景。
沈歲寧從他身前退開,仰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顧衍,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看著他的眼眸一如初見時那樣,清澈透亮,眼底寫滿對他的喜歡,他卻不忍再看,生怕自己多看一秒就會投降。
顧衍稍稍移開目光,又嘆了口氣,語氣里濃濃的無奈:“非要逼得我將話說得那么明白嗎?”
沈歲寧的心倏地一沉。
“我對你,從來都沒有男女之情,一直以來都只是將你當成妹妹看待而已。”
她覺得胸腔像是被人拿大鐵錘狠狠鑿了一樣,鑿出了一個大洞,也鑿出了汨汨的鮮血。沈歲寧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聲:“你騙人!”
她邊說,邊往后退,“我不相信……你肯定是騙我的……”
一直以來,她都害怕顧衍只是將自己當成妹妹看待,從不敢想他也喜歡自己。可真的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的時候,她卻一點都不想承認,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的謊言。
“你肯定是騙人的,怎么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沈歲寧喃喃道,“如果一點感覺都沒有的話,哥哥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為什么那么照顧我?”
沈歲寧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怎么會都只是出于對妹妹的感情呢?明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非親非故,他何苦對她這么用心。
曾經顧慮的、猶疑的,在此刻成了緊抓著不放的。
沈歲寧篤定:“我們之間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也非親非故,你根本沒必要對我這么好。”
顧衍抿著唇:“我說過,你的母親曾經也幫助過我們,所以你住在我們家,我會對你好。”
怎么會這樣呢?曾經讓她放下了顧慮,安心接受他的好的理由,在此刻卻成了鋒利的刀,深深刺進她的心底,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可她仍舊不愿相信。
“好,那就算這些都只是出于哥哥對妹妹的好。那那晚發生的事呢?哥哥難道要說那也只是出于對妹妹的感情嗎?”
“別的哥哥難道會在醉酒后親吻自己的妹妹嗎?”
顧衍沒想到自己低估了沈歲寧的執著,他以為只要自己說只是將她當作妹妹,她就會放棄,就會離開,可沒想到,她居然主動提起了這件事。
他閉了閉眼,心底一萬分不愿意,卻還是強迫自己說道:“那晚的事只是意外,我喝得太醉了。寧寧,男人都有劣根性,我也不例外。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哥哥為了欺騙我,居然連自己都要詆毀嗎?”
“我說的是事實。你還太年輕,不了解男人這種生物,也把我看得太好。我跟別的男人沒什么不同,理智減弱了,身體就被欲/望支配了。我很抱歉發生了那樣的事,哥哥向你道歉。對不起,是我錯了。”
她恍惚著,像是回到了第一次來到這間房子的時候,他和自己說著俱樂部那種地方不是她該去的,很亂,很不安全,外面的男人很糟糕。如今,他仍舊在說著她所不了解的事,譴責的對象卻成了他自己。
為了讓她放棄他,他竟然可以那樣說自己……
沈歲寧忽然覺得無力極了,可心底對他的喜歡讓她無法就這樣認同他的說辭。她掐緊自己的手心,最后一次掙扎:“可是那晚哥哥叫了我的名字……這難道也是男人的劣根性嗎?”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顧衍露出有些詫異的表情,大腦憑借著對自己的了解在片刻間做出了判斷,他看著沈歲寧,低聲:“我叫的是她。”
“轟——”
有什么在她腦中炸了開來。
沈歲寧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整個人狠狠晃了一下。
顧衍下意識地便要扶她,卻被她伸手拂開。
沈歲寧微俯著身子,將手掌撐在自己膝上,極度的驚詫和傷心下,連話都說不出來,只余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砸在地板上。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顧衍剛剛說什么?
他叫的是她?
沈歲寧……
葉檸……
寧寧……
檸檸……
她又不是第一次聽見那樣的稱呼,可怎么之前就從來沒想到呢?
多可笑啊,葉檸第一次來家里的時候,她還覺得老太太找了個自己的替代品過來,卻沒成想,到頭來自己才是那個替代品。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葉檸那天離開之后?還是……他越來越忙,忙到連家都少回的時候?
一連串的猜想讓她的臉色變得煞白,沈歲寧艱難撐著自己的膝蓋抬起頭,想問他:你不是答應過我不那么早談戀愛的嗎?為什么轉眼就跟別人在一起了?這難道也是你的謊言嗎?
可在抬頭的那個瞬間,視線卻無意間掃到客廳桌面上各式各樣的禮物盒和購物袋,不是他常穿的牌子,又或者說,顧衍從未穿過那個牌子的衣服。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桌面上。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沈歲寧就這么看著那處,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般,再無任何動作,也無任何言語。
直到顧衍再看不下她這模樣,出聲叫她:“寧寧……”
“你別!”她忽然應激般大聲道,扭頭看向他,“你不要這樣叫我!”
話落,她抬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身子脫力般靠在沙發背上,尖叫道:“不要再這樣叫我!”
對她的稱呼已經成為了習慣,在聽她這么說完后,他開口時仍舊下意識想叫寧寧,只是第一個字剛出口,他便意識到,又收了回去。
低垂的視線中,她看見他上前,又止步。
明明那樣近,卻又是從未有過的遠。
沈歲寧深吸一口氣,看著地面,喃喃:“所以,這么長時間不聯絡,只是因為哥哥在……”
“戀愛”兩個字太難說出來,她努力了許久,才終于接上:“只是因為哥哥在戀愛,什么太忙是假的,出國也挺好的是假的,你會常來看我也是假的,只有我們不合適是真的……”
“哥哥要戀愛,要空間。所以……和你毫無血緣的關系、又對你有想法的我,必須要遠離,對嗎?”
沈歲寧抬起頭來,看向不遠處的顧衍。
短暫的沉默里,她忽然笑出了聲,眼淚卻接連不斷地從眼眶溢出:“我不該想的……”
不該想他會喜歡她的,不該想自己會被選擇的,不該想他會永遠在自己身邊的……只有被拋棄被放棄才是她的命運。
連父母都不想要的人,怎么能夠指望一個毫無血緣的人可以永遠偏愛她呢?
沈歲寧扶著沙發,艱難地站直身子,努力擠出一抹笑:“我會走的……我以后……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的唇抖得不成樣,卻還是極力克制著:“對不起,給你帶來了那么多麻煩。你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假裝了……”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顧衍卻在這時忽然叫住她:“我送你回去。”
沈歲寧的腳步頓住:“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第70章 再見
沈歲寧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顧衍家離開的了。
小區很大, 她在里面兜來兜去,險些迷了路,還是中途找了個人問路, 才順利摸到大門。
仍舊是她來時的那個大門, 她來時的那個守衛仍在值班,看她失魂落魄地從里頭出來, 忍不住開口叫住她:“小姑娘。”
沈歲寧懵懵然回過頭。
對方叮囑了句:“快叫你家人來接你回去吧,夜深了, 外頭不安全, 可別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了。”
如此猝不及防地接收到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沈歲寧一愣, 眼眶幾乎是瞬間就濕了,低聲回了句謝謝后便繼續往前走。
等真的從小區門走出的時候, 心間忽然就涌起一陣強烈的恍惚感, 好像這一年多的時光都只是大夢一場。如今夢醒了,這世上仍舊只剩她一人, 孤零零的,不知道該去哪里,哪里才是自己的歸宿。
眼前忽然有車燈照過來, 她下意識地抬手擋在眼前, 身子往旁邊閃了閃。
車子在她身前不遠處停下, 隨后是一連串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她很快聽見自己的名字——
“寧寧!”
是江愉有些焦急的聲音。
沈歲寧恍惚著, 甚至都沒去想江愉為什么這么快就到了這里, 只是在她低聲說完“寧寧, 走吧,跟媽媽回去, 有什么事我們回去再商量”后,懵懵然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而后便跟著她上了車。
車門關上的前一刻,她仍舊不可控制地抬了頭。
不遠處的小區內,高大的人影安靜立著。光線不夠明亮,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卻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看著自己。
從她從他家里出來,這一路,他都在她的身后,可他還是什么都沒說。
僅一瞬,車門關閉,她忍了一路的眼淚也在這一刻倏然掉落。
就這樣吧,沈歲寧,不要再想了。
再好,他也是別人的。
他不喜歡你。
一路無言,刷卡進入屋內后,她腳步不停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卻在觸到門把手的時候頓住。
安靜到只剩呼吸的室內,響起模糊的一聲——
“媽媽……我跟你走。”
江愉就站在她的身后,雖早有預料,但聞言仍舊愣了下,才接道:“好,那媽媽讓人準備一下。”
沈歲寧沒再回話,按下門把手,進了屋-
不知是情緒消耗過多,亦或是在風里站了太久,沈歲寧當天夜里便發起了燒。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高燒接連幾日不退,江愉心疼不已,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專心陪在她的身邊。
很多次,她睜開眼睛就看見江愉坐在她的床邊,杵著胳膊,一見她醒來立馬關切地問她渴不渴,餓不餓,感覺怎么樣,醫生就在外面,我叫他進來?
她恍恍惚惚,只覺得這一切也是自己高燒時做的幻夢。
上一次生病時有母親陪在身邊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呢?
沈歲寧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如此昏沉了幾天,等高燒徹底退去,她人也瘦了許多,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看起來仿若大風一吹便能吹走。
她生病期間,徐月也過來探望了幾次。等她病好,更是三五不時地便帶著家里張媽專門熬的補湯過來,要親眼看著她喝完才放心。
沈歲寧食欲很差,這病好像連她的胃口也一并奪去了,只是不好拂了她的心意,每次都安靜喝完。
徐月過來時,兩人也會像往常那樣聊天,大多都是徐月在說,她沉默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兩人心照不宣,誰也不提顧衍。
不知是病情影響,亦或是心理因素,自那晚從他的公寓回來后,她的聲音就異常沙啞,一瞬像是回到了剛重新開口那會兒。她覺得太過吃力,大部分時間索性就維持沉默。
如此養了幾天后,沈歲寧漸漸恢復精神,開始著手準備作品集和語言考試,其余的那些,江愉都交代別人去辦了。
大概是因為江愉早有此打算,流程推進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快。
中途發生了個不大也不小的插曲,她在整理自己過往的畫時,翻出了曾經給顧衍畫的畫。躺在吊床上的男人,身后花團錦簇,而他安然地閉著雙眼,神色一派柔和,全然不似前幾日見面時的冷漠。她甚至還能記起那日他將白玫瑰別在自己的辮子上,指尖無意間掠過她脖頸時的溫度。
沈歲寧看著,眼淚就這么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
世間最遺憾不過物是人非。
那幅畫最終被她收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舍不得扔,也不想再看,就如此,待在無人知曉的小角落就好,如同她對他的感情那般-
六月下旬,高考成績公布。班級群里,大家都在議論著,考得好的同學格外活躍,而考得不好的大多悄無聲息。
小窗里,林桑的消息突然彈出,先是很隨意地問了下她的近況,最終才小心翼翼地拐到成績上面,問她考得怎么樣。
她這才去查自己的成績,本來已經不打算看的了。
分數比她預估的要好些,按照往年的A大錄取分數線來說,應該是穩上的,只是如今都不重要了,失去了念想后,在哪里都已經不重要了。
沈歲寧從查成績的頁面退出,告訴林桑:我要出國留學了。
林桑顯然沒料到,一連彈了好幾條信息問她這突然的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說要去A大的嗎,怎么突然就要出國去了。
沈歲寧不擅長和人傾訴,亦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釋這件事,只說是家里人的安排。
同桌大概也隱隱猜出了一些,沒再追問,只是約著在她出國前再見一面。
沈歲寧自然應允下來。
月底的時候,高考志愿填報開始,網上鋪天蓋地的都是關于志愿填報的帖子和報道,班群朋友圈也有人在討論,所有人都在為這一件事情忙碌著,焦灼著。
沈歲寧登進系統里看了兩眼,很快又退出。
高考前的那些忐忑、懷疑,通通都消失不見了,只有種隨風飄蕩的漂泊感。
她說不清自己這種感覺到底從何而來,江愉這陣子對她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關懷備至,百依百順,像是瞬間回到了她幼年時的模樣,可她卻總覺得不真實。
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她開始陷入這樣的境地。
這種感覺在再次見到林桑時有所改變,同桌依舊像上學時那樣,兩人一起走時喜歡親昵地挽著她的手臂。
她歡喜地告訴沈歲寧,自己這次考得不錯,和學委填了同一所大學,不出意外的話,兩人以后也會在同一所學校。
沈歲寧至今還記得同桌第一次向自己坦白好像喜歡上了學委時,臉上那欲語還休的羞怯,如今聽她這么說,真是打心底里為她高興。
兩人分別的時候,林桑忽然叫住她。
沈歲寧回過頭去,猝不及防地就被抱了個滿懷。
同桌將她抱得很緊很緊,聲音悶悶的,叮囑道:“你去了國外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時常和我聯系,知道嗎?你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不準你走了就不認人了!”
沈歲寧被她這略有些孩子氣的叮囑逗得發笑,只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到了這一刻才終于有了分別的感觸。
林桑說她是自己高中最好的朋友,與她而言,她又何嘗不是呢?
從小到大,因為不會說話,她在學校一直都沒什么交心的朋友,林桑是第一個主動靠近她,也是唯一一個從來沒嫌棄過她,總是耐心傾聽她所有話語的朋友。
沈歲寧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啞聲:“一定常跟你聯系,忘了誰也不會忘了我們桑桑。”
到最后分開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眶都又紅又腫的,互相看了眼后又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送林桑到家后,沈歲寧回到酒店,穿過旋轉門后,就這么跟里頭走出的人迎面碰上了。
腦袋“嗡”的一聲,一瞬間,周遭所有的事物、聲響都消失了,只剩下穿過大堂正朝門口走來的人。
她的腳步像是被固定在了原處,無法挪動半分,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門口,視線緊鎖著那兩人。
明亮的燈光將他們所有的神情動作都照得清晰,她看見葉檸在和他說話,微仰起的側臉看起來明艷又動人,而他微垂著腦袋,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看起來多么登對啊。
可她卻嘗到了自己喉間腥甜的氣息。
生病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努力讓自己不去回想那晚在他家發生的一切,不去回想他說過的話,覺得只要不想就不會難過。
可眼前的是什么呢?
酒店、夜晚、孤男寡女……
她終于意識到,原來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心底仍殘存著最后一絲天真的幻想,以為那晚他只是找了個借口想要推開自己,并不是真的。
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胸口在這一瞬傳來強烈的疼痛感,也終于讓她想起來避讓。
可卻已經來不及,葉檸略帶詫異的聲音響起:“歲寧?”
顧衍心頭一驚,順著葉檸的視線看過去,一剎間就這上了門口凝視著自己的視線。
不過幾日未見,她看起來又清瘦了許多,臉上病容明顯,整個人看起來都無精打采的,那雙清澈的眼眸定定地看著他,眼底滿是不可置信和受傷。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朝她走去,丟下身旁的葉檸,走到她的身旁,低聲問道:“寧寧,你……”
他想問你怎么在這里,話未說完,沈歲寧就像是受了刺激般,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到堅硬的旋轉門,要不是顧衍眼疾手快及時將人拉回,她差點就要跌倒卷入門內。
顧衍被她嚇得不輕,忙不迭地將她拉離那個地方,將她翻過來,急切地問:“磕到哪里沒有?疼不疼?怎么這么不小心?”
一連串的問題,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被磕到的后背火辣辣地疼著,卻遠不及心上的萬分之一。
葉檸看著,也被她嚇了一跳,幾步走過來,驚呼:“天!歲寧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的身前是葉檸,身后是顧衍。面對兩人關切的詢問,她卻什么都答不上來,一瞬間像是回到了曾經無法開口的時候,甚至連視線都不知該放在何處,好像不論看向哪里,心上被纏繞的窒息感都不會消散。
長久的沉默,讓這里的氛圍感變得有些微妙。
葉檸的視線在沈歲寧有些發白的臉色上掠過,又看向她身后一臉嚴肅的顧衍,直覺他們應該有話要說,只是礙于她在這里,不方便交談。于是善解人意地抬手往外指了指:“我先出去透透氣,你們聊。”
說完,她很快離開,沈歲寧卻遲遲沒有回過身,始終背對著顧衍。
顧衍不得已,又繞到她身前,剛要開口叫她寧寧,突然意識到什么,又咽了回去:“告訴我,剛剛有沒有磕到哪里,背受傷了嗎?”
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他才發現她比剛才在遠處看到的還要瘦些,下巴尖得嚇人。一時之間,心頭泛起難以言說的疼痛感。
他看著面前無比蒼白的一張臉,有些失神地問:“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臉色這么差?還瘦了這么多……”
沈歲寧看著他,始終沒說話,在跟自己的內心做著斗爭。
如此長久的沉默,顧衍終于發現一絲不對勁,忍不住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嗓子怎么了?為什么一直不說話?”
她看著他的眼睛很紅,像是隨時都能哭出來,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按著她肩膀的手忍不住用力,“寧寧,說話。”
話音剛落,沈歲寧忽然猛地一掙,從他的掌心掙脫開來,后退了幾步,抗拒地看著他,“你別這樣!”
出口的嗓音啞得可怕,就像是她剛重新開口那會兒那樣。
顧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雙手僵在半空,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放下,看著她:“你的嗓子……”
沈歲寧沒跟他解釋嗓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抬眼看了眼站在門外的葉檸,收回,又看著他。心上的窒息感蔓延到喉嚨,讓開口這件事變得極為困難:“你別這樣,你女朋友看見會誤會的……我也會誤會的……”
“我只是……”他想解釋,卻發現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畢竟那些話都是他說出口的,他已經選擇了親手將她推開,此刻再解釋,那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無用功。
他頓了頓,重新讓自己開口:“剛剛撞疼了沒有?”
沈歲寧的眼淚倏地掉下來,嗓音里染上濃重的哭腔:“我說了,你別這樣……”
她低下頭,想要擦掉自己的眼淚,結果卻越擦越洶涌,最后索性放棄,哽咽著說:“我不想哭的,我真的不想哭的。既然已經選擇推開我,哥哥為什么還要說這些話……”
為什么不能干脆地裝作什么都沒看到那樣?
為什么要攔下她?
為什么要關心她?
……
很多很多個為什么纏繞在腦海,她看著面前的人,抬手掩住自己的臉,聲音從指縫中透出:“就是因為哥哥總是這樣……總是要表現得這么關心我,對我這么上心的樣子,才會讓我誤會……”
才會讓她覺得他對他是有一絲好感的。
“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和別人在一起,就不要再繼續這樣了……”她說,“不要再這樣關心我,不要再讓我誤會了……你女朋友看到你這樣關心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也會難過的。”
“哥哥已經讓我很難過了,就別再讓另一個女生也難過了……我不想成為讓別人難過的存在。”
“不是這樣的……”他想說你怎么可能會是讓別人難過的存在呢?可話到嘴邊,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這里不是家里,也不是什么燈光昏暗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如果葉檸看過來也會看得清楚。沈歲寧很快放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氣,緩住自己的情緒,也讓自己有力氣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哥哥不用再對我解釋,我很快就出國了……”
他的眼神中閃過濃重的痛苦,明明是從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明明是自己親手將她推開的,可聽她親口說時,仍覺得心臟痛得像是要碎裂一樣。
一時之間,他的嗓音也變得和她的一樣嘶啞:“什么時候走……”
沈歲寧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可能很快吧,也可能要過一陣子。到時候……”
“我去機場送你。”他急切地說道,生怕自己再沒開口的機會。
“不!”沈歲寧猛地抬頭,面露哀求,“你別來……別來送我。”
她很怕,怕自己看見他就舍不得走了。
可是留在這里又能怎樣呢?像今天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和別的女人一起嗎?
她沒有那么強大的心臟。
顧衍完全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要求,愣怔著,看著面前懇求地看著自己的沈歲寧。過了許久,終于點頭:“好……”
“哥哥。”沈歲寧再次開口,努力讓自己微笑著,“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這么叫你……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對我的照顧。”
“真的,很感謝你。你是這么多年來……對我最好的人。很好很好,比我的親生父母還要好上許多。”
每一次她難過時,都是他陪在她的身邊;她遇到危險時,也是他及時出現;老太太挑她刺的時候,也是他安慰她;她不會說話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嫌棄她,每一次都認真看她的話,還鼓勵她重新開口……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每一件都讓她深陷其中。
可是不可以。
那么好的人,不是屬于她的。
“每次你對我好,我都會更喜歡你一點。可是……我不想再喜歡你了……”
她從前只知喜歡這種事情說出來很難,卻沒成想,原來不喜歡這種事情說出來也同樣難。
沈歲寧難過得有些喘不過氣,隔著一層朦朧的水光看向面前站著的人。
為什么呢?選擇和別人在一起的人是他,可為什么他的臉上也同樣有著痛苦的神色?
一定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這么告訴自己。
沈歲寧低下頭,苦笑了下。這么一瞬間,一直戴著的吊墜從衣領內滑出,在燈下散發著瑩潤的綠光。
差點把這個忘記了。
她抬起手,摸索著將吊墜取下,塞進他的掌心:“媽媽說,這枚吊墜很貴重。這么貴重的禮物,應該送給更適合的人,我不能要。還有……”
最后這句話太難開口,她頓了下,又深吸了口氣,才艱難說道:“我們以后不要再聯系了……”
“就算是逢年過節,也不要再聯系了。”
只要不看不念,她就一定可以忘記他,忘記這段從未開始的單戀。
他的眼中有著濃重的不敢置信。
沈歲寧往后退了兩步,和他隔開距離,努力讓自己微笑著:
“再見,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