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瑪格麗特
天空灰蒙蒙的, 幾片枯葉被風卷起,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死氣沉沉地落在地上。
徐清聿又消失了。
從離開舅媽家那天起, 他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出現在云聽的面前了。
沒有解釋,就像之前出國那次,沉默地遠離,不留痕跡。
云聽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畢竟, 這不是第一次了。
可當她走在街道上,眼神不自覺地在人群里尋找徐清聿的身影時,她才意識到,習慣從來都是騙人的。
云聽站在紅綠燈前,耳邊是車輛疾馳而過的聲音, 行人從她身邊穿梭,步履匆忙。
她將所有的情緒按捺下去,撐起傘,朝Ethan的私人小工作室走去。
Ethan的工作室位于一條幽靜的小巷盡頭,門前種著一棵高大的松柏, 枝葉蒼翠,四季不凋。
這間工作室是Ethan年輕時親手打造的。
那時候,他剛開始闖蕩調香界,懷揣著熱忱與野心, 在這條小巷盡頭租下了一間老房子,翻修后改造成自己的調香空間。
他在門前種下一棵松柏, 寓意根基穩固、香道長青。
后來Ethan因某些原因關了工作室。
他收起瓶瓶罐罐,離開小巷。松柏依舊在風里搖曳,而門后的香氣卻漸漸散去,老房子沉寂多年, 被時間封存。
直到如今,Ethan再次推開了塵封已久的門。
木制的柜臺被擦去浮塵,架子上的香料罐被重新擺放,玻璃試管中又開始流淌起顏色各異的精油。
松柏依然挺立在門前,見證著一切,仿佛這間工作室從未真正離開,只是沉睡了一段時光,如今又蘇醒過來。
云聽推門而入,Ethan坐在調香臺前,正在研究香精。
“來了。”Ethan放下手里的試管。
“嗯。”云聽脫下外套,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走到Ethan對面坐下,她的指尖摩挲著木質桌面的紋路,眼神平靜,又有幾分深思熟慮后的堅定。
“你決定去法國了?”
“嗯,決定了。”
Ethan從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整理好的資料,推到云聽面前,“很好,你的機票已經訂好了,住宿也安排好了。”
云聽詫異,“您已經幫我安排好了一切?”
“你覺得呢?”
云聽翻開文件。
機票時間、航班號、到達后接機的聯系人、公寓的地址,連未來幾個月的學習規劃,都被清晰地整理在文件里,事無巨細,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住宿公寓,離實驗室不遠,環境不錯,方便你專心做研究。”
云聽繼續往下看,文件還附上了一份關于法國調香行業的現狀分析,以及她未來可能接觸到的人脈圈子。
“我……”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問,“您連這些都幫我準備好了?”
Ethan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當然,不然你去了之后怎么辦?難道讓我們看著你一個人在陌生的環境里四處碰壁?當然對你來說,四處碰壁是不可能的。”
我們?
云聽本以為自己決定去法國后,接下來會有一系列煩瑣的事情需要處理,比如住宿問題、適應新環境,現在看來,這些她尚未來得及擔心的問題,Ethan早已幫她一一安排好。
“師傅……”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來說去,也只有千篇一律感激的話。
Ethan戲謔道,“怎么,看起來很意外?”
云聽抿了抿唇,“不僅僅是意外,而是……您什么時候開始安排的?”
Ethan放下茶杯,神秘一笑,“從我第一次跟你提起‘考慮’的那一刻。”
“啊?”云聽心情復雜。
她獨立慣了,遇事總是自己解決,極少依賴別人,可現在,卻在她還沒有正式決定之前,Ethan就已經替她做好了一切準備。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去?”云聽忍不住問道。
“你心里一直有答案,只是缺少推你一把的人。”
“師傅,謝謝您。”
“別謝我。”Ethan意味頗深地搖頭,“要謝的人……可能……誒,要不吃個飯再走?”
云聽今天興致不高,“不用了,改天再請您吃飯吧。”
云聽從Ethan那離開后,就回家了。
冬日的風迎面吹來。
她在小區門口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Elliot?
他站在路燈下,身上穿著黑色的外套,表情看起來有些猶豫不定,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正在扒拉前面的禿樹。
Elliot雙腳周圍堆積滿了枯葉。
他好像沒看到自己,云聽加快腳步走過去,停在他面前。
“Elliot,你怎么會在這?”
“呃……我路過。”Elliot說得不太自然,眼神飄忽,似乎在刻意回避著什么。
云聽盯著他,目光犀利地掠過他的表情,“路過?你看這個樹不爽嗎?”
Elliot被她盯得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后頸,咳了一聲,仍在掩飾,“真的,我就是……隨便看看。”
說完,他舉起手對天發誓:“這棵樹的葉子本來就這么少!”
云聽“哦”了聲,作勢要走,“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
果然,Elliot有話說。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鑰匙,遞到云聽面前。
“這個是Zeph房子的鑰匙。”他說,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情緒也不高,“你有時間的話,去看看吧。”
云聽接過鑰匙,鑰匙扣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金屬牌,上面刻著對應的門牌號,和她同一個小區,同一幢。
“為什么要給我這個?”
“你去了就知道了。”
云聽站在原地,低頭看掌心的鑰匙。
她有預感,鑰匙背后的秘密,可能會顛覆她現在的所有認知。
夜色沉靜,鑰匙在云聽的掌心里發涼。她確認一眼門牌號,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
門開了。
室內很安靜,沒有一點生活的痕跡。沒有開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唯有一點微弱的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淡淡的影子。
云聽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邁步進去。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氣息,那是一種淺淺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清冽的香味,屬于徐清聿的氣息。
徐清聿在這里住過。
但他現在不在。
云聽邁步走進房間,手指摸索著打開了燈,柔和的燈光
瞬間驅散了黑暗,也讓整個房間的樣貌一覽無余。
太干凈了。
房間里擺設極其簡單,桌面上沒有任何放置的物品,地面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甚至連一張散亂的紙張都沒有,無可挑剔的整潔。
云聽的目光落在窗邊。
那里有一整排整齊的花盆,規律地擺放在一起。
她走近,俯下身,看見土壤里已經長出了小小的綠芽,一片片葉子嫩生生的,朝著窗外微弱的光生長著。
徐清聿在這里種了花。
可云聽認不出來是什么花。
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上傳到搜索引擎里。幾秒鐘后,屏幕上跳出了搜索結果——
瑪格麗特花。
云聽手一抖,那是她曾經送給徐清聿的花,
云聽不敢深想。
她站起身,目光繼續在房間里游移。
整棟樓每個房子的布局都相同,云聽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徐清聿的臥室。
她猶豫了一下,推開門。
房間里依舊沒有一絲凌亂的痕跡,床鋪整理得整整齊齊,連枕頭的角都被壓得平平整整。她觀察了一圈,視線最終定格在床頭柜上。
那里擺放著幾瓶藥。
云聽走過去,伸手拿起其中一瓶,藥瓶上的字母排列熟悉又陌生,她皺了皺眉,掏出手機,輸入藥名進行搜索。
幾秒鐘后,屏幕上跳出了藥物信息。
抗焦慮藥,適用于長期失眠、情緒不穩定患者。
云聽揉了揉眼睛,心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指尖收緊。
另一瓶是安眠藥,適用于失眠癥患者。
云聽怔怔地盯著那些藥瓶,思緒混亂。
頭好疼……
徐清聿……一直在吃這些藥?
深夜里,他站在陽臺上抽煙的背影,沉默不語的模樣;某些時候,他眼底深藏的疲憊;偶爾,她在他身上察覺到的寂靜。
他一直以來,都在用這些藥維持自己的狀態嗎?
云聽坐在床邊,捏緊手中的藥。
一道隱秘的傷口被揭開,血淋淋地裸露在她的面前。
房間太壓抑了,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氣。
房子太安靜,太過整潔,干凈得讓人覺得孤獨。
可窗邊的那些瑪格麗特花,又是在無聲地生長,頑強地迎著光,一點一點地長大。
她閉上眼睛,指尖摩挲著藥瓶。
徐清聿到底……經歷了什么?
而她,又在這個故事里,錯過了多少他未曾說出口的情緒?
徐清聿在哪?
云聽撥通Elliot的電話。
嘟——
電話響了幾聲,那邊才接起:“喂?”
云聽開門見山,“徐清聿他在哪?”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大概在思考該如何作答。過了幾秒, Elliot才道:“你想聽嗎?Zeph的故事。”
云聽躊躇了。
現在,真相擺在她面前。她只需要開口,就能知道一切。
她低頭看到掌心的藥瓶,好像已經猜到了答案。
徐清聿一直都在承受著什么,直到今天。
云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低而平靜:“不用了。”
Elliot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拒絕,“你不想知道?”
云聽問:“我只想知道,徐清聿,他去法國了嗎?”
Elliot說:“嗯。”
*
三天后,徐清聿又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出現在云聽的生活里。
他依舊是沉穩的人,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她的視線范圍內,依舊在她需要的時候默默陪著她。
一切都像是夢境。
這些天的消失從未發生過,那間房間、那些藥瓶、那一排還未開花的瑪格麗特也不存在。
云聽沒有問,他也沒有說。
兩人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就像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那樣,相安無事地相處著。
云聽在倒計時,她即將離開。
*
云聽走的那一天,全家人都來送她。
機場里人來人往,她站在候機廳,身邊圍繞著不舍的家人和朋友。孟妍的眼眶泛紅,云聞在一旁安慰,云渡站得筆直,嘴上沒說什么,眼中有淚光閃爍。
辛亦桐抱著她的胳膊,嘟囔著讓她好好照顧自己,路見薇和周之寒也在一旁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注意飲食。Ethan沒有說太多,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別擔心這里的事,一切順利就好。
徐清聿沒有來,云聽不希望他過來。
也許徐清聿來了,只是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云聽的心很平靜,沒有想象中的難舍難分,反而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她知道自己該走了,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完成自己的目標。
登機廣播響起,是時候了。
云聽一一擁抱了家人和朋友,笑著安慰他們,她會定期聯系他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繼續努力,不會讓他們失望。
最后,她拖著行李,走向登機口,在轉身的瞬間,拿出手機,分別給兩個人發了消息。
第一條消息,發給徐清聿:
徐清聿,我不知道你的曾經,但我好像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告訴我你的曾經。
慶幸的是,你沒有告訴我。
說實話,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我想成為你的救贖,可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救贖。
沒有人能真正拯救另一個人。
黑暗也好,痛苦也罷,這些東西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對、去跨越。
只有你愿意伸出手,才能真正從深淵里走出來。
所以,先學會愛自己吧。等你學會如何溫柔地對待自己,學會如何不再讓痛苦成為你的歸宿……再來愛我。
希望下次見面,我們能以獨立而完整的靈魂,相互靠近。
希望下次見到你,你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你的事。
我曾經送你瑪格麗特花,其實是想借它暗示我的心意。
但你不懂,沒關系。你不擅長解讀別人的心意,更何況,像我這種模棱兩可的暗示。
你見過電視劇里的女主角會一邊摘下花瓣,一邊念著“他愛我”、“他不愛我”的場景嗎?
就是這朵花,瑪格麗特,用來占卜愛的花。
等它們開花了——
你就從“Zephyr”開始數,第一片花瓣是“Zephyr”,第二片花瓣是“Cyrus”,依次數下去。
你的曾經和現在。
如果每一朵花最終都是“Zephyr”,那你來追我吧。
上次在電梯里看到那對學生情侶,我挺羨慕的。
想談一場年輕人的戀愛。
但前提是你不能作弊,也不能真的把花瓣摘下,數數即可。
這么漂亮的花,不應該被糟蹋。
同樣,漂亮的人,也不應該被夢魘纏身。
徐清聿,在我這,西風從來都不是毀滅,是重生。
還有,徐清聿,謝謝你。
另一條,云聽發給了Elliot。
收到回復,她笑了下,關掉手機,將它放進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