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攀比“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嗎?”……
侍衛得了令,馬車趕得飛快,沒多久就到了府中。
徐院使把過脈后,得知謝儀舟最早出現不適癥的時辰,道:“照常理看,縱是染了病氣,也不會發作得這么急、這樣重,三小姐高熱、乏力、神智也受到了影響,看起來更像是中了……”
徐院使停頓了下,道:“……像是中了迷藥。”
除了進內室與王惠卿獨處那段時間,謝儀舟身邊一直有人,倘若真如徐院使所說,那么,她在哪里中的迷藥,毋庸置疑。
江景之的目光從床榻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的謝儀舟身上掃過,面色陰沉。
徐院使悄悄看他臉色,輕聲又道:“所幸三小姐食用不多,喝幾貼藥,好好養幾日就能恢復了。”
“先用藥。”江景之聲音冷冽。
“是。”徐院使應下,輕手輕腳去了外面開藥。
屋中沒有其余人了,江景之獨自坐在床榻邊,看著謝儀舟燒得通紅的臉,眼底遍布陰霾。
她若是在謝府突發急癥病倒,合該老實待在府中養病。病得都睜不開眼了,即便是太子,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將她帶走的。
是他疏忽了。
每家每戶或多或少都有些陰私,父母不公,子女不和、妻妾爭寵等等,很常見,謝長留夫妻二人對同胞姐弟天差地別的待遇,并不算多么令人震驚。
江景之尊重謝儀舟的想法,她想遠離,于是他送上金銀,為她計劃了遇刺身亡的結果,讓她可以徹底脫離謝家。
謝儀舟本能順暢離開的,是他改變主意將人留下,那么,謝儀舟的安危理應由他負責。
他小看了謝長留夫婦倆的狠心程度,害得謝儀舟遭受今日苦難。也是他自負于自己的判斷,忽略了謝儀舟的訴求,才讓她病成這樣。
江景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時間無聲流逝,等侍女們熬好了藥送進來時,天已黑透,屋中燭燈溫暖,安靜祥和。
林研從謝儀舟被抱回寢屋就沒能靠近,不放心,趁機跟著端藥的侍女進來,剛掀開紗幔,迎面便是一道冰錐似的銳利目光。
她嚇了一跳,慌忙止步。
江景之沒興趣為難一個小丫頭,在侍女將藥放下后,淡淡道:“都出去。”
侍女躬身退下,林研也膽戰心驚地退了一步,猶豫了下,又挪到原處,低聲道:“要不……要不還是我來守著吧?小姐病起來,好壞不顯,得細心照看……”
確實好壞不顯,不然江景之初聽她說不適,也不會以為她是妄圖通過裝病來試探他的底限。
江景之不由得記起她上次醉酒的情形,也是外在不顯。
“她經常這樣?”
林研道:“我也不清楚,小姐不愛說話,又能忍,我會知道,還是餓死鬼……”
說到這里,林研忽然想起面前人的身份,急忙閉嘴。
江景之已經聽出來了,輕掀眼皮,問:“餓死鬼怎么了?”
“餓……他、他有一次聽小姐說不舒服,沒當真,以為小姐是在說笑……”林研說得磕磕巴巴。
她年紀小,以前同行的時候,要么跟著林喬,要么跟著謝儀舟,鮮少有單獨與餓死鬼相處的時候,獨自直面冷淡疏離的江景之,難免膽怯。
江景之都讓御醫給謝儀舟看診了,一定會好好待她,不用擔心。
林研本想大概看一眼謝儀舟的情況就退下的,走的時候瞥見江景之的神色。——那一瞥,她清楚看見江景之眼中的情緒,與清水鎮那回餓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樣。
林研心念一動,走回來,壯著膽子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后來小姐病倒了,病得很重,他很自責,特意囑咐我與大哥,萬一以后小姐再說身子不舒適,一定要仔細照看……”
林研的本意是對謝儀舟不熟悉的人,的確會反應不過來,今日之事不全怪江景之,想讓他不要那么介懷。
到了江景之耳中,就成了餓死鬼體貼地叮囑過別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是他驕矜孤傲,疏于關懷,害得謝儀舟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江景之緩緩握拳,指骨咔咔作響。
“退下。”他說。
林研不知道他的表情為什么看起來更陰暗,瞧了眼紗幔后靜靜躺著的謝儀舟,猶豫著退下了。
江景之靜默了片刻,摸了摸藥碗,見藥已轉溫,坐在床頭去扶謝儀舟,剛抬動她上半身,謝儀舟就緊閉著雙眼蹙起了眉,無意識地發出痛苦的低吟。
“坐起來喝藥。”江景之輕聲道。
謝儀舟沒了聲,仿佛是睡了過去,又或者是沒了力氣開口。
江景之等了會兒,道:“躺著喝也行,用勺子慢些……”
他說著要把攬在謝儀舟腰上的手收回,動作間感到衣襟收緊,低頭一看,見謝儀舟的手不知何時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像是不愿意松手。
江景之再看了眼謝儀舟,壓了壓嘴角,一手攬著她的后腰,另一手探到寢被下,雙臂一抬,謝儀舟就離了褥子,轉眼移坐到了他腿上。
突來的動靜讓謝儀舟發出一聲不適的呻吟,但很快停下,靠著江景之的胸膛重歸安寧。
江景之支起一條腿讓她坐得更穩,端起藥碗湊到她唇邊,道:“張嘴。”
說完后等了等,放輕聲音又道:“喝了藥就不難受了。”
謝儀舟這才迷迷糊糊張了嘴。
湯藥太苦,她嘗了一口就撇臉躲開,藥汁順著嘴角流下,滑到了下頜。
江景之頓了頓,輕柔地用衣袖將藥汁抹去,而后手掌扶著她側臉,嚇唬道:“不喝藥就好不了,到時候你爹娘以不放心為由來接你回去,看你怎么辦。”
謝儀舟懵懂了會兒,等藥碗再湊過來,順從地、緩慢地喝了下去。
一碗藥艱難喂完,江景之要將人放下,謝儀舟卻沒有松手的意思。
江景之便也沒動,扯過寢被將她裹住。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外面傳來枝葉拍打的聲音,江景之朝窗口望去,見碧紗窗外漆黑一片,隱約能看見搖晃的樹影搖來晃去,像是起了大風。
夜已經很深了。
江景之低頭看謝儀舟,發現她呼吸平緩很多,臉上紅暈也退了些。
他終于忍不住了,在寂靜的深夜里,半是詢問,半是呢喃道:“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嗎?”
謝儀舟當然沒有回答。
江景之道:“我承認今日的事是我不對,可你與他經歷過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不能因為這件事就將我全盤否定。”
“我著實不懂他有什么好的……他殺了人,卻不斬草除根,連累你被地頭蛇逼得四處流浪,你不覺得他很無能嗎?”
“你那么抗拒謝家父母,卻能為了他來到京城,你真的就那么喜歡他?”
“他甚至連銀錢都沒有,七尺男兒靠你一個小姑娘養著,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歡?”
“餓死鬼……”江景之倏然冷聲譏諷,“這名字還真適合他。”
靠著他懷中安睡的謝儀舟忽然動了一下,她的手微微抬起,再無力落回江景之胸膛。——這是一個類似于拍打的動作,因為兩人的姿勢,顯得格外親昵。
“……別吵我……”她含糊說道。
江景之噤聲,等了會兒,輕輕抓住她的手,沒忍住又說了一句:“你真就這么喜歡他,睡夢里聽見他的名字都能有反應?”
謝儀舟酣睡無聲。
江景之從來沒有這么憋屈過,氣得想用“餓死鬼”三個字把謝儀舟喚醒,又恨不能甩袖走人,可到底是憂心謝儀舟病情加重,硬是熬到天將明,才把人放下離開……
謝儀舟渾身酸軟,混沌中記起自己生了病,病情還疑似與王慧卿有關……
她低低嘆氣,拖著沉重的眼皮睜開眼睛,看見一張放大的臉貼在眼前,嚇了一個激靈。
“是我,是我,三小姐別怕。”宋黎杉快速安慰著,同時退后了一點,“殿下派我來就近保護你的。”
“哦……”謝儀舟撫著心口,聲音嘶啞地點了頭。
她記起來了,宋黎杉是江景之的侍衛,她沒死。
“先前多有得罪,還請你見諒。”宋黎杉依舊直率,道完了歉,哀怨道,“其實我也不想到處找茬的,是羅啟明太能忍了,總不動手,我只好主動去逼他動手……三小姐你要洗漱或者喝水嗎?”
她說話跳動太大,但恰到好處地吸引了謝儀舟。
謝儀舟身子還虛軟著,難道有機會聽見江景之不肯告訴她的事情,搖搖頭,慢慢躺回榻上,問:“他現在在哪兒呢?”
“上回殿下打算把你送走,再仔細與他周旋的,后來改了主意把你留下了,就把那等危險人物以養傷為由看守了起來。他不是有耐心嗎?看他能熬到什么時候!”
謝儀舟慢吞吞轉了轉腦子,又問,“他心懷不軌,那他的藥……”
“咱們三人中,我帶來的傷藥是假的,只是為了引羅啟明上鉤。”宋黎杉道,“羅啟明的藥倒確實對殿下有效,但傷藥里含有一劑未知的雜藥,若你不曾出現,殿下會冒險一試,可你出現了……殿下用的一直都只有你的藥。”
謝儀舟聽得驚詫,道:“可我的藥……”
“殿下身體里確實有毒素累積,但不用擔心,有太醫院盯著呢。”宋黎杉打斷她,安慰道,“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小姐若是還不放心,晚些時候可以親自去問殿下。”
“他才不會告訴我。”謝儀舟小聲埋怨,又問,“你把這些告訴我,不怕他責備嗎?”
宋黎杉爽快一笑,道:“我既然說了,那必定是殿下應允的。”
謝儀舟愣住。
他應允的?他昨日不是還顛三倒四不肯與她說實話嗎,今日大變樣?
他怎么總是突然發生改變?
“他人呢?”
“殿下去謝府啦。”
謝儀舟心一驚,坐起來問:“他去謝府做什么?”
宋黎杉道:“為了報答三小姐獻藥相救的恩情,殿下親自答謝謝大人與三夫人去了,還特意為兩位帶了太醫院連夜研制出的滋補藥丸呢!”
謝儀舟可不信江景之這么大方。
他明明知道她與謝家不和。
“那藥丸……會吃死人嗎?”謝儀舟遲疑問道。
“不會。”宋黎杉笑嘻嘻道,“那可是三小姐的爹娘,殿下怎會讓三小姐為難?”
謝儀舟:“……”
要不,還是不問了……
宋黎杉瞧她猶豫不決,又道:“殿下命我跟隨三小姐,往后三小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盡快好起來。”
只要你能盡快好起來。
這不像是江景之能說出的話。
謝儀舟心中怪異感更重,她沉息回憶了下昨日渾噩的記憶,腦海中飄過一堆模糊的話語……接著瞧了瞧宋黎杉,再低頭看看床榻邊上的壓痕,心里噗通噗通,有了個詭異的猜測。
第32章 矯情一視同仁。
“最近還有大夫應詔前來為殿下看診嗎?”謝儀舟問。
“有,從未間斷過,不過大多數都是普通傷藥,只有一種來自南州深山的傷藥與三小姐你那藥一樣具有昏迷和麻痹效用,也對殿下傷口有效,被太醫院收去琢磨了。”
“昏迷麻痹?”
“是。”宋黎杉知無不言。
謝儀舟想問的并不是這個,但這個回答讓她生出了好奇心。
具有麻痹作用的草藥在民間常用于制服生性暴烈的家禽,為什么用到江景之身上,麻痹效用減弱,卻能讓原本無效的傷藥發揮作用?
謝儀舟潛心琢磨了會兒,猶疑問:“聽起來怎么像……像是太子體內有什么活物作祟似的?”
宋黎杉道:“太醫院的人也是這樣說的。”
謝儀舟駭然失色,瞪大眼睛望著宋黎杉。
“據說是南疆的一種蠱蟲,蟲子本身無毒,但可以泌出一種令傷口無法愈合的黏液。太醫院眾人商討后,一致認為殿下之所以傷勢難愈,就是因為這種蠱蟲。”
蠱蟲是活的,經摻雜了麻痹草藥的藥粉后,暫時被壓抑住活性,讓傷藥得以發揮作用。
可麻痹草藥的劑量是一個問題,少了,蠱蟲不能完全沉睡,會導致傷口恢復緩慢。多了,毒性溢出,累積到江景之體內。
“既然知道了緣由,怎么還不解決?”
宋黎杉無奈:“南疆距離京城山高路遠,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個月,圣上身體不好……殿下身負江山重任,不能長時間離京,只能派侍衛前去尋找解決辦法。”
謝儀舟怔怔點頭。
明德皇帝身體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聽人提及了……
這件事上謝儀舟幫不了任何忙,她手掌壓著紛雜跳動的心,停頓了會兒,問出另一個她最初想問的問題:“他的失憶癥能醫治好嗎?”
以前的林喬只知道賺銀子和捉弄人,不怎么關心她與餓死鬼的事情,就算與江景之說了,也說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江景之也不可能因為他的一面之詞做出這么大的改變。
謝儀舟懷疑江景之想起來了什么。
宋黎杉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去太醫院詢問了這事,結果好像不太如意……這病癥太過少見,除了幾個膽大包天的術士騙子,沒人敢說能醫治的了……”
這句話把謝儀舟弄糊涂了。
他沒想起來,為什么一改過往的冷淡,對她這樣好?
又為什么處處針對餓死鬼,嫉妒成那副嘴臉?。
太醫院奉江景之的命令連夜研制的迷藥,效果比坊間常見的強上百倍,謝長留服下不足半盞茶的時間,就頭暈腦脹,站立不穩。
“謝三小姐為了孤的傷勢殫精竭慮,這強身健體的藥丸算孤的一點心意,聊表感謝。”江景之負手立在窗旁,欣賞著外面如洗的碧空與隨風擺動的瓊樹枝葉,吩咐道,“謝夫人那份也不能忘,來人,去看著謝夫人服下。”
這藥丸并非什么滋補良藥,而是折磨人的毒藥。
謝長留知道卻不能阻止,更因為江景之站著,哪怕他眼前天旋地轉,也不能坐下。
他弓著肩背作揖,氣息虛浮道:“多謝……殿下。”
“謝大人客氣。”江景之沉吟少許,又沉靜道,“聽三小姐說,謝夫人至今未能從去年的喪子之痛中走出來。如此長久的傷懷悲痛下去,對身體不好,這樣吧,齊州去年鬧了水患,如今治理的不知怎樣了,謝大人不妨替父皇前去巡查一遍,順便帶著謝夫人去散散心。”
齊州偏遠,水患后不過一年半,沒那么快恢復繁盛。
那等貧苦之地,會是散心的好地方?
江景之擺明是在發落他。
謝長留沒想到江景之會為了謝儀舟這樣對他,但仍不覺得自己教訓不聽話的女兒有什么錯,勉強站立,道:“殿下旨意,臣莫敢不從,只是內子思念女兒,還請殿下讓小女同去……”
“她去不得。”
謝長留據理力爭道:“為人子女者……”
“不是所有人都必須有父母的。”
江景之回首,黝黑雙目注視著他,道,“謝長留,你該知道我為什么還能允許你站著與我講話。”
這是威脅。
謝長留身形一顫,趔趄了下,扶住椅靠才沒有失態。
江景之懶得再與他廢話,道:“謝三小姐孝順,怕會不忍二老辛苦,這樣吧,未免謝大人與謝夫人途中染病受難,孤派個御醫與你們同行。”
說完,他不管謝長留是何反應,拂袖出了大廳,聽見身后廳中傳來跌倒聲與下人的驚呼聲。
江景之目不斜視地大步跨出,沒走多遠,須發皆白的謝太師迎面趕了過來,慌張行禮。
侍衛快步上前將人扶住,江景之臉上也掛著笑,道:“太師年歲大了,該多多休息,何故如此慌張?”
謝太師胡須抖了抖,道:“老臣無能,教子無方,還請殿下恕罪。”
“太師何故出此言論?”
謝太師居高位,經歷過諸多風雨,對明德帝的心思最是清楚。
朝中那么多臣子,但凡有些家世淵源的,都知道明德帝還是太子時有多艱苦,這些世家大族都是會見風使舵的,總有些人曾經有意無意地為難或輕視過明德帝。
明德帝對臣下不信任,寧愿辛勞成疾,也要將權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如此,被他培養出來的儲君又當如何?
說得再清楚點,就是高位上的人對他們這些做臣子沒有什么深厚的君臣之情,做事的臣子罷了,不聽話就換,天底下總歸是不缺想做官的人的。
縱是他太師府,看上去風光無限,可謝太師清楚,自己手中并沒有什么實用的權利,一旦惹怒了江景之,覆滅不過是一夕間的事情。
謝太師深諳當退則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見江景之未將遮羞布扯開,俯身恭敬道:“老臣那儀舟孫兒年歲小,不知輕重,若是行事不周冒犯了殿下,還望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寬待她幾分。”
“太師多慮了。三小姐性情溫和,心思縝密,一能為孤療傷,二能出謀獻策,太師放心,孤定讓人好生照顧她。”
“多謝殿下。”謝太師再度行禮。
江景之對他的識時務還算滿意,坦然受了,由他送出謝府。
處置完謝長留,江景之問了謝儀舟的情況,得知她睡醒后除了疲憊乏力再無其余不適,放下心來,轉道先后去了兵部、吏部,處理完公務再回府中,天又已晚。
江景之去找了謝儀舟。
謝儀舟正在喝藥,看見他立刻想到宋黎杉說的蠱蟲,連忙想要從榻上起來,被一句話攔下,“再栽倒我可不會接你。”
謝儀舟瞬間不著急了,悶悶坐回去,道:“……多謝殿下為我請大夫。”
江景之在床邊坐下,淡淡道:“一句謝就完了?”
謝儀舟深覺他不正常,這股郁悶又尖銳的攻擊性,就連餓死鬼身上都很少見。
她想不通,決定先顧全眼前事……怎么答謝他?
謝儀舟一介平民,身上僅有的錢財還是江景之給的,除了口頭答謝,還能怎么樣?
琢磨了下,她試探道:“要不,我為你煲湯作為謝禮?”
江景之嘴角一挑,怪聲怪氣道:“煲湯是個好主意,苦了我的嘴巴,滋養了餓死鬼的身軀,三小姐對餓死鬼當真是情真意切。”
謝儀舟:“……”
沒法聊了!
她氣悶地不再說話,認真喝起藥來。
一大碗濃黑的湯藥,苦澀難聞,謝儀舟喝得很慢,喝完了去捻林研給她準備的蜜餞,一顆入口,驅散了些苦澀味道,她再抬頭,發現江景之在目不轉睛地看她。
漆黑的眼眸里藏著一汪不見底的春水似的,與上一次她病倒睜眼望見的餓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樣。
沒了記憶,說話難聽,眼神倒是還一如既往的溫柔。
謝儀舟臉龐慢慢發起熱來。
她不知為何有些心虛,轉過臉,盯著床幔上的繡紋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宋黎杉說過的那些話重回到了她腦海里。
南疆蠱蟲、皇帝衰弱、伺機而動的叛賊、羅啟明、朝中瑣事……
這么辛苦,還要幫她撐腰出氣、照顧她、在她面前爭風吃醋……
謝儀舟心底發軟,低頭看著寢被,主動示好:“我聽宋黎杉說了蠱蟲的事……你不怕嗎?”
“你覺得我應該怕?”江景之敏銳地反問,“還是說你在為餓死鬼感到害怕?”
謝儀舟每次想關心他,都會被他氣到,她又不想理江景之了,可一想到他身上壓著的那么多危機,心里止不住的難受,那點兒火氣漸漸就冒不出來了。
但也不能讓他一直陰陽怪氣給自己氣受。
她真的會被氣死的。
謝儀舟擺正姿態,一字一句認真道:“我每次關心你,你都動輒譏諷挑釁,次數多了,我就是一塊石頭也會受傷的。”
江景之張口要說話,看見她嚴肅的表情,稍一停滯,嘴巴閉上,片刻后,輕輕“嗯”了一聲。
這個聲音太過簡略,短促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等謝儀舟意識到他是在認錯與妥協,突然有些尷尬,兩相靜坐,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氣氛詭異地安靜了會兒,忽聽江景之冷不丁道:“不是要關心我嗎?我沒譏諷了,快關心。”
謝儀舟的臉唰地紅了。
哪有人當面討要別人的關心的?
她很是窘迫,佯裝不適地掩唇咳了咳,道:“你、你不用擔心,侍衛已經去了南疆,會找到解決辦法的。”
江景之“嗯”了一聲,道:“繼續。”
謝儀舟快速覷了他一眼,在他一本正經的注視下,艱難地尋找措辭,“……你、你先養好身子,其余的事慢慢來……”
江景之眉心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謝儀舟知道他這是不滿意,滯澀道:“……吃好喝好,早睡早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江景之開口:“你關心人的法子好生拙劣。”
謝儀舟:“……”
她板起臉。
“這是實話,不是譏諷,傷不到你的心腸。”江景之道,“你也犯不著否定,我可不信若是餓死鬼遇到這些事,你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說幾句好聽的話。”
謝儀舟當然不會對餓死鬼的事袖手旁觀,可江景之不一樣,他是太子,難道還要她這個弱女子幫忙排憂解難?
“心虛了?”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問的謝儀舟放棄解釋,問:“那你想我怎么樣?”
“一視同仁。”江景之道,“我自認不比餓死鬼差,你既然要謝我,就不要有偏頗……你自己是受過不公平待遇的,最清楚其中滋味。”
謝儀舟的心被戳了一下。
她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來自于父母,這是她心底的傷痛,被江景之堂而皇之地拿出來做類比,不倫不類的,沒讓她覺得難過,反而讓她覺得有點奇怪的道理。
謝儀舟為難地瞧了瞧江景之,見他一臉“被我問到啞口無言了吧”的表情,小臉一繃,問:“你確定?”
“哼。”
“那你保證不會生氣。”
江景之挑眉,“我倒不知,三小姐原來這樣擅長說廢話。”
謝儀舟嘆氣,“好吧。”
她幫不了江景之任何忙,只能盡可能地滿足他,不讓他受到偏頗待遇。
謝儀舟深吸氣,蓄力于手掌,抬起,一巴掌拍在江景之手背上,在清脆的巴掌聲里說道:“矯情起來沒完沒了了是吧!你煩不煩!”
江景之:“……”
巴掌不疼,但很突然,令人震驚。
理智告訴江景之謝儀舟膽大妄為,必須嚴懲,江景之心底卻感受到一陣熟悉與悸動,就像那晚謝儀舟撫著他的臉親吻過來的感受……
這下不用為難了,謝儀舟的巴掌和她的親吻一樣,都有助于讓他恢復記憶。
江景之的思緒在一瞬間轉動了百圈,在這個想法浮現腦中時,他眼皮猛地一跳,差點沒能維持住表情。
第33章 夜談“不要總是惹我生氣!”
謝儀舟的內心是忐忑的。
她昨晚神智迷亂,睡得很沉,記憶里一直有江景之的陪伴,但是朦朦朧朧,不能確定真實還是夢境。白日里醒來后與宋黎杉說了
會兒話,知道了許多江景之的事情,心里擔心,又因為他古怪的態度多想了些,心靜一直未能放松。
心太亂,午后休息,謝儀舟還做了個混亂的夢。
夢里一會兒是江景之嘲諷餓死鬼是個連地痞癟三都斗不過的無能廢物,一會兒是餓死鬼反罵江景之虛偽矯情,活該永遠被他壓一頭,兩人惡語相向,把對方貶低得一文不值。
謝儀舟睡醒后好不容易從可怕的夢境清醒過來,江景之來了,語句尖銳依舊,每兩句話就想讓人打死他。
她真的打了,打完有點后怕。
江景之畢竟不是餓死鬼。
“……你生氣了?”謝儀舟偷偷瞄著他,小心翼翼發問。
江景之在斟酌要不要生氣。
不生氣,太子的威嚴何在?!
生氣吧,那是他主動要求的一視同仁,也是他保證過不會動怒。
江景之瞧著謝儀舟靠在床頭,兩手緊抓寢被的謹慎模樣,忽然記起上次她醉酒掐他的臉頰的行為,終于明白,原來那不是酒壯慫人膽,而是謝儀舟把他當做了餓死鬼,在習以為常地玩弄……
動怒,狠狠訓斥謝儀舟,太子的威嚴是保住了,他的信譽卻成了擺設。
再者說,這樣做,他在謝儀舟眼中豈不是出爾反爾、小肚雞腸,比那個廢物餓死鬼還要不如?
想踩著他來反襯餓死鬼的寬容大度?做夢。
“沒有。”江景之嗓音低沉說道。
他聲音和表情都十分平靜,仿佛謝儀舟的呵斥與巴掌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放在餓死鬼身上的確是正常的,放在江景之身上很令人悚然,謝儀舟不僅沒放松,還窘迫起來,眼睛不知道該往哪里看。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自然,她猶豫了下,輕輕“哦”了一聲。
江景之一言不發地坐著,謝儀舟也沒了聲音,兩人被寂靜淹沒。
琉璃燈罩下的燭芯跳到三下,謝儀舟疲軟的身子先撐不住了,在考慮要不要找借口攆人時,江景之再次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問:“還有呢?”
還有什么要關心他的?
謝儀舟驚詫于自己竟然對江景之不知所謂的疑問心領神會,余光偷瞟了眼他,揣摩著用詞,道:“還有,要不……我幫你做誘餌?”
“你幫我?”江景之的黑眸在燭光的映照下宛若漂亮的黑珍珠,迎著謝儀舟的目光問,“你不怕危險?”
謝儀舟沒來得及說話,他眉眼一皺,頃刻之間故態復萌,冷硬道:“不對,三小姐哪里是想幫我,分明是舍不得餓死鬼用過的這副軀體出事吧?”
“……”
又來了!
謝儀舟攥著拳,目光幽幽地瞪過去。
江景之看到她的動作,神色一僵,手臂肌肉下意識地抵抗地繃緊,剛被抽過的還留有紅痕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稍許的僵持后,謝儀舟自認身份卑微,決定給尊貴的太子殿下一個臺階下,嘴巴張開后,江景之那句“一視同仁”回響在她腦中,她臨時改口,道:“方才是我先服軟的,現在該你了。”
“……”江景之沉聲道,“我是太子。”
謝儀舟肅然道:“是你要公平公正的……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餓死鬼知道我不喜歡這樣,是絕不會這樣與我說話的。”
江景之臉色暗黑,過了會兒,語氣僵硬地重復說過的話:“你不怕危險?”
念在他是矜貴儲君的份上,謝儀舟接受了這個不怎么牽強的示好,抿抿嘴唇,細聲細氣道:“怕的,可你不是會保護我嗎?”
就像王惠卿說的那樣,她跟在江景之身邊,太惹眼了,很危險,很適合做誘餌。
本來就是她誤入太子府攪亂了江景之的計劃,現在江景之被諸多事情糾纏,危機四伏,她走不了,又無事可做,不若也學一回宋黎杉,幫他把暗處的叛賊勾出來。
不然平白占用江景之的精力、人手,卻什么都不做,不是給他添麻煩嗎?
謝儀舟耐得住寂寞,可以很久不出門、不與外人說話,但她受不了別人繁忙時,自己無所事事。
“事情總有意外。”江景之提醒她,“有人保護未必就能平安。”
謝儀舟道:“我知道,稍有不慎就會遭人毒手,你身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
江景之:“……”
他現在懷疑餓死鬼可能是因為太過虛弱才不得不向謝儀舟屈服……他失去記憶時性情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容忍謝儀舟這樣與他講話!
江景之鐵青著臉換了一口氣,在懷中摸了摸,掏出一把匕首拋向謝儀舟。
謝儀舟沒接住,匕首隔著寢被落在她膝上,她撿起來,見匕首刀鞘漆黑,手柄上鑲有一顆鮮紅的寶珠,寶珠通透華貴,里面似有血液流淌。
謝儀舟好奇地摸了摸寶石,試著拔了下刀鞘,“鋮”的一聲,利刃銀魚一般滑出,流光閃爍,刺痛了她的雙眼。
“信物,如我親臨,可用以調動玄甲衛、御林軍。”江景之道,“若是哪日出了意外,自己機靈點。”
謝儀舟詫異抬頭,“這么重要的東西,你把它給我?”
江景之站起來,抻著袖口俯視過去,道:“你打算用它調遣侍衛刺殺我,還是造反?”
“怎么會!”
“那你怕什么?我又怕什么?”
目的是好的,就是這話說出來,跟瞧不起人似的。
謝儀舟今日被江景之氣了好幾回,也反過來讓他憋屈了好幾次,看在他是為自己好的份上,這次沒和他動手。
但事關尊嚴,該說的還是得說。
“以前我與餓死鬼在一起時,都是我拍案拿主意,餓死鬼最多就是個出謀劃策的。”謝儀舟力爭道,“餓死鬼都沒嫌過我不聰明,你少小瞧人。”
江景之臉色乍然一黑,忍了忍,說道:“你還在病中,我不與你吵。走了。”
他拂袖,大步離去。
謝儀舟靠坐在床頭,行動不便,攔不住他,在他走后握著匕首細細端詳了會兒,靜下心回想兩人的對話,心里頭除了一些說不明的酸澀外,更多的還是怒氣。
越想越氣。
被那一巴掌拍過后,江景之沒再每兩句話就矯情一下了,但氣人的本事一點沒減弱。
謝儀舟想她就該在每次聽見江景之氣人的時候就打他一下的,反正他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她以前是怎么與餓死鬼相處的,還不是她說了算?
謝儀舟沒完全恢復,精力不濟,與江景之費心說了那么多早就累了,遺憾了會兒,收好匕首洗漱去了。
收整好自己,時辰已近亥時,她上了榻,心里又琢磨起江景之的麻煩事,怎么也睡不著。
輾轉半晌,聽見外面除了風聲靜悄悄的,料想夜已深,謝儀舟輕聲喚侍女過來熄燈。
她得先把身體養好了才能做別的事情。
侍女快步小跑進來,卻沒熄燈,而是道:“三小姐,太子殿下處理完事物經過咱們這兒,瞧見燭光還亮著,又過來了……”
才說完,熟悉的腳步聲就響在了屏風外。
謝儀舟剛沐浴過穿得單薄,來不及去披外衣,慌忙遮好紗幔,再裹緊了寢被蜷縮在里面。
“唰”的一下,紗幔被從外面掀開,江景之點漆黑眸與棱角分明的面龐出現在謝儀舟眼前。
“怎么這么晚過來?是出了什么事嗎?”
江景之眉峰下壓,瞇著眸子道:“不是,我只是越想越氣,特意來與你說句話。”
他一手拂著紗幔,一手撐在謝儀舟床頭,俯身下來,燃著火光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謝儀舟,面無表情地說道:“謝儀舟,我警告你,餓死鬼是餓死鬼,我是我,你以后不要總是拿他與我做對比,不要總是惹我生氣!”
謝儀舟:“……啊?”
還在怔愣中,江景之放下紗幔,無情
地轉身走了。
這人來去如風,等謝儀舟才回過神來,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即將消失。
她反應過來江景之的用意,臉一下子漲紅,扯開紗幔探出身子,朝外喊道:“到底是誰在憋著勁兒和他做比較?!”
微啞的聲音在室內回蕩,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音,想來江景之多半是走遠了,沒聽到。
謝儀舟在床榻上坐了會兒,在床榻上用力捶了一拳,惱道:“你才不要惹我生氣!”
氣死了!
若不是時辰太晚,若不是她沒有力氣,真該追上去狠狠捶在他身上!
第34章 外人“你以為我是誰?”
侍女們細心周到,不出三日,謝儀舟就沒有大礙了。
她決定以身做餌為江景之釣出幕后叛賊,行動的第一步,就是脫離太子府邸這個安全的環境,給別人接近她的機會。
謝儀舟入京后幾乎都在江景之身邊待著了,新認識的人物只有最初王惠卿帶她拜會過的幾個,那些人也都因為她表現出來的寡言、呆板的性情以及她卷入江景之的事情之后,沒了聯絡,好些個謝儀舟甚至都不記得他們的相貌與姓名了。
要與外人接觸,最好還是由王惠卿帶著,這是謝儀舟不想面對的,可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別的切入點了。
尋思了一整日,晚間江景之過來時,謝儀舟暫時忍下先前在他這里受的氣,與他提了一句,誰知江景之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會幫你。”
謝儀舟聽呆了,不可思議問:“我是在幫誰做事?”
“我沒讓你幫忙。”江景之坦然道,“我若是想用你做餌,何必等到今日?”
話是好話,被他說出來格外討嫌。
謝儀舟握住蠢蠢欲動的雙手,極力克制住打他的沖動,道:“那你以后也不要管我怎么做。”
江景之道:“除了你的安危,我還能管什么?難道我不怕管的多了,回頭又被說矯情煩人?”
“……”
謝儀舟被他說過好多次小心眼,現在她覺得江景之那是在以己度人、先發制人,他自己才是最記仇、最小心眼的那個……
這日,最后一帖藥喝完,徐院使過來與謝儀舟把了脈,確定她無大礙后,難言地看了她幾眼,嘆息一聲離開了。
謝儀舟知道他是在為謝長留夫妻倆嘆氣。
這些日子里,謝儀舟對自己為何突然急癥只字不提,也沒問過江景之具體對謝家做了什么……知道了有什么用呢?
生恩大過天,她既不能報復回去,也不愿意為之求情,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謝儀舟盡量避免去想那些令人苦悶的事情了,仍是受到了影響,情緒壓抑,看見湖邊紛飛的落葉,心里想的都是落葉有根,她卻沒有。
傷春悲秋之際,收到了一封來自謝啟韻的書信。
宋黎杉道:“謝家這段時日送了不少書信過來,都被攔住了,謝二小姐的信倒是第一次。小姐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的話,只當從不知曉。不必擔心授人口實,太子的規矩向來便是如此。”
謝儀舟思忖了會兒,接過書信打開了。
信的內容很簡單,前面是問候謝儀舟身體的,中間提了謝長留幾句,說他得了旨意前往齊州巡查,已于昨日動身,王惠卿同行,三五個月之內怕是回不來京城。
謝儀舟看到這里的時候攥著書信的手指顫了顫,不可否認,在知道兩人被迫離京后,她心頭仿佛卸下一塊大石頭,陡然間輕松很多。
書信的前半段是謝家的事,后半段則是謝啟韻外祖蘇家的事情。
“……舅舅不在京中,外祖母體弱,大表嫂孕產后方才兩月,府中三個孩童無人看顧,著實無法令人放心。啟韻大膽,想請三妹妹在太子殿下面前為大表哥美言幾句……他性子急躁,險些擾了太子要事,被關押兩個月之久,已知錯了……”
總的來說,就是為她那個蘇家大表哥求情。
謝儀舟問:“蘇家大表哥當初沖撞的是哪位大夫?”
宋黎杉道:“我。”
謝儀舟:“……啊?”
在知道她是江景之的侍衛后,謝儀舟很難相信她會那么容易被人沖撞。
“這人在家靠爹娘妻子,在外靠祖宗美名,就是個仗勢欺人的廢物。那天他自己撞上來,還大言不慚要把我抓進牢里,正好殿下心情不好,索性用他來殺雞儆猴。”
這事十分符合餓死鬼的行事風格……果然人的本性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謝儀舟在心里感慨一番,問:“照這么說,他是無辜的?”
“看上去是這樣的。”宋黎杉道,“不過這人太蠢了,不排除他是被人利用了但是自己不知道。”
“那我可以……”
“可以。”不等謝儀舟問完,宋黎杉就回答,“就是個沒用的東西,三小姐想放就放了吧,殿下說過,這種事三小姐可以隨意處置。”
江景之這一點很好,不幫她,但也不限制她。
謝儀舟需要用一件事來證明她對江景之的影響,這位沒用的蘇大表哥正合適。
她給謝啟韻回了封書信,次日午后,人就來了,陪同的還有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
“這是周崎。”謝啟韻輕聲介紹。
謝儀舟聽說過這個名字,周琦,禮部周侍郎家的公子,謝啟韻的未婚夫君。
蘇大表哥入獄后,蘇府病的病,弱的弱,大事上沒人能做主,為了把人弄出監獄,不得已通過謝儀舟來求江景之。謝儀舟與父母關系冷淡,前幾日又出了那一出鬧劇,謝二夫妻倆沒臉求到小輩面前,只得讓同為姑娘、年紀與謝儀舟相仿的謝啟韻出面了。
她們這一趟是要去刑部接人,大抵是謝二夫人不放心,特意讓周琦這個未婚夫君跟著的。
“周琦見過三小姐。”周琦拱手作揖,人雖文弱了些,禮數還是很周全的。
客套幾句,幾人啟程。
馬車駛過一條街,到達刑部,有太子身邊的侍衛在,謝啟韻與周琦得以順利進入牢獄。
謝儀舟沒進去過,也想去瞧瞧的,被宋黎杉攔住了。
“里面濕冷,小姐大病初愈,若再染上病癥,殿下該罰我了。”
謝儀舟只好在外面等。
等待的時間非常無聊,刑部這種以刑訊、關押犯人為主職的官署也不適合觀賞,謝儀舟只好看著屋頂上的樹木,發現她就幾日沒出門,蒼翠枝葉已經點綴上了枯黃顏色。
換季了,難怪清早開窗會感到陣陣涼意。
正仰頭看颯颯搖擺的枝葉,聽見有人道:“本王都不能去探望,這位姑娘為什么可以帶人進去?”
謝儀舟轉身,看見一個身穿月白色錦繡衣袍的男人,看著稍微年長,但相貌俊秀,體態端方,一看就非富即貴。
這人身邊還跟著兩個侍衛,一個刑部官員。
刑部官員躬身說道:“謝三小姐有太子殿下的手諭,下官不敢阻攔,還請王爺恕罪。”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間里,宋黎杉在謝儀舟耳邊低聲快速說道:“是宣王爺,圣上的弟弟,殿下的十二皇叔。”
宣王爺是先帝最小的兒子,明德皇帝登基時他才四五歲,年歲小,翻不出浪花,才能避免走上其余幾個皇子謀反被殺的舊路。但也因此未能在朝堂占據什么地位,可以說是個閑散王爺。
知道了這人的身份,謝儀舟心中一凜,立刻挺直脊梁,嚴陣以待地看向來人。
這是她離開太子府后遇到的第一個無關的外人,并且身份尊貴,為了皇位謀害江景之的嫌疑很大。
“就是謝太師那個自請為太子獻藥的三小姐?”
“正是。”
宣王爺聽罷,饒有興致地走來,道:“聽聞三小姐久病成醫,醫術斐然,恰好本王近來少眠多夢,不知三小姐可否為本王診治一下?”
謝儀舟緊張地行了禮,道:“臣女不擅內虛之癥,還請王爺另請高明。”
“那你擅長什么?”宣王爺似笑非笑問,“外
傷嗎?”
他在為難她!
謝儀舟意識到這一點,更加謹慎,道:“臣女醫術不精,都是從雜書上看來的,只會在稀奇古怪的病癥上琢磨。”
“稀奇古怪?”宣王爺若有所思地重復,想要再次開口時,哭嚎聲從牢獄方向傳來。
謝儀舟側身望去,見謝啟韻與周琦攙扶著人出來了。
蘇大表哥蓬頭垢面,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如宋黎杉所言,就是個毫無擔當、責任和風度的窩囊廢。
謝啟韻與周琦見到宣王爺十分吃驚,慌忙帶著蘇大表哥與之行禮。
“免了。”宣王爺道,“蘇大人寄信于我,讓我幫他與太子求情,可惜他得罪的是太子殿下,本王無能為力。倒是謝三小姐面子夠大,輕而易舉就將人放出來了。”
謝儀舟:“……”
明晃晃的敵視讓她驚詫,不知要如何答話。
宣王爺又與蘇打表哥道:“往后需得謹言慎行,再有下次,誰也救不了你。”
蘇大表哥哭哭啼啼地保證了。
事情既了,幾人也都不熟,便就此散去。
然而在謝啟韻與周琦離開時,又出了意外,是蘇大表哥腳步踉蹌,跌撞到周琦身上,周琦一點不辜負他清秀文弱的公子的外在,身子一晃,朝著謝儀舟倒來。
宋黎杉眼疾手快,踏出一步,用長劍抵了一下他的后背,周琦的倒勢卻并未止住,反而身子一癱,倒在了宋黎杉腳下。
宣王爺身后的侍衛出手扶住周琦,眾人這才看見他雙目緊閉,面色煞白,儼然是暈倒了過去。
現場亂成一團。
謝啟韻既要看著蘇大表哥,要有看顧未婚夫君,早已無暇顧及謝儀舟。謝儀舟也不適合摻和到她外家與未婚夫君的事情里,也怕再次被人要求為病患看診,趁著混亂,帶著宋黎杉出了刑部。
出去一瞧,馬車里多了個人。
“你怎么來了?”
江景之道:“迷路到這里的。”
謝儀舟不信,道:“哪有這么巧的事情?你迷路,你的侍衛也都迷路了嗎?”
江景之道:“那你覺得我是為什么來的?”
謝儀舟深呼吸,奮力克制住與他動手的沖動。
“快走。”她上了馬車,催促侍衛趕車,等馬車駛動,問,“你與你十二皇叔關系怎么樣?”
江景之道:“你與你宜城的表姑婆關系如何,我與他關系就如何。”
“……”
若不是申管家說了,謝儀舟根本不知道她還有個表姑婆在宜城。
“你懷疑他?”
謝儀舟道:“你不覺得他有嫌疑嗎?他對我十分敵視。”
江景之看向謝儀舟,從車窗縫隙透進來的日光在他面龐上閃過,讓他的表情看起來陰晴不定的。
謝儀舟一看他這樣就知道他又要造作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就聽他道:“周琦就沒有嫌疑?”
“我覺得沒有。”
“他沒嫌疑,那怎么不偏不倚,到你身旁他才暈倒呢?”
謝儀舟察覺到江景之對周琦有敵意,震驚地轉頭,“我才從里面出來,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江景之輕瞥她,“你以為我是誰?”
你是當朝太子,未來天子,你大權在握、無所不知,好了吧?
有時候謝儀舟真的很煩他。
她掀開車簾問跟在外面的宋黎杉,“周琦是故意的嗎?”
宋黎杉道:“看不出來,不過我倒是聽說過,他身體素來便不怎么好,是京城有名的病弱書生。”
“那你為什么不扶他一下?”
江景之插話,“為什么要扶?”
“……”
謝儀舟差點被帶偏了,及時理了理思緒,道:“順手幫個忙需要理由嗎?”
再怎么說周琦也是她未來的姐夫……就算是個陌生人朝自己倒下來,正常人都會下意識地攙扶一下的吧?
“殿下派我來保護三小姐你,又不是保護別人。”宋黎杉與她的主子一樣很沒有憐惜弱小的善心,一臉的莫名其妙,說道,“再說了,我最瞧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男人了,若我是謝二小姐,就她那廢物表哥與只會添亂的未婚君,別說照顧他們,我非得踩上去狠狠扇他倆幾巴掌。沒用的東西!”
江景之在旁邊毫不遮掩地譏笑了一聲。
謝儀舟與生父生母關系不好,但與性情溫和的謝啟韻無冤無仇,聽別人這樣說她的窘態,心中不舒服,忍了忍,沒忍住,說道:“太子殿下落難時更嬌弱呢,吃飯都得要人喂,幸好他那時候碰見的不是你。”
“……”
宋黎杉閉嘴低眼,假裝自己沒說過話。
江景之則驟然黑了臉。
第35章 胡扯“遠遠不能與您相比!”……
江景之還是太要臉面,換成餓死鬼,謝儀舟說他嬌弱,他立馬就能倒在謝儀舟懷中,為她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弱不禁風。
還好他沒恢復記憶,還蒙著太子清貴高雅的外皮。
謝儀舟成功讓江景之閉了嘴,嫌他胡說八道擾亂自己的思緒,不與他講話,一個人安靜思忖起來。
她更懷疑宣王爺,一來他是皇家血脈,皇室爭權奪利太常見了,二是他對她的惡意來得毫無緣由,語句里還有懷疑她醫術的意思。
至于周琦,換個思緒去想,就算他跌倒在她身上,又能如何呢?沒有意義的。謝儀舟更偏信他的暈倒是監牢濕冷受寒所致。
將今日的事情琢磨完了,她才把想法說與江景之聽。
“怎么沒有意義?”江景之表情依然很難看,掀著眼皮瞥謝儀舟一眼,沒好氣道,“他無故暈倒在刑部,事情定然會傳開,屆時人人都知道他是為了去獄中接蘇大公子才暈倒的,而人之所以能出獄,是謝啟韻是從你這兒求得了恩典,你在眾人眼中就成了能夠讓太子網開一面的人。再有,他撞了你,下回才有借口與你賠不是、道謝。否則無緣無故,他用什么理由接近你?”
這句話信息太多,謝儀舟想了好一會兒,發現還真是這個道理。
好在她的目的就是引人矚目,不怕被人知曉,也不怕有人刻意來接近她。
謝儀舟在心底把周琦的嫌疑拉高了些,問:“所以他是故意的,宣王爺只是單純地討厭我?”
“未必。”江景之道,“討厭你也能是下次接近你的理由。”
見謝儀舟眼神懷疑,他冷冷一笑,道:“不信?那我問你,下次再遇見李方,你可會與他說些什么?”
謝儀舟蹙眉回憶后,問:“李方是誰?”
江景之眉梢一挑,道:“若是今日一切順利,十二皇叔與周琦兩人都平平淡淡地與你擦肩而過,下次有人提及他們,你怕是也會這樣問。”
說完又意味深長道:“想要產生瓜葛最簡單的法子就是讓你記得他,犯錯、出丑、敵意等等都行之有效,反之,規規矩矩最是容易被人遺忘。”
謝儀舟被他說愣了,在心底揣摩了下,承認江景之說的有道理。
有了今日這事,她的確記住了這兩人,往后再遇見,不論是打招呼還是為難,都不會讓她覺得突兀。
她把江景之這個理論在心里又琢磨幾遍,覺得與當初餓死鬼讓她扮成啞女以躲過方震追捕的計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用一個顯著特點遮掩秘密。
謝儀舟記起往事,瞧瞧江景之,覺得他與餓死鬼越發相似了,說不定哪回她半睡半醒時候見到江景之,真的會把他認成餓死鬼。
……錯認也無妨吧?
她最多就是不痛不癢地打他幾下,江景之都經歷過了,要生氣他也只會氣又被當做餓死鬼的替身。
“謝儀舟。”江景之聲調一沉,將謝儀舟喊回了神。
謝儀舟眼神變化太明顯了,顯然是透過他在懷念餓死鬼,這讓江景之十分不滿。他道:“我說過,別把我與餓死鬼混為一談!”
“……我沒有啊。”謝儀舟強行辯解,“你倆一點都不像。”
江景之容色陰沉,“那就管好你的眼睛。”
謝儀舟轉過臉,生了會兒悶氣,覺得還是正事重要,又轉回去,道:“我幫了二姐姐的忙,改日她一定會來謝我,到時候我再與她出去一趟,看還有什么人來接近我。對了,要不我也去見一見羅啟明?”
“見他做什么?喂他進食嗎?”
謝儀舟不明白江景之這話是什么意思,瞧他心情不好,不想受氣,打算等明日他忙公務去了悄悄問宋黎杉。
宋黎杉比他好說話太多了。
一宿酣睡,次日一問,謝儀舟才得知原計劃送走她的那一日,羅啟明“遇刺”,傷得很重,重到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與剛被謝儀舟撿到的餓死鬼沒什么兩樣。
謝儀舟總算理解了昨晚江景之為什么是那個語氣、那樣說話。
另一邊,江景之照常上朝、處理政務,空暇時也問了下林喬那邊的情況。
他已至江波府,先伏小做低潛在坊間混了幾日,再搖身一變,拿著太子旨意大搖大擺入了縣府,替他拔了許多蛀蟲。
有出發前江景之的提醒在,林喬沒敢過分,做的最過火的事情就是把他那個妄圖倒賣親侄女的大伯狠狠毆打了一頓。
江波府不成問題,南疆那邊卻不太順利。
那邊多密林,潮濕陰暗,爬蟲蛇蟻眾多,擅長蠱蟲的百姓又多以族落聚集,隱匿于深山,對外來者十分抵觸,縱是有官府出面也不好解決。
對江景之來說,體內蠱蟲與毒素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情,然而兩件事都急不得,須得慢慢來。
聽賀嶺稟告完,江景之又命人去查探了下前一日刑部的事情,得知情況與他預測的沒什么出入,讓人把消息送去給謝儀舟,自己去見了徐院使,為的還是他丟失的記憶。
徐院使依然是那副說辭。
江景之凝目深思,眼下只有兩件事能刺激他心底的感受,一是與謝儀舟親密擁吻,與禮不合,不妥;二是……
他低頭看自己右手手背,前幾日那里被謝儀舟扇了一巴掌,酥酥麻麻了一整夜。而今那些奇怪的感受已徹底消失,他偶爾想起,竟覺悵然若失。
這讓江景之難以接受,他總不能失去記憶變成餓死鬼后,性子里的清高孤傲全都沒了吧?
江景之第一次懷疑起自己。
不管怎么說,這個刺激記憶的法子,讓他很難實施。
徐院使這幾個月來睜眼閉眼全是江景之的事情,哪怕不知真相,也察覺到了他凝然表情后的沉重。
深思熟慮后,徐院使道:“若殿下能發現舊事軌跡,重復舊事或許也能有些作用。”
江景之不語,回府找謝儀舟去了。
謝儀舟與林研正在用晚膳,他讓人加了雙筷子,跟著坐下。
林研拘謹,只動筷子不說話,謝儀舟沒那么多顧慮,興致勃勃地說起蘇大表哥出獄引發的一系列事情。
“……二姐姐說周琦那日本就患有傷寒,是強撐著陪她去刑部大牢的,在獄中走了一遭被寒氣侵襲,沒撐住才會暈倒,歇幾日就沒有大礙了。她還說宣王爺問她打聽了我的事……他真的很可疑,是吧?”
江景之心中想著如何恢復記憶的事,目光淡淡從謝儀舟臉上掃過,發現她有事可做后,比往常活潑許多。
“是有些。”他道。
謝儀舟雙眼亮晶晶,又道:“二姐姐說等蘇家情況穩定些,她想邀我去游湖答謝我,我應下了,我有預感,那日定會發生什么事。”
“哪日?”
謝儀舟說了日期,江景之道:“我與你一同去。”
“不行,你一去所有人都避開了,還是我與宋黎杉去吧。”謝儀舟搖頭拒絕,道,“你安心處理公務就好,這事交給我,左右我無事可做。”
江景之未置一詞。
三人共同用了晚膳,沒人說討打的話了,氣氛難得和睦安詳。
就在謝儀舟心里這樣感慨時,江景之撥動著湯碗中的勺子,忽然道:“你既有空,明日親自下廚為我熬一份湯。”
“當啷”一聲,謝儀舟手里的湯匙掉到了碗中。
餓死鬼當初有多憎惡她的廚藝,她還記憶猶新,江景之是絕不可能喜歡她的湯的,除非……
謝儀舟瞪大眼睛,顫聲問:“你、你是不是……毒素發作了?”
江景之:“……沒有。”
這是知道自己廚藝差,寧愿懷疑他毒發了,也不肯相信他想喝她做的湯?
那當初還為他熬湯?熬湯的目的到底是想討好他,還是想遠離他?
謝儀舟緊張問:“那你是中邪了嗎?”
江景之深吸氣,用湯匙在碗壁上敲了敲,“鐺鐺”兩聲脆響后,道:“我好的很。御醫說適當的刺激有助于我恢復記憶,明白了嗎?明白了就閉嘴,明日去給我熬湯。”
謝儀舟脊背一僵,結巴問:“你、你想要恢復記憶?”
“總歸是有益無害。”
謝儀舟靜默了會兒,認真道:“不行,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手,手腕疼,不能下廚。”
說謊,她這兩個月被照顧得很好,手指上細細的摩擦傷痕全部痊愈,細膩白嫩,不見一絲傷口,方才用膳時給林研夾菜,江景之看得一清二楚。
江景之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想讓自己恢復記憶。
她都當面與他動手、罵他矯情了,還有什么怕被他知道的?與他的親吻?
想到這里,醉酒那日清淺的吻重回江景之腦中,他的視線輕緩地從謝儀舟唇上掃過,江景之喉結聳了聳,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謝儀舟不想他記起那事,是因為那是她與餓死鬼不容他人窺探的秘密,還是怕他提出同樣的要求?
她就這么嫌棄他?
江景之的臉色陰晴不定地變了好幾次,最終目光銳利地盯著謝儀舟,質問道:“你都能親手喂餓死鬼吃飯了,卻不愿意為我煲湯?”
這是謝儀舟親口承認過的。
謝儀舟眼皮一跳,兩手抓緊湯匙,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江景之那張薄唇上,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他也要她喂他用膳!
他要是敢這么說,她就一湯匙打過去,讓他再次體會一下何謂公平公正!
但江景之的思緒比她更靈活,想的更多、更遠。
他眉心緊蹙,在謝儀舟回答之前,聲音因為壓抑著的濃烈情緒而顯得低沉遲緩,說道:“他當時動彈不得,你是不是還為他擦洗身子、為他更衣了?”
“……”謝儀舟徹底僵住。
江景之雙眼瞇起,視線危險地籠罩在謝儀舟身上,讓她如芒刺背,恨不得掀桌逃走。
啞然半晌,謝儀舟赤紅著臉,佯裝淡然地抬著頭,故作鎮定道:“沒有,男女有別,那些都是林喬做的。”
“那你臉紅什么?”
謝儀舟:“……我羞澀。”
江景之嗤笑一聲,逐字道:“我不信。”
他看向專心飲湯,快把臉埋進碗里的林研,問:“她在撒謊?”
林研頭埋得更低,聲音嗡嗡地從碗中傳出來,“我只是個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孩子。謝儀舟在心里夸贊。
她可不想江景之發瘋,讓她也為他擦洗更衣。
謝儀舟臉上通紅一片,心里因為乖巧的林研多了幾分底氣,靜了靜神,道:“林喬收了銀子,什么事都愿意做……”
有些謊話很難啟齒,但說出來之后,就變得十分簡單。
謝儀舟想著林喬回來拆穿她后,江景之可能會提出的瘋狂要求,眼神堅毅了幾分,握著拳道:“林喬不在也沒關系,反正餓死鬼嬌弱懶散、邋遢固執,能三個月不沐浴更衣……他是遠遠不能與殿下您相比的!”
向來
干凈整潔的江景之額角青筋狂跳了幾下,厲聲道:“……謝儀舟,你把我當傻子呢?!”
第36章 刺激她還要不要活了?
伴君如伴虎,這話放在太子身上是一樣的。
說餓死鬼比江景之好,江景之不高興,貶低餓死鬼的缺點,他還是不滿意,好難伺候。
但這一點謝儀舟是不可能改口的。
她絕不可能承認早就把餓死鬼看光了——雖說她不是自愿的。
她一個大姑娘被迫看了男人的身子,自己還委屈呢。而且那時候餓死鬼渾身是血,脫光了,身上最吸引人去看的也是那道猙獰的丑陋傷口。
“好吧,我是騙你的。”謝儀舟腦筋轉了個彎,道,“餓死鬼不是邋遢,而是非常注重名節,他寧死也不肯在姑娘面前袒露身體,一定要我給他找小廝伺候,花了我許多銀子呢……”
江景之眸光一閃,語調高揚道:“這句不是在撒謊?”
“我騙你做什么?”謝儀舟對江景之的性情知曉一二,對餓死鬼可是了若指掌的,他的確有些瞎講究,剛蘇醒那段日子,好幾次要求謝儀舟閉著眼睛為他換衣服。
謝儀舟才不愿意給自己找麻煩,丟了張帕子遮住他的眼睛,讓他掩耳盜鈴地保留了身體的清白。
謝儀舟一本正經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難道殿下會愿意在姑娘家面前赤身裸體嗎?”
江景之對這個說辭將信將疑。
信是因為正常人都不會輕易在他人面前赤裸,他有禮義廉恥,做不出那等輕薄無禮的事。
疑是因為那時他傷勢嚴重,只能任人擺布,脫光了清理和醫治是必須的。
江景之瞇眼端詳謝儀舟,看見她先前的慌亂已蕩然無存,此時嘴角奮力往下壓,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被壓下去,又從彎彎的明亮眼睛里泄露出來。
顯而易見,她在撒謊。
可這是江景之第一次見謝儀舟這樣開懷。
戲耍他能讓她心情這么愉快?
江景之想怒斥她膽大妄為,竟敢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胡說八道,但看著她眉眼彎彎的模樣,又覺得順了她的意,哄她高興一下也無妨。
左右注重自身清白與名節對他來說不算是污蔑與污點。
江景之做出懷疑模樣,問:“真的?”
“千真萬確!”謝儀舟藏著笑,坐姿端正,表情認真道,“餓死鬼不是那樣不講究的粗魯人,我相信殿下也一定不是。”
江景之瞧著她信誓旦旦的模樣,莫名地想否定,想與謝儀舟作對,想說:“我是,我最不講究了,我現在就能脫給你看。”
他若是這樣說,謝儀舟怕是會呆住,隨即惱羞地想動手打人。
江景之挺想這樣做的,但這有調戲人的嫌疑,而且過于厚顏無恥,儲君的高傲與涵養不允許他這么說。
——可失憶的他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有沒有可能會順著本心說出這種話?
這個想法在江景之腦海中一掠而過,讓他嘴角抽了一下。
最終,還是多年的禮教與修養占據了上風,江景之輕頷首,矜持地認下了謝儀舟的話。
謝儀舟在心底為自己的成功輕快地呼喊了一聲,笑瞇瞇地為江景之與林研一人加了一勺湯。
江景之注意到她的愉悅,低眼瞥了下面前白嫩的纖細手指。
與剛入京時的清瘦相比,謝儀舟臉頰圓潤了些,手指也養得白嫩柔滑。
江景之問:“手上的傷三日能恢復嗎?”
謝儀舟立刻笑不出來了。
“兩日不夠?”江景之很喜歡看她絞盡腦汁應對的模樣,擺出體貼模樣道,“那就五日?十日?我等得起。”
手恢復了,就能為他熬湯了,有助于他恢復記憶。
謝儀舟不想讓他恢復記憶。
一是因為兩人之間袒露一半的感情。
二是江景之若是記起來了,一定不會放她走……自離家出走的那一刻起,京城就不在謝儀舟的選擇范圍之內。
最后,是江景之太計較,等他發現她說了許多糊弄他的假話,一定會變著花樣來折騰她。
對江景之來說,餓死鬼的記憶不過是一段意外的感情,不會對查找叛賊、家國大事造成任何影響。
而對謝儀舟來說,那段記憶會影響到她的將來。
這些理由太過沉重,謝儀舟不愿意去細想。
“為什么一定要恢復記憶呢?”
“正常人都會想要恢復記憶。”江景之反問,“你很不希望我記起來?”
謝儀舟敢說是,他一定會立刻想到他丟失的記憶里藏有秘密,只會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去尋找。
謝儀舟避重就輕道:“……我是個千金小姐,你見過哪個千金小姐喜歡下廚的?就不能用別的辦法嗎?”
“能。”江景之投向謝儀舟的目光別有深意,“把之前做過的能夠刺激感官的事多重復幾遍,或許能有用。”
謝儀舟心神一凜,戒備地回望過去,同時腦中快速分析江景之的話。
刺激感官的事?
除了她的廚藝,她與餓死鬼之間還有什么刺激的事情?
謝儀舟仔細回想了下,臉頰慢慢熱了起來,再迎上江景之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我手疼不能下廚,也不喜歡……你找別的法子刺激吧。”她直覺這個話題不能繼續下去,擱下湯匙去取帕子,道,“我有點累,我先回房,你們慢慢吃。”
她逃也似的回了房間。
沒了謝儀舟,林研獨自面對江景之,十分不自在,也準備走人,還沒起身就聽江景之道:“你兄長圓滑大膽,很識時務,你倒是不怕我,還敢幫謝儀舟遮掩。”
林研揪著衣袖,膽怯道:“我、我哥聽你的,你府中人也都聽你的,我再不偏向謝儀舟,就成了她一個人被所有人欺負了。”
江景之倒是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林研不知他是什么用意,戰戰兢兢等了會兒,怕他生氣,又道:“餓死鬼……餓死鬼就不會拉著所有人站在她的對立面。”
這句話里有著似有若無的指責。
江景之沒計較,淡淡“嗯”了一聲,讓她下去了……
江景之總與餓死鬼做比較,謝儀舟對兩人的態度有偏頗不行,待遇不同也要生氣,但是今日,謝儀舟找到了新的能制服江景之的辦法,那就是把兩人一塊兒貶低或者抬舉。
騙過江景之,她本來挺開心的,后來被江景之的眼神看得心里發慌,晚上洗漱后腦子里還是他說的刺激感官恢復記憶的辦法。
煲湯是不可能的,手疼、腳疼、頭疼,她總能找到借口的,江景之總不能強迫她為他煲湯吧?
而且難喝的湯算什么刺激啊?挨打才刺激呢。
謝儀舟心道,他若是真想恢復記憶,干脆把腦袋湊過來,被她打上一棍子說不定比那亂七八糟的刺激有用的多。
總之,無論如何,她都是絕不可能配合江景之的。
謝儀舟下了決心,暫時放下這事,尋思起她的正事。
她一會兒琢磨這幾日所見,一會兒想著之后與謝啟韻的會面,半睡半醒時還惦記著要趁這幾日多了解下京城的情況,做足了準備,遇見各種意外才不會手足無措。
輾轉到深夜睡去,謝儀舟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里江景之追著她要她幫忙恢復記憶,沒有湯,那就選比湯更刺激的。
江景之抓著她的手腕撲了過來,把她壓在榻上親吻,就與清水鎮那個迷亂的夜晚一樣。
親了會兒,他松開她,道:“果然很刺激,再來一次。”
謝儀舟心慌意亂,倉皇地扇了一巴掌過去,把他的臉扇歪了過去。
江景之緩慢地轉過來,頂著臉上的巴掌印深深凝視了她好久,突然道:“是你
要我永遠與你在一起的,怎么親一親都不可以?”
一句說完,下一句緊跟著來了,“你竟然趁著我什么都不記得,欺騙我、拋棄我、想要離開我。春花……謝儀舟,你到底有沒有心?”
江景之與餓死鬼的突然融合嚇得謝儀舟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渾渾噩噩老半天才回神。
幸好江景之總是很忙,不經常回府,在謝儀舟的刻意回避下,兩人好幾日沒見面,給了她充足的時間去反思這個可怕的夢境。
這樣平靜地過了幾日,到了與謝啟韻約定的日子,江景之專程來找謝儀舟。
“手……”
“手好了,但我今日腳疼!”江景之才說出一個字就被謝儀舟匆忙打斷,“還是下不了廚。”
江景之端著茶盞,上下打量過謝儀舟,道:“你用腳下廚?”
謝儀舟:“……腳疼,站不住。”
江景之:“所以今日不能去見謝啟韻了?還是要我……我找人抱著你去?”
聽到他及時改口的謝儀舟臉猛地一紅,語氣生硬道:“……餓死鬼若是敢這樣亂說話,我是會打他的。”
這句話十分沒有底氣,與她上次和江景之動手的決然天差地別。
江景之察覺不對,探究地端詳過謝儀舟閃躲的眸子,琢磨了下,放下茶盞,道:“一視同仁,來,打我。”
謝儀舟:“……”
想打,不敢打,萬一真和夢里一樣,打他一巴掌刺激得他恢復了記憶,她還要不要活了?
第37章 湖上“還我銀子!”
“打人不好,我決定改過自新,做個溫柔姑娘。我今后再也不與人動手了。”謝儀舟莊重宣誓。
江景之不語,只對著她輕挑眉梢。
“真的!”謝儀舟強調。
未免夢境成真,她要對江景之溫柔一點,與對待餓死鬼截然不同的溫柔去對待他。
“無論如何都不與人動手?”
“不動手。”
“行。”江景之站起身,道,“走了。”
他本想與謝儀舟同去城北的映雪湖畔赴謝啟韻的邀約,謝儀舟怕他去了就沒人敢接近自己了,不答應,江景之便轉去宮中處理政務,兩人順路,正好能送她一程。
謝儀舟深知他的脾性,見好就收,跟著他往外走去。
江景之當初是平叛歸途中被心腹手下暗算才會受傷的,下手的人早已喪命,但幕后始作俑者藏得很深。
謝儀舟在那日見過宣王爺之后,就覺得始作俑者一定是皇室中人,必是為了皇位下手的,為此,她特意把王爺皇子都打聽了一遍。
本朝還剩三個王爺,一個在二十多年前卷入皇位的皇位斗爭里,被關在獄中近十年,被明德帝放出來時已一身惡疾,自顧不暇;一個是顯王,出生時傷了腦袋,智力只有幾歲孩童那么大;最后就是宣王爺了。
皇子倒是有幾個,從小就被性情惡劣的江景之壓制著,不敢造次。
只有六皇子有些血性,五六年前弄出了點小動作,剛冒頭就被江景之抓住,至今還在偏遠的北地塞外待著。
那之后,所有皇子都縮起了脖子,不敢有半分逾越。
分析完皇室所有人,謝儀舟覺得嫌疑最大的仍是宣王爺。
她猜測今日映雪湖之約多半會再遇見他,潛心琢磨著怎么應對呢,前方的江景之忽然停步,謝儀舟停步不及,一頭撞在他后背上。
江景之回頭道:“忘了與你說,林喬那邊的事情已經基本處理妥當,你想他盡快回來,還是晚一些?”
謝儀舟一直以為林喬是去幫他順著方震的線索抓捕潛逃水賊的,他沒回來,她不能丟下林研不管,因為這個緣故,離京的想法被擱置了許久,現在陡然提起,謝儀舟先是一怔,而后眼神黯淡了下來。
總是要分開的。
……林喬有時會擅自行事,但有人出主意總比一個人瞎捉摸好……
“早些晚些?”江景之道,“早些的話,五日之內就能回來,若是晚些,兩三年也有可能。”
“兩三年”這個時間段突兀地打斷了江景之的情緒,她疑惑問:“這么久?”
江景之道:“這不是怕你的手恢復不過來嗎?”
“……”謝儀舟登時明白了,什么詢問她的看法,江景之分明是在故意氣她。她若是敢說想要林喬早些回來,他一定會找借口說回不來。
“說話。”
謝儀舟板著臉開口:“我想他晚些回來,他回來越晚,我就賴在這兒更久,使勁花你的銀子。”
“行。”江景之道,“我不缺銀子。”
沒刺到他痛處的謝儀舟悶悶轉身,走出幾步,不甘心,回頭道:“我若是想他早些回來呢?”
江景之道:“他明日就能啟程回來,只不過你也知道他膽子大,行事張揚,難保在江波府得罪些什么人,歸途中說不準會遇到什么意外。”
這是明晃晃地在告訴她,林喬不能順利回來!
那為什么還要問她?
謝儀舟怒目而視。
江景之微笑,“生氣了?想打人?方才不是還說要做個溫柔的好姑娘嗎?”
他果然是故意的!
謝儀舟嘴角壓得低低的,兩手緊攥,努力不讓自己動手。
江景之面不改色地任由她用眼神鞭打,片刻后,眉眼一皺,神情認真起來,道:“我是不是說過你的眼睛給我一種熟悉感?你以前是不是也經常這樣瞪餓死鬼?”
謝儀舟立刻轉過臉,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江景之跟在她后面,用恍然大悟的語氣道:“你不肯為我煲湯,不再與我動手,果然不想我恢復記憶……等等,難道那時候你每天都對餓死鬼非打即罵?”
謝儀舟不理。
江景之記起那個由一口湯引起的夢,又歪曲事實道:“你該不會還因為怕花銀子,不給他吃東西吧?”
“不然你為什么怕我恢復記憶?總不能是看餓死鬼英俊不俗,出手輕薄了吧?他重傷動彈不得,你若是想做什么他可反抗不了……”
聽他越說越離譜,謝儀舟怒而轉身,道:“賠我銀子!”
江景之:“什么?”
“上回在城外你給的銀子是報答救命之恩的,不算賠償。餓死鬼打翻了我的碗,弄臟我的褥子,吃了我許多食物,你賠我銀子!”
“這也要清算?”江景之無奈嘆氣,“行,多少?”
謝儀舟在心里默算了算,道:“三兩。”
江景之做好了她獅子大開口的打算,聽見這個數,失笑道:“三兩銀子也追著討要?看來謝三小姐不僅小心眼,還很摳搜。”
謝儀舟道:“我就是摳搜,若是能重來,我連一口飯都不要給餓死鬼吃了!餓死他!”
“為了三兩銀子氣成這樣?”江景之還在取笑她。
謝儀舟不想與他說話,沉著臉道:“快還我銀子!”
“三兩銀子我還會賴賬?”江景之端著清貴的君子姿態道,“等你離開那日我定會還你。”
謝儀舟現在很懷疑他還會不會放自己走,但她今日與江景之說的話夠多了,不想給自己找更多的氣受,轉過身,快步遠離江景之。
她加快了步子,江景之動作沒見改變,人卻如影隨形,時刻在她身旁晃悠。
謝儀舟不能再快,干脆放緩步調,江景之也隨之慢下,陰魂不散的小鬼一樣糾纏著她。
這個時候就該按住他狠狠抽打一頓!
……他就想讓她動手呢,她偏偏不動。
謝儀舟忍氣吞聲了一路,等到了映雪湖附近,頭也不回地下了馬車,連身后江景之叮囑她當心都沒搭理。
映雪湖寬闊清澈,河堤上種滿了桃李,每逢春和日暖的時節,花樹綻放,鮮艷明媚,這里就成了怡人的散心賞景去處。
而今秋陽高照,花樹枯黃,河堤上的美景削弱,湖對岸的小山卻綴滿火紅的楓樹,紅楓與枯黃枝葉、蒼翠的常青樹木共同織就出姹紫嫣紅的瑰麗景象,遠遠望去,仿佛是夏日濃
烈的晚霞倒扣下來,覆蓋在整座山峰上。
這時節在湖心蕩舟,配上茶點酒水,賞著絢麗秋景,不失為一樁美事。
有這種閑情逸致的人不在少數,湖面已有小舟悠然浮動。
謝啟韻已經到了,在船頭與謝儀舟招手,身后站著周琦與兩個侍婢。白日里涼意輕,幾個姑娘的穿著都不算多,周琦卻裹著件披風,瞧著快要被風吹散了。
他若是再倒下,又得謝啟韻去照顧。
“再看不慣也不能動手打人。”謝儀舟記得宋黎杉格外看不慣只會添麻煩的文弱男人,特意囑咐了她一句。
宋黎杉道:“知道,要和三小姐你一樣溫柔忍耐。”
謝儀舟:“……”
真是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侍衛!
謝儀舟嚴肅道:“你少說話,多多觀察周圍,當心有人在暗處使壞。”
狐假虎威地教訓完宋黎杉,謝儀舟走上前去。
姐妹二人生疏地客氣了幾句,周琦過來作揖,道:“上次在刑部出丑,嚇到了三小姐,還請三小姐恕罪。”
人家禮數周全,謝儀舟不能無禮,客套地問候了他的身體。
周琦道:“在下身體已無礙,多謝三小姐關懷。”
閑話說完,謝家兩姐妹帶著侍婢上了小舟,周琦則留在了岸上。
“上次在刑部給你跌了臉面,他心里過意不去,特意來當面與你賠不是。不過他身子虛,受不得寒氣,就不與我們一起泛舟了。”
謝儀舟與周琦才見過一面,也不適合一起泛舟賞景。謝啟韻說得很委婉,給所有人都留了體面。
等侍婢在矮桌上擺好精致的茶點,謝啟韻道:“都是周琦讓人準備的,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周琦接連兩次在謝儀舟外出時出現在她面前,她可不敢用對方準備的吃食。
謝儀舟捏起一塊糕點,道:“這有什么可自責的?”
謝啟韻笑答:“他生性謹慎敏感,總想把事情做得完美,否則那日也不會明知身子不適還陪我去接大表哥。他本想送些禮賠不是的,怕唐突了你,最后改成了糕點。”
謝儀舟覺得周琦更可疑了。
她問:“你與周琦年底成親?”
“是。”謝啟韻輕聲回答。
“快了,恭喜。”謝儀舟道著喜,想起王惠卿打算為她指的親事,沒忍住問了一句無關的話,“你是自愿與周琦成親的?”
他二人看起來并無情愫,對方又是個要面子的病秧子,少不得要人精心照顧,謝啟韻完全可以找個更合適的、可以照顧她的人,更重要的是,周琦可能摻和進了謀害太子的事件中。
謝啟韻臉上的笑淺了幾分,溫聲道:“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的,合適就好。”
至于哪里合適,她沒說,看起來也不愿意說,從旁邊取了個匣子推到謝儀舟面前打開,道:“這是外祖母給你的謝禮。”
匣子里是一塊紅色寶玉,通透晶瑩,周身泛著流動的光澤,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它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謝啟韻未過多介紹,推來第二個匣子,這個里面是一些精美的珠寶首飾。
“這是我娘給你的謝禮。”謝啟韻道,“外祖家只有一個舅舅,你幫忙救出他,對外祖家來說是天大的恩情,盡管收下,不必客氣。”
謝儀舟順勢放下手中糕點,撫摸上那兩只匣子。
她想繼續問周琦的事情,可她與謝啟韻不熟,總打聽別人的未婚夫君,于禮不合。
謝啟韻看起來也沒有什么能與她說的了,兩人之間一時寂靜,氣氛有些尷尬。
小舟晃悠悠蕩了會兒,謝啟韻遲疑地再次開口:“祖父讓我問問你……你消氣了嗎?”
謝儀舟在入京之前與謝太師沒見過幾面,入京后,一老一少,祖孫二人偶爾見面說的也是請安話,謝儀舟對他沒有怨念,也沒有多少孺慕之情。
謝太師在謝儀舟眼中,與謝家大伯、二伯等人沒有任何區別,他們想要明哲保身也好,想要爭得更大的權勢也罷,都與她無關,讓謝儀舟難以和解的,始終是她的親生父母。
“我不會給府中惹事,你讓他不用擔心,也不要來找我。”謝儀舟道,“等太子傷勢痊愈,他就會放我離開。”
謝啟韻靜了會兒,道:“你還是不愿意留在府中。”
謝儀舟不語。
氣氛又一次冷下。
林喬能放心把林研交給謝儀舟,是因為她有著泛濫的憐惜弱小的善心,此時,謝儀舟面對她離開后,謝府小輩里僅剩的唯一一個健全的姑娘,善心發作,躊躇道:“你若、若不是真心想與周琦成親,或許我可以求太子……”
“不用。”謝啟韻拒絕了。
兩人再無話可說。
幾次相處下來,謝儀舟對這個堂姐很有好感,若有可能,她希望她能自由選擇。可謝啟韻沒有做出改變的想法,謝儀舟干涉不得,心中沉郁,悶著一團濁氣般,難受的厲害。
她不愿意沉迷在這種情緒中,強迫自己去想江景之的事……總坐在小舟上,便是有人想接近她也沒辦法。
“湖上水汽重,我覺得有些涼,去岸上走走吧。”
謝啟韻點頭,讓人搖船轉向。
小舟輕輕搖擺,接近湖岸時,謝啟韻忽然低聲說道:“這一個多月來,周琦常與我打聽你的事……”
話未說完,外面守著的侍婢驚叫了一聲。
謝儀舟尋聲望去,透過小舟垂掛著的紗幔,看見一艘小船筆直地、飛快地朝她們撞來。
第38章 病了“我應當就是病了。”……
“咚”的一聲,船身在突來的撞擊下向一側傾斜,侍婢們的驚叫聲伴隨著落水聲響起。
她們乘坐的小舟是用來賞景的,四面都垂著輕薄的紗幔,泛舟時映著瀲滟水波隨風飄搖意境悠遠,十分愜意,然而在意外突發時,不若能夠遮風擋雨的烏蓬船那樣安全。
謝儀舟隨小舟猛地向一側傾斜過去,身側就是巨大的垂紗窗口,沒有遮擋物,她半邊身子被劇烈沖擊力撞了出去,臉幾乎貼上碧青湖水,清楚望見水面倒映著的自己驚慌的表情與更下方黑暗的水底。
好在在望見撞來的小舟時她已下意識地尋找攀附物,兩手抓緊窗棱,又用肩膀抵了一下,這才能免除驟然跌入水中的遭遇。
可她對面的謝啟韻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
謝啟韻毫無防備,在小舟側翻的瞬間,沒有任何準備地被撞了出去,謝儀舟聽見驚呼聲看去時,只望見她裙角如同蝶翅翻飛了一下,轉瞬就沒入清冷的湖水中了。
“二姐!”她驚叫一聲,幾乎是本能地探出身子,伸手抓去。
兩人相距很近,她反應也很迅速,指尖勾到了一抹衣衫。
但船身還在搖晃,她使不上力,剛要轉頭喊宋黎杉,抓著謝啟韻衣衫的那只手腕上突然一陣冰涼。
謝儀舟下意識回頭,見一只蒼白的手從水中探出,反扣在她手腕上。
她以為是謝啟韻,驚喜地想將人拖上來,下一刻,那只手抓著她手腕猛地向下拽去。
“啊——”
謝儀舟身軀一歪,如同一只被風吹落的樹葉,輕巧地翻到了水中。
湖水冰冷。這是謝儀舟的第一個感受,緊隨而來的是冷冽湖水涌入喉口、鼻腔帶來的鋪天蓋地的窒息感。
窒息感與對未知的恐慌讓謝儀舟驚恐,她奮力掙扎,想要睜眼呼救,然而一張口湖水便涌進來,雙眼也被湖水刺得發痛。
她被迫閉眼,閉合的瞬間,依稀看見頭頂水波激蕩,像是有什么人跳了下來。
宋黎杉,一定是她!
涼水嗆入咽喉的感覺令人痛苦不已,謝儀舟用僅存的一點理智向著那處掙扎,手腳動了幾下,忽地被什么東西勒住脖子,冰冷、堅硬,她的手下意識抓去,發現那是一條手臂。
剎那間,方才的那只手和駭人聽聞的鬼
怪故事閃回在謝儀舟腦中,她渾身汗毛炸開,一聲驚呼到了唇邊,被涌來的湖水壓了回去。
腰間的手臂拖拽著謝儀舟挪動,她驚恐睜眼,朦朧中看見水中一片血紅,而后眼睛一痛,不得已合上。
她被拖拽著,像宜城遇到方震那次一樣,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
驚駭與窒息的痛苦瀕死感逼近,謝儀舟突然后悔。
人生在世總是有許多意外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就該及時行樂。
早知道會死在映雪湖中,她該狠狠把江景之打一頓的,事后就算他恢復記憶又怎么樣?她已經死了,不管是痛苦、悔恨,還是遺憾,都讓他自己承受去吧!
誰讓他那樣討人厭!
就是可惜了那三兩銀子。
……太討厭了,連三兩銀子都不還她!
不知道是誰撞翻了她們的小舟,江景之會查出來為她報仇的吧?他要是不報,她就變成惡鬼纏著他。
江景之記仇,以后會不會管她叫淹死鬼?
這也太難聽了……
“嘩啦”一聲,謝儀舟從湖中浮出,混合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溫柔地撲來,她靠著本能深吸一口氣,灌入喉嚨的湖水與空氣混合,嗆得她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只寬大的手掌從身后伸了過來,用力抹去她臉上湖水。
謝儀舟呼吸順暢了些,也咳得更厲害,偏偏腳下虛浮,隨時將要沉下的危險令她不安,她兩手胡亂往身后抓,被人擒住手臂摟住了腰肢。
“抱著你呢,沉不下去。”清朗的嗓音響在耳邊,“再亂抓亂撓帶著我一起沉下去,你就是第二次謀害太子了。”
謝儀舟忙著喘氣,耳朵里嗡嗡的,沒聽清楚,還在掙扎,身子被轉了半圈,雙臂摟住江景之的脖子才鎮定了幾分。
“你、你的傷……”
“不礙事。”江景之拍著她的后背,道,“先別說話。”
謝儀舟確實也沒法說話,掛在他懷中用力咳著,稍微舒緩些后,擔心江景之的傷口,想睜眼看看他,誰知眼皮張開,第一眼看見是泛紅的湖水和不遠處浮著的幾具尸體。
“啊!”她驚嚇地往江景之身上撲去。
“沒事了,不用怕。”江景之抱緊她,撫摸著她后背,安慰道,“閉上眼就好了。”
謝儀舟閉上眼,任由江景之把她抱上岸,上了馬車。
馬車是封閉的,里面一應俱全,江景之攬住她,用干凈的毯子把她裹得嚴嚴實,給她拍著背,等謝儀舟終于不再咳,他低聲問:“還敢繼續做誘餌嗎?”
謝儀舟打著寒顫,閉眼喘氣,沒回話。
江景之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與攥著毯子的發白指尖,微微一頓,道:“我讓宋黎杉過來。”
他把謝儀舟放下,就要出去,被扯住了衣裳。
“謝、謝……”
“不用客氣。”
謝儀舟喉口一嗆,差點岔了氣,閉眼怒道:“……謝啟韻!”
江景之笑,笑得胸腔震動,將她身上的毯子裹了裹,道:“還有功夫生氣,看來沒有大礙。”
說完見謝儀舟濕漉漉的黑眸瞪了過來,低頭拍拍她臉頰,道:“放心,都沒事了。”
謝儀舟這才轉回眼,松手讓他出去了。
宋黎杉很快進來,亦是渾身濕透。
事發突然,首當其沖的是外面的侍婢,她同樣站立不穩,來不及來找謝儀舟,只能先護住慌亂的侍婢,等回到船艙,謝儀舟已經沉入水中。
幸好有驚無險。
“殿下讓我們先回府更衣。”宋黎杉道。
馬車行駛起來。
湖水的冰冷沁入骨血中一般,冷得謝儀舟不停地打著哆嗦,她至今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裹著毯子顫顫推開車窗的縫隙,見湖畔布滿侍衛,謝啟韻等人已經不見人影,但岸上多了幾輛馬車。
江景之說人沒事,一定是沒事的。
他討人嫌,但做事很可靠。
謝儀舟眺望了下,沒找見江景之的人影,車窗就被宋黎杉合上了,“身上還濕著,當心吹了風!”。
回府洗漱用了很長時間,出來后,謝儀舟又飲了許多熱辣的姜茶,出了一身汗,等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了,問及今日的事情,宋黎杉道:“謝二小姐已經被送回去謝府了,人好好的,其余的,三小姐問太子殿下吧。”
只要人沒出事,其余的都好說。
謝儀舟從白天等日暮,終于能見到江景之時,已經是晚間了。
晚間比白日冷了許多,還起了風,風中帶著絲絲涼意,隱隱有落雨的征兆。
江景之從朱紅連廊里闊步走來,眉梢依稀帶著水汽,像是剛沐浴過,又像是從風雨中走來,偏他寬肩窄腰,四肢修長,步伐又分外沉穩。
謝儀舟扶著房門翹首望去,覺得他跟被秋雨洗過的青山一般,身上是說不出的韻味。
侍衛賀嶺跟著江景之身旁,像是在稟報什么,江景之點了點頭,正說話,察覺窺探的視線,抬眼看見了謝儀舟,遠遠沖她挑了挑眉。
看起來一點沒有傷勢加重的樣子。
謝儀舟立刻返回屋中。
江景之這人,抓到別人一點小把柄就不依不饒,知道她在偷看他,定要揪著這點反復說。
為此,謝儀舟在他進來后,先發制人問:“你不是去宮中了嗎?”
從落水到浮出水面,她覺得時間過去很久,實際上只有短短幾息。
御醫為她查看過,說她嗆水之所以那么嚴重,更多的是因為她情緒緊張,越急越怕,呼吸就越急,嗆入喉嚨的湖水越多,便覺生命流逝,時間漫長。
江景之怎么會那么快趕來救她?
“我不去宮中,他敢對你下手嗎?”江景之道。
他沒跟著謝儀舟回來,但命令傳達了下來,府中下人把謝儀舟照顧的很好,面色紅潤,話音清脆,還能搶先質問他。
就是這房間也太暖了,點著燭燈,燃著熏香,香味悶得有些膩人,江景之不太喜歡。
他瞥了眼緊閉的窗子,再看了眼謝儀舟面頰與露在外面的手指,撩開衣袍在外間的圓桌旁坐下,道:“上次沒跟你去刑部,是因為那里足夠安全,沒人敢對你動手。泛舟湖上……不知道水下最容易做手腳嗎?我要陪著過來,你還不許,我真不來你就等著喂魚吧。”
“謝謝你哦。”謝儀舟有點感動,為他倒了盞茶水遞過去,問,“那你先前在哪里啊?”
江景之接過來,睨她一眼,道:“只許你游湖賞景,不許別人去啊?”
“許的,你是太子,哪里都去得了。”江景之的救命之恩和出水后的體貼周到在謝儀舟心中為他爭取到許多耐心,謝儀舟好脾氣地附和他,又問,“是誰對我動手啊?”
“可還記得是誰最急著救你?”
謝儀舟回憶了下,肯定道:“你。”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江景之凝噎,也讓他猝然心尖顫動了一下。
他的目光狀若不經意地從謝儀舟臉上掃過,發現她的神情格外真摯。
她竟真的這樣認為,理所應當地這樣認為。
江景之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無言片刻,清聲問:“還有呢?”
謝儀舟思考了下,遲疑道:“宋黎杉?或者謝啟韻?”
“……自顧不暇的人就是想救你也無能為力。”江景之食指扣著桌面道,“你都沒看見是誰跳入水中救你,就往他那里撲騰?”
經這一提醒,謝儀舟想起來她在水中掙扎時朦朧看見水波飛濺,有人向她游來,當時她以為是宋黎杉,現在想來不對,那人是從湖岸的方向跳下來的。
湖岸上只有一個人……
“你說周琦?!”謝儀舟震驚,再否認,“不,不可能,他就是下水也不會是去救我的,他是去救謝啟韻的。”
江景之嗤笑了下。
謝儀舟被他笑得心底發毛,仔細想了又想,靠著水下那兩眼辨認出方位,越想越覺得不對,落水時她與謝啟韻的距離相隔不遠,但謝啟韻沉得較深,方位上其實是有些偏差的……
她不愿意相信,想著周琦與謝啟韻的關系,只覺得惡心,好似被一只渾身布滿黏液的毛毛蟲爬上了身體,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謝儀舟忍著不適道:“我與他沒說過幾句話,他做什么要來救我?”
“重點不是救你,而是在水下救你。水下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混亂中撕破了衣裳,有了肌膚之親……再告訴你一件事,水下藏著的人的目標不是你,而是謝啟韻。”
水下藏著人,是的,那人將謝啟韻拽入湖水深處,又將謝儀舟扯
了下去。
謝儀舟順著江景之的說法深思——
周琦體弱,為了救謝啟韻下水,對她無意是真情。可救上來的意外是她,兩人還在水中有了肌膚之親,而謝啟韻淹死了……
湖畔有許多人目睹,兩家定了親事,又都是京中權貴,為了臉面也會促成這樁婚事。
他為什么這樣做
因為她醫治好了江景之的傷勢,在他身邊待了兩個多月,最是了解他的情況,婚約既定,打著關心謝儀舟的幌子,周琦想問什么都可以。
這個猜測讓謝儀舟反胃,她站起來,惱怒道:“這都是你瞎猜的,你胡說八道!”
江景之道:“不信你去問他,他就在牢里。”
他既有猜測就不可能任人行兇,水下埋伏之人早在初動手時就被侍衛斬殺,留著周琦的性命只是為了審訊。
“去就去!”謝儀舟起身往外走去,推開房門,被蕭瑟秋風一吹,肌膚上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
剛驅散走的涼意重回身上,她抖了一抖,合上門返回屋中,氣惱地坐回原處。
水下刺客被殺,周琦也被江景之抓了,他這么晚才回來,一定早就把事情問清楚了,她再去問八百遍也不會有改變。
謝儀舟沒有因為遇險而后悔,只為這個人而感到極度厭惡和惡心,也因自己分明什么都沒做,卻招來這樣下作的算計,進而毀了謝啟韻的婚事,讓她對謝啟韻產生愧疚感……
“對嘛,剛受了寒就該好生歇著,有再大的氣也等明日再出。”江景之樂意見她回來。
謝儀舟郁悶地坐著,不予回應。
江景之見她氣紅了臉,覺得這模樣比她平常安靜的樣子更顯生動,便由著她生氣。
悠悠啜飲完一杯茶水,見謝儀舟還是滿面屈辱,江景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道:“明日帶你去把人打一頓?”
他早已將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若是可以,當然是不讓謝儀舟看見為好。
謝儀舟很難受,不想說話。
江景之揣摩了會兒她的情緒,又道:“周家有二心竟是因為先帝還在時為難過我父皇,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府上竟然怕我追究,為此勾結了反賊……若不是你,我當真想不到他居然真的有異心。”
這話肯定了謝儀舟作為誘餌提供的幫助,她抬起臉,問:“你不是早就猜到他不懷好意了嗎?”
江景之道:“我只是看不慣你偏袒他,胡說幾句而已。況且若沒有你引他出手,我上哪兒找證據?須得知曉,便是太子,也不能胡作非為。”
謝儀舟心情好了些,然而想起才與謝啟韻保證過她的行為不會影響到謝家,這就幫著江景之把人家未婚夫君抓起來了,抿著唇又不吱聲了。
“還不高興?”江景之低眼打量著她的神色,沉吟道,“要不……”
“我不舒服。”謝儀舟打斷他,重重嘆了口氣,枕著雙臂趴在了桌案上。
她趴下了,因此沒看見江景之剎那間轉變的臉色,正沉浸在憋悶的情緒中,忽覺腰肢與腿彎處分別探入一只結實的手臂。
沒來得及思考,那雙手臂往上一抬,謝儀舟的身子驟然離了凳子,嚇得她胡亂攀住身旁的東西,驚惶睜眼,見自己摟住的是江景之的肩膀,自己正被他打橫抱著。
“你做什么!”謝儀舟既驚異又惱羞。
她好端端的,既沒有沉入水中,也沒有頭暈鬧熱,他抱他做什么?!
這是輕薄!
“不舒服就別說話了。”江景之聲音低沉、輕柔,又夾雜著一縷淡淡的怒意,抱起謝儀舟往內室走去,同時朝外吩咐:“速去請徐院使過來!”
“我……”謝儀舟想問他她什么時候不舒服了,還沒開口,江景之已經大步繞過屏風,輕輕地將她放在了床榻上,甚至彎下腰去脫她的鞋子。
謝儀舟嚇了一跳,連忙自己左右腳蹬掉。
江景之又朝她腰間伸手,嚇得她捂著衣襟往后縮,連聲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今日遇到這么大的事情,回來后她沒打算再外出,在屋子里穿得單薄。脫是很好脫,可江景之看著呢……不好意思。
“你先出去……”
江景之沒出去,反而傾身到謝儀舟面前,近距離端詳起了她,看得謝儀舟心中慌慌。
她往后縮了縮,撇開臉,聲音不自覺細了許多,“你、你看什么?”
“臉這樣紅,還能撐得住嗎?”江景之聲音很輕柔,“徐院使馬上就到,你先躺會兒。”
“……”謝儀舟突然懂了!
上次她說了不舒服,江景之沒當回事,害得她沒撐住暈了過去。
方才她又說不舒服,江景之以為和上回一樣……
這樣想也沒錯,畢竟她白日剛落了水……可事實上,謝儀舟很快被抱出水,立刻裹緊了毯子送回來沐浴更衣,之后又是喝姜茶,又是飲湯藥,身子沒有一點兒不適。
她說不舒服是指心里。
江景之太大驚小怪了。
謝儀舟想與他解釋,看見他皺著的眉眼中難得的溫柔與耐心,恍惚把他與那晚自責地拿著她的手打他臉的餓死鬼重疊在了一起。
謝儀舟心跳砰砰響,臉頰熱度驚人。
她不會真的生病了吧?
“嗯?”江景之臉色緊繃,聲音卻十分溫柔,以保護的姿態坐在床榻邊上,漆黑的雙目緊緊盯著謝儀舟。
謝儀舟臉紅心跳,那些讓她厭煩的情緒全都消失不見了,她全身發熱,不知要怎么回答,被看得心慌,干脆二話不說,閉上眼往后倒去。
她沒能倒在榻上,而是倒在了江景之懷中。
“謝儀舟!”江景之低聲急促地喊了她一聲。
謝儀舟沒敢睜眼,按捺著急促的心跳聲,感覺到衣襟松開,外衣從身上滑落,然后,江景之將她放了下來,貼心地為她蓋上了寢被。
一只大手撫上了謝儀舟臉頰,江景之的聲音輕輕地響在耳邊,“沒事的,徐院使馬上就到……”
謝儀舟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我病了……”她心想,“高熱不退,我應當就是病了!”
第39章 跌倒“江景之……殿下!”……
徐院使來江景之這邊看診輕車熟路,沒多久就到了,查看過謝儀舟的情況后,道:“脈象上與往常無異,許是情緒上的問題了,多休息就好。”
江景之強調:“她發熱了。”
許院使看向安靜躺著的謝儀舟,頓了頓,道:“熱度較低,不礙事,把窗子打開,通通風,再觀察看看。”
江景之表情不善。
有了上回的經驗之談,他知道當謝儀舟說不舒服時,代表著她真的很難受。她已經難受得暈了過去,徐院使卻說沒有大礙……是癥狀還沒爆發,所以診不出來?
她病時癥狀的確不顯。
江景之對徐院使不滿意,然而這事歸根結底要怪他。
今日這事他早有猜測,沒有提早與謝儀舟說,是因為他的私心。
宋黎杉去做誘餌,那是她身為侍衛的職責。謝儀舟不同,從最早到他身邊至今,謝儀舟都是游離于京中權勢之外的無辜者,他從沒想過讓她來做誘餌。
但謝儀舟自己想,并且很愿意去做。
江景之覺得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在今日的事情上,存有幾分嚇一嚇她,讓她知難而退的心思。
落水是意外,是宋黎杉反應慢了。
謝儀舟落水后表現得很驚恐,江景之以為她是怕了,沒想到她一句后悔和害怕都沒說,僅有的不忿也是針對周琦那令人不恥的念頭……
未來姐夫對她生出那樣的心思,并且想殺了她姐姐,不管姐妹倆感情如何,這事都很令人作嘔。
何況謝儀舟從始至終最大的希望就是遠離謝家。
江景之怪不得別人,道:“勞煩徐院使在偏院休息一宿。”
“是。”徐院使恭敬應了,這事他也習以為常,太子府里都快有他單獨的固定院落了。
無關者
離開后,江景之坐在床榻邊上,看著雙目緊閉的謝儀舟,輕聲道:“這次也是我不好。”
謝儀舟生起病來與旁人不同,江景之捉摸不透,見暫時沒有大礙,只能按徐院使所說仔細觀察著,時不時就要上手摸摸謝儀舟的額頭。
他照顧得細致,覺得這事不是第一次做了,被照顧的人就很不自在了。
謝儀舟覺得自己腦子進水了才會閉眼裝睡。
在徐院使把脈時,她以為自己要被揭穿了,差點“蘇醒”過來,幸好徐院使沒懷疑她,也幸好江景之沒有遷怒別人。
現在江景之在身邊觀察著她,一會兒摸摸她額頭,一會兒捏捏她手心,讓她如坐針氈,更想“蘇醒”了。
江景之的觀察太細致了,是真的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看得她連呼吸也不敢用力,越小心,越覺呼吸不暢,胸腔被擠壓著似的,好想大口深吸氣。
倒不如真的病了。
真的病了,她才沒心思管江景之怎么在床邊看她,怎么對她動手動腳。
說起來,江景之為什么要這樣關心她呢?他又不是餓死鬼。
想到餓死鬼,謝儀舟再度想起以前的事,餓死鬼臉皮厚,總纏著她就算了,后來還敢得寸進尺,趁她意識迷糊直接上了榻來親吻她,江景之不會吧?
不會的,他是儲君,比餓死鬼要臉多了……
謝儀舟額頭忽地覆上一只手。
江景之又來探她是不是發熱了。
謝儀舟屏息,感受到那只手在她額頭停留了許久,終于動了,卻不是移開,而是屈起,用指背順著她眉尾往下滑,滑過臉頰,撫到下巴。
比姑娘家柔嫩臉頰相對粗糙的手指來回摩挲片刻,緩慢地游走到她嘴角。
然后輕輕地,緩緩地覆上她的唇面。
逾越了!
江景之逾越了!
謝儀舟心頭大動,差點一偏頭躲開。
江景之太奇怪了,行為舉止與以前那個矜貴的太子殿下簡直判若兩人!
所幸那只手沒停留太久,輕輕撫摸了下就移開了。
“會不會太趁人之危?”江景之低聲自語,“徐院使說可能是驚嚇后睡著了,沒發熱,那就不算危。”
“可是沒發熱,沒有別的不適,她為什么說不舒服,為什么沉睡不醒?”
沉寂片刻,江景之又自言自語道:“她總不能是裝的。”
幾話聽得謝儀舟心肝顫動。
他想趁人之危做什么?
他是不是看穿了她?
果然不該裝病騙人,騙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謝儀舟唯有豎起耳朵仔細聽江景之的聲音,試圖感受他的意圖,然而好半晌,只聽見外面的風聲、隱約的雨滴聲以及燭芯跳動的噼啪聲。
江景之不知道在做什么,許久沒有動靜。
謝儀舟不敢睜眼,直挺挺地躺著,沒聽見江景之的聲音,但嗅見了一縷清新淡雅的味道,似有若無地環繞著,并且在緩慢接近。
是江景之身上的味道。
他在靠近她。
謝儀舟已經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撲在自己面頰上,有點粗重。
她極力忍著沒動,直到額頭一涼,江景之貼了過來,他的額頭與她相抵,呼吸糾纏,近在咫尺。
謝儀舟再也忍不住,佯裝虛弱地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視野被與俯身靠近的江景之填滿。
江景之表情自如,微微后撤,問:“哪里難受?”
“……”
謝儀舟答不上來,愣愣看著他。
江景之眉心一皺,手掌扶著她的臉輕抬了抬,提高聲音道:“徐院使來看過了,說你可能是受到了驚嚇,需要修養。你覺得呢?”
謝儀舟:“是、是吧……”
這個回答過于含糊,江景之索性不再問她,朝外吩咐:“去把徐……”
“不用不用!”謝儀舟連忙打斷。
她本就沒有不適,怎么好勞累徐院使來回奔走?
謝儀舟在江景之不贊同的目光下微微低頭,小聲道:“我方才有點心悸,現在好多了,再休息會兒就能沒事……我想安安靜靜的。”
好說歹說,打消了江景之讓人請徐院使過來的想法。
謝儀舟被扶坐起喂了溫水,重新躺下。
她摸不準江景之的態度,也突然不知道要與他說什么,躺下后視線看來看去,最終再次閉上。
閉上后又總覺得江景之要對她做什么,不到兩個呼吸就又睜開。
往復幾次后,江景之看出了什么,問:“你防賊呢?”
這么說也不算錯。
謝儀舟兩手抓著寢被,側臥著看著江景之,道:“你們京城的人都壞得很。”
“我們京城的人?”江景之語調高揚。
“嗯。”謝儀舟用力點頭,“我爹娘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很不好。”
“那個宣王爺莫名其妙針對我,一點都不友善。”
“周琦也是京城人士,他最令人惡心!”
說到最后,謝儀舟火氣又上來了。
江景之在她說話時不著痕跡地打量,見她情緒激動,說話中氣十足,放心的同時,心中起了懷疑。
他不動聲色,道:“你說的我不反對,但京城里也有好人,不能一桿子打死所有人。”
謝儀舟道:“或許是有的,可我沒遇到過。”
“我不是?”
“不是。”謝儀舟就猜到江景之要這樣說,大聲道,“你最不好了,你明知是我救了餓死鬼,偏要污蔑我是叛賊,讓御林軍緝拿我,逼得我不得不來京城,卷入這場糾紛。”
他下水救她時是沒有趁機非禮,也溫柔體貼,可他趁她睡著對她動手腳!
他明明說過不許她肖想他的!
江景之挑眉,“難道不是你自己濫好心主動送上門的?”
謝儀舟難以置信,“你說我濫好心?”
“難道不是嗎?隨便救治來歷不明的男人,自身難保了還惦記著謝啟韻,不是你嗎?”
與江景之說話,要不了幾句,謝儀舟就會氣到。
她惱道:“我若是不濫好心,你早就死了!”
江景之點頭,“是這樣沒錯,但你必須承認,有些時候濫好心看起來非常愚蠢。”
謝儀舟渾身血氣直往上涌,臉又滾燙起來,不過這次是因為生氣。
落入水中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江景之挑釁她時忍氣吞聲,沒有狠狠打他一頓。
現在她不想忍了!
騙人、濫好心都是不對的,她都做了,不差一個與人動手。
謝儀舟撐著床榻坐起,揚起手朝著江景之肩膀打去。
對危險的感知力讓江景之下意識抓握住了她的手。
力氣也恢復了,的確不像病中。這個念頭在江景之腦中一閃而過。
意識到謝儀舟是想與他動手,他心底一個聲音說:“放肆!”,另一個聲音道:“不錯,挨了這一下或許能記起什么。”
優柔寡斷不是江景之的性格,他扣住謝儀舟落到他面前的手腕,笑道:“不是說要做個溫柔姑娘,再也不與人動手嗎?三小姐就是這樣溫柔的?”
“是你要我打的。”
“那是白日,現在不許了。”
謝儀舟被他的話堵住,啞然了下,不甘心道:“餓死鬼敢這樣與我講話是要挨打的,公平公正,你也得挨打!”
“毆打太子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江景之握著她的手腕湊近,笑看她盈滿怒火的眼眸,嘴角噙笑道,“你最不想與謝府扯上關系,這一巴掌下來連累了他們滿門,虧欠他們這么多,以后可怎么心安理得?”
這句話扎到謝儀舟內心最脆弱的地方,她雙目一睜,頃刻間濕潤了
眼眶,抬著的手沒了力氣,人也如同被秋霜打過,無精打采。
“話是這樣說,可誰讓我心胸寬廣呢?放心,我不與你計較。”江景之看出她的變化,抓著她的手搖了搖,道,“你想打我哪里?我考慮下,興許心情一好就允許你了。”
謝儀舟用力抽回手,靠回床頭想要轉身睡下,剛轉過去,被江景之按住肩膀強行轉了回來。
“生氣了?”江景之調笑道,“不讓你打你生氣,讓你打還生氣,這樣小心眼的人當真少見。”
謝儀舟掙不過他,也說不過,氣惱地閉上眼不看他。
“你說我不好,我還沒生氣呢。”江景之兀自說道,“我幫你脫離你爹娘的掌控,你倒好,把我與周琦劃為一類人,我下水救你時撕扯了你衣裳嗎?還是刻意輕薄?分明是你摟著我不撒手……”
話音突止,因為謝儀舟面紅耳赤地轉了過來,兩手齊揚,一前一后打向江景之。
江景之作勢后退閃避,謝儀舟氣極,用雙膝撐著身子朝他撲去,卻被身上的寢被絆了一下,歪著撞到江景之肩膀上。
她用力大,這樣的姿勢重心不穩,身子一偏,擦著江景之的肩往榻下栽去。
江景之眼疾手快伸長手臂攔了一下,卻被她慌亂的手肘打到腹部傷口,一聲悶哼,沒收住勁兒,抱著謝儀舟一起倒了下去。
隨著一聲驚呼,兩人倒地。
謝儀舟落在江景之身上,沒有傷痛,卻表情驚恐。
因為這情形幾乎與清水鎮那晚重疊,餓死鬼也是這樣護著她跌下床榻,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沒了呼吸,再見面就成了對她毫無記憶的江景之。
謝儀舟面無血色地從江景之懷中撐起身子,驚惶地傾身過去,顫聲呼喊:“江景之……殿下!”
第40章 蘇醒騎虎難下。
自清水鎮一別,謝儀舟很長時間沒打起精神,后來輾轉入京,重新遇到餓死鬼,專注于應付他的為難與戲弄,沒時間去想他被埋葬之后的事。
而今那日的事重新上演,謝儀舟的心提了起來,那些她不敢想象的畫面一股腦地涌進來。
他是被侍衛挖出來后蘇醒的,還是在棺材中自己醒來的?
前者還好,若是后者,謝儀舟不敢想象那時的江景之是何種處境和心情,又是多么恨她。
兩人重逢后,江景之明知是她下的手,沒向她報復,也沒與她抱怨過,那時的難堪,他一句都沒說過……
他原諒了她,她卻再次讓江景之遭遇不測。
“江景之!”謝儀舟慌張地撲到他身上,看見他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心剎那間涼了一半。
她顫顫捧住江景之的臉,知道該先去確認他的鼻息,手卻抖動著,怎么也提不出來。
萬一他又沒有來呼吸呢?
御醫說過,他體內有蠱蟲與毒素積累,體質異于常人,上一次暈倒或許就是這二者在作怪,但具體如何,御醫未曾親眼目睹,不能確定。
明知道他身體有恙,她為什么還要追著他打?
這是第二次了,謝儀舟真的承受不住。
她捧著江景之的臉呼喊了兩聲,顫顫巍巍將手放在他鼻下——毫無動靜。
可能是她感知錯了,她太緊張了,手都在抖。
也可能和上回的情況一樣,他只是暫時沒了呼吸,不會死。
他沒那么容易死的。
謝儀舟心里這樣想著,把江景之的頭緊緊摟在懷中,低聲呢喃道:“若是你死了,我就與你一起去……”
言畢,她小心地放下江景之,想要出去喊侍婢請徐院使過來,誰知剛邁出兩步,身后就傳來一道熟悉的,滿是困惑的聲音——
“……春花?”
久違的稱呼讓謝儀舟如遭雷擊,腦中一空,當場呆滯在原地。
“春花,這是哪兒?我怎么……嘶——”身后的江景之抽著涼氣,似乎是哪里痛了。
謝儀舟四肢不聽使喚,一頓一頓地轉過身,見江景之一手撐地,一手捂著肋下,劍眉緊皺,表情痛苦。
她頃刻間記起自己從榻上栽下來時胳膊肘打到江景之的事情,心中那些或難堪、或愧疚的復雜想法頓時全部消失,忙不迭地跪坐過來,小心地攙著他手臂問:“……疼、疼嗎?”
她與餓死鬼上一次見面是太久之前,分離的場面十分難看,這讓她不敢直視對方,說話時低著頭,目光凝聚在他腹部。
江景之眼眸閃動了下,道:“春花,你是不是對我傷口下手了?下手這么重,真不怕把我弄死啊?”
謝儀舟頭埋得很低,沒做反應。
江景之低眼看著她發頂,嘴唇動了下,又停下,轉而打量四周,說道:“春花,這是在哪里?我們不是在清水鎮嗎?還有,你是不是比之前胖了些?胖了好,以前瘦巴巴的,一陣風就能吹走……”
正說著,一滴淚突兀地落下,正好滴在他手背上,
江景之宛如被燙了下,手一抖,讓那滴淚斜斜地順著指縫流了下去。
他頓了片刻,慢慢將手伸向謝儀舟的臉,指尖觸到肌膚后首先感受到的是濕潤的淚水。
江景之眉心狠狠一跳,一手拉住謝儀舟的手,一手捧起她的臉,猝然發現她雙目通紅,猶若兩汪泉眼,晶瑩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怎么哭了?”江景之放輕聲音,輕輕為她擦拭著淚水,柔聲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不用怕,與我說,我去……”
話未說完,謝儀舟一聲哽咽,張著嘴放聲大哭,哭得難以自持。
江景之心頭一顫,未及再說些什么,謝儀舟雙膝向前一挪,身子前撲,整個人撞到了江景之懷中。
江景之下意識摟住她,被她的雙臂圈住了脖子。
她摟得很緊,讓江景之分不清她是這時摟得更緊,還是落水懼怕時摟得更緊。
江景之幾乎動彈不得,聽著耳邊的哭聲,手掌緩緩抬起,覆上謝儀舟后背,輕輕拍著,同時躬低腰身,方便她抱著。
謝儀舟哭得很大聲,像是把心底壓抑許久的委屈全部釋放出來了,淚水浸濕了江景之的肩頭,聲音也引起外面侍婢的關注。
“殿下?三小姐?”外面有人小心地詢問,“出了什么事嗎?”
“無……”江景之正要讓人退下,哭得直打哆嗦的謝儀舟陡然從他肩膀上抬頭,后腦差點磕到江景之下巴。
“沒事!”她聲音沙啞,努力裝得沉靜,說完又哽咽了下,道,“去、去請徐院使過來。”
“哎!”外面侍婢知道江景之就在屋內,不敢多問,快步去了。
謝儀舟重新趴回江景之肩上,抽噎了會兒,坐直身子,用手背擦試著淚水,喑啞說道:“你又什么都忘了,你總是這樣……”
江景之不語,只雙目深沉地看著她。
謝儀舟透過朦朧淚眼看見他這副模樣,帶著哭腔道:“瞧不見人家哭花了臉嗎?還不給我擦擦!”
江景之神色一頓,慢吞吞道:“我是覺得好久沒看見你了,想仔細看看……”
此言一出,謝儀舟雙眼立即被淚水淹沒。
江景之見狀傾身向前,一手托著謝儀舟臉,一手撫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撫了幾下,他湊得更近,沒忍住,輕輕在那遍布淚痕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一吻即停,他低頭來看謝儀舟的表情。
謝儀舟有些不好意思,但沒躲,只是微微側臉,又一次靠到他懷中,兩手摟住他的腰。
江景之目光晦暗,抬起她的臉繼續親吻,將咸濕淚水吻盡,他的唇湊到謝儀舟朱紅唇角,輕輕摩挲著,喉節滾動,發出渴望的吞咽聲。
兩道呼吸聲相互糾纏,越來越急促。
江景之明確意識到,這時候他親吻過去,不會遭到拒絕。
他目光銳利,盯著謝儀舟微微閉著扔掛著淚珠的長睫,心境動搖,欲念瘋漲……
“殿下,三小姐,徐院使到了!”
突來的聲音嚇了謝儀舟一跳,她連忙將手從江景之腰間收回,虛抵在他胸口,朝外道:“好,讓他稍待……”
說完提著裙子坐起來,去攙扶江景之——又哭又抱半天,兩人至今還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你叫江景之,是當朝太子……其余的我以后慢慢和你說,先讓徐院使給你看看是不是傷到了哪里……”
謝儀舟扶著
他坐到榻上,把被兩人弄得亂糟糟的被褥扔到床尾,轉回來道:“有人要殺你呢,你剛抓了一個叛賊,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若是讓別人知道你變成餓死鬼,不記得做太子時候的事了,會不會很危險?”
江景之微一思量,道:“是。”
“我猜也是。都怪你討人厭,總不樂意我參與,現在你不記得了,我都提醒不了你多少。”謝儀舟難道話多,抱怨了下,忽而蹙眉,道,“不對,不是你討厭,是江景之。”
“江景之?”
“對啊,他比你討厭多了!”江景之總是戲耍人,從不聽謝儀舟的話,屢次讓她害怕、為難、生氣。
謝儀舟埋怨了一句,想到現在餓死鬼回來,而江景之消失不見了,心頭一重,莫名有些沉悶。
她不敢多想,把這事攆出腦海,挽著江景之胳膊道:“事情太多,說來話長,總之先讓徐院使給你看看傷勢……你好像還撞到了哪里……”
謝儀舟沒發現江景之微微瞇起了眼,還在認真囑咐,“等你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再決定要告訴哪些人,現在我讓他進來了,你不亂講話,只管附和我,記住了嗎?”
江景之不知在想什么,神情莫測地看著謝儀舟,未置一詞。
“說話啊!”謝儀舟往他肩上打了一巴掌,訓斥道,“你少在我面前裝深沉,當心我不理你!”
江景之:“……嗯。”
謝儀舟滿意了,安頓好他,快速用帕子擦了臉,披好外衣,開門讓徐院使進來,對方看見她紅潤的面龐,欣慰道:“三小姐恢復了?我就說你好好的,睡一覺就沒事了。”
謝儀舟赧然,與他道了謝,領他來給江景之看診。
江景之肋下傷口被搗了一下,好在傷口詭異的秘密已經查出,經過過去幾個月的精心醫治,痊愈得很好,只是痛了些。
查完肋下傷口,謝儀舟道:“殿下方才不慎磕到了腦袋,徐院使一起查看下吧。”
徐院使“啊?”了一聲,看向江景之。
江景之沉默。
“咳!”謝儀舟用力咳了一聲。
江景之:“……勞煩徐院使。”
徐院使依令上前為他檢查,查完退后,拱手將言,看見面前兩人一個如臨大敵,緊張不已,一個眉目凝重,暗含威脅。
不知所以然的徐院使心中凜然,斟酌著用詞,謹小慎微道:“若是新撞出的,或有可能是內傷,外在不顯……”
“那怎么辦?嚴重嗎?”謝儀舟連聲追問。
徐院使偷瞄了江景之一眼,道:“不能確定……要不……明日我再來為殿下診治一下。”
“好。”謝儀舟應下,道,“辛苦院使。”
“三小姐客氣。”
客套完,徐院使轉向江景之,猶疑道:“殿下可還有別的吩咐?”
江景之在謝儀舟的眼色下回道:“沒事了,退下吧。”
徐院使覺得兩人很怪,看不出緣由,只得茫然地退出去。
謝儀舟又讓人送來熱水與湯飲,看著江景之用下之后,與他說起這幾個月的事情,事情太多,太亂,短時間內說不清,而夜已經深了。
“你今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江景之打斷她的傾訴,在她疑問地看來時,解釋道,“方才那位徐院使說的。”
謝儀舟恍悟,道:“沒有,我裝的。”
江景之:“……為什么要裝病?”
謝儀舟抿抿唇,道:“你問那么多做什么?等我說到了自然會告訴你。”
“我是怕你有事。”江景之琢磨著遣詞用句與語氣,關懷道,“夜深風冷,我怕你病了還不好好休息。”
謝儀舟這才記起白日的遭遇。
雖說她沒有明顯不適,但畢竟受了涼,不能太過辛勞……江景之也入了水呢,還被她撞到傷口,磕到了腦袋。
“那就早些休息,明日再說。”謝儀舟做了決定,繞過屏風去外間看了看,走回來,道,“你什么都不記得,不知道回寢殿的路、往日習慣,別被人瞧出端倪來了,今晚就睡我屋里,就說怕我夜間發熱,要照顧我。”
“我睡在你屋里?”江景之表情詭異地重復謝儀舟的話。
“你若是不愿意睡外面的小榻,就睡里間的床好了。”謝儀舟大方地許他睡舒適的地方,收拾著床褥,抽空推了下他后肩,道,“難怪你那么挑剔煩人,原來是嬌生慣養的太子殿下哦!”
江景之沒心思與她說笑,反復確認:“我與你睡一間屋子……是不是不太好?”
謝儀舟停下手,轉身回來看著他,奇怪道:“你又不是沒有與我睡過同一間屋子,又在矯情什么?”
離開上漁村后,為躲避方震的追殺,他們不得不用假身份偽裝,為了銀子和安全的考慮,常常兩人睡一間客房。
謝儀舟與林研都太弱小,無法令人放心,于是大多時候都是謝儀舟與餓死鬼住一起,林家兄妹住一起。
這樣雖有不便,夜間卻能睡得安詳放心。
江景之目光幽幽地對著謝儀舟,嗓音低沉道:“不是你說我是太子嗎?我想著太子多少要穩當些……”
“你怎么怪怪的?”謝儀舟走到他身邊,滿面狐疑地打量著他,道,“以前沒臉沒皮的,挨打還要來煩我,現在知道自己是太子,立刻就耍起太子風儀,要與我保持距離了?”
沒臉沒皮……怎么個沒臉沒皮法?
江景之沉默稍許,慢聲說道:“我的意思是不舍得讓你睡外面小榻,那多難受?定是你睡在里面的。不過你也知道,我傷口疼,頭疼,渾身不適,正需要休息,左右這張床榻寬敞……”
“閉嘴啊!”謝儀舟氣惱地捂住他的嘴,“我看你是又想挨打了!每天兩眼一睜就想著怎樣討打是不是?!”
“……”
江景之皺眉,“嘶——扯到傷口了……”
謝儀舟忙松開了手。
當晚,江景之終究是睡在了外間小榻。
謝儀舟今日遇見太多事情,情緒高昂,睡不著,每隔不久,就要喊他一聲,間或說些囑咐他的事情。
諸如,未免被不懷好意的人發現,明早先不要去上朝了,等弄清現狀了再去……
又說他與皇帝的父子關系很好、宋黎杉與賀嶺是他身邊得用侍衛,十分忠心,可以信任等等……
絮絮說了不知多久,等她終于睡下,琉璃窗外已隱約見白。
江景之聽見里面均勻的清淺呼吸聲,從小榻起身,到里間床邊坐下,對著謝儀舟安詳的睡容端詳,許久后,他合衣出去,在外面看見了蓄勢待發的徐院使與賀嶺。
“殿下!”賀嶺上前一步觀察著他。
江景之性情強勢,從不許別人擅自越過他發號施令,更不會任人擺布,徐院使深覺不對,出來后就去找了賀嶺。
兩人已在外面守了許久。
“無妨。”江景之淡淡說道,“她不會傷我,都退下。”
這才是他。
徐院使與賀嶺齊松一口氣,行禮退下。
江景之卻沒再進屋,他在檐下向東遙望著泛著魚肚白的天空,回想著今夜謝儀舟的淚水、擔憂、袒護……
她以為他要殺了她的時候都沒有哭。
江景之第一次體會到了騎虎難下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