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算我欠你的
三界六道的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對「伶契」的理解并不多, 他們中間大部分最多只是跟曾經的南扶光一樣看過一些典籍,最終當已經過期很久的樂子一筆帶過;
剩下的那部分人則是干脆聽都沒聽過,問他們什么是「伶契」,他們大概率只會還來一個茫然又懵逼的眼神。
如果給他們一次機會, 讓他們知道「伶契」乃萬器母源, 當它重見天日那天, 所有的武器包括村口殺豬匠的那把殺豬刀都會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寂,他們大概率會在讀書這件事上認真一點。
至少不至于像是如今這樣懵逼。
面對自認為很熟悉、如今一夜叛變變得很陌生的手中兵器,大家都像無頭蒼蠅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
一夜狂獵現象再現的混亂后,次日大年初一, 整個三界六道再次陷入失序狀態——
修士們尤其是劍修或者專司兵器的器修叫苦連天, 御劍飛行突然成為了一種隨時可能從天上掉下來的危險事……
眾人認為這也是末日的一種表現。
他們請求仙盟調查此事。
而這一次仙盟連一則正式公告都發不出, 因為除了等外加祈禱這種現場早日結束,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萬器沉寂持續了大約十五日, 從大年初一至十五, 給了他化自在天界一個記憶深刻的新年賀禮。
這一切被當時的文官記錄載入史冊, 稱之為「寂器十五日」。
……
對于手握本命劍的人來說,這十五日不好過的程度呈倍數上浮。
像羽碎劍、伏龍劍這類幾乎已經擁有了靈識、假以時日這把劍很有可能自己能修成人形的寶器的主人來說,他們更會深層次地有另一種感受……
就像是手中的寶器突然死掉了。
本命劍與劍主本就是心神合一。
起先鹿桑也并不清楚宴幾安口中的「伶契」現世是什么意思,他為何又要用那般薄涼諷刺的語氣——
她只是發現伏龍劍不再回應她的劍意,握入手中好似一塊冰冷的、沉甸甸的廢鐵, 讓她的心臟仿若也沉入冰冷的幽潭,她止不住地想要顫抖、覺得渾身發冷。
本命劍的單方面沉寂影響了她, 次日, 她便渾身難受到臥床不起。
躺在床上她發起高熱,迷迷糊糊間她想起了當她洗髓飛升突破至化仙期之后,她曾經在赤月峰后山空地的竹林里, 偷偷學習使用萬劍陣法與無盡焚天劍陣。
這當然并不是什么丟人現眼的事,但可能是因為心知肚明這兩個劍陣最初給自己的震撼印象并非來自尊師宴幾安,所以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
第一次正常使用萬劍陣法的時候,她聽見耳邊劍意嗡鳴,她的心都飛了起來。
眼前不斷的閃過在彩衣戲樓那日云天宗大師姐背負劍陣,平息動亂的一幕。
那日她坐于高處垂目向她望來,告訴她,「手無金剛杵,莫行菩薩道」。
看著紅光耀眼的萬劍陣法在天空一次排開,她認為她的手中,終于握住了那把金剛杵。
盡管同為化仙期的無盡焚天劍陣她用得沒有那么好,但磕磕絆絆間也有進步。
只是如今一切的進步計劃都被「伶契」降世打亂。
在病重臥床這兩日,鹿桑陸續做了一些夢回應起曾經的事,等到她終于能起得來床,她第一時間前往陶亭,向師父求證關于大師姐就是「伶契」的事,后者不置可否,無動于衷。
沉默半晌后抬眼望她,問她,今日是來習劍還是來提問的。
鹿桑咬了咬下唇,聽出了他話語中的送客之意。
這兩日她也有所聞關于新年議事擱閣中發生的一些對話,比如仙盟主動要求云上仙尊早日結束與南扶光結契被拒絕的事……
從那以后,宴幾安似乎有意回避與她相處,連她病中也是匆匆來看了一眼道此情況與本命劍相關便離去,送來的湯藥不少,用的藥材靈植也不是云天宗統一配發那種,可鹿桑覺得還是不夠。
真龍鍍鱗后,宴幾安幾乎不曾對她這般回避,現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不再胡思亂想,鹿桑只能倉促祭出伏龍劍,依然沉寂的寶器與她斷了聯結,當她使出之前偷偷練過許多次、效果本應該絕對萬無一失的「萬劍劍法」,九把主劍的最后一把卻分離失敗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劍陣展開。
“這是金丹中期的劍陣。”
宴幾安只是平靜地提醒。
面對目無波瀾看著自己的云上仙尊,鹿桑窒息一瞬,覺得丟人又窘迫。
紅色燃燒著的劍陣在身后逐漸灰飛煙滅,她站在原地,大病初愈的臉色比病中更加蒼白,手指止不住地摳著手中伏龍劍的劍柄,她唇瓣囁嚅,半晌小聲道:“伏龍劍就像睡著了,變成了青光劍那般普通又死氣沉沉,根本不回應我的劍意——”
宴幾安半晌未語。
直到鹿桑以為他再也不會說什么了,才聽見他言簡意賅地說:“你師姐第一次,第二次……第無數次使用「萬劍陣法」時,手中所用皆為青光劍。”
卻無一次失敗。
簡簡單單一句話甚至不是指責,單純的闡述語氣,卻讓鹿桑有一種顏面盡失的感覺。
“在您眼中,我是不是永遠不如師姐?!”
眼中涌上淚水,難得失控的吶喊質問,在宴幾安給予任何反應前,她自己先慌了神……著急忙慌擦擦眼淚,低頭道自己狀態不好,要先告退。
轉身飛奔出陶亭,化仙期五感卻無論如何聽不見身后跟來的動靜,宴幾安就這樣任她離去。
……
宴幾安耐心等了十五日。
第十六日,一早醒來,云上仙尊便看見懸浮于眼前的羽碎劍,劍身震動,激動之意毫不掩飾,像是被抓走強行改造、如今刑滿釋放的小狗終于活著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三界包打聽》流動版歡呼雀躍一片,為“我家菜刀終于能切動豆腐了”喜悅不已。
青云崖清早有了拎著劍修煉的弟子,很快的又有更多的弟子興高采烈加入隊伍……
一切好像在盡然有序的恢復秩序。
山下村落炊煙裊裊升騰,唯獨云天宗的山門安靜的像是永久封閉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有人要通過山門歸來。
鎮守山門的外門弟子開了彩頭,他們打賭“誰會是第一個告訴大師姐山門內禁止御劍飛行然后喜提新年第一頓罵”的,結果輪值了一輪,誰也沒等來云天宗大師姐。
倒是等來了御劍掠過出宗門的云上仙尊。
宴幾安不太費力就找到了南扶光,她光明正大,完全沒有要躲的意思。
彼時她人正在一個打掃的很干凈但跟云天宗任何一個角落(包括外門弟子住所)都無法相提并論的小院子里,她靠在一個豬圈的柱子上,呵欠連天。
這一天沒有下雪,難得見了陽光,春天初見端倪,帶著溫度的光撒在她一側的面頰上,幾乎可以看見其臉上細小的絨毛……
她沒穿道袍。
身上穿著普通凡人穿的衣裳,布料是講究的,但那過長的裙擺雖然看似舒適,與道袍相比有些笨拙累贅,并不合適劍修去穿。
宴幾安也不差眼地楞楞看了一會兒。
也不知道是怕冷還是懶得上保暖咒,此時南扶光比尋常的修士穿得多了些,裹得很圓,腳下踩著笨重棉靴,但這也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暖洋洋的。
——過去的十五日,她好似一直過得很好。
此時此刻,少女抱著胳膊,一臉提不起精神的困倦,瞥了一眼豬圈里,她屈指敲了敲身邊的木頭柵欄,懶洋洋道:“壯壯,你再含著它到處跑,之后被撓我都不會管你了。”
在她身后的豬圈里,干燥柔軟的稻草上,小豬聞言抬頭,“呸”地一聲將嘴里被糊得一身都是口水的小貓貍吐出來。
宴幾安以為南扶光會使用清潔術給那只毛發凌亂得像是剛打了仗的小貓收拾一下,那根本用不了一瞬息的功夫——
沒想到她只是蹙眉,彎腰罵罵咧咧地拎起小貓,給它擦擦身子后,笨拙地去院子里燃燒的爐子上拎熱水。
宴幾安落在院中時,南扶光正往一個裝了冰冷井水的木盆子里添熱水,一邊添一邊攪動,嘴巴里還在碎碎念:“你也別跟它玩了,還主動往它嘴里鉆,一天喜提八頓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狗呢那么愛玩水,賤不賤吶——”
她一邊罵著一邊回頭拎身后“喵喵”叫的小貓貍,結果余光瞥見不遠處兩條腿不遠不近地站著,腳踩一雙花紋制式皆繁雜的冀火踏云靴。
南扶光愣了愣抬起頭,猝不及防地對視上云上仙尊無波瀾的雙眼。
像是才發現院中多了個人,她臉上空白了一瞬仿佛真的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過了很久才收拾好臉上的神情,淡定問云上仙尊怎么突然站在那嚇人。
宴幾安卻不信她真的不知道他來了。
金丹后期修士五感已經極佳,更何況現在她覺醒了,他來的時候壓根沒有刻意掩藏自己劍穗上的劍鈴聲響動,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更何況她這會兒就盯著他腰間懸掛著的劍穗。
“云蒼大醮,身為云天宗大師姐你沒來祈福添香,就躲在這。”
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四周,大概是完全不理解這地方有什么好呆。
在南扶光來得及說點什么懟回他之前,他收回目光,望著她,“還是你覺得身為‘伶契‘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住豬圈也沒關系?”
他這話說的很有情緒,長了耳朵的都聽出他今天就是來找茬的。
南扶光沒有回答他,把小貓扔進熱水盆里涮了涮,拎起來手法粗糙地隨便找了塊帕子搓,而后在豬圈里的小豬拼命把腦袋伸出來哼哼唧唧時,她把小貓扔回給它。
附贈一句警告“別再弄它了”。
這才不急不慢地問宴幾安,有什么話想說就直接說,還是他真的就有那么無聊跑來吵架。
她語氣平和得不像她,若是以前的云天宗大師姐現在肯定已經跳起來戳他脊梁骨說難聽的話……但從剛才開始她就表現出了一定的平靜,眼前的人與夢中那個茫然地問他為什么不去當木匠的「伶契」重疊在了一起。
她應當是撿起了屬于她一切的回憶,所以當宴幾安叫她“日日”時,她沒有叫他閉嘴。
“是不準備回去了?”
下山之前,其實宴幾安到桃花嶺看過。
桃花嶺的禁制解除了,現在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可以隨意進出,就像是一座被宣告無主的荒山。
洞府內里收拾的干干凈凈,一切的道袍、器具都被放得整整齊齊在它們該在的位置……
井然有序,也死氣沉沉。
南扶光除了自己什么也沒帶走。
就像是當她開始擦拭桃花嶺擺在桌案上的第一個花瓶時,已經打定注意自己一定不會再回來。
“桃花嶺太高了,”南扶光扶了扶有些松散下來的發髻,“上上下下很麻煩,所以在下山附近找了個地方住下。”
宴幾安被她氣笑了:“桃花嶺太高?過去幾十年你都怎么住的?”
“御劍,用飛的。”
“現在不能飛了?你什么時候有過乖乖用兩條腿上上下下桃花嶺?”
也就是這時候,南扶光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可能不過因為被搶了真龍龍鱗,賭氣鹿桑借著真龍龍鱗洗髓成功一躍成為化仙期,一氣之下離開的云天宗……
好端端的缺席了宗門于除夕跨年夜的重要祈福儀式,然后一意孤行完成了覺醒,導致萬千寶器陷入沉寂十五日。
倒也不怪他,她前些日子回云天宗時看上去確實手腳全乎,演戲演到七分真,那時候沒人懷疑她有什么問題。
南扶光懶得跟他辯駁太多,她擺擺手:“我暫時不會回云天宗了,你走吧。一會兒他要回了。”
宴幾安不是賴著不走。
他只是聽見她說的說法下意識地挑起眉,覺得她的語氣很荒謬,那個人回不回來同他有什么關系,至少目前來說他才是她真正的未結契道侶,現在反而變成一個需要回避的人?
宴幾安沒來由地想到夢境中,她的目光永遠、始終地落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沒有那么好。”他突然開口,“其實你自己心知肚明這件事。”
不遠處壯壯又和那只小貓滾在一起,南扶光原本正彎腰把它們分開,聞言停下手上的事,轉身望著他。
“很久以前,隕龍村后,被他帶回來、從此解除苦難的是鹿長離,不是你。”
像是試圖從什么地方汲取不必要的力量,宴幾安握緊了手中的羽碎劍,用力到劍柄在他掌心留下淺淺的印痕。
“你能容忍這件事,為什么不能對我也這樣寬容?”
南扶光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比如她覺醒之前,那個人坐在旁邊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一度道“要不你考慮一下死掉算了總比你殺了我好“這種胡言亂語,她甚至以為他們作為搭子的時候最終結局是很難看的撕破了臉,所以他才這樣糾結……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他居然會因為這件事覺得心虛?
南扶光默默記下了這筆賬心想得用它換點什么好處,一邊看著還等著她一個答案的宴幾安,她又攏了攏頭發,用很氣人的云淡風輕語氣道:“不知道,可能我就是區別對待吧,我有什么辦法?”
她確定有一瞬間宴幾安好像要被她氣死了。
“如今三界六道都在催促我快些和你解除道侶結契關系,讓我和鹿桑在一起。”
“我說了,我既蒼生。所以我無比認同這個說法。”
“南扶光!你——”
宴幾安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此時小院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身普通粗布衣、黑靴存在感卻很強的男人跨過門檻,手中提著一個食盒。
與院中二人面面相覷他停下了步子,目光在宴幾安身上掃過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南扶光,停頓了下,語氣很平靜地問:“偷人偷到我院子里?”
南扶光也用一樣的語氣回他:“你說話非得那么難聽嗎?”
“他怎么進來的?”
“飛進來的。挑眉做什么,你這破院子也沒蓋蓋子。”
就這樣無視了橫在中間的宴幾安,男人大跨步走到南扶光的面前,俯身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
后者面無表情、無所畏懼地回視,然后突然感覺到手里一沉,手中多了個沉甸甸的食盒,南扶光眨眨眼。
“吃的。”他聲音因為慵懶顯得沙啞,“今天你那只蠢貓洗了幾次澡?”
南扶光喉嚨滾動了下,在他的注視中感覺到一點緊繃,“九次。我沒有柴火燒水了。”
“哦,晚點收攤回來劈,你讓壯壯別有事沒事含著它了,又不是貓貓潤喉糖。”
“宴歧。”
“行了。別叫了。真的好像隨時準備要罵我,我又不是在抱怨,劈個柴而已。”
男人一邊應著,接著轉身,面對宴幾安,后者像是完全被南扶光那一句“宴歧”驚住了,一瞬間臉上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現了瞬間的空白。
與此同時被叫名字的人轉過身,好像是奇怪云上仙尊怎么還站在那里,但他沒有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廢話,而是突然道:“叫我,又不是叫你,你一臉反應不上來是怎么回事?”
宴幾安:“……”
宴歧:“來接她回云天宗?放心,會回的。”
站在宴歧身后,被遮擋了個嚴嚴實實的南扶光挑起眉,一聽這個反常的開頭就知道這人沒憋什么好屁。
果不其然,便聽見他慢吞吞說完:“聽說最近催促你和鹿長離再續前緣的聲音很大,準備什么時候順應天命?可以給我發請帖,備注寫‘宴歧及其家屬‘就行,我自然名正言順帶她回云天宗了。”
宴幾安看上去大概是耳朵聾了,面對如此直白的戲謔調侃毫無反應,越過男人的肩膀與他身后的南扶光對視。
“跟我回去。如果你還在為真龍龍鱗的事生氣,我道歉。”
“對這種事道歉根本就……算了,不說這個。”
南扶光的視線再一次落在了宴幾安腰間羽碎劍的劍穗上,這是她今天第二次盯著那個東西看。
“這件事可以不用再提,說來說去不過是一劍穿心之痛。”
她停頓了下。
“就當是我欠你的。”
宴幾安不知道南扶光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回去當晚,做了個很長的夢。
……
宴幾安夢到已經是戰爭末期的事。
那時候東西兩岸的戰爭已經進入到了白熱化后期,宴歧從某處弄來了那只完全無解的怪物啃斷了沙陀裂空樹的樹根,自那天起,勝利的天秤逐漸向另一邊傾斜。
哪怕有神鳳無限次數的復活在戰場上倒下的修士,但死亡的陰影籠罩于上空之后他們對戰場的恐懼深入至骨髓與夢境中去……
無數的修士在夢境中哭叫著醒來。
醒來之后他們會陷入長久而麻木的空洞,再之后,他們中間少數人會擦擦眼淚繼續上戰場,絕大多數會請求退役告老還鄉。
沙陀裂空樹的枯萎給了他們身心上的雙重最后一擊。
軍心動搖,“有那個人和他的武器在,我們不可能贏”的流言蜚語在軍中蔓延,不知道源頭,也堵不住眾人的嘴——
盡管后面的戰場那個人甚至都不太出現了,但光見到他的那把能化作人形的武器,就足夠修士們膽戰心驚。
半數以上在戰場上死過的人都領教過被她一箭穿心的恐懼。
宴震麟知道,如果再在戰場上沒有打破現狀的卓越進展,很快他們的陣營就要因為人心潰散宣布不戰而敗。
他沒有辦法,所以再一次埋伏戰中他像是瘋了一樣,殺傷力和以前相比完全不是一個量級,他化作巨龍騰空,大面積的金屬性攻擊術法降下,看著凡人士兵七零八落成片地倒下——
那片云霧繚繞的古代戰場后來因為被血浸透,至今寸草不生。
宴震麟殺入敵陣時完全殺紅了眼,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倒下的人,不分凡人或者修士,在他們的殘軀之上,是他們手中拿著的寶器與修士們念下的術語碰撞,炸開無數刺眼的光芒。
更遠的地方是試圖俘獲本陣營將士的鳳凰與神翠鳥,只是雙方都很疲倦,至少鳳凰飛得越來越低,火光照耀下,修士復活或者治愈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眼看著本次又要無功而返,宴震麟越發焦慮,他騰空到半空,微微瞇起眼試圖找到地方陣容的突破點,卻在這時候看見了戰場的某個角落里有熟悉的身影——
她身上穿著一身鎧甲,如果不是熟悉的劍陣展開看上去與其他士兵相比較除了矮一些好像也沒有別的區別。
當無數把光劍從她的身邊極速掠過,將一名高等階修士釘死在身后沙陀裂空樹的枯枝上扎成刺猬,她抬手掀起了頭盔的護臉。
那張汗津津但完全冷酷的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躍入宴震麟的眼簾。
大概是因為在發呆的時候無數次回憶起這張臉,以及她展開劍陣時的姿勢,腦海中某個形象成為了刻板又深刻的記憶……
以至于宴震麟有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分不清這是在戰場還是又只是某些他閑暇之余的走神。
但他的注視沒能持續很久,很快的他就看見她回過頭看向了某個方向。
在她看過去大概過了一會兒,從遠處才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龐然大物的毛茸茸生物完全看不出具有啃食沙陀裂空樹樹根的本事,當它像一頭野豬一樣碾壓戰場沖來,所到之處,皆被推平。
許久不見的男人從毛茸茸的怪物腦袋上探出個頭,說再這么耗下去大家都很累,要不要談談。
已經很久沒有和男人坐下來好好說過話,宴震麟自認為那是因為沒什么好說的,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談判被安排在戰場的中央,對壘雙方短暫的分開,各自盤踞戰場一邊并虎視眈眈,他們心知肚明,當談判破裂的瞬間,他們就會拔刀相見。
腰掛鑄鐵劍的少女就站在他們那邊陣營隊伍的不遠處,此時此刻正一臉不耐煩,歪著腦袋,一邊聽神翠鳥化身成的年輕人說些什么,一邊心不在焉地撥弄鑄鐵劍上掛著的劍穗。
那劍穗染了血含糊的黏成了一團,她用手指把它們一根根分開。
她時不時抬頭看向戰場中央,因為隔了太遠,宴震麟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時至今日他已經與宴歧面對面,以完全對等的姿態對話,她眼中是否還是只有那一個人——
宴震麟收回了目光。
與宴歧具體說了什么廢話或者非談不可的內容其實都不重要了,宴震麟只知道他真的希望立刻結束戰爭,從此修士具有光明正大修煉、尋仙聞道的自由……
而要結束這一切,眼前的男人必須死。
在后者試圖給他展開東、西兩岸的地圖,想討論歸屬地并進行暫時的休戰劃分時,他動了殺心。
也只是動了殺心。
他甚至沒來得及拔出腰間那把羽碎劍,突然聽見一聲悶響,緊接著胸腔心臟一處有劇烈的疼痛擴散開——
他掀起眼皮,首先進入眼簾的是正對面,宴歧震驚的臉。
宴震麟想問他在驚訝什么,但開口就是鮮血從氣管嗆出來,所以他發出不了任何的聲音……
他低下了頭,看見有雪光銳亮的鑄鐵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緩慢地回過頭,看向身后面無表情持劍的少女。
劍尾他編的劍穗還在迎風搖曳,這一次飛濺上去的,是他的血。
“抱歉。”
她的聲音聽上去平靜而冷漠。
“算我欠你的,下輩子還你。”
第152章 抱歉,我得娶鹿桑
大戰議和之際, 一方將帥被另一方將帥那對事物擁有自己的特殊理解方式且能自主行事的武器捅了,這件事對誰來說都是措手不及的。
至少兵書上并沒有這樣的套路。
宴震麟搖晃了下往后踉蹌。
棲在遠處沙陀裂空樹枯枝上的神鳳本來累得搖搖欲墜幾次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此時正埋頭梳理羽毛,抬頭所見眼前一幕也驚呆了, 驚叫一聲撲過來, 化作人形正好接住宴震麟向后倒下的身軀。
兵荒馬亂之中, 大家都傻了眼,一時間居然忘記了原本準備好的拔刀相見。
“日日,你……”
宴歧臉上明顯還沒回過神來。
抽出來的鑄鐵劍還在往下滴血,那劍本就在戰場上豁了口, 少女隨意在衣服上擦擦劍又讓劍回鞘, 聞聲抬頭掃了男人一眼, 蹙眉。
“戰場上,別叫這個名字。”
有損威嚴。
宴歧抬手, 想碰她又有點猶豫好像生怕她已經殺瘋了也順手給他來一劍, 欲言又止寫在臉上, 他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她身后的宴震麟。
上古真龍倒在血泊中,鮮血被早已是一片焦土的土地吸收,從紛爭開始至徹底決裂,雖然永遠奔赴在戰爭前線, 但身為一方將帥,宴震麟從未受過如此重的傷。
“剛才, 他想殺你。”
少女掀起眼皮子掃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似完全不理解他在優柔寡斷個什么勁,停頓了下,她強調。
“我不可能看錯。”
她說得一臉認真。
對視上那雙注視著自己且只注視著自己的雙眼, 宴歧“哎”了聲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最后委婉道:“好,我知道了。”
少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那條龍想做什么不可能瞞的過他的雙眼,于是自顧自得到了結論:“你在怪我多管閑事?”
“只是覺得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決,你出手的話難免又被牽扯進來……”
她盯著他。
像是耐著性子在等他說完。
可惜被這樣純粹的眼神盯著他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話說完的,所以男人自動把接下來想說的所有的話都當做廢話回收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絕對不是怪你。”
聽見想聽見的答案,滿意地點點頭,少女扶著腰間劍,轉身向著己方陣營走去。
從頭至尾她沒有回頭,哪怕在身后鹿長離抱著倒在血泊中的人已經哭了起來。
……
傳聞,鳳凰的眼淚有最頂級的治愈能力,是制作傳說級別延年止血丹藥的重要材料——
這會兒那珍貴材料像是永不殆盡的一汪靈泉,沾濕了宴震麟胸前衣襟。
但無濟于事。
少女出手便是殺招,造成的胸口傷是貫穿傷,修士陣營的無論是醫修還是鹿長離都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把那樣的傷口愈合。
擺在宴震麟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自碎金丹從此成為普通人長久的活下去;
或者帶著金丹與被切開的身體茍延殘喘一段時間,那時間不會太長,然后他便會死去。
宴震麟幾乎沒怎么猶豫選擇了后者。
并且幾乎沒在病榻上躺兩天他就再次回到了戰場上,像是徹底準備不要命了一般,瘋了一樣積極參與每一場有必要或者沒必要的戰役——
誰也勸不動。
龍族的脾氣又臭又軸的傳聞大概率就是這個時候傳言開來的。
并且他不知道休息,就像是得了絕癥的病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也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
就好像天道或者隨便什么聽見了他的掙扎,很快的事情出現了轉機,在連續三大場戰役沒有再見到宴歧出現在主戰場,前方傳來小道消息——
沙陀裂空樹枯萎。
宴震麟將死。
這場戰役到達了尾聲,勝利向著凡人陣營完全傾斜的如今,那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他只是離開了,留下了他的言官,他的文官,他的防具鎧甲,他的坐騎,還有……
他的武器。
他留下了幾乎所有的一切,再也沒出現過。
這對于修士陣營來說無疑是個機會,他們先是試探,而后在確認那個人真的已經離開后,他們開始頻繁、主動的發起領地爭奪戰爭。
這一日,宴震麟幾乎都是在使用了大面積的術法后精疲力竭倒在戰場,被人強行拖回陣營,這幾乎變成了近月以來的家常便飯……
幾番下來,最精神崩潰的反而是鹿長離。
在又一次宴震麟睜開眼時,他看見鹿長離紅著眼守在他身邊,他張口問的是現在戰時情況,前方是否還在對壘還是已經休戰——
他們現在正在搶奪的是不凈海東西兩岸之間一處很有戰略意義的島嶼,那里接近西岸且盛產一種能夠食之令人飽腹的植物。
如果能拿下那里,會對他們的補給有重大推進。
宴震麟在墜海之前使用了很強的金屬性劍陣,眼看著就要攻進去,如果對方沒有主要將領前來戰場的話……
“暫時休戰,還未出結果,來的人是那只神翠鳥。”
鹿長離哽咽著打斷了他,這是很少有的事。
“如果你真正想問的是那個人有沒有來的話——她沒來。哪怕是那個人離開了她也并沒有因為想到你還在這有任何的異常舉動,也不會因為你出不出現糾結。”
她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語氣飛快繼續。
“就算她來了,且親眼見到你墜海,她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就會轉身離開……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
一連串的話,語氣顯得咄咄逼人,這和鹿長離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無論他做什么都不會質疑的過往人設有所不同。
宴震麟淺淺地蹙起眉,欲反駁鹿長離他沒有問想要問這個的意思。
但話到了嘴邊他沉默了,他還是不太會撒謊。
這份沉默換來了身邊人的爆發,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后終于還是露出一個崩潰的表情,猛地站起來掀翻了他們中間擺著的小桌——
以及桌上還在蒸騰冒著熱氣的苦藥。
“你到底要這樣到什么時候?!眼看著那個人離開,對方陣營動搖有了破綻,我們有了一絲絲掙扎的可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在了,我們將面臨的是同樣的困境?”
鹿長離哭著質問——
“你若命星隕落,我們也會是群龍無首,到時候所有的努力和掙扎會變得根本毫無意義,我們會立刻敗落下來!”
泛著難聞氣味的黑色四濺,有一些飛濺到了宴震麟身上。
他抬頭看去,看見兩行清淚從鹿長離眼中滾落下來,她雙目通紅,面色不如過往活潑清麗,相反的因為透著難以言喻的絕望而顯得十分疲憊。
“萬生之主伴隨著沙陀裂空樹枯萎而消亡,現在連你也不在了,我們會輸的。”鹿長離斬釘截鐵,“如果這就是注定的結局,那就現在認輸,別再帶著所有的將士受苦了。”
宴震麟放在薄被上的手無聲握緊:“不會輸,我走了之后,還有你。”
鹿長離陷入半晌失語,而后她含淚笑了:“說這話你怎么都不虧心,宴震麟,你明知道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背信棄義當年救我于水火之人,站在這與他爭鋒相對,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
鹿長離的眼淚像是流不完一般:“因為你。”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她將喜歡和眷戀毫不掩飾地寫在眼中,寫在臉上,但從未直白地言明這一句“喜歡”。
如今說出來,心境卻絕非羞澀或者帶著少女的憧憬,相反的鋪天蓋地的絕望席卷而來吞噬了她,她眼睛充滿了淚水,幾乎看不見任何。
她只聽見宴震麟用平靜的聲音道:“沙陀裂空樹不會永遠枯萎,一切也不會沒有意義,我死前會以身祭樹,助沙陀裂空樹短暫復蘇,到時候你們抓緊——”
話沒說完。
鹿長離已經哭著搖頭,投入他的懷抱。
“你若命星隕落,我也不會獨活,那個人創造真龍與神鳳就是為了司職沙陀裂空樹,你以為你一個人祭樹就能成功?”
少女溫熱的面頰邁入他的頸窩。
冰涼的淚水從她眼中涌出又順著他的頸脖滑落。
床榻之上的人不過也是少年之上成熟一些的模樣,他垂了垂眼,到底不是鐵石心腸。
有些猶豫地抬起手,最終他的手還輸落在懷中人不斷顫抖的背脊之上,他溫柔地拍了拍鹿長離消瘦的肩,壓低嗓音,似嘆息也似妥協,道:“抱歉。”
抱歉,讓她擔心。
“宴震麟,你還有我。”
她輕輕扯著他的衣袖哽咽地說。
無論是生命中的最后痛苦掙扎或者是以身祭樹之決心,你還有我。
若有朝一日,你欲奔赴黃泉,我們同去。
……
陶亭外,桃花樹枝頭的第一聲鳥叫喚醒了宴幾安。
睜開眼,云上仙尊眼中是一片清冷與寂寥,夢中胸腔中擴散的酸澀與無奈似還強行將他停留在原地,他抬手抹了下頸部,干燥的。
并無少女冰涼的眼淚浸濕衣襟。
他終于知道昨日南扶光那句帶著悲憫與無奈的“就當是我欠你的”究竟作何解釋——
過去!他總也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好,好像前半生總是在不斷地重復某一種死循環:惹她生氣,等她質問怒罵,努力改進后下一次又在其他的地方又惹她不愉。
宴幾安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其他人認為的那樣天克南扶光,只會給她帶來苦難與折磨……
現在看來一切事出有因。
今朝一切,不過因果孽緣。
此時,門外守著的小仙童弟子探頭,詢問云上仙尊昨夜休息可好。
小仙童語氣活潑,目光明朗,宴幾安允他進到屋內替自己束發整理衣冠。
小仙童大約是入門不久的弟子,性格跳脫,也頗有一些初生牛犢不怕虎,敢主動與云上仙尊搭話。
此時,他手中撈起一束柔軟青絲,一邊仔細替他梳理,一邊絮絮叨叨,更像是自言自語:“仙尊可看了今日的《三界包打聽》?”
就像是問“您吃了嗎”一樣的閑談術語。
宴幾安其實不太看這種娛樂性質重于實際意義的東西。
畢竟三界若有什么大事,他一定會早一步知道——
反正肯定早過在仙盟毫無話語權的區區大眾向信息發布媒介。
然而今日似乎有所不同,放去過往肯定不會有任何反應的云上仙尊反常似的問了句“說了什么”,得了回應的小仙童反而愣了愣。
片刻停頓后,他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說了什么沒用的廢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沒什么……仙尊大人恕罪,小徒說話不過腦呢,您聽了不高興,就當小徒一句廢話。”
“沒有不高興。”
“……”
小仙童忍不住轉頭看了看窗外,心想今日太陽打西邊升起。
“還是說的那些個鹿桑師姐與南扶光師姐的事。”
都忘了云上仙尊特別不耐煩聽大家催促他與大師姐早日斷了緣分,改與神鳳再續前緣。
他也無語自己嘴巴笨得哪壺不開提哪壺,言簡意賅說完便默默閉上了嘴,甚至做好了被轟出去的準備。
“流動版?”前方的仙尊大人又問。
沒被轟出去,甚至仙尊還要繼續聊。
小仙童驚呆了:“是……是的呢?”
“說的什么?”
“……”
沒幾句好話。
“說是神鳳降世,占了許多的口碑與便宜,洗髓成功卻只是她個人飛升至化仙期,于三界六道一點幫助都無……咳。”
救命了。
這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用委婉地話術翻譯啊。
宴幾安“嗯”了聲:“又不是她不想沙陀裂空樹復活,她能做的都做了。”
“對、對啊?是吧!我也覺得!”
小仙童結結巴巴。
“但挺多人不那么認為,他們甚至開始質疑鹿桑師姐究竟是不是真的神鳳——畢竟那日除夕夜‘狂獵‘現象您也看見了……不太好看呢!”
第一次狂獵現象中,曾經作為女武神、領袖夜奔的女神長著與云天宗鹿桑一模一樣的臉!這件事人盡皆知。
然而在沙陀裂空樹復蘇失敗、隨之而來的第二次狂獵現象中,她的女武神形象被新出現的不知名者一箭射穿。
這現象無論如何解釋都不會是對鹿桑有利的,更何況《三界包打聽》流動版匿名,上面魚龍混雜,說什么難聽離譜的話的人都有。
這些日子,鹿桑大約也默默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語。
“這事不全怪她。”
像是單純與小仙童閑聊,也更像是要說與自己聽。
鏡前,云上仙尊有些出神地看著鏡中眉眼,不斷與夢中自己那久病榻中的模樣重疊……
耳邊好像又想起了神鳳的哭泣聲。
也是都想起來了。
他不該忘記的。
無論最后他是何種感情,至今也不太說得清,他只是突然憶起那個不計過往,不問前塵,始終陪伴著他向前走,直到生命盡頭最后一刻的人,都是她。
是鹿長離。
重新降世以來,在南扶光之前,他親手將他們的姻緣牌掛在姻緣樹上,至少在那一刻,他信守了予她的承諾。
身后,小仙童將云上仙尊的發一絲不茍整理束好,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前方的仙尊大人又獨自陷入沉默好久,沒再跟他說話了。
啊啊,可能真的不太喜歡聽關于勸諫他早日解除與大師姐婚約相關的任何話題。
這么想著,他正欲告退,突然聽聞前方云上仙尊道:“通知宗主,告知仙盟,明日云天宗議事廳,本尊有要事宣布。”
小仙童愣了許久,“哦”了一聲。
……
這一日清晨,陽光明媚,商業街的小河化了凍,春日比想象中來得更早一些。
熱鬧的云天宗腳下商業街,人來人往,過了十五便是新的一年,無論他化自在天界如何人仰馬翻再次護樹失敗,對于凡人來說,日子一如既往要過。
隔壁賣船上糕的小攤販發明了新配方,紅糖大棗栗子蓉包在荷葉里蒸的米糕一掀荷葉香翻了整條街……
彼時,豬肉攤旁的餛飩鋪,南扶光正在認認真真扒拉碗里的餛飩,認真思考要不要再加二兩面將餛飩變成餛飩面。
變作凡人之后,她徹底告別了清心寡欲的辟谷仙女——
一日三餐,缺了一頓便餓得慌。
有時候她認真思考過這是不是因為金丹破碎了導致身體不太好,因此甚至認真跟某人討論過一番……
他讓她少跟豬玩。
想到這南扶光撇撇嘴,心想她跟謝允星玩了大半輩子可是一點沒撿著她的便宜。
想到這師妹,南扶光又在心中抱怨自從重新聚魂獲得身體,她這個師妹總是不見蹤影,與那個至今她不知道身份的鬼修廝混。
重新聚魂獲得新的肉身,意味著謝允星過往修為白費,一切從頭開始——
換作南扶光可能覺得天塌了。
但謝允星卻總是溫和地說著“沒關系”。
謝允星也還沒有回到云天宗去,在他們想到一個合理的借口解釋謝允星的復活前,他們都不準備回去。
南扶光將一切安排得很好,但是架不住意外總是會簡單粗暴的降臨。
在南扶光挪步到對面照顧船上糕那小少年生意時,余光瞥見不遠處人群如春風吹拂楊柳般柔軟分開,留出中間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是一身云天宗弟子道袍的桃桃。
南扶光看著桃桃,沒理由地突然笑了笑。
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當初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也長大了,行走三界六道,也是他人眼中不得了的仙子姐姐。
小姑娘此時已經沖到了她的面前。
面對云天宗大師姐除夕夜失蹤、放棄主持開壇云蒼大醮、讓鹿桑占了便宜然后從此有家不歸,桃桃很有意見。
所以這會兒小姑娘并無任何好臉色,殺到云天宗大師姐跟前,看著她手中熱氣騰騰、棗香甜味撲鼻的船上糕,毫不掩飾地憂郁。
“怎么了?”南扶光語氣輕松。
“仙尊傳喚,”桃桃滿臉陰沉,“讓大師姐即刻回歸云天宗。”
宴幾安又找我?
南扶光想了下,實在想不到她這好師父今日找她除了吵架還能有別的什么好事,一臉懶散正想拒絕,就瞥見桃桃臉色不對。
“鹿桑也去了。”桃桃接著道。
南扶光挑起眉,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滿臉嚴肅地啃了口船上糕,又把熱騰騰的甜糕塞給桃桃。
在小姑娘欲罵又止的無語中,她轉身,徑直通過長長長長的豬肉攤排隊隊伍,來到隊伍的最前方,在男人與一名妙齡少女探討豬蹄膀好還是五花肉香時,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淡定地插嘴:“宴歧,我回云天宗一趟。”
豬肉攤后,被直呼大名的男人放下殺豬刀。
慢吞吞地“嗯”了一聲表示困惑的同時,他忍不住道:“這好像是在正常的營業話術與社交范疇內?”
南扶光:“?”
南扶光:“我說什么了?”
“不知道,可能沒什么吧。”宴歧淡淡道,“剛剛通知我因為我跟別的小姑娘多介紹了一會兒豬肉就要離家出走而已?”
南扶光:“……”
南扶光:“并沒有,你愛說多久都可以。”
男人“嘖”了聲,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你可拉倒吧”的樣子。
南扶光看了看四周,實在沒找到能順手拿起來打他的東西,只好作罷,肅著臉道:“云上仙尊大人找我。”
“又想吵架了?”
“不知道。”
“要去嗎?”
“當飯后消食吧。”云天宗大師姐一臉懨懨,“你來接我嗎?”
“你把吵架的句子數量控制在我方才與別人介紹豬肉時那般言簡意賅的合理范疇內的話。”
南扶光為這個成分復雜又崎嶇的造句沉默了一會兒,最后沒想明白,果斷跳過:“云天宗太高了,我爬上去,又走下來,會很累。”
手中的殺豬刀“啪”地立起來落在砧板上,豬肉攤后陰影中,男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他最好是有好事找你。
……
南扶光通過云天宗宗門時,已經是桃桃通知她之后的兩個時辰后。
拎著粗布裙擺,在守山門外門弟子目瞪口呆注視中,云天宗大師姐昂首挺胸用兩條腿邁過了云天宗山門。
懶洋洋瞥他一眼:“拿我打賭了?”
那弟子嚇得磕巴了半天,擠出一句:“大師姐,您回了啊?”
南扶光懶得理他,轉過頭繼續往上爬,想到過了山門還有個這輩子沒覺得居然能有那么高的云天峰等著她,心中郁卒不已。
兩條腿灌了鉛似的沉重,不似身邊的桃桃好歹有修為真氣撐著,爬個山對于她來說輕而易舉,這會兒南扶光兩腿酸軟,總在后悔早上沒加那二兩面。
“師姐,實在不行咱們就御劍上去吧……”
身后,是桃桃在苦口婆心。
“也是不知道您與仙尊大人又鬧了哪般不愉快,但從妙殊界山腳下用兩條腿爬山爬回云天宗再爬上云天峰這種殺敵三千自損一萬三千的事——”
南扶光轉身,站在稍微高兩階的臺階上,俯身看著她,淡定道:“你以為我不想御劍嗎?御不了,我金丹碎了。”
桃桃:“哈哈。”
桃桃:“不好笑。”
桃桃:“要玩什么虐戀情深鬼把戲您大可以繼續,不好講這種恐怖的話連我都準備一起嚇死,我又沒做錯什么!”
南扶光面無表情盯著桃桃看了一瞬,在后者感覺到毛骨悚然的不安時,她忽然撇開視線,聳聳肩。
然后一言不發轉身繼續攀爬。
等南扶光爬上云天峰已經過了晌午,夢回那日鹿桑拜師的盛況,除了沒有那么多人圍觀,這一次,宗門大殿上首座,依舊坐著在等她的云上仙尊。
記憶中熟悉的眉目無變化,依舊是眉目淡然,清心寡欲的模樣。
鹿桑站在他身旁。
沒有質問南扶光為什么那么晚,此時此刻的云上仙尊只是蹙著眉,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一上午他都有些抑郁的情緒在胸腔中醞抑……
這份煩躁在看見跨過宗門大殿門檻,慢吞吞走來的人額頭上那一層細膩薄汗時,升騰到了制高點。
眉間狠狠一皺,最終迅速、徹底地松開。
當著云天宗宗主、諸位閣主長老以及三五長老親傳弟子的面,他沒有任何緩沖,便對一身粗布衣裳、剛剛在大殿中央站穩的南扶光道:“南扶光,我們解除結契。”
話語落下,大點之內瞬間安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被捕捉到。
宴幾安看著下首處,少女抬著下巴望過來,一雙明眸黑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抑制住站起來或者做別的任何反應的沖動,面無表情道,“抱歉,我得娶鹿桑。”
——像是這誰也不期盼的一天總算來臨。
南扶光覺得以上這個造句也是充滿了語病、矛盾到有趣。
她歪了歪腦袋,認真想了想,在四面八方的目光向她看來時,她說:“好。”
第153章 偷偷
對于南扶光來說, 她的回答并沒有任何的賭氣成分,當下的“好”換成“哦”也沒有問題,如果要態度好一些,也可以是“嗯嗯, 好的, 沒問題”。
大殿上, 是云上仙尊平靜無起伏的聲音述說解除結契后續事項,比如取后山姻緣樹的木牌,又比如上《三界包打聽》登報昭告三界。
撇開他的視線從云天宗大師姐淡定地說“好”后就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盯著她——
倒是擺出一副準備善始善終的樣子。
——云上仙尊如今終于放開了死死叨在嘴里許多年的云天宗大師姐。
大殿上當即就有不怕死的人在短暫震驚后拿出雙面鏡,一邊面癱著臉假裝很成熟穩重地聽著這段姻緣走向滅亡, 一邊在雙面鏡中沖它宗好友尖叫著“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誰擔的西皮轟轟烈烈掰得安給我一刀吧現在我比南扶光還痛”。
消息走漏得很快, 快到南扶光一條腿邁出宗門大殿時, “云上仙尊解除結契”“云上仙尊擇日迎娶鹿桑”“真龍 神鳳”以及“宴幾安鹿桑”“我磕的龍鳳今日成真”等關鍵字詞條被拱上了熱門搜索前列。
南扶光的名字短暫出現過,但大概也就待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被立刻撤下, 消失的無影無蹤。
然而《三界包打聽》的管理人員管的到主版面卻管不了流動版。
如今流動版早就洗板, 除卻認認真真磕過“天降專殺竹馬”的人們橫尸遍野, 更有“看到沒官配永遠是你爹”的在敲鑼打鼓,頭頂青天。
南扶光知道這事兒還是因為謝允星給她來了個呼叫,她自己沒多大波動的事,后者卻氣得每隔一炷香就試圖去拽一拽她現在根本拽不動的冥陽煉,想提重劍殺人——
“他們很得意嗎?早就提出解除婚約這件事, 是他拖著不肯,原來是在等時機成熟再讓你看上去像被甩的那個。”
云天二師姐語言冷酷。
“否這明明發個短信通知一聲就行了吧?再不濟直接登報你又不是不看報紙?特地把你叫回云天宗通知不是賤得想看你笑話還能是什么?告訴我剛才他們什么表情, 是不是很得意?”
這輩子沒怎么聽過謝允星用如此快而銳利的語氣評價過任何事, 南扶光被她叨叨得不知道該先回哪一句。
最后慢悠悠地認真回答:“解除結契最好當面通知,這件事我覺得還是有道理的……直接登報昭告天下,等著讓我在熱搜上看見自己好像更沒素質。”
謝允星:“有什么區別?你早晚會看報紙, 然后只要你點進《三界包打聽》流動版,就能看見自己的名字鋪天蓋地。”
南扶光:“……”
南扶光問桃桃接來了竹簡,顫悠著手展開看了眼,發現主版面干干凈凈,并沒有帶上她的尊姓大名。
再點開流動版,那完全就是另一個世界。
隨便一瞥看見自己的大名“見過南扶光本人比鹿桑好看多了,請問我是一個人嗎”,她哆嗦了一下。
這種成分不明疑似批皮黑的主題她半點點進去看一眼回復的勇氣也沒有,“啪”地合上竹簡塞回給桃桃。
雙面鏡中,謝允星問她現在人在哪,要不要去接她。
畢竟她今天已經受到很多委屈,再讓她用兩條腿自己走下山未免太可憐。
南扶光“噢”了聲,道:“去后山,取姻緣牌……寫我和宴幾安名字那個。”
謝允星停頓一下,試探性地問:“取下來留作紀念?”
“……那倒不必吧?”南扶光“啊”了聲,“就是單純的取下來,畢竟上面其中一個名字就要和別人結契了還這么掛著挺不像話的,同樣掛樹上的別的同門真的不會覺得晦氣嗎?……所以可能還會銷毀。”
謝允星聽上去完全松了口氣:“砸爛吧。”
南扶光道:“嗯。”
謝允星道:“砸得爛點。”
南扶光道:“行。”
……
宴歧曾經說過,名字是神明的隱秘。
而事實上對于普通人來說,名字也擁有一定的潛在力量,雖然不多,但有。
所以把名字刻在木牌上,掛上后山姻緣樹,那不僅僅只是一個充滿儀式感的象征性行為而已。
南扶光還是用兩條腿走向后山。
一路上的風景很熟悉,云霧繚繞也緩解了方才被所有人注視或者猜測的疲勞……云天宗就這點好,除了凈潭因為被某人取走黃蘇骸骨后枯竭之外,宗門山景可以說是萬年不變。
作為云天宗大師姐,南扶光也很久沒去后山了,上一次去便是握著親手刻好的木牌要去掛上,此時此刻她走過腳下的道路,意外的發現當時那般嬌羞隱約帶著一絲絲興奮的心情現在她都還想得起來……
她登上一個石臺階,蹲在邊緣看了看,想當年她因為太專注趕路在這里踩空狠狠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現在那個落差是不是也還在——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后傳來抽泣的聲音,南扶光愣了愣回過頭,發現是桃桃在哭,原來在小姑娘看來她用兩條腿走去后山是一種明媚憂傷的表現,她以為她在傷心,所以她在為她的傷心而傷心。
“如果大師姐覺得解除結契是好的,那我就替你開心。”
桃桃揉揉眼睛,口齒不清,“但如果你其實有點難過,那我替你哭也沒問題。”
“我不難過。”
南扶光嘆了口氣。
“只是感慨,這世界上很多事最后的結局好像都不是當初想的那樣。”
來到姻緣樹下,風雪中那棵樹已然蒼翠茂盛,壓在白瑩瑩的積雪下,風一吹就卷起一些雪塵,滿樹凍僵的木牌搖曳、互相撞擊,發出叮叮咚咚的悶響。
像是掛在屋檐下打轉的風鈴。
南扶光有些笨拙地爬上姻緣樹,騎在樹桿上找她和宴幾安的那塊木牌。
木牌原本在大日礦山她死去活來那會兒被謝允星摘下來過,聽說那次連姻緣樹都差點叫她給砍了來著……
后來知道南扶光沒死,宴幾安徑自又將寫著兩人名字的牌子掛了回去。
南扶光不知道他掛哪兒了。
騎樹上一頓好找。
她招呼著樹下的桃桃一塊兒幫忙,一邊道找到了看清楚名字沒錯直接撅了就行,她答應了別人木牌不留全尸。
等了半天沒等到小姑娘的回應。姿勢不算太優雅抱著樹枝的云天宗大師姐不耐煩蹙眉,撥開當擋在眼前的樹枝,伸腦袋問:“聽見沒啦——”
尾音也沒能順利下落。
因為樹下站著的不是桃桃,而是攏著袖子抬頭目無情緒望來的云上仙尊。
所以有時候修士的身份還是很有必要的,換做以前宴幾安八百里開外她都能嗅到那股裝模作樣的四腳爬蛇屬生物專有腥臭……
現在倒好,她騎在樹上,只感覺到十分尷尬。
剛剛公布解除婚約結契二人,與從證婚所走出來的和離夫妻一般無二,兩人對視一眼都嫌多也嫌尷尬——
畢竟若能和和美美,最后也不至于和離。
但眼下這般不說話更奇怪,南扶光只能清了清嗓子,微微俯下身,問樹下的人:“你把那個牌子掛哪啦?我找不著。”
她說話的時候跨騎的雙腿還在樹上晃悠,縱然聲音因為緊張緊繃但是肢體語言出賣了她此時心情不算太差。
宴幾安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不咸不淡地問:“擇物術都不會用了嗎?”
通常練習擇物術時,人們都會把一盆黃豆一盆綠豆一盆紅豆混在一起,直到用術法將三種豆類區分。
南扶光練的時候加班加點一晚也就出活了,比其他師兄弟姐妹少喝兩天混雜八寶粥,這咒術對于過去的她確實不算難。
但現在她是爬個山都真的必須要用腿來爬的,有需要時,她甚至也可以用手。
所以面對云上仙尊的陰陽怪氣她完全不生氣。因為對方沒說在點子上。
她心平氣和道:“這么重要的事,還是親手來比較放心。
語落,宴幾安臉色變得比方才更加難看。
“我不記得了。”他道,“你慢慢找吧。”
南扶光看他一下子語氣陰沉下去,好像是又生氣了,也不知道他在氣什么,茫然地“哦”了聲,扔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果然轉頭繼續去找。
從樹下傳來的動靜與氣息以及灼燒她后腦勺的目光來品,站在樹下的人一直沒走,直到過了不知道多久,南扶光爬了三四個樹枝,終于用一雙眼睛一雙手,在稍高一些的樹頂端部位找到了那很有一些年代的木牌。
她將木牌取下,握在掌心翻過來看了眼,上面“南扶光”與“宴幾安”的刻痕熟悉得很,字體熟悉手藝不算特別精湛倒也不丑,正是她當年的杰作。
她坐在桃花嶺前的桃花樹下,用小刻刀搗鼓了一下午的成果。
“呲溜”滑下樹,她剛在地上站穩,手肘便被一把捉住。
有些遲鈍地回過頭,她問身后的云上仙尊又有何貴干。
宴幾安只是匆匆掃過少女黑白分明的眼,那雙眼與夢境之中執劍刺穿他,冷靜道“下輩子”再還的眼睛重疊……
她好似真的還清了。
那這輩子呢?
這輩子就這么算了嗎?
他沒能問出口。
大概是因為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唇瓣有些干澀,過了很久,他好像在抿起唇時嘗到了嘴里有血腥味,他低下頭,問南扶光:“你準備將這木牌如何處理,撅了?他讓的?”
誰讓的根本不重要。
南扶光用行動證明她當初選的木頭上好的沉木,雷劈不焦,火燒不透,輕易撅當然也是撅不斷的,所以她將木牌扔到了山崖下。
山崖之下空谷風息似乎停頓一刻,以宴幾安渡劫期的五感,他清楚地聽見那塊小小的木牌砸在某處凸起石頭上,一分為二的聲音。
……
南扶光走到云天宗門前,看見宴歧站在山門外與守門弟子相對無言。
一身布衣的凡塵男人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出現在不凈海東岸第三大宗門門口略顯得突兀,他身邊甚至跟著三頭探頭探腦的小豬。
好似月色正好,他只是來地飯后溜豬。
遠遠看著顫顫悠悠用兩條腿往下走的云天宗大師姐,他終于停止了與守門弟子的眼瞪眼,抬起手,沖她招了招。
南扶光此時累得想問他究竟什么時候能夠做一把安靜如雞的武器,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就要,這樣她就能掛在他身上隨便哪個位置下山。
她對造型真的沒有要求,這會兒她雙腿打顫到他讓她變成豬鞍她都會點頭答應的。
大概是落在男人身上的目光過于熱切,讓后者錯誤譽為她很高興看看他,所以月色下,那身形高大的人彎了彎眼睛:“看到我這么高興?”
“我是以為你不來。”南扶光此時正踏過云天宗大門。
“嗯,可我答應了若你歸來所為好事就來接你。”他開口就是讓守門的弟子面色發青的狼虎之詞。
“有幸聽聞貴宗今日喜事連連。”
“……”
“聽說你師父要與你師妹喜結連理,吾心甚悅,你們那個掛后山樹上的姻緣木牌處理掉了?”
“‘處理‘這兩個字也太冰冷了。砸碎了。”
“沒用的東西就是用這兩個字的。”
宴歧道,“要背嗎?其實要抱也可以。”
南扶光站在稍高的臺階上,俯視而去,只見下面幾個臺階的男人仰臉望來,那張英俊的臉上帶著一點不明顯的笑意,唇角漫不經心般掛著細微上揚。
月色在他高挺的鼻梁一側打下小小的陰影。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讓他不要亂開玩笑,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不是尸體,長了眼睛,他還在看。
男人聞言也沒出聲糾正她,只是慢吞吞轉過身背對著她——
彎了彎腰,寬闊得不像話的背部展現在她眼前。
非一些人多的場合,冬季這人也穿著一身薄衫,此時這般輕易彎腰動作讓他背部精壯的肌肉線條清晰地透過布料暴露于月光下。
腳邊三只小豬趴在石階邊,三雙六只綠豆芽水靈靈地望著南扶光,直到她心跳加速,寒風冷凍中僵硬了一天的臉在這一刻迅速升溫。
她撇開臉,面沖著黑暗的山林間深呼吸幾口氣,腳疼的幾乎站不住,她挪動幾個臺階,然后迅速地爬上他的背。
兩條胳膊一摟住男人溫熱的脖子,手背碰到他的下巴,她就不動了。
像是尸體一樣掛在他背后,一言不發。
月光下,從她的方向能看見他睫毛微垂,光影移動中,那雙平日里總是笑意滲不進深處的雙眸似乎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強忍住了伸手去摸他那過分長的睫毛的沖動,臉埋在他的背上,鼻尖頂著他的肩線,像是做賊一般偷偷吸他身上的味道。
還是那種廉價的皂角香味夾雜著冰雪氣息,南扶光心滿意足地微微瞇起眼,兩條腿晃了晃。
這點兒晃動壓根不會影響背著她的人下山時穩健的步伐。
只是好像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他嗤笑了聲,那細微的笑聲好像被身后的人聽見了,立刻感覺到她又在他背上僵硬成了一坨冰雕。
“偷偷聞我?”
他側過頭,發現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她的臉,只能低下頭,不失望地看見她果然渾身迅速變紅——
連在他眼皮下的那雙手指尖都泛著好看的血色。
他低下頭,呼吸一下變得很近,氣息的溫度噴灑在她的指尖,又能看見那指尖無助地在空中蜷縮了下。
“又沒說不讓聞,你緊張什么?”
“……”
“害羞了?”
“……”
身后的人越發陷入死寂,這讓原本存了一點調笑心思的人硬生生地讓那一點兒戲謔散的一干二凈……
他不再歪著頭笑著同她說話,而是轉過頭,肅著臉,目視前方,沉默下山。
南扶光發現宴歧突然不說話,將壓在他肩膀上的鼻子拿起來,伸腦袋看他的側臉,有些奇怪地問:“你怎么了?”
他不理她,背著她埋頭往前走,而且還有越走越快的趨勢。
沒有得到回應,她抬手拍拍他的肩。
他就猛地停了下來。
別說是南扶光一臉懵逼,就連三只急剎車的小豬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茫然抬起頭,就聽見男人用淡然的語氣道:“你們先走,到吾窮那去。”
三只小豬與趴在男人背上的南扶光面面相覷,可惜現場并沒有任何一生物參透此時氣氛給予準確答案……
只是三只小豬是自由的。
當它們嗅到氣氛不對轉身就跑時,被無情扔下的南扶光“啊”了聲,渾身僵直,問:“我能不能也去吾窮那?”
依然沒得到任何回答。
但是下一瞬,他們離開了山林步道,等南扶光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放下來,被摁在一棵過分高大粗壯的樹桿上。
男人高大的身軀很有氣勢像山一樣壓下來。
他一只手壓著她的腰固定在樹上,另一只手擋在她后腦勺與樹桿之間,當他彎下腰吻住她時,這只手順勢插入她的發間。
扣住她的后頸連帶腦袋不讓她逃跑或者閃躲。
毫無征兆的吻一開始就放棄了循序漸進,當她的心跳比剛才——比任何一瞬間都跳的更加劇烈,他似乎聽見了她胸腔的雷鳴,舌尖挑開她的唇瓣,以她完全沒辦法拒絕的強勢侵入。
山林間除了狂風呼嘯的聲音,更加清晰的是唇舌交替時叫人面紅耳赤的水聲。
那夾雜著風雪的寒風將兩人的頭發卷起纏繞在一起,卻好似完全無法吹散鼻息之間滾燙的溫度,他靈活的舌尖掃過她口中每一處,不容她的任何退卻,深深糾纏。
南扶光從一開始的發懵到緊張最后只剩下窒息。
直到他掐著她的下巴稍微退開,粗糙的拇指揉了揉她的唇角:“吸氣。”
她狼狽地狂吸兩口新鮮空氣,而后呆逼兮兮地任由面前的人湊過來又在她被親的嫣紅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給你一點教訓,以后不要那么經不起逗,隨便害羞。”
“什……什么?”
“就是剛才那樣,連我都被你帶得感覺到害羞。”
上輩子加這輩子要么再加上再之前的九輩子好了,南扶光是不太有機會經歷男女之事相關,但她再傻也知道,害羞好像不是這樣的。
她一邊抬手去摸宴歧的耳朵,入手溫度似乎確實有些高。
黑暗樹蔭下,她什么也看不清,微微仰臉只能看見男人那張好看的臉,擺著半認真的表情,十分認真的眼神望著她。
她心中一動,立場很不堅定的點點頭:“好吧。”
點頭的動作沒做完,腰就又被摁回了樹桿上,她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低下頭再次堵住嘴。
這一次也是毫無準備,她的牙關甚至毫不設防就被他輕松突破。
男人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漲紅的面頰,唇齒碰撞中,她只聽見他低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最好也別那么聽話,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對此說法,她深表同意。
與此同時微微踮起腳,偏偏頭躲過他再次的索吻,又順勢咬了口他的下巴。
聽他低低哼了聲,握在她腰間的手收緊了些,那絕對不是痛的意思。
下一瞬她整個人被抱起來,不再是仰望他的姿勢,此時她背靠樹桿,整個人幾乎算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托舉起來,跨坐在他的跨間。
這樣的姿勢讓她深感不安,好像哪里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她像是油鍋上的螞蟻似的焦慮地掙了幾下,當然犟不過面前的男人,他死死將她壓在自己胸膛與樹桿之間,解放了雙手,現在一根手指正很悠閑也很危險地勾著她腰間裙衫的腰帶。
“……”
南扶光呼吸都變輕了。
她身后就是云天宗大門,若是方才值守山門的外門弟子突發奇想想來尋個夜山,走到這處只需要探個頭,就能看見云天宗大師姐形象與顏面具滅地騎坐在一個男人的腰胯上。
與他接吻。
光是想想頭發都快被刺激的掉一地。
僵著不敢動的下場就是被吃干抹盡,奈何眼下寒風中緊貼她的溫熱源太具有誘惑力,帽子里清醒地知道不可以,身體卻很誠實根本沒有一點兒想要推開他的意思——
直到她感覺到接觸到的小腹肌肉越發緊繃。
用了幾秒反應過來那可能是什么,她尖叫了一聲,而后被他伸過來的大手一把捂住嘴。
她雙眼驚恐地睜圓,瞪著面前的土匪流氓。
后者一臉人畜無害地笑著抬頭望她,用很乖的語氣道:“突然想到,拜天地時候讓宴幾安給你敬酒?”
“?”
“二拜高堂那個環節。”
“……”
第154章 可能是因為金丹碎了吧
月上中天時, 南扶光終于狼狽的從宴歧的胯上爬下來。
她發誓今天爬那棵姻緣樹、從最高的樹枝上呲溜下來都沒此時此刻這般狼狽,站在地上,她的臉紅的能煎個七層熟的糖心蛋,低頭, 顫抖著手, 系自己的腰帶。
根本不敢抬頭看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男人, 盡管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肆無忌憚地在她面頰一側以及頸脖處來回打量……
她甚至不敢讓他別看了。
因為很怕開口之后又被摁回樹上。
以前相信這個能拎著她提來提去的人真的只是普通凡人,算她腦子有坑。
一個腰帶要么因為肌無力要么因為用力過度系了三次才弄好,罪魁禍首卻好像上半身與下半身完全分離一般表現出了令人惱怒的云淡風輕。
他伸手替她整理了下頭發,問她:“下山還有一段路, 還要背嗎?”
她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拍掉他的手, 甚至一臉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防賊似的防著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壓著方才好不容易才系上的腰帶。
被這樣對待, 宴歧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高興, 他甚至還能對她微笑——盡管現在這種笑在南扶光眼里完全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她說:“我自己走。”
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含糊,說不上來是舌尖被咬破說話就疼還是唇瓣紅腫有些不習慣,聽上去帶點鼻音,好像在嬌嗔。
她自己的臉先黑了一半。
好在站在對面的人很識相沒有不分場合的調侃,點點頭簡單地應了, 轉身走在前面。
沒有風的時候,腳底掠過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 南扶光悶頭跟著男人走了一段, 直到離開云天宗的山,一腳跨過他化自在天界與妙殊界的交界處,她的智商逐漸回爐。
盯著前面那人寬闊的肩線, 她抿了抿唇,忽然出聲問:“剛才那個算什么?”
像是有些意外她突然出聲,走在前面的人腳步一頓,下意識地放緩了速度,沒有回頭而是任由自己的身形錯落至與她肩并肩的平行,轉頭看了她一眼。
“你想問什么?”
南扶光被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只是一臉嚴肅,希望他不要再吊兒郎當,繼續顧左右而言他敷衍人:“你今天的身體也不舒服嗎?”
她加重了“也”字。
宴歧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隨后好像反應過來她在問什么,男人“嗤”地輕笑了聲,語氣輕松道:“沒有。”
唇角上揚在笑,臉上掛著輕佻的表情,但那雙攝人心魄的黑眸望過來時眼中無任何調笑的意思。
他否認得非常果斷。
這次換南扶光啞然半晌,被這樣的目光一眼瞥得后頸一片發麻:“那你為什么——”
“剛才那個不是在潤器。”
“……”
“那上一次你在選拔賽演武臺上現水形法相,又用了金屬性殺陣,最后又被宴幾安咬了一口,導致精疲力竭,需要潤器——那個總是在潤器了吧?”
“潤器可以像以前那樣,割一刀在手上,除了有點疼傷口很快會愈合也不用擔心留疤,不過算我說廢話,估計就算留疤可能你也不太在意。”
男人的聲音四平八穩,在寒風中也依舊清晰。
“還有,那次我沒有精疲力竭,我裝的。”
“……”
南扶光張了張嘴,對于這人的坦誠與不要臉瞬間啞口無言,她歪著腦袋,抬著頭瞪著男人,一雙眼瞪得很圓。
本著不想挨罵的原則,宴歧原本不想笑的,奈何她這副反應遲鈍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他終于還是忍不住擴大了唇角上揚的弧度。
“我還以為你在想起來以前真正的潤器是怎么做的時候,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
“想明白什么?”
“上一次也是想親你。”
“不是身體虛弱?”
“不是。”
“……”
南扶光臉上空白了一瞬。
也是想不到這年頭還要給騙子找借口以達到給自己挽尊的最終目的。
“可是你當時看上去快病死了,宴幾安咬你那一口,你的傷口一直不好,吾窮也很擔心——”
“嗯。”
“‘嗯‘是什么?”
“騙你的。”
“……”
“你可以生氣,因為被騙的人總有權利生氣。但是沖我大發雷霆之前你先冷靜思考一下在此騙局下自己損失了什么,如果覺得損失不太嚴重,其實也不必要那么生氣。”
“……”
這人絕對是個詭辯的天才。
南扶光維持著一個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僵硬表情,一路走到自己剛租下的小院,進屋,關上門,站在門背后靠著門,好一會兒,她都沒回過神來。
盯著房間中跳動的燭火發了好久的呆,她拿出雙面鏡,點開謝允星的聊天界面,感謝謝允星活了,感謝謝允星活著,感謝謝允星活著且能給她回信息——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好可怕!】
南扶光:【QAQ!】
謝允星:【干什么?他又親你了?】
南扶光:【?】
謝允星:【?】
南扶光:【您這樣我們就不聊了。】
謝允星:【好的,等您成年再聊。】
南扶光:【?】
謝允星:【?】
……
第二天,南扶光起床揉揉眼,就看到雙面鏡一堆的未讀信息。
無幽問她什么時候回云天宗,因為云上仙尊準備籌備婚禮,現在他一個人有點忙不過來。
桃桃告訴她昨日她走后云上仙尊果然下了山崖把破碎的木牌撿回來了,倒是沒掛回姻緣樹上,只是一個人握著木牌在山崖邊站了很久,有一瞬間她錯覺他想跳下去。
隔壁某位殺豬的在辰時未到給她了個“壯壯餓了”,就好像他以為她失憶了不記得他早就把壯壯趕到吾窮家去了一樣。
所以以上所有信息,南扶光全當笑話看。
她已經沒辦法御劍飛行了,往返兩界現在對于她來說等同于長途旅行,而在失去了金丹,成為凡人后,她驚訝地發現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化自在天界乃至于云天宗,對于她來說都那么的陌生。
從她某天習慣性地使用一個報時術法,結果發現術法失敗時沉默的那一瞬開始。
——她意識到有什么東西徹徹底底地回不去了。
那之后南扶光再也沒有試圖再去用一個術法,或者再去摸一下她的劍——偶爾習慣性地想要使用一些日常術法,她也會在念令一半時非常突兀地剎車停下來。
正如她也不太愿意回到云天宗一樣。
所以她只是回了無幽一個人,告訴他桃花嶺太高,她現在突然患上了恐高癥。
這時候本來應該正是早課的時間,云天宗大師兄卻回復得很迅速,他說可以換一個地方住。
語氣非常自然,他甚至沒問她又在發什么瘋。
南扶光盯著雙面鏡看了一會兒,心想她并不是像宴幾安一樣的人,所以她告訴無幽:【早日另謀高就,別在我身上沒有意義地浪費時間。三界六道那么大,你得去看看。】
這一次無幽用了比較久的時間才回她,他只是問了句:【請問我說錯了什么,你要大清早的跟我說這些讓人接下來一天都不會高興的晦氣話?】
南扶光唉聲嘆氣,心想這群人是祖宗啊,她一個都得罪不起。
正在這時,她聽見“嘎吱”一聲小院門被推開,那動靜是尋常人也能聽見的,走進來的是昨天氣完她就跑的那位。
手中拎著兩袋豆腐腦,咸的和甜的都有,叫人挑不出毛病,站在初化雪的院子中央,陽光下,顯得前所未有規規矩矩,人模狗樣。
面對南扶光的面無表情,他垂眉順眼:“來看看你氣消了沒,順便送上致歉的禮物。”
所謂的禮物就是兩袋豆腐腦。
南扶光心想有骨氣的話就把豆腐腦扔他頭上。
但她又想到看那些凡塵狗血話本時,最討厭的橋段就是女主把男主或者男配買來的食物扔進垃圾桶來表達自己的冷酷,一般遇見這種浪費食物的段子,她會討厭到棄文。
于是南扶光拿出兩個碗,把豆腐腦倒出來并把咸的那碗推到坐在桌子對面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他捧起碗自然地用早膳時,茫然地想:他怎么進屋的來著?
“起那么早?”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氣的睡不著。”
“那怎么不回我信息?”
“因為壯壯在吾窮那吃香喝辣,你玩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蠢把戲?”
“起床之后都做了什么?”
“關你什么事。”
男人開始唉聲嘆息地說“關心你也不行”,放下碗想了想,問她他這里還有幾本以前她自己留下來的還沒寫完的劍譜,要不要拿去繼續研究下爭取把它們完成?
南扶光一聽到“劍譜”,就想到自己如今拿著劍恐怕充其量也就是到妙殊界當個舉世無雙的凡人女將軍……
倒不是不酷。
但御劍飛行過的,誰愿意返璞歸真到御馬奔騰?
她揣著手不說話。
宴歧沖她笑了笑:“不要因噎廢食,一個區區報時咒沒用出來,劍都不想拿了……萬一還是能使劍呢?”
南扶光想到曾幾何時,她們也爭論過報時更咒的問題,那時候她信誓旦旦地說她使用這個術法永遠不會失效正如身為殺豬匠的他永遠不會被殺豬刀砍到自己的手——
現在她再也用不出更咒。
殺豬匠也不是真的殺豬匠。
真是一語成讖。
真是多虧了面前這人,南扶光大清早的露出抑郁的表情,低頭盯著面前灑滿了桂花糖的甜豆腐腦,堅定地搖搖頭。
“沒人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還要往下跳第二遍的。”
“想跳試一試還是可以跳的哦。”桌子對面的人說,“因為無論如何,我會接著你。”
南扶光在心中一動與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腳之間選擇了前者,她坐著玩手指,不承認自己被他鼓動的有幾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后的柜子。
柜子里裝著乾坤袋。
乾坤袋里的是她親手打造的那把劍,她親自給它取了個小名叫“等等”,劍很有名,仙盟那邊曾經透露今年除了黑獵空礦石溶液使她躋身年終研發獎排行前列,很有可能在器修那邊她也能榜上有名。
她動了動唇想說什么,這時候桃桃給她打了電話,沒等她開口就搶先道:“早課上,仙尊問大師兄,大師姐你何時回,大師兄說,你恐高,不想住桃花嶺了,仙尊說,那給你住云風崖。”
南扶光被一串信息含量拉滿的話砸得頭有點暈。
云風崖位于云天峰山脈一系,是一座并不高但是因為接近凈潭所以靈氣充足的小山,如今凈潭枯竭但不妨礙其過去幾百年吸收、蘊涵的靈氣夠他再滋潤數百年……
云風崖是獨山,前有靈田后有靈山溫泉,山不高上下山方便,幾乎沒有哪個腦子正常的云天宗弟子沒惦記過它。
這么多年一直空著沒人住,不是因為幸運兒沒誕生,而是因為云天宗歷代宗主都知道“想要一碗水端平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碗摔了把水灑了干脆別端”。
如今這么大的餡餅被宴幾安一句話定下來砸在南扶光頭上。
傳到謝從那,他沉默半晌,開始盤算南扶光這些年的壯舉對云天宗的價值,有些動搖;
巧的是當時云天宗宗主正和謝寂在一起商事,謝長老如何不知云天宗大師姐為了復活自己的閨女簡直拼了全力在秘境里被硬捅九十八刀的事,當下勸了謝從。
這事兒就這么華麗麗地定了下來。
南扶光有些心動但不多。
心動是因為那個靈田里種出來的某一種靈植對謝允星來說是大補,山后的溫泉也可以助她迅速重塑完整靜脈靈骨與識海;
猶豫的點則是,修仙界和凡塵界實在太遠,她兩邊奔波還是覺得很累。
直到掛了雙面鏡,桌對面的男人說突然開口說你可以去看看,若是實在舍不得我,我可以時常上山陪你,過夜也行。
這話槽點多得南扶光沒想好先反駁那個,奈何對方說的一臉自然。
她只好問:“云天宗是你家,能來去自如?”
宴歧攤攤手:“早就這樣了,你問問你那些師弟師妹,誰不認識我?”
南扶光:“……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我覺得哪里不太對?你這么積極又在惦記什么壞事?”
“說話真難聽。”男人笑得瞇起眼,“幾千年了,真龍和神鳳終于大婚,我喝不上那口拜高堂的茶,想看看總沒毛病?”
“上一世他們沒成婚啊?”南扶光道,“不記得了。”
話語落下見宴歧安靜地望著自己,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把他一刀捅得半死讓他不得不最后以身祭樹的人不是你?哪來的空閑成婚?”
“走滿流程不過從早到晚一日畢,祭樹之前不是有的是時間?”
“……”
“?”
“我現在是真的同情宴震麟,也很同情宴幾安……但很害怕過了許多年后就變成自己心疼自己。”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么,聽都聽不懂。
……
神鳳洗髓成功,復蘇沙陀裂空樹失敗后,神鳳與真龍成婚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壓死駱駝的那根索命稻草,沒人敢擅自猜測。
事關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他們只能真誠祝福,順便為籌備這場盛世婚禮盡心盡力。
三界六道勉強也算是迎來一場盛大的喜事。
宴幾安也不是對此事完全不上心,照例結契道侶儀式上總得贈予女方像樣的奇珍異寶,也當做是彩禮。
名曰“契禮”。
按道理此處應該獻上伏龍劍是最好的,但伏龍劍早就給了鹿桑,宴幾安本不太有頭緒,把寶庫里的東西列了列清單交給謝從,拜托他從中選個最稀罕的。
謝從那邊從無語到無語到完全無語,硬著頭皮接下這樁宗門瑣事……
好在他這年歲尚高、若道侶還在結契至今都快迎來第二個百年的老頭頭發掉禿之前,云天宗大師姐發揮了她的余熱。
也不是她湊上去主動進諫畢竟她沒病,只是偶爾一日,當時她正搬著小馬扎,坐在抽出新芽的樹下,與眾師兄弟姐妹嘮嗑順便扎過幾日需要掛上的彩燈燈籠。
聽桃桃說到這次云上仙尊契禮可能又不太走心,云天宗大師姐一邊打量著手中的簪花一邊心想和疫神轎上面的異曲同工老子果然早八百年前手藝就很好,她心不在焉搭腔:“那鹿桑挺倒霉,拜師那會是不是也沒撈著個拜師禮?就一把伏龍劍管一輩子用了,虧不虧?”
她其實還想問圖點什么,但是想到那是別人的愛情,圖點什么完全不關她鳥事。
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想到打從身后回廊陰影處云上仙尊正背后而過。
“有情飲水飽。”
低沉的男聲帶著笑意,一個高大的身影盤腿坐在南扶光身邊,春光正好,他不去賣豬肉不知道跑來云天宗又要做什么,最讓人煩躁的是他可能還真是什么都不準備做卻出現在此地。
宴幾安心想,失去黃蘇骸骨之后,云天宗的宗門禁制果然形同虛設。
正心不在焉地想著,這時候南扶光開始滿世界找給彩色燈籠勾線的筆,周圍堆滿了手工材料幾乎將她淹沒,她很暴躁地說她確定剛才放在手邊,是被時空間隙耍了鬼把戲。
沒人聽懂她在說什么,只是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無奈地伸手,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自然地伸手入她腰間乾坤袋,掏出勾線筆,讓她不要亂污蔑人。
屋檐下,云上仙尊硬生生停住邁出去的步伐,將剛剛從乾坤袋中掏出的一桿前段時間才收的狼毫放回去。
又徑自站了片刻,那條腿最終還是邁了出去。
他來到南扶光跟前,當所有人看過來時,他只是看著云天宗大師姐,同她道:“我去不凈海古戰場尋混沌陰陽鮫紗給鹿桑裁縫嫁衣,五日回。”
坐在小馬扎上,南扶光一陣恍惚,而后想到這好像也算是她和宴幾安曾經有過的日常——
過去宴幾安出門前,總是會特地與南扶光說一聲,幾時去,幾日回,很少有例外,外頭的人都知道想了解云上仙尊近期行蹤,去問扶光仙子總是沒錯。
而此時此刻,南扶光只感覺到尷尬。
她“哦”了聲慢吞吞又不失禮貌道:“一會兒我定會轉告小師妹,請仙尊放心。”
宴幾安垂目垂落于眼前人,試圖在她臉上找到一絲絲“失落”之類的情緒。
可是什么都沒有。
他只感覺到無窮無盡的隔閡感,“請”與“仙尊”二詞三字,如此刺耳。
他挑了挑唇角,露出個諷刺的神情:“連‘師父‘也免了?”
南扶光無語地望著他,心想也不知道到底誰叫誰師父才合適,但她沒有反駁,前前后后的事太多,扯起來沒完沒了,她也不愿意站在這跟他耍嘴皮子。
“去吧。”她淡定道,“鹿桑還等著您給她帶回的嫁衣。”
……
宴幾安心中的這份別扭勁持續了很久。
久到他壓根不是按照自己說的五日歸來,他直到婚期前一天才歸來,遲到大家以為他華麗麗地臨陣逃婚。
好在歸來的云上仙尊交上一份不錯的作業,涉足千山萬水尋訪織女遺脈一族,用混沌陰陽鮫紗染色縫制的紅嫁衣如火,散漫金色流沙如打碎星盤于紅火赤霞,是陰陽切割、黃昏與夜交替輪換之瞬間。
無論是對這段趕鴨子上架的結契道侶多不看好,看到這紅嫁衣時,眾人也還是發出真誠的驚嘆。
站在熱鬧的人群外,看著不遠處被所有人包圍在中央的宴幾安與鹿桑,此時此刻云天宗小師妹捧著火紅嫁衣,面頰泛紅、唇角上揚幸福的找不著北。
南扶光用手敲敲懷中雙面鏡:“織女遺脈居然還現存于世,這嫁衣……確實挺好看,你覺得呢?”
雙面鏡中,男人暫停賣豬肉行為,殺豬刀往砧板上一立,抱臂而立,淡淡評價:“一般。”
南扶光抬頭望他,后者亦面無表情回望:“我能準備更好的,真正的仙女座織裂星的不眠港口產出的珍珠星云紗,三百年只得一匹,用來織嫁衣很合適,你要穿嗎?”
“確實是想問你到底是哪個星球來的,”南扶光回答,“貴星的雄性生物流行的求親方式,就是揣著手往那一站兩嘴皮子一碰瘋狂畫餅?”
“你點頭就知道我是不是畫餅了。”
“哦。現在就搖頭。”
“哎,你——”
眉毛耷拉下來,可惜男人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這時候宴幾安精準地在層層疊疊的人群外叫了南扶光,用比較冷漠的語氣。
“不瞞你說,現在我聽見他叫你就覺得沒什么好事,快要成親的人為什么就不能安分點,成天惦記別人碗里的……”
“不在現場的人也安分點好了。”
一邊說著,云天宗大師姐掛了雙面鏡,自自動分開的人群末端看過來,與云上仙尊對視的一瞬不卑不亢地抬了抬下巴,沒說話,意思是:有何貴干。
宴幾安將兩匹與鹿桑手中嫁衣同樣的布料交給她。
打開一看,從裁剪來看大約是燈籠裝飾飄紗,云上仙尊讓她親自掛在云天宗宗門大殿的燈籠下。
南扶光無可也無不可,她是不知道宴幾安到底擱那又玩什么自以為是的鬼把戲,當下叫桃桃給她搬了個梯子,就往上爬。
掛好了紅紗,她還多薅了這珍惜布料兩把,心想珍珠星云紗聽名字好像是白色的,誰家好人嫁人穿白,有病吧?
這么一想有些走神,下梯子的時候沒留神踩空了。
當她如一只被推出鳥巢的笨重幼年鳥雀沉甸甸的往下墜,最終還是云上仙尊踏著風接住她。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所有人傻眼,看著被云上仙尊抱在懷中的大師姐,他們心想怎么還有這種狗血?
小部分的人心中的疑慮,被落地后立刻往后閃、生怕避嫌不到位的云天宗大師姐的行為打消。
但他們很快發現,變了臉色的人,卻是云上仙尊。
他臉上從緊繃徒然變得充滿驚異,然后一瞬間可以說是非常難看,他伸手硬將已經退后的南扶光一把拽回來,修長的指尖重新扣上她的腕間脈門。
壓下的指尖因為過于用力,血色盡失泛白,正如此時此刻仙尊大人的臉色。
人們很少在云上仙尊的臉上看到失措的神情。
幾乎沒看過。
現在看到了。
“日日?怎么回事?你的識海為何一片沉寂?”
此話一出,滿場皆寂靜。
竊竊私語中的人們齊刷刷看向被云上仙尊拽著掙脫不得的云天宗大師姐,后者幾番掙扎失敗,最終露出個不耐煩的表情。
“不知道啊。”
她慢吞吞道。
“可能是因為金丹碎了吧。”
第155章 燈不點不亮
自從南扶光搬進云風崖, 看守云天宗山門的弟子無論是哪一位當值,都已經習慣了那個殺豬匠隨意進出云天宗。
有時候還能閑聊兩句,比如,今日生意不錯啊, 收攤來得比昨日還早。
彼時那殺豬匠會笑瞇瞇地點頭應兩聲, 偶爾還會帶一些山下的零嘴或者小酒, 算是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這個凡人出入的精神補償。
今日宴歧一腳跨過山門,就感覺到了不一般的沉重氣氛,他停住了腳步,奇怪地看著掛在宗門大門上的紅色燈籠, 確認其張燈結彩結構還在, 于是回頭問那守山門的弟子:“怎么了, 云上仙尊道心墮魔,命星隕落了?”
那弟子不過外門弟子, 拜入云天宗數載, 上半輩子沒聽過的狼虎之詞就這樣從個殺豬匠的嘴巴里冒出來, 他被嚇得當場變臉,嘴唇抖了抖說不出完整的話:“你去問扶光大師姐吧!”
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男人聞言也不再多耽擱,點點頭轉身,在云風崖前院抓到了正拎著把斧頭鋤地的南扶光。
眼看著要找的人手腳全乎的好端端站在那,他先是松了一口氣, 下一瞬聽見她尖叫一聲,那把沾滿泥的斧子迎面飛來。
穩穩一把接住那斧子, 他沒問她是不是想謀殺主人(或者親夫), 走上前看了一眼,發現是她挖出了一窩地蟲,向來是這地方的土地確實肥沃, 幼年地蟲各個拇指粗細,肥碩白嫩。
“地蟲寶寶而已。”
他把斧頭塞回南扶光手里,手擺了擺,下一瞬那一窩地蟲就落入打開的時空間隙消失的無影無蹤。
南扶光瞪大眼睛,又帶著一點對同類(?)憐憫后生成的責備:“你把它們送哪去了?”
“不知道,隨機的間隙比較不費力氣。你現在回去掀開被窩看看?”
南扶光當然沒有真的回去,只是沉著臉用空著的那只手推了他一把——
手腕被順勢一把捉住,這個很喜歡動手動腳的人并沒有放過她主動伸來的手,十分自然的拉過她的手腕貼過來用唇角在她動脈處蹭了蹭,溫熱柔軟的觸感一掃而過。
像親吻,又有點不像。
至此他還是沒放開她,仿若大型貓科動物難得施舍的主動貼近,要蹭到心滿意足才會搖著尾巴離開。
拖著她回了身后的洞府,一邊問她今日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云天宗人人如喪考妣。
南扶光沉默了下:“可能是因為我金丹破碎成廢物的事被他們知道了。”
宴歧唉聲嘆氣:“要說多少次才記得住,別把‘廢物’掛在嘴邊。’他們’是誰們?”
“宴幾安。”
“嗯,按道理你的修為并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至少也要觸碰脈門或者直窺識海……我就不問他怎么知道的了,免得氣死。”
他想了想,又沒忍住似的問,“他是不是當時表現得十分錯愕,百分震驚,千分憐惜,萬分懊悔?”
“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他明日成親還干不干了?”
“?”南扶光茫然道,“為什么不?我金丹碎了和他明日成親與否有一星半點的關系嗎?”
宴歧不說話了。
盯著南扶光看了一會兒,在發現她是在認真的發問而不是嘲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沒事了,剛才不是在刨地嗎,所有的地蟲我都挪走了,放心玩去吧。
……
通常情況下,宴歧每日收攤后,會和南扶光一塊兒用晚膳,然后閑聊兩句,她搬來云風崖后他替她收拾了下后山的溫泉,清理了會讓人滑倒的石頭,還鋪了一條能讓人走的路……
做完這些瑣碎的事,他就會下山。
如果他是凡人,南扶光會覺得不好意思。
但是多少見識到了這人的本身,南扶光覺得如果他決定不那么客氣,他可能會直接在她洞府的墻上開個洞,直通他小院子的那種。
所以她能理直氣壯地使喚他做些力氣活兒。
比如那些種下的靈植因為品種特殊性不能自己發芽,必須在種下后手動把它們的芽胚翻出來,這也是她下午抓著鋤頭翻地的原因——
所以這一天晚膳后,她使喚宴歧替她翻地。
男人隔空用手點了點她,說她倒反天罡,但還是任勞任怨地站起來去拿靠著墻邊放著的鋤頭。
弄完了一切天色較平日還晚,男人放下鋤頭后體貼地給靈田挑了些活水灌溉,而后自然而然地轉身入洞府給自己倒了杯茶。
從頭至尾南扶光踩腳跟似的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條小尾巴……男人放下杯子后她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直到他平靜地垂目回望,兩人四目相對。
“不好意思,有些拿捏不準。”他幽幽開口,“這樣看我是想我親一下你,還是想讓我自己開口滾蛋?”
南扶光哽咽一瞬,默默站直。
“嗯。”他目光閃爍了下,看上去有些失望,“看來是后者。”
南扶光沒好意思說,她從方才看著他拿著鋤頭一點點翻地就品出一絲絲磨洋工的氣氛,這種氣氛在他翻完地還主動去挑水時達到了巔峰。
“你想干什么?”南扶光問,“你應該知道今晚就算留在云天宗過夜,明日一早也不會有人真的帶著童養媳上門來給你敬茶。”
被揭穿了目的,男人干脆坐下了。
南扶光挑起眉。
宴歧:“我覺得不用等明早,有的人,今晚就會來。”
南扶光:“?”
南扶光:“誰?”
……
后半夜下起了雪。
春雪兆豐年,鵝毛大雪從天上落下的時候,云天宗上上下下都點亮了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往日里幽靜的山像是點燃了一簇簇鬼火,紅燈籠在雪中輕微搖曳。
沒有風。
南扶光第三次出門,去掃院門前燈籠上落的積雪以免落雪熄滅燈芯,剛開門就發現院子里站了個人。
宴幾安看上去已經站了一會兒,肩上、頭上都有一些落雪,再過三個時辰便到他迎親的良辰,按照老祖宗說法他今夜不宜見鹿桑,南扶光沒想到他跑來見自己。
站在門檻后,那條欲邁出去的腿沒能邁出,她條件反射地看了看身后桌邊趴著玩蠟燭的人——后者正用一根手指捏蠟燭邊緣柔軟融化的蠟,似乎是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沖她笑了笑。
“……”
那種料事如神的自豪感。
雖然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屋外的人好像也不在意屋內有個等著看戲或者是盯梢的,他看著南扶光臉上的詫異和猛然停頓的出門動作,喉結滾動了下。
宴幾安想到的是那日他去凡塵的小院子找她,看見她打水給貓洗澡,后來好像還被他嚇了一跳……
當時他以為她裝的。
原來是真的被他嚇到。
失去金丹,成為凡人,不在具備修士五感通明敏銳的特性,自然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正如今晚白雪皚皚落在地上,打在窗棱發出輕微聲響,若是修士,早該在半個時辰前便知道院落中多了個人……
那個人應當是知道的。
但他不會提醒南扶光。
宴幾安邊站在院落中徑自站了一會兒,不是為了感動誰或者虐待自己,他只是思緒很亂地想了些有的沒的,盡管他心知肚明,他不應該再管那么多。
——上一世,東君一刀捅穿了宴震麟的胸腔,淡定地說著下輩子還賬。
——這一世,宴幾安與南扶光在一起,開心的日過了一些,但命運的車輪從未停下滾動,重重碾壓在這些短暫的安寧美好之上,所到之處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金丹還是那個時候碎的?”
宴幾安問,嗓音暗啞。
南扶光心中浮過怪異的想法,看著不遠處的云上仙尊整個人籠罩在大紅燈籠的紅光之下,好似已經穿上了新郎官的喜袍……
她原本想著從今往后她不再需要同他報備或者解釋任何。
但轉念一想,他們之間倒也還存著師徒關系。
雖然這層關系如今也是藕斷絲連罷了。
南扶光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聽宴幾安低聲話語,音量又好像自言自語:“我不知道。”
“沒關系,沒多大區別。”南扶光公正地說,“從「隕龍秘境」出來,您的任何一個決定都與我是否金丹碎裂沒有任何關系,不是嗎?”
不顧她真正的請求,強硬從她手中拿走那一半真龍龍鱗,替鹿桑洗髓;
同她解除結契約定;
與鹿桑結為道侶。
若說這些事硬要與她的金丹掛上鉤,大概基本邏輯就是:你金丹還在啊,那太好了,我這就放心轉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宴幾安道:“我以為時至今日,你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
“我確實過得很好。”
南扶光雙眼微彎,她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將身后某個人的虛與委蛇學了個十層十。
但同為修士,宴幾安知道她將面臨什么。
實際上,她已經在面臨了。
世界上根本沒有不透風的墻,云天宗大師姐金丹破碎成為廢人的事,下午第一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修仙界——
《三界包打聽》流動版鋪天蓋地的標題,都是對她的同情。
【宴幾安原來解除結契就是因為不想要一個凡人妻子,我說一句道貌岸然總沒說錯吧?】
【所以為了救樹算是借口嗎……】
【嗯,未婚妻金丹破碎成了廢人立刻解除結契去娶化仙期的神鳳,這故事我把男主角的名字抹了擱哪不得被罵死?】
【心疼南扶光,又不是人人都是神鳳生來躺贏……一個人修煉至金丹末期有多難,修為說沒就沒了?】
【聽說是「隕龍秘境」里為了救其他人才這樣的。】
【啊?誰?之前在淵海宗惡魚救人上了報紙那個?我天,那她純純好人沒好報啊?】
【不敢想象我要是南扶光,此刻恐怕覺得天都塌了。】
通篇看下來,大多數發言都在罵宴幾安,但他并不在意。
只是他一想到南扶光也可能會看到這些標語,他卻久久不能平靜甚至感到不安。
有時候,來自陌生人的過度善意反而是一種壓力與傷害。
就像是錦衣玉食的人某日走在街上,突然被人塞了一塊碎銀“快去買吃的吧瞧瞧這孩子多可憐吶”——
那曾經過過好日子的人或許還沉浸在自己能東山再起的美夢中,或許被塞碎銀的那一刻,他會覺得自己被判了死刑。
更何況還有不友善的人存在。
【雖然和我沒關系,但我幸災樂禍。】
【我說同情個沒完的得了吧,云天宗又沒開除她,她一天就是云天宗大師姐,心疼她不如心疼自己那點仨瓜倆棗的修為和上不得臺面的宗門?】
【聽說南扶光以前挺囂張的,做人還是要低調!】
這些事像是將宴幾安放在火上烤。
他沒辦法反駁南扶光說的這些話,正如方才他站在云風崖院落中央,想的也是這些事——
若他一早知道她金丹破碎,成為凡人,縱使依然會有記起過去事的夢境,可他還能狠的下心與她解除結契嗎?
他不知道。
宴幾安沒有再廢話太多,他只是木著臉上前一步,做了今日前來唯一的一件事。
宴幾安:“伸手。”
南扶光:“?”
南扶光最近也是腦袋比較放空,得了那么干脆的指令在她反應過來前已經伸手了,等她想收回來已經來不及,只是“啊”地短暫低呼一聲,看著羽碎劍落入自己的掌心。
冰涼的,沉甸甸的。
云上仙尊的本命劍,見其劍,如見其本尊。
南扶光像是舉著什么絕世寶劍一樣舉著那把劍,就像是過去的各位親愛的主人舉著她自己,這種違和感讓她臉上寫滿了茫然。
“可我不用劍了。”她說。
她只是誠實地陳述事實。
但短短六個字,卻有力量到仿若在宴幾安的臉上揮出一拳。
云風崖洞府的窗不知道何時開啟一條縫。
窗棱后,倚靠于窗棱邊的男人撫掌嘆為觀止,心想在殺人誅心搞殘忍這方面,他確實還是不如他親愛的絕世神兵寶器——
出鞘見血,一劍封喉。
宴幾安喉頭艱難滾動:“那也拿著,有了羽碎劍,以后無論……無論你修為如何,去到何處,那些人見此劍,定不敢輕易欺辱逾越。”
他停頓了下。
“劍有劍靈,認主,亦能護主。從前你搖光劍碎時,問我要,我沒給,今日便給你。”
對于劍修來說,交出本命劍,大概四舍五入等同于把命交給了別人,若是心意相通+兩情相悅的二人此番舉動,倒是挺感人的。
宴歧心想,相比起那什么華而不實的火紅嫁衣,鹿桑怕不是更想在成親拜堂時與云上仙尊交換本命劍……
可惜了。
彈琴給牛聽。
所有人都是。
……
人的一生仿若一個圓桌盤,沒有人會是真正的六邊形戰士,能力值就那么多,此消彼長。
一個人在專精方面拉高到極致,在其他方面就會拉胯到極致——
當她如是做一個劍法天才,天生為蕩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遲鈍的像根木頭。
……
說起來這根木頭也和沙陀裂空樹一樣,基本做到了木得從一而終,與天地同壽。
宴歧想到了一樁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真龍與神鳳剛剛背叛,凡人與修士之間的沖突矛盾剛剛爆發。
天下第一大殺器少女其實并不完全是宴震麟記憶中那般古板嚴肅又兇悍的模樣,在被很好的放養了一段時間后,她逐漸恢復跳脫本性。
只是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跳脫只在宴歧面前展露。
他記得那一日陽光正好,是個春日午后,在真正正經的書房與黃蘇還有當時叫九官的神翠鳥開會……
門被人從外一腳撩開,少女如旋風刮到他面前,雙手撐著桌子,無視房間中另外兩人,興奮宣布:“我要去尋一段姻緣。”
書房內當時陷入短暫因為荒謬而造成的沉默中。
書桌后,男人微笑著放下手中的書,目光在少女想一出是一出卻興高采烈到泛著水紅的臉上掃過:“什么?”
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原來是她閑來無事,看了一本凡塵人寫的話本——
話本講述了一把絕世神兵,因緣巧合與其主人相遇,之后相依為命。
后來,絕世神兵助那鄉野少年一舉成為三界之主,最終神兵與少年互通心意,互訴衷情。
聽上去似乎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大型歷險權謀愛情東方浪漫幻想故事。
宴歧接過她遞來的話本,翻到封底看了眼簡介當場陷入沉思。
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稍微不那么冰冷地婉拒配合演出,站在桌子前的人已經轉過頭問九官:“傻鳥,要不要和我成親?”
被點名的人當場嚇得羽毛掉了一地,他想過天天和東君吵架拌嘴,有時候用詞過于惡毒可能總有一天會受到命運的懲罰……
但他是怎么也沒想到,懲罰會是這種。
“不要。”九官抱住自己,“你瘋了?打主意打到我頭上來?我喜歡男人行了吧?”
少女立刻轉向黃蘇:“黃大人,您呢?您也喜歡男人么?”
九官:“等下?為什么黃蘇就是‘您‘啊?”
黃蘇微笑道:“東君姑娘謝邀,婉拒了。”
少女撇撇嘴“哦”了一聲,看上去也是完全不知道關于“尋一段姻緣”與“展開一段姻緣”到底有什么具體的操作,一通胡亂操作后,她扔下一句“那我去妙殊界看看”,又如一陣風刮沒了。
跑出去幾步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她又刮回來,人站在門外,雙手扒在門邊探出一個腦袋,望著宴歧。
宴歧:“我——”
少女:“東君暫且告退了噢?”
宴歧:“……”
說完她就轉身,這次是真的刮走了。”
剩下書房三人面面相覷,九官看著單手執書坐于桌后的男人,幾次欲言又止。
最后詢問某些問題的欲望被男人將書隨手扔回桌面“啪”的一聲徹底打消。
“方才說到哪了?”他語氣平靜地問。
九官不敢說話,踢了踢身邊的書生,書生微微一笑,正欲回答,又聽見男人補充,“以后別買奇怪的話本給她看,整天為著些莫名其妙的奇思妙想往外跑,這仗還打不打了?”
九官:“……”
黃蘇從頭至尾臉上的微笑都沒變過,從善如流點點頭:“諾。”
……
也不管那東君大人是瞎貓碰著死耗子還是天生氣運尚村,當她隱姓埋名回到相對而言她很熟悉的妙殊界,企圖尋找一段可歌可泣的姻緣……
還真的讓她找到一段。
差點兒。
當時妙殊界某版塊正值改朝換代動蕩之際,她以身入亂世,以貴族少女身份,向一名當時于一名身份排序中央、并不起眼、眼瞧著就要成為兄弟奪位之爭炮灰的美強慘少年伸出援手。
兩人因此姻緣落地,雖不同房亦不同寢,但少女以不知道哪來的海量知識,日夜輔佐少年。
少年得貴族少女扶持,從知識至背后人脈得到前所未有的飛升,期間每旬每塑、望日,少女定時消失,他不聞不問。
消失的東君自然是回到他化自在天界,不厭其煩地跟完全懶得理她的人報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從“我覺得我千挑萬選又選了個宴震麟,我指智商方面”到“男人果然不能只看臉”再到“背個《用兵論》怎么那么費勁要不是他長得好看我早就打他了”……
宴歧開始耐著性子聽兩句就找理由打發她滾蛋。
到了中后期,他發現她的臺詞變了。
“今天我出門時,他把我送到門口,還問我何時歸來……”書桌前,少女撐著下巴,“上一次回去的時候看他站在門口等我我就嚇了一跳,他現在也長大了,性子越發沉悶,心思也重了許多,難不成在懷疑我通敵叛國?”
書桌后,男人想了想月色下,少年頎然而立,披著月光等待妻子歸來的畫面,千言萬語化作無語,終于就這件事給了面前的少女第一個正面反饋:“你們還在分房睡?”
“成親時候他還小。”少女道,“現在他也沒提要一起睡。”
“……”宴歧坐起來了些,“你下妙殊界整仙女下凡這出,到底做什么去了?”
東君居然懸停了一瞬。
就這一瞬,給了宴歧之后平靜接受一切的底氣——
妙殊界,彌沙國真武三十七年,發生一場轟轟烈烈的政變。
原本不起眼的第十七皇子率領禁衛軍發動皇城內變,在一千禁衛軍與三萬士兵里應外合之下……
十七皇子少年發妻繼位,改年號“玄暉”。
她上位后,主張開明專制,提倡無論貴族平民血脈,無視男女老少,律法明書之下人人平等。
農民不苛捐,稚子入學堂,商人以收分層納稅。
在其在位期間,彌沙國向東擴張,吞并數十國,接納十余歸屬國,將百年稱霸大陸的東陸、北寧等國逐一擊破,達成了整個大陸前所未有的版圖大統一。
玄暉五十三年,彌沙國從邊陲小國成為頂尖列強之一。丹曦大帝與世長辭,這位彌紗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帝結束了長達五十三年在位歷史,至此,她璀璨光輝一生,轟轟烈烈落下帷幕。
其夫主一生不二娶,不納妾,無子孫后代,傳聞于丹曦大帝辭世后次年隨之病逝。
“……什么想法?”
“和話本說的不一樣。”
還是那個書房,還是那張書桌,捧著臉的少女滿臉茫然,“夫妻不該睡一張床嗎?”
宴歧笑了:“你用了妙殊界在位五十三年才反應過來這個?你那個好夫君死后燒出舍利子了沒?”
少女:“……”
沒理由的,她忽然想到那夫君年少時,曾經某日批霜戴月于秋風中獨立,待她歸來,彼時其一身月白風清,仿若化身人間好風月。
少女:“我確實是與他成親了,成親這一步很重要啊!話本里都足足描寫了三章……!這難道不算一種體驗上的成功嗎?”
少女:“但你剛才是不是在罵我?”
宴歧:“……”
宴歧:“沒有。”
宴歧:“我只是同情。”
少女:“同情誰?”
宴歧:“全天下對牛彈琴之人。”
……
回憶結束。
南扶光問宴歧在笑什么,后者搖搖頭,笑得更燦爛,但他不說話。
這一夜,男人到底是沒有離開云天宗,當從云天峰的后山有弟子撞響鐘磬,從天邊猝然批下一道霞光,鳥雀齊鳴,吉時到,龍鳳成婚。
南扶光與宴歧爬上了云天宗最高塔樓的屋頂,再青色琉璃瓦上肩并肩坐下,從他們的位置可以一覽眾山小,清晰地看見一身火紅嫁衣的神鳳如何被扶著小心翼翼坐上婚轎。
“我堅持這嫁衣挺好看的。”
南扶光下巴放在膝蓋上,羽碎劍放在她身邊。
“你一會能不能以這對龍鳳呈祥親爹的身份獻上賀禮,把這燙手的山芋還給宴幾安?他自說自話留下這東西到底是為什么?”
“不知道,想做你得不到所以不得不惦記一輩子意難平的白月光吧?”
少女一頭問號地轉過臉來,半晌,面無表情道:“我能用時候問他要不給,現在用不了了眼巴巴送來擺看,就這,還指望當上我一輩子意難平的白月光?意難平是真的,但是牙咬碎那種意難平。”
“……”
“慪都慪死了,如鯁在喉。”
“……”
嗯。
有些人。
當她如是做一個劍法天才,天生為蕩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遲鈍的像根木頭。
比如南扶光。
有些事,注定了,你必須掰開了揉碎了告訴她。
是這樣的。
“你當初說過,我若是舊世主,就應當娶你。”
震耳欲聾的喜慶嗩吶與鞭炮齊鳴,百里長街紅妝送嫁,駕道飛檐屋頂上,南扶光轉過頭。
她跌入一雙清明且深邃的眼中。
“這件事,還奏效嗎?”
宴歧沖她笑了笑。
“我考慮好了,我覺得行。”
第156章 萬千花蕊
南扶光保持抱著膝蓋、扭著脖子看身邊男人的姿勢保持了很久, 直到看得自己的脖子痛了,后者依舊保持著那從容、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倒映著白雪熒光柔和一片。
她等到海枯石爛,也沒等到那句“騙你的, 我開玩笑”。
腦海中因為接收到無法曲線解讀的信息而停擺片刻。
南扶光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她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候她有些懷疑眼前的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不是那么確定, 更不知道這個不一般的身份曾經還代表著她的老板,她的掌柜,她的頂頭上司……
否則給她腿打斷,她也說不出那么放飛的話。
唇瓣瘋狂顫抖了下, 她現在覺得對方的微笑很有蘊含含義, 比如這會兒男人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你要是敢用“我那是開玩笑的”糊弄我, 現在就把你從房頂上推下去。
可那確實是南扶光最想說的話。
“這是在……”
“求娶。”宴歧想了想,“你要很在意主從關系, 算我求嫁也行。”
“……”
好好好。
這說法倒是很看得開。
可惜重點根本不是這個。
默默地崩潰了一會兒, 南扶光開始不得不坦然承認自己有些害怕, 以至于身體蜷縮了下,在冬日的屋頂,凡人身軀顯得前所未有弱小可憐又無助:“可是您說過禁制同事之間產生非戰友關系……”
甚至用上了敬語。
她越說越小聲,半張臉都縮到膝蓋后面,只留下一雙圓圓的杏狀雙眸警惕又明亮地看著他……像是雪地里冒出來的狐貍, 看著獵人彎腰放在他們中間空地上的雞腿。
有一點瘋狂心動又有一點超級怕死。
“那時候我確實沒想過會對你們中間的任何人產生跨物種的那種心思。”
因為你不會,所以你不許。
現在你會了, 規矩就華麗地取消了。
啊, 原來真的有人厚顏無恥到說這種話也不會臉紅。
“‘那種‘。”
“對,還要更詳細的解釋嗎?”
“那倒是不……”
“你再這么看著我,我又想把你抓過來親的那種。”
“……”
南扶光抬起了臉, 但與此同時她沉默地挪動了自己的屁股,確保自己保持一個避免他抬手就能把她拖過去的安全距離。
因為氣氛徒然緊繃,于是耳邊一切的聲音與畫面與其他一切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忽然墜落第四維度那一根似是而非的坐標軸上,只剩下了時間。
很慢、很慢向前寧靜流淌的時間。
屋檐正對著云天宗宗門大殿,此時一身紅衣的云上仙尊跨過門檻迎向山門,那是神鳳鹿桑的喜轎會來時最終的終點。
素來低調樸素,如今仙尊大人一身紅色婚袍奪目熾艷,眾人眼前一亮,為之驚艷。
這一襯,膚白勝雪,那張本就俊逸出塵的臉更是被映得如非三界六道生物,“英俊”尚且過度含蓄。
“美麗”或許更加適合。
然而南扶光也只是來得及匆匆一撇,內心甚至毫無波瀾,立刻將幾乎從未轉移的注意力放回看前的男人身上——
普通黑色布衫,洗的頻率過高有些發白的皂靴,丟到人群里大概率是不起眼的一身裝扮,卻意外的讓人沒辦法在他面前輕易忽略其所存在。
她屈指,悄悄地摳著裙擺旁瓦片上的一小點凸起,思來想去,又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挺起胸膛:“你還記得嗎?我好歹也是嫁過人的。”
“嗯。”
他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她胡扯。
“然后呢?”
“哪怕是在妙殊界那種地方,凡人地位崇高者可以擁有三妻四妾,外帶無數柔弱不能自理的紅顏知己……”南扶光道,“我是不知道你在你的故鄉地位幾何——”
“不低。”
“我不接受‘翻過不凈海出門在外默認單身‘的法則。”
“行。”
“所以?”
“在我家族奉行的原則中,所有衍配目的都是為了更遠大、深厚的利益,別無其他,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
話還沒說完,原本縮成一團的人已經“噌”地站了起來,宴歧目光隨著她立起而微微抬起頭,任由她的投下的陰影將他籠罩,一陣寒風吹過,他看見她唇瓣又開始崩潰顫抖:“你果然是那種人……”
“沒有。”他說,“不是。”
南扶光臉上空白了一瞬,而后遲鈍地“噢”了聲,一扭頭看見腳下所有的人都成了螞蟻般大小,扛著裝著鹿桑喜轎的那些人好似也化作扛著一塊蜜糖的螞蟻,緩緩前進。
這屋頂確實有夠高的。
南扶光又坐下了。
宴歧看著她一驚一乍的倒是沒有不耐煩,甚至特別有耐心甚至是溫和的,他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問題,趁著現在可以一次問完。
一下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以后再問又會怎么樣?
南扶光內心忍不住抬杠,但表面上卻特別配合地搖搖頭,想了想道:“我的意見是關于這件事你再想想。”
大概是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回答。
宴歧的臉上的溫和僵硬了一瞬,一瞬間已經在想她如果不答應自己又該采取什么樣的手段,但無論如何最終的結果都會指向與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可能會有些討人厭,希望她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難做,他會覺得很為難。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希望能夠展現一個開明又開朗,溫和又講道理的光明領帶者形象。
“嗯。”所以男人臉上的笑容沒有多大改變,若不是很主意看很難發現他眼中溫度降低了一些,“為什么?”
“你的請求來得突然又草率,也許是潤器潤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幻覺。”
坐在房頂上的云天宗大師姐說得無比認真,臉上的表情說明,她并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難聽——
她在罵他精蟲上腦而不自知。
宴歧幾乎被她氣笑了,停了一瞬,抬手扶過她額前一縷柔軟垂落的頭發,她立刻閉上了嘴不再說話,有些緊張地抬頭望著他。
“你這說法不成立,過去不止這一次潤器,你看我多看你哪怕一眼了嗎?”
南扶光一聽這話,頓時不懂這人好端端的為什么突然說話就變得那么難聽,一副好像莫名其妙就生氣了的樣子,但看他的表情好像又不像……
可能只是單純地想諷刺她。
在心中默默地罵他一句“喜怒無常”,她掰著手指認真道:“可能過去的潤器方式不像是現在這樣。”
他收回了手,聞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好問題。所以你根本沒想過以前的潤器方式為什么換到現在就不能用了,也沒把我上次說過我不需要潤器這件事放在心上,我說的話都是放屁。”
一頂帽子就扣下來,意識到自己說不過他,南扶光開始低頭玩自己的手指。
但宴歧沒給她裝死的機會,食指彎曲勾著她的下巴強行把她的臉抬起來:“到底是為什么拒絕,不說清楚今天就在這坐到宴幾安洞房花燭完畢第二日發現自己的大徒弟不見了飛上房頂來撈你。”
“……”
南扶光“呃”了聲,沒怎么過腦地脫口而出:“當然是因為你太隨便,讓我感覺不到這件事非我參與不可的鄭重——宴幾安都能為了鹿桑跑了一趟北冥海取鮫紗坐嫁衣,我就只配坐在屋頂上喝著西北風被隨口一問嗎?”
說完一長串幾乎沒怎么喘氣,說完她就閉上嘴深深地后悔了。
這話怎么回想都矯情又嬌氣,和她的人設嚴重不符合,若是在大街上聽見什么人這樣對自己的情郎說話,她會一個字不拉地站在旁邊聽完然后回家鸚鵡學舌學給任何一個想聽她說話的人聽并輔佐下酒菜若干。
所以在得到回答前,她屁股又往后挪了挪,有些垂頭喪氣,順便自暴自棄地撒了個謊:“算了,其實不是這個原因……你就當我沒說。”
宴歧沉默了片刻。
“除了這個之外的部分呢?”
“……沒有了。”
南扶光不知道他為什么好像壓根沒在聽自己說的那一大段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誠實地有問必答。
“真的?”
“……真的。”
……
算了。
毀滅吧。
……
此時此刻,他們并肩所坐的房頂在云天宗的最上方,正對宗門大殿正門,可以俯瞰整個云天宗全貌,也可以看見南扶光曾經住過的桃花林。
春日宴野,萬物復蘇,積雪逐日在樹枝頭消融之后露出青嫩的綠芽與花骨朵,想必有朝一日極致開放時,又會是一番熱鬧璀璨景象。
午夜夢回時南扶光曾經也可惜過自己恐怕不能再日夜推開窗看見窗外桃花搖曳,花瓣落在窗棱的景象——
最開始在山腳下住下時,她甚至以為自己都等不到今年的桃花再次盛開。
但這一刻,她曾經的以為頃刻間化作了過度明媚憂傷的可笑幻想。
南扶光親眼看著男人點點頭道一聲“好”,在他伸手向自己的腰間時,她瞬間很緊張地抱住自己跟他說“你不能把我從這扔下去會摔死的”,可惜這個一臉冷酷的男人顯然連余光都懶得給她一個,只是從腰間掏出一把金色的寶石。
如今南扶光也算是科研界的塔尖,她盯著那幾塊在陽光下折射著璀璨晶體光澤的寶石,一瞬間眼中從警惕變為熱烈,她心想:如果他早掏出這個看上去很不一般的寶石作為信物,說不定她會動搖。
當然現在也可以。
她真的會動搖。
下一瞬,南扶光眼睜睜看著宴歧手掌一握,輕而易舉將掌心那神秘、璀璨、一看既價值不菲的晶體揉成細沙狀,握拳至唇邊,他低聲用南扶光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幾句話,然后像是春播撒種似的,將一手金沙撒了出去。
頃刻間,萬物天地徒然顫栗。
頭頂,陽光透過最后的云層照耀大地,光束從天籠罩而下,驅散沙陀裂空樹枯枝帶來的陰郁,碧空清朗,萬里無云。
南扶光看見腳下,無論是云天宗門沿路而上的梨樹,還是桃花嶺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桃樹,萬千花蕊吐納綻放。
溫暖的風從指尖拂過,帶著細膩的金沙飛向四面八方,花海震動,像是有風卷起無數花瓣沖向天空——
下一瞬,花瓣似乎化作飛天仙女或者山林妖女的輪廓,縹緲長裙隨風飛揚,它們升至天空,向著屋頂的方向俯首致敬,而后轉身乘風飛向遠方……
所掠過之處,南扶光聽見有無數各式各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有人或者其他生物在竊竊私語——
那聲音雜亂卻不刺耳,溫和而緩慢,如河流叮咚湍急,如瀚海波濤卷起,如靜謐湖泊風起波瀾……
花瓣凝聚而成的山林妖女所過之處,萬千鳥雀齊鳴,從林中騰飛,撲簌羽翼騰飛在云端之上,比山林女妖飛向更遠的地方。
于是更遠的地方,又有萬獸回應,有云海之外,北冥海上鯤鵬從沉睡中醒來,發出似鯨非獸的長長獸鳴;蒼穹之上,更高智慧的飛行鳥類鳴啼;深淵之中,古代生物躁動……
好像連空氣或者每一粒塵埃在此刻都被賦予了使命,因此意識清明并活動起來——
每一縷風。
每一瓣花瓣。
每一只鳥雀,每一只走獸,每一朵浮云,每一滴海水或者每一條游魚。
它們似乎在層層傳遞同一個信息。
大千世界,萬物存在既合理,人與人有溝通的語言,螞蟻也和螞蟻有交流的方式,而此時此刻,所有的已知的、未知的語言好像都展現在了南扶光的眼前——
祥瑞之兆凌空降下,聞所未聞。
她始終捏著裙擺瞪大眼,轉頭看向身后的男人,卻看見他保持著最后灑金站在房檐邊緣的姿勢,一臉淡定地接起兜里瘋狂震動的雙面鏡。
“在忙。”
“嗯,我知道現在有雙面鏡,用不上這種老掉牙的傳信方式。”
“你被嚇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既然都知道并不是在跟你們傳遞備戰消息,也該識相點意識到一點常識。”
“什么常識?”
“當你們看見覺得不該看見的東西時就該立刻意識到這東西并不是給你們看的。”
“掛了。”
幾句話后,他將雙面鏡關掉呼入功能,塞回了懷中。
與此同時,漫天飛舞的梨花與桃花還有別的植物盛開最美好的一切產物已經升騰而起,幾乎覆蓋了整個云天宗的上空。
南扶光耳邊的繁語低敘還在響,嗡嗡的像是蜜蜂翅膀震動時的嗡鳴,無數張嘴在她耳邊重復低語著意義完全一樣卻也完全不明的話語……
她抬起手,一朵花瓣落在掌心,從花瓣的邊緣看去,她看見男人平靜望過來的黑色深眸。
“剛才那是什么?”她喉頭重重滾動了下,“好像不一般。”
“你指哪個部分?萬星沙?一種古代戰爭時期慣用的傳遞話語的工具,可以喚醒所在區域周圍的生靈,讓它們以自己的語言與方式將信息傳遞出去,理論上只要周圍有一顆沙,信息就可以傳遞到這個星球每一個角落。”
“……為什么我沒聽懂?”
“古神語,‘神書體‘的語言版本,啟用萬星沙的唯一語言。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你說了什么?”
“‘星域之主今日起誓,邀萬物見證誓言’。”
“嗯?”
“一個起誓儀式,已經完成了。現在連昨日那一窩土下面的地蟲寶寶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的縫里都聽見了我宣誓迎娶你,所以你再想一下要不要拒絕。”
“……什么?起誓?等下你都沒跟我商量——拒絕了呢?會怎么樣?”
“不怎么樣,你毫發無傷,我會有點丟臉。”
“……”
第157章 祥瑞為誰而降
宴歧口中的“古代戰爭時期”顯然并不包括在南扶光認知內的任何一個時期, 她擁有東君的記憶,但哪怕在過去,她也從來沒見過舊世主使用這個東西。
這玩意也并不是理解中的那么浪漫。
當他們坐下來的時候,她很無語地聽了一個關于宴歧上一次見到人使用這種東西, 是云雀帶來他那在非常、非常遙遠的星塵間隙中征戰的姐姐的死訊。
一時間心中那波瀾壯闊的感動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猶豫地抬手拍拍他的肩, 僵硬地說了句:“節哀。”
“那是大概可以追溯到丹曦娘子出生之前的事了,節哀什么?”男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彼時南扶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還沒拿下來,面無表情地心想我也沒想過被人求親的現場張口第一句能是“節哀”那么小眾的詞。
論莫名其妙,還有誰比我更莫名其妙。
“丹曦娘子出生之前……?你到底多大了?”
“在我們那生命的長度不可度量, 討論其長短也沒有意義。”
“那就是很老的意思。”
男人輕笑了聲, 抬起手捏了把她的臉, 淡道:“不好嗎,老男人情緒穩定。不會像宴幾安, 隨時準備氣死你。”
“……”
老男人除了情緒穩定, 顯然還有花言巧語。
坐在祥瑞普照、漫天飛舞花海之下, 再也想不到太多反駁或者抬杠的詞,南扶光扭頭看著前所未有極致盛開、仿若樹枝上每一個節點都在爭先恐后爆開的桃花嶺,心想該怎么辦——
讓這樣的人丟臉,可能會天打雷劈。
……
另外一個佐證萬星沙從未在本土用過的有力證據有些可笑。
宴歧的起誓搞得轟轟烈烈,陣仗繁雜龐大, 萬物見證的前提下,三界六道的人們當然也包括其中——
彼時, 抬著神鳳的喜轎沿著山路緩步靠向真龍。
所以理所當然的, 所有人都以為,這場祥瑞是因為龍鳳結合而誕生。
當他們聽見似是而非“砰”的幾聲花苞爆開輕響,鳥雀夾雜著陌生言語在耳邊輕柔響起, 他們抬起頭,便看到美麗的花朵或者花瓣從空中緩緩飄落,落在他們的睫羽、鼻尖和唇瓣上。
天空像是下了一場花雨,自然花的馨香掩蓋過了凜冬的冰雪氣息,像是一場春日復蘇的前奏曲被昂揚奏鳴。
“萬物祝婚!是……是祥瑞啊!”
短暫的癡迷狀態后,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叫了這么一聲。
緊接著,人群中,歡呼聲層層疊疊的傳遞開,宗門大殿前、宗門山道上、山林間,每一個角落都響徹著人們欣喜的話語,那聲音甚至逐漸壓過了最開始單一的嗩吶、炮仗聲。
那“吱呀”作響的喜轎窗戶被一只白皙細膩的小手悄悄推開,大概是也聽見了外面的那般動靜,鹿桑小心翼翼地將手又往外伸了伸——
陽光下,紅色的嫁衣如星光流沙閃爍,從她的手腕柔軟滑落。
她接住了一朵盛開得正好的梨花。
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蕊,云天宗的梨花聽說是多年前一名前輩種植的新品種,不結梨卻有三季花期,梨花一開層層疊疊的花瓣,會有焚燃鵝梨帳的特殊清香。
鹿桑此時頭上蓋著的喜帕,小小掀起一角,想去聞聞掌心花香。
“師姐,可不能……!”
翻了年后,云天宗又收了一些新的弟子,也有一些外門弟子獲得資格成為正式弟子,如此往來,鹿桑倒不再是眾人口中的“云天宗小師妹”。
新來的弟子中,總也有些聽聞過神鳳護真龍鍍鱗、神鳳于末世安全突破境界、神鳳洗髓相關故事,對其萬分憧憬。
眼下護喜轎向前送嫁的也有其中一二,有凡塵界來的懂一些婚嫁喜忌,此時她見鹿桑伸手出喜轎,又要徑自掀蓋頭,連忙阻止。
她捉住了鹿桑的手腕,先是感覺到那軟若無骨的柔軟溫熱,而后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
連忙道歉松開她這小師姐的手腕,好在后者卻像是印象中一樣脾氣很好——有可能是心情很好——那織女遺裔親自編制的鮫紗伴隨著她歪歪腦袋的動作,猶如流水般柔軟地扶動,紅新帕下,她聲音溫柔,好似帶著笑:“啊,師妹莫緊張,我不過是聽見外頭喧鬧,想知道是怎么了……”
柔聲細語下,那新入宗門的師妹暈頭轉向,面紅耳赤地將此時此刻的天降祥瑞征兆,描述給鹿桑聽。
鹿桑聽了一會兒,只是發出小小的驚呼,卻也能聽見其中暗含的驚喜。
……
時至吉時,喜轎攀登上主峰,時間拿捏得一分一毫不差。
所有的人喜氣洋洋,將人逢喜事精神爽寫在臉上。
若有什么人對之前強行要云上仙尊解除與云天宗大師姐的婚約改娶鹿桑這件事有什么遲疑,那么這會兒,天上飄下來的每一瓣花瓣,都在告訴他們選擇走上了正確的道路。
“聽說大師姐金丹破碎成了凡人,這種情況下還被云上仙尊解除了婚約,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是不好過……”
“哎,哪里有那么多彎彎繞繞,你都不是金丹,區區煉氣,讓你廢了一身修為作為凡人渡過后半生你可愿意?”
“啊,那情愿去死吧——”
“不懂你們說這個有什么意思,金丹破碎就要去死嗎!你們在暗示什么啊,瘋了吧?”
“大師姐好可憐,之后在宗門與鹿桑和仙尊抬頭不見低頭見,會尷尬吧?”
“我倒不覺得她會一直留在云天宗。”
“是啊是啊,她都沒法繼續修行精進了,留在宗門內和咱們一塊兒念書練功,不過是觸景傷情……且浪費時間。”
“那她也是大師姐。”
“哎,又沒人說她不是?你踢我做什么?”
“哎喲,真的是,還踢你做什么……求求你閉嘴吧,為什么講話那么像狗叫,現在不是你眼巴巴拿著劍譜去問大師姐怎么做的時候了?”
“要我說,你們想太多了,接下來日子不好過的也不知道是誰?”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今兒晨你們不也上宗門大殿幫忙準備禮前事宜了嗎,沒見著云上仙尊?沒看到他腰間所配的那把劍是尋常四階仙器‘夜神‘?”
“……倒是沒注意——怎么個意思,仙尊的本命劍不是羽碎劍么?怎么大婚之日還佩戴上別的劍了,雖然‘夜神‘乃四階仙器,好嚇人!”
“是哦,羽碎劍呢?這種重要的盟誓,劍修的本命劍怎么可以不在!”
“羽碎劍在大師姐那。”
“……”
“……”
“……”
“?!”
伴隨著喜轎逐步靠近,小范圍討論的眾人收了聲。
相比起周圍那些個笑容洋溢的,他們臉上神色古怪,隱秘在人群中倒也不算顯眼,只是其中有一名筑基期的器修,五感敏銳比其他人要好,正巧聽聞所見鹿桑伸手接梨花,與新的宗門后輩師妹對話的一幕。
他沉默了下,在抬頭看這漫天飄落的花雨,云端齊鳴的鳥雀,感慨萬分,只覺得諷刺。
老天爺都在祝福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能以救世大義逼迫云上仙尊解除與大師姐的結契,軟硬兼施讓他迎娶神鳳,無數次強調真龍與神鳳本就天生一對……
可到底有什么用?
他們能將真龍與神鳳以最完美的狀態與儀式送入洞房,卻沒辦法將神鳳送到云上仙尊的心上。
……
當喜轎終于停在云天宗宗門大殿前空地上,前所未有的炮仗陣勢響起,炸開的鞭炮與升騰起的白煙幾乎淹沒了那頂火紅的轎子。
宗門大殿門前,大紅燈籠高掛,其下陰陽混沌鮫紗隨風搖曳輕擺。
直到有白晝煙火于碧藍蒼穹綻放,不知制造的工匠加入如何巧思,絢爛的光芒哪怕在青天白日清晰可見——
“吉時到!”
一聲拖長了尾音的聲音響徹云天宗上空,層層疊疊回蕩。
在熱鬧的盡頭,宗門大殿屋檐下,立著從始至終面色清冷、仿若今日喜事與他無關、眼瞎耳聾不見天降祥瑞的云上仙尊。
聽聞報時,他所有的動作不過是抬了抬眼皮,長長的睫毛不動聲色一抖。
周圍炮仗煙火硝煙彌漫,迷了許多人的眼,所以也未有幾人見其一撩眼皮子,所看之處是宗門大殿正對面那座寶塔——
青色琉璃瓦頂寶塔之上,遠遠一站一坐兩人,他們占據了極佳的觀禮位置,似乎卻好像并沒有在看這邊。
宴幾安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在看。
只瞬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踏著吉時撞鐘之磬音步步向前,眾目睽睽之下,像是全然不在意也不準備掩飾自己腰間所配非本命劍,他手執四階仙器,于喜轎之前站住。
周圍的聲音變小了一些。
有些人是因為奇怪羽碎劍下落茫然不明,有些人則是單純的屏息以待這重要一刻。
通體漆黑的劍未出鞘,然而金色劍氣卻在一瞬震蕩四方——
眾人甚至未能來得及看清什么,喜轎轎轎簾已被掀起,無論前面人們如何質疑或者驚訝,此時此刻,他們所見云上仙尊,堅定地將手毫不遲疑地伸至喜轎內鹿桑的面前。
從鹿桑的角度,她只能看見新帕下出現的那只手。
皮膚白皙,指尖修長,因為常年練劍掌心或有薄繭,從前的她連握住那衣角都被禁止,如今她終于等來這一日。
一陣夾雜著花香的冷空氣拂過,她猛然回過神,心臟狂跳,卻不動聲色彎腰落轎,輕輕將手放入那憧憬已久的掌心。
冰冷的。
是有薄繭的。
當那掌心收起包住她的手,她本就狂亂跳動的心又是猛然一頓猶如懸崖踏空,臉上因為升騰的熱變得麻木,掌心好似都起了薄汗。
她在宴幾安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向宗門大殿。
周圍的其他人距離他們很遠,周圍嘈雜又有些安靜,安靜到鹿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師父,您看見了嗎?”
紅色喜帕下,她的聲音細膩柔軟。
“聽說方才萬千花蕊綻放,百鳥云雀齊鳴,北冥鯤鵬翻身,是極大的祥瑞喜兆。”
前方引領之人沒有說話,但當鹿桑悄悄偏頭,她能感覺到走在身邊的人轉過頭,視線落在了她的新帕之上。
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平靜無起伏的提問:“祥瑞?”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他身上的熏香都能被她所捕捉,這樣的大日子他倒是并未尋其他珍貴熏香,熟悉的氣息倒是叫人安心——
尤其是想到這般氣息從此便屬于她。
“你們以為方才那般動靜是祥瑞?”
宴幾安追問。
那語氣與平日里那般清冷、拒人千里并不相同,相反的似乎還沾染了一些極其難得的個人情緒,像是嗤笑,冷嘲甚至譏諷。
那冰冷的聲線,夾著一縷冰雪寒風出入喜帕蓋頭,讓鹿桑微微一愣,方才升起的溫度驟然下降。
“那并非因為龍鳳結合而誕生的祥瑞。”
“那——”
“只是神明在起誓,邀請萬物見證罷了。”
……
曾經的宴歧對宴震麟確實過分的好。
他騎在他的脖子上長大,曾幾何時那個人幾乎對他不舍防備的坦然,幾乎算是傾其所有的教導,或者任由其索取。
所以,宴震麟知道萬星石,也知道使用萬星石后世界應當是變化成什么樣的。
后來戰爭爆發,真龍與神鳳祭樹之前,也有數百成千物種宣布對他們的無條件臣服,他也見證過那些龐大、強大的氏族在其眼皮子底下俯首的模樣……
但并不一樣。
那時候的他毫無波瀾,只是因為早就見識過萬物于真正的物主前是什么模樣。
牽著對此毫不知情的鹿桑至宗門大殿內,在算好的時辰,算好的吉位,提筆寫下結契書,從頭至尾他立在一旁,甚至在鹿桑顫抖著手執筆時,俯身替她拂開礙事的衣袖。
整整齊齊寫下自己的名字,又聽作為見證結契者,云天宗宗主唱念祝詞,宴幾安全程配合也不見一絲抗拒——
直到結契的最后一步,他應該掀起道侶的新嫁喜帕,親吻道侶,至此結契儀式完成。
宴幾安正對著宗門大殿正門,抬手掀起鹿桑的紅色喜帕,柔軟的布料如流水傾斜,鹿桑背對著大門也背對著光,只有從宴幾安的角度才能清楚地看見,她下垂的睫毛正不安的顫抖。
“我、我不是很了解,如果那不熟祥瑞,是我有什么誤會——”
“沒關系。”
宴幾安堪稱溫和地打斷了她顫抖的聲音。
鹿桑一震,抬眼望來。
跌入云上仙尊毫無波瀾的雙眸之中,他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微笑了,輕聲提醒她現在應該閉上雙眼,沒有哪個新娘會睜著眼完成最后一部結契。
腦袋里渾渾噩噩,鹿桑只覺得好久沒有聽宴幾安用這樣平易近人的語氣與她說話,她滿腦子都充滿了白霧一般,“哦”了聲,當真閉上眼。
一只略微冰涼的手攔過她的腰。
柔軟帶著熟悉氣息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中顫栗。
緊閉的雙眼眼皮無助地抖動出賣了她的躁動情緒。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面前擁吻她的人,從頭至尾未曾閉上自己的雙眼,他的目光甚至越過了她的發間,投射到她身后的某座高塔上去。
……
南扶光觀禮至最后也像個變態似的期待著真龍與神鳳結契那一下的擁吻。
按照正常情況正常人可能甚至不會出席前未婚夫的結契儀式,但她眼巴巴地來了,眼巴巴地找了個最佳觀禮位,眼巴巴地看到了最后。
在宴幾安攬上鹿桑腰時,那么遠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現場氣氛的肅穆,她坐直了些——
直到感覺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束目光穿透人群與風揚積雪,落在自己的臉上。
看熱鬧的興奮一瞬間懸停,她早已不是修士也不具備千里目,看不清遠處發生的一切,只知道那雙清冷且具有攻擊性的目光遠遠地投來,鋒銳異常。
她頭皮發麻。
然而在她來得及做出任何舉措比如轉身走人前,她聽見從旁邊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嗤笑,似乎是某人覺得眼下劍拔弩張的一幕十分有趣。
南扶光轉過頭去。
正巧旁邊的人伸手過來,那總是勤勤懇懇握著殺豬刀創造勞動價值的那只手大拇指腹也生著繭,捏著她的下巴有些刮得生疼。
“看到沒,不跟我走,早晚會被人拉去做填房。”
這人嗓音低沉,用三界六道最好聽的聲音說著最難聽的話,然后在南扶光開口罵他之前,俯身吻了過來。
一瞬間侵襲而來的溫度,附贈柔軟的唇舌,這一次沒有太多耐心的溫存舔舐,而是長驅直入直取舌尖。
被男人寬闊的肩膀完全遮擋住了遠處投來的視線,睜開眼,只有眼前的人額前散落下來的黑亮碎發,從天上飄落的花瓣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滑落,落在他的上唇唇珠上。
他的唇瓣柔軟且具有看上去想象不到的肉感,鼻尖噴灑出來的不勻氣息盡數呼在她的鼻尖上——
周圍的溫度好像因此正在升高。
當再一次被人用這種不正當的理由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但她聽見自己上一刻急躁的心跳也同時安靜穩定,所以南扶光拿不準自己要不要生氣。
只是在猶豫不決前,她已經下意識地去舔他的唇角,就好像那里沾染了吞噬不盡的蜂蜜。
鼻息交錯間,他舌尖卷了一瓣花瓣推入她口中,猝不及防碾碎一嘴植物的清香與酸澀,南扶光一臉懵逼。
“吞下去,它見證了你剛才有親回我。”
“……所以呢?”
“所以現在已經不是你答不答應嫁我或者娶我那么簡單的事了,你得對我負責。”
第158章 太陽與花束
《三界包打聽》流動版疏于管理后, 越發的放飛自我。
該版塊最近處于什么都敢發,什么都敢講的狂野狀態,今日龍鳳大婚,高懸于版塊的一個標題是“貴界豪門那點事兒”。
發起人不知道是哪個道途的人才, 總之從他全程跟蹤現場放出龍鳳大婚高清無死角的圖開始, 大家都覺得他修的那一道途可能叫“南扶光”, 畢竟就以這拍攝清晰程度,任何一個苦于雙面鏡拍攝功能清晰度的制造商都會想求著他分享一下。
他的偷拍技術出神入化。
從早晨神鳳出門開始拍起,彼時樓里還能正確且客觀的評價一下——
比如嫁衣很美不愧是織女遺裔。
比如神鳳也還行看著有些疲憊但是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比如這就是化仙期女劍修嗎確實有點東西。
到了天降祥瑞環節畫風就有點變了,起因是在一張白色梨花化作山林女妖飛向遠方的圖片下面, 發起人難得的發了一行字:
【氣氛怪怪的不怎么匹配, 龍鳳結契是喜事, 但我真覺得好像也不至于那么大陣仗,無故開啟天地萬物祝福?】
這節奏一帶, 下面的觀眾開始踴躍發言。
【我還以為我是一個人……我剛才聽見那個外面嗡嗡聲, 推開窗我爹說是鯤鵬翻身, 無上祥瑞之兆,整個人一個大寫的“問號.JPG”。】
【有一種臺上戲不小但配上了不匹配背景音樂的尷尬,誰懂?】
【樓上的,我懂,就那個“人家正經主角結婚你擱這又唱又跳的”。】
【……………………雖然今日龍鳳大婚, 但是我總覺得你說的主角不是他們,那到底是誰在又唱又跳硬蹭?】
【噓, 此話題八純潔, 請勿再討論!再說樓要炸了,最近流動版長草沒人管但也不是隨便刨個土啥玩意都能種啊,我看你是飄了。】
一段時間后, 吉時到,發起人發了一張宴幾安挑起鹿桑喜帕,俯身親吻她的圖。
【……………………真親啊?對不起潛水那么久我成分可疑目的骯臟且心臟不好就看到這里。】
【就看到這里加壹。樓內友友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當然云天宗如果下一瞬爆炸了記得@我回來敲鑼打鼓。】
【嗯……】
【……埃?】
【……】
【………………實不相瞞我好像知道樓上幾位在猶豫什么。】
有一個人將發出來的圖放大數倍,感恩發起人的拍攝技術,哪怕是這樣圖片依然清晰,他單獨截圖宴幾安與鹿桑唇齒相碰一瞬的頭部細節,放出來。
配字:
【。】
【………………我去把剛才出去那幾個人叫回來。】
【所以仙尊大人在看哪?】
【反正不是在看神鳳。】
【娘喲,好渣。】
【男人果然越強越渣。】
【道友們我回來了,興奮的跳起來,別告訴我云天宗宗門大殿門外還站著個南扶光!那多不好!千萬不能是哦!】
發起人緊接著又發了兩張圖。
一張是云天宗大景,圖片兩端是云天宗宗門大殿,另一端是一座高高的寶塔。
另一張是寶塔頂上,蹲著個云天宗大師姐,身后還立著個棺材板一般很有存在感的男人。
【…………………………】
【這就去把“男人越強越渣”改成最近的個人狀態。】
【……真的是南扶光。日子也是好起來了。】
【雞皮疙瘩起來了,以前我看話本最愛的就是吻著炮灰看著主角的段子,對不起我知道我變態可今日發現我果然戒不掉嗚嗚嗚!】
【太好了是南扶光,身后還帶著她的啊貝貝殺豬匠,我們有救了!】
【樓上啊貝貝笑死我了他爹的!】
【……………………云天宗大師姐真的走哪都帶著這個凡人,不是我說雖然好看也是真的好看但是這個向下社交我真的不太行。】
【聽說去淵海宗時候也帶著去了。】
【是去了呀,我這還有云天宗大師姐一身血被他從秘境間隙里抱出來的圖……「圖片」「圖片」忽略他是個殺豬的這畫面難道不好看嗎,我都設置成雙面鏡桌面了。】
【樓上圖片我也收下了,最好看的是某位大人(免名防刪)跟在后面插不進手的樣子很像無能狂怒的跟班,心里估計慪死了,我看的好開心。】
到了該樓最后,發起人也是不演了,直言自己就是南扶光粉絲,并發起了“龍鳳是否能夠順利洞房”的缺德投票。
【…………投不能的怎么想的,所以樹還救不救了?】
【哦,不救。】
【哦,不救加壹。現在日子挺好的,干嘛打著救我的旗號搞這種后來者居上缺德狗血戲碼?】
【什么登西,這大帽子扣的,這上價值上的,龍鳳為我洞房是吧?好好好!那倒是帶我一個,我不應該在這里,我應該在床底!】
【等等我木魚在哪啊我要去敲一敲畢竟這會兒功德減一。】
【我缺德我先來,我筑基初期,不上不下。
如果從今往后大家都保持現在這個水平我是真無所謂還進不進階……人生嘛,餓不死就行了,發光發熱本來就輪不到我,樹活了我還得繼續往上卷,想想也是有點累=///v///=】
【修仙界是否凝滯不前這么大的命題跟我過于遙遠,但缺德時獲得的快感卻那么真實。】
【也不算缺德啦,樓上的友友們也是被大義言辭帶溝里了,原本我擔就是原配啊?】
【男人照顧不了小家,當然也就照顧不了大家。】
【樓上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雙關這么妙,我就這樣成為了這個混亂家庭的一份子。】
在發起人大力的號召與精準的拱火下,投“不能”的人占據了七層。
……
龍鳳結契的那一瞬,名字在結契書上銘刻,金色的文字蘊含著古老的術法束縛。
相接觸的唇分開的一瞬,鹿桑的面頰很紅,她睜開眼,那雙也很漂亮的雙眼因為激動帶上了水霧,一樣的明亮奪目。
但宴幾安卻只是微一頓后,不著痕跡地挪開了視線,抬手替她整理了有些凌亂的喜帕。
一切看上去那樣的和諧與美好,也是這一瞬間,幾乎是現場觀禮的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們想要看到的場景——
猶如一道圣光籠罩,金色的光芒灑滿大地,與方才的祥瑞截然不同的氣息在大地擴散。
天空中飛舞的山林女妖鉆入了花海;
百鳥歸入叢林;
游魚回歸了靜謐的海洋與湖泊深處;
風中飄蕩的花瓣在紛紛落地后,長久纏繞在眾人周圍的花香就此彌散……
與此同時,常年籠罩在枯萎沙陀裂空樹上的陰霾被驅散了,枯萎的枝頭煥發了新的活力,有如春天的嫩芽從枝頭生長出來。
雖然就此戛然而止,但這已經讓大家欣喜若狂。
“——沙陀裂空樹,活了!”
一聲嘆息如一錘定音,給這場倉促卻絕對盛大的龍鳳結合的婚宴落下定義。
而當時人則雙雙轉過頭去看著身后宗門大殿外發生的一切,哪怕是宴幾安,此時也難免挺直了腰桿,那雙永遠毫無波瀾的眸中迸發出一些光芒。
婚宴的宴席流水從早晨至日落,他化自在天界的人們以手持一張請帖自豪,來往之人絡繹不絕,甚至有仙盟高層前來獻禮。
鹿桑站在有復蘇跡象的沙陀裂空樹下仰頭看了很久,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慨。
就像是已經寫好的故事正巧戲詞兒到了這里,她從一個一無所知的農家女一躍成為云天宗修士,喚醒神鳳靈骨,受修仙界萬人敬仰……
她進步飛快,從初生識海至今,成為了絕大多數人可望不可求的化仙期修士。
現在終于輪到她與宴幾安同時登場。
就像無論中間出現了多少岔子,最終那后山的姻緣樹上,掛著的終歸還是她與宴幾安的名字。
沙陀裂空樹因為他們的結合而正在復蘇。
她成為了對他化自在天界有用的人,也算是對得起神鳳的神鳳,以及因為這個身份受到的各種特殊待遇。
鹿桑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日落月升時新嫁娘先被送入洞房。
坐在床邊的鹿桑被小師妹問要不要吃些東西。
她鹿桑已經是化仙期,非尋常凡體,辟谷數日也不見得需要進食,然而看著一臉懵懂的小師妹她未將此話說出,只是擺擺手,要了一杯水。
低頭抿了口水發現小師妹站在旁邊欲言又止,從方才開始她就察覺,此時放下茶杯,她沖著她溫和地笑了笑:“有什么事嗎?”
小師妹支支吾吾,最終遞上了《三界包打聽》。
鹿桑花最快的時間看完了,平靜地將手中沉甸甸的竹簡合起來,從頭至尾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變化,她問師妹能不能把這竹簡留著再仔細看看,明日還給她。
她早已不是剛剛入宗門時那般懵懂無知、將什么都寫在臉上的云天宗小師妹。
后者震驚于她的好心態一邊點頭任由她收下竹簡,只是退出紅帳裝飾的洞房前,小師妹面色猶豫還是問了一句鹿桑:“師姐,你沒事吧?”
鹿桑正欲回答,此時余光瞥見了床榻旁邊燃燒著的紅燭,拼命趕造的龍鳳燭雕刻做工卻也一點沒馬虎,每燃燒一些,紅蠟滾落如流淚但卻會露出燭心中珍貴的寶石,讓房間不至于黯淡反而更加玲瓏剔透。
這些都是宴幾安親自核對安排的。
他給了她最體面的結契儀式。
“我沒事。”鹿桑微笑著道,“我能有什么事。”
……
月上柳梢頭時,紅燭燒透一半時房門被推開,一身同樣火紅喜袍的云上仙尊邁過門檻而入。
下一瞬胸前就被擲來不輕不重的竹簡砸中。
這對云上仙尊自然不痛不癢,他只是微微偏過頭,任由竹簡邊緣刮過他的下巴……同時腳下一頓,站在了門前剛剛邁過門檻的地方。
他抬頭看向屋內,一身穿戴整齊的鹿桑還是早上那般如火嫁衣,頭發上釵佩未解,紅著眼直勾勾地望著他,狀態相比起之前堪稱糟糕。
宴幾安并不驚訝,一瞥那滾落在地的《三界包打聽》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最大的反應也就是抬了抬眼皮,問:“想問什么?”
“你吻我的時候,眼睛在看哪?”
外面的煙火與炮仗聲不絕于耳,所有人都以為新娘與新郎送入洞房后春宵一刻值千金,卻不知一門之隔以內的場景,和他們想象中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宴幾安看著晶瑩的眼淚從鹿桑眼角滾落,他下意識地蹙眉,“你不是都知道了?”
他甚至懶得撒謊騙她……
糾正一下。
他甚至做的肆無忌憚,懶得稍微掩飾一下。
鹿桑被他這般的所謂“光明磊落”哽住,與此同時卓越的五感嗅到了隱約飄來的酒味,她讓眼淚模糊的了眼前的人,像是這樣就可以不用看見他現在有些不算太耐煩的樣子。
兩人相互對峙了一會兒,宴幾安沉默了下道“我去更衣”,轉身要走,然而未等他重新推開房門,就被人從后一把捉住衣袖。
他停頓了下回身,便聽見她啜泣地問他,是不是就是非南扶光不可,哪怕已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其實宴幾安也不想這樣,他有時候也心想若是他早早能愛上無論是鹿長離還是鹿桑,事情都不會被搞得那么復雜。
屬于鹿桑身上的熏香層層疊疊的撲鼻而來,他微微蹙眉,不得不伸手壓著她靠上來的肩膀:“你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結契已成,從今往后,我們是道侶。”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鹿桑的心臟上擲地有聲。
那般冰冷的話語像是承諾也像是給自己的提醒,宴幾安低了低頭,稍湊近了懷中少女因為哭泣而漲紅的臉:“哭什么?無論如何,我不會離開你。”
鹿桑仰著頭,看著面前那人說話時微動的喉結,很奇怪為什么會有人說著這樣的話的同時,面色與語氣可以冷漠到像是在宣布一個人的死期。
心中浮上一絲絲復雜的矛盾——
她擁有了想要的修為。
擁有了想要的地位。
擁有了想要的人。
他說的沒錯,她幾乎得到了一切。
計較關于眼前這人的眼中和心中放著誰這種事反而顯得矯情而貪婪,三界六道見證下,他們已是道侶,這就是勝過一切的事實。
鹿桑伸手去碰他腰間的腰帶。
宴幾安微微瞇眼壓住她的手。
此時的神鳳也是化仙期修士,兩人的實力懸殊不說沒有但也不是天差地別,一番纏斗后宴幾安被她有些孤注一擲的力道撞得靠在身后的墻壁上,揚起頭躲過了她湊上來的紅唇,他喉結重重滾動了下。
“你還要為她守節不成?”
諷刺的語調生硬得不像平日里說話柔聲細語的少女本人。
宴幾安想到她也不是一團任人擺弄的爛泥,正如當初她于仙盟宣布末世下突破境界被他人質疑與孤立,也以明顯的攻擊性要求他出面解決……
當她被逼得發瘋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尖銳的一面。
像是一只受傷的刺猬,拼命豎起倒刺試圖保護自己。
宴幾安默認了她的挑釁,只是沉默地挪開了她拉扯他腰帶的手。
這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反駁讓鹿桑更加無力,她猛然后退一步,極近于崩潰甚至覺得哪怕激怒他也好:“醒醒吧!她永遠不會屬于你,過去,現在,以后——為什么要自討苦吃,不能睜眼看看屬于你的?”
“我不會放她走。”
“你會不會放她走不是你說的算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她根本不可能再看向你!”
“沙陀裂空樹復活,師尊回來,就一切都有可能。”
“哪怕是道陵老祖回來……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上一世怎么死的?!”
“就當我忘記了好了。”
“宴幾安!”
“抱歉。但確實就是這樣。”
矜貴冷漠的云上仙尊瞬間回到了本尊的身上,柔軟烏黑的從紅色喜袍滑落,站直了低頭整理自己方才有些弄亂的衣衫,宴幾安抬頭看向臉上從漲紅變得煞白的鹿桑……
停頓了下,云上仙尊眸光閃爍,也有幾分無奈。
但凡他心中有一絲波瀾呢?
可他心中無一絲波瀾。
“早些歇下罷。”
他說罷,轉身離開了婚房。
紅燭搖曳,燭蠟滾燙滴落如淚水,燭心寶石璀璨晶瑩照耀著整個紅色為主色調的喜房,鹿桑立于屋內,眼看著燭光將自己孤零零的剪影拉得很長。
……
《三界包打聽》流動版那七層的人獲得了這場豪賭勝利。
有人感慨真龍和神鳳最后搞不好是標準時下流行的追妻火葬場。
下面有人輕描淡寫地回復,什么追妻火葬場,也要先有可能追妻,才可能有所謂火葬場。
……
隔天《三界包打聽》流動版那炒的火熱的主題憑空消失。
有人猜測是云上仙尊終于洞房完畢睡醒了開始管理個人形象。
有的人嗤笑根本沒有洞房,而且我覺得他早就放棄了所謂“管理個人形象”這件事。
沒人知道那吃瓜熱門主題為何憑空消失,他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讓它消失的人不是宴幾安甚至也不是鹿桑,而是南扶光。
南扶光過去宅得要命,自然沒有《三界包打聽》的人脈,但自從黑獵空礦石溶液被研發她有的是錢,這世界上的規則如此簡單粗暴——
當你有錢時,你就省去了九層九的煩惱。
“這件事你從頭到尾沒回應,甚至眼神都沒給,鹿桑和仙尊昨夜為此打起來也與你無關,你大可不必花這冤枉錢。”
說這話的時候,謝允星正站在宗門之外遞給南扶光一包種子。
那種子是南扶光花了另外一大筆錢弄來的稀罕物,當時從黑市上得到報價的時候她差點被貴的以為自己問的是什么可以讓已經滅絕的植物起死回生的創世紀之種。
結果被創的只有她的小金庫。
此時握著那種子,珍重再珍重地小心翼翼揣進自己懷里,南扶光猶豫了下,小小聲地心虛道:“我知道,但還是不想讓他看見。”
謝允星面無表情地盯著面前的人,直到把云天宗大師姐盯到面紅耳赤,后者跺跺腳:“怎么了!怎么了!我如今連個御劍飛行都使不出來,整個人都不太有用,其實放眼云天宗乃至整個三界六道,還有誰把我放在眼里?對此事他一字不提還、還那般昭告三界六道——”
“知道了,戀愛腦。”
“???!什么,我不是!”
“你到底在說什么,什么整個人都不太有用,他還是殺豬匠的時候也不算頂頂好用你也沒嫌他這啊那的,如今他不嫌棄你不應該理所當然嗎——”
“是的。”
“那你在搞什么?”
南扶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面前的師妹,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她已經與過去一般無二,四階重劍背在她的背上如過去一般違和又契合。
神鳳洗髓完畢,真龍與神鳳結契,沙陀裂空樹開始復蘇,舊世主的存在被部分人察覺……
謝允星可以回家了。
事到如今,不會有人再瘋了似的盯著她身體里的半片真龍龍鱗虎視眈眈。
南扶光將謝允星往宗門方向拖了拖,在經過看見謝允星如同活見了鬼般頭發都快豎起來的鎮守山門弟子時,她們雙雙假裝沒看到。
“因為看了那些報道,他會不開心。”
南扶光道,“他不開心就會變得事多又煩人。”
“‘而且‘?”
“……你怎么知道還有而且?”
“臉上寫了。你的智商可能伴隨著金丹的碎裂也一塊兒碎掉了一些。”
“昨天他為了讓我開心,做了很多事,桃花嶺的桃花開了,云天宗的梨花也落了一地。”
南扶光瞪了謝允星一眼。
“他讓我開心,我也想讓他開心。”
……
世界上最美妙的詞匯就是久別重逢與有驚無險。
南扶光看著坐在膳食閣的謝晦驚掉了筷子,扭著頭盯著大門前站著的謝允星看了很久,猶如行尸走肉一般站起來。
他走過來的時候像是中了邪般撞翻了兩張桌子,然后喊著“阿姐”,身著煉器閣道袍的小少年像倦鳥歸林撲進謝允星的懷里。
偶爾少年憋紅了臉的放聲大哭也有傳染的作用,膳食閣內驚呆了的眾人此時恍如夢中初醒,高呼著“二師姐”——
桃桃以不亞于謝晦的速度與力道一個箭步向前把小少年拎走自己取而代之,哭天搶地,高呼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埋不到如此柔軟偉大的胸懷。
閉關的煉器閣長老謝寂一腳踢開自己下的閉關禁制趕到時,謝晦還拽著謝允星不撒手,過去的混世魔王耀祖成了世界上最乖巧的甜心小阿弟,一雙眼睛亮晶晶再也沒從謝允星臉上挪開。
南扶光從后面扒拉他。
他聳了聳肩說別吵,一回頭發現是南扶光,揚起下巴問:“凡人,干嘛?”
然后喜提了闊別數旬第一頓挨打。
南扶光讓謝晦發揮了藥閣前弟子的余熱,搞來一些可以補藥作為肥料,同她的那些種子一起種下——
于是趕在太陽落山前,云天宗弟子都目睹了大師姐抱著好大一束不知名的漂亮花匆匆下山。
……
今日豬肉攤的生意比往日差一些,正如看見沙陀裂空樹發芽,攤位后的攤主也心情差一些。
面對著面前的豬肉,與看不到盡頭的長長顧客隊伍,男人不知道發出第幾百聲嘆息。
臨近日落前他后知后覺再不收攤上山就要趕不上晚膳,遞出手中那一份荷葉包住的后腿肉,正準備招呼后面排隊的不要排了,這時候聽見隊伍末端一陣騷動。
男人茫然地抬起頭,就看見不遠處,懷抱一大束盛開得極致燦爛花朵的少女邁著兩條腿,拼命向自己奔來。
可能是從云天宗山門一路跑下來,平日走倆步就喊累的人跑得步伐都變了型,白皙的面頰上浮著秋日豐收果實才有的紅暈。
夕陽西下,半抹余暉照在她的側臉和她懷中那一大束幾乎沒怎么有人見過的古羅鈴花上。
紫色與黃色的花如鈴鐺掛在枝頭枝葉相錯,真的好大一捧,放在黑山早市不知道要賣上多少錢,可能可以買的下一條開往不凈海西岸的船。
男人愣怔在攤位后面手中還握著殺豬刀,與其他人一樣眼睜睜地看著云天宗大師姐沖過來,面色紅潤,獻寶似的將那一大捧與他的形象氣質職業氣場性別沒一樣符合的珍貴花束塞到他的懷中。
殺豬刀第一次沒能握緊掉在地上,面前的少女稍矮一些,踮踮腳才從那堆得成山似的花束后冒出一雙晶亮的眼睛,興高采烈的黑眸直直望著他——
“收攤沒?收攤沒?”
好半天沒想到措辭,也忘記彎腰把寶貝的殺豬刀撿起來,男人保持著臉上的空白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快了吧?你這是干嘛?”
他一邊說著,一邊以與淡定的語氣絕對不相復合的方式偷偷收緊手臂,穩穩當當地抱住懷中的花束。
“送你花。接你收攤。”
偏生面前的人毫無察覺他的細微動作。
甚至因為他冷靜到顯得冷漠的語氣而露出一點慌張的神情。
“你不喜歡花嗎?”
堂堂七尺男兒當然不喜歡花這種嬌貴又矯情的東西。
星域之主當然也對這些哄小姑娘的手段嗤之以鼻。
但殺豬匠喜歡。
但殺豬匠稀罕。
所以殺豬匠彎下腰,臉伸過懷中所抱花束,下巴掃過嬌嫩的花瓣,在花束另一邊仰臉望來的少女唇邊落下一吻。
“上哪學來的這些收買人心手段,搞得我還以為今天的太陽剛剛要從山頭升起。”
第159章 硬心腸的豬德瑞拉
【貴族豪門那點事貳點零版本】
萬萬沒想到這事還能有后續……
什么也不說了上圖。
「圖片」
(夕陽下, 身著云天宗道袍,抱著比人肩膀還寬的一束黃、紫交錯風鈴狀鮮花狂奔的少女)
「圖片」
(高大的英俊男子與少女相對而立,男子手中抱著方才還在少女懷中的那一大束鮮花)
「圖片」
(懷抱花束,隔著燦爛盛開的鮮花男人俯身親吻少女, 夕陽映照在他們的側臉, 相互疊交的鼻尖在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圖片」
(掉在地上的殺豬刀)
【前排, 我愛現場記者!】
【誰還記得之前仙尊大人冒泡過的一個帖子他的用戶名是什么來著,有沒有看熱鬧不嫌事大也不怕炸號的勇士@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雖然但是——云天宗大師姐和殺豬匠嗎?有點重口味。】
【歪個樓,那個花好好看QwQ我去搜了搜,發現叫“古羅鈴花”又名“不好好使用就牢底坐穿花”, 一朵能買我家一座洞府, 四舍五入這個殺豬的懷里抱了一整個昆侖山脈……?】
【現代版的美女與野獸?】
【什么!古羅鈴花!作為一名藥修我畢業那會兒就把“會送給我一朵古羅鈴我就和誰結契哪怕他不是人”作為簽名寫在社交平臺資料上!
因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它其實不是瀕危是滅絕了只是仙盟不承認!
嗚嗚嗚嗚現在它出現了它真的沒有滅絕它靜靜地取代一把殺豬刀躺在了上一刻還在給豬開膛破肚的凡人殺豬匠手里!
天道何在!
我和你們這些有錢人拼了!】
【樓上小作文那位道友你……看上去真的是破防的厲害。】
主題迅速蓋樓, 一瞬間就瘋狂翻頁。
關于云天宗大師姐與凡人殺豬匠這等身份落差巨大的、堪稱他化自在天界版《灰姑娘》的故事總也被人們津津樂道。
殺豬匠喜提外號“豬德瑞拉”。
【啊不兒,我有線人我來說, 你們知道昨天的一點零版本是怎么炸掉的嗎?不是云上仙尊或者神鳳動的手, 聽說是圖上送花這位花了大價錢炸掉的——】
【?】
【???】
【噯?為什么啊, 昨天那個樓也沒怎么講云天宗大師姐的壞話啊?連帶樓主本人都是夾帶私貨挺她的……】
【哦,關于這個,我也知道這個事。】
【我也……樓上別說了我們女修不是都這樣的(捂臉)!】
【知道加一,實不相瞞我昨天聽完這個小道消息驚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甚至在想性別別卡那么死,我也想找個女劍修談一下戀愛!】
【男劍修可以嗎?】
【哦, 看看某位大人,男劍修就算了。】
【QAQ?】
【算了別打啞謎了, 我知情我來說, 是云天宗這位開年新晉財富榜的女富豪花錢擺平的,說的是后面大家討論仙尊大人結契之吻到底在看誰這個話題太奔放,不想讓豬德瑞拉看見不高興。】
【?】
【???】
【?????】
【這就不高興了?豬德瑞拉心靈挺脆弱。】
【好消息, 我們修士和凡人殺豬的談了,修士是戀愛腦。】
【何嘗不是一種政治正確?】
【豬德瑞拉也算是過上好日子了,還在賣豬肉嗎?真做作啊,好似億萬霸總的老爹擱女兒公司掃廁所一樣離譜。】
【已買明日去云天宗的御劍飛行航道,準備親眼看一眼豬德瑞拉到底有多帥。】
【噯樓上,我在淵海宗見過真人,怎么說呢只能說撇掉身份不上臺面,他真的性價比很高——】
【咳,看昨體內掛出來他抱著我們南總裁從秘境中出來的抓拍圖都看出來啦!】
【看出來什么?】
【SO BIG!】
【樓上道友,大寫字母自帶咆哮體哈,我在上著《參道理論與道德修養》現在只能躲在桌子下面笑。】
樓內開始歪帖,大家一開始還討論關于金丹破碎淪落為凡人的云天宗大師姐與凡人殺豬匠到底匹不匹配、究竟是否是云天宗大師姐自甘墮落——
【不是,好歹是云天宗大師姐,玩玩就算了。搞那么多操作,不會真的是認真的吧?】
在這種流動性匿名論壇總是不缺科普帝,為了證明云天宗大師姐不是玩玩而已,有人發了一大堆那個殺豬匠懷中抱著的花,有多貴甚至多稀有的科普資料。
【一口又一口地倒吸涼氣。】
【好,看來她是認真的。】
【我覺得仙尊大人不會同意。】
【他都和神鳳結契了樓上的道友親親,就昨天的事,您健忘嗎?所以同意不同意跟他有雞毛關系?】
【她還是他徒弟,師尊如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至此,樓里從單純的討論一下關于南扶光與殺豬匠的可能性,混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開始有人猜測南扶光這花是從哪搞來的,古羅鈴花作為珍惜藥材,傳聞能夠治療離魂不治之癥。
按照道理這東西稀有就稀有在它種子雖然難得但好歹有途徑弄來,但從種子變成花后,成品一般都從仙盟管控的為數不多的那幾塊靈田里誕生,且存活率低。
以“朵”計算,確實是超過兩朵的販售就夠人牢底坐穿。
畫風從此就變得有些詭異了。
開始出現大批頂著各式各樣鹿桑頭像的人在@仙盟執法相關的賬號。
并瘋狂挑釁有本事這個帖子也刪了,不刪就留著當犯罪證據。
直到有個定位在云天宗,資料是“藥修畢業器修待轉正”,字里行間充滿著一股拽霸天小爺我不怕舉報不怕炸號語氣的人出現——
他的用戶名叫【老子是你爹啊】。
【老子是你爹啊:你們這些鄉巴佬猜來猜去,不知道云天宗本乃不凈海東岸福地洞天,才開宗立派?
仙盟本就依附無為門綜合執法……算了我怕你們聽不懂我翻譯給你們聽:仙盟在彌月山,挨著無為門,而彌月山有的靈田我云天宗只多不少!
所以這古羅鈴花被南扶光種出來有什么問題?
她做出黑獵空礦石溶液時候你咋不喊不可能?
她做出時間轉換器時你咋不喊不可能?
知道云風崖嗎?知道云風崖前的那片靈田嗎?——把你頭砍了再把你種下去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得到一個全新的有腦子版本的你。
好了現在你們又該說了“你怎么知道是南扶光種的啊你躲土底下看到了啊”,我沒躲土底下,但肥料是小爺我配的,水是小爺我澆的,地是哪個殺豬佬自己翻的,南扶光最多算個坐享其成、見花獻豬!
講完,有種舉報老子。】
此酷炫中帶著暴躁的發言一出,那些@執法部門的人消停了一些。
有人提出質疑——
【你真的是云天宗的人嗎?護主子也要稍微看看科普,誰不知道云天宗大師姐是住桃花嶺啊!】
【老子是你爹啊:南扶光金丹碎了,現在就是個凡人。沒法再擾亂宗門紀律滿場子御劍亂串,桃花嶺那么高,靠兩條腿爬山爬到什么時候?她早就搬到出入更方便的云風崖去了。】
【老子是你爹啊:如果你還想聽點更幽默的,那現在告訴你,她搬去云風崖是她師父云上仙尊批的。】
【老子是你爹啊:懂了嗎?意思就是這塊靈田是云上仙尊送她的。】
【老子是你爹啊:我怕你這個豬腦子只會抬杠不懂聯想,我再幫你聯想下,意思就是殺豬匠懷里那一大束古羅鈴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
無論這位半路殺出來的知情人是誰。
當【殺豬匠懷里那一大束古羅鈴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金句一出,樓內所有人在一頓的【……】刷屏后,剩下的只有【哈哈哈哈】。
那些頂著鹿桑照片的人再也沒出現過。
人人嘆息大晚上的原本以為看個豪門恩怨消食,沒想到看到的是一篇爽文,爽到堵塞多年的毛孔都疏通了,著實妙哉。
……
這個討論貼果然沒有被刪,甚至掛在首頁掛了很久,并且人們很快發現,他們針對古羅鈴花的討論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次日,南扶光捧著一束大麗虛地花又出現在殺豬匠的攤前。
第三天是冥鶴啼。
第四天是櫻羽紅枝。
第五天是闊葉紅樹榕……
到第六天的時候,云風崖前的靈田上長出了一顆惠食果樹,蘋果大小的果實卻是漿果類的,晶瑩剔透的掛在樹上。
成熟的果子是粉色的,未成熟的是黃色的,果肉柔軟,咬破皮只用吸食就會用充足甜蜜的汁水,吃到最后的芯是兩片透明的果肉,脆彈口感。
宴幾安找到南扶光的時候,她正挎著個果籃坐在樹枝上吃果子,汁水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滴,聽見下面好似有人在用寡淡的語氣叫自己的名字,她甩甩手,撥開枝葉伸了個腦袋。
看著樹下的人,停頓了一瞬。
“師父?”
這一聲“師父”叫得四平八穩。
與樹下云上仙尊對視上的那一刻,她沒來由地想到那日她騎在樹上找姻緣牌的一幕……
那日之后,她和宴幾安唯一的一次對話就是他新婚前夜,來云風崖將羽碎劍交給她。
之后他們就再也沒說過話了。
也不是刻意的不說話,單純就是沒話可講——金丹破碎后,南扶光的識海崩塌,成為了一個五靈根,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無修道資質凡人。
她再也練不了劍。
所以實際上,她與宴幾安的師徒關系也名存實亡,畢竟作為一個天之驕子的劍修,要一個再也無法執劍的徒弟也沒什么用。
南扶光對此心知肚明,等著與宴幾安解除師徒關系,就像是等著云天宗什么時候將她掃地出門一樣,整個人安靜又低調。
她也沒有再出現在膳食閣之外其他的修煉場所,最多就是出現在劍崖書院給同門講講基礎理論知識,畢竟雖然她的修為廢了,腦子沒有廢——
但那也是少數情況。
事實上云風崖好像變成了她避世的小小一隅,她縮在里面,刻意不再接觸關于修仙入道相關的一切,只做一些過去感興趣的簡單小創造。
種花也成了她的新愛好,畢竟給靈植澆水這種事不需要修為境界,能夠稍微給她一些成就感。
然后她每日抱著這些花下山出現在宴歧的面前。
日子過得平和又普通,別人是嘴巴里淡出鳥來,南扶光只覺得自己閑的都快長出翅膀,變成那只鳥的本鳥。
那一日和謝允星說的話大半是真的,她是伶契又不完全是,因為她同時還是云天宗宗門大師姐南扶光,而南扶光前半輩子都在為生靈骨、升修為境界、苦讀古籍、鉆研劍譜而努力——
盡管現在知道她本為萬器母源,壓根就不是走修仙入道這條道路的料,就像是園丁不用做飯很好吃,她根本不需要為了這件事做任何努力……
可她還是很迷茫。
現在她有一種前方日子有一天算一天的迷茫感,她也不知道作為一把武器她會變成什么樣,好像就目前來說,她只能為舊世主的潤器做出一些貢獻——
那和狗血戲本里只能當爐鼎的廢物有什么區別?
作為曾經夢想仗劍天涯的劍修,南扶光其實現在每一天都很難受,看見其他云天宗弟子哪怕是四靈根都能努力修行拼搏一個可能,再看看完全看不見任何可能性的自己……
她如鯁在喉。
但她不說,她只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就好像只要她不提就不會想起這件事。
可是事情總有意外。
比如見到宴幾安,她就無法避免的想到失去的一切,這件事嚴格說起來并不是他的錯,但這并不妨礙她不想看見他。
“有什么事?”
南扶光從樹上滑下來,放下果籃,她站在宴幾安面前微微仰著頭,自己都并不知道其實她下意識地蹙著眉,把抗拒寫在臉上。
手因為果實的汁水甜膩得粘手,放到過去她只需要一個咒術就能清理干凈,但是現在她只能手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會兒要洗手還要去水缸里舀水。
宴幾安瞥了她有些僵硬的肩膀,抬了抬手指便將她手上的臟污弄干凈了。
“新弟子入門御劍修行,”他平淡道,“你去一下。”
“什么?您又有新的徒弟了?”
“不。只是謝從覺得云天宗正經劍修弟子只有你和鹿桑兩人不太合理,剩下的幾乎都是散修……從別的宗門請來了劍修坐閣,劍修一門擴招門徒。”
他解釋的清楚,南扶光卻有些走神。
日子過得可真快。
上一次去青云崖教人學習御劍飛行還是鹿桑來的時候。
那時候南扶光抱著胳膊和無幽以及謝允星在旁邊冷眼旁觀,白炙還在犯賤,云天宗日常雞飛狗跳,還是小師妹的鹿桑學個御劍都磕磕絆絆。
現在云天宗大師姐識海崩塌成了廢人,白炙死了,謝允星去過鬼門關走了一遭,鹿桑成為了化仙期大能……
好像時間滾滾,唯一不受侵擾的只有無幽一人。
垂著眼,南扶光聞言,懶得想措辭,直接拒絕:“我不去。”
宴幾安沒說話,安靜地望著她。
“讓鹿桑去。順便糾正一下,如今云天宗可不是只有兩名劍修弟子,是只鹿桑一人,我一個劍都提不起來的,算什么劍修?”
宴幾安聞言,下意識跟著蹙眉:“別這樣說。”
南扶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然怎么說?我連爬上青云崖都費勁。”
有時候其實南扶光覺得自己也是挺不公平的——
上輩子二話不說給這條龍捅了一劍。
這輩子說是來還債,但說到底,她的鮮花給了宴歧,所有的怨念和不滿都留給了宴幾安。
算他倒霉。
抿了抿唇,她腳底搓了搓地面,有些煩躁也想不明白她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知道她心情不好為什么非要來她跟前找不痛快?
“去一趟。”宴幾安語氣依舊淡淡,用句倒是斬釘截鐵,“聽他們說你已經數日未到劍崖書院去了,青云崖也不去,就縮在這地方伺候你那些花草。”
“看我不順眼我可以搬回那殺豬的家旁邊那個院子里。”
“日日。”
“別叫我,我都不知道您到底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還親自來請我去——當年鹿桑學御劍您還是請桃桃跑腿通知我去呢,今兒個是怎么了?那新入門弟子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
“我只是。”云上仙尊的目光飄了下,之后短暫的挪開了,“只是許多天未與你說話了。”
南扶光大腦空白了下。
想到那日結契儀式上,從宗門大殿內看過來的那雙眼睛,那一瞬間那真的有種站著被人生吞活剝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過了片刻,她面無表情道:“已婚人士說話注意點,你不要臉我還要。”
……
南扶光也想不到這輩子還有輪到她粗暴趕走宴幾安的時候。
當她拿起雙面鏡跟宴歧抱怨這件事的時候,對方的態度也叫她火冒三丈:“可以去啊,為什么不去?”
握著雙面鏡邊緣的手指不著痕跡地縮卷了下,今日也算作是某個她不愿提議的話題頻繁被提出來,她悲哀自己窮盡前半生百來年也沒找到一個會看人眼色的男人。
“耳朵長毛了嗎,沒聽見他讓我去教導新入門弟子御劍飛行?”南扶光稍微提高了嗓音,“誰啊,我嗎?”
雙面鏡那邊傳來一陣騷動。
大概是男人把殺豬刀遞給了另外一個人——
那聲音很熟悉一聽就是吾窮,她很不滿的問:“為什么是我?”
宴歧說后面排了那么多客人沒看見嗎難道讓他們回家?
吾窮道:“那你就繼續賣啊。”
宴歧說雙面鏡里吼得那么大聲沒聽見嗎難道就讓她生氣?
吾窮道:“不是你自己惹的嗎?”
宴歧說對啊所以現在殺豬刀交給你我去哄她有什么問題,刀拿好別給我摔壞了。
吾窮道:“你怎么可以讓女孩子握殺豬刀?”
宴歧說那你現在變回男人好了反正在我看來沒區別。
一頓商討后,雙面鏡被重新拿了起來,男人那張臉出現在雙面鏡中,依然是過去那般垂眉順眼的模樣,看上去有些無奈。
“我不是很清楚你最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覺得一輩子躲在云風崖那一畝三分地,變著法子種不同的花,抱著花等我收攤,我當然沒有任何意見甚至有些期待……”
南扶光扁了扁嘴。
那邊的人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道:“可你現在看上去比我還委屈,明明你才是提高嗓門吼人的那個。”
南扶光握著雙面鏡的力道,像是要把它捏碎。
“可我不能御劍飛行了,我拿什么教別人?”
她面色蒼白,就像是捂著紗布的傷口被揭開,她終于不得不面對那種傷口潰爛的鮮血淋漓,不聞不問之后傷口沒有愈合,甚至比她想象中更加嚴重。
“我不得不從桃花嶺搬出來,云風崖很好,但桃花嶺的每一棵樹都是我親手照料的;我再也沒有感受到御劍飛行時云端從眼前掠過的風;握著劍時,劍柄不會給我安全感;我怕看見那把羽碎劍,我把等等留在山下的乾坤袋,和袋子一起塞進柜子里落灰;我怕桃桃甚至是其他以前拍馬都不可能追上我的弟子投來的目光,嘲笑也好,同情也罷——”
她出生開始使用術法;
初生識海便不再像凡塵人那般一頓不吃便感到饑餓;
她從未發現原來靠兩條腿走路的步伐如此沉重;
當她午夜夢回,想到執劍蕩平大日礦山監護者,一劍解救無數生命免于葬身魚腹,平定淵海宗彩衣樓融合獸動亂,一己之力殺穿古生物研究閣防御陣踢爆廢病安置塔……
當她的劍不再合適握在手中,不是劍修,就好像再也不是南扶光。
眼淚無意識地涌出,相比之下南扶光自己都覺得自己其實也沒那么想哭,可是眼淚比她想像中更加洶涌和大滴——
“啪嗒”一下落在雙面鏡上。
足夠讓雙面鏡那邊的男人瞬間收聲到連呼吸的聲音都停止了。
“作為一把舊世主的武器我才不是修仙入道的料,目前為止我只要乖乖做好我工具人身份就沒問題……”
南扶光磕磕巴巴地說著,說著那些毫無邏輯甚至不太成句子的話。
“道理我都懂,可我今早想摘些新種的果子送給你,果子很甜,我只能像只原始的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摘——”
她想象不到人類哭起來真的可以發出“嗚嗚”的聲音。
像是憋著鼻涕不掉落,她憋的滿臉通紅。
“你們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面對我已經什么都做不了這件事,新入門的弟子御劍飛行并不需要我教,因為他們可以御劍飛行,我不可以。”
等她絮絮叨叨地從衣食住行的不方便抱怨到全世界與我為敵,雙面鏡那邊的人都沒有再說話。
南扶光吸了吸鼻子,搖晃了下雙面鏡,帶著哭腔問:“沒聲音……壞掉了嗎?”
雙面鏡沒有壞掉。
那邊的人拿起鏡子:“我聽得見。”
“聽得見你為什么不理我?”南扶光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
“不是。我在爬山。”
那邊的人翻轉鏡子,給她看了眼鏡子里倒映的云天宗山門。
“現在準備到門口了。開門。”
……
在去青云崖的路上,他們還在喋喋不休的討論這個問題。
“我現在看上去怎么樣?”
“哭過。”
“我甚至不能用個術法讓自己看上去稍微好一點……嗚——”
“再哭就更明顯了。”
“……”
“為什么逼我到青云崖去,你們很喜歡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嗎?”
“因為人不能做一輩子的縮頭烏龜。”
“說話真難聽。”
“還行。”
“所以我對你來說除了像個爐鼎助你功力平步青云之外還有別的用處嗎?”
“不愿意再試試拿劍的不是我,我勸過你了。”
“如果拿起等等發現揮舞半天它都只是一個把手我會崩潰的,你這個硬心腸的人。”
“不可能。”
“有可能。”
“說了不可能,那把武器是你自己做的,你是東君,是萬器母源,沒人不愛自己的親娘。”
“我現在并沒有自己是東君的實感,我真的是曾經給宴幾安捅了個對穿的人嗎?”
“是。”
“那我還有機會再來一次嗎?”
“可以試試。”
“你會不會認錯人了?”
“……”
“嗯?”
“聽說之前鹿桑也時常質疑自己可能不是神鳳。”
“……”
“嗯?”
“罵的真難聽。”
南扶光不知道宴歧來干嘛的。
除了當個劍架子替她拿上那把羽碎劍,把她從云風崖洞府拎出來往青云崖趕,他剩下所作所為就是用三言兩語把她搞得更生氣……
但直到氣喘吁吁地爬上青云崖,她發現自己沒有再像個無情的流淚機器那樣眼淚決堤。
站在青云崖上冒頭,讓南扶光感覺到好過一點的是謝允星和無幽都在,這種場合遇見熟人會讓她覺得稍微放心。
不怎么好的是鹿桑也在。
已經是化仙期劍修,而且身份還是云上仙尊的道侶,所以相比起南扶光身上一身云天宗尋常弟子道袍,她換上了一身相比之下用料與款式都講究得多的穿著。
周圍圍著一群腰上掛著青光劍的新劍修弟子,他們爭先恐后的問著鹿桑各式各樣的問題,曾經的云天宗小師妹被他們圍在中間,看上去忙得腳不沾地。
無幽率先看過來,盯著南扶光看了一會兒,而后看向她身后門神似的跟著的男人還有他手中的羽碎劍,像是看見世界上最晦氣的兩樣東西,他默默擰開頭。
謝允星則是注意到南扶光那雙腫眼睛,下意識蹙眉——
下一瞬云天宗大師姐便刮到了她的跟前,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救救我,救救我!”
謝允星抬手給她一個冷凍術法,立刻感覺到眼皮子腫的程度消退許多,南扶光長吁一口氣,聽見她的好師妹問她:“和這殺豬的吵架了?”
南扶光:“嗯。”
宴歧:“?”
宴歧:“請問你在‘嗯‘什么?”
南扶光無精打采:“我不想來青云崖,你逼我來,誰都知道夢游的人不能隨便被叫醒,會被嚇死的。”
男人不說話了,把羽碎劍塞到南扶光手里,后者有氣無力的墊了墊,期期艾艾的說:“好沉啊,就像我沉重的人生。”
一邊說著一邊像只怨靈似的拎著那把劍靠近最近那個試圖爬上懸浮在身側的青光劍的不知名弟子,她用手中云上仙尊的本命劍當棍子,敲敲那新弟子的腿,告訴他上劍用的是腿不是手,老用手去扒拉那把劍做什么。
那弟子一轉頭看見的先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劍,還以為自己眼花,再一抬頭看見面無表情的云天宗大師姐,“啊啊啊”了幾聲。
南扶光沒理他,面無表情地飄到另外一名弟子身邊。
謝允星看著她充滿怨氣的背影:“羽碎劍的沉重三界六道出了名,正常普通凡人……莫說凡人,就是我們這些非劍修的普通修士也不一定能輕易把它拿起,揮動。”
不遠處,南扶光正一臉不耐煩地盯梢一名弟子,在用羽碎劍當教鞭敲對方的小腹提心他“收緊核心”后,那把劍在她手中非常輕巧的下意識挽了個劍花,像是一根繩子被甩來甩去。
宴歧淡道:“就別理她。”
一行人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除了新弟子非常害怕一言不合那把至高無上的羽碎劍就拍自己身上之外,倒沒有任何人敢出言不遜道“大師姐一個凡人怎么跑到這來教導我們”……
南扶光幻想的所有人同情的看著她的情景也沒有出現。
一切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當她以為這一切就會像這樣安然結束,該發生的意外還是發生了。
一名弟子經過她的指指點點好不容易爬上飛劍后,也許是興奮過度,青光劍失控,“嗖”地往崖邊方向飛去——
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若此時南扶光還是過去的那個南扶光,這會兒輕而易舉就能御劍追上救下他。
然而此情況下,她伸手去撲拽那個劍柄然而卻趕不上青光劍躥出去的速度,眼瞧著那名弟子飛出崖邊從青光劍上墜落,周圍尖叫聲一片。
直到身后一聲鳳鳴聲響,渾身燃燒著精粹火焰的鳳凰與她擦肩掠過,飛速俯身崖下。
鳳凰再騰空出現時,背上趴著那名墜崖的弟子。
周圍的歡呼聲中,趴在崖邊的云天宗大師姐才慢吞吞重新爬起來,彎腰拍拍膝蓋上的灰,她撓撓頭,轉過頭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的宴歧。
無論別人怎么想,至少被她如此茫然地一眼,男人覺得胸腔之內仿若有什么酸澀之意如潮水蔓延。
他開始真正反省自己是不是過于強硬,早知道她若不想來,就不強迫她來。
第160章 你為什么學南扶光
但是令宴歧驚訝的是茫然過后, 南扶光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山崩地裂,她這個人的情緒一直都讓人琢磨不定,以前是外面裹著一層冰的炮仗,現在……
現在說不清是什么。
當所有人以為金丹破碎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沒那么難她早就接受了的時候, 她崩潰了;
當所有人以為眼睜睜看著同門在自己面前墜崖她無能為力最后被鹿桑結婚救助時, 她又表現得很平靜。
傍晚的時候南扶光與宴歧肩并肩坐在那棵果樹上看月亮, 他夸她種的果子果然很甜,不知道有什么秘訣。
南扶光沒有揭穿他的沒話找話,踢踢腿說把他藏在攤位下面的豬大腸拿來全部都埋上了,以前就懷疑這個東西很有用, 現在一看果然很有用。
宴歧為此陷入沉默, 想到了今日被隔壁春風樓女老板娘叉著腰罵不講信義, 因為她預定了豬大腸卻沒有拿到貨……當時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那么有本事又那么有膽子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東西,現在破案了,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是有人監守自盜。
“我是真沒發現是你拿走的。”男人慢吞吞地說, “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比你想象中厲害一點?”
話語一落就感覺肩膀上砸下來一個腦袋。
一側臉看見身邊的人歪著腦袋靠在自己身上。
宴歧有些驚訝且有些僵硬,像是并不習慣她突如其來表現出的一點點依賴。
南扶光感覺到了靠著的肩膀肌肉瞬間緊繃,但她還是靠著,只是頭也不抬地問:“親我的時候一點沒見你害羞,現在倒是不自在上了, 是忍不了一點純愛嗎?”
男人唉聲嘆氣道,你只是我的武器不是從我身體里分出去的一部分, 說話倒也不用像我總是那么尖酸刻薄。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又聽見男人在她頭頂溫和地說:“你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了吧?最近有些頹廢到嬌妻文學,這個畫風雖然我不討厭,但現在不流行了會挨罵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推下樹。
等他有點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還真的有點生氣,他試圖告訴下一瞬優雅落在自己身邊的人哪怕是他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也會覺得有點疼的,就看見她蹲下來,蹲在他的身邊,像貓一樣歪著頭打量他。
宴歧一下子就不生氣了。
誰能跟打碎了水杯的貓貓生氣呢,是水杯自己不識相非要放在桌子上的。
“再說一遍吧?”
“嗯?”
“跟我說一說東君的故事。”
宴歧長吁一口氣,伸長兩條腿,懶洋洋地問:“哪一個?”
南扶光想了想:“我沒有所謂的金丹卻依然很強地差點把全盛時期的宴幾安捅死的故事。”
宴歧盯著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有點驕傲的那種,南扶光不知道他在驕傲點什么,在她猶豫的時候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男人湊過來親了她。
她沒躲,也保持著蹲在他身邊歪著腦袋的姿勢給他親。
夜風吹過,風中夾雜送帶的是頭頂上果實的甜蜜香味,但南扶光覺得實際上這一次的吻沒有那么甜,反而侵染了一些晚風特有的冰涼。
……
過了幾日,他化自在天界迎來幾樁大事。
其一是真龍仙君宴幾安大概是受到了初步復蘇的沙陀裂空樹照拂,得以突破渡劫初期,進入渡劫中期。
對這對龍鳳突破境界如喝水一般簡單眾人已經無話可說,幾乎就要習以為常,值守《三界包打聽》偶爾會有調侃言論,稱若他和神鳳早日洞房或許效果更好。
第二是「翠鳥之巢」一年一度的公開招新開始,這一年也是因為沙陀裂空樹的復蘇,修仙界相比起前些年要死不活的樣子有了改善,那「翠鳥之巢」有擴招的意思,傳單發到了各個宗門的山門前,云天宗也不例外。
誰都知道過去云天宗大師姐總是把「翠鳥之巢」掛在嘴邊。
想年前她也是差點兒一腳踏入了這個她夢寐以求的組織,所有的程序都走好了連那件人們夢寐以求的禮袍都發到了她的手上,臨門一腳奈何中途被淵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閣研究物逃竄的事攪黃……
如今她失去了金丹,嚴格來說不能再說是一名修士,這正式成為「翠鳥之巢」執法者的事暫時不了了之。
南扶光對此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遺憾。
那日青云崖的新弟子墮崖事件后,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消沉一會兒,但相比之下她好像反而比之前避著所有人走時的模樣開朗的多,近些日子也頻繁出現在膳食閣和劍崖書院。
在劍崖書院,她理所當然地還是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那個位置屬于云天宗大師姐,盡管現在云天宗除了宴幾安之外,修為最高的人是鹿桑。
按照一般理解,“宗門大師姐”熬的不是資歷而是實力,一個宗門的大師姐輪不到化仙期修士,而是讓一個金丹破碎接近凡人的人來,這件事多少有些引發人熱議。
云天宗內部幾乎每天都在為這件事爭吵,吵成了日常,很有什么“立嫡不立長”還是“立賢不立嫡”之類的斗爭。
正如今日,當南扶光在無幽旁邊坐下,拿著一本古籍跟他詢問問題的時候,湊上來了一個新的弟子問她有關劍譜的事。
不過是煉氣期的劍陣,南扶光以前多努力,這種東西閉著眼都能背下來,拿過來隨手一翻就知道這弟子拿的劍譜本身就是印制有問題,在一個走丹田的真氣循環上表述顛三倒四所以接不上,就如實告訴了那個沒見過的弟子。
一般人得了答案也該欣喜若狂的走了。
可這新弟子不一樣,他杵在那不走,低頭問云天宗大師姐,他實在是聽不懂這話什么意思,能不能給他演示一遍。
南扶光原本已經轉過頭繼續跟無幽說話了,聞言話語一頓,慢吞吞又把腦袋轉了回來。
身后的無幽已經在摸腰間的符箓,看上去準備面無表情地將這宗門后輩炸成雞零狗碎的一地碎屑——
但南扶光只是轉過頭沖這弟子笑了笑:“新來的?你膽子挺大的,欺負到我頭上來。”
看來是真的熟讀“虎落平陽被犬欺”并以為這個故事是真的有可能發生。
云天宗大師姐一雙眼睛極亮,目光閃爍時,像是掛在天上的太陽——
溫暖而明亮時,可以照進舊世主的心巴上。
但還有一句古話,叫”陽光猛烈,萬物顯形”,她的目光關鍵時刻也可以殺人。
這弟子道行不深,被這一眼看得心中“咯噔”一下,好像尾椎都發麻般整個人慌了神,眾目睽睽之下很慫的后退了一步。
南扶光正欲說些什么,這時候從書院門口傳來沉沉的一聲呼聲:“德先!”
眾人抬目一瞥,原來背對著外面的光立在門前的不是別人正是云天宗曾經的小師妹、現在呼聲與人氣皆很高的神鳳鹿桑。
這新弟子她叫得出名字,想來也是認識。
南扶光冷眼看著這弟子像條喪家犬似的垂頭走到鹿桑跟前認錯——
此時一身紫色道袍的鹿桑垂眸掃了他一眼,不冷不熱道:“你跟我道歉做什么,真正需要你為無力道歉的是大師姐。”
南扶光覺得這個鹿桑真的很矛盾,那結契一吻的事她估計恨她恨得牙癢,但是行為舉止上她似乎不太允許自己有道德上的瑕疵。
這挑釁的弟子此行為大概是完全出于自己對鹿桑的仰慕而非正主指使,他轉身跟南扶光道歉時,鹿桑就站在他身后看著,而后也跟著向她道了聲抱歉。
從始至終,她始終背著光,仰著下巴,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
南扶光支著下巴,懶洋洋地說“沒事”,她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不知不覺好像神鳳也成長了——
過去那個唯唯諾諾、說話柔聲細語、行事懵懂莽撞的云天宗小師妹不知道死在了哪個年歲,眼前的云上仙尊道侶神鳳不卑不亢,也有了呵斥同門師弟的威嚴。
她望著南扶光的眸中有同情或者憐憫之類不必要的友善,但南扶光并不覺得感動。
——過度且不必要的憐憫,其實也是傲慢的一種體現。
短暫的交集之后誰也沒有再說什么。
南扶光低頭繼續翻自己的古籍,余光瞥見鹿桑坐在了課堂的最前面那張桌子。
哦這個和大師兄和大師姐的桌子在前面象征地位不同,這個桌子的位置單純只象征坐在桌子上的人刻苦。
這個認知是云天宗眾所周知的。
問題在于大家并不知道如今已經完美實現跨越階級的神鳳,刻苦努力是為了干嘛。
這種問題一般情況下是沒人問的,除非那個人沒腦子,但云天宗也不是沒有沒腦子的人。
身著煉器閣道袍的小胖子邁著虎虎生風的步子從門外刮進來,自打他親愛的姐姐回來后,恢復了活力也恢復了腦殘的云天宗耀祖謝晦閃亮登場。
他一眼看見的是南扶光,第二眼看見的是神鳳,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很想雨露均沾的挨個問一問:你來干嘛。
當然兩個問題的內里原因天差地別。
但猶豫一番后,他還是下意識對面無表情的云天宗大師姐有些膽怯,于是他湊到鹿桑面前,問:“你來干嘛?”
鹿桑好脾氣的笑了笑:“雖然已經化仙期,但是中間越界太快我還是有些不習慣,許多基礎知識不牢靠,我得好好補補。”
謝晦:“基礎知識之所以是基礎知識,牢靠不牢靠這種事最多影響到金丹期……學會御劍飛行了還要回頭學走路?”
鹿桑臉上的笑容不變:“是這個道理,但「翠鳥之巢」的選拔考核會考。”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鹿桑像是沒注意到氣氛的詭異,從面前放著的一大堆書中某一本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我報名了「翠鳥之巢」的選拔,聽說這是修士正道之地,所以也想試試。”
這理由太耳熟。
這下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南扶光。
南扶光打了個呵欠。
謝晦瞪圓了眼,沒準備給任何人活路:“你都化仙期了,也跟仙尊大人結了契,為什么還要有樣學樣地學南扶光?”
他是真的困惑。
也是真的有本事把此時此刻劍崖書院每一個人尬得滿地找牙。
從現場人們甚至包括無幽臉上的表情來看,每一個人都像是恨不得今日自己偷懶翹課,從未出現過在劍崖書院。
……
鹿桑與宴幾安大婚之后,又從赤月峰,重新搬回了陶亭。
宴幾安沒有做出要求與她分房這般無理的舉措,兩人是睡在一塊兒的,但也僅此而已
但沒關系,光是看著陶亭的書房除了有仙盟的密件信函、宴幾安管用的筆墨之外,多了一些與云上仙尊格格不入的基礎書本和古籍,鹿桑就很滿足。
有時候她甚至會刻意的把這些東西假裝遺忘放在宴幾安的那些東西上,待他用書桌的時候,細細觀察他微蹙起的眉從桌上把她的東西挪開卻不斥責,然后再假裝惶恐的上前說著忘性大,把自己的東西拿走。
這讓她好像回到了以前,鹿長離和宴震麟相依為命的時候。
正如今日,鹿桑又霸占了那張唯一的桌子。
宴幾安推門而入時她正執筆閱讀《沙陀裂空樹》下卷關于妙殊界律法的篇章,咬著筆桿蹙著眉,她頭也不抬地念:“‘締約界依本公約規定基本義務承諾,堅定立場,嚴格消除一切形式上的分類歧視‘……這條是什么意思?基本義務承諾是指?”
“止戰元年簽訂的《不凈海兩岸平等止戈協議》,第三章 第十二條,所有的物種在《沙陀裂空樹》至高律法前一律平等,并有權受法律的平等保護。”
宴幾安順口答了,卻沒有走開。
鹿桑好奇地抬起頭,困惑地看向他。
宴幾安對早晨劍崖書院的事有所耳聞,想了片刻道:“「翠鳥之巢」不過是一般執法部門,你如今為神鳳又是化仙期修士,想要參與相關會議,可以直接參與,并不需要費心思考核。”
鹿桑唇角邊的笑意收斂了些:“我知道,我只是想名正言順的——”
宴幾安看上去有些困惑地蹙眉:“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鹿桑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就是你,沒必要去可以追尋任何人的腳步。”
宴幾安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他放下的這句話其實有很多可以解讀的意思,自信一點兒的話就可以解讀為“你就是你,別人無法取代”或者“你就做自己就很好”……
但鹿桑卻知道不是的,她一瞬間站起來追到走遠的那人身后,追問:“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在覺得我拿了「翠鳥之巢」的報名表,是專門拿給大師姐看的?”
宴幾安脫去外袍。
聞言轉過身來,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足夠讓鹿桑抓狂。
更勿論之后他以同樣冷靜的語氣道:“不是么?劍崖書院里有的資料古籍,原版都在本尊書房里,你去劍崖書院做什么?”
……
鹿桑以為自己很討厭赤月峰的,畢竟當初搬來這里就算不得是自愿。
但當她傷心的時候還是會跑回這個地方。
她御劍飛行來的路上遇見了三倆巡視弟子,見她違規御劍,月色朦朧,那弟子長大了嘴下意識喊了聲:“大師姐,可不能——”
隨后反應過來大師姐已經不能御劍飛行,從他們面前略過的只是鹿桑那張冰冷絕美的側臉。
鹿桑一刻也不曾停歇的飛到赤月峰,落地收了伏龍劍便一頭扎入那片竹林,頭頂的沙陀裂空樹枝頭搖曳,與竹葉一塊兒發出沙沙的細響,鹿桑在一片竹林下報膝蹲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拂過她的發頂,她輕輕顫抖了下抬起頭。
月色下,一頭白發、膚白勝雪的年輕男子赤足而立于即將消融的雪地中,眉心一抹紅與那雙赤瞳如黑夜下的鴿血紅寶石,他沖她微微一笑:“心情不好了?”
那聲音如此溫柔。
鹿桑愣怔片刻,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見過道陵老祖,目光停留在他唇邊的上揚的弧度,她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臉,確認自己沒有睡著。
“都是化仙期修士了,還動不動這般躲在角落里哭鼻子,不好吧?”
戲謔的聲音下,這次是真的確認自己在做夢也不是幻覺,鹿桑一雙眼難以置信的睜大。
“……師祖?您怎么——”
面前的年輕男子抬起頭,意有所指的指了指頭頂的沙陀裂空樹,而后沖著鹿桑笑了笑:“總要有一些變化的,替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擋過最后一道雷劫時,差點兒也是以為自己要死掉了……”
他停頓了下,眼中笑意更深:“多虧有桑桑,如今我能非于入夢時間幻化而非神降,你可是有著大功勞。”
鹿桑楞楞的仰頭看著他——
看著面前的人俯視而來,那張英俊至美麗的面容帶著和藹可親的笑,他不用冰冷的聲音直呼她的名字,也不稱她為“神鳳”像是這兩個字就是她存在的唯一意義。
在所有人只認神鳳身份下她復活沙陀裂空樹的功勞,唯有他叫她“桑桑”,說這是屬于她個人的功勞。
沙陀裂空樹嫩芽枝頭下,一身白色麻布簡批、白如凝脂批月的道陵老祖與鹿桑并肩而坐,鹿桑揉揉發紅的眼睛,問他怎么來了。
“看到你很可憐的躲在這里哭。”道陵老祖笑了笑,“我就想著來問問。”
鹿桑此時像是整個人松懈下來,她抱著膝蓋絮絮叨叨地說與宴幾安的結契,結契上那貌合神離的一吻,她想要加入「翠鳥之巢」,她在宗門違規御劍飛行——
她好似永遠、永遠地活在南扶光的銀影下。
上輩子。
這輩子。
“隕龍村的小山神便是您,對嗎?”鹿桑紅著雙眼,下巴放在膝蓋上,“連您也是為了她,大費周章的布局一個「隕龍秘境」……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圍著她轉。”
道陵老祖倒是沒有猶豫便承認了。
鹿桑長嘆一口氣:“嗯,我就知道。”
就連那一次圣女選拔,她也輸給她了。
不過是南扶光光輝戰績。
然而道陵老祖卻否認了鹿桑說的“所有人圍著南扶光轉”的說法,他緩緩道那個秘境確實是因為看不下去曾經的伶契越走越遠,眼看著第二次還要落入那個人的手中任其擺布的命運,想要將她提前喚醒——
“但作為一把鋒利的刀,曾經攻無不克的劍,現如今她卻已經不中用了。”
他緩緩道。
“我對她有諸多失望,曾經確實對她寄予厚望,甚至予她修士身份妄圖喚醒她對修士身份的共鳴……但她自甘墮落,哪怕金丹破碎后,甘于淪為凡人或者一個爐鼎,屈身于那個人的身邊。”
道陵老祖轉過頭來,那雙紅色的雙眸認真凝視身邊的少女。
“桑桑,莫妄自菲薄,她怎么可能比得上如今的你?”
南扶光是伶契,是天底下最鋒利的武器。
但如今她不是了,創造她的人是道陵老祖,他為她現在的狀態感到失望,他決定放棄她,正如擲棄一把再也不能劃開豆腐的鈍刀。
而失去了趁手武器的那個人,也不會再像往日那般輝煌。
“這一世的宴震麟優柔寡斷,他永遠看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使自己陷入痛苦。”
他說,只有你能喚醒他的理智,桑桑。
你那么愛他,怎么能夠忍心看他陷入淤泥,迷失自己?
你那么愛他,怎么能夠忍受與伏龍劍天生一對的羽碎劍落入他人之手?
你已經比淪落為“南扶光”身份下的伶契強大太多太多,其他人甚至你自己都以為你活在她的陰影下,其實完全大可不必。
竹影搖曳,迎面吹拂而來的風中夾雜著冰雪氣息,讓鹿桑頭腦清晰了一些,她眨眨眼,此時手中落入冰涼觸感,她意識到那是一把匕首。
“再也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桑桑,你需要學會擺脫刻板印象,證明自己是比南扶光或者伶契更完美的存在……你不活在任何人的陰影下。”
鹿桑的眼前是道陵老祖的微笑。
他的眼中只看著她,一字一頓地告訴她,風水輪流轉,失敗者不會永遠失敗,現在到了她的時刻了。
“這把匕首會讓伏龍劍成為更上一層樓的利器,用它,證明自己。”
……
當日,赤月峰有天動異像,萬里紅光如霞,破云而出,籠罩山頭。
當人們走出住所抬頭看去,便見火鳳銜刃盤旋于夜空蒼穹之下,銀河摧殘,霞光如流。
想必是神鳳又一次迎來了新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