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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傻啦?”珈寧伸出手去在戚聞淵眼前晃了晃。

    這人怎么和她說完生辰快樂之后便成一塊真木頭了?

    戚聞淵啞聲道:“夫人……”

    他想要問她可還歡喜, 卻又說不出口。

    只得又道了一次“生辰快樂。”

    珈寧低笑了兩聲:“世子說了三次了!”

    這是一個特別的生辰。

    她在這接連三聲“生辰快樂”中覓到了些陌生的歡喜。

    她捏了捏手心,飛快地在戚聞淵的右臉落下一個輕描淡寫的吻。

    然后咬著唇落下一句“多謝”,便轉過身去, 用尚還有些蓬亂的烏發對著戚聞淵。

    她黏黏糊糊道:“世子,頭發還未綰好。”

    戚聞淵一愣。

    察覺到身后之人并無動作, 珈寧背過手去, 戳了戳他的手臂:“世子?”

    戚聞淵呼吸亂得厲害:“我為夫人綰發。”

    珈寧乖乖坐好。

    夏日灼目的陽光穿過竹簾的縫隙落在珈寧發間, 燙得戚聞淵幾乎拿不穩那支海棠花簪。

    他定了定神。

    又默背了幾句《清靜經》。

    這還是戚聞淵第一次為旁人綰發。

    他的動作不太熟練,鐵面玉郎站在妻子的身后, 好似一個笨手笨腳的稚童。

    他僵硬的指尖從妻子的發頂滑至發尾, 又重新回到發頂,如此周而復始,仿佛沒有盡頭。

    時間靜止了, 連風聲與鳥雀的叫聲也停了,只有裹著薔薇花香的陽光在慢悠悠地流動。

    終于, 等到屋外傳來幾聲旁的旅客的腳步聲, 戚聞淵才將那支海棠金簪穩穩插在珈寧發間:

    “夫人,好了。”-

    夫妻二人在客棧中用罷午食, 便往善堂行去。

    真定是個不甚繁華卻還算熱鬧的縣城。

    初來真定, 珈寧對一切都好奇。

    有時看看屋前的矮樹,有時看看遠處的群山, 有時也看看近處的行人。

    她偶爾問上幾句,戚聞淵盡量回答。

    陽光落在二人肩上, 還帶著若有若無的梔子香。

    鎮上的人用過午食,也有不少出門消食的。

    孩童在石板路上又跑又跳, 身后的婦人追趕不上,只得扯著嗓子大喊他們的乳名。

    戚聞淵道:“夫人可有小名?”

    珈寧正在打量路邊的一叢野花, 聽得戚聞淵所言,先是一愣,復又低聲道:“世子問這個做什么?”

    總歸無論她的小名是什么,他也只會喚她夫人。

    戚聞淵只當是珈寧不想回答,便也不再多問,轉而說起午后的安排:“去過善堂之后,我們可以去縣北轉轉,我聽同僚說起過那邊的湖水甚美。”

    珈寧隨口應了,徑自飄往一處賣絹花的鋪子。

    真定縣的絹花鋪子自是比不得程念之帶珈寧去看過的那家,但來都來了,總得要帶些東西回去。

    她隨意選了兩朵,藏在戚聞淵送的那支金簪之后。

    戚聞淵跟在她身后,安安靜靜付著銀錢。

    珈寧看了他幾眼。

    他沒開口多說什么,只繼續跟在珈寧身后。

    珈寧哧笑一聲:“世子今日是打算做一個不會說話的散財童子?”

    戚聞淵一噎。

    他只是不知該說些什么,也正是如此,侯府中人才不愿與他一道出游。

    珈寧看出了戚聞淵眉眼間的窘迫,擺擺手笑道:“走吧,去善堂。”

    復又踮起腳尖,湊到戚聞淵耳邊:“多謝散財童子。”

    少女口中呼出的溫熱氣噴入戚聞淵的左耳。

    耳中似是翻起了浪。

    還是會醉人的浪。

    珈寧已經跑開了。

    戚聞淵捂著微微發燙的左耳,站在原地,等到二人之間隔了數丈之遠,方才回過神來,跟上前去。

    一對新婚的夫婦見著謝戚二人的動靜。

    妻子道:“準是惹他夫人生氣了,竟然還頓了這樣久才追上去,你可不許這樣。”

    丈夫道:“那是自然。”

    夫婦二人并未刻意壓低聲線,戚聞淵本就敏銳,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趕忙加快了腳步。

    待戚聞淵趕至珈寧身側,卻見珈寧望著一處野花:“世子寄回侯府的野草是從何處尋來的?”

    戚聞淵道:“驛站的庭院。”

    珈寧:“世子還真是實誠。”

    若是換了旁人來,只怕再怎么也要給那野草編一出特別的來歷。

    復又敲了敲戚聞淵的肩膀,佯怒道:“世子果真是不在乎我,只在乎公事。”

    戚聞淵:“抱歉。”

    珈寧哧笑一聲:“說你實誠,你還真是實誠!”

    “我從熏風院庭院中摘的花,換你從驛站庭院拔的草,也算是正正好啦。”

    那野草雖是尋常,但如今回想起來……

    卻頗有意趣。

    就好似他們憑借兩封家書交換了相隔數百里的兩地間不同的風。

    那顆讓人忍俊不禁的野草正如他在她生辰這日帶她來真定縣。

    有些出乎意料,但莫名其妙地能讓她心生歡喜。

    也不知是為何。

    也許是因為特別?

    珈寧搖搖頭,懶得分出心神去細想。

    左右她是開心的。

    這就夠了!

    正正* 好那三個字是用吳語講的,戚聞淵的吳語才剛學了幾句,尚還聽不明白,只能從珈寧眸間嘴角透出的笑意中猜到她是歡喜的。

    她總能自得其樂。

    第42章

    夏日的翠綠蔥蘢之下, 是不停叫嚷的蟬。

    日頭愈來愈曬,珈寧在路過的鋪子里買了一頂帷帽。

    夫妻二人行至善堂。

    珈寧大大方方聽著眾人的道謝之語,又從懷中掏出些方才買來的小東西作為回禮。

    都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

    一是戚聞淵并未提前告訴過她要來真定之事, 她毫無準備;

    二便是她想著若是太貴重的東西,最后指不定會落到誰手里。

    有個小姑娘一面道謝, 還一面塞給珈寧一方葛布縫的手帕。

    珈寧將葛帕疊整齊, 好生收入荷包, 而后笑盈盈地對著那小姑娘道了聲謝。

    小姑娘紅著臉跑開了。

    珈寧還在笑。

    好特別的生辰禮!

    這還是她頭一回收到來自陌生人的生辰禮。

    她很喜歡。

    還有好多陌生人和她說生辰快樂。

    不是說給江寧織造的幺女,只是說給謝珈寧曖!

    因著一會兒還要去縣北觀湖, 是以夫妻二人并未在善堂久留。

    珈寧揉著鼓囊囊的荷包:“世子, 我想往后每個月都往真定的善堂捐些銀子。”

    也不等戚聞淵回答,她便自顧自往下說:“我總不能白得世子一句‘謝女俠’,白聽他們這么多聲謝謝。我想著, 我與真定縣也還有些緣分,加上我尚有余力, 不做些什么, 心中過意不去。”

    復又想起那個贈她葛帕的小姑娘:“我能不能花些銀錢為這善堂的姑娘們請個繡娘,教他們些手藝?”

    尚在江南時, 阿娘也會這樣去幫助那些尋不到出路的小姑娘。

    應是可行的吧。

    她抬首望向戚聞淵。

    戚聞淵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甚好。”

    珈寧笑道:“我回去后理個章程,世子幫我參謀參謀?”

    戚聞淵頷首:“辛苦夫人了。”

    二人行了好一陣, 卻又聽得戚聞淵道:“善堂之事,不若我與夫人一起做吧。”

    珈寧:“嗯?”

    戚聞淵道:“我每月的俸祿也不少。”

    珈寧輕笑一聲, 日光落入她盈盈的杏眸:“婦唱夫隨?”

    戚聞淵:“……嗯。”

    珈寧:“也好,眾人拾柴火焰高。”

    戚聞淵:“三人方為眾。”

    珈寧一噎, 懶得理他:“去縣北吧。”-

    馬車“篤篤”駛向如焚如燒的落日。

    珈寧挑起紗幔,望向官道旁撲棱翅膀的雀鳥。

    路邊的棗樹搖著被夕照曬得金黃的葉子, 遠處的青山化作了一團橘紅色的霧氣。

    珈寧見著這紅殷殷的暮靄心生歡喜,一把拽住戚聞淵的袖口:“世子快看!”

    戚聞淵往珈寧那側挪了半寸,順著她的指尖望出去,原是一只南來的雁正掠過那輪燒得通紅的落日。

    珈寧眸光熠熠:“好漂亮。”

    戚聞淵的目光落回妻子的側臉,他輕聲附和:“嗯。”

    珈寧攥著紗幔,聽得馬車頂上飛過幾聲鳥鳴:“可惜世子的公事實在太多了。”

    戚聞淵不解:“嗯?”

    珈寧道:“若是能每月都出城來轉轉就好了。”

    她念起方才在真定縣北見到的那一汪湖水,當時四下無風,靜悄悄的湖如一面簇新的銅鏡,周遭繁茂的綠葉映在湖水上,成了接天無窮碧的荷。

    燕京城也是美的,但她總是貪新鮮。

    戚聞淵張了張口,卻又意識到,他并不能答應她什么。

    就連這次出行都險些被都察院的公事誤了時辰。

    他只得道:“夫人不用顧及我。”

    “往后夫人若是想要出城,記得多帶上些侍衛,城外不比燕京城內安全。”

    珈寧笑吟吟道:“也成,到時候我把見到的風光畫給世子看。”

    復又想起戚聞淵之前畫的那把紈扇:“世子可不許嫌棄我的畫工。”

    戚聞淵道:“隨心而作之畫,悅己悅人,談何嫌棄?”

    珈寧將額頭埋入柔軟的紗幔之中,低笑了兩聲:“世子可真會夸人。”

    而后又搶在戚聞淵開口前:“我知道,世子不善說謊,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因有紗幔擋在前面,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悶。

    戚聞淵:“……嗯。”

    他總是只會說這么幾句話,她早已全都記了下來。

    會無聊吧。

    也難怪她想要去城外轉轉。

    戚聞淵道:“聽竹軒中有不少北地的地方志。”

    珈寧:“嗯?”

    戚聞淵:“夫人若是得閑可以翻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待到中秋,都察院會有五日的休沐。”

    他又在得寸進尺了。

    珈寧甩開紗幔,坐正身子:“中秋團圓,世子不留在府上?”

    戚聞淵道:“十五那日府上自是會有家宴。”

    別的日子卻沒那么多安排,像三房就常常在家宴結束后出府去。

    戚三爺總愛帶著陳氏去四處溜達。

    以前三房那幾個孩子年歲小,不方便跟著,戚三爺便會把他們送去安和堂,拜托侯夫人照顧幾日。

    戚聞淵去請安時碰到過,侯夫人對那幾個小輩慈眉善目的、很是溫和。

    珈寧“噢”了一聲,掰著手指:“還有三個月呢,不急,到時候再說罷。”

    指不定到時候戚聞淵就變正常了。

    珈寧側過頭去、偷偷瞥了戚聞淵一眼,也不知這人最近怎么這樣多的閑情逸致。

    他不是得忙著溫書做事嗎?

    他可是新婚第二夜都在溫書的人!

    罷了罷了,大好的日子不想這些掃興的事情。

    她又偷偷瞄了他一眼。

    誰知戚聞淵也側過頭來,正看著她。

    紗幔放下之后,馬車中的光線暗了不少,橙紅色的夕照透過薄薄的紗幔,給戚聞淵那雙漆黑的眼籠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影。

    戚聞淵啞聲喚:“夫人?”

    珈寧回過神來:“世子。”

    二人一時無話,仍是戚聞淵先敗下陣來。

    卻又聽得珈寧笑道:“我先前讀《西游記》,里頭有一妖怪對著行者道,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我嗎①?”

    她應了他的話,可也會像孫行者一般被吸進葫蘆里?

    哎呀,自己這都是在想些什么!

    她搖搖頭,趕走滿腦子紛亂的思緒。

    果真還是太累了,回府之后需得好生歇歇。

    戚聞淵未讀過珈寧口中所言的《西游記》,更不明白她是在笑些什么,卻也不妨礙他學著妻子的模樣勾了勾嘴角。

    他暗自盤算著,明日去都察院、路過書肆時恰好可以買一套《西游記》。

    他只在回府路上的時候隨便翻翻,應該也不至于玩物喪志。

    總不能每次珈寧說起什么,他都木木地回一句“嗯”。

    長此以往,她就算是再能自得其樂,也終是會倦的。

    如此……不益于他們夫妻關系。

    便是不益于他好生揣摩人道之大倫。

    且也對她不公。

    珈寧又掀起了紗幔。

    一線夕照落在戚聞淵的手背,暖意直攀眉間。

    戚聞淵想起了些舊事。

    當初學《詩》之時,他跟著夫子念了許多遍“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②”,卻始終弄不明白為何要將它放在眾篇之首。

    如今,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又似乎仍舊沒有。

    暮色四合,鳥歸殘燒。

    珈寧打了個哈欠。

    戚聞淵又不著痕跡地往她那側挪了半寸。

    夫妻二人回到侯府時已是子時。

    珈寧梳洗一番便上床歇下了。

    戚聞淵只當她已睡熟,便站在床邊、低聲道了句:“生辰快樂。”

    哪知珈寧其實還醒著。

    她懶得睜眼,只張了張嘴:“我今日很開心。”

    “世子別去偏院自省了,枕冷衾寒,我不習慣。”

    她怕戚聞淵這個呆子真跑去偏院了。

    她這個生辰過得歡喜,若是累得他去自省,她謝三著實是有些過意不去。

    言罷,也不等戚聞淵回答,便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戚聞淵盯著錦被上戲水的鴛鴦,久久未能入眠。

    他在回想這兩日的事情。

    今歲他算是討了巧,待來年她生辰之時,他應當再安排妥善些。

    他已二十有二,讀過那樣多的書、行過那樣多的路、見過那樣多的人,卻連夫人的生辰都安排不好,只能靠著夫人的善解人意為自己莽撞且無趣的安排解圍。

    著實不該。

    他目光一凝,落在珈寧的發頂。

    被他手指梳過的發頂。

    他今日沐浴的時候,也用了薔薇香露。

    和夫人一樣的薔薇香露。

    昨日他們夫妻二人并未宿在熏風院中,帳中的木香已散盡了,只余下兩股相似的薔薇香。

    甜潤清新,讓人一夜好眠-

    第二日的熏風院很是熱鬧。

    先是陳氏打著送生辰禮的名號來轉了一圈,話里話外都在好奇戚聞淵向都察院告假之事。

    珈寧抿了抿唇,正色道:“做正事去了。”

    善堂之事,也算是正事吧。

    陳氏不大相信:“當真?昨日不是世子夫人的生辰嗎?”

    珈寧面不改色:“千真萬確。”

    她與陳氏沒太多私交,自是不會大剌剌地把去真定之事一股腦往外說。

    陳氏長嘆一聲,待回了自己院子,便趕忙湊到戚三爺身邊:“我還以為世子開竅了呢。”

    戚三爺:“你怎么跑熏風院去了?”

    陳氏擺擺手:“這不是實在好奇得厲害,這么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見著世子為了老太君和老侯爺之外的人告假。”

    戚三爺:“那你也不能直愣愣跑人家院子里去問,也不怕被世子記恨。”

    他這夫人,和他也算是合得來,就是一遇上八卦就丟了魂!

    陳氏努努嘴:“你不好奇?”

    戚三爺:“……”

    陳氏白了戚三爺一眼:“他們出去了一天一夜呢!我可打聽到了,他們前一天晚上就出去了!”

    戚三爺:“……”

    他確實也挺好奇的,這還是世子頭一回徹夜不歸……也不是,世子先前也為著公事在都察院過過夜。

    再便是臨瑤與臨玨兩姐妹,她們昨日一大早就想來尋珈寧,卻聽聞嫂嫂和二哥出府玩去了。

    臨瑤湊到嫂嫂身邊,眼睛眨巴眨巴:“嫂嫂,昨日你們去哪了?”

    她懷疑二哥真的被人掉包了,比二哥簪薺花那次還要懷疑。

    臨玨在邊上安安靜靜地坐著,目光卻是未離開過珈寧。

    對著熟稔的兩姐妹,珈寧愿意多說一些。

    她講了真定縣北秀麗的湖光山色、也講了夏風中清甜的梔子香,還講了驕陽下瘋跑玩鬧的孩童以及回程時絢爛的晚霞。

    卻是沒提“謝女俠”的事情。

    這也算是她與戚聞淵之間的秘密了。

    就像那張欠條一樣。

    臨瑤聽得雙眼放光:“二哥和嫂嫂也不帶上我和臨玨!”

    嫂嫂可真會說,不過寥寥幾句話就惹得她玩心大動。

    復又縮了縮脖子:“嫂嫂,我不是想打擾你和二哥,就是也想出去看看。”

    珈寧笑道:“若是侯夫人同意,下個月我帶著你和臨玨一起出去轉轉?”

    還添了一句:“不帶你二哥。”

    和戚聞淵出游還算是舒心。

    但他實在是太忙了,聽著他昨日的意思,應是中秋之前的出游都不用考慮他了。

    著實有些可惜。

    臨瑤趕忙應了。

    臨玨遲疑半晌,也抿嘴稱好。

    第43章

    因著之前珈寧提過要給戚聞泓找些事做, 是以從真定回來之后的第二日,戚聞淵便給戚聞泓尋了一間城南的書院。

    永寧侯府在城北,與那書院隔得極遠。

    戚聞泓自是不愿的, 在書院苦讀哪里比得上在侯府享樂?

    得了消息,他徑直去安和堂尋了侯夫人。

    他情真意切地對著侯夫人說什么離家三月、實屬不孝, 這大半年想留在府上陪伴幾位長輩、反省自己先前的一時沖動。

    又說自己就算是留在府上, 也會好生讀書, 不會耽誤了功課。

    末了還搬出戚聞淵的名號:“若是有不明白的,我也可以去熏風院請教兄長。兄長才學之高, 不在書院夫子之下。”

    卻是不提戚聞淵整日忙著公事, 白日里根本就不在熏風院中。

    侯夫人一時有些意動。

    戚聞泓剛走,戚聞淵后腳也跟來了安和堂。

    他素來了解戚聞泓,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如何勸說侯夫人的。

    他其實已許久沒管教過這個被母親偏寵的三弟了。

    但這次戚聞泓跑去珈寧面前搬弄是非, 惹得珈寧心煩,著實不該。

    永寧侯府虧欠珈寧良多, 若是再生事端, 實在有負侯府清名。

    戚聞淵并未和侯夫人掰扯這些,他只問道:“母親先前不是想為三弟尋個差事?”

    侯夫人一喜:“你尋到合適的了?”

    戚聞淵道:“我是想著讓三弟在書院中待上一年半載、揚些名聲。”

    侯夫人撫著一柄玉如意, 思索良久:“若是他好生讀書……”

    戚聞淵道:“外舉不避仇, 內舉不避親。若是三弟好生讀書、我自會舉薦他的。”

    前提是他當真好生讀書,而不是整日無所事事、甚至去嫂嫂面前胡亂晃悠-

    暑氣正盛, 珈寧總想著要出去游湖。

    只可惜這幾日戚聞淵忙得很,她也忙得很。

    為著給真定縣的善堂尋個合適的繡娘, 她接連奔波了好幾日。

    畢竟是她頭一回做這樣的事情,自是想做得盡善盡美些。

    那日程念之想邀她一道去城東聽戲, 她直截了當地拒了:“阿姊來月再來尋我。”

    翌日聽聞那出新戲的唱詞寫得極好,珈寧裝作生氣, 重重拍了一下案幾:“織雨,去尋人把那唱詞抄一份送來,待我忙完這一陣后好生品味一番。”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纏綿悱惻的。”

    復又趕忙揉了揉手心,輕哼一聲:“這案幾果然礙事得很。

    卻是也未提要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戲場去。

    事有輕重緩急。

    上次捐銀之事全都扔給了戚聞淵,這次她想自己試試。

    不只是繡娘。

    還有每月究竟要給善堂捐多少銀錢,這些銀錢都用在何處,又如何能真正用在善堂、而不是落入不缺銀錢的人手里。

    如此樁樁件件的事情,她都得好生想想。

    至于看戲……若是當真覺得那唱詞寫得極妙,她過陣子直接花些銀錢把戲班子請來侯府給她演一出也是使得的。

    珈寧又讓搖風去取了算盤來。

    一面算,一面在紙上寫寫畫畫。

    屋中的鳥雀“啾啾”喚著,屋內的算盤“噠噠”響著。

    戚聞淵拿著一冊《西游記》回到熏風院時,見著的便是正在專心做事的珈寧。

    她身前的案幾上點了兩盞燈、堆著幾卷書冊、疊了許多箋紙。

    案幾的一角……還放著一盞清茶并一碟用了大半的點心。

    是一碟戚聞淵以前沒見過的點心。

    他估摸著是許廚娘新弄出來的。

    戚聞淵默不作聲、大步行至珈寧身側。

    珈寧聽著動靜,抬首喚了聲“世子”,而后便繼續去做手中的事情。

    戚聞淵亦是低聲道:“夫人。”

    他略略掃了一眼珈寧身前的案幾,轉身往別處去了。

    往日里也是這樣的。

    那些戚聞淵在夕食之后方才回府、卻又不至于晚到月上中天的往日。

    彼時珈寧窩在貴妃榻上翻著話本,聽得戚聞淵回來的動靜,便懶懶地喚一聲“世子”。

    戚聞淵也回一句“夫人”。

    而后他可能是會去尋一卷未看完的書冊、亦或者繼續處理公事,又或者徑直往盥室沐浴更衣。

    等到夜色再深些,夫妻二人才會隨意閑聊一陣。

    說是閑聊,其實大都是珈寧說,戚聞淵聽。

    畢竟戚聞淵整日都呆在督察院里,也沒什么好講給珈寧聽的。

    總不能將那些枯燥無味的公事說給珈寧聽。

    卻見戚聞淵端著一只小巧玲瓏的哥釉水盂行回珈寧身側。

    他方才見著硯臺中的墨快用盡了。

    他知曉珈寧是在忙善堂的事情。

    正巧他今日得閑。

    也算是幫為善堂的事情搭把手。

    畢竟他在真定時便說過要和她一起做善堂的事情。

    這也算是一起吧。

    只見戚聞淵將水盂中的清水小心滴入硯臺之中。

    而后又拿起墨錠慢悠悠地畫起圈來。

    濃稠的墨汁在硯臺中化開。

    暖黃色的燭火落在漆黑的墨汁上。

    珈寧打趣道:“大忙人今日這樣有閑心?”

    戚聞淵不答。

    珈寧想起曾聽過的戲,輕笑一聲:“我這是否也算是……紅袖添香?”

    戚聞淵手中一頓:“辛苦夫人了。”

    他覺得自己的手背有些燙,應是因著夏日天燥、又靠近燭火的緣故。

    平日里磨墨的都是織雨,這廂忽然換成了戚聞淵,珈寧有些不太習慣。

    她攥著手心冒出的薄汗,久久未能再落下一筆。

    她瞥了一眼硯臺:“世子,用不著那么多墨。”

    戚聞淵真是越發古怪了,他整日里忙得都不見人影的,怎么今日竟是抽出空閑來為她研墨?怎么不去多溫半卷書?

    戚聞淵回過神來:“我先去沐浴。”

    手中的墨錠卻是又轉了兩圈。

    珈寧頷首:“我再寫一陣。”

    戚聞淵道:“夜色已深,仔細傷眼,善堂的事情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珈寧隨口“嗯”了兩聲。

    戚聞淵還在邊上站著。

    珈寧不解,抬首望向他:“嗯?世子今日可是有什么話要說。”

    這人不是說要去沐浴,怎么不還走?

    戚聞淵:“……夫人莫要寫得太晚了。”

    珈寧輕笑一聲:“我有數的,只是正好想到了些東西,便先記下來,省得睡一覺起來便全忘光了。”

    復又腹誹道,也不知是誰最愛熬夜處理公事、挑燈溫書。

    還好意思說別人!

    戚聞淵:“我去了。”

    珈寧擺擺手:“我又不留你。”

    險些又道一句“說得像以后都見不上面似的”,想起之前的事情,趕忙閉上嘴。

    戚聞淵總算是轉身走了。

    珈寧長舒一口氣,重新忙起手中的事情。

    目光卻是不住地往硯臺那側瞟。

    搖風順著珈寧的視線望過去。

    放著點心的碟子也在那側,她只當是珈寧忙久了嘴里犯饞:“可還要讓小廚房那邊再送一碟點心來?”

    “……不用了。”

    珈寧收回視線,急匆匆地給今日寫的東西收了個尾。

    她站起身來,活動一番筋骨,見著案幾一角放著一冊《西游記》。

    珈寧面露疑惑:“是你們誰從書架上取來看了嗎?”

    她這兩位貼身侍女俱都是識文斷字的。

    搖風與織雨搖了搖頭。

    珈寧拿起書冊,隨意翻了幾下:“我的那冊沒有這樣新罷。”

    她平日讀書時,若是讀到歡喜處,會用書頁折個小角。

    阿姐說過她幾次,但她一直沒改。

    左右都是她的書,她想如何便如何。

    珈寧四下打量一番,心中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卻又覺得不太可能。

    風物志也就算了,這種雜記,戚聞淵應該是不會看的吧。

    珈寧抿唇:“織雨,你先收著。許是今早臨瑤來的時候落下的。”

    不對啊……她午后也沒見著這冊書。

    真是奇哉怪也!-

    待到六月初三,善堂之事總算是有了個大體的章程。

    后面的事情不再需要珈寧親歷親為,她在屋里悶了許久,當即便邀了臨瑤、臨玨一道往城西去游湖。

    城西的棲雁湖四下開闊,風過之時,湖面之上好似堆滿了層層疊疊的淡金色花瓣。

    待到三人回府已是酉時二刻,恰好遇見了下值回府的戚聞淵。

    臨瑤怕被二哥念叨,說了句“嫂嫂明日見”,便趕忙拉著臨玨小步跑開了。

    珈寧望了一眼尚還高掛天際的太陽,眉梢一挑:“世子今日回來得這樣早?”

    戚聞淵頷首:“今日都察院中事情不多。”

    珈寧“哦”了一聲,轉而說起:“初十那日,臨瑤、臨玨二人都無事,我們準備一道去清漪園西湖觀荷。”

    戚聞淵眸光一凝:“初十?”

    是都察院的休沐日。

    珈寧:“旁的日子他們總有一人脫不開身。”

    戚聞淵:“原是如此……清漪園游人眾多,夫人記得多帶些侍從。”

    珈寧笑意盈盈地點點頭:“待我回府后將西湖的荷花與湖水畫給世子看。”

    心中嘆了口氣,離中秋還有兩個多月,戚聞淵可真是不容易。

    戚聞淵面色如常:“辛苦夫人了。”

    珈寧將尾音拖長:“世子忙于公事,才當真辛苦了。”

    復還裝模做樣地捶了捶戚聞淵的手臂。

    戚聞淵手臂一緊,沉聲道:“為圣上做事,算不得辛苦。”

    珈寧搖搖頭,懶得與他多說這些。

    第44章

    六月初十。

    因著這日要與臨瑤、臨玨游湖, 是以珈寧醒得比平日里早些。

    她還未睜開眼,只翻了個身,手臂卻碰上了一硬物。

    像是一堵墻。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 往床榻邊看去。

    不是墻,而是……坐著一個人?

    那人道:“夫人醒了。”

    波瀾不驚的語氣, 與往常無異。

    珈寧回過神來:“世子剛起?”

    晨光落在屏風的站牙上, 金燦燦的、有些晃眼, 顯然已是辰時之后。

    不應該啊。

    今日雖是休沐日,但戚聞淵不是也要去都察院的嗎。

    他可是要忙到中秋呢!

    戚聞淵轉過身來:“我聽聞清漪園游人如織, 夫人今日當心些。”

    珈寧卻是看向戚聞淵手中的書冊, 低聲驚呼:“這《西游記》當真是世子的?”

    戚聞淵將書冊往衣袖下藏了藏,悶聲道:“方才見這書在案上放著,正巧之前聽夫人提過, 便取來看看。”

    復又坐直身子,面色如常:“怎么, 這書不是夫人的?”

    他有些慶幸, 自入國子監起,夫子就成日教導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然后可以制利害①”的道理。

    珈寧抓了抓蓬亂的烏發:“好像是臨……臨到端午那陣, 我出門時隨手買的……對,是五月初買的。”

    呀!她險些就出賣了臨瑤。

    也不知戚聞淵允不允許妹妹看這些雜書。

    珈寧偷偷瞄了一眼戚聞淵, 見他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方才放下心來。

    還好。

    他沒留意到她的嘴快。

    珈寧話頭一轉:“世子今日不忙著去都察院?”

    戚聞淵握著書脊站起身來, 在床榻間留下一道頎長的影。

    他張了張口。

    卻是想起那日兩個妹妹見到他后趕忙跑開的背影。

    夫人心善,定是不會介意他跟去;

    但她那日只說初十這日臨瑤與臨玨得閑, 而不提他休沐,本就是一場暗示。

    他又何必湊上去、平白破壞了他們三人的興味。

    他已偷來了端陽以及珈寧的生辰。

    夠了。

    已經夠了。

    是了, 他今日等在這里,也只是為了多交代她幾句而已。

    他擔心她和兩位妹妹出門在外被人沖撞了而已。

    僅此而已。

    如她所說,他應該去都察院了。

    不過是她生辰時出去游玩一遭,他怎么竟是左了性子?

    難怪夫子總說讀書入仕需得專注,切莫被亂花迷了眼。

    長此以往,若是他整日想著出游而忽略了公事,豈不是會釀成大錯?

    如此,于侯府無益。

    他想與她親近些,本也是因為想要借此學習人道之大倫。

    本末倒置,實屬不該。

    戚聞淵摩挲著書脊:“夫人今日若是要乘船游湖,記得當心些。”

    復又添了一句:“臨玨不會鳧水。”

    珈寧嬌聲道:“世子可真是個好哥哥。”

    戚聞淵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見過真正的好哥哥,并不是他這樣的。

    珈寧又道:“也不知清漪園附近可有什么點心鋪子。”

    戚聞淵:“嗯?”

    珈寧的眼尾彎彎:“世子辛苦一日,不得加餐?”

    “我可記著的,世子不似我那般嗜甜。”

    她平時有留意他的!

    復又低聲道:“其實我也算不上嗜甜,是世子的口味太淡了些。”

    戚聞淵:“多謝夫人了。”

    珈寧揉了揉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些:“好了好了,不說了。”

    而后虛虛推了戚聞淵一把:“可否請世子幫我喚織雨過來”

    她需得起身更衣了。

    她可不想在兩位小姑子面前誤了時辰。

    戚聞淵沉聲應了,大步往廊下走去。

    卻是不小心撞到矮櫥的一角,微微趔趄了一下。

    他理了理衣擺,神色自若:“織雨,夫人醒了。”

    不多時,珈寧換好衣裳、上好妝。

    臨瑤與臨玨也來了。

    臨玨素來愛安靜,輕聲喚了句“二哥、嫂嫂”便行去廊下了。

    臨瑤湊在珈寧身邊,時不時瞟兩眼不遠處的戚聞淵。

    戚聞淵朗聲道:“你們今日跟好夫人,莫要給夫人添亂。”

    臨瑤撅了撅嘴:“知道了。”

    她才不會給嫂子添亂!嫂嫂可喜歡與她一起出游了。

    珈寧站起身來,抖落衣裙上細碎的曦光:“我走啦。”

    戚聞淵頷首:“我與你們一道出府。”

    他也該往督察院去了。

    言罷,四人帶著一眾婢女侍從齊齊往熏風院外走去。

    戚聞淵一人走在最前。

    三女落在他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他聽著身后的腳步聲,并不回頭,只刻意放緩了些步子。

    畢竟說好了要一起出府。

    游廊兩側的薔薇開得正好。

    珈寧停下腳步,摘了兩朵開得最艷的,簪在臨瑤與臨玨的發間。

    臨玨紅著臉道了聲謝。

    臨瑤學著珈寧的模樣,也摘了一朵花,踮起腳尖、伸直手臂,為珈寧簪上:“人面桃……人面薔薇相映紅!”

    珈寧扶了扶鬢邊的薔薇。

    抬首卻見戚聞淵仍在不遠處站著。

    有風吹起他的衣袍,襯得他的背影更似羽化的仙人。

    珈寧有些意外。

    他們簪花耽誤了這么些時辰,她還以為他已經走了-

    都察院。

    今日只有戚聞淵與一個尚未成親的同僚還在衙門。

    戚聞淵先是將明日要呈給圣上的奏折潤色了一番,復又重新謄抄了一遍。

    而后便去取了些卷宗,一面翻看,一面做著記錄。

    同僚忙完自己的事情,起身一看,戚聞淵竟還俯在案前。

    他躡手躡腳地走了。

    心中想著,回去他定要告訴母親,盲婚啞嫁真的不成。

    世子如今嬌妻在懷,卻仍舊忙于公事,想來便是因為盲婚啞嫁、無甚感情!

    待那同僚走后,空空蕩蕩的督察院中只剩下了戚聞淵翻動卷宗的聲響與蒼筤研磨的聲音。

    戚聞淵翻得極是認真,遇到重要之處,又是批注、又是圈點、又是單獨謄寫。

    也不知是又過了多久。

    窗外掠過幾聲婉轉的鶯啼。

    戚聞淵抬首望向窗外:“蒼筤,什么時辰了?”

    蒼筤垂眉:“將近酉時。”

    戚聞淵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案幾,暗自算著從清漪園回侯府需得要多少時間。

    只是不知她會在清漪園待到什么時候……

    半晌,方才聽得戚聞淵道:“過半個時辰叫我,我這還有些東西要看。”

    言罷,便繼續翻起身前的卷宗。

    一陣風過。

    蒼筤道:“世子,半個時辰了。”

    戚聞淵站起身來:“回府吧。”

    離開都察院前,他瞥了一眼衙前的池水。

    夏日無風,池靜如鏡,恰可自照。

    他若無其事地理了理久坐之后衣擺上的褶皺。

    復還正了正腰間的玉佩與發髻間的玉簪。

    “走吧。”

    蒼筤一言不發地跟在戚聞淵身后,心道,老侯爺果真選中了一門好婚事-

    溶溶的月色落在廊下。

    一陣笑鬧聲撞向正在案邊臨帖的戚聞淵。

    是珈寧回來了。

    只有她和她身邊那兩位侍女的聲音,想來臨瑤和臨玨是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戚聞淵定了定神,繼續臨著那面字帖的最后幾個字。

    字帖上工整的橫、豎、撇、捺卻散作了擾人心神的蝌蚪。

    彎彎曲曲的,不成樣子。

    罷了。

    明日再臨。

    夜色已深,容易傷眼,習字是個長期功夫,也不在于這一時半刻的。

    戚聞淵站起身來,往廊下行去。

    又交代了蒼筤一句:“給夫人斟一碗清茶來。”

    他不緊不慢地行至廊下,正好碰上珈寧。

    珈寧今日穿了一身淺碧色的衣裙,腰間卻墜著一條水紅色的綢帶,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愈發顯出她那份獨有的嬌俏。

    清冷的月光落在她暖融融的杏眸中,惹得戚聞淵心中一跳。

    “夫人回來了。”

    珈寧笑吟吟地將手中的點心塞入戚聞淵懷里:“世子,答應過你的。”

    而后便說起今日的見聞。

    說西湖的風、說西湖的花、說西湖的垂楊與西湖的荷。

    “燕京城的荷與江寧不大一樣。”

    說及此處,她便又提了幾句江寧城的夏荷。

    戚聞淵抱著點心,安靜聽著。

    等到珈寧說累了,方從蒼筤手中接過茶水,遞了過去。

    珈寧抿了一口,繼續往下說:“湖邊有個亭子,有人在亭中讀書。”

    她輕笑一聲:“我當時就想著,若是世子在,還能與那人做個伴。”

    若是……

    世子在。

    戚聞淵咽了咽喉嚨:“嗯。”

    珈寧又道:“聽聞秋風送爽之時,西湖之景亦是頗為雅致。”

    她拽了拽戚聞淵的衣袖:“等到中秋的時候,世子不那樣忙了,我們去看看罷?”

    她今日瞧見了,西湖好多一道游湖的夫婦!

    戚聞淵一愣,她居然又邀請他了。

    他還以為……

    只是為何是中秋?

    戚聞淵沒有問出口。

    他只是點了點頭,若是有一面銅鏡,他便能見到自己此時點頭的模樣很是僵硬,好似戲場中的傀儡。

    復沉聲道:“中秋再說罷。”

    她今日這樣開心。

    一切都中秋再說罷。

    月色與燭火交疊在夫妻二人身側。

    珈寧還在說著旁的事情。

    戚聞淵仍在安靜聽著。

    過了許久,方見珈寧拍了拍額頭:“噯,我該去沐浴了。”

    “不說了,待我明日畫給世子看。”

    戚聞淵頷首:“去吧。”

    畫給他看就夠了。

    第45章

    戚聞淵回府時珈寧正在窗邊作畫。

    脈脈的斜暉落在她眉梢, 晃出星星點點暖黃色的影。

    他照例是同她問了一聲好,便行去另一邊的矮幾了。

    矮幾上放著一冊珈寧的小書。

    閑來無事,戚聞淵隨意翻了兩頁, 卻是翻到一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①。”

    掌中的繭摩挲過紙上的字跡。

    戚聞淵將這句詩又默念了幾遍。

    最后的一線夕照恰好映在“生死相許”這四個字上,給漆黑的字跡鍍上一層金光。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

    他雙手攥緊、復又放開。

    他看向手背。

    夜奔那日留下的傷疤已經生出了新肉。

    ——那道被珈寧的眼淚灼燙過的傷疤已經消失了。

    戚聞淵望向正在窗邊作畫* 的少女。

    她被籠在一團熱烈的橙紅色中, 明艷動人、一如初見。

    他對她的悸動, 是書中的“情”嗎?

    他們只不過是一對連八字都未合過、六禮都未走過的夫妻。

    戚聞淵長舒了一口氣, 又將那句“生死相許”默默在嘴中過了幾遍。

    想來并不是。

    那么他便不會因她不再邀他出游之事困擾太久。

    還好,他也并沒有太在意這些。

    等這陣莫名的心緒散去, 他仍舊是那個醉心公事、不沾情愛的永寧侯世子。

    戚聞淵輕松了些。

    而后又往更深處墜去。

    他腦中有一道聲音在叫囂:“當真如此嗎?”

    “你對她的欲。/望, 你對她的妄念與渴求,又算什么呢?”

    “那不是情,又是什么?”

    “只是出于禮法的夫妻和睦嗎?”

    “你真的不在意嗎?”

    “還是不敢在意呢?”

    它反復地叫嚷, 惹得戚聞淵目眩神暈。

    夫子沒有教過他這些。

    戚聞淵胡亂翻著身前的那一冊小書,妄圖找出一句別的詩來理清自己的思緒。

    “嘩啦啦”的翻書聲驚動了認真作畫的珈寧。

    珈寧手中的畫筆一頓, 在畫作上拉出一條不甚和諧的長痕。

    她蹙了蹙眉, 歪頭打量著被破壞的畫作,復又語帶抱怨地喚道:“世子!”

    她望向戚聞淵。

    戚聞淵將書冊合上, 也回望過去。

    夫妻二人之間隔著七八步的距離。

    戚聞淵看向妻子脖頸間的紅玉珠串。

    奪目的朱紅, 與大婚那日的嫁衣無二。

    戚聞泓確實是配不上她,可若是旁的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呢?

    他們可以一起去游湖行街、一起斗草投壺、一起說笑談天。

    而不是像他這樣。

    她歡歡喜喜地說著在外的見聞, 他只能回一句“嗯”。

    他以為自己可以學。

    但他學得太慢了。

    他在水華居的暗夜中困了太久,驟然見到太陽, 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只得貪婪地汲取來自太陽的暖意。

    且不回報分毫。

    去西湖游湖之事她沒有問他,其實是已經開始倦了吧。

    中秋……也許也只是客套而已。

    畢竟她總是心善的。

    戚聞淵想起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但他不敢再問。

    若她真的回答說與他出游比不上與臨玨、臨瑤半分,那他豈不是自取其辱?

    他這樣無趣的人給不了更多的回應, 她那些旖旎的心思早晚都會散盡。

    戚聞淵重新看回書頁上的詞句。

    珈寧不知曉戚聞淵心中的千回百轉,她抓起畫作,快步行至戚聞淵身前,“啪”地將手中的畫紙拍在他面前:“你嚇到我了,所以才畫錯了這一筆,可不能怪我!”

    那副畫遮住了戚聞淵看向詩句的視線。

    問世間情是何物的下句變成了一副濃墨重彩的西湖晚景。

    這副西湖晚景的筆觸大膽又恣意。

    像她一樣。

    可畫上卻憑空多了一道長痕。

    就如海棠無香,鰣魚多刺一般讓人遺憾。

    若是他能跟她一起去西湖,那他所見之景便不會有這道長痕了。

    戚聞淵忽然有些不甘心。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心緒。

    但他又不甘心在觸碰過太陽的灼熱后再次退回清冷之地。

    戚聞淵,你真是卑劣啊。

    戚聞淵攥著畫卷一角:“夫人,待到休沐,我們一道去城南的護國寺吧。”

    也不算出游,就是去尋護國寺的大師,算一算他們二人的八字究竟是否和襯。

    她與戚聞泓是天作之合。

    那她與他呢?

    珈寧撐著案幾:“護國寺嗎?聽聞護國寺的素齋味道極好,我本還想著等天氣稍涼爽些了與程家阿姊一道去看看。”

    又是程家阿姊。

    一切塵埃落定了。

    戚聞淵頷首:“也……”

    也好。

    珈寧跳脫、他卻最是呆板不過。

    若一開始合的就是他們二人的八字,這樁婚事也許根本就不會存在。

    好字還未出口,少女清甜的聲音便繼續流入他的耳中。

    珈寧道:“既然世子想去,那我和世子去好了,正巧程家阿姊對素齋無甚興趣,只說陪我也成。”

    “不過,世子怎么想著要去護國寺,可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她還以為他不信這些的。

    京城的大師根本就不靠譜的!

    若是戚聞淵當真遇上了什么事情,倒不如讓她寫封信寄回江南去,拜托阿娘去尋雞鳴寺的大師。

    戚聞淵心中一蕩。

    他一面想著,她只是客套,畢竟她未邀他游湖;一面卻想著,她向來是真心實意的,她甚至擔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不好的事。

    可他仍有些不明白。

    他分明已掃過許多次她的興了,她為何……

    珈寧語帶擔憂:“世子?遇上事了可得說出來!”

    戚聞淵自是不能將自己的打算說出口:“去為老太君祈福罷了。”

    珈寧恍然一笑:“不知世子哪一次休沐得閑?”

    一面說,還一面掰著手指:“不會是中秋那一次吧。”

    中秋她還是想去游湖。

    哎,先給老太君盡孝罷。

    或者都去也成。

    大不了游湖的時候不叫戚聞淵,免得耽誤了他的正事。

    戚聞淵沉聲道:“自是五日后,六月廿日。”

    珈寧杏眸圓瞪。

    戚聞淵不明所以。

    珈寧只覺事情有些不太對勁。

    她反復打量著身前的戚聞淵。

    察覺到妻子熾熱的視線,戚聞淵背脊一僵:“夫人?可是廿日那日有什么安排?若是夫人不方便,改到三十那日也成。”

    廿日也成,三十也成。

    珈寧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

    她低聲驚呼:“世子廿日和三十都不用去都察院?”

    戚聞淵頷首:“那兩日都是休沐。”

    珈寧眉頭緊鎖:“可世子不是在中秋前都很忙嗎?初十那日也是休沐,世子不也去了都察院?”

    “我何時……”

    戚聞淵回過神來。

    他似乎確實是說過。

    在他們從真定回燕京城的那個傍晚。

    他說讓她不用顧及他,又說中秋之時會有五日的休假。

    害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戚聞淵不敢再多想下去。

    兒時他吃過許多這樣的虧。

    如今他學聰明了。

    珈寧道:“我還以為世子的意思是中秋前得日日都在都察院中。”

    她捂著臉,跺了一下左腳:“噯!原是我會錯意了不成?”

    而后又搶在戚聞淵開口前先發制人:“是世子沒說清楚,可不能怪到我頭上。”

    戚聞淵一愣。

    這些天來因為珈寧不曾開口邀他游湖而生出的煩雜心緒在霎那間化作了一團薄薄的煙,往遠處飄去。

    煙霧散盡,只留下珈寧帶著笑意的杏眸。

    所以她之前沒有問他,是以為他有公事要忙,不欲打擾他?

    戚聞淵直直望向珈寧。

    又倏地收回視線。

    “我未說清楚,自然不怪夫人。”

    “所以夫人初十那日,是以為我要忙公事?”

    戚聞淵將初十那兩個字咬得極重。

    珈寧長長“嗯”了一聲:“好奇怪!”

    她疑惑地打量了戚聞淵幾眼:“世子,你好奇怪!”

    她不明白!

    這一切似乎和她先前會錯了戚聞淵的意有關系。

    但這肯定不是她的錯!

    她謝三如此善解人意,怎么會有錯呢。

    珈寧幽怨地剜了戚聞淵一眼。

    他特意提起初十……

    難道初十那日他其實是想與她一道游湖的?

    更奇怪了。

    珈寧搖搖頭,心道,若真的想去便說出來呀!

    又像端陽那般死要面子不成?

    他們可是夫妻,整天猜過來猜過去的算什么。

    之前他讓她莫要拿風月之事開他玩笑的時候不是挺直接利落的嗎?

    戚聞淵不知該如何接話:“抱歉。”

    珈寧甩了甩手臂,背過身去:“你道歉做什么。”

    戚聞淵:“……”

    珈寧回過身來,又重重“哎”了一聲:“算了算了,世子看畫吧。”

    “好看嗎?”

    戚聞淵看向珈寧耳垂下晃動的珍珠:“好看。”

    珈寧:“那世子想親眼去看看嗎?”

    戚聞淵:“……想的。”

    珈寧輕哼一聲:“那世子便要告訴我啊。”

    戚聞淵:“我并非是說初十那日想去。”只是珈寧既然邀了他中秋游湖,那他去也無妨。

    珈寧一把抓起畫卷,囫圇卷起:“我也沒提初十啊。”

    戚聞淵一噎。

    夫妻二人的目光短暫相觸,又俱都落往案幾上的書冊。

    第46章

    珈寧將畫卷重新放回案上, 一臉嚴肅地看向仍盯著案幾的戚聞淵:“世子。”

    她一把拽住戚聞淵的衣袖。

    沒拽動他,反倒自己往后跌了兩步。

    戚聞淵趕忙伸出手去,虛虛護在珈寧的腰后。

    珈寧一把將戚聞淵的手拍開, 蹙眉道:“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雖然他們并沒有吵架。

    但她覺得很不對勁。

    他這幾日又在故意避著她。

    從初十那日開始。

    是了……初十。

    她帶著臨瑤和臨玨去游湖的初十。

    那日朝早他似乎很是清閑,先是在床榻旁翻看閑書、復又是等著他們一起出府。

    瞧不出半點要忙公事的模樣。

    再回想今日方才的事情……

    她不過輕輕一詐, 他便不打自招般地說什么不是初十想去。

    珈寧只覺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團黏窗花時用的漿糊。

    戚聞淵斂眉:“夫人怎么這樣說。”

    珈寧抿唇:“初十那日, 都察院其實并沒有事情?”

    戚聞淵不答。

    珈寧遲疑道:“你……其實是想和我一道去西湖?”

    戚聞淵仍看著桌面上的畫。

    珈寧戳了戳戚聞淵:“你真的想去, 但又因為我沒先開口,便一直憋在心里?”

    戚聞淵低著頭, 沒有反駁。

    珈寧忽然泄了力氣, 雙肩往下一沉:“好沒意思。”

    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想要什么,他從來不說。

    從中意的紋樣、到喜愛的吃食,再到他想要與她出游這樣的愿望。

    什么都得要她去猜。

    她知曉他是生性內斂, 不似她這般嘰嘰喳喳像個麻雀。

    她也知曉他從前不沾風月,并不知曉該如何與妻子相處。

    總之……她不討厭他。

    甚至覺得這門婚事, 也算是誤打誤撞成了一樁好事。

    她一直覺得, 他們還會有許多個春天。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的。

    但是總讓她去猜,讓她去給他尋臺階下……

    她也很累的!

    在織造府時, 向來都是別人去猜謝三娘的心思、討謝三娘的歡心。

    如今嫁了人, 她總想著要和戚聞淵做一對話本上的神仙眷侶,便也開始學著去看他的眼睛。

    可他不愛說話。

    他的眼睛也不愛說話。

    她猜不明白。

    珈寧有些委屈, 但她不想在這種時候掉眼淚。

    丟人!

    恰好有一線暖金色的夕照落在眼前,晃得她眼尾一疼:“我們不是拉過鉤嗎?”

    戚聞淵聽著珈寧語氣中的哭腔, 終于抬起頭來。

    她眼中蓄著一泓將要溢出來的清泉。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她這樣。

    之前他偷偷吻了她的額頭,接連幾日不敢見她時, 他也見過這一雙吞煙含霧的眼。

    他仍如那次一般:“抱歉。”

    除了“抱歉”,他還能說什么呢?

    他總不能真的與她講他那些宛若蛛網的繁雜思緒。

    她會被他嚇走的。

    珈寧用掌心在臉上胡亂摸了兩把, 濕氣沾在袖口的海棠花上,她并不在意:“我們不是說好了,無論有什么,都要講給對方聽嗎?”

    她不明白。

    他今日既是愿意告訴她想要一道去護國寺,當時為何不說想去西湖呢?

    謝三娘的處世之道只有坦誠相待,沒有東躲西藏、掩蓋本心。

    珈寧雙手攥緊:“你想去西湖的。”

    她直愣愣地看著戚聞淵:“對不對?”

    對。

    戚聞淵說不出口。

    他只是看著珈寧眼尾的紅。

    和她脖頸間珠串一樣的紅。

    天光漸暗,那一抹紅是唯一的亮色。

    珈寧伸出自己的尾指:“那日我會錯了你的意,是我不好,但你若是想去,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這對我不公平。”

    “總是我對你坦誠,而你什么都不說。”

    言罷,又覺得自己在念叨這些事情沒什么意思。

    酸溜溜的、還帶了點幽怨,總之,不太像她自己。

    戚聞淵默然。

    珈寧吸了吸鼻子:“算了。”

    她強求了三個月,也得來過一些歡喜。

    她不能強求每個人都像自己這樣。

    戚聞淵就是愛把自己的心思都藏得死死的。

    他就是這樣的。

    往后她猜得到就猜,猜不到的,便隨他去罷。

    哼!

    “你就當我今日什么都沒說過,”珈寧轉過身去,“護國寺我還是會去的,我也沒有因為方才的事情不開心。”

    她照舊和他說清楚她的心:“其實還是有一點點不開心,但更多是因為我自己,我出去走走就好了。”

    她就是因為這三個月和他相處得還算融洽,便想要更多。

    畢竟生辰的時候,她真的很歡喜。

    “我去了。”

    她想去看看庭院中的樹葉,聽一聽占風鐸的響聲。

    而不是在這里和戚聞淵糾結一樁莫名其妙的誤會。

    其實也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是這樣嗎?

    珈寧的腳步漸慢。

    戚聞淵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廊下的侍女見著眼角泛紅的珈寧和比平日里更冷若冰霜的戚聞淵,俱都大氣不敢出。

    珈寧先是行至一棵梨樹下。

    復又沿著熏風院繞起了圈。

    戚聞淵一直跟著,不發一言。

    珈寧踢開一片落葉:“跟著我做什么。”

    她加快腳步,往一處海棠樹下走去。

    戚聞淵也跟上她的步伐。

    珈寧抿了抿下唇,竟是提起裙擺、在夏夜的晚風中小跑起來。

    戚聞淵一愣。

    自入國子監讀書后,他便再也未在府上跑過了。

    他總是穩穩地走過游廊、走過小徑。

    就連從真定連夜趕回燕京城的那個夜晚,他也走得四平八穩。

    待他回過神來,二人之間已隔了數丈之遠。

    清冽澄凈的月色橫亙在二人之間。

    戚聞淵快步追了上去。

    他步子邁得大,只是快步便能追上小跑的珈寧。

    但他還是在追上她之前,學著她的模樣小跑了兩步。

    夏夜里溫熱的風掠過他的側臉。

    那陣風像她一樣。

    溫熱又鮮活。

    戚聞淵理了理被吹亂的衣襟,喚道:“夫人。”

    珈寧沒有回頭,她仍小步往前走:“嗯?”

    戚聞淵:“初十那日,我是想去西湖的。”

    “甚至在更早之前,在某一個休沐日,我便想和夫人一道去太平街了。”

    珈寧腳下一頓。

    太平街……那都是什么時候的老黃歷了!

    戚聞淵仍在自顧自地往下說:“我以為夫人不愿意與我一道出游。”

    “我以為夫人覺得與我一道出游是無趣的,我以為夫人那日只說初十時臨瑤、臨玨得閑,其實是在暗示我。”

    “我怕我提出來,會給夫人添麻煩。”

    “畢竟夫人的生辰,我并沒有做到盡善盡美。”

    “端陽那日,夫人也在回府的路上睡了過去。”

    走了這一路,他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夫人不是府上的其他人。

    比起給她添麻煩,也許珈寧更不喜歡——

    不夠坦誠。

    在新婚的第二夜,她就告訴過他的。

    「長久下去,這便會成為你我之間的一個疙瘩。」

    早在二月十六。

    早在三個月前。

    早在燕京城尚還一片灰蒙之時。

    她就已經告訴過他了。

    若不是今日恰巧被她撞破了他們二人之間因為“中秋休沐”惹出的誤會,也許這件事情真的會如她所說那般,變成一個疙瘩。

    它不致命,不會讓他們就此和離,但它會在午夜夢回之時,讓他久久不能安眠。

    會讓他需得一次又一次地去暗示自己:他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不在意。

    就如過往許多年,他將心愛之物拱手讓給戚聞泓時那般。

    他不是不在意。

    他只是不敢在意。

    珈寧回過頭來,歪著頭看向戚聞淵。

    月涼如水。

    她卻在那雙漆黑的眼中看到了熾熱。

    她走向戚聞淵,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真是呆子!”

    戚聞淵啞然:“或許罷。”

    珈寧踩著一片被風吹落的葉:“你心中藏了這么多事情,一件都沒說給我聽。”

    當初她和戚聞淵拉鉤,就是怕出現這種誤會變心結的蠢事。

    長此以往,他們之間的關系定會不成樣子。

    也許他們會變成話本中作為配角的那一對整日吵架的怨偶。

    也不對,他不是這樣的性子。

    若真的有那么一日,他大概只會……直接把她視若無物?

    還不如和她吵呢。

    珈寧光是想想就覺得一陣惡寒。

    珈寧道:“你為何會覺得……”

    她搖了搖頭:“哎呀!!”

    “游湖之事你也知道了,就是我以為你要忙到中秋。”

    她小聲抱怨:“我還想著得自己過乞巧了呢。”

    “端陽那日我睡了過去,那是因為我困了,那日在河岸走了那樣遠,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珈寧撅了撅嘴:“你不會也要嫌我懶罷。”

    “……沒有。”

    “至于生辰,那日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很開心。”

    她踮起腳尖,湊到戚聞淵耳畔,吹出幾口熱氣,碎碎念道:“我很開心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而后輕哼一聲,背過身去:“這樣夠了嗎?”

    戚聞淵自耳后至脖頸,緋紅一片。

    比珈寧那串紅玉珠串還要紅。

    珈寧輕聲道:“那個,夠了嗎?”

    戚聞淵伸出手去,從背后抱住了珈寧:“抱歉。”

    時至今日,他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和珈寧的初見是宣德十二年二月十五。

    在那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和珈寧沒有關系。

    熏風院中的事情,與水華居也沒有關系。

    珈寧用手肘頂了頂身后之人:“我還有兩個問題。”

    “嗯?”

    “世子不是大婚第二日都要溫書嗎,怎么會想要跟我一道出游?”

    “……勞逸結合。”

    珈寧收回手肘:“再就是,世子為何還是邀我去護國寺了?不怕給我添麻煩?而且我怎么覺得,其實并不是要給老太君祈福?”

    她很好奇!

    戚聞淵仍抱著珈寧,半晌方才答道:“……我想去算算我們的八字。”

    她會笑話他嗎?

    第47章

    八字?

    珈寧眉梢一挑, 復又扭了扭身子,雙肩一沉,從戚聞淵懷中鉆了出來。

    她轉過身去:“世子怎么還在意這個?”

    戚聞淵收回懸在半空中的手, 沉聲道:“六禮中旁的不好再補,便只能補上問名, 勉強全一全規矩。”

    又是六禮, 又是規矩, 他說得冠冕堂皇,好似沒有半分帶著酸味的私心。

    珈寧道:“早不補, 晚不補, 怎么成婚三個月了想起來補了?”

    戚聞淵啞然:“先前不夠上心。”

    珈寧揶揄道:“世子還會對規矩不夠上心?”

    戚聞淵:“……抱歉。”

    其實是對她不夠上心。

    若是有機會……

    珈寧拽了拽戚聞淵腰間的玉佩:“世子可記住了,往后有什么想要的,還請都講出來。整日里猜來猜去的, 我實在是累得慌。”

    戚聞淵:“夫人受累了。”

    他那些習慣已是經年累月,也不是這么一晚便能全改過來的。

    珈寧搖搖頭, 從袖中抽出一張絹帕, 點了點額上的薄汗,大步往廊下走去:“走啦, 院子里好熱。”

    她要冰鑒!

    如今都六月中了, 正是燕京城暑氣最盛的時候,她居然還跑來庭院中受罪。

    她方才甚至還跑了兩步!

    怎么想都得怪戚聞淵。

    珈寧回過頭去, 似嗔非嗔地瞪了戚聞淵一眼。

    戚聞淵別過臉去。

    行了幾步,夫妻二人俱都不再說話。

    安安靜靜的, 一如來時。

    忽然,珈寧腳下一頓, 往后退了兩步。

    她右手向后一伸,在半空中胡亂晃了晃, 恰好抓住戚聞淵的衣袖。

    戚聞淵目光一凝,順勢捏住珈寧的手指。

    珈寧輕笑一聲,復又用尾指撓了撓戚聞淵掌中的厚繭。

    戚聞淵面不改色,一把將她的右手握住。

    珈寧低聲抱怨:“也不嫌熱得慌。”

    卻也并未將手抽出來。

    戚聞淵正色道:“夫人當心腳下。”

    珈寧輕哼一聲:“之前我和……他的八字是護國寺算的嗎?”

    戚聞淵頷首:“是。”

    珈寧抿唇,嬌聲道:“那我可不信他們算的。”

    戚聞淵不解:“為何?”

    珈寧不答。

    偌大的庭院,只有風聲和侍婢的腳步聲理會戚聞淵。

    輕飄飄的風吹散了蓋在圓月上的半片陰云。

    本就澄澈的月光更是毫無保留地擁抱著夫妻二人。

    等到二人行至廊下,戚聞淵方才有些回過味來:“是,不該信的。”

    珈寧道:“若是不去護國寺,休沐那日去太平街?”

    “至于八字,我想著不若寄回江南去。”

    戚聞淵:“江南?”

    珈寧:“之前的平安符也還算靈驗罷。”

    總比算出她和戚聞泓天作之合的護國寺靈驗。

    戚聞淵:“會不會太麻煩了些。”

    合八字不過是他方才的沖動之念,何必這般折騰。

    他想要知道的其實并非是他們二人的八字是否相襯。

    而是她是否是倦了他……

    珈寧擺擺手:“阿娘月月都要去上香,都是順路的事情。正巧過幾日我又要寄家書回去,到時候世子把自己的八字抄一份給我便是。”

    她尋了一張紫檀玫瑰椅坐下,仰頭看向戚聞淵:“世子今日這么一提,我也好奇。”

    戚聞淵俯首,正對上珈寧那雙澄瑩的眸。

    那一泓清泉之中別無他物,只有他一人而已。

    珈寧似乎還在說著什么。

    但戚聞淵已無從分辨。

    他只能聽到潺潺的流水之聲。

    從她的眼,流入他的眼,再流入他原本如無波古井般的心間。

    他撐著玫瑰椅的扶手,緩緩俯下身去。

    絳紅色的衣袖掃過珈寧的下顎。

    珈寧縮了縮脖子。

    她嘴中還在碎碎念叨著八字的事情。

    也不知是在念叨些什么。

    好像在說話本上關于八字的故事、又好像在說那家書一來一回需要用上多少時間。

    詞不成詞、句不成句。

    可謂是胡言亂語。

    二人之間越來越近。

    珈寧的聲音漸弱。

    他是要……吻她嗎?

    怪突然的。

    珈寧舔了舔自己的唇。

    有些干。

    方才忙著作畫,忘記飲茶了。

    而且,她忽然想起,午后用罷點心之后她忘記補口脂了。

    怎么今日就忘了呢?

    未等她再繼續去想明白這些有的沒的,便覺得左眼一癢。

    她想去撓,卻被戚聞淵抓住了手腕。

    復又是右眼一癢。

    像被鳥雀輕輕啄了一口。

    眼尾一熱,激得珈寧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覺,哪有什么鳥雀,分明是戚聞淵在吻她的眼睛。

    珈寧微微側了側身子:“你做什么……”

    戚聞淵恍若未聞。

    他仍在描摹珈寧的眼。

    那雙他覬覦已久的眼。

    如他所想,那雙眸濕漉漉的,像是江南煙雨濛濛的春天。

    珈寧從齒縫間擠出一口氣:“戚聞淵!”

    “你是鸚鵡變的嗎?”

    難怪大婚那陣那樣多話。

    可織造府上的鸚鵡也不會這樣啄人啊。

    戚聞淵溫聲道:“抱歉。”

    他又失態了。

    他并未再繼續吻她,卻仍俯著身。

    皎皎的月色透過明瓦,照出他們二人交疊在一起的熾熱呼吸。

    珈寧咬著唇,并不答話。

    直到廊下傳來一陣侍女的腳步聲,她方才如夢初醒。

    珈寧學著戲場里那紅臉的關公,佯裝怒極,沉聲喝道:“自省去!”

    戚聞淵:“抱歉,是我沖動。”

    珈寧輕哼一聲,推了戚聞淵一把,站起身來。

    好奇怪。

    戚聞淵今晚好奇怪。

    比他們把一切說開之前更奇怪了。

    算了,不想了。

    今日好歹是與他說開了一樁心結,已經夠她勞心費神了。

    珈寧繞至戚聞淵身后:“我去沐浴。”

    折騰一通,身上的薄汗黏糊糊的,著實不太舒坦。

    戚聞淵道:“那我自省去。”

    他今日確實是太過沖動了。

    珈寧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去偏院?”

    戚聞淵:“……嗯。”

    珈寧往盥室走了兩步:“真去?”

    戚聞淵:“現在就去。”

    珈寧回過頭來,將手中解下的腰帶扔到戚聞淵身上:“去什么去!”

    她開玩笑的,他又當真了不成。

    戚聞淵抓住那條碧色的腰帶。

    珈寧瞥了他一眼。

    他一如往常,面上仍是無甚表情,宛若高居月宮的仙人。

    珈寧腹誹,方才吻她的時候不是風流得很嗎?怎么一眨眼就變回平日里那副死要面子的模樣了。

    裝什么貞潔烈郎!

    珈寧沒好氣地喚道:“那個。”

    戚聞淵將腰帶遞了回去:“嗯?”

    珈寧不理會他:“你每次都這樣。”

    戚聞淵的手懸在半空:“我不明白夫人在說什么。”

    珈寧抿唇:“每次沖動過后,你立刻就能變回風清月朗的正人君子。”

    “顯得我……”

    顯得她羞紅的臉、發燙的脖頸、和久久不能平復的心緒,都很丟人。

    憑什么只他是仙人,她卻是個俗世凡人?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來招惹她?

    珈寧道:“這對我不公平。”

    憑什么他每一次都能這么快冷靜下來?

    卻見戚聞淵忽然扔開了手中的腰帶,一把抓住珈寧的右手,而后便將她的右手貼在他的耳后。

    灼燙的熱意惹得珈寧驚呼了一聲:“噯!”

    未等她回過神來,他又拉著她的右手,貼在他的胸前。

    “咚——”

    “咚——”

    “咚——”

    一聲又一聲,砸在珈寧的手心。

    戚聞淵并不說話,只是死死握住珈寧的手。

    他說不出口的,只能用這種方式讓她去聽。

    他哪里是什么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他從來都不是。

    從大婚那夜他聽著盥室的水聲起。

    又或者說,從他見到她那雙眼波流轉的杏眸開始。

    他的心緒便不可能再平復如初了。

    珈寧抬頭望向戚聞淵。

    他的呼吸很亂。

    連帶著他衣袂也在亂飛。

    她還看到了他的耳后,也是一片緋紅,和她一樣。

    啊,和她一樣。

    二人四目相對。

    卻是俱都想起方才的事情,不過一霎,便齊齊移開了目光。

    一人看向落在地上的腰帶,一人看向被扔在案幾上的畫卷。

    月兒明、風兒清。

    一室悄靜。

    珈寧挪了兩步,想要用腳背去勾落在地上的腰帶,她低聲道:“我去沐浴了。”

    戚聞淵先她一步,彎腰將腰帶撿起:“我去看看夫人的畫。”

    珈寧道:“有什么好看的,那上面被我畫了好長一筆。”

    戚聞淵:“好看的。”

    想起那道長痕的來歷,珈寧嗔道:“都怪你!”

    戚聞淵斂眉。

    珈寧:“我畫得到底不夠傳神,廿日我們去西湖好了。”

    也不等戚聞淵答話,便轉身往盥室行去。

    只留下一陣愈行愈遠的腳步聲,踩在戚聞淵心上。

    聽著盥室傳來的水聲,戚聞淵卻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除了八字……

    珈寧和戚聞泓的婚書還在安和堂。

    這種已經作廢的東西,想來便不應該留在這世上。

    也不知母親可有把它燒了?

    戚聞淵望著案幾上的西湖晚景,眸光一沉。

    第48章

    熱騰騰的霧氣在盥室中氤氳開來, 熏得珈寧雙頰發燙。

    難道負責備水的侍女也被夏夜的暖風吹醉了?

    她揉了一把臉頰,只覺掌心也在突突地跳著。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像是那人的心跳。

    她用左手蹭了蹭自己的眉,毛茸茸的。

    又往下滑了半寸, 恰好停在眼睫。

    點點左眼, 揉揉右眼。

    沒什么特別的。

    只不過是一雙再尋常不過的眼而已。

    織雨見了, 輕聲勸道:“小姐仔細傷著眼。”

    珈寧忙將手背在身后,對著織雨眨巴了幾下眼睛:“嗯。”

    方才夫妻二人入屋時讓一眾侍婢都在廊下候著, 是以織雨不明所以, 只當是珈寧今日作畫累著了:“小姐今日辛苦了。”

    珈寧隨口應了:“今夜要早些睡才成。”

    心中卻還在想著方才的事情。

    當真是奇怪得很。

    他們分明連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許多,今日不過一個淺嘗輒止的吻而已,怎惹得她……

    惹得她怎么?

    其實也沒怎么。

    也不過就是雙頰緋紅、耳后發燙、心中咚咚狂響。

    和他一樣罷了。

    珈寧拈起一片飄在水面上的花瓣。

    紅的。

    所以他到底有沒有留意到她忘記補口脂了?

    等等, 她在想什么?

    珈寧掀起一捧溫熱水,直愣愣地潑在自己臉上。

    水珠順著下頜滾落回浴桶。

    織雨:“小姐?”

    珈寧別過臉去, 盯著裝有玫瑰香露的白瓷瓶。

    她想她的錦被了。

    她想把自己的整張臉都埋進去。

    戚聞淵不該是個不解風情的呆子嗎?

    他怎么會想到吻她的眼睛?

    話本上最風流、最多情的書生也不會像他這樣。

    他簡直是——

    裝腔作勢、心機深重、心懷叵測、深藏不露……

    珈寧只恨自己在學堂的時候不夠認真, 都尋不到足夠多的詞來數落他。

    她閉著眼吩咐織雨:“往后讓他們不要把水燒得這樣熱。”

    “夏日里太燥了。”

    戚聞淵一定是偷偷看過她的話本。

    一定!-

    翌日。

    等到珈寧醒來,戚聞淵已經去督察院了。

    他在枕邊留了一枚錦囊。

    據織雨所說, 那里面裝著戚聞淵的生辰八字。

    珈寧還不太清醒。

    她迷迷糊糊地拆開錦囊, 抽出藏在里面的箋紙。

    他的字還是那樣。

    一板一眼、每一道筆畫都寫到位,沒有絲毫敷衍。

    珈寧略略掃了一眼。

    戚聞淵居然是生在一個早晨。

    她還以為, 他這樣的人一出生就是披著寒浸浸的月色的。

    她剛要將箋紙收起來,卻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昨日他們夫妻二人沐浴過后便歇下了, 他是什么時候寫的這張箋紙?

    今日一大早?

    她不都已經告訴他了,她要過幾日才會將家書寄回去。

    并不急著這兩天。

    珈寧不作他想, 只是將紙條再重新塞回錦囊:“織雨,尋個匣子收好。”-

    十九那日晚上, 珈寧特意去挑了一身新裁的衣裙。

    她想著西湖綠汪汪的湖水,也想著戚聞淵那些顏色淺淡的衣袍,最后選了一身淺杏色的襦裙。

    她這日歇晌時睡得久,半夜里便睡不著。

    翻了個身,卻發現戚聞淵不在床榻上。

    她摸了摸,那一側還是熱的。

    奇怪。

    總不能是因著明日要出府游湖,這呆子便大半夜地跑去溫書。

    珈寧撐著床沿坐起身來,望著窗外黑乎乎的夜色。

    等了有將近半刻鐘,戚聞淵仍沒回來。

    她眉頭一皺,還是翻身下了床。

    屋中靜悄悄的。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卻見廊下卻飄著一團紅艷艷的東西。

    漆黑* 之中一點紅,深更半夜的,嚇得珈寧險些驚叫出聲。

    她低聲寬慰了自己幾句,又胡亂念了幾句咒,方才躡手躡腳地繼續往前走,這才發現竟是戚聞淵正在廊下燒著什么東西。

    夜色深深,只有那嫣紅的火舌一跳一跳的,好似要攀著戚聞淵修長的手指爬入他黑漆漆的眸中。

    怪嚇人的。

    珈寧埋怨道:“世子在做什么?大半夜的,好嚇人!”

    她還以為他出了什么事。

    她抿著唇:“燒什么要急著這一時半刻的,怎不交給下人去做?”

    她掃了一眼,院中守夜的下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許是被戚聞淵屏退了。

    但就算是院中無人,他就這么大剌剌地蹲在這里燒紙,實在是有些駭人。

    像是被什么精怪附了體。

    珈寧沒由來地想著,也許是一只鸚鵡精。

    明日她便去茶樓里尋個說書人,將永寧侯世子被鸚鵡精奪舍的事情傳出去。

    戚聞淵沒想到珈寧會醒,他手中一頓:“怕下人燒不干凈。”

    珈寧:“什么東西這樣重要?”

    她本想說莫不是哪家小娘子送給他的情信,卻又想起戚聞淵說過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話到嘴邊,便成了:“莫不是什么宮中的密令?竟是要辛苦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廊下做精怪……”

    呀!她怎么把精怪說出口了。

    戚聞淵道:“一些陳年舊物罷了,放在那里,徒占地方。就是因著不重要,方才要燒掉。”

    “正巧今夜有些睡不著,便想著先燒了。”

    他手里的其實是珈寧和戚聞泓的婚書。

    對著侯夫人,他只說是怕這東西被外頭人看去了,既有損珈寧的名聲、不益于侯府的清名,也容易耽誤了戚聞泓議親。

    ——前兩日,他聽到了風聲,侯夫人又在準備給戚聞泓相看了。

    復又一臉平靜地磨了好一陣嘴皮子,才將這紙婚書拿到了手里。

    若是別人燒,他實在不放心。

    即使那個別人是他的母親。

    倒也不是什么風月心思,就是擔心這東西被有心人看到,會惹出大麻煩。

    珈寧偏著頭看了一陣火苗:“世子也不嫌熱,都陳年舊物了,不若再等兩個月,天氣涼快些再燒。”

    戚聞淵正色道:“秋日天干物燥,不安全。”

    珈寧抿唇,自言自語:“現在燒就安全了?”

    戚聞淵裝作未聞。

    珈寧打了個哈欠:“世子當心些,別燎著手。明日還要去游湖,也別折騰得太晚。”

    戚聞淵頷首,認真盯著已被火舌吞沒大半的婚書和炭盆中的黑灰:“嚇著夫人了,是我之過。”

    珈寧輕哼一聲,嬌聲道:“你知道就好。”

    回屋之前,又交代了句:“世子上床前記得擦擦身上。”

    她可瞧見了,這人的額上脖間都浸出了幾顆薄汗。

    也不知是什么東西,就一定要急著這個時候燒。

    還非得要親自去燒。

    真是奇怪得很。

    不會是什么臟東西吧……

    珈寧想起曾在話本上讀過的那些深宅大院的故事,撫了撫胸口,一陣后怕。

    還好戚聞淵已將它處理了-

    六月廿日。

    夫妻二人先是去安和堂請安,待到巳時三刻方才往府外走去。

    每逢出游,珈寧總是歡喜的。

    她不喜歡在一個地方悶著。

    她眉眼含笑,與戚聞淵說起初十那日的見聞:“也不知那日讀書的人還在不在。”

    還打趣了一句:“世子可帶了書?”

    戚聞淵:“……沒有。”

    珈寧莞爾:“我們午食可以去清漪園北邊的酒樓里用。”

    戚聞淵頷首:“……初十那日夫人已去過了罷?可有什么滿意的吃食?”

    他不能總用一個“嗯”字去敷衍她。

    珈寧掰著手指將那酒樓的吃食報給戚聞淵聽:“也不都是我們用過的。”

    戚聞淵聽著特別的,便問上兩句,珈寧再仔細解釋一番。

    其實戚聞淵根本不在意那些吃食究竟是什么。

    于他而言,能飽腹便可。

    珈寧道:“若是回來得早,也許還能去太平街轉轉。”

    戚聞淵:“也好,之前夫人不是說太平街的什錦海味雜燴味道極好?”

    珈寧:“世子還記得呢。”

    夫妻二人繞過游廊,卻是正好撞上回府的戚聞泓。

    書院也是今日休沐。

    戚聞淵先開口:“三弟。”

    珈寧往戚聞淵身邊靠了半步,收起笑意:“三弟回來了,可是要去安和堂尋母親?”

    戚聞泓站直身子:“二哥安,嫂嫂安。”

    復又道:“嫂嫂這是……?”

    戚聞淵言簡意賅:“出游。”

    戚聞泓眉梢一挑:“二哥是送嫂嫂出府?”

    戚聞淵:“我與夫人一道。”

    戚聞泓笑得溫文爾雅:“論讀書,我是比不過二哥,但若是說起京中何處好玩,我卻是行家……”

    也不等他說完,便見珈寧一把拽住戚聞淵的衣袖:“時候不早,我們先走了。”

    言罷,竟是拉著戚聞淵快步往府門前走去。

    除了扔下一句“抱歉”,全然沒有顧及半分戚聞泓的臉面。

    待上了馬車,珈寧低聲道:“我下他面子,世子不會生氣罷?”

    “我實在是不想和他多說什么。”

    煩人得很。

    戚聞淵也好,臨瑤、臨玨也罷,性子都不差,也不知侯府怎么就還養出了個戚聞泓。

    平白無故地壞了她今日出游的好心情。

    戚聞淵幫珈寧理了理衣裙,漫不經心道:“夫人可是他的長輩。”

    至于被下了面子的戚聞泓……

    他尚未回過神來。

    嫂嫂似乎并不是他以為的那種無趣貴女。

    他方才聽到了她的笑聲。

    甚至連帶著二哥也與以前不一樣了。

    為何會是這樣?

    怎么可以是這樣?

    第49章

    六月一過, 戚聞淵公事多得一如往常,珈寧也又一次忙了起來。

    六月廿七那日,她從管事那收到了善堂中一位小姑娘繡的手帕——小姑娘剛學了三五日的刺繡, 手藝還生疏得很,上頭不過是隨便繡了一朵五瓣的大紅花。

    搖風見著那張堪稱簡陋的手帕, 眉心一跳, 生怕小姐直接將手帕連同管事扔出熏風院去。

    她沒跟去真定, 自然不知曉珈寧已收過一方葛帕。她只清楚,小姐自幼就沒用過這樣寒酸的東西。

    想著這管事畢竟是世子派給小姐的人, 搖風給織雨遞了個眼色, 讓她看情況圓圓場面。

    織雨氣定神閑,并不理她。

    搖風仍在擠眉弄眼。

    織雨微微側過身去。

    卻見珈寧笑得眸光燦燦:“可否將那位小姑娘的名字寫給我?”

    管事自是無一不從。

    珈寧看著箋紙上的宋三娘三字,眉尾一彎:“呀!好巧, 竟也是三娘。”

    “難怪會記掛著我這個三娘。”

    她忽然不想只做個甩手掌柜。

    她并未接手侯府的中饋,每日里除了吃喝玩樂, 也就只需要理理熏風院的賬冊。

    起初那幾個月, 她看燕京城的城墻都新鮮,庭院中冒一朵粉茸茸的小花她便能開心頗久, 但一晃四五月, 她已經開始覺得燕京城呼呼的風無趣了。

    都五個月了。

    有點膩了。

    等到傍晚、戚聞淵回了熏風院,珈寧直截了當道:“我想找點事情做。”

    “夫人不是想出城去逛逛?七月天氣漸涼, 正是適合出游。”

    聽罷珈寧所言,戚聞淵從案幾上取了一枚蜜桔, 慢悠悠地剝著。

    她嗜甜、也愛酸,尤愛各式各樣汁水豐盈的鮮果。

    珈寧接過一瓣蜜桔, 酸甜冰涼的汁水舒服得她半瞇著眼,說話也含糊了起來:“出游不算是事情。”

    戚聞淵:“那在府上辦一場牡丹宴?”

    他不太確定府上的牡丹是否還開著, 學識出眾的探花郎對這些花卉的開謝并不清楚。

    珈寧嬌聲嬌氣道:“世子,鋪張浪費。”

    “費”字被她抿化在蜜桔清甜的汁水里。

    戚聞淵神色如常:“又不是日日都辦,談不上鋪張浪費。”

    珈寧搖頭,低聲嗔道:“怪人。”

    這人大婚那陣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今日說圣上、明日說規矩,又是力行節儉、又是這的那的。

    她當時還擔心他連云錦都不讓她穿了呢。

    這才多久,竟是又換了一套說辭。

    這些官場之人,真是奇怪得很。

    戚聞淵裝作并未聽清珈寧的低語:“所以夫人可想要辦一場?”

    珈寧瞥了戚聞淵一眼,搖了搖頭,復又正襟危坐:“我是要與世子說正經事情。”

    戚聞淵:“嗯?”

    珈寧正色道:“我想好生做善堂的事情,所以往后我可能每個月都得去一趟真定。”

    戚聞淵有些訝異。

    復又了然。

    珈寧抿唇:“我想有始有終地做。”

    她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張手帕,遞到戚聞淵身前:“你看。”

    她微微揚起下巴,像是一只炫耀自己抓到的魚的貍奴。

    燭火落在她的下頜,勾勒出一條燦燦的線。

    戚聞淵忽然很想撓一撓珈寧的下巴。

    當然,這個想法轉瞬即逝。

    向來死板的世子并不想承認自己近些天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心思。

    戚聞淵掃了一眼手帕上潦草的繡花:“是善堂送來的?”

    珈寧頷首:“世子猜到了!但世子一定猜不到,那個小姑娘也叫三娘。”

    她素來相信緣分:“是不是很巧?”

    戚聞淵略略避開珈寧亮到灼人的眼:“是,很巧。”

    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三娘。

    但卻只有一個謝三娘。

    珈寧道:“我也不能整日都在京中玩罷,也會膩、會無聊。”

    戚聞淵恍然。

    原來她覺得無聊。

    他原先還想著,他并沒有將她拘在熏風院便夠了,但卻忘了,她和他是不一樣的。

    她不喜歡成日都對著相似的景致、相同的人。

    她喜歡新鮮,喜歡熱鬧。

    這不是每日去街上閑逛就能滿足的。

    太平街再繁華,也不過就是那么幾間鋪子而已。

    珈寧若是真的愿意,一日便可以將鋪子里的絹花發簪全都搬回永寧侯府。

    但這些都是死物。

    他忽然想起她說過,她這個不缺銀錢的大小姐和手帕交一起做過些小生意。

    聽上去頗為有趣。

    戚聞淵啞然:“抱歉,我沒有想到這些。”

    他只知道她遠嫁不易,卻鮮少想過她遠嫁究竟有哪些不易。

    衣食住行只是最淺層的東西。

    謝家三娘光靠自己的陪嫁,就可以把這些都解決得舒舒服服的。

    珈寧擺擺手:“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這人怎么這么喜歡給人道歉。

    戚聞淵道:“既是如此,我撥些人手給夫人。除了侍衛,夫人還需要些什么?”

    珈寧赧然一笑:“其實我還沒想好。”

    她午后才生出的這個心思。

    戚聞淵:“不急,夫人慢慢想便是。”

    卻是不提要幫她謀劃了。

    他看得一清二楚,珈寧是想要自己去做成這件事情。

    而不是想要等他將事情安排妥當后,換上一身漂亮的衣裳、去善堂轉悠幾圈。

    戚聞淵又剝了一個蜜桔:“辛苦夫人了。”

    之前繡娘的事情她就做得很好。

    想來這之后的事情也會一樣。

    他只需要在她身后虛虛護著,若是她不小心跌倒,便扶她一把。

    卻聽得珈寧笑道:“素手破新橙?”

    戚聞淵耳后一紅-

    珈寧在七月初二那天離開侯府。

    這是能揚名的好事,但珈寧并不想靠它積累名聲。

    她一板一眼地對著戚聞淵道:“我又不是花錢去換善名,我不缺這些。”

    她是……花錢換開心。

    不,也不能這么說,她可是謝女俠!

    她就是單純地想做些事情。

    總之夫妻二人在安和堂那邊編了另一套祈福的說辭。

    侯夫人正忙著給戚聞泓相看的事情,并不在意珈寧要往何處去。

    珈寧聽聞戚聞泓相看之事,努努嘴:“怎么又要禍害人了。”

    他若是再跑一次,侯府可變不出第二個尚未娶妻的戚聞淵了。

    戚聞淵并不想和珈寧說這些:“夫人出門在外,定要當心些。”

    珈寧望著侯府門前的馬車,很是興奮:“我知道的。”

    戚聞淵:“我已與縣令去過書信,夫人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可以去縣衙尋他。”

    珈寧眉梢一挑:“這算不算結黨營私?”

    戚聞淵冷聲道:“夫人慎言。”

    他本想直接捂住她的嘴,卻又想起這是在侯府門前,而非熏風院中。

    他差一點便又失態了。

    這些日子也不知是什么緣故,他的定力遠不如前。

    著實該罰。

    珈寧輕哼一聲:“只許州官放火。”

    戚聞淵眉心微蹙:“夫人……”

    珈寧搖了搖戚聞淵的袖子:“好啦,我不說了。”

    話一出口,她也知曉自己這玩笑開過了。

    結黨營私這樣大的罪名,并不適合用來說笑。

    她一臉無辜地對著戚聞淵眨了幾下眼。

    戚聞淵:“夫人可是被風迷了眼?”

    珈寧:“……”

    戚聞淵道:“時辰差不多了,等夫人上了馬車,我也該往都察院去了。”

    他今日向都察院告了一個時辰的假。

    當初他離京之時珈寧特意早起送他,他合該禮尚往來。

    珈寧:“那我走了?”

    戚聞淵頷首:“夫人當心些。”

    他其實也該去為她求一枚平安符的……等下次休沐好了。

    除了護國寺,京中還有些旁的名剎,總有靈驗的。

    他得去尋同僚打聽一番。

    珈寧往馬車那側行了幾步。

    戚聞淵站在原地,低聲道了句“保重”。

    珈寧似乎沒有聽到。

    她仍在往前走。

    卻見她忽然回過身來,甩開織雨,提著裙擺小跑至戚聞淵身側。

    飛揚的衣袂裹住一團曦光。

    她在戚聞淵身前站定:

    “我盡量初六就回來,最遲最遲,初七午后。初七那日,世子也莫要忙得太晚了。”

    她笑意盈盈:“說好了一起去看燈的。”

    戚聞淵扶住她的肩膀:“當心傷著。”

    珈寧轉身便走,用吳語小聲念叨:“我又不是傻子!”

    戚聞淵手中一空。

    傻子?

    在說他嗎?

    他只恨自己的吳語學得不夠快:“初七那日我會在酉時回府,我們用過夕食便去看燈。”

    珈寧并不回頭:“知道了。”

    戚聞淵嘆了口氣,他又說錯了話。

    憶起之前的事情,他快步行至珈寧身后。

    待確認過侍婢都離他們尚有些距離,便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向府門前的石獅、壓低聲音道:“夫人,我會掛念你的。”

    珈寧捏了捏耳下的玉珰,嬌聲道:“那你就掛念吧。”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鉆入馬車,只留下一團暖融融的薔薇香與戚聞淵為伴。

    初二……初七,六日啊。

    也不是很久。

    第50章

    下值路過書肆時, 戚聞淵聽到街邊的少女正在談論一冊新出的話本。

    說是根據前些日子的一出新戲改的。

    戚聞淵往日里并不是在這間書肆買書。

    他眸光一閃,行入書肆。

    卻是恰遇上一位劉姓同僚。

    同僚道:“世子今日也來買書?”

    戚聞淵掃了一眼身前的書架,低聲道:“前些日子許兄提過一冊文選, 劉兄可還記得。”

    同僚思忖一番,并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 卻又不想露怯:“自是記得。”

    他胡亂指了指書架:“是這本罷?我記得許兄說其中的文章遣詞頗為考究, 值得一觀。”

    戚聞淵頷首:“正是。”

    言罷, 便抽出同僚指著的那冊《文苑英華其一》。

    同僚額上冒了兩滴汗,其實他指的不是這本。

    還好戚聞淵雖記性好、學問好, 卻是眼神不好。

    他裝作無事:“世子幫我也拿一冊罷?”

    戚聞淵自是應了。

    同僚接過書冊:“世子還要再看看旁的書?”

    戚聞淵點點頭。

    同僚道:“那我便先走了。”

    戚聞淵正色道:“劉兄讀罷此書, 若是有什么感悟,可以與我交流一二。”

    劉姓同僚擦了擦額間,囫圇“嗯”了兩聲。

    他可沒那么多雅興去讀什么《文苑英華》……

    也就今日在戚聞淵這做做面子罷了。

    他今日分明是來買旁的閑書的!

    罷了, 今日運道不好,明日再來。

    同僚走后, 戚聞淵又在書肆中轉了兩圈, 挑了一本詩集、兩本雜記。

    末了,將要行至書肆門口時, 卻福至心靈地往放話本那個書架挪了兩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了一本新出的話本。

    ——正是方才街邊的兩位少女聊起那本。

    他將話本壓在最下頭。

    面不改色地掏出銀錢。

    又瞥了幾眼書肆老板。

    很好,確實是個生面孔。

    這老板應該是不認識自己的。

    書肆老板一心只有掙錢, 并不在乎戚聞淵到底是買了《文苑英華其一》還是《快嘴李翠蓮記》。

    近日他生意不算太好,見戚聞淵一口氣選了五本, 他正歡喜得緊。

    待戚聞淵回到侯府,這一摞書已被他的體溫捂得微微有些發熱。

    為了夫人的面子, 他并沒有將新買來的書冊交給蒼筤。

    蒼筤還納罕得很。

    戚聞淵將《快嘴李翠蓮記》塞到了珈寧的書架上。

    她近日為了善堂太過操勞,他順道為她帶一冊話本, 實在是太過尋常的一件事情。

    并不是因為什么旁的緣故。

    今日……初五了。

    她還有兩日便能看上這冊話本。

    不對,她初七午后便要回來。

    那便是一日半,而非兩日。

    因著珈寧不在,熏風院中安靜了許多。

    甚至連婢女的腳步聲都比平日里輕了不少。

    正好適合讀書。

    戚聞淵不緊不慢地翻著《文苑英華》。

    書是他隨手拿的,卻是當真值得一看。

    偶爾拾得金句,他還會細細品味一番。

    也許這便是珈寧愛說的“緣分”。

    蒼筤在書房外候著,算著時辰進去送茶。

    夏日將闌、蟬聲漸稀,這只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夏夜。

    戚聞淵早就有過許多個這般獨自看書的夏夜。

    他又翻了幾頁書,抿了一口清茶。

    ——是珈寧從江寧城帶來的茶葉,清苦之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回甘-

    天公不作美。

    初七那日,珈寧剛趕回侯府,換了身輕便的衣裳,打算去床榻上歇息一陣,便聽著廊下傳來了滴滴答答的雨聲。

    下雨了。

    她行至廊下,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夏天要過了。”

    雨水濺在她的裙擺上,她皺了皺眉:“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

    若是下雨,她可不想去街市上與人擠。

    可她想要看燈。

    上次看燈還是去歲中秋,彼時她尚在江寧城,身側站著的是幾位手帕交——已經嫁人的謝珈宜并沒有和他們一道。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珈寧向來最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

    織雨瞥了一眼天色:“應該也就這一陣。夏日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

    珈寧往后退了幾步,生怕再在裙擺沾上雨水:“可一會兒街市上也會濕漉漉的。”

    說不定她還會因為專心看燈、沒有注意腳下,一腳踩入一個水坑。

    光是想想,珈寧已覺得那股難受的黏糊勁攀著她的鞋襪爬上了肩頭。

    她不想這樣。

    珈寧抿著唇:“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我回來這日下。”

    搖風惡狠狠道:“我去打這老天一頓!”

    言罷,竟是真的憑空打了一套拳。

    珈寧跺腳,紅著臉側過身去:“又把我當小孩子哄。”

    她都成婚快半年了!

    織雨笑道:“小姐要不還是先去歇歇,免得晚上雨停了卻沒精神。”

    珈寧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有些像她入京那一陣,讓她提不起勁來:“也好。”

    “若是世子回來了,記得叫我。”

    她給他帶了禮物。

    不是路邊野草,是正兒八經在真定縣的鋪子里挑的禮物。

    搖風笑著應了-

    雨果然下了很久。

    久到戚聞淵已經回了侯府,雨珠還在不知疲累地敲打著樹葉。

    候在廊下的織雨見著戚聞淵的身影,剛想轉身去喚尚在休息的珈寧,便聽得戚聞淵沉聲道:“讓夫人再休息一陣。”

    織雨一時拿不定主意。

    戚聞淵:“還有些東西要準備。”

    織雨一愣:“世子可是還要忙公事?”

    也是,這才酉時,比平日里世子回府的時間早了太多了。

    戚聞淵不答。

    蒼筤搖了搖頭。

    卻見又有幾個抬著箱籠的小廝進了熏風院。

    織雨面露疑惑。

    戚聞淵并不解釋,只低聲吩咐蒼筤:“讓他們動靜輕些,別吵著夫人休息了。夫人在外奔波了這么多日。”

    他也不欲擾她好眠。

    六日都等了,也不急這一刻。

    戚聞淵撫著冰涼涼的蓮花扇墜,望向安靜的里屋。

    復又吩咐那些小廝動作再輕些。

    織雨伸長脖子,想看清那些箱籠中裝的東西,卻只看清了連綿不絕的雨線。

    真是奇怪。

    什么公事還得往熏風院中搬這么多的箱籠?

    卻見那些小廝抬著箱籠,行至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然后將箱籠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取了取來。

    織雨定睛一看,那些箱籠中居然全都是花燈。

    兔子燈、月兒燈、蓮花燈、蝴蝶燈……

    甚至還有一盞半個人高的仙鶴燈。

    戚聞淵仍沒多說些什么,只是靜靜看著小廝們將這些各式各樣的花燈堆在廊下,又一盞一盞地點亮。

    因著下雨,今日的天黑得格外地早。

    熏風院中卻是一片煌煌,恍若白晝。

    也不知這些燈無聲無息地亮了多久。

    小廝已經都退下了,只留下織雨與蒼筤還侯在廊下。

    忽聽得一聲清越的驚呼聲:“這是什么?”

    一眾人回過頭去,可不正是剛剛睡醒的珈寧?

    她眨了眨眼,只當自己還在夢中。

    廊下濕漉漉的水氣撲向她的眉眼,她嬌聲抱怨:“怎么夢里還在下雨。”

    戚聞淵道:“不是夢。”

    珈寧揉了一把自己的臉頰。

    似乎真的不是夢?

    她有些睡迷糊了:“世子回來了……”

    戚聞淵頷首:“夫人此去辛苦。”

    珈寧回過神來,戚聞淵當然會回來,她要問的是:“這些燈是怎么回事?”

    層層疊疊地堆在廊下,亮堂得她方才險些睜不開眼。

    她瞄了戚聞淵一眼。

    是他搞出來的?

    ……應該不是罷。

    那還能是誰的手筆?

    戚聞淵一臉平靜地解釋:“之前答應了夫人看燈。”

    他只是在履約而已,她怎么如此驚訝?

    珈寧:“啊?”

    看燈?

    在廊下看……?

    午后京中下起了雨,當時戚聞淵便知曉,這雨至少還得下上好幾個時辰。

    可他又答應了珈寧要在初七這日一起觀燈。

    背信棄諾,非君子所為。

    但冒雨行街,他又擔心珈寧的身子遭不住。

    思來想去,便只能差了蒼莨,去街市上買來許多花燈,堆在熏風院中。

    他對花燈并沒有多少了解,也不知珈寧到底喜歡什么,便讓蒼莨各種樣式的都買了一盞。

    他瞧著,這些花燈都還算是漂亮。

    閃閃亮亮的,像她的眼睛。

    戚聞淵道:“我并非不欲與夫人一道上街觀燈,只是今日雨勢不停,我方才出此下策。等到中秋,城中……”

    珈寧看著一臉認真的戚聞淵,心中一動,當即示意織雨轉過身去:“還有你邊上那個。”

    織雨點了點頭,拽著蒼莨背過身去。

    蒼莨不明所以。

    織雨細聲道:“夫人吩咐的。”

    卻見珈寧忽然踮起腳尖,啄了一口戚聞淵仍在喋喋不休的唇,復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師父別念了——”

    她方才看到那一堆燈,忽然覺得,分開這么久,她還是有一點點掛念他。

    珈寧在心中比了個手勢,一點點,就一點點而已。

    院中忽然安靜了下來。

    只留下淋淋的雨聲。

    雨滴打在薔薇瓣上,又“啪”地滴向地面。

    戚聞淵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吻。

    亦算不上她第一次主動吻他。

    但之前那次是他們二人都飲醉了酒。

    珈寧移開目光,笑著抱怨:“怎么不尋個漂亮架子?就這么堆著,再好看的花燈也變得像滯銷的舊貨。”

    “而且有幾盞的造型著實不敢恭維。”

    她歪著頭,燈光流轉在她熒熒的眸中:“若是被我那群手帕交知道我竟因為這些胡亂堆疊的花燈歡喜,她們一定會笑我的。”

    她低聲道:“可我真的很歡喜。”

    謝三娘,你現在怎么這么好哄。

    不過是一堆街市上買來的花燈,就能惹得你心花怒放。

    珈寧輕飄飄地嘆了口氣。

    她聽著綿綿的雨聲入眠時,已經想到今夜無法去街上看燈了。

    她不喜歡黏糊糊的雨,也不想去街上淌水。

    她全然沒想過,戚聞淵會在廊下辦一場“燈會”。

    勉強叫它“燈會”罷。

    雖然簡陋,但也算得上五臟俱全。

    她有些意外。

    但是看著就這樣毫無美感地堆疊在一起的花燈,卻又覺得這確實是戚聞淵會做出的事情。

    真是讓人……不知說什么好。

    珈寧輕笑一聲:“世子,你真的變得鋪張浪費了。”

    戚聞淵定了定神:“畢竟是答應過夫人的。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

    “且這些花燈是我午后才差蒼莨買的,與鋪張浪費并無多少關系。”

    都是些很尋常的花燈,只是勝在數量不少而已。

    珈寧“噯”了一聲,這人怎么還貶低自己準備的花燈呀!

    她搖搖頭,行至一盞兔子燈前:“今日不說這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我喜歡這個。”

    “我們許愿罷。”

    戚聞淵:“嗯?”

    珈寧道:“別人賞花燈,都是要許愿的。

    “今日世子哄我開心,我便把自己的愿望分給世子一半!”

    戚聞淵啞然。

    愿望又怎么能分呢?

    珈寧提著那盞并不算華貴的兔子燈,鄭重其事地閉上眼。

    戚聞淵素來不太信這些,卻也學著珈寧的模樣,去挑了一盞蓮花燈,然后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萬事順意。”

    去歲除夕時,臨瑤也起哄讓他許愿,但當時的他并沒有什么愿望,只是裝模作樣地閉了眼。

    他過往這么多年都沒和老天許過愿。

    那今日這句萬事順意,可不可以更靈驗一點?

    珈寧偷偷睜開右眼,暼向戚聞淵。

    蓮花燈的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間,在本黑郁郁的雨夜、晃成了一片帶了半分暖意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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