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珈寧斜靠在床榻邊, 小口小口喘著氣。
她一手攥著身下被作弄得皺巴巴的繡裀與寢衣,一手拂過戚聞淵右手上的紗布,蹙眉道:
“方才是不是蹭到傷口了?”
戚聞淵搖搖頭, 順勢反握住珈寧濕潤溫熱的手,啞聲問道:“夫人餓了嗎?”
他今日急匆匆趕回熏風院, 不到卯時便將她吵醒, 只怕她也是未用過午食便歇下了。
而他竟還因為一己私欲拉著她折騰了這樣久。
“抱歉。”
真定縣的那場大雨果真是將他淋昏了頭。
戚聞淵這么一說, 珈寧方才意識到自己腹中空虛得厲害。
從昨夜那頓草草用了幾口的夕食到現在,她不過跟著戚聞淵隨便用了幾方點心。
可她身上酸軟得很, 實在是不想起身, 便直勾勾地望向戚聞淵。
觸到他黑漆漆的眸時,珈寧方想起這可不是在織造府上。
待字閨中之時她若是懶癮犯了,只需躺在床榻上眼巴巴地望著織雨與搖風, 就可以等來送到嘴邊的飯食。
可在永寧侯府……
除非是她病得起不來身了,不然她若是敢在床榻上用食, 怕是要被戚聞淵說道好一陣。
真是煩人。
方才歡好之時乃是他主動, 她如今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更是拜他所賜。
思及此處,珈寧似嗔似怨地剜了戚聞淵一眼。
她輕捶了幾下腰窩, 想著再歇半刻鐘便起身去尋些吃食。
到時候, 她一定不會分給戚聞淵的。
半口都不分!
卻見戚聞淵撐著床沿坐起身來。
縱然上一刻還肌膚相親,如今驟然見著戚聞淵赤。/裸的后背, 珈寧亦免不了雙頰一紅。
她趕忙背過臉去,直愣愣盯著床角被蹬得不成樣子蓮紋錦被。
戚聞淵打量一番臥房四周, 先是取來一件干凈的中衣擦去身上的粘膩,復又尋了件清爽的淡綠色暗橫紋直身。再便是以指為梳, 將披散的黑發高高束在腦后。
不過半刻鐘的時間,他又變回了往日里那個如圭如璋的玉面公子。
全然看不出半分白日宣。/淫的痕跡。
珈寧努努嘴, 也撐著床沿想要起身穿件衣裳。
戚聞淵聽著身后的動靜,未曾轉身,只沉聲道:
“方才是我孟浪了,夫人若是疲乏,不若再歇一陣。夫人想用些什么?我去讓小廚房送來。”
“待侍女將床榻收拾過后,再讓蒼筤搬個小幾到床榻上。”
往常他起得早,自是未曾留意過珈寧身上的紅痕,更是未聽過珈寧捶打腰背時的輕哼。
如今既是知曉了狂風驟雨后她身上的難受,他自當多關照些。
如此方是君子所為。
珈寧一愣:“這不合規矩罷?”
戚聞淵道:“夫人可還記得你看過的戚家家規。”
珈寧抿著嘴,不知該如何答話。
自那次侯夫人考校過她后,她便再也沒碰過那東西,早已忘了個干凈。
“上頭未曾提過不可在何處用食,只說了宴飲聚會之時需得分席而坐。”
珈寧小聲道:“世子莫不是方才舒坦了,如今在哄我罷。”
戚聞淵一噎:“實話而已,夫人在榻上等著便是。”
珈寧這話說得他好似個急色之人一般。
他本想辯駁兩句,卻又意識到自己今日當真是莽撞得像個楞頭小子,只得沉默著往外走去。
又在心中將“少之時戒之在色①”默背了幾遍。
珈寧瞧著他漸遠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復又將臉埋入亂糟糟的床榻之中。
戚聞淵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若是半月之前,他定不會主動提出搬個小幾,讓她在床榻上用食。
這便是話本上說的,人經過生死都會改變嗎?
珈寧聞著床榻間的木香,喃喃道:“他沒事了。”
她后知后覺地想著:
管事急匆匆來熏風院傳話已是昨夜的事情。
現如今,他已經回來了。
她往后一仰,呈“大”字癱倒在床榻之上,目光落向頭頂雕花的承塵。
還好。
真好-
待到日色漸暗,夫妻二人用罷夕食,又各自去盥室梳洗一番。
織雨與搖風見著珈寧腰間淡粉色的紅痕,俱都腹誹戚聞淵的孟浪。
搖風快人快語:“世子瞧著是個清風朗月的,怎的這樣不知憐香惜玉?”
珈寧紅著臉,并不接話。
相交大婚那時,其實他已經收斂了不少。
比起初次時的干澀,如今她已能樂在其中。
但這些話總是不好解釋給侍女聽。
她只得自顧自玩著浴桶中的花瓣,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可是換了香露?”
織雨頷首:“先前侯府上用的是梅花香露,這入了夏便換成薔薇香露了。”-
珈寧甫一回到主屋,便見著戚聞淵正在案邊寫著什么。
燈光落在他側臉,愈發襯出他如芝蘭玉樹、松風水月。
珈寧癟了癟嘴。
原來他還是沒變。
雖則圣上給了三日休息,他依舊會在熏風院中忙碌公事。
她去架上抽了一冊未讀完的風物志,斜躺在戚聞淵對面的貴妃榻上。
二人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許久,方聽得珈寧開口道:“世子可是在寫與真定有關的折子?”
戚聞淵頷首,將筆一放,抬頭望向貴妃榻上的珈寧。
她換上了一身天青色的寢衣,還微微有些濕潤的發尾半彎著攀在背后。
他記得她平日里不愛過問他的公事。
珈寧摩挲著書頁的頁腳,微微垂著頭:“世子,我可不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
聽著珈寧語中的斟酌與試探,戚聞淵一愣:“夫人請講。”
珈寧道:“蒼筤先前說,真定縣中沿河一帶淹了大半,可是當真如此?”
“是,他還不敢在這種事情上亂傳話。”
珈寧站起身來,行至戚聞淵案前:“世子,我想給真定捐些銀子。”
言罷,她直直對上戚聞淵的眼。
這是她午后躺在床榻上時忽然想到的。
戚聞淵能平安回來,也不知那枚平安符起了多大的作用。
如今她沒法回雞鳴寺去還愿,便在旁的地方積些功德罷。
且她向來都是路見不平拔刀……撒錢相助的性子。
事情既是給她遇上了,不做點什么,實在是心里過意不去。
“我不是什么下凡的仙女,也沒那么多銀錢到處亂撒。就是想著,這事情既然讓世子撞上了、又讓我聽說了,那我便做不到就眼睜睜看著。”
戚聞淵一怔。
珈寧擔憂戚聞淵覺得自己是拿著父母準備的嫁妝在外面換名聲,便一字一句地解釋:
“銀錢不多,俱都是我在江南時和手帕交一道做些小生意賺來的,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見著少女微微揚起的下巴,戚聞淵忽然想起那日她與右僉都御史之子對峙的模樣。
“夫人還會做生意?”
珈寧還當他是要管教自己,輕哼一聲:“總歸都是干干凈凈的銀子,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
戚聞淵輕笑一聲:“我自然知曉,我只是覺得……”
“夫人很厲害。”
珈寧低聲道:“我還以為侯府規矩大看不上呢。”
心中想著,她那不過小打小鬧罷了,比不上阿娘十之有一。
戚聞淵正色道:“正如夫人所說,都是干凈銀子,不偷不搶,有什么好看不上的?我只看不上那些官吏搜刮民脂民膏貪來的銀錢。”
又道:“只是捐銀之事,也不是說夫人備些銀子直接送去真定縣就成的。”
要如何不被圣上看成永寧侯府亦或者江寧織造府在炫耀家底、要如何讓那些銀錢真的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要如何不將事情變成升米恩,斗米仇……
夫人一番好心,可不能到頭來卻成了壞事。
“嗯?”珈寧歪著頭,捋了捋鬢發。
戚聞淵道:“夫人心善,若是信得過我,不若交由我籌謀?”
珈寧自是知曉戚聞淵的穩妥,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卻又起了幾分逗弄的心思。
只見她雙手撐在案上,俯下身去,笑意盈盈道:“若是我信不過世子呢?”
戚聞淵指尖輕點了幾下案幾,沉吟片刻:“若是夫人信不過我……”
那他為她尋幾個善籌謀的人?
可那些人如何能有他可靠。
他們是夫妻,那些人與她只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只怕會見她身家豐厚,暗中設局騙她。
珈寧轉過身去,哧笑一聲:“我和世子講笑呢。”
她寢衣的衣擺在戚聞淵身前帶起一陣薔薇香氣的微風。
“那便交給世子,”珈寧笑道,“我就做個甩手掌柜了。”
言罷,又躺回貴妃榻上繼續翻著話本,整個人松泛了下來。
戚聞淵靜靜望著貌若桃李的少女,無聲道了句:“多謝。”
第32章
四月廿日, 安和堂。
今日逢十,府中一眾人都在安和堂中給侯夫人請安。
至于本該休沐的戚聞淵,如今已在都察院中忙活了。
因著在真定耽誤了太多時間, 他手上積了不少事情,昨日又是忙到將近亥時方才回府, 還說接連幾日都會如此。
彼時珈寧半夢半醒, 聽著床榻另一側的動靜, 只低聲問了一句他手上的傷可還礙事,也沒等到回答, 便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現如今戚聞淵雖不在安和堂, 但安和堂中眾人都在想著他。
只因那道雷打不動的白豆腐沒了蹤影。
陳氏瞪大了眼睛,在食案之上頗為夸張地翻找一番,復又湊到戚三爺耳側道:
“你可還記得世子夫人敬茶那日我說了什么?”
戚三爺見著侯夫人投來的目光, 趕忙用手肘捅了捅陳氏的腰側:“別亂說世子,人家有自己的考量。”
陳氏扭了扭身子, 躲開戚三爺:“我當時還只覺得是有盼頭了, 哪想過這樣快!真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 哪像你。”
她語速極快, 聲音又壓得低:
“嘖,我看這是小別勝新婚啊。”
“圣上該多派世子出去幾次才是, 咱們的日子還能好過些。”
戚三爺只得扯了扯她的衣擺:“回去再說!”
“回去我慢慢聽你說。”
戚臨瑤與戚臨玨雖不敢弄出陳氏那樣大的動靜,卻也眉眼彎彎地對視一眼。
兄長總算是放棄那鬼東西了!
臨瑤歡歡喜喜地用了一口肉角兒, 復又有些擔心只是小廚房弄錯了,指不定晚上兄長回府之后還要讓他們把這碗白豆腐補上。
罷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朝食先痛快了再說。
這心態還是她和嫂嫂學來的。
至于上首的侯夫人, 她自是知曉今日并非是后廚弄錯了,而是戚聞淵前兩日當真派了蒼筤去傳話。
她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珈寧,復又用扳指輕輕點了幾下身前的食案,朗聲道:
“世子覺得忠君效主之心并不在這一碗白豆腐上,往后侯府朝食便不固定這一味吃食了。”
“但諸位切莫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眾人俱都低聲稱是。
方才還有些忐忑的臨瑤眸中一亮,又用了一小塊鵝油蒸餅。
這是她在安和堂中用過最香的一頓朝食!
珈寧卻是一愣。
她還以為她得和那滿是豆腥味的白豆腐斗爭數十年。
戚聞淵當時說什么他* 幫她吃,但這人整日忙著公事,就算是逢五逢十的日子也極少出現在安和堂中。
到頭來還是她自己硬生生吞下去。
光說不做,著實可恨!
誰知他居然莫名其妙將這道規矩給撤了。
莫不是去了一趟真定縣,讓他對忠君之道有了新的理解?
未等珈寧再多想些什么,又聽得侯夫人道:“廿五那日是老夫人的生辰,今歲大辦,老三也會回來。”
珈寧手中一松,銀筷險些滑落在地。
戚聞泓那個死矮子真的要回來了?-
甫一入京城,戚聞泓直奔太平街。
在外晃蕩了兩個多月,他如今就饞街尾福慶樓那一口咸香肥美的臘燒雞與火熏肉,還有樓中那位素手纖纖的婢女。
他離京兩月有余,也不知那婢女還在不在福慶樓中。
聽著太平街上的喧鬧之聲,戚聞泓總算是有了幾分回京的實感。
他離京之時尚是寒冬時節,城中白雪皚皚、一片肅殺之氣。現如今已是初夏時分,護城河岸楊柳依依,隨風蕩漾成一片翠嫩的綠意。遠遠瞧著,倒是有幾分江南之感。
思及江南,他免不了想起那位江寧城來的未婚妻。
聽聞兄長已將他的婚事接了過去……
還好。
他“嘿嘿”一笑,想著等回了侯府,得多多感謝兄長才是。
戚聞泓用罷燒雞與熏肉,沒尋著心心念念的婢女,低聲咒罵幾句,又往吉昌坊去了。
在吉昌坊中玩了幾把,他興致一高,便在心中慶幸。
還好他有勇有謀,在大婚前夜跑出了永寧侯府。
不然他若是當真和那位江寧城來的女郎成了親,她整日念叨、管束他,他還如何逍遙自在?
那可是老永寧侯親手選下的孫媳,戚聞泓不用見面就知道——
謝三娘定是個無趣的貴女。
正好配他那古板的兄長。
他這一走,倒是做了一回牽紅線的月老。
戚聞泓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做成了一件大善事。
卻是從未想過,他在大婚前夜一走了之,謝珈寧會面對什么樣的處境。
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見著自己方才點的紅羽大將軍贏下一局,更是喜上眉梢。
復又掂了掂包袱中的銀子。
心道,老太君的生辰還有幾日呢,他不用急著回府。
等到四月廿五再趕回去就成。
指不定還能給老太君贏下一件體面的生辰禮,回去少挨幾句罵。
雖說侯夫人給他來了信,說不會多計較他逃婚之事,但戚聞泓還是有些擔憂。
若不是身上銀子確實剩得不多了,他可不會這么早就回侯府。
第33章 二合一
出了安和堂, 珈寧便回熏風院了。
夏風和暢,翠綠的枝葉之下、嫣紅的花蕊之上,掠過一只淺黃色的蜻蜓。
這依舊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珈寧在熏風院中用過午食, 又在侯府的后花園中曬了會兒太陽。
池塘中的荷冒出了卷曲的綠葉,在粼粼的波光中自在地蕩著, 煞是好看。
等到身上都沾了一層薄薄的汗意, 她便差織雨去小廚房端了一碗涼浸浸的酥山。
正巧圣上前些天賜了南都的枇杷, 小廚房也一道送來了珈寧案上:
“世子特意交代留給夫人的。”
織雨幫著珈寧剝了一個,清甜多汁, 味道極好。
珈寧吃得歡喜, 雙眸半瞇著,低聲用吳語笑道:
“他交代的還是蒼筤交代的呀。”
在江南時,謝家有的是銀子, 稀奇的珍果珈寧也沒少吃。
但到底比不得戚聞淵這種天子身邊的紅人,隔三岔五就能得到宮里的賞賜。
燕京城的日子, 與江寧城不盡相同, 卻也有它自己的好。
祖父說的話,并非完全是在哄騙她。
但她還是會想念和她爭鋒相對的手帕交、會想念把她視作珍寶的阿娘與阿姐、會想念莫愁湖上濕漉漉的風和織造府里如霞似錦的海棠。
會在曬著太陽發呆的時候, 盤算起什么時候回江南去待上兩個月。
只是比起初來京城時, 這種想念已淡了些。
它們偶爾會撓撓她的心口,卻不會讓她再在午夜夢回之時輾轉反側。
她已交到了新的朋友, 已經漸漸開始適應新的生活。
一口香甜冰涼的酥山下肚,珈寧卻是想起戚聞泓要回來的事情。
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只盼那人別惹出什么事端來。
戚聞淵會管教好弟弟的吧。
珈寧又咬了一口枇杷, 豐盈的汁水在口中爆開,她將戚聞泓的事情拋諸腦后。
日漸西沉。
戌時的梆聲在翠綠的枝葉間散開。
原本橙紫混雜的夕照被帶著熱氣的微風吹成一片淺淡的銀紅, 東面的天際已掛上一彎白晃晃的新月。
珈寧剛從盥室出來,捧著一冊花譜坐在案邊, 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她發頂霧蒙蒙的水汽。
織雨與搖風站在她身后為她絞著頭發。
三人說起今日的酥山,又講起之前程念之提過的冷飲鋪子。
夏日炎炎,就得吃些冰冰涼涼的東西。
廊下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再便是珠簾被掀起時嘩啦啦的響動。
珈寧并未起身,只是笑盈盈道了句:“世子今日回來得這樣早?”
戚聞淵“嗯”了一聲,復又對著搖風道了句:“巾子。”
他開口時冷著臉,搖風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趕忙向著珈寧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珈寧亦是不解:“世子?”
戚聞淵道:“我有話要和夫人說,你們先下去吧。”
珈寧烏發已是半干:“這入了夏,天氣暖和,就這樣吧,不用勞煩世子。”
戚聞淵道:“莫要著涼了。”
珈寧揉著花譜的一角,低聲抱怨:“那次高熱不過是個意外,我身子好著呢。”
戚聞淵又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珈寧一噎:“我又不是君子。”
戚聞淵說不過她,只沉默著接過巾子,慢悠悠地擦著珈寧烏黑柔順的長發。
他往常也沒做過這樣的事情,生怕勾著她的發絲,只得將動作放得再輕、再緩些。
珈寧的發絲又細又軟,掠過他掌心時勾起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
珈寧輕笑一聲:“所以世子是要說什么?”
戚聞淵抖了抖珈寧的發尾,清甜的花果香在二人之間散開:“夫人可知曉,三弟要回來了?”
珈寧微微往后一仰,斜靠在椅背上,嬌聲道:“侯夫人今日說過了,世子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想著自己婚事的那一番波折,又低聲問:“可是有什么需要我特別注意的事情?”
難道是要讓自己給那個人準備好見面禮粉飾太平?
珈寧盯著自己指尖那點月牙似的嫣紅,暗自思忖嫁妝中可有什么合適的東西。
阿娘憐她遠嫁不易,她那些箱籠里可都是好東西。
她舍不得給那人。
罷了,還是花些銀錢,明日去街市上隨便買些什么吧。
戚聞淵又不開口了。
他安安靜靜地為珈寧絞著頭發。
珈寧腹誹道,戚聞淵莫不是這兩日在都察院中忙昏了頭,怎么話說到一半又啞巴了?
她就說,人就得睡足覺,每日不到卯時便起身,就算是戚聞淵這種天才也會變成傻瓜的!
屋中實在是安靜得有些尷尬,珈寧問道:“世子覺得我給三弟準備什么見面禮好?”
戚聞淵眉頭微蹙:“見面禮?”
珈寧頷首:“玉佩?書冊?又或者是文房四寶?”
“那是你弟弟,你應該知曉他喜歡什么吧。”
戚聞淵冷聲道:“夫人自己決定就好。”
珈寧一愣:“世子今日不是為了告訴我要給三弟選什么見面禮?”
……
“自然不是。”
要他說,戚聞泓這種新婚前夜拋下新婦的人根本配不上珈寧的見面禮。
“那世子是要說什么?”
戚聞淵沉聲道:“我是想說……”
“他就是個膏粱紈袴,待他回府之后,夫人不用多和他打交道。”
珈寧眉梢一挑:“我為何要和他打交道?”
戚聞泓那么大個人了,又與她有些說不清的關系,瓜田李下,她本就想離那個死矮子遠些的。
今日的戚聞淵怎么瞧著有些奇怪呢?
戚聞淵仍在輕柔地揉著珈寧的長發:
“我想著夫人素來心善,若是念著長嫂為母、起了管教他的心思,最后多半會白費了心神。”
珈寧輕哼一聲:“我又不是世子,哪有那么多閑心去管教別人。”
又道:“我只盼著世子管教弟弟的時候莫要把我也牽扯進去了才是。”
戚聞淵沉聲道:“如此便好。”
珈寧莞爾:“所以世子今日這么早下值,還讓織雨他們退下,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戚聞淵默不作答。
都察院積的那堆事情他已處理得差不多了。
加上戚聞泓是個無法無天的,侯夫人又素來慣著他,他實在是擔憂戚聞泓回來之后不小心沖撞了珈寧。
戚家本就對珈寧多有虧欠。
切莫不可再惹出旁的事情來了。
至于屏退侍女……
戚聞泓到底也算侯府的主子,他不好在下人面前接他的短。
他并沒有什么旁的心思。
珈寧自是不知戚聞淵心中的彎彎繞繞,戚聞淵輕柔的動作惹得她舒服得輕哼了兩聲:
“世子以前也為別人絞過頭發嗎?”
“并未。”
“當真?”
“我從不說假話。”
珈寧長長“哦”了一聲,復又笑道:“對了,世子今日怎么想著把白豆腐撤了?”
“我仔細想過了,夫人所言亦是有理,且忠君之心確實不在這一碗豆腐上。”
當初是他過于想當然了。
珈寧笑道:“想了兩個多月?”
“嗯。”
他是當真想過很久。
也想了很多。
只是這些便無需念叨給珈寧聽了。
“我去讓織雨和搖風進來為夫人梳頭。”
戚聞泓的事情已交代清楚,珈寧的長發也干得差不多了,戚聞淵起身往廊下走去。
珈寧叫住他:“世子,廿五那日你回府嗎?”
廿五并非休沐,但那畢竟是老太君的生辰。
侯夫人可是說了,今歲大辦!
“我已和都察院中告了假。”
他與老太君的關系尚算得上融洽和睦,且孝字當頭,他不會落人口實-
戚聞泓最終還是沒有在外頭游蕩到廿五。
他的好運氣并沒有持續太久。
第二日再去吉昌坊時,他看中的那只紅羽大將軍也不知是昨夜沒睡好還是吃錯了東西,整只雞無精打采的,一上場便敗下陣來。
加之他還在客棧中定了一間天字號的房間,吃的也都是醉仙樓送來的大菜,每日流水般地花著銀子。
是以廿四朝早,戚聞泓身上便所剩無幾了。
掂了掂錢袋子,戚聞泓深知:
他得回侯府去了。
他在客棧中換了身月白色的長衫、又好生束起頭發,遠遠看著,還真有幾番貴公子的書卷氣。
只他行了幾步,便顯出吊兒郎當的本色。
他在客棧附近尋了一架馬車,等回到北城時已是將近午時。
下馬車前,他又整理了一番行囊,將里頭有些帶著脂粉氣的手帕俱都扔得遠遠的,只留下些做樣子的書冊。
——畢竟他出府打的是游學的名號。
也正是因為他知曉侯府丟不起面子,定然不敢把他逃婚的事情大肆宣揚,等他回去之后,也沒由頭正大光明地罰他。
他才敢在接到侯夫人的信后大搖大擺地回了燕京城。
父親和二哥也許會在人后教訓他一頓。
但他還可以去尋母親。
母親一定會原諒他的。
說不定還會憐惜他在外兩月、吃了苦頭。
戚聞泓理了理衣裳,復又用身上最后的那點銀錢,在路邊的小販手中買了幾張繡花手帕,充作給府中女眷的禮物。
他一面挑著手帕,一面想著,方才那幾方手帕就該留下的,也省得此時這般破費。
至于父親和二哥,他昨日在客棧時給他們寫了幾幅字。
尤其是二哥,他特意給他寫了一副:
百年好合。
他深吸一口氣,叩開了因為兩月未見而變得有些陌生的侯府大門-
廿三的夜里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燕京城燥熱的天氣稍稍涼爽了幾分。
前兩日戚聞淵聽著廊下碎嘴的侍女說起夫人一日用了三盞酥山,便派蒼筤去小廚房傳了口信,說往后熏風院中一日至多送一盞。
話是背著珈寧傳的。
等到廿三那日珈寧想要再用一盞的時候才知道。
在江寧城時阿娘也不許她多吃冰的,她只能趁著出府的時候和手帕交一道偷偷買上兩盞過癮。
若是被阿娘發現了,那她半個月都不能再出去亂逛。
如今成了婚,她還以為沒人會再在意這些。
“對你身子不好。”戚聞淵解釋道。
珈寧不理他。
“鮮果亦可解暑。”戚聞淵盤算著宮中還有什么時令的果子可以討來。
珈寧仍不答話。
“夫人若是每日都只用一盞酥山,我可以答應夫人一個條件。”
珈寧哧笑一聲:“若我要的條件是明年夏日每日用兩盞酥山呢?”
輪到戚聞淵不答話了。
珈寧笑道:“我知道不能貪涼、不能吃太多冰的東西。”
“就是那日剛入暑,我又熱又饞。”
上次用酥山的時候她還在閨中待嫁呢。
她將“饞”字的尾音拉得很長,落到戚聞淵耳中,便添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見戚聞淵還不答話,珈寧又道:“至于條件……和上次的補償一道,先欠著吧!”
珈寧怕自己忘了,還讓織雨送了紙筆來。
戚聞淵看著花箋上大大的“欠條”二字,莫名其妙地勾了勾嘴角。
又利落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珈寧將欠條好生收在一方上了鎖的寶匣里,笑道:“永寧侯世子的欠條,拿出去怕是很值錢罷。”
心中卻是想著,戚聞淵怎么會在意她吃太多酥山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他不是個整日不見人影的大忙人嗎?
珈寧與戚臨瑤對坐在池邊的小亭中,說起此事時,珈寧語氣與手勢都頗為夸張:“你是沒見著他說對身子不好時那嚴肅樣。”
卻也沒多說之后打欠條的事情。
這算是……她和戚聞淵之間的秘密?
臨瑤笑得眉眼彎彎:“我見過的,我之前貪涼,用多了冰,結果盛夏之時大病了一場。大夫是二哥請的,管教我的話也是二哥說的。”
珈寧輕哼一聲:“我身子骨好著呢,他這就是杞人憂天,瞎擔心。”
卻也算是知曉了戚聞淵為何會在意這件事情。
原是因為臨瑤遭過罪。
今日天氣涼爽,姑嫂二人坐了一陣,便起身往園中賞花。
夏季熱烈的風吹了一日又一日,園中的牡丹總算是開了。
層層疊疊的花瓣比天邊的云霞更為奪目。
珈寧俯身嗅了嗅花叢間的香氣,笑道:“織造府上也有牡丹,阿娘還特意去尋了黃樓子和舞青猊,顏色艷麗不說,花形亦是大如丹盤。”
臨瑤道:“我小的時候,府上也養過大紅獅頭,但后來二哥入朝為官之后覺得太過張揚了些,便都換成尋常的玉樓春了。”
珈寧垂首輕笑一聲:“像他會做的事情。”
二人又閑逛了一陣,等到申時四刻,臨瑤得回院中習琴,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
只留珈寧一人在院中。
未幾,珈寧忽聽得身后傳來一陣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
不是戚聞淵那種穩重的腳步聲。
珈寧回過頭去。
卻見群花之后站著一個陌生的青年,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織錦長衫,腰間墜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玉佩,陽光一灑,玉佩忽閃忽閃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眉眼瞧著倒是有幾分面熟。
他整個人站得松松垮垮的,還微微有些后傾,像一顆被風吹歪了的樹。
珈寧撇了撇嘴,并不在意他到底是誰。
她的目光越過這株歪歪斜斜的樹,落向了更遠的地方。
繁茂的枝葉之后,藏著一抹幽深的絳紫。
珈寧認得,那是戚聞淵官袍的顏色。
她驚呼一聲:“噯。”
這人竟是回來得這樣早?
實在是罕見得很。
想著他平日里披著月色爬上床榻的模樣,珈寧忍俊不禁:“現在還沒到酉時吧。”
原來都察院還能在酉時之前下值啊。
戚聞泓見著群花掩映之后那位高髻濃鬢、唇若夏櫻的少女,“嘶”地倒吸一口涼氣。
又見她似是朝著自己的方向粲然一笑,他更是心中一跳。
暗自想著,這莫不是母親的什么遠房親戚?
若是能收入房中,倒也是一樁美事。
復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挺直身子,模仿著二哥平日的模樣,慢慢往少女身前走去。
他雖總愛罵二哥古板無趣,但也知道,二哥只憑借那副好皮囊,就已入了無數人的夢。
容他想想。
二哥走路時手是如何放的,步子是如何邁的,還有背脊,又是如何繃得筆直的?
花園之中沒有鏡子,湖面亦離得遠。
戚聞泓只當自己如今也是那副風流俊逸的模樣。
殊不知他這副東施效顰的模樣頗有幾分滑稽。
他微微昂首,見那少女竟是往他這側行了幾步。
輕輕擺動的裙擺似是帶起了一陣醉人的風,惹得戚聞泓越發飄飄然了起來。
他正想開口喚那位少女,卻見身前掠過一個挺拔的身影。
還落下一道陰影。
那道陰影將他和那位少女變作了遙遙相望的牛郎與織女。
戚聞泓強壓住心中不快:“二哥好。”
戚聞淵冷冷掃了他一眼:“還知道回來?”
戚聞泓做出一副涎眉瞪眼的模樣:“學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回來。”
戚聞淵道:“怕是銀子用得差不多了吧。”
……
戚聞泓背過身去偷偷翻了個白眼,復又深吸一口氣,想著那容貌姣好的少女,懶得多與二哥爭辯。
見那少女已行至他們二人身前,戚聞泓一改方才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剛要開口,卻見向來不沾風月的二哥幫少女理了理衣襟與袖口,然后順勢握住少女的指尖,將她拉至身后。
少女輕聲驚呼:“欸!”
戚聞泓看著少女杏色的衣擺,只覺自己腦中一片混沌。
他是不是走錯了路,其實這根本就不是永寧侯府,眼前這人也不是他那不近人情的二哥?
他其實是白挨了一頓數落?
又或者,這少女其實是他突然冒出來的親妹妹?
未等他細想,便聽得戚聞淵冷聲道:
“叫嫂嫂。”
嫂嫂……?
嫂嫂!
戚聞泓瞪大了眼,直直看向被戚聞淵擋在身后的少女。
杏色的衣擺間似乎蕩出了些薔薇的香氣。
甜膩又醉人。
讓他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自然知道自己如今是有嫂嫂的。
甚至很清楚,那位嫂嫂本該是他的妻子。
他茫然地張開嘴:“嫂嫂……”
復又想起自己昨日寫的那一副百年好合。
他搖了搖頭,心道,這些貴女定是無趣的。
她不過是空有一副好相貌而已。
他若是當真按照老侯爺說的那樣娶了她,只會日日后悔。
但他腦中還有一道聲音在瘋狂叫囂:
這樣好看的女郎,就算是無趣的,只要站在他的屋中,便能讓他歡喜一整日了。
未等戚聞泓腦中的兩股思緒分出個勝負,便見戚聞淵已拉著那少女轉身往花園外走去。
留給他的,是兩人頗為般配的背影。
一個是高山之巔皚皚的白雪,一個是積雪之上燦燦的日光。
他雙手握拳,又慢慢松開。
最終只遙遙盯著那兩道遠去的背影,低聲念道:“百年好合?”
復又后知后覺地想著,她方才的笑顏原是為了他身后的二哥啊-
待二人行出了好一段距離,珈寧方才將自己的手指從戚聞淵溫熱的手掌中抽了出來:“世子。”
今日的戚聞淵怎么這樣奇怪。
又或者說……
每次遇上和戚聞泓有關的事情,戚聞淵總是會變得很奇怪。
戚聞淵道:“抱歉,方才是不是傷著你的手指了。”
戚聞淵知道,他是在害怕。
從小到大,戚聞泓從他這搶走過太多的東西了。
每一次,母親都會用柔柔的目光看向他:“聞淵,你是哥哥,你要讓著他。”
父親站在邊上,雖是不發一言,但顯然,他并不覺得母親說的有什么不妥。
哥哥要讓著弟弟,本是沒什么不妥的。
但有些東西,他并不想讓。
少時他會唾棄自己這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罰自己去侯府最僻靜的小院中思過。
漸漸地,他便沒什么舍不得的東西了。
戚聞泓想要的,他都能坦然相讓。
但在收到侯夫人寄來的那封家書的時候,在聽聞戚聞泓會在廿五之前回府的時候,在今日眼睜睜看著戚聞泓邁著可笑的步伐走向珈寧的時候。
戚聞淵便意識到,他又變回了那個卑劣的自己。
他舍不得。
舍不得那枚荷花扇墜、舍不得簪在發頂的薺花。
舍不得那雙水泠泠的眸子為了他手上的傷口掉下的眼淚。
這是珈寧那些話本上寫的愛嗎
大概還不是。
戚聞淵想著,應該只是他舍不得珈寧這朵馥郁秾麗的海棠落在戚聞泓那個逃婚孬種的發梢。
“世子?”
戚聞淵長舒一口氣,又變回往日里光風霽月的模樣:“回熏風院吧。”
“哦……”珈寧又偷偷打量了戚聞淵幾眼。
絳紫色的官袍如往常一般襯托著他的清貴無雙。
似乎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夜色深深,珈寧已沉沉睡去。
熏風院中一片寂靜。
久久未能入眠的戚聞淵輕手輕腳地坐起身來,在珈寧肩頭落下了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當初是戚聞泓自己要走的,如今,珈寧只能在他戚聞淵的身側。
第34章
廿五那日, 為著老太君的生辰,永寧侯府上很是熱鬧了一番。
府前車馬盈門、府內賓客滿座,珈寧素來最愛這種場合。
她特意尋了身極鮮亮的水紅色衫裙。袖口與肩頭處都繡有幾朵栩栩如生的海棠, 裙擺更是以孔雀金線織成錦簇團花。配上一套赤金珊瑚頭面,端得是桃羞杏讓, 燕妒鶯慚。
天色大亮, 她身上好似漾開一層金燦燦的浮光。
暑氣炎炎, 若是換了旁人著這樣一身繁復華貴的衣裳,免不了惹得看客心中燥熱煩悶。偏珈寧那張艷若春李的芙蓉面上點了一泓清凌凌的眸, 似是湖面送來的涼風。
珈寧聽到有人在議論她, 亦知有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之前那場賞花宴一般。
她只微微揚起下巴,裝作未聞。
心中卻是想著, 今日會不會再來一個楚畹蘭除了投壺,她還擅長許多事情的!
復又想起這到底是老太君的生辰宴, 自己還是莫要太搶風頭才是。
戚聞淵見著身側妻子時而抿嘴、時而輕笑, 猜不準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今日定是心情大好,全然沒將戚聞泓那場滑稽的鬧劇放在眼里。
他暗自掃了一眼另一側的戚聞泓。
戚聞泓昨日去尋侯夫人時哭了一場, 如今并不懼怕冷肅的二哥, 便挑眉回望過去。
戚聞淵不著痕跡地將珈寧往自己身后拉了半步。
珈寧察覺到指尖傳來的溫度,面露不解:“嗯”
戚聞淵低聲道:“今日府上人多。”
珈寧啞然失笑:“怎么, 世子還怕我在永寧侯府上走丟了不成。”
侯府占地雖廣,布局卻并不復雜, 大婚之后不過三五日,珈寧便摸清了府內的布局。
復又嬌聲嗔道:“到底也是自己家里, 世子這話倒說得我像個客人了。”
戚聞淵正色道:“我是怕有人沖撞了夫人。”
珈寧唇角一勾:“都是貴客,誰又能沖撞了我這個世子夫人去”
見戚聞淵不答, 珈寧狡黠一笑:“莫不是宴上有世子的青梅我昨日剛看了一卷話本,郎騎竹馬來……”
未等珈寧說完,便覺得身側似是刮過一陣陰惻惻的寒風,青天白日的,著實駭人。
戚聞淵沉聲道:“我少時忙著科考,并無那些閑情逸致。”
想起自己和珈寧的約定,他目光一凝,低聲道:“還請夫人莫要胡亂猜測。”
又學著珈寧的模樣,從干澀的咽喉間擠出一句:“被夫人誤會,我不喜歡。”
珈寧一愣,她不過是隨口一說,哪成想戚聞淵竟是這樣嚴陣以待。
她用食指勾了勾自己的鬢發,殷紅的指甲略過臉頰。珈寧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沒有。
過了許久,她笑盈盈地“噯”了一聲。
她自是知道戚聞淵并非捻風弄月之輩,若他真的是個沾花惹草之人,她可懶得和他開這些玩笑。
但玩笑這種東西,若是被開玩笑之人不喜,那它便是無趣的。
珈寧素來知曉這個道理。
她余光落向戚聞淵腰間折扇之下的蓮花扇墜,思忖片刻,終是拉著戚聞淵的衣袖,輕悠悠地晃了幾下:“我往后不說了。”
往日里她惹了阿姐不快便是這般哄她的。
戚聞淵的手臂跟著珈寧的力度輕輕擺了擺,背脊卻是繃得筆直,他咽下奇怪的心緒,將目光挪向玉樓春淺黃色的花蕊:
“時辰差不多了,快些入席吧。”-
午宴過后,一眾小輩聚在老太君身側彩衣娛親。有人奏琴、有人舞劍、有人橫笛、有人吟詩。
滿園之中花紅柳綠,好不熱鬧。
戚聞泓不知從何處尋了一把褐色的大弓,還換上一身利落的騎裝,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之中闊步行了一圈,復又對著上首的老太君朗聲道:
“祖母,我為你射一朵花來!”
言罷,他又是挑選扳指,又是試拉弓弦,又是活動手臂與脖頸,很是折騰了一陣。
園中眾人俱都屏息以待,只留下風聲與他為伍。
珈寧癟癟嘴,戳了戳戚聞淵的手臂:“世子怎么不去?”
戚聞淵瞧著上躥下跳的戚聞泓,淡淡道:“小輩之事,何必參與。”
珈寧眉梢一挑:“在老太君面前,世子不也是小輩嗎?”
戚聞淵道:“夫人若是有興趣,自可前去與眾人一道玩樂一番。”
他自入朝為官之后便再未參與過這些,年年都安安靜靜地站在人潮之外,遙遙望著一眾人或是起哄、或是鼓掌、或是調笑。
他對這些事并無興趣,卻不該困住彩蝶似的珈寧。
戚聞淵左手落在珈寧腰后,輕輕推了她一把:“夫人不必在此處陪我。”
珈寧只覺腰間一癢,卻又念著眾目睽睽之下得顧及儀態,只得咬緊下唇,輕哼了一聲。
戚聞淵收回了手:“不去嗎?”
珈寧搖搖頭:“不急。”
又好奇地問道:“他箭法很好嗎?”
戚聞淵半瞇著眼,望向正在挑選箭矢的戚聞泓:“三弟的箭法,不過爾爾。”
至少在離京之前不過爾爾。
戚聞淵并不覺得自己這個向來只會在長輩面前裝模作樣、討巧賣乖的三弟在離府之后還會精進箭法。
珈寧見著戚聞泓那頗為認真的模樣,有些不太相信:“當真?”
戚聞淵頷首不答。
心道,夫人就這樣喜歡這些武夫之道?
珈寧又道:“那世子呢?”
他說戚聞泓不過爾爾,那他自己呢?
珈寧原先以為戚聞淵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書生,但那夜他漏夜策馬回府,顯然是體力極佳,騎術也定然不在話下。
也不知箭法如何。
未等戚聞淵答話,便聽得“欻——”的一聲,戚聞泓手中的箭矢終于離了弓弦。
珈寧有些好奇這死矮子折騰一番,究竟能射落什么,便踮起腳尖,往前探了探頭,發間的赤金步搖“叮鈴鈴”地響著。
卻見那箭矢不過飛了三五步的距離,便軟趴趴地往地上墜去。
與牡丹叢間似是隔了一道天塹。
“當——”
箭矢墜地之聲在眾人的目光中蕩開。
眾人先是一愣。
復又從珈寧這處開始,俱都低聲笑了起來。
就這?
上首的老太君亦黑了臉,今日是她生辰,就盼著小輩們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戲讓她樂呵樂呵。
她本就因戚聞泓逃婚之事對他多有不滿,若不是萬氏好言勸著,她早就罰這個不成器的孫子去佛堂抄經了!
戚聞泓見著墜在地上的箭矢,也是一愣。
昨日母親特意交代他,今日生辰宴上定要好生表現,討老太君一個的笑臉。
他思量整夜,待到今日晨光大亮,才定下要在老太君跟前射落牡丹。
十來日前,他在一鬧市見人表演百步穿楊,瞧著好生熱鬧。
且他圍在人群里觀察了好一陣,那人不過就是彎弓搭箭,對準遠處的目標而已,并無多少難處。
那鬧市之中表演之人不過一普通莽夫,他戚聞泓少時還跟著名師學過箭法,想來只會更加輕松才是。
怎么會這樣?
戚聞泓聽著被熱風送來耳畔的低笑之聲,面上漲紅一片。
目光掃過人群之外捂嘴輕笑的珈寧,不忿之心更濃烈了些。
他心一橫,竟是將箭囊之中剩下的四只箭俱都取了出來,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準備許久。
四只箭矢接連離弦飛出。
然而最遠的那支箭距牡丹叢也有將近一丈之遠。
園中一片死寂。
戚聞泓深吸一口氣:“我昨日剛回府上,今日身上還疲乏得厲害,惹祖母發笑了。”
心中卻是想著,今日吹的是什么風?
這箭就這樣難中嗎?
老太君方才的好興致被這五只箭矢射落了大半,她沉著臉讓戚聞泓退下,又讓侍女隨便賞了他些小物件:“好生跟你二哥多學學。”
戚聞泓方才丟了面子,如今更怕失了老太君的心,聽得她話中嫌棄之意,只得咬牙道:“都怪聞泓此次游學耽擱了箭法,回府之后定會勤加練習的。”
復又一臉珍重地接過侍女遞來的小物件:“孫子多謝祖母。”
老太君搖了搖頭,暗自嘆了口氣。
老三真是愈發糊涂……
好在后頭的幾位小輩都是精心準備過的,老太君終究還是展露了笑顏。
手癢心更癢的珈寧亦是款款行至眾人跟前,她作了一首瑰麗又不失趣味的祝壽小詩,老太君讀罷覺得心中歡喜,當即將手上的玉鐲戴在珈寧腕間。
皓腕凝霜雪,翠鐲蕩碧濤。
老太君拍了拍珈寧的手背,笑道:“你,很好。”
戚聞泓逃了也好。
只是不知她的另一位孫子……
老太君抬首望向人潮之外的戚聞淵。
婆娑的樹影落在他身上,天青色衣衫之上一片明暗錯落的斑駁。
他是在看向這方嗎?
老太君上了年紀,眼睛已不大好了,辨不出個究竟來。
天色漸* 暗,夕照在天際拉出一條橙黃色的披帛。
有侍女來傳,到用夕食的時辰了。
珈寧跟在戚聞淵身邊,慢悠悠地往前院行去。
也不知是怎的,戚聞淵行得極慢,夫妻二人漸漸落在眾人之后。
等到與前頭的人隔了數丈之遠,卻見戚聞淵從身側的花壇之中撿起一塊凹凸不平的石子。
未等珈寧反應過來他要做些什么,便見他將那石子用力一擲。
“颯——”地一聲,石子破開熱烘烘的夏風,往遠處飛去。
一朵深粉色的牡丹,隨著石子一道落在地上。
戚聞淵依舊是平日里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我記得夫人先前問起過我的箭法。”-
珈寧在宴上飲了酒,回熏風院后,戚聞淵命人端了醒酒湯來。
哪知珈寧聞著那股清苦之中混著微酸的湯藥味,眉心一蹙,嬌喝道:“我又沒醉,我不過飲了兩口!”
又伸出兩只春蔥似的手指,在戚聞淵眼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
戚聞淵輕輕握住珈寧被蔻丹染成朱紅的指尖,燈火與月色之下,那點宛若鶴頂的殷紅與她發間深粉色的牡丹交相輝映。
卻見珈寧將手指從他掌中抽出,復又端起醒酒湯,一把塞到戚聞淵嘴邊:“你也飲了酒。”
冰冰涼涼的瓷碗碰上戚聞淵的唇。
戚聞淵心道:
她又醉了。
珈寧見戚聞淵呆愣在原地,便將手中的醒酒湯往前推了推,恰好抵在戚聞淵的舍齒之間。
微微的酸意順著齒縫滑向戚聞淵的舌尖。
二人對視一眼。
珈寧歪著頭,似是在問他為何不喝。
戚聞淵慣來渡不過珈寧眸中那泓清泉,不過瞬息之間,便敗下陣來。
他接過瓷碗,猛地灌下半碗溫熱的醒酒湯,酸苦之味在腹中四散開來。
第35章
戚聞淵咽下喉中的酸苦, 將余下的半盞醒酒湯遞至珈寧身前:“該夫人飲了。”
明凈剔透的月色翻過明瓦,灑在他泛紅發燙的脖頸與耳后。
珈寧左手插在腰間,下顎微微揚起, 不愿去看那碗深褐色的醒酒湯。
她聞著盞中那股酸苦交雜、味道怪異的溫熱氣,別過臉去, 輕推了戚聞淵一把, 低聲抱怨道:“我可不飲別人剩下的。”
燭火映在她水蒙蒙的眸中, 恰是浪浸斜陽、千里溶溶①。
“夫人,仔細明日頭疼。”
言罷, 戚聞淵又轉身想要去喚蒼筤再送一盞醒酒湯來, 卻見珈寧一把抓住他腰間的鞶帶。
他腰間先是一松。
復又是一熱。
再便是想起,今日是廿五。
逢五的。
戚聞淵這才幡然醒悟,因著宴上美酒醉倒過去的人并不是珈寧。
而是他。
數月之前, 她醉酒之時他尚能克制住瘋長的思緒,也并非因為他是坐懷不亂的柳生。
而是因為當時的他尚未生出那樣多卑劣的心思。
他從來就不是君子。
往日里他裝作端方自持、裝作光風霽月, 滿口之乎者也、圣人之言。
但等到暮色四合, 他便被激出最原始的欲。/望。
他伸出手去,摘下了珈寧發間嬌艷的牡丹。
夜色醉人, 戚聞淵將一汪醒酒湯, 慢慢渡入珈寧喉中。
二人皆是第一次接吻。
但有些事情果然是無師自通的。
唇齒相碰之時,溫熱從唇間滲入四肢百骸, 醒酒湯中的酸苦之味也化作了甜膩的蜜意。
漆黑之中,只余下二人的眼眸是唯一的光。
珈寧這才發現, 戚聞淵那雙點漆眸,居然也是那樣亮的。
像高懸夜空的啟明星, 引著她往陌生的北地行去。
她自煙柳繁華地啟程,沿著運河一路北上, 直到望見城樓之上的“燕京”二字。
兩岸的風景幾度變幻。
唯一不變的是天際閃爍的明星。
這還是頭一回,珈寧在對視中繳械投降。
她緊閉雙眸,用堅硬的齒抵住戚聞淵的唇舌,半晌方才低聲怨道:“好苦。”
而且這樣不也是他飲過的嗎!
她小口小口地喘著氣,試著回味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再然后,她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復又學著他的模樣,將酸苦之味渡了回去。
哪知那人卻反客為主,再次撞向她的舌間,接著便順著她的下顎,滑至肩解與柱骨。
濃墨般的夜色是最好的合香師。
它將微醺的酒氣、清淡的木香與甘甜的花果香化為一體。
彎月如鉤,四下寂靜。
只余下熏風院中婉轉的鶯啼與潺潺的流水。
待到珈寧已然累極,戚聞淵在她耳側,輕呼出一口熱氣:
“懷瑾。”
“珈寧,往后喚我懷瑾。”
午夜夢回時,戚聞淵聽著身側之人平穩的呼吸,卻又想起一件事情。
他并不知曉她的小字。
他想知道。
很想-
暑氣蒸騰,一晃便到了端陽。
珈寧甫一起身,便見枕邊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把竹骨紈扇,扇面上繪有碧色的菖蒲與艾草,還點綴了幾顆朱紅的石榴;扇柄之下則懸了一枚溫潤的白玉海棠。
屋外天光大亮,顯然已是巳時之后。
珈寧見著捧著衣裳繞過屏風的織雨,低聲道:“我不是說今日早些叫我起身?”
她前兩日特意編了一串五彩繩,就等端陽這日一早交到戚聞淵的手里。
就像三月三那日的薺花一般。
又或許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的薺花只不過是送給她的夫君。
但今日的五彩繩,卻是送給戚聞淵的。
從冬末到盛夏,窗外的枯枝已化作墨綠的葉,城郊的護城河亦漲高了水位。
熏風院也和二月中時不盡相同了。
織雨笑道:“是姑爺吩咐讓小姐多歇一會兒的。”
珈寧回過神來,目光落向那柄似是從天而降的紈扇:“這是他放的?”
復又搖了搖頭,心道,戚聞淵哪會有這樣的閑情雅致?想來應是搖風的手筆。
去歲阿姐為她做了祈福的紈扇,搖風見著好奇,連問了幾次端陽的紈扇上都要畫些什么花樣。
珈寧想著,搖風的畫工倒是進步了不少。
去歲除夕時畫個飛龍還像蟈蟈,現如今畫的菖蒲與艾草已然有模有樣了。
卻聽得織雨頷首道:“是。”
珈寧一愣,只當是織雨會錯了意:“我是說世子。”
織雨道:“就是姑爺放的。”
珈寧默不作聲地拿起紈扇,指尖劃過菖蒲與艾草的輪廓,又一把握住涼浸浸的白玉海棠,自言自語道:“我又哪里喜歡海棠了?我分明是最愛……”
卻又說不出究竟是最愛什么。
芍藥艷麗、牡丹華貴、蓮花高潔、海棠鮮妍……
庭中百花,各有其美。
余光一瞥,卻見織雨手中捧著的那身密合色襦裙上恰恰繡了一朵嬌艷欲滴的嫣紅色海棠。
珈寧唇角一勾,垂首輕聲道:“為我更衣罷。”
織雨笑著應了。
珈寧換好衣衫,將紈扇好生收在一方寶匣之中:“將五彩繩取來。”
卻又是想起之前休沐日里,戚聞淵也會往都察院去,便追問道:“他還在府上吧?”
戚聞淵自然是在府上的。
珈寧梳洗一番,便見著他正站在窗邊,手中捧著一冊泛黃的書卷,慢悠悠地翻著。
端陽休沐,戚聞淵自是脫下了華貴的官袍,換上一身清雅的淺云色長衫,融融的日光在他鬢邊肩頭勾勒出一圈茸茸的影。
她定了定心神,握緊五彩繩,小步往晨光正盛處行去。
待行至戚聞淵身后站定,便低聲喚道:“手。”
戚聞淵放下書冊,慢慢轉過身來,復又伸出骨節分明的右手。
二人俱不說話。
珈寧專心為戚聞淵綁著五彩繩。
戚聞淵專心數著珈寧發間的絹花有多少葉花瓣。
窗外的彩蝶專心吮吸著花蕊間的甜蜜。
樹梢的綠葉專心曬著太陽。
不知是過了多久,珈寧又調整了一番五彩繩的位置,方才輕聲道:
“你若是覺得不好看,偷偷扔了就是。”
“記住,一定要偷偷的,切莫讓我看見了!”
戚聞淵轉了轉手腕,打量一番腕間的五彩繩,一字一頓道:“很好看。”
珈寧道:“我會信的。”
復又笑意盈盈道:“世子的紈扇也很漂亮。”
戚聞淵道:“夫人喜歡便好。”
他本還想要說些什么,卻見侍女已將珈寧的朝食送了過來。
除卻平日里珈寧愛吃的那些蒸餅、糕點,還多了一碗加蒜過水面。
珈寧聞著碗中的辛辣味,黛眉微微一蹙:“怎的走了一道白豆腐,卻又來了一碗……”
她未見過這樣的菜色,不知該如何稱呼。
戚聞淵瞧著珈寧眸中的抗拒之意,解釋道:“端陽食加蒜過水面,算是燕京城的習俗。”
珈寧抿著唇,手中的銀筷懸在半空,語帶遲疑:“一定要嘗一口”
“夫人若是有興趣,可以試上一口,若是不喜,用旁的便是。”
珈寧輕笑一聲:“這次不講規矩啦?”
她將聲音壓得極輕,像是一片葉,在戚聞淵耳后輕輕撓了兩下。
戚聞淵道:“只是燕京城的風俗而已,夫人是江寧人,自然不必……”
未等戚聞淵說完,便見珈寧已輕輕夾起一縷裹著蒜泥的面條,雙眼一閉,將那面條囫圇塞入嘴中。
她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
若是戚聞淵仍像新婚時那般搬出什么規矩、圣上之類的話來,她今日定是一筷子都不會動這道過水面。
但戚聞淵今日這句“用旁的便是”,反而激起她的好奇之心。
勁道的面條在涼水中浸過一遭,吃起來冰冰涼涼的,很是解暑,上頭裹的蒜泥亦是辛辣開胃。
并不難吃。
卻也算不上有多好吃。
珈寧不過再略略試了兩口,便又將目光轉向了她平日里素來愛吃的玫瑰果餡蒸餅。
待她回過神來,戚聞淵已將剩下的大半碗過水面用了個干凈。
二人對視一眼,珈寧勾了勾嘴角。
戚聞淵道:“今日午后京西長河有龍舟賽,聽聞很是熱鬧,夫人可想要去看看?”
珈寧眸中一亮,頷首應是。
也不知燕京城的龍舟賽與江寧城有何區別?
戚聞淵道:“我托同僚在河岸芙蓉樓上訂下了位置,夫人去的時候報我的名號便是。”
珈寧笑道:“世子提前訂下位置,就不怕我不愿意去嗎?”
未等他答話,便聽得珈寧又問:“世子午后有事要忙?”
戚聞淵道:“并無。”
珈寧想起曾在話本上讀過的那些夫妻同游的故事,又想著自真定暴雨一事之后二人間的關系近了不少,便順勢問道:“那世子怎不與我同去?”
戚聞淵不答。
“正巧今日世子忙里偷閑,何不與我一道去看看端陽時賽龍舟的熱鬧?”
戚聞淵見著妻子眼中的歡喜,暗自嘆了口氣。
他并非不想與她同去。
他只是怕他這個無趣之人,會壞了她出游的好興致。
戚聞淵盯著案幾上的雕花,沉聲道:“我在熏風院中溫書便是。”
“夫人不若問問臨瑤或是臨玨,亦或者程家娘子,她們可有空閑。”
第36章
刺眼的陽光與聒噪的蟬鳴聲一唱一和, 惹得人心中躁動不已。
珈寧站起身來,往妝臺行去。
戚聞淵仍在案前坐著。
妝臺那側傳來丁零當啷的響動,應是珈寧在挑選釵環首飾。
他垂首望著身前的矮幾, 用目光描摹幾上雕花的輪廓。
也不知她會選哪一只鐲子?
又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她站起身來。
許是要出門了。
她是會去尋臨瑤、臨玨, 還是程家娘子?
其實他也是想與珈寧同去的, 但話到嘴邊, 卻又想起幾樁舊事。
他們說他總木著一張臉,說他不會講好聽的吉祥話。
彼時人潮如織、燈火煌煌, 他們說只要見著他, 便像被潑了一盅冷水,再興奮的心緒也會瞬間熄滅。
她不應該受這樣的委屈。
珈寧的腳步聲已至廊下,與枝葉間的占風鐸一應一和。
戚聞淵卡在喉中的那句“再見”終是咽了下去。
希望她能玩得開心些。
卻見本已行至庭院的珈寧調轉腳步, 將一張箋紙輕輕拍在戚聞淵身前的案幾之上。
她佯裝嗔怒,卻又壓不住嘴角的笑意:“世子, 你還欠我兩個條件!”
她方才瞧見了, 在她問他要不要同去的時候,那雙黑漆漆的眸分明是亮過一瞬的。
他是想去的。
珈寧腹誹, 莫不是這人又在想著什么奇奇怪怪的規矩不成?
罷了罷了, 她謝三大度,便給他一個臺階下。
戚聞淵的指尖慢慢劃過箋紙上的“欠條”二字, 在珈寧再次開口之前,他終于抬起頭來。
燦爛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宣泄在珈寧發間。
戚聞淵那句“可是”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日光正盛, 他刻意壓抑的情緒無處遁形。
復又聽著珈寧道:
“世子既是想到了提前定下芙蓉樓的位置,定然是知曉今日京西長河的熱鬧。”
“一年到頭也就這么一日, 世子真的不想去看看嗎?”
見戚聞淵仍然未答,珈寧心道不妙, 難道方才是她瞧錯了?
他其實確實是不想與她一道去城西看龍舟?
早知如此,便不多問他了,她居然還尋了欠條來給他遞臺階……
現在這般,真是徒生尷尬。
端陽,連圣上都不會急著處理政務的端陽,他居然還說什么要留在熏風院中溫書!
哪有那樣多的書要溫?
真是裝模做樣、不解風情!
不去就不去,她自己去便是了!
思及此處,珈寧負氣道:“熏風院吵鬧,世子不若去聽竹軒中溫書好了。永寧侯世子簽字的欠條也不過……”
還未等她說完,卻見戚聞淵站起身來。
“走吧。”
他想要試試。
往后還有那樣多的節慶,乞巧、除夕、元夕、上巳乃至她的生辰……
他不想每一次都躲在熏風院。
且讓他試上一次。
若是真的有那么萬分之一的可能,她并不反感與他一道出游呢?
他當真是本性自私的。
孤注一擲的賭徒是他,壓上的籌碼卻是她的好興致。
珈寧一把收起欠條,杏目圓睜:“當真?”
心中輕哼一聲,他果然是想去的,只不過拉不下面子罷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不是遇上她這樣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他豈不是就只能悶在熏風院中與菖蒲、艾草作伴了?
戚聞淵頷首:“這不算欠條上的條件。”
是他自己想和她去的。
未等他再多說些什么,便見珈寧已往屋外走去。
只留下一陣纏著薔薇香氣的風。
少女步伐輕快、衣袂翻飛,似是群花之間嬉戲的彩蝶。
她果然很期待這次出游。
戚聞淵握了握溫潤的蓮花扇墜,快步跟上前去。
二人并肩而行。
珈寧本想和戚聞淵賭一陣氣的,終是耐不住安靜,便問道:
“京城的龍舟賽有多少船只?”
“尋常百姓也能參加嗎?”
“沿河會有攤販賣些京中的零嘴小吃嗎?”
戚聞淵已經許久未去看過龍舟賽了,只能從霧靄重重的記憶中翻出幾句回答:
“不下五十只,需得分作幾輪進行比試。”
“參與者需得預先選拔,其間自是什么人都有。”
“零嘴……也許是有的。”
“世子竟然知曉這些?”
珈寧不過隨口一問,她可還記得之前問起城郊后海何處觀山最妙之時,戚聞淵答的那句“我亦不知”。
戚聞淵道:“少時曾去看過,如今也許并非如此。”
他該和同僚打聽一番的。
自永寧侯府至京西長河尚還有些車程。
街邊時不時傳來叫賣聲與人潮喧鬧之聲,珈寧掀起馬車一角,打量著端陽這日繁華熱鬧的燕京城。
家家戶戶都掛上了艾草與菖蒲。
風中飄著蜜粽甜糯的香氣。
陽光從被珈寧掀起的小角鉆入馬車之中,落在戚聞淵手腕間的五彩繩上-
夫妻二人行至京西時已是午時三刻,長河兩岸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水光瀲滟的河面上飄了許多只龍舟。
稍加留神,還能聽到龍舟上的打氣之聲。
龍舟賽就在半個多時辰之后。
珈寧甫一跳下馬車,就聽得沿街的商販在唱什么“香糖果子白團團”,甚是有趣。
戚聞淵見著她的動作,眉心一跳。
那句“當心”還未出口,便見珈寧笑吟吟地回過頭來:“世子可要試試?”
也不等戚聞淵回答,便從荷包中摸出一把銅板,換來一小包香糖果子并兩方胖嘟嘟的白團。
她口中念念有詞:“既是我邀你出來,今日便由我安排。”
言罷,又將一方白團塞到戚聞淵懷中:“嘗嘗。”
戚聞淵懷中一熱。
他從未在鬧市之中用過吃食,“于禮不合”之語在唇齒間滾過一圈,終是化作了一句:
“多謝夫人。”
莫要掃了她的興致。
他抬首望了一眼四下的行人。
孩童正盯著街邊招搖的彩旗目不轉睛、新婚夫婦旁若無人地切切耳語、商販在賣力叫賣,各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并不會有人在意永寧侯世子正在食一方白團。
他咬了一口。
麥香味在口中化開。
珈寧探頭:“味道還不錯吧。”
戚聞淵道:“入口軟糯、回味甘甜。”
珈寧低笑一聲:“我還以為世子不會在街市中用它。”
戚聞淵思忖片刻,尋了個借口:“……趁熱吃?”
他某個同僚很愛說這句話。
珈寧道:“香糖果子本就是涼的,世子可也要試試?”
戚聞淵輕聲應了。
既已經用了第一口,往后的第二口和第三口便變得簡單起來。
先是香糖果子、再是梅子姜、再往后甚至是一枚被珈寧咬過一口的蜜粽。
珈寧道:“這蜜粽的米選得不錯,只是比起織造府后街陳家阿婆做的,還是要稍遜一籌。”
且陳家阿婆最拿手的其實是加有火腿的洪府粽。
可惜一路走來,她沒尋著這一口閨中的味道。
只得又買了一只涼粽。
甜絲絲的,也算是讓人吃得心中歡喜。
戚聞淵認認真真聽著,目光死死黏在珈寧衣袖的海棠花上。
鬧市人來人往,可莫要走散了才是。
“我方才聽邊上人說,今日還有朝中的將軍來賽龍舟!”
語出一位青色布衣的婦人,珈寧并不知真假。
戚聞淵眸中一暗。
又是武夫。
珈寧道:“想來那人應是極有力氣的,我們不若押他罷?”
她掂了掂手中的銀子。
戚聞淵沉聲道:“龍舟需得要多人之間的配合,若只是一員猛將,并無多少用處。”
“且也需借用巧勁,而非一味使用蠻力。”
“夫人若是想要押注,莫要如此草率才是。”
“哦,”珈寧道,“那我一陣再去別的攤位邊上打聽打聽。”
戚聞淵道:“夫人很想押中?”
珈寧搖了搖頭:“談不上,討個彩頭而已。”
珈寧又湊在人群邊尋了些消息,人人都有自己的說法,聽得珈寧腦仁發脹:
“算了,船只實在是太多了,我們閉著眼隨便押一個,然后看個歡喜罷。”
戚聞淵道:“不押那位將軍了?”
珈寧伸出手指,在戚聞淵眼前晃了晃:“就我方才聽來的,今日龍舟賽上至少有十來位武將!”
“里頭將軍也不止一位。”
戚聞淵輕笑一聲:“原是如此,夫人決定便是。”
待夫妻二人行至芙蓉樓時,都已是半飽,便只讓小二上了兩盞清茶并兩小碟點心——原是要上茶湯的,還好珈寧多問了一嘴。
珈寧斜倚在美人靠上:“多謝世子提前訂下了包房。”
龍舟賽即將開賽,河岸兩側都堆滿了人。
芙蓉樓占了個最好的位置。
尤其這三樓的包房,憑欄遠望,便能將整個河面盡收眼底。
著實舒坦。
就是不太符合戚聞淵向來“力行節儉”的作風。
忽然,震天的鼓聲破空而來。
樓下傳來一陣躁動。
河面的龍舟開始動了。
珈寧豎起耳朵,試圖去聽明白樓下的助威聲都是在喊些什么。
可惜那些聲音太過繁雜,被風送到她耳邊之時已化作一大碗粘稠的漿糊,實在難以分清。
她只得跟著他們的音調,“咿咿呀呀”地喊了幾聲。
卻是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
珈寧抱著茶杯,低聲道:“世子會不會覺得我傻氣?”
第37章
白日舒天昭暉, 熱風卷著河面與河岸的喧鬧一并吹往芙蓉樓。
戚聞淵撥開吵嚷之聲,尋到了珈寧笑盈盈的低語。
他先是搖頭。
復又沉聲道:“我瞧著夫人很是歡喜,談何傻氣。”
她歡喜。
他也歡喜。
往日里逢年過節, 他都在水華居中讀書習字、處理公事,水華居清幽, 書中的文字亦是別有意趣。
但終歸是和這衣冠雜沓、車馬駢闐的繁華河岸不同。
河岸人影憧憧, 一身布衣的少年郎擦著他的肩頭走過。
叫賣聲裹著吃食的酸甜咸辛之味爬上他淺云色的衣衫。
他不太習慣。
卻并不討厭。
許是因為他一抬眼就能見到熟悉的海棠花。
珈寧自是不知戚聞淵心中所想, 見著河道之中有一條龍舟行進極快,她站起身來, 拍了拍戚聞淵的手臂:“世子快看!”
“這只龍舟劃得好快!”
“也不知是不是我們選的那一條?”
戚聞淵順著珈寧的指尖望去, 河面太遠,他看不清龍舟上都有些什么人在劃槳。
只能看清暾暾的日色在珈寧指尖畫了一輪耀眼的金圈。
戚聞淵道:“我們選的那一只龍舟在第三輪。”
珈寧一愣:“我閉著眼選的,世子還真看了是哪一只?”
甚至還看了是在哪一輪比試?
珈寧心道, 他還真是做事嚴謹,隨意玩樂之事也這樣上心。
戚聞淵道:“略略掃了一眼。”
閉著眼選的, 那也是她選的。
珈寧眼珠一轉:“若是那只龍舟真的能拿下三甲, 我將贏來的銀錢分世子一半!”
復又搖了搖頭:“三分之一吧,見者有份, 剩下的三分之一分給跟著我們一道出來的那位侍衛和車夫。”
今日夫妻二人同游, 是以并未帶侍女和隨從。
但戚聞淵擔心鬧市人多不大安全,還是帶了一位侍衛。
“……那便多謝夫人了。”
珈寧樂呵呵道:“都沾沾喜氣!”
言罷, 見著河面上的龍舟已經又劃出了極遠一段距離,珈寧踮起腳尖, 向外探了探頭:“感覺這銀子不大好拿,這些龍舟都劃得好快。”
戚聞淵一把抓住珈寧的衣袖:“夫人當心些。”
珈寧擺擺手:“我知道的。”
光看著總是少了些意思, 珈寧又去將那兩小碟點心也端來美人靠上放著:“世子吃嗎?”
也不等戚聞淵答話,珈寧先自己嘗了一口。
原是些松軟清甜的綠豆糕。
“燕京城端陽也要用綠豆糕的?”
戚聞淵頷首。
珈寧笑道:“那倒是和江寧一樣了。”
復又輕輕砸了一下美人靠:“噯!怎么就第二輪了……方才和世子說話去了, 竟是沒看著上一輪究竟是哪三只龍舟進了三甲。”
戚聞淵低聲道:“左起第二、四、七只。”
“不說了不說了,”珈寧趕忙將剩下半只綠豆糕咽下去,“我要好生看會兒龍舟賽。”
戚聞淵將茶水遞了過去。
珈寧飲了一口,又指向河面:“中間那只龍舟好漂亮。”
那龍頭瞧著比旁的龍舟都要華麗些。
“莫不是哪位將軍的?”
“或許是吧。”
可惜也不知是因為這笨重的龍頭拖了后腿、還是龍舟上的人配合不大到位,這只龍舟甫一開賽便落在了眾舟之后。
珈寧道:“居然是個繡花枕頭。”
戚聞淵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嗯”了一聲。
好在珈寧似乎也只是隨意感嘆一句,并不在意他有沒有接話。
又過了一陣,珈寧忽然站直身子:“世子,到第三輪了!”
她虛著眼,試圖看清哪一只是自己押的龍舟。
戚聞淵道:“左起第三只。”
方才押注時他都看過了。
珈寧恍然:“還好有世子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該給哪只龍舟鼓勁。”
二人又望回河面。
他們押的那只龍舟并不算突出。
珈寧暗暗為它吶喊。
快些,快些,再快些……
戚聞淵本不太在乎這場龍舟賽,但見著珈寧緊繃的身子,他忽然也希望這只舟能贏。
他想沾沾她的喜氣。
一眾船只離終點愈發近了。
珈寧又踮起了腳。
戚聞淵再次拉住她的衣袖。
珈寧滿心都是河面上的龍舟,全然未注意到戚聞淵的舉動。
終于,那只龍舟在最后關頭連續超過了好幾只船只,以本輪第二的成績入了最后那場比試。
珈寧歡喜得想要拍掌,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袖正被戚聞淵牢牢攥著。
她擺了擺手臂。
戚聞淵趕忙松開。
卻見珈寧一把抓住戚聞淵的右手,杏眸中閃著碎金般的光采:“它進三甲了!”
少女溫熱的掌心擦過他指上的厚繭,戚聞淵有些愣神,半晌方才答道:“我看見了。”
又道:“夫人的眼光很好。”
珈寧:“隨便選的而已。”
戚聞淵啞然:“那便是夫人運氣極好。”
珈寧哧笑一聲,松開戚聞淵的手:“可是還有兩輪便是最終那場龍舟賽?”
戚聞淵點點頭:“是。”
他的掌心開始冒汗了。
五月的天可真是燥熱-
夏日的白晝被拉得很長。
夫妻二人看罷龍舟賽、用過夕食、并肩行出芙蓉樓時,河岸仍是陽光燦燦。
珈寧將手中新得來的銀錢塞到侍衛手中:“沾沾喜氣!”
侍衛手心一涼,遲疑地望向戚聞淵,見戚聞淵輕輕頷首,方才接過了世子夫人遞來的銀錢。
見侍衛收了銀子,珈寧快步蹦回戚聞淵身邊:“我都沒想到,它居然真的能后來居上,還兩輪都這樣。”
戚聞淵道:“夫人選得很好。”
珈寧輕哼一聲:“那也不看看我是誰?”
全然不提方才觀賽時的緊張。
她遙遙望著河面粼粼的波光:“世子可急著回府?我見著時日尚早,想再沿著河岸走走。”
如今日頭沒有午時那么曬了,正是適合漫無目地散步。
就是不知道戚聞淵這個大忙人能不能接受……
她眼巴巴望向戚聞淵。
像是無聲地說:“來都來了。”
戚聞淵將目光移向別處:“今日我無事。”
珈寧眸中一亮:“世子就該多出來走走。”
不然他比她還生得白!
戚聞淵不答,只默默走在珈寧身側。
他見著她偶爾分出心神去聽一嘴道旁的八卦,見著她在河畔濕潤的暖風中張開雙臂,見著她指著河上的石橋說起前兩日看來的故事。
他偶爾答話,大多時候只是望著她的側臉靜靜聽著。
他也是今日才發現,原來京西長河的楊柳是垂向河心那一側的。
有老叟在河邊垂釣。
戚聞淵又聽著珈寧在宣德十二年的燕京城,說起數年之前的江寧:
“織造府離莫愁湖很近,我和阿姐常常去湖邊吹風。”
“我們也去釣過魚,但我靜不下心來,這么多年,也就釣了……”珈寧掰著手指,數給戚聞淵聽,“六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是換做世子,怕是一個午后就能釣上這樣多的魚罷。”
畢竟戚聞淵那樣冷靜,定然不會嚇跑已經上鉤的游魚。
戚聞淵正色道:“但我一條魚都沒有釣上來過。”
“嗯?”
“所以還是夫人比較厲害。”
珈寧輕笑一聲,轉而講起別的事情。
日光在她肩頭流轉,戚聞淵忽然很想知道她口中那池湖水究竟是什么模樣。
夏日的白晝再長,終歸也有盡時。
霞彩收晴色,澄波媚夕暉。①
夕照在石橋之上潑了一層金紅色的影。
珈寧回過身去,拍了一下額頭,驚呼道:“怎么走了這樣遠!”
侯府的車夫還在芙蓉樓那側等著呢。
他們不就走了半個……還是一個時辰?
戚聞淵也不管管她!
戚聞淵淡淡道:“我讓車夫跟著的。”
珈寧拍拍胸口:“那便好,方才走這一遭是雅興,再往回行那樣長的一段路,便是折磨了。”
她明日可要在床榻上躺到午時才成。
回程的路上,珈寧已有些乏了。
剛上馬車那會兒她還能強撐著看看夕暉之下的街市,漸漸地,她口中的聲音越來越小。
再然后,她頭一歪,竟是靠在戚聞淵肩頭睡了過去。
鼻尖呼出的熱氣恰好落在戚聞淵的脖頸。
一陣酥癢之意蔓延開來。
戚聞淵想去撓,卻又怕驚擾了珈寧的美夢。
只得僵直著身子穩穩坐著。
夕照盡散,街市上起了風,吹起馬車簾幔的一角,新生的彎月將瑩白的光暈灑在戚聞淵腕間的五彩繩上。
以前,戚聞淵覺得夏日又熱、又悶、又燥,這樣不適合讀書做事的季節,他并不喜歡。
但今日,他忽然覺得夏日太短了。
端陽只有初五這一日,也太短了。
馬車穩穩行著,不多時,便到了永寧侯府。
珈寧睡眼惺忪地醒來。
戚聞淵肩上一空。
沒由來地生出幾分遺憾。
珈寧捏了捏亂飛的鬢發:“我方才睡著了沒說什么胡話吧?”
她似乎還是在戚聞淵肩上睡的……
戚聞淵搖頭。
珈寧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道:“下次再出來,是不是得等到乞巧了?”
戚聞淵一愣。
珈寧自己成日都在出府……
所以她這句話的意思是……之后的節日還要與他一道出游嗎?
戚聞淵不敢多問。
第38章
夜色已深。
珈寧今日玩得盡興, 梳洗一番之后,甫一沾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
戚聞淵卻睡不著。
他斜倚在床榻邊上,時不時側過頭去看一眼珈寧恬靜的睡顏。
他在回想今日的事情, 回想珈寧掌心的溫熱與眸中的激動。
他似乎還是有些掃興的。
特別是在河岸那一陣,她說了好多, 他卻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
他只能靜靜看著閃爍的波光、搖曳的垂楊以及始終笑意盈盈的她。
偶爾點頭, 偶爾應和。
他偶爾應和的那些話, 似乎也不大中聽。
忽然,他坐起身來, 輕手輕腳地離開床榻。
守夜的搖風與蒼筤聽著這廂的動靜, 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情。
戚聞淵對著他們擺擺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往書房行去。
蒼筤松了口氣。
搖風卻還是有些擔憂, 往日里戚聞淵可從沒大半夜從臥房里出來過。
莫不是今日小姐與姑爺出游的時候鬧了什么矛盾?
她輕嘆一聲。
戚聞淵行入書房,先是點了一支燭火。
再便是借著燭火和窗外白慘慘的月色, 慢* 慢打量起被珈寧堆得滿滿當當的書架。
他腕間的五彩繩在書脊上掠過, 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
戚聞淵在書房中轉了一圈,最后隨意抽出一本《金鎖記》。
他想要看看, 話本里的人都是如何與妻子相處的。
圣人只在書上寫了要修身齊家, 卻并未仔仔細細地告訴他到底要如何齊家。
他不明白。
得好生學學。
他雖不如三弟會討人歡心,但他可以學的。
戚聞淵拿著《金鎖記》, 端端正正地坐回案幾之前。
若是被旁人瞧見他挑燈夜讀時認真的模樣,只怕會以為他正在準備科考。
待他回過神來, 已是將近丑時。
月上中宵,戚聞淵放下書冊, 卻是想起端陽已經過了,明日不到卯時便又要起身去都察院。
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挑燈夜讀一本情愛話本?
話本里的有情人分分合合, 在他看來,著實是在浪費大好時光。
倒不如好生念書、建功立業。
但他竟然看了這樣久。
莫不是失心瘋了不成?
去了一趟真定,他非但沒有冷靜下來,反倒因為那場暴雨以及戚聞泓回府之事,變得越發奇怪。
航船已經開始偏離既定的航線。
戚聞淵并不害怕,甚至隱隱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興奮。
少時,他在國子監念書,每日午后散學,便會帶著蒼筤徑直回府繼續溫書。
有時他會生出在某一個岔路故意走錯的心思,他想要去看看回府那條路之外的燕京城。
卻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了將近十年,始終沒有敢邁出行錯的第一步。
現在想來,也許那根本算不上錯路。
只是另一條路罷了。
月色鋪灑在案幾上,戚聞淵忽然記起,其實下一次出游不用等到乞巧。
之前珈寧提過,她的生辰是在五月十六。
也就十來日了。
之前母親問過她要不要辦一場生辰宴,她卻說京中友人不多,在家中隨便聚上一聚便是。
可她是枝頭最艷的那朵海棠花,怎能隨便呢?
戚聞淵望著窗外的樹枝,心中有了主意。
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在生辰那日與他一道遠行。
不管她是如何想的,他都得先趁著這幾日好生把都察院的事情處理了,如此方能在十六那日告假。
思及此處,戚聞淵又將《金鎖記》放回書架。
搖風見戚聞淵走回臥房,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姑爺可當真是奇怪得很,大半夜的居然還要去溫書。
罷了罷了,不是和小姐吵嘴了便好。
她就說嘛,小姐這樣好的人,怎么會有人舍得與小姐鬧別扭?-
初八這日,珈寧心中煩躁得很。
一是因著端陽之后的燕京城越發悶熱,連風也少有。
二則是因著……戚聞泓實在是太過煩人。
也不知侯府怎么就出了這樣一號閑人,短短兩日,珈寧竟是撞見了他三回。
起初她還想著,死矮子畢竟也是侯府的三少爺,他愛逛哪逛哪,和她也沒什么相干的。
哪知他總往她身前湊,還說些莫名其妙的怪話。
“二哥慣來不解風情,嫂嫂受委屈了。”
“且二哥一向忙于公事,不太顧及家里,嫂嫂初來燕京城,若是有什么不清楚,問我也是一樣的。”
一面說,還一面輕輕搖著一把聚頭扇。
扇面繪有翠綠的青竹,與他這人不大相襯。
珈寧聽得直皺眉頭:
“世子這樣忙,不也是為了永寧侯府?三弟與其在這多言,倒不如用功讀書,早些入朝為官,也能替世子分擔些。”
“他忙于公事,那是為國為民,先前世子在真定縣中救人的時候,不知三弟是在做些什么?”
是在逃婚罷。
珈寧冷笑一聲。
她可以說木頭不解風情,但戚聞泓憑什么這么胡亂貶低自己的親哥哥?
她惡狠狠地瞪了戚聞泓一眼。
裝模作樣、不敬兄長,著實可恨!
正巧這日戚聞淵回來得早,夫妻二人一道用了夕食。
珈寧拿著銀筷糾結了許久,終究還是鄭重其事地開口:“世子,你能不能給三弟找點事情做?”
戚聞淵眸中一寒。
今日回熏風院前,他先是去了一趟安和堂。
侯夫人舊事重提,又說起讓戚聞淵給戚聞泓安排個差事:
“你先前家書里寫的那些我也都看了,我心中有數。”
“我想著,也不拘什么高官,能讓他歷練歷練便成,算不得什么的。”
“你們是兄弟,合該互相幫襯。”
戚聞淵不欲與母親爭吵,便隨意敷衍了幾句,說往后有合適的機會一定給戚聞泓安排;哪知回了熏風院,夫人竟是也提起相同的事情。
是母親同夫人提的,又或者……
是三弟自己求的?
戚聞淵碾碎了碗中的半塊米糕,冷聲道:“夫人覺得要給他安排什么差事好?”
“差事?”珈寧一愣,“不能送他去學堂嗎?”
先讓他學學什么叫同胞共氣、 戚戚具爾。
戚聞淵道:“是他自己的意思?”
珈寧不解:“誰?”
戚聞淵:“……三弟。”
珈寧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當然不是。”
復又仔細打量一番戚聞淵的臉色,見他面沉如水,心道,難道這人覺得自己是在挑撥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關系?
思忖片刻,珈寧還是將午后的事情和盤托出。
午后花園中還有不少侍婢,戚聞淵想要打聽事情的緣由并不麻煩。
戚聞淵一愣:“所以夫人是覺得三弟在府上煩人?”
珈寧道:“我不是要挑撥你們兩,就是他老往我跟前湊,長此以往,只怕會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送他去好生讀書。”
畢竟雖不能拿到明面上講,但永寧侯府上的人都清楚,珈寧和戚聞泓是有過婚約的。
又低聲提醒了戚聞淵一句:“而且他還在我跟前說你的壞話!”
戚聞淵自嘲道:“三弟也沒說錯,我確實是不解風情。”
珈寧撅了撅嘴:“那也是我們之間的事情,與他有什么干系?”
戚聞淵握著勺子的右手輕輕顫了一下,勺柄在碗壁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他手臂一震。
珈寧見著戚聞淵愣神,便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之前說過的,讓我不要與他多打交道、也不要想著去管教他,反正我照做了。”
“你的弟弟,你自己管去。”
戚聞淵打量著碗中已碾成一堆碎渣的米糕,不著痕跡地輕笑一聲:“好,我會好生為他尋個夫子的。”
珈寧抿了抿嘴:“大庭廣眾之下,他就這樣說你不好,你不生氣嗎?”
還有那樣多下人看著呢。
若是換成她遇上這樣的事情,定會鬧個天翻地覆。
戚聞淵道:“何必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珈寧輕哼一聲:“這算什么小事。”
果真是個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的呆子。
戚聞淵為她盛了一碗蛋羹:“真沒什么的。”
他也不是頭一回被人這樣說了,且當真也是實話。
不過戚聞泓當眾亂嚼舌根,確實也該管教一番。
珈寧將蛋羹一把推開:“你會贈我紈扇、也會幫我留意胡亂押注的龍舟,再怎么也比大婚前夜出逃的人更解風情罷!”
言罷,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捂著微微發燙的耳垂側過身去,低聲道:“你就是想聽我夸你。”
哪是不解風情,分明是陰險狡詐!
戚聞淵只覺自己耳邊一陣轟鳴。
原來她是在為他不平。
替如此無趣的他不平。
他方才居然還誤會了她,實在不該。
戚聞淵輕聲道:“多謝夫人。”
珈寧仍側著頭:“沒什么好謝的,我不為世子說話,難道為他那個外人說話嗎?”
戚聞淵坐直身子:“所以夫人并不反感與我一道出游是嗎?”
聽著她說起端陽那日的事情,他似乎有些得寸進尺。
“當然啊。”
珈寧又將尾音拖得很長。
戚聞淵正色道:“夫人,十六那日,我向都察院告了假。”
“你愿意與我一道去一個地方嗎?”
一時間,戚聞淵心跳如擂。
第39章
庭院無風, 占風鐸安安靜靜懸在紅粉交雜的彩霞之下。
勺中的湯水墜入瓷碗,“滴答——”一聲落在戚聞淵耳中,好似宣判。
也許, 他就不該問的。
時間若是停在他意識到夫人為他不平那一刻便好了。
卻聽得珈寧笑道:“世子居然還會向都察院告假?”
她站起身來,探頭探腦地打量了一番窗邊的晚霞:“今日太陽是從東邊落下的?”
戚聞淵不解其意:“是西邊。”
珈寧搖了搖頭, 輕笑一聲道:“世子記得我的生辰呀。”
她對今歲的生辰唯一的期待就是阿娘與阿姐會寄來京城的禮物與家書。
至于戚聞淵……
她還以為他這種大忙人不會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珈寧有些意外。
但她很歡喜。
戚聞淵居然會主動邀她出游。
真是反常得很。
尚在江寧城時, 她翻弄話本之際, 曾幻想過婚后的生辰。
她之前還想著,等到來年他們二人再熟稔些, 她便主動開口邀他一起過生辰, 就像邀他賞龍舟那般。
畢竟他這種木頭,可不是話本里會討佳人歡心的才子。
但她又擔憂他會覺得她是在沒事找事……
珈寧一驚,她居然開始考慮戚聞淵的感受了。
要是被她那群手帕交知曉了, 定會笑話她一番的。
這可是她的生辰!
她才是最大的!
未等戚聞淵回答,便又聽得珈寧道:“世子要帶我去哪里?不會是要帶我去書肆或者學堂罷?”
戚聞淵正襟危坐, 目光落向珈寧腕間的玉鐲, 燭火在翠玉上勾勒出一層溫潤的光:“自然不是。”
珈寧偷偷打量了一眼將官袍穿得一絲不茍的戚聞淵。
他究竟是要帶她去哪里。
是京中的某一間酒樓、某一家戲場?
不太符合他的作風。
又或者燕京城郊某一處風景秀麗的莊園?
他應該對這些地方也不太了解。
還是去她提過的后海觀山?
只怕他已不記得她說過這些了。
難道是去有他少時回憶的秘密之地?
……他少時的回憶應該都留在了水華居的書房。
戚聞淵的聲音打斷了珈寧亂飛的思緒:“我可以將想好的兩套章程寫出來交由夫人過目。”
珈寧微微側過臉去,以袖掩面, 笑了好一陣, 方才直起身子:“世子!”
“嗯?”
珈寧恨鐵不成鋼:“十六不是我的生辰嗎?”
戚聞淵點了點頭。
正是因為是她的生辰,他才想要投桃報李。
她贈他五彩繩、邀他觀龍舟、為他鳴不平, 他也想做些什么。
當然,在這所有的冠冕堂皇之下, 其實不過是他想和她出游。
端陽那一日的白晝太短,端陽至乞巧之間的年月又太長。
他又在打著她的幌子, 滿足自己的私心。
珈寧雙手撐在食案上,幾度張嘴、又幾度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終究還是長嘆一聲。
木頭木頭木頭!
戚聞淵道:“不若我用罷夕食就去將章程寫出來?”
他端陽夜里突如其來的想法, 她會滿意嗎?
若是她不喜,這尚還有七八日的時間……
他可以再做幾份章程。
珈寧深吸一口氣:“世子是為了我的生辰才想帶我出去的,是也不是?”
戚聞淵頷首。
珈寧佯裝抱怨:“既然如此,不該給我個驚喜嗎?”
提前寫出來讓她過眼算什么?
若是他所寫的章程不符合她心意,難道還要讓他重寫不成?
這不就真成一樁公事了。
他愿意在她生辰之時向都察院告假、與她出游,本是如話本般的趣事。
但如今被他這么一說,整件事霎時便無趣了起來。
分明是好心。
到頭來卻辦了壞事。
這人真是……
一塊怪可憐的木頭。
珈寧道:“不用寫章程了。”
戚聞淵頷首應是:“若是夫人不愿,那便還是在家中小聚,夫人可有什么想用的吃食?”
珈寧一愣:“我哪里說不愿了?”
她是真的很好奇戚聞淵到底會帶她去哪里。
她想不出答案。
戚聞淵一怔:“夫人不是說不用寫章程了?”
珈寧輕輕一跺腳:“章程是章程,出游是出游。”
這人怎么還是個死腦筋。
她似嗔似喜地剜了戚聞淵一眼。
戚聞淵恍然:“……所以夫人是同意了?”
是嗎?
又似乎不是。
珈寧道:“是!還要我怎么說……我謝珈寧同意于宣德十二年五月十六日與永寧侯世子戚聞淵一道出游?”
言罷她低笑了兩聲:“還是說世子也想讓我簽字畫押?”
心道,戚聞淵不是探花郎嗎,怎得這都聽不明白。
庭院之中一片寂靜。
戚聞淵卻聽到了海棠花開時的簌簌之聲。
他鄭重其事:“我并無此意。”
珈寧忽然想到什么:“那日是只有你我二人?”
戚聞淵道:“若是夫人還想要約上兩位妹妹或者程家娘子……”
珈寧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打斷了他,又學著他往日的語調:“一切都由世子安排便是。”
她好奇的是他最初的打算。
若是加上了她的意見,反而沒什么意思了。
珈寧看著戚聞淵黑漆漆的眼睛,語氣少有的嚴肅:“我想要世子安排的。”
戚聞淵遲疑許久,方才問道:“夫人以前的生辰都是怎樣過的?”
端陽那日他想了兩套關于珈寧生辰的章程,本以為都派不上用場了……
誰知珈寧真的好心答應了他。
她心善,沒有拒絕他。
他總不能恩將仇報讓她過個不痛快的生辰。
這非君子所為。
珈寧正色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阿娘為我準備的生辰與世子為我準備的生辰是兩碼事。”
“世子總說自己不會說謊話,其實我也是一樣的。”
“我既然說了是想要世子安排的,那便是當真好奇世子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期待世子學著母親的模樣,辦一場畫虎類犬的生辰宴。”
她忽然就很想知道,在這個木頭的眼中,她會因為什么歡喜。
珈寧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辛苦世子了。”
聽罷珈寧所言,戚聞淵沉思良久。
他自己的想法嗎?
庭院中忽然起了風,吹得枝葉間的占風鐸叮鈴作響。
戚聞淵向來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端陽那日他僥幸賭贏了,本該拿著贏來的籌碼爽快離場,而不是在這里得寸進尺,最終落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但他既已跟在珈寧身側看過既定之路以外的水色與夕陽,便不愿再退回清幽寂靜的水華居了。
戚聞淵對上珈寧水盈盈的眸子,少女輕笑一聲,裝出惡狠狠的模樣,嬌嗔道:“世子,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獸,何必做出一副若是那日你的安排有一點錯漏我便要吃了你的樣子!”
“難道世子覺得我是胡攪蠻纏的性子?”
戚聞淵道:“我并無此意,抱歉。”
珈寧“哎呀”一聲,轉身往廊下去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少女清甜的尾音散在熏風院的薔薇香里。
戚聞淵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轉眼便是五月十五,戚聞淵提早回了侯府。
夫妻二人在熏風院中用罷夕食,照舊是一人坐在案幾邊忙著公事,一人倚在貴妃榻翻著游記。
卻見戚聞淵忽然站起身來,行至珈寧身前:“夫人,換身衣裳,準備出發吧。”
珈寧一愣:“現在?”
戚聞淵頷首:“若是夫人還有什么要忙的事情……”
珈寧心跳得極快:“沒有。”
居然還要提前一日出府,他究竟是要帶她去哪里?
且天色已晚……
珈寧輕笑一聲:“好像話本上說的私奔。”
戚聞淵正色道:“是明媒正娶。”
珈寧笑得眉眼彎彎:“我去換身新裁的衣裳。”
第40章
紫紅色的云霞襯著侯府門前的兩株梧桐樹, 歸巢的倦鳥時不時叫嚷兩聲,矮階旁的石獅子安安靜靜地候著初生的彎月。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馬車,珈寧驚呼一聲:“怎么還備了吃食?”
只見馬車中的矮幾上放著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栗糕并藕粉桂花糖糕、再便是幾方珈寧最愛的茯苓糕。
戚聞淵道:“路途遙遠, 辛苦夫人了。”
珈寧用絹帕擦了擦手,拿起一塊茯苓糕:“今日的茯苓糕是在哪間鋪子買的?”
戚聞淵道:“是……府上的廚子做的。”
珈寧低笑:“讓這廚子和許娘子好生學學。”
“嗯?”
珈寧咬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但這賣相實在是不敢恭維。若是拿出去, 別人還以為是侯府落魄了呢。”
戚聞淵仔細打量了一番碟子中大小不一的茯苓糕:“確實不太漂亮。”
言罷, 便將那茯苓糕往珈寧的另一側推了幾寸。
珈寧忙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味道又不差,左右都是要進肚子里的東西。”
她是偏愛漂亮, 但是對于茯苓糕這種喜歡的吃食, 她可以稍稍退讓些。
聞言,戚聞淵又將茯苓糕推了回來。
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
珈寧道:“備了這樣多東西,世子又說路途遙遠, 莫不是要帶我出城不成?”
戚聞淵頷首:“我本是想著今日早些出發,入夜之前就能到那。但都察院中還堆著不少事情, 我回府遲了, 今夜只能委屈夫人在馬車上休息。”
珈寧眸中一亮:“真的?”
難怪車上還備了一床錦被。
這還是她頭一回在馬車上過夜呢。
珈寧捏捏指甲,心道, 更像私奔了。
想想還有些興奮。
她放下剩的那半方茯苓糕, 拽了拽戚聞淵的衣袖:“好像以前背著阿娘偷偷溜出府玩。”
“我那時候才七八歲,跟著阿姐看了些游俠話本, 起了仗劍走天涯的心思。”
說到這里,珈寧又抿著唇低聲補了句:“其實當時我連話本上的字都認不全, 居然就趁著夕陽漫天的時候,與阿姐一道偷偷溜出了家門。”
戚聞淵:“后來呢?”
珈寧赧然:“哪有什么后來, 我和阿姐還沒行出府門前那條大街,便被阿娘拎了回去。”
戚聞淵啞然, 一時不知該嘆一句可惜、還是告訴珈寧夜里出游不甚安全。
最終只得道:“原是這樣。泰水也是為了夫人的安危著想。”
珈寧不好意思地玩著鬢發:“我知道,可是我當時不開心了好久。聽阿娘說,我那時候逢人便說自己想做女俠。”
哎呀!怎么就說出來了。
她佯嗔道:“不準笑!”
戚聞淵輕聲重復了一句:“女俠?”
她確實是女俠。
那日他遠遠看著她與右僉都御史之子對峙的時候便這樣覺得了。
珈寧掀起馬車簾幔的一角,街市兩側的商肆酒樓慢慢往后退去,侯府已被他們遠遠落在身后。
她回過頭來,晚霞在她嫣紅的口脂上灑了一層細碎的光影:
“世子怎么想著要帶我出城的?”
她從初八想到了現在,整整七日也沒想明白戚聞淵為何會主動邀她出游。
戚聞淵道:“因為明日是夫人的生辰。”
珈寧歪著頭,似乎并不接受這個簡單的回答。
只是她的生辰,能讓他這個呆子放下都察院的公事?
光是想想就覺得有些荒謬。
不過無論如何,她現在很興奮。
大婚三個月了,她已將燕京城逛了個七七八八,正想著要往城外去看看。
正正好。
望著簾幔之外漸漸擦黑的天,珈寧還是覺得整件事都古怪得很:“可世子不會覺得這不合規矩嗎?”
戚聞淵思索片刻,對著珈寧那雙明晃晃的眼,他恨不得把他的糾結一五一十地講清楚。
但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擠出來一句:“我們夫妻二人出游,算不得什么不合規矩。”
珈寧挑眉:“大晚上的不回侯府,真的不算?”
戚聞淵道:“是我帶著夫人出府,就算是不合規矩,那也都是我的過錯,與夫人無關,待明日回府之后,我自會去偏院自省。”
珈寧一愣:“啊?”
戚聞淵正色道:“多謝夫人提點。”
珈寧呆愣地望向一臉認真的戚聞淵。
她長嘆一口氣,重重“哎”了一聲。
算了算了,他自省他的,沒說要帶上她,那便由他去吧。
他寧愿去偏院自省也要帶她出游……
勉強記他一功。
珈寧道:“世子以前邀人出過京城嗎?”
戚聞淵慢慢點點頭:“有過的。”
珈寧一愣,甕聲甕氣道:“原來我不是第一個。”
復又抿唇道:“是臨瑤和臨玨?”
戚聞淵搖頭。
珈寧撅了撅嘴,轉過身去看馬車之外的暮色。
卻又聽得戚聞淵道:“是我剛入朝時的事情了。”
“當時有個案子很是棘手,案中涉及之人定居在燕京城南的明安縣,我便約了上峰一道去明安縣一探究竟。”
案子?
上峰?
珈寧轉回身來,看著面不改色的戚聞淵,笑得眼角滲出幾滴淚花。
戚聞淵不明所以:“夫人?”
珈寧搖搖頭,囫圇說了句“沒事”。
這木頭說話可真是有趣。
她捂著笑得皺成一團的臉:“世子可真是個妙人。”
戚聞淵仍是一頭霧水:“嗯?”
珈寧擺擺手:“我先睡下了。”
她總歸還是有些期待明日的生辰,便笑意盈盈道:“世子,明日見。”
戚聞淵道:“夫人好生休息。”
復也學著珈寧的語氣:“明日見。”
馬車搖搖晃晃的,珈寧攥著薄薄的錦被,又偷偷打量了戚聞淵一眼。
他到底是要帶她去哪里?
這般折騰,若是他隨便糊弄她,她這一整個五月都不要理他了!
罷了,念在他也有苦勞的份上,將一整個五月改成五日好了-
待到珈寧悠悠轉醒,她已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她睡了許久,此時腦子里還有些木,僵著脖頸打量了一番四周,后知后覺,這似乎是一間客棧?
還是一間頗為尋常的客棧。
不對。
昨夜她不是在馬車上歇的嗎?
復又瞧見手邊堆了一件戚聞淵的外衫,幽幽的木香味讓她清醒了不少。
戚聞淵呢?
她緩緩坐起身來。
卻見戚聞淵正坐在不遠處的矮凳上,手中還捧著一張箋紙,口中念念有詞。
她迷迷糊糊喚道:“世子?”
戚聞淵聽得珈寧這廂的動靜,趕忙將箋紙揉成一團塞入袖中,復又四平八穩地行至珈寧身前,定了定神:“夫人,生辰快樂。”
言罷,又從寬大的廣袖取出一支海棠發簪。
按他所想,他應該直接將這支發簪簪在珈寧發間,但對著她如瀑的黑發,他無從下手。
珈寧看著戚聞淵懸在空中的手,嬌聲道:“世子是要為我綰發?”
她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用烏黑柔順的長發對著戚聞淵:“多謝世子。”
客棧中沒有梳子,戚聞淵只得以指為梳,輕柔平緩地通著珈寧的長發。
薔薇花露的香氣順著指尖,直往戚聞淵心口鉆。
珈寧道:“所以這是何處,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罷。”
戚聞淵折騰這么一通,總不能就是為了送她一支海棠發簪。
這塊木頭,究竟是什么打算?
戚聞淵頓了頓,方才答道:“是真定縣。”
珈寧一愣:“真定?”
為何要帶她來真定?
她也不顧長發還未綰好,當即便轉過身來,疑惑地望向戚聞淵那雙點漆眸。
既已經到了這里,戚聞淵便也沒什么好藏的了:“夫人可還記得自己捐銀之事?”
珈寧頷首。
戚聞淵捏了捏袖中的紙團,沉聲道:“夫人捐的銀錢用在了一間善堂,被善堂幫過的那些人說過想要見見夫人、當面道一聲謝。”
“我記得夫人有好好收著之前那對母女所贈的錦帕。”
“夫人那日說,好奇我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便自作主張,帶著夫人來了真定。”
“我想讓夫人在生辰這日聽到這些感謝。即使夫人一開始做善事,并不是為了這些。”
“且真定縣風景秀麗,值得一觀。”
當然,還有些他自己的私心。
比如真定路途夠遠,他們能相處久些。
比如他始終記得那夜從真定回到侯府后,她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淚。
他不敢說出口。
思及昨日珈寧說起的舊事,戚聞淵深吸一口氣,一板一眼地念出那張已被揉成一團的箋紙之上新添的話:
“生辰快樂,謝女俠。”
言罷,戚聞淵不敢再看珈寧。
他還是該如同僚說的那般,在京中最好的酒樓為夫人訂一桌宴席,而不是為了特別,帶著她連夜奔往一處不甚起眼的小鎮聽幾聲“謝謝”。
戚聞淵暗中嘆了口氣:“正好我回真定有事要忙。”
珈寧腦中嗡了幾聲,并未聽清戚聞淵最后那句話。
她少時拉著許多人說過自己要做女俠,他們都當這不過是嬌小姐的白日夢話。
她從小就想把生活過成一出精心排演的話本,但這種事情,是沒有人會當真的。
阿姐也告訴過她,話本是話本,生活是生活。
她該學著長大。
珈寧微微有些眼酸,卻又記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便揚起下顎,輕哼一聲:“這是世子贈我的生辰禮,還是那些人贈我的生辰禮?”
“世子,你是不是偷偷翻過了我的話本?”
戚聞淵的安排和她想象之中相去甚遠。
這一切不風光、也不盛大。
但她好像,并不討厭這個安排。
甚至隱隱有些歡喜。
她七八歲時未能成行的那場出游,終究也算是在宣德十二年的盛夏,誤打誤撞地添上了尾巴。
不過他居然叫她謝女俠……
真是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