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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朕來上藥。

    燈火在西窗下輕爆, 夜里起了微風,吹動了樹梢上的落雪,窸窸窣窣地飛落。

    黑漆桌案之上, 滿桌的菜肴仍散發著騰騰的熱氣。

    桌案之旁,幼青站在原地,雙手放在身前,輕輕攥緊了袖口。

    纖細人影立在燈下, 安靜地垂著頭,穿著寬松的靛藍官袍,長發只草草地挽起, 甚至有幾縷不太聽話的細碎鬢發從耳后冒出來。

    殷胥將手中的方子, 放在了桌案上,復又端起了碗,輕聲詢問:“坐下用膳吧, 可有想吃的?”

    幼青看著這副樣子, 頓時松了口氣,陛下好似沒有追究那方子的意思。

    避子湯還沒喝, 余事又是一團亂麻, 陛下如此好說話,她不如趁此機會出宮。

    幼青想了想,低聲道:“天色太晚了,若無要事,陛下不如讓臣先出宮吧。”

    殷胥抬眼看過來。

    頂著這目光, 幼青低聲重復:“陛下,臣想現在出宮!

    殷胥驀地笑了聲。

    話音落地的瞬間, 幼青敏銳地覺察到后背一陣陣發涼。

    殷胥抬手按在桌案,修長指節在方子上輕點, 他緩緩地開口:“這究竟是何湯藥?朕不懂藥理,仔細同朕講一講如何?”

    幼青頓住,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殷胥低眉垂目,自顧自舀了碗湯,拿湯匙輕輕地攪動,繼續道:“上回去回春堂買的是什么湯藥?究竟是治風寒,還是作些他用?”

    他輕輕抬眸:“這是第幾回說謊了?”

    幼青徹底僵住,指節扣緊。

    他連上回也知道。

    殷胥淡淡垂目:“坐下用膳吧!

    幼青終于從窘迫又僵硬中稍稍轉回,低頭抿了抿唇,在杌子上坐下,殷胥端著瓷碗,摸著外壁已不燙了,才舀起一勺,抬手送至幼青唇邊。

    “多謝陛下抬愛!

    幼青回轉過心神,忙抬手去接碗,“臣自己來用膳即可,不敢勞累圣體!

    殷胥停了片刻,將碗放到幼青手里,幼青只啟唇飲湯,以緩解方才的窘意,只要他不再提避子湯一事就好。

    不知不覺一碗已盡飲下,又用了些旁的菜肴,竟是吃得比尋常都要多。

    待用盡之后,幼青正想著要如何請罪告退出宮時,殷胥已先開了口:“天色已晚,宮門已落鎖,今夜且在此休息?”

    幼青半晌應了聲。

    宮人有序地進來,收拾了膳食,有條不紊地備著寢前所需之物,一切行動皆是靜謐而無聲。

    幼青沐浴更衣罷出來。

    殿內溫暖得如火爐般,香爐中檀香輕蘊著,明黃的龍榻之上已鋪好衾被,帳幔輕輕落著。

    年輕帝王渾身帶著濕氣,墨發松松散散滴著水珠,他坐在圓椅之上,手中執著一卷書,本垂著目,聞聲抬眸看了過來。

    幼青避開這目光,又看了眼龍榻,走過去將床最里備著的一卷衾被抱起來,而后放在了軟榻之上。

    殷胥目光頓住。

    幼青低聲詢問:“微臣深感疲憊,現下可否去歇息?”

    半晌,才聽得一聲可。

    幼青上了軟榻,將衾被拉上來,停了片刻之后,又拉得更上,整個人都埋在了衾被下面。

    殷胥坐在書案前,指節扣在書卷,望著徹底縮在軟榻和衾被之間的人影,半晌扔下了手中的書。

    他向后靠在椅背,膝上是半開書卷,一手支在額角,未束的墨發隨之垂下,半盞茶水輕扣在掌心。

    剛醒不久,她就打算換上官袍走了,若不是常喜攔著,她也斷然不會在此用膳,更何論她每回都自飲避子湯。

    而今,昨夜可同床共枕,今日一旦清醒過來就避退三尺,連同處一榻都躲。

    瞧著很是沉靜溫順,實則滿心無情。

    是比打仗還要棘手百倍的難題。

    殷胥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幼青屏住呼吸。

    茶盞放下的聲音之后,是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隨即燈火徹底熄了,腳步聲也轉向了龍榻的方向,終于沒了動靜。

    殿內一片漆黑寂靜。

    幼青終于探出頭來,雙手搭在衾被,眼睛望著帳頂。

    片刻之后,幼青緩緩抬手捂住了臉,深深的懊悔浮上心頭。

    上回算是醉酒,可這回也沒飲酒,不應該又變成這樣的,什么關系都沒有理清楚,就一回又一回地越界,太不應該了。

    她現在什么都沒想好,更不能懷孕有個孩子了。

    幼青鎮靜地想了下,明日早起之后,就去太醫署上值,那里應當有以前就備好的避子丹一類之物。

    殿內地龍暖暖地燒著,還有另一道平靜而極輕的呼吸聲,夜里又刮起了大風,拍打在明瓦窗上,嗚嘯地作響。

    幼青躺了一陣后,渾身的疲倦都浮了上來,甚至被刻意忽略的疼痛,也隱隱地反復作亂,讓人無法忽視。

    腿痛,胳膊痛,嗓子也痛。

    整整一宿,從床榻到凈室,幼青蒙蒙的記憶中幾乎就沒有停過,近乎是醒了就在,睡了也在,中途幼青嗓子啞了,殷胥就把人扶在懷里,喂了幾口溫水后繼續。

    明黃的帳幔之下,龍紋的錦榻之上。

    年輕帝王居高臨下地望下來,冷淡眸子泛著紅,薄唇沾上了欲色,薄汗沿著下頜緩緩而下,殷胥垂目笑著,指腹黏濕,他抬手一點點地擦去,沉黑眸光中染著戲謔,“窈窈,不是不要了嗎?”

    到最后,幼青真的沒有意識了,只知道抱著眼前人胡亂地哭,耳邊響起了柔聲的勸慰,但還是沒有分毫停下。

    幼青抿了抿唇。

    今夜絕不能再來一遭了。

    明明記憶中的太子殿下,溫柔眸中總是含笑,一舉一動皆是端方有禮,一身月白衣衫蕭蕭颯颯。

    而今的陛下,也是素來冷淡。

    怎么在床榻之上,像是變了個人。

    幼青翻了個身,闔上雙目想入眠,半晌又翻了個身,身體的隱痛越清晰,正輾轉反側著翻第三個身時,不遠處的床榻上傳來聲響。

    腳步聲伴隨著話語響起:“睡不著?”

    幼青蒙在衾被下,低嗯了一聲。

    隨即是茶盞和桌案碰撞,及倒下茶水的聲音響起,腳步聲也隨之越來越近。

    衾被掀起一角,幼青睜開眼看去。

    殷胥只著單衣,坐在軟榻邊,手里端著一盞溫熱的茶,他淡淡解釋:“太醫署送來的安神茶,飲后易入眠好夢!

    幼青連忙坐起身來,低聲道謝之后,接過茶盞,捧著一點點飲盡,殷胥又極順手地接過,放回了桌案之上。

    待了好一陣,呼吸聲還在近處。

    幼青從衾被里,探出頭看去。

    他仍坐在軟榻邊,幼青頓時攥緊了掌心的衣衫,低聲問:“陛下還不歇息嗎?”

    殷胥道:“今日朕已遣人同太醫署那頭說過了,道你是替朕去辦了旁事,緣由你可隨意胡謅,太醫署不會記你缺勤之過!

    幼青愣了一下,輕聲道謝。

    殷胥問:“你明日可要上值?還是想再歇息一日?”

    幼青忙道:“臣要上值的!

    也不能因床笫之事,就誤兩日工。

    殷胥微微頷首。

    他頓了頓,又問:“榻上可冷?”

    幼青搖搖頭:“不冷的,很暖和!

    殷胥道:“如此狹小,可睡得慣?”

    幼青道:“挺好的。”

    半晌,殷胥終于直接問:“床榻之上足夠寬敞,何不一同歇息?”

    黑暗之中,他眸光沉幽,薄唇淺淡,月光幽幽地照進來,落在側臉之上,輪廓愈發分明,骨相之美在月影下愈發優越,像是攝人精魄的鬼神。

    幼青頓時搖了搖頭,又連聲道:“多謝陛下的好意,臣就在此歇息就好。”

    昨夜的痛意還沒減,今夜可不能了。無論如何,都要抵擋住誘惑。

    殷胥頓了片刻,起身回龍榻而去。

    幼青微松了口氣,正闔上雙目,想要趕緊入眠,半晌,又坐了起來,正思索著要如何是好。

    龍榻之上傳來動靜。

    是殷胥起身下了榻,抬手點亮燈燭,頓時殿內亮堂了起來。

    幼青霎時回頭望了過去,神情欲言又止,她忙又垂下頭,躺了回去,以衾被整個覆蓋住。

    剛剛的一閃而過,也足以看清軟榻上半坐之人紅透的耳根。

    殷胥略頓了頓。

    幼青不明白怎么突然點了燈,正是不知所措之時,殿內響起聲音,冷淡平和,又極其自然。

    “還痛嗎?”殷胥問。

    幼青愣了一瞬,很快喉間一卡,她抬眼看過去,帝王一身單薄里衣,手里拿著似是傷藥一樣的東西走了過來。

    殷胥低頭看了看:“朕問過,可能要連續用三兩日,昨夜已上過藥了,今夜還沒有用,要朕來嗎?”

    幼青忙攥緊指節,急忙道:“不痛了,一點都不痛了,不用上藥了!

    安靜了片刻。

    幼青慢慢低聲下去:“或者,陛下把藥給臣吧,臣自己來。”

    殷胥輕應了聲,將傷藥遞過去。

    幼青握著傷藥,有些不知所措,她草草地道了聲謝,攥在掌心,遲遲沒有動。

    殷胥忽地開口,眸光沉黑。

    “窈窈,你我都行了床笫之歡,為什么還要總是同朕這般界限分明?”

    幼青動了動唇,半晌,她輕輕呼吸,終于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決定,將傷藥放在了殷胥的手中,喉間吐出艱難一句。

    “臣不會,陛下來吧!

    第42章  他夜夜笙歌。

    夜風裹著鵝毛般的大雪, 嗚嘯著拍打在明瓦窗格,長長的打更聲由遠及近,漸漸隱沒在風雪聲中。

    窗臺之下, 燈花撲簌。

    昏昏的燈火落下,照亮了一小片,正巧軟榻之上明亮又朦朧。

    幼青垂下了頭,抬手摸了摸耳根。

    殷胥目光頓了頓。

    燈下之人, 半抱著衾被坐在軟榻上,長長的眼睫輕垂,落下淺青的陰影。

    藕荷色的里衣領口微微地亂, 露出的頸項和小片的胸口光潔柔膩, 未束的烏發沿著胸前柔順地垂著,半截雪白的皓腕搭在錦被上,手中握著那盒藥膏。

    她通身在光影下發著瑩潤的光澤。

    殷胥收回目光, 接過藥膏。

    “那就朕來上藥?”

    幼青喉間輕應了一聲, 而后呆抱著衾被坐在原處。

    殷胥站在軟榻前,淡淡地垂下眼眉, 指節在白玉的藥盒之上輕輕摩挲, 也立在原處沒有動。

    又凝滯了一陣后,幼青低垂著眼睫,將衾被掀開,輕聲呼吸幾回,終于抬手放在了褻褲的褲腰, 隨即徹底凝住。

    滴漏一聲聲響著。

    暖意攜著熏香在殿內氤氳,眼看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幼青半晌終是一鼓作氣將褻褲褪在了腿彎,眼眉徹底垂下來, 只盯著一處旁的轉移注意。

    久久地,沒有傳來聲響。

    幼青正疑惑抬頭,殷胥此時側著臉,也是在望著不遠處的器物,胸口在微微地起伏著。

    “……陛下?”幼青輕聲疑惑。

    半晌沒有聲音。

    他忽然開口問:“你應是今日卯時去太醫署上值?”

    幼青道:“是!

    殷胥轉過臉,垂目將藥膏遞還。

    幼青驟然拿上藥膏,愣愣地抬頭看過去,緊繃的心弦松下來,但又有些道不明的味道,還有一些手足無措。

    下一刻,他的聲音響起,平和緩慢。

    “朕在一旁瞧著,若有不對之處再說!

    幼青頓了下,遲疑。

    他看著她上藥嗎?

    風雪在窗外嗚嘯著,殿內暖意越濃,燈火映著軟榻上的人影。

    幼青神色鎮定平靜,抬手從藥盒里,淺淺剜出小塊乳白的藥膏,動作有些生疏緩慢,剛觸碰紅腫傷口又停住,胡亂又隨意地涂抹了下。

    即將穿好衣裳時,手腕突然被攥住。

    幼青抬頭望過去,眸光泛起失措。

    殷胥淡淡地垂著眼眉,俯身握著幼青的手指重新上藥,聲音冷淡又平靜。

    “還要再里一點,不然恢復不好!

    幼青頓時一僵,耳根紅透,僵硬地任由他握著她的手一點點上藥,身體已經完全不再聽指揮,只是憑著本能作出反應。

    殷胥全程只是握著幼青的手,眉目也是冷冷地垂著,薄唇淺淡,手也沒有碰到她其余的任何地方。

    只是在認真上藥。

    幼青眼睫顫動,保持神色鎮靜。

    上好藥之后,很快就分離開來。

    殷胥拿錦帕把幼青手指上殘留的藥膏都擦掉,抬手將衾被重新拉好,將人蓋得嚴嚴實實,轉身就熄了燈燭。

    “早些歇息吧!

    扔下這么一句之后,殷胥什么話也沒再說,徑直走回了床榻,徒留幼青還抱著衾被坐在軟榻上,望了一眼離開的背影,敏銳地覺察到,他此刻的不渝。

    這是生氣了?

    幼青還在發懵,不過只是想了片刻,很快就在這一日的波瀾起伏中,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明黃的帳幔之下,殷胥闔上雙目,來回深深呼吸,掌心微微蜷縮,軟榻上的畫面反反復復揮之不去。

    那雙含水的明眸,在燈火之下通透而見底泛著茫然畏怯,長長的眼睫輕顫,柔軟的唇瓣輕啟著翕張。

    他握著她手的時候,她手指的顫動和身體的僵硬也一并傳來。

    殷胥忽然想,如果方才真真切切碰上那片濕潤柔膩,就在她顫動的目光之下,該是什么樣的滋味。

    心口的燥意,愈演愈烈,在地龍燒得正旺的殿內蘊得愈深。

    又過了一個時辰。

    殷胥直接起身下榻,去了凈室,在冬天里洗了一回冷水澡,順便將已經臟污的里衣也換下。

    折騰了一番之后,已是天蒙蒙亮了。

    而軟榻上的人,呼吸均勻,只需看一眼也知昨夜一覺安穩。

    殷胥卻是整夜未眠,沒有再打擾她,著衣佩帶之后,就提步離開了殿內,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去往了兩儀殿上朝。

    待快至卯時,幼青被宮人喚醒了。

    殿內是空蕩安靜。

    幼青洗漱更衣罷,就匆匆地趕往太醫院上值了,一路快行而去,踩著檐下的銅板聲入了門。

    張院正早已來了,在指點一些年輕的太醫所下的方藥,聽見聲響,抬頭看了過來,眉頭擰緊著輕責道:“小薛,既剛入太醫署不久,算是學生,平日里要多加學習,昨日的班沒來,今日又遲到,這態度可算不得認真!

    幼青連忙道歉。

    林正聞言在一旁道:“老師,昨日她是奉圣命,出去辦差了。小薛素日從未遲到早退,也習得極為認真的!

    張院正的神色,這才稍稍緩和。

    他揮了揮手讓幼青自去坐下看醫案,若有不懂之處及時提問。

    又過了一陣,張院正就繁事纏身,又匆匆地離開了,幼青這才松了口氣,忙又向著林正道謝。

    林正書寫著醫案,勸慰道:“張大人素來如此,不喜遲到,不喜不好學的學生,今日也是一時氣頭上來,故而批評兩句,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只隔著一座的太醫,正端著茶盞,聞言就開始了笑,瞥著林正道:“林太醫倒是對帶的這小徒弟蠻好,還安慰人呢。”

    林正抬頭瞥了過去。

    那太醫聳聳肩膀,輕咂一口茶水,剛咽下去,見著此時太醫署這角落人不多,又都是熟人,就開口壓低聲音道:“誒,你們可聽說……長生殿的事?”

    幼青在最角落里,握著醫案一頓。

    有人豎起耳朵,但話語還是責怪:“韓宣,你小聲些,叫旁人聽見了,看你的腦袋還要不要?”

    韓太醫放下茶盞,四處看了眼,聲音壓得更低:“今上不是素來不近女色嗎?自從登基以來,后宮空無一人,選秀也一個都沒有選,身邊連宮女都少見。”

    旁的太醫點點頭。

    這倒是真的,他們其實心里,都還私下偷偷地懷疑,今上是不是有什么隱疾,但是也沒見陛下因此事來傳喚太醫醫治。所以他們心想,這可能是今上確是,于色欲一事上冷淡,可能是佛經念多了?

    沒見過這么清心寡欲的皇帝。

    反正他們也不太懂就是了。

    韓太醫更低聲道:“我可是聽聞,近來這長生殿夜夜笙歌,纏綿悱惻,嘖嘖!

    頓時,幼青打翻了茶盞。

    一時間,眾人都看過去,幼青連忙低垂著眼眉,拿錦帕去擦。

    眾人的目光又收回來,心神完全都被這番八卦所吸引住。

    “當真?”

    今上素來那副冷淡的模樣,根本沒聽說過近女色啊。

    韓太醫:“聽說的,但十有九分!

    林正也忍不住好奇問:“是宮女嗎?近來也沒聽說有立妃嬪之類!

    潘太醫神色古怪,目光掃向角落,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韓太醫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長生殿的宮人自來口風緊,我這也是意外知曉這一樁的,再多的,一點都不清楚了!

    有人恍然想起:“這么說來,確是早有苗頭可尋!

    眾人目光看過來。

    這人忙壓低聲音:“就那日,我按著規矩去請平安脈,看見了那位的脖子上有兩道抓痕呢,我當時也沒多想,只是開了上好的傷藥。現在想來,那抓痕不簡單啊。”

    韓太醫應聲:“確實聽著不簡單!

    正要繼續說話時,外頭進來替宮里主子請醫的小太監,頓時太醫署角落的眾人都停下了話茬,各自忙各自地去了。

    幼青在最角落里,終于松了口氣。

    待到午膳之時,幼青自己在角落里安靜地用著膳食,用盡之后,又想起什么,又拿出個白色瓷瓶。

    一般各種藥,都會有多制的,幼青遂以銀錢又憑著對牌,領了一份已制好的剩余的避子藥丸。

    幼青從瓷瓶里倒出一顆,借著茶水囫圇著咽了下去。

    韓太醫剛用罷膳,正在四處溜達,忽地就瞥見了這一幕,目光又落在桌案上的那個白色小瓷瓶,他忍不住摸摸下巴。

    宮中各種藥所用的形制都是不同,那個瓷瓶上所畫了白鶴紋,好像一般裝——

    避子丹?

    他頓時雙目微睜。

    可這小薛不是,已經和離了嗎?

    幼青吃罷藥后,仔細地收好,又出去散一散步了。

    韓太醫頓時放下了茶盞,湊到了正在書寫醫案的林正旁邊,喚林正的名字。

    林正被擾得不勝心煩:“怎么了?”

    韓太醫問:“你這小徒弟,又成婚了?”

    林正低頭落墨,徹底沒什么好氣:“不知道,沒聽說,你整日打聽這些做什么?”

    韓太醫又端起茶盞,神色古怪,好半晌神神叨叨地開口說話。

    “你若有空,還是稍關心一下吧!

    韓太醫繼續道,“你這小徒弟看著就很溫順,怕是受了欺負也不敢說!

    林正疑惑:“怎么回事?”

    韓太醫摸摸下巴。

    沒成婚,就是沒名分。

    沒名分,就吃避子丹。

    今日還來遲了。

    那人絕對是個不三不四的混賬子。

    這般想著,韓太醫擱下杯盞,神情嚴肅地正色道:“你這小徒弟,肯定是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纏上了!”

    第43章  她的長輩。

    太醫署里忙忙碌碌, 午后昏昏的日光從窗臺照進來,桌案上茶水浮動,混著略顯嘈雜的人聲。

    角落里的談話聲, 已被掩蓋其下。

    林正握著醫案,抬頭對上韓太醫篤信而堅定的目光,他著實有些不解,這等隱秘之事韓宣是如何知道的?

    于是林正開口問:“哪來的消息?”

    韓太醫理所當然道:“我猜的!

    林正把醫案一闔, 面無表情,撥開搭在肩上的手:“你醫案都補完了?我記得你今日當值吧,這么閑?閑的話, 幫我把醫案都補上!

    韓太醫本來正品著茶咂舌, 聞言頓時端起茶盞就走:“誰要給你補醫案!

    都走出了一段,韓太醫又回頭道:“先前的話,我可沒誆你, 雖然是我猜的!

    林正沒抬頭, 道了聲:“少瞎猜!

    韓太醫聳聳肩膀。

    臨近年關,太醫署也有諸多繁事, 于是愈發地忙碌, 年前年后上值的安排,也都已經提前排好了。

    幼青午后來找林正,算了一下年前年后上值的日子。

    因著幼青還不算是太醫署里有資歷的太醫,上值也不是很重要,林正也體諒著年節團圓的需求, 于是年前年后都排了幼青休息。

    雖是只有**日,但已算不錯了。

    林正交代了些事情,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執著筆墨的手一頓, 他開口問:“你如今是一個人在長安城?”

    幼青愣了下,應是。

    林正想了下,又道:“平日若遇上什么艱難之處,自可來信同我說,能幫你的,一定幫你。獨自居住,是要當心些!

    幼青忙道謝。

    林正最后點頭道:“好好過年!

    此番言罷,幼青又回至座席,簡單地處理了些雜余的事務。

    待到下值的點,幼青就收拾了東西,同同僚寒暄幾句,隨即踏出了太醫署,沿著宮道出宮回府。

    出宮之后,沿途一路街道上,已盡是年節的模樣,人群熙熙攘攘,鋪面上賣得盡是年節所需之物,高門之外,也已掛上了高高的紅燈籠。

    幼青坐在馬車里,放下了帷裳,端起茶盞低頭輕飲茶水,垂目輕輕思索。

    臨近年關,他應該很忙。

    幼青自然也沒打算同他一起。

    這般算下來,也就是跟玉葛和丹椒,一同簡單地過個年,等年后順便再給潘太醫那里,送一些年節的禮。

    簡簡單單,也挺好的。

    幼青不由得想起,從前在道觀,隨著師父習醫的日子,雖是簡單卻也難忘。只是如今,老師早已離開長安不知幾載,也不知何時能再見一面。

    靜安坊,薛府門前。

    幼青下了車馬,往府里而去。

    玉葛正從屋里出來,正路過廊下,瞧見幼青回來,頓時走上前去,幫著把東西都收好,又隨著一同進了里間,一邊打起簾子,一邊笑道:“屋子里早就打掃便宜了,我又置辦了些年貨,備了好些吃食,今年仍就咱們幾個過年吧!

    幼青解下外衫,笑著道:“是,不過就我們幾個,也很好了!

    玉葛將錦帕放在銅盆邊上:“昨日長寧公主殿下又寄了信來,我替小姐收好了,就放在書案上了!

    幼青以浸濕的錦帕,凈面之后,笑著回道:“我一會兒就去瞧瞧!

    待換上家中素日所著的衣裳,幼青就行至了書案旁,坐下開始拆信。

    此時天色已然昏暗下來,丹椒正巧奉了茶水進來,玉葛就起身去點燈燭。

    待燈火點亮了,屋內一片通明。

    玉葛又回頭看去,幼青坐在書案前,烏發簡單挽著,眼睫輕垂,落下小片陰影,更襯得容色似玉。

    幼青慢慢地讀罷了信,將信紙仔細地折好,放回了信封之內,又抬頭笑著對玉葛丹椒道:“長寧說,雖是年前趕不回來,但說不準能趕上元宵花燈之時。屆時,還要一同去瞧花燈!

    如此這般,幼青也沒有再回信。

    今日還有些特殊,是北邊的小年,晚膳除卻旁的菜肴,還擺了一道牢丸。

    幼青正凈手之時,忽然聽得外頭小廝通傳,道府門外來了人求見。

    玉葛見狀先行了出去瞧。

    幼青拿帕子擦手,正思索著,聽得外頭越近的腳步聲,簾櫳被玉葛打起,而后進來了一身著道袍之女子,鬢發已盡白,但面容卻是三十上下,她抬眉瞥了過來。

    幼青已全然呆愣在原處,反應過來的瞬間眉眼都飛揚起來,撲過去抱住了那人的手臂,話音甚至還有些不敢置信。

    “師父,你回來了!

    上回得到師父的消息還是三四年前,去了揚州之后,就從此斷了聯絡了。

    余夫人被撲得立在原處,半晌抬手摸摸幼青的腦袋,笑著道:“還跟以前一樣,這么愛撒嬌?”

    幼青悶聲應是。

    余夫人笑問:“可還要哭鼻子?”

    幼青臉紅了,壓下鼻間的酸意,連忙松開懷抱,引著余夫人坐下,又恭恭敬敬地奉了熱茶上來。

    余夫人接過茶盞,又摸摸幼青的頭。

    昔年,在道觀中待了好幾年,余夫人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 的,那會兒幼青還小,又自幼失去了母親。二人雖是師徒,卻也似母女。

    后來,幼青被接回家中,余夫人也就離開了道觀,去各地行醫去了。

    一別就是好些年,中間余夫人也回來瞧過幾回,見著幼青生活還不錯,于是也就連著三兩年沒回來了。

    如今一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

    玉葛在一旁輕聲提醒,膳食要涼了,二人這才用起膳食來。

    待用罷膳食后,已是天色很晚了。

    因著實在幾年未見,幼青很舍不得,正好也不用再收拾廂房了,她就隨著余夫人一同在正屋里歇息。

    余夫人在軟榻上,幼青就趁機枕在她的懷里纏著,余夫人只笑,又抬手摸幼青的毛茸茸的腦袋,當真跟小時候一樣了。

    二人閑閑地敘話。

    幼青只說起這幾年的些趣事,余夫人都是笑著聽,她向來灑脫不羈,如今卻是有了牽絆,心中又有些自責。

    她這幾年也當回來瞧瞧的。

    幸好,如今這孩子過得還算是不錯。

    余夫人在間隙,也說起這些年,五湖四海行醫間遇上的事情,幼青垂頭認真聽著,話茬更是停不下來。

    一直閑話著,直到了深夜。

    這兩日,時間過得飛快。

    直到又一日的午后,幼青正被余夫人考校著醫書,門外傳來通稟聲,道是有個熟客來了,小廝聲音含糊,也沒說是誰。

    幼青頓時松了口氣,好在有人來了,終于可以從功課中解脫出來了。

    余夫人見狀笑著拿醫書,在幼青頭上很輕地敲了一下:“日后還要多溫習!

    幼青忙點頭,正想著這熟客會是誰,小廝怎么這么含含糊糊。

    忽然,幼青神色一怔。

    可是這幾日臨近年關,他定然忙得周轉不開才對,怎會突然來了?

    這般一來,他就要同師父見面了。

    那她要如何解釋這關系。

    幼青忽然頭皮發麻。

    余夫人瞥見幼青的神情,有些疑惑地放下書卷,蹙著眉心問:“來客是何人?怎么這么一副神情?”

    幼青頓了頓,唇瓣動了動,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答。

    余夫人眉心擰緊:“你的仇家?”

    幼青忙搖頭:“不是不是。”

    余夫人沒說話,只望著幼青,可這副神情同見到仇家,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正在說話之際,玉葛已打起簾櫳。

    一道修長身影走了進來。

    余夫人看了過去,因著心中的猜測,臉色不算好,但目光卻仍是在看清人的瞬間微微頓住。

    來人著一襲紫袍,云紋粼粼,腰佩玉帶輕垂,眉目俊逸,身姿風儀皆是極盛,又通身一股威嚴。

    瞧著實在讓人賞心悅目。

    但這人身份像是不簡單。

    同幼青是什么關系?又是為何會這般順暢自如地來登門拜訪?

    余夫人本來略顯欣賞的目光,也在思及這些后,轉變成了審視,眉心稍蹙起,唇角微微繃直。

    殷胥走進來之時,瞧見屋里的景象,腳步略頓了下,但舉動仍是自然流暢,神色泰然自若。

    他這幾日早收到消息,道是薛府之中出現了一位身著道袍的女子。

    殷胥思及幼青的舊事,心中早也對這人的身份有了幾分猜測。

    應當是她離開已久的師父。

    如今久別重逢,當是有許多話要說,故而殷胥前兩日也未來叨擾。但他又不知這位幼青的長輩會待多久,若是錯過了她這少有的長輩,便太過可惜,于是殷胥忖度著今日便來登門拜訪了。

    這位師父于幼青而言應當十分重要,而且又是幼青的長輩,于殷胥而言,便是重上加重,甚至可能牽連著婚事能成否。

    而這頭一回的印象,格外重要。

    殷胥下意識又理了下衣裳,又低頭看了一眼身上所著衣袍,雖然已有所準備,但仍生出了草率和倉促見面之感。

    這身衣裝還不夠妥當。

    這位長輩既修道,他此回見面,應當穿得更為簡單樸素一些。

    殷胥雖是心里百轉千回,面上卻是依舊自然又微微含著笑意,他緩步走至幼青的身側兩步遠處,平齊著站定。

    他沒有說話,只是立得端正又自然。

    等著幼青向余夫人介紹之后,殷胥方才好開口介紹自己,將早已備好的禮拿出來,再接受些許考校。

    余夫人望著殷胥,眼角深深垂下。

    這般相貌俊秀,身份不凡,行動間瞧著又格外的端方有禮,看起來著實完美。

    太完美了。

    她在外也已行走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這般完美之人,又如此殷勤有禮,一看像是別有所圖,不懷好意。

    余夫人心中生起警惕。

    幼青略向遠離殷胥的方向,不動聲色挪動了兩步,隔得更開了些,頂著兩道目光,先看了殷胥一眼,眼神躲閃了下,而后才望向余夫人。

    她頭皮有些發麻。

    第44章  登門拜訪。

    稀薄的夕陽, 從南窗照進來,落在青石的地面之上,落下碎金的光影, 連同窗外樹梢之上的積雪,也一并反射而來。

    “這是我的上官,這回來此,想來是來送些年禮!

    殷胥原本微微含笑的唇角, 在這一刻深深地落下,他目光落向幼青,深深地頓住。

    幼青轉向殷胥的方向, 頂著這目光, 眉眼輕輕垂下,不敢抬頭:“多謝大人來送年禮,這是微臣的師父!

    余夫人終于回過神來, 來不及深思, 既然是幼青的上官,她理應好生招待, 正要先開口寒暄。

    殷胥也已轉回心神, 略上前一步,先行寒暄見禮,舉止流暢自然而不失分寸,語氣中微帶了幾分敬。

    “夫人安好,貿然登門叨擾, 某深感歉意,略備了幾分薄禮, 來提前道賀新年!

    說著,身后的隨從上前, 非常自然地將備好的薄禮,交予了立在一旁的玉葛和丹椒,又低聲道了幾句煩擾致歉之語。

    余夫人見狀先是吩咐人去沏茶,緩聲請殷胥于桌案旁坐下,又道幾句倉促之下招待不周深表歉意之類的話語,殷胥皆是一句一句溫聲以禮而答。

    丹椒端了茶水過來,幼青連忙接過,親自抬手倒下兩盞,一盞先放在了余夫人面前,一盞放在了殷胥面前。

    余夫人見狀微頓了頓,沒有說話,端起了茶盞,低頭輕刮了刮浮沫。

    幼青趁著間隙,望向了殷胥,目中帶了幾分心虛的歉意,很隱蔽地伸出手指,比了個小人叩拜磕頭的動作,又以嘴型無聲地討饒。

    殷胥目光微頓了頓,半晌收回視線,垂目望著茶湯。

    余夫人此時開口道:“這些日子,小徒新進太醫署,想來有諸多不熟之處,還要多謝大人的照顧了。”

    殷胥道:“不敢當,薛太醫醫術很好,素日勤奮好學,且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皆是不出分毫差錯!

    余夫人道:“大人過譽了,她若能不添一兩處麻煩已算好的了,還要多謝大人平日里的包容照顧!

    幼青沏過茶水后,就安靜立在一旁,豎起耳朵認真聽著兩人的對話,聽下來,懸起的心終于稍稍放下。

    余夫人沉吟半晌,放下茶盞,望著幼青開口道:“回來之時,為師帶了幾種藥材,好似還沒有拿出來,若是不好生保存,可能會失去藥效,你去幫忙看一下!

    幼青愣了下,有些疑惑,師父回來帶了些藥材嗎?她有些記不大清了,但很快又反應過來。

    這是要支開她嗎?

    幼青腳步微挪,看向余夫人。

    余夫人目光輕瞥:“快去!

    幼青知道這是一定要支開她的意思,抿了抿唇,也不敢多言,步伐緩慢地,轉身走了出去,中途還又回了一眼。

    當走到放置藥材的小庫房時,幼青腳步停住,垂目不解思索,為什么師父要支開她,單獨同他說話?要說什么?

    難道是發現了什么?

    可是她也沒提及什么同他有關的,今日也表現得很疏離,他也是很正常的上官態度,師父怎么會發現其中端倪呢?

    幼青想不明白,兩人會說些什么。

    半晌,她蹲在地上,開始清點藥材。

    正屋之內,天色已盡暗下來。

    玉葛和丹椒都忙碌著備飯去了,余夫人望了一眼天色,起身正要點亮燈火,可沒瞧見火折子。

    余夫人目光環顧一圈,一時還沒瞧見之時,殷胥已起身極其順暢熟練地,從多寶架上最靠左的位置,取下了火折子,抬手點亮了燈火。

    燈火撲簌著輕閃。

    余夫人心中微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殷胥點燃燈火之后,輕輕將手里的火折子放回去,瞥見余夫人的目光,心中知道方才下意識的舉動,已然顯現出了幾分不妥當了,但他神色依舊維持自然,向著余夫人微微含笑。

    余夫人端著茶盞,淡淡開口:“大人經常來拜訪嗎?”

    殷胥面不改色:“不算經常,只是逢年節來帶些節禮來拜訪一下!

    余夫人半晌輕應了聲。

    “小徒雖瞧著溫順,但性子慣來很倔,是給大人添了很多麻煩吧,大人還能如此關切下屬,當真是小徒的福氣!

    殷胥道:“薛太醫性情很好,不能稱作是倔,應當稱作執著,于學問一事上又極刻苦的鉆研,平日處事又極為寬和體貼。她無一處不好,從來稱不上添麻煩。”

    余夫人又道:“小徒和離之后,一人在此居住,想來生活也有諸多不便之處,也是多謝大人照料了!

    殷胥頓了頓:“舉手之勞。”

    余夫人抬眼:“冒昧問問大人,家中應當是已有了家室吧!

    殷胥緊跟著回道:“并無,無妻無妾,孑然一身。”

    余夫人輕哦了一聲:“大人如此才貌,定然能尋著極好的良緣,先立業再成家,也是極好的!

    殷胥道:“其實很想成家!

    余夫人道:“小徒倒是同大人相反,和離之后,如今倒是徹底歇了再婚的心思!

    殷胥端著茶盞的手一頓,他低眉輕輕撇取茶湯上的浮沫,垂目輕飲茶水,思索片刻,正要開口之時,簾櫳掀起。

    幼青走了進來。

    玉葛和丹椒也隨之而入,又輕聲向著余夫人問,可要現在擺晚膳。

    余夫人看了一眼天色,外面還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對著殷胥詢問:“大人可要留下用膳?”

    殷胥正要回答。

    余夫人又蹙起眉頭道:“現下天色著實是太晚,還下起了雪,再過一陣子,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殷胥起身道:“確是太晚,不敢多叨擾,此番來登門拜訪,實是失禮了,多謝夫人不厭招待!

    余夫人回了幾句客氣之語,又祝了幾句路上平安之類的話,也起身隨之送出了府門之外。

    殷胥道別之后,登上了馬車。

    余夫人正要攜著幼青回去之時,幼青忽地頓住腳步,低聲道:“師父,你先回去吧,我想起太醫署那頭,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說清,我說幾句就回來!

    余夫人看了幼青一眼,幼青有些虛地輕輕攥緊掌心,正要說其實不說也可以,余夫人已經點了點頭,道:“既是太醫署的要事,趕緊去吧!

    言罷,余夫人回了府內。

    幼青連忙走過去,低聲喚:“陛下?”

    一陣沉默。

    幼青頓了片刻,自己登上了車馬,掀開帷裳之后,殷胥正坐在榻上,垂目輕飲著茶水,桌案上放著一卷書。

    幼青先開口解釋道:“我沒想到師父今年突然回來了,她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就想著不拿這些事來煩擾她了,今日多謝陛下圓場。”

    殷胥沒有說話,仍垂目看書。

    幼青又道歉:“委屈陛下了!

    殷胥依舊沉默,眉目冷淡。

    下一刻,懷里突然撲上一團柔軟,殷胥還沒有反應過來,嘴唇被人親了下。

    殷胥瞳孔微震。

    幼青又試探著親了下。

    殷胥眼神變了,正視著眼前人。

    幼青見他沒什么反應,正要從他懷里退出來,就被牢牢地抓了回去。

    而后,過了好一陣子。

    幼青被親得雙眼有些迷蒙。

    殷胥終于饜足地唇角輕勾,他低頭摸眼前人的臉頰:“除夕夜陪朕一同過,朕有重要的事要說!

    幼青好半晌,終于回過神,點點頭。

    殷胥摸摸幼青的臉道:“先回去吧,你在此待的太久了,再晚怕是不妥!

    幼青忙點點頭,而后下了馬車,在雪里略站了站,等到臉上的溫度下去了,又把衣衫理整齊,心中組織了一番問起時的說辭,這才敢往府里走去。

    馬車之內,殷胥仍有些回味,方才她主動吻上來的滋味。

    半晌,他忽地想起似乎忘記提醒她,余夫人可能已經瞧出來了,事情已經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殷胥掀起帷裳,已不見了人影。

    他遂放下了帷裳。

    馬車緩緩地行駛遠去。

    正屋之內,幼青正了正神色,才緩緩走進去,心中還有些忐忑,好像確是有一些太久了。

    余夫人正在桌案前,見幼青回來了,于是道:“快坐下吃吧,膳食都快涼了,方才又熱了一輪,正好如今還算溫熱!

    根本沒有詢問的意思。

    幼青懸著的心松下,她連忙坐下來,凈手后開始用膳。

    余夫人又夾了幾道幼青愛吃的菜,幼青心懸了大半日,如今終于松懈下來,也覺腹中饑餓,不知不覺用了極多。

    膳食都用盡,而后撤了下去。

    余夫人坐在了軟榻上,幼青又賴了過去躺在余夫人的懷里,輕聲敘述起,太醫署的些許趣事。

    余夫人時不時應聲。

    不知道為什么,幼青總覺得師父說話的興致不是很高,于是停下了話茬。

    余夫人見幼青停下,問:“不講了?”

    幼青道:“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余夫人輕應了聲,慢半拍地開口。

    “那我還有話要說。”

    幼青抬頭望過去。

    余夫人神色淡淡,摸著幼青的腦袋,語氣仍是溫和:“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瞬間頓住。

    余夫人補充道:“就是今日來的那人,同他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徹底僵住。

    余夫人瞥見幼青的神情,原本溫和的笑容都漸漸散去。

    第45章  她心中有陛下。

    大年三十這日, 又下起了細雪。

    靜安坊,薛府。

    門外已貼上了紅對子,高高懸著的紅燈籠在微微的夜風中輕轉, 鋪天蓋地的煙火和爆竹聲中,夾雜家家戶戶飯菜的香。

    晚膳剛過,滿桌的膳食剛剛才撤下,桌案上又擺放著茶果之類的, 玉葛和丹椒正坐在杌子上剪窗花,余夫人則趁著這閑暇的時光,做了些安神的香囊。

    幼青本也在剪窗花, 看了一眼天色, 想了想又讓玉葛把斗篷拿了過來,而后下了軟榻,剛走了一步, 身后響起聲音。

    “這是要去哪兒?”

    幼青腳步頓住, 回頭看過去。

    余夫人正往香囊里裝著藥材,也沒有抬頭, 慢慢地又補上一句:“又去見那個?”

    幼青從喉間, 溢出低聲一個“嗯”。

    說實話,她現在也不知道,師父究竟是怎么發現的。

    明明那天也沒什么破綻,她也表現的很疏離,他也扮演得沒有什么特別。

    余夫人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哼, 放下手里的香囊:“你那點小心思瞞得過誰?我見他第一眼,就猜出來了。”

    幼青抿了抿唇, 直直地望過去。

    余夫人沒抬眼:“一個關系生疏的男子會獨身,不帶家眷, 不提前下帖子,甚至是在即將晚膳的點來拜訪?不僅如此,他還對這里的裝設了如指掌,連火折子放在那里都一清二楚,怕是來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看,他比我都熟!

    幼青啟了啟唇,正想說這些可能都只是巧合,也不能說明什么,不遠處又幽幽的傳來聲音。

    “那天回來之時,不過轉頭的功夫,怎么脖子就被蚊蟲咬了?”

    幼青摸了摸脖子,心虛地垂下眼眉,徹底闔上了唇。

    玉葛拿著斗篷進來,瞧著這一幕,有些膽戰心驚地把斗篷遞到幼青手里,幼青又把斗篷抱在懷里,默了一陣后道。

    “那我今天還能出去嗎?”

    余夫人輕嘆一聲,片刻后下了榻,拿過幼青懷里的斗篷,親手給披上,又規規整整地系好。

    “可以是可以。”

    余夫人后退了一步,又整了下斗篷上絨絨的白狐毛,正色道,“不過必須要在子時前回來,且不能做越界之事了!

    幼青忙點頭:“不會了,絕不會了!

    余夫人笑著道:“我知道你明白事理,不會做很過分的事情,只是提醒一下!

    幼青垂下眼眉,攏了攏斗篷,將早已發生過更過分的那些荒唐都默默壓下。

    余夫人拍去幼青身上的浮毛:“去吧。”

    幼青道別之后,終于出了家門。

    其實余夫人對幼青是放心的。

    這孩子素來是個懂禮的,怕是因著乖順又不懂拒絕,上回才會不慎被那浪蕩子占了便宜去。

    不過幸好,也只是做到親吻。

    這回特意囑咐過了,就更穩妥了。

    兩儀殿中管弦聲聲,宴請諸位一品二品大員賞樂奏舞,皇帝并賜下節禮,諸如金銀玉器古玩字畫之類,一直到酒酣意濃時,至了掌燈時分筵席方散。

    慈寧殿中,燈火通明。

    宮人打起簾櫳,殷胥緩步走了進來,是剛從筵席中回來,盡管已換上常服,仍是沾染了些許酒意。

    桌案上已擺好菜肴,是難得的豐盛。

    太后修習佛法,素來吃得清淡簡單,因著今天日子特殊,又要同皇帝一起用年夜飯,才擺了這滿桌的膳食。

    殷胥行至下首坐下,宮人在旁伺候,一切行動皆是靜謐無聲,碗碟碰撞之聲也無,唯有隱約傳來的煙火爆竹聲作響。

    待用罷膳,殷胥凈手后,就起了身。

    太后剛端起茶盞,就瞧見殷胥這就起身像是準備離開,她飲茶的動作停了下。

    殷胥從宮人手中接過氅衣,抬手隨意地系了下,又向著太后道:“恕兒臣失陪,有要事在身。”

    太后有些疑惑地扣上茶蓋,眉心微蹙地看著殷胥:“除夕當夜,有什么要事需得你現在就去處理的?”

    起戰事?還是又有災情?這么緊促?看這神情也不像是凝重,太后心中疑慮越思索越深。

    殷胥面不改色:“終身大事。”

    太后問:“哪個?”

    殷胥眉尾輕壓,語氣更是平淡:“除了那一個,也沒有別的了。”

    太后知道反正也是管不了的,他什么事情向來都是自己做主,有本事有手腕,如今也無需以后宮來安定朝堂。他想如何便如何,而那孩子,也是個好孩子,太后對此倒是沒有什么意見。

    只是——

    太后問:“人家愿意嗎?”

    殷胥道:“十有八九!

    都見過了她的長輩,甚至纏綿兩回,而且她那日還主動親了。

    太后端著茶盞,欲言又止。

    殷胥道:“母后若覺無趣,可將太妃等喚過來打一打骨牌!

    說著,殷胥正要吩咐宮人。

    太后卻道:“不必了,哀家看佛經,也好修身養性!

    殷胥略略頷首,沒有再說旁的,只緩聲告罪道辭,提步往外而去,簾櫳落下,身影也已徹底離開了。

    太后放下了茶盞,捻著手中佛珠,神色極其復雜。

    人家當真愿意?就他強迫著人和離,筵席中途離開強吻人家,又是逼著人入宮做女醫,一開始連個名分也不給。

    現在想著給名分了,再把人強行納入宮中,這還做什么良緣,直接成怨偶了,人不恨他都是好的。

    還說什么愿意。

    太后深深嘆氣,半晌將佛珠放下。

    貼身宮人忖度著太后的神色,這想必就是在為皇帝的婚事煩心了,正想著要如何能勸慰勸慰,太后已開了口。

    “去把安太妃請過來,一同打骨牌!

    反正也是勸不動他的,隨便他如何,吃了苦頭,就知道改改他那些壞心思了。

    替他操這些心,還不如打牌。

    太后站起了身,行至圓桌前,等著安太妃來了,又喚了兩個太妃過來,一同吃幾盞濁酒摸骨牌。

    一時,慈寧殿又溢滿笑語。

    各坊的街道之上,有燈火徹夜不熄。

    長歌坊中,管弦絲竹聲聲不絕于耳,另有各色各樣的表演,有西域來的番子大開大合的胡旋舞,葡萄美酒珍饈佳肴,廳堂之中熙熙攘攘極為熱鬧。

    而在最上的樓中,有觀景最好之處,絲毫沒有廳堂的擁擠,甚而顯現出了幾分少人的幽靜。

    幼青吃著茶果,看著下面的繁華,目光全然被吸引住,過了一陣子,又忍不住起身走上了更前,立在闌干旁瞧著。

    不僅有歌舞,還有許多耍把戲的,甚而有許多珍稀的寶物展示,各種各樣極其精彩的表演。

    殷胥就緩步立在了幼青身側。

    廳堂中的人聲鼎沸,正是歡呼之際,迷離的光影都落在坊內的各處,闌干上也浮過斑斕的華光。

    幼青著實忍不住,高興地說了起來。

    殷胥也顯現出了難得的懶散,閑閑地靠在闌干上,眉眼輕垂著,看著眼前人。

    紅色的斗篷輕輕墜著,絨絨的白色狐毛在柔軟的臉側,她就立在那里,雙手搭在了闌干之上,尖尖的下巴也半掩在狐毛之下,臉頰因著喜悅都染上了緋紅,冷白的肌膚都泛起了暖和的光澤,明眸似含著光,又盛滿了笑。

    幼青停下話茬之際,都因著說的太多都有些口渴了,不自覺舔了舔唇,正要去拿茶水之時。

    一盞溫熱的茶水,很自然地送到了幼青的唇邊,溫溫的茶水就入了喉。

    殷胥傾身半籠罩在幼青身前,抬手端著茶盞,微微傾斜盞身,半垂著眼眉極其自然地喂水。

    斑斕的光影,落在殷胥的眉眼,深深的輪廓邃然,眸中黑黑沉沉,唇角微微地陷進去,落下帶著笑意的影。

    幼青反應過來之時,連忙后退了下,垂下眼眉,從他手中接過茶盞,自己小口小口地慢慢飲盡。

    話音也一時沉默下來。

    殷胥先開口道:“那邊西窗旁,可以看到整座長安城的煙火!

    幼青點點頭,隨著前面的身影,跟著到了西窗下,窗扉一推開,整片盛大的夜景都擁入眼底。

    如雨般的星火,都在夜幕綻開,冬日里光禿的樹梢,都染上了各色的光,如同火焰在燃燒。

    幼青抬頭看煙火。

    殷胥低頭看她。

    爆竹聲爆開之際,幼青眸中滿著笑,下意識攥住了身側之人的衣袖,側頭看過去的瞬間,對上了映著煙火光影的黑眸。

    巨大的爆竹聲中,他啟唇說話。

    幼青正笑著,沒有聽清。

    殷胥移開了眼,望著煙火道:“窈窈,你對朕究竟是什么心意?”

    這一句,剛巧在短暫的靜謐之中。

    幼青愣了一下,眸光凝住。

    殷胥側身看了過來。

    一瞬間的寂靜。

    “第一回是酒醉,第二回呢?為什么要主動親朕?為什么要這樣,一回又一回地親密地靠近?”

    殷胥頓了頓,指腹微動,“窈窈,你向來聰敏,可是不是也會看不清自己的心?”

    幼青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有些茫然。

    剛后退這一步,肩膀被牢牢握住。

    幼青整個人向前趔趄了一步,臉側被大掌握著支了起來,她眸光也不得不對上眼前的人:“陛下,我……”

    殷胥打斷她:“只要你說不喜歡,朕就立刻離開,再也不糾纏。”

    幼青徹底頓住,嘴唇動了動,明眸失措又混亂地回望進,他沉靜中又蘊著微光的如星眉目,她垂下了頭,喉間緊緊。

    在這沉默之中。

    殷胥驟然松開了手:“好,朕知道了。”

    他目光淡淡,囑咐道:“這里的煙火及歌舞都極美,想回去之時傳喚隨從即可,他們會將你平安送回家中。”

    言罷,殷胥提步轉身。

    就在這一瞬,幼青忽然撲了過去,抬手用力地攥住面前人的領口,拉得殷胥順著這力道俯下了身。

    在殷胥微滯的黑眸中,柔軟的雙唇氣勢洶洶地撞了上來。

    “不要走——”

    太過用力,齒尖磕在嘴唇。

    帝王的薄唇,被磕出了血。

    第46章  別只會咬人。

    長歌坊外, 漫天的煙火,坊內歌舞聲聲曼曼,喧囂的爆竹聲管弦聲中, 連什么旁的聲音都再聽不見,耳邊只剩下震耳的嗡鳴聲聲。

    幼青只緊緊攥著眼前人的領口,甚至踮起了腳尖,仰頭重重地親著那雙薄唇。

    說是親, 其實也不大算。

    幼青根本不會親,只把殷胥的薄唇磕破得流了血。

    在殷胥已經順著俯身,啟唇配合的情況之下, 幼青除了把兩人的唇都弄痛, 就不知道該做什么,但她又覺只是簡單的觸碰根本不能表達出急切的意思。

    情急之下,于是幼青露出了齒尖要去咬眼前人的唇。

    在眼見著自己的唇即將被毀得完全不能見人之前, 殷胥終于先把人從自己身上扒了下來。

    他其實很想教一教她怎么吻。

    但這種時候, 他也沒心思教,只想先問更重要的。

    可下一刻, 饒是殷胥自詡素來冷靜, 隨手摸了下自己的唇,在看見指腹上沾的血時,還是忍不住,先說了句。

    “你是小獸嗎?只會咬人?”

    幼青連忙分開,一邊搖頭, 一邊擦了下自己的唇,忙連聲道歉:“對, 對不起!

    她沒想到,她只是親了下, 就把他的唇弄成這樣了。

    一時的沖動過后,很快就冷下來。

    一冷下來,后知后覺的窘迫浮上來。

    “陛下恕罪……”幼青繼續道歉。

    殷胥想聽的根本不是道歉,在見著幼青垂頭后退之際,直接伸手把人拉過來,少有的帶著幾分強硬,握著眼前人的下頜,將她的臉仰了起來,大掌緊緊扣在柔軟的臉側,甚至指腹陷進去。

    “不要道歉了。”他道。

    幼青闔上了唇,倉促地望進去。

    殷胥語氣柔和下來,聲音更輕:“突然這么做,是什么意思?”

    窗外煙火聲一簇一簇爆開,坊內歌舞正至了高潮時分,樓下一陣一陣鋪天蓋地洶涌的歡呼聲浪潮聲。

    年輕帝王玄衣輕垂,交領衣裳輕皺,微微俯身下來,深邃輪廓在斑斕光影中,沉黑眉目蘊著星火,深深地望了進來。

    幼青眼睫亂顫,慌張閃動。

    好半晌,她撥開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垂下了腦袋,胸口起伏著,眼睫落得更低,終于啟唇說話。

    她聲音低得近乎聽不清。

    “就是那個意思啊!

    殷胥唇角不自覺微揚,很快又落下,他別過了眼,靜靜呼吸幾回,語氣與平常近乎沒有區別。

    “不懂,說清楚一點!

    幼青別過眼,指節扣緊,聲音因著緊張而微顫:“我們,要不回去說吧。”

    在這樣的緊張中,殷胥輕應了一聲。

    于是幼青提步向外而去,剛走出一步左肩被很自然地攬住。

    在近乎沸騰的人聲之中,幼青身體有些不太適應的僵硬,下意識抬起的手,又垂在了身側。

    好像,是該挺正常的。

    殷胥神色如常,動作更是流暢到沒有一絲停頓,右手撥開遮擋的簾櫳,左手輕攬著幼青向前走。

    車馬已在角落里停了許久,馬兒在遍地的爆竹中踢踏著,鼻間重重地出氣,馬車四角的鈴鐺在風中輕輕地作響,繡紋精致的帷裳在璀璨的煙火中,縷縷紋路隨著風輕輕流轉。

    馬車之內,極其溫暖,檀香輕蘊。

    幼青坐在軟榻上,斗篷先解下來,整齊地放到了一旁。

    案幾上的茶水是溫熱的,殷胥抬手倒下兩盞,摸著杯壁溫度適宜,才遞到了幼青的手里,他眉心微微蹙緊,看著她仍是因著寒冷而稍顯蒼白的臉色。

    “仍覺得冷?”殷胥問。

    幼青捧著茶盞,輕搖搖頭:“不冷!

    殷胥望見她稍顯單薄的衣裳,想起了什么:“近日新得了幾匹錦緞,說是御寒效果極好,朕過兩日差人送來!

    正說著,殷胥又微微含笑:“那日送的節禮可看過了?可還喜歡?”

    幼青想起來了,其中有許多珍稀名貴的藥材,另有金銀綢緞之類,都是價值極其不菲,最貴重的,還是當屬兩本孤本,幼青曾尋了很久,只知道是失傳了,沒想到還能見到。

    “太貴重了!庇浊嗟偷偷氐溃澳枪卤疚铱赐曛螅蜌w還給陛下!

    殷胥垂目飲茶,語氣平淡:“本就是為你而尋的,你收著便好!

    “只是不知道你的師父喜歡什么,猜著她是醫者,故而也備了些藥材之類!币篑泐D了頓,又問道,“可還有喜歡的?過兩日朕再送些節禮過來!

    幼青低聲道:“沒有了,已很全了。”

    殷胥算了下日程:“明日是大年初一,還有諸多大臣需得宴請慰問,朕怕是脫不得身,要再過兩日來尋你。”

    幼青低頭望著茶湯,神思不屬地應。

    馬車緩緩地行駛著,鈴鐺輕輕地動。

    殷胥望著眼前人的發頂,鬢間只插著一只白玉釵,一身正紅的湘裙,夾襖上是銀白的狐絨,所有的冷清都褪去,顯現出了深深的靈動。

    就是沉默著,不說話。

    是在不高興?

    殷胥放下茶盞,抬手揉了揉,眼前人柔軟的發頂,目光瞥見她眼眶的紅時,所有的動作都霎時停住。

    幼青垂下頭,喉間頓了頓。

    “……對不起!

    殷胥目光一頓,望著幼青。

    幼青低頭盯著茶湯,終于說出口:“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總在原地畏縮不前!

    殷胥望著她,輕聲:“嗯,朕知道!

    頓了頓,他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目光極其柔和:“你一直都很勇敢!

    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

    幼青望進他的眼,眼睛突然濕潤,啪嗒啪嗒地落下了淚,殷胥拿錦帕去擦,反倒是越擦越多,眼淚掉得愈發兇猛。

    他只能停了下來:“怎么哭成這樣?朕方才說了什么,讓你難過了?”

    幼青一時有點止不住,眼淚又哽在了嗓子里,話也說不出來,一邊推開殷胥的手,一邊搖頭否認,好容易擠出一句。

    “不是的,沒有難過。”

    就是莫名其妙,突然眼淚掉下來了。

    然后他越是安慰,就越是止不住。

    殷胥問:“想哭了?”

    幼青也不明白為什么,反正胡亂地點點頭:“應該是!

    殷胥嗯了一聲,開口問:

    “想接吻嗎?”

    幼青霎時頓住,眼眶還泛著紅,鼻子也紅著,耳根也泛起了紅,她垂下了眼,摸了摸耳朵。

    好半晌,她才溢出一句* ,極小聲。

    “一點點吧。”

    “那過來點!币篑愕。

    幼青頓了片刻,慢慢地靠近了一點,腰上忽地橫攬過一條手臂,幼青整個人騰空而起,被放在了膝上。

    幽幽的檀香,整個籠罩住幼青。

    近乎于親密無間的貼近,幼青有些不自覺地微微僵硬,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放在哪里。

    殷胥垂下眼眉,微微低頭。

    先是鼻尖輕輕地觸碰。

    呼吸交錯在了一起。

    交錯之后,就開始微亂。

    幼青眼睫輕顫,如玉般的俊顏,帶著微微呼吸的熱氣,幾乎近在咫尺,她于是不知道該看哪里。

    殷胥也沒有更近一步,只是維持著這的分寸,幼青有些先耐不住這樣,若即若離的觸碰,讓人好難受。

    幼青輕動了一下,想要后退開來。

    “要不算——”

    算了吧,三個字還沒說出來。

    幼青后腦瞬間被扣住,隨即唇瓣被輕輕地噙住,但是很溫柔,只是雙唇極簡單又極柔和的來回輕輕觸碰。

    當一時沖動時,不會考慮到那么多,前面的許多回基本都是如此。

    可現在是冷靜的時候,一切的思緒都是過分的清醒,在這個安靜狹小的空間之內,沒有任何的理由,就是在接吻。

    太過清醒了,所有的感官都在放大,而后都傳遞給頭腦。

    合成一句話。

    他們真的在接吻。

    幼青有些不適應,放在身前的雙手,指節輕輕扣緊。

    殷胥察覺到了幼青此刻的僵硬,抓著幼青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頸,而后傾身靠得更近,鼻尖輕輕錯開,他撬開唇齒,勾住了她的舌尖。

    非常的緩慢,近乎是在教學。

    一點點勾纏著,劃過敏感的上顎,幼青微微喘氣,剛哭過的鼻子更堵,臉頰因著不能呼吸都泛起了紅。

    陌生又特別的歡愉。

    而緩慢又清晰的細微動作,又將這種感覺拉得愈發綿長。

    以至于,分開的時候。

    幼青都還沒回過神。

    直到上方響起聲音:“會了嗎?”

    幼青懵了一下。

    “別只會咬人了!币篑阈Φ。

    不然,他三天兩頭就要掛傷,疼不疼的倒是無所謂,只是日日面見臣子,顯得太不莊重了些。

    幼青瞥見殷胥的唇,徹底陷入窘迫。

    真的有那么差嗎?

    馬車已在薛府門前停了許久。

    殷胥頓了片刻,又抬手拍拍幼青的柔軟的發頂,提醒道:“現在著實已經晚了,快回去吧!

    說著,殷胥已經起身。

    幼青仍在窘迫之中,心神呆著,垂著頭跟著殷胥一同下了馬車,也沒有抬頭,甚至也沒有注意到身側之人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殷胥望著不遠處的余夫人,腳步就徹底停了下來。

    他微微側過身,要同幼青囑咐幾句。

    幼青一抬頭,一眼就只看見了那張淺淡的薄唇輕輕翕張,腦中那句“別再只會咬人了”反復回蕩起來,她深深呼吸,忽然抓住眼前人的衣領。

    殷胥目中微驚,正要說話。

    柔軟的雙唇,已經吻了上來。

    第47章  朕的窈窈,這般乖。

    細雪紛紛落著, 已是深夜,天邊燒成一片濃重的緋紅,滿地爆竹的碎屑, 時有遠處的煙火在天際如星火墜落。

    殷胥極其冷靜地,將自己領口上的手,輕輕地撥開,制止了這個大庭廣眾之下的突如其來的吻, 抬手按在幼青的肩膀,輕扶著幼青轉身看向前面。

    余夫人正立在府門前。

    一旁的玉葛和丹椒手里提著燈籠,兩人一個神情微呆, 一個嘴唇微張, 都愣得說不出話來。

    幼青:“……”

    在肅冷的夜風細雪中,幼青的心仿佛一層一層凍住,然后碎成一瓣一瓣, 甚至開始思考, 如果能立刻出現一個地洞。

    殷胥正要提步上前,忽然察覺到身側之人沒有任何動靜。

    他低頭看過去。

    望見低得不能再低的, 毛茸茸的發頂。

    幼青耳根已經紅得快要滴血, 手指緊緊攥在袖口,眼見著都快摳出一個洞。

    殷胥壓了壓唇角,極其自然地抓起幼青緊攥著衣袖的手,拯救了岌岌可危的袖口,很輕易將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他攜著人緩步上前,神色自若地問好。

    “余夫人安好, 請恕晚生失禮,改日備禮再正式登門拜訪!

    余夫人略點了點頭, 目光在殷胥幾乎不忍堪的薄唇上停了一瞬。

    殷胥神情依舊自然,只微微含笑。

    余夫人不動聲色移開目光:“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二娘,快回來吧。”

    幼青終于從窘迫中,立刻回過神,快步走到余夫人跟前,跟著余夫人進了府門,玉葛和丹椒連忙都跟了上去。

    在幼青進門之前,殷胥還看到一眼,她間隙中回過頭的目光。

    明亮的眸光都垂下來。

    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

    府門闔上,唯有大紅燈籠在風中輕轉。

    殷胥立在夜雪之中,驀地低頭笑了聲。

    馬車旁侍立的隨從,都仰頭望了望天,這就是所謂的春風得意嗎?反正就是怎么樣都笑得出來唄。

    這日子也是越來越好過了。

    幼青走回至正屋的里間之后,玉葛就幫著解下斗篷,丹椒打了熱水進來,先換下外衣而后沐浴洗漱。

    待幼青從凈室出來,已是二更時分。

    余夫人正坐在軟榻上,看著已經剪好的窗花,同玉葛正說著話,瞧見幼青出來,抬手招呼幼青也過來瞧哪個剪得好看。

    兩人絮絮地說了些話,余夫人又問起今夜玩得可開心之類等語,幼青將長歌坊的景象一一以回,余夫人聽著也不自覺笑起來。

    更漏聲聲,時不時仍有爆竹聲。

    幼青伏在軟枕上,闔上了雙眼,幾乎困倦得要睡過去之時。

    上方忽地響起聲音。

    “就喜歡那個?想清楚了?”

    幼青頓時睡意都沒了,仍埋在軟枕間,想了片刻,低聲含糊道:“還行,一點點吧。”

    余夫人哦了一聲,想起今夜所見。

    說實話,在見之前,她完全沒有想過,原來向來乖巧的二娘,私下是這個樣子,先前可能也是她誤會了。

    紈绔的,另有其人。

    而那個孩子,反倒是端正有禮些。

    余夫人想了想,盡量含蓄且委婉地提醒道:“二娘,素日相處最好不要太過放肆。”

    幼青道:“……不會很放肆的!

    余夫人點點頭,想了想直接道:“如果你同他有什么矛盾,可以好好談一談,別故意把人咬成那樣了,到時候見人也不大好看!

    幼青:“……”

    不是故意的,咽回了喉間,轉變成了悶聲悶氣的一句,“嗯。”

    余夫人拍拍幼青的發頂:“快歇息吧,明日一早起來,還有諸多事情要做!

    這話確是不假。

    第二日一大早,幼青就起來了,開始備些年禮,準備同太醫署的同僚送過去,就這樣一直忙碌到了午后。

    幼青正同余夫人一起理著藥材,忽見玉葛匆匆走了進來。

    玉葛在幼青跟前停下,似是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憋了半晌,只以眼神示意。

    視線交匯半晌。

    幼青慢慢地移開了目光,向著玉葛略點了點頭,低頭繼續整理著藥材,很是不經意地開口道:“師父,我分得有些累了,出去略散一散步。”

    余夫人正忙著,只隨意應了聲。

    幼青放下了手頭的藥材,隨著玉葛一同正往外走,身后又不高不低地響起聲音。

    余夫人道:“這回見面,別欺負人了!

    幼青渾身一僵,腳步頓了片刻,草草應了一聲,往正屋外走,剛踏出府門,就瞧見了不遠處柳樹下停著的車馬。

    馬車之內,殷胥翻看著書卷,候了兩刻之后終于等到了慢吞吞上來的某人。

    看起來呆呆的,似是不大高興的模樣。

    她隔著一小段距離坐下,端起桌案上的另一盞茶,垂著頭小口地啜飲,頓了片刻之后低聲說話:“陛下今日不是繁忙嗎?”

    殷胥放下書卷,輕嗯了聲:“正巧有東西要交予你,會見罷諸臣,就出宮來此了!

    幼青輕輕地哦了一聲。

    殷胥敏銳覺察:“心情不好?”

    幼青垂著頭,沒有說話。

    正在殷胥蹙眉之際,眼前柔軟發頂下,傳來悶悶的聲音。

    “我在師父心中的形象徹底毀掉了!

    幼青頓了片刻,就主動了一回,偏偏讓師父瞧見了,她低聲道歉,“我真不是故意把你咬成那樣的……”

    “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說著,殷胥抬手放在了眼前人柔軟的發頂之上,輕輕地揉了揉,幼青低著頭,一聲也沒有說,只揪著香囊上的穗子。

    “要不要再試一試?”殷胥問。

    幼青愣了一下,抬頭一眼就望見,那雙薄唇上赫然矚目的傷口,她忙又垂下了頭,小聲道:“算,算了吧!

    “昨日既教了你,今日正好考校一下學習的成果,免得你又忘記了。”

    殷胥頓了頓,話音簡單,“來,過來!

    停了片刻之后,幼青慢慢地磨蹭過去,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他眉目沉冷而黑,薄唇輕斂。

    她頭腦空白了一瞬。

    反應了半晌后,幼青才緩緩抬手,先搭在了眼前人的肩頸,思索一下,她試探著以唇輕輕碰了上去。

    接觸一瞬,又分開來。

    幼青垂目想了下,接下來,應該是要更深入一點,于是她盯著他的唇,認真地問:“現在是要伸舌頭嗎?”

    殷胥終于笑出了聲,笑得胸腔震動。

    幼青耳根通紅,眉目維持鎮靜,她快速退下來要回到原來的位置,剛后退了一寸,腰上橫過一條結實的手臂。

    殷胥笑得垂頭,抵在幼青的頸側。

    “其實是朕的錯!

    幼青沒有動,聲音更悶:“是我笨!

    “不是你笨,是朕的不好!

    殷胥已經恢復平靜,語氣也輕淡下來,一字一句地緩慢,“同窈窈親了這么多回,還沒有教會窈窈,著實,是朕的失職!

    “看來日后,是要多加練習。”殷胥思索。

    幼青正伸手,要推開眼前人時,雙手被牢牢地握住,而后按在了頭頂。

    唇瓣被噙住。

    又是一場極其緩慢的教學。

    分開的時候,幼青喘著氣,目中迷離,有些疑惑地問:“只是這樣……為什么會感覺很熱?像,像是喝了催情酒一樣……”

    殷胥隨意輕嗯了一聲,很冷靜地,把手伸進懷中人的上衣下擺,幼青頓時微微僵硬,有些手足無措。

    “朕可以碰嗎?”

    殷胥眉尾微挑。

    幼青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耳根不受控制地發紅,但語氣維持鎮定:“隨,隨便吧!

    殷胥眸中含笑,低頭輕輕吻住懷中人的耳垂,低聲敘述。

    “朕的窈窈,這般乖,都讓朕舍不得欺負了。”

    天色漸暗下來,馬車之內一片漆黑。

    在這片無聲的寂靜之內,連外面隱隱的風聲都變得極為清晰。

    帝王神色如常,眉目略顯冷淡地輕垂,薄唇暈著微微的紅,顯得過分冷靜,卻一邊在柔聲問著。

    “會難受嗎?”

    幼青快要哭出來了,但仍維持著語氣的盡量鎮靜,低著聲音:“一點點吧!

    殷胥望著懷里的人,柔軟的發頂輕顫,纖細的腰肢,也因為緊張而繃緊,含水的明眸都垂下來,眼睫在不自覺地顫動。

    他垂目抵在她的頸側。

    “窈窈,你怎么這么好欺負?朕做什么,你都不拒絕?”

    幼青呼吸亂著,目中微微茫然。

    殷胥深深呼吸半晌,把手從上衣下擺中抽出來,順便理好幼青凌亂的衣衫,直到恢復到看不出一絲褶皺。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這里怎么也不適合有更進一步的行為。

    “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驟然聽見這問話,幼青終于稍回過神,先是點了點頭,忙又從他手中接過茶盞,坐得遠了一點,低著頭,小口小口飲了。

    殷胥從一旁的匣子中,拿出一沓紙,遞到了幼青的面前,解釋道:“這是各地搜尋而來的醫治味覺的法子,你看看或有稍微可行的,提供方子的醫者正好也盡在長安,可以試著治一段日子!

    幼青愣了一下,剛想說不用費心了,很多法子試過了,都沒有什么用,其實沒有必要這樣的費財費力。

    殷胥道:“既都尋來了,看一看也無妨。若是都不行,朕再遣人去尋。”

    幼青放下茶盞,接了過來,低頭認真地一張一張翻看了起來,目光在落在其中一頁時頓住,陷入了深思。

    “這個,倒是,有點意思!

    幼青拿出這一頁,眸光微亮:“我去問問我師父,看這可不可行。”

    殷胥送著幼青下了馬車,想了片刻,又隨著一同進了府中。

    幼青進了里間去尋余夫人。

    殷胥便在外間的紅木扶手椅上坐下,正巧玉葛沏了茶過來,倒下茶水后,正要退下之時,卻又被突然喚住。

    玉葛恭敬地問:“陛下,可是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做?”

    殷胥憶起昨日,她突然的落淚,其實不像是突然地想哭,像是觸動了傷心之事。

    “你是自小就跟在二娘身邊?”殷胥問。

    玉葛道:“是。”

    殷胥端著茶盞,指腹輕輕摩挲:“她小時候可曾發生過什么極其重大的事情?或是讓她極其難過的事情?”

    玉葛想了下,非常重大,非常悲傷的?

    “哦,有一件。”

    想起這事的時候,玉葛自己先愣了下。

    這么算來,幼青小的時候,就被拋棄過一回,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再等到那個人。

    第48章  虔誠吻在她的額心。

    正月初一的黃昏, 外面仍稀稀落落響著爆竹聲,摻雜著孩童的嬉鬧,連同家家戶戶飯菜的香, 一同彌漫在院落之中。

    玉葛憶起當年,也是這樣的新年。

    外頭熙攘著熱鬧著,而幼青失去了她的母親。

    殷胥端著茶盞,也隨之望向窗外, 玉葛回過了神,思索著如何講這件事。

    “二娘的母親,也就是薛大人的原配, 燕夫人為薛家操勞了一輩子, 病入膏肓之時,終于看透了這薛府就是個吃人的魔窟,書了封信給親生的兄長, 想和離之后, 帶著二娘一起離開薛家。可書信被薛家扣下來了,夫人也病重而終。”

    薛家很注重名聲, 不允許和離, 更不允許當時年紀雖小,但已然聰慧記事的幼青說出那些敗壞薛家聲名的話。

    那么小的孩子,被上了家法,掌心被藤條打得紅腫后,關在小小的耳房里, 不給吃的不給喝的,整整關了一天。

    玉葛是跟著薛父進去的, 聽著薛父吩咐人把飯菜放在小幼青面前,告訴幼青, 如果再敢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就不止是一天不能吃飯這么簡單。幼青就縮在角落里,呆呆地向著薛父點頭,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再也不會說那些話了。

    薛父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讓仆婢上前伺候著更衣洗漱,直到無人的時候,玉葛才敢上前去看情況。

    看見幼青小小的掌心,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之時,玉葛終于忍不住掉了淚?赡菚r還很小的幼青,一邊擦著她的淚,眸中還閃著熠熠的光,一邊湊近小聲地說。

    “我就是哄他的,等舅舅來了,我就偷偷告訴舅舅,舅舅就會完成娘親的遺愿,帶著娘親的尸骨,也帶著我一起回外祖家。玉葛姐姐,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在燕二郎匆匆趕來吊唁之時,薛家就把幼青關了起來,說染了疾不得見風。

    在玉葛都以為徹底沒有希望之時,幼青偷跑了出來,把祠堂的薛家牌位都砸了個稀巴爛,還點了把火險些把祠堂都燒了。

    終于見到了,即將離開的燕二郎。

    幼青雖小,卻口齒清晰地把薛家這些年來故意磋磨的罪行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燕二郎把小小的幼青抱在了懷里,一字一句地告訴幼青,他今日一定會帶燕夫人的尸骨,還有幼青一起離開這里。

    玉葛頓了頓,“第二日,燕二郎告訴二娘,他同薛家商量的結果是——

    “他現在只能帶走燕夫人和二娘其中的一個,但無論先帶走誰,他很快也會想辦法帶走另一個的。

    “二娘說,那就先帶走娘親吧,娘親被困在這里了半輩子,不能死后也困在這里。

    “燕二郎許諾,一年之內,他一定回來接二娘回外祖家。”

    幼青就這么一直等著。

    等到了薛標娶新夫人進門,等到新夫人誕下孩子,因著神婆說幼青的八字克幼弟,幼青被送到了道觀之中。

    吱呀一聲,里間的隔扇門打開。

    玉葛從回憶中回神。

    余夫人先走了出來,殷胥也終于回神,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起身開口寒暄,道幾句叨擾了等語。

    余夫人道:“那方子感覺是有些效果,不過還要連續施針幾日看看如何!

    殷胥道:“若是不行,晚輩再遣人去尋!

    余夫人點點頭,道:“費心了。”

    殷胥望向隔扇門的方向,余夫人意識道這是想進去找人,頓了片刻道:“方才施針之后,二娘困得睡著了。”

    殷胥默了一瞬,仍是開口問:“晚輩能進去瞧一瞧嗎?”

    余夫人想了想,也沒攔了,而后隨著玉葛一同去小廚房,給兩人留了說話的空隙。

    殷胥進去的時候,里間一片漆黑。

    一團小小的黑影,正窩在軟榻上,呼吸平穩而安靜,瞧著纖細又柔弱,卻蘊藏著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堅韌。

    他立在原地良久,將軟毯輕輕地蓋好,而后行至了窗邊。

    幼青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感覺眼前一片昏暗,瞥見不遠處窗邊一道高大的黑影時,她先是愣了下,很快又反應過來,懵懵地抱著軟毯坐起身。

    “陛下?怎么不點燈?”

    殷胥回過身,輕應了聲,緩緩走過來點亮了燈火,摸著案幾上茶水尚溫,倒下一盞后遞到了幼青手中。

    “現下覺得如何?身體可難受?”

    幼青飲著茶水,忽然眉頭微揚:“我感覺我好像能嘗到一點味道了,唔,有點苦。”

    殷胥坐在了榻邊,接過飲盡的杯盞,放回了案幾之上,認真聽著幼青繼續說方才施針的情況,慢慢地抬手將人抱在了懷里。

    幼青忽然感受到了環在腰上的手臂,竟像是在微微顫動,她終于察覺到不太對勁,有些愣愣地問:“陛下,怎么了?”

    “朕問了玉葛,你小時候的一點事!

    幼青愣了下,忽然反應過來玉葛說的會是什么事情,她垂下眼眉,輕聲道:“都已經過去了,沒什么好難過的了!

    頓了片刻,幼青又補充道:“現在的生活很開心,和陛下在一起,也很開心。”

    殷胥沒有說話。

    其實從來沒有過去。

    所以她才會一次又一次后退。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勇敢地走了過來。

    “窈窈,是朕還不夠好,還不夠耐心。”

    幼青反倒是沉默下來,在鼻間全是熟悉到令人安心的氣息,在溫暖的大掌放在后腦的時候,所有壓抑的話語都冒了出來。

    “子胥!彼曇艉艿。

    “硯臺砸到頭的時候,真的好疼啊!

    “嘗不到任何味道的時候,真的好難過,所有的食物,都像是在嚼蠟塊一樣,我一點都不想吃。”

    “被逼著嫁人的時候,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等了好久……”

    殷胥環抱的手臂,一點點收緊,他深深地垂下了頭,埋在了懷中人的頸側。

    幼青低著頭,聲音很輕:“我知道你考慮了很多,知道長安比燕云要安定,知道你離開之前,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薛家那段時間,對我很好。直到你的死訊傳來的時候,薛家才把我嫁給了還算良善的沈文觀。這三年來,我確實過得很安穩。”

    幼青停到了這里,靜了好一陣。

    “可是,我不想要這樣的安穩!

    她頓住話音,“沒有你,我一點都不好!

    身前的懷抱,越來越緊,幼青覺得自己要被揉進了他的身體里,當感受到頸側的濕潤之時,幼青徹底呆住。

    屋外落起了細雪,裹挾著風,撲打在輕薄的窗紙之上,落出簌簌輕響。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

    殷胥憶起那是他最狼狽的時刻,從監視下脫身來到了薛府之外,從白天等到黑夜,直到隨從即將找來的時候。

    青石的墻外,冒出一道身影,藕荷色的衣裙被泥土沾得臟污,白玉的臉頰之上也是道道泥灰,唯有那雙明眸含著璀璨的光。

    她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了過來。

    兩個人為了躲避隨從,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破廟之中,夜里還下起了雨。

    少女滿身都臟污了,為了不引人注目,鬢發上的釵環都卸盡,衣衫單薄,冷得都在發抖,卻還沖著他笑。

    她扳著手指細數,如果他要去燕云,她可以假扮成隨軍的醫者。燕云聽聞也有很多不一樣的美食,就是風雪大了些,冷了些,但是也沒關系,聽說喝酒可以暖身,她也可以學著喝酒。

    外面是寒風驟雨,是雨點打在瓦片。

    破廟里,是火堆之旁。

    心愛之人,累得躺在他的懷里沉睡。

    那時的殷胥,第一次逾矩,虔誠地吻在心愛的姑娘的額心。

    他想,他已經跌到谷底了,而他的姑娘還有美好的未來。她可以為了他舍棄一切,他卻不能讓她失去一切。

    如果有朝一日衣錦還鄉,他才能夠以鳳冠霞帔三書六禮迎娶他的窈窈回家。

    殷胥輕聲道,“燕云三年,大大小小征戰二十余場,生里來死里去三回,朕從來沒有一刻忘記朕的窈窈!

    燕北苦寒,就獨在山坡上,看著靜謐的月色飲酒徹夜。

    甚每個深夜,都在金戈聲中輾轉難眠。

    “窈窈,朕從來都不舍得放手!

    幼青緩緩地抬手,環抱住眼前之人,隔著掌下略顯刺手的金線,仿佛可以觸碰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交錯縱橫的傷痕,好像這樣就可以感受到他這三年里,所有的生死難熬。

    “如果重來一回,你還會選擇把我留在長安嗎?”幼青輕聲問。

    殷胥停了一瞬:“我會安排得萬無一失!

    幼青推開身前人,仰起臉望他:“為什么?”

    殷胥看著眼前哭成小花貓一樣的臉,抬手輕輕擦這滿臉的淚痕,眉梢微微挑起。

    “窈窈,我只要是個男人,都舍不得看著我的心愛之人,為了我而狼狽到那個地步!

    幼青撥開他的手,躺回了軟榻上,轉過身背對著他:“我暫時不想理你!

    殷胥抬手把軟毯蓋好:“嗯,沒事,不想理就先不理!

    幼青頓住。

    殷胥笑著道:“反正朕有的是時間哄!

    第49章  婚期未定。

    年后剛過幾日, 太醫署就忙碌起來。

    因著今年雪勢過大,一州雪災甚重,災后起了時疫, 太醫署遣人前去襄助治疫,以張院正為首的幾名太醫都前去。

    幼青也請命前往。

    事發緊急,不過一兩日的功夫,就要準備好啟程。

    天色昏昏著, 細雪紛紛灑著,薛府門前的柳樹枝椏上掛滿銀霜,正屋里的炭火驅散了外面的寒意。

    幼青正收拾著行囊, 忽然聽得外頭的通傳之聲, 不過眨眼功夫,簾櫳掀起。

    來人沾著風雪走了進來。

    幼青放下手頭的東西,抬起頭看過去, 殷胥一身的玄袍之上, 都落滿了細雪,又在溫暖的屋內化成細微的水珠, 在燈火的映襯之下閃著細光, 眉目間也盡是風雪的寒意。

    殷胥進門之后,腳步反倒放緩,目光又落在了幼青面前的一應事物之上,他隨手解下氅衣,一邊開口說話。

    “這就要走了?”

    “嗯, 明日或者后日就啟程。”

    幼青點頭說著,先走到桌案旁, 倒下尚且溫熱的茶水,又抬頭望向殷胥, “陛下且坐一坐嗎?”

    殷胥沒有坐下,只行至桌案旁,低頭望著眼前人,接過她手里的茶盞。

    “想好了?定好了非去不可?懷州氣候近來極寒,風雪甚大,又有時疫盛行,著實是危險之地。”

    殷胥頓了頓,“而今仍有轉圜的余地!

    以君王的身份而論,不當如此。

    但以私心而論,他的確不想讓她去。

    幼青抬頭對上眼前人的目光,他長身立在桌案前,玄袍輕垂,眉目沉黑微蹙。

    她低下了頭,慢慢繼續收拾東西。

    “一州百姓的性命都在那里,我自然也沒有退縮的道理,醫者的使命,就在于此。況且我有治時疫的經驗,年紀輕,身體也好,最合適不過了!

    殷胥望著眼前人垂著的發頂,一身簡單樸素的衣裙,鬢發也未著釵環,分明一副柔弱纖細的身體,心志卻比鐵還要堅硬。

    柔韌而有力。

    “賑災的糧、衣、藥都已隨著懷州刺史先去了,你們的車馬會后一步到,屆時一應事務也應已安排妥當了。”

    殷胥抬手摸了摸,幼青拿出的衣裳,微微蹙起眉頭,“懷州朕待過一段日子,只帶這些衣物恐是不夠的,朕備了些御寒的衣物,你走之前一同帶上。”

    幼青乖乖地點了點頭。

    殷胥道:“好生照料自己,若有需要的,同隨行的官員講便是,朕遣常喜打聲招呼,會盡量對你們都多加照料。”

    幼青聽著聽著,放下手里的衣裳,抬手環住了眼前勁瘦的腰身,臉也在結實的胸口前蹭了蹭,低聲道:

    “陛下也要照顧好自己!

    殷胥按在幼青的發頂,微微使力將這顆毛茸茸的腦袋推開一些,握在后腦之上,讓幼青仰起了頭,他眉目微垂,望進她的眼。

    她身體弱,又乍然去嚴寒之地,還是時疫流行之時,坦白來講,他很放心不下。

    “先不用操心朕如何,你倒是先把自己照顧好,完完整整地回來!币篑愕馈

    幼青道:“有衣有糧有藥,一州的百姓很快渡過這個難關的,我也一定會平安回來!

    “一定守諾?”

    “一定!庇浊嗟。

    外面的風雪拍打著,都被阻擋在墻外,屋內的炭火暖和地燒著,一切都溫暖起來,潮濕的水霧凝在窗欞之上。

    幼青坐在軟榻上,抱著殷胥,手伸到他的腰身取暖,又被捉了出來,殷胥拿了個手爐放在幼青的懷里,又拿了軟毯將人裹住。

    “手怎么這么冰?”殷胥蹙眉。

    幼青抱著手爐,枕在殷胥膝上,想了想很小聲地問:“可以接吻嗎?”

    殷胥把人撈起來,在懷里人柔軟的唇上簡單碰了一下,又拿軟毯把人蓋好:“你先睡,睡著了朕再走。”

    幼青抿了抿唇,更低聲:“……不夠。”

    話音落地的瞬間,幼青的雙唇被噙住,唇齒被撬開,舌尖也被深深地吮咬,越吻越深,越吻越喘不上氣來。

    分開的時候,幼青雙眼蒙蒙的,又被軟毯蒙上來,眼前一片漆黑,聽到微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幼青低聲:“陛下?”

    半晌上方嗯了一聲,道:“快睡吧!

    在幽幽的檀香和溫暖的懷抱中,幼青徹底沉沉睡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人走的。

    第二日,幼青就啟程前往了懷州。

    懷州天寒,滿目盡是雪,官道之上因著清理倒還好,一走至小路上,一踩下去,半截小腿沒在其中,沒走一步,都是艱難。

    懷州刺史及官府已發放了棉衣及糧食,幼青等人則隨著張院正一同去瞧染病之人的情況,而后開方熬藥。

    一連忙碌了三四日,染病之人大多自覺不適已所有好轉,只是發熱依舊未退。

    已是黃昏時分,今日的藥房里,正巧是幼青和韓太醫當值,守著藥爐,時時候著,若有危急情形則快速前往救人。

    整個屋內都是濃濃的藥味。

    韓太醫翻看著染病之人的醫案,又深深思索著,開口道:“雖說癥狀有所好轉,但我瞧這脈象,倒好像不是很好,那治疫的方子也不知道要不要調一調!

    幼青也道:“是,明日看,若還未退熱,恐是要請張院正再來一同調藥!

    湯藥咕嘟咕嘟在沸著。

    外頭來人送了膳食過來,韓太醫頓時闔上了醫案,走至桌案旁,凈了凈手,就立刻拿出了食盒里的膳食,一邊忙招呼幼青。

    “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干活,天大地大沒有吃飯重要。”

    幼青也放下醫案,凈手之后坐下用膳。

    膳食雖不算豐盛,但勝在還熱乎,能吃上這么熱乎的一口飯,已是極幸福的了,在勞累的時候,吃什么都變得極為香甜。

    韓太醫大口先墊飽了肚子,又捧起一碗熱湯喝了一大口,這才舒慰地嘆了口氣,忍不住說起閑話來:“我妻子年前剛生了個女兒,生得真是玉雪可愛,這才剛剛滿月,我是真舍不得啊!

    幼青道:“過一陣子,就能回去團圓了!

    韓太醫道:“那是,我這都有一子一女,還有妻子在側,也算是人生美滿!

    說著韓太醫又問:“小薛,你這和離之后不考慮再尋一個?”

    幼青想起了一身玄衣,蕭蕭而立之人,低頭輕飲了一口熱湯,口中有些含糊。

    “有在考慮!

    韓太醫端著碗,摸摸下巴,現在是有在考慮成婚,說得這么含糊。而且離開長安時,人人都有家眷來送行,他反正沒看見有男子來給幼青送行。

    所以,是和那紈绔鬧掰了?

    韓太醫喝著湯,目中微微同情,這小薛才貌都是極佳,怎么婚姻之路這般的坎坷,眼光不怎么好,總是遇不上個什么良人呢。

    今來懷州這一遭,也算是共苦的交情。

    韓太醫放下碗,湊近了些,認真道:“我有個子侄,相貌生得不錯,人品還可以,是個讀書人,也是二婚!

    幼青有些莫名,神情疑惑。

    韓太醫正經道:“你若覺得還可以,我在其中搭個線,再找個媒人相看相看!

    幼青張了張嘴:“……”

    韓太醫極力勸說:“我那子侄還不錯的,年紀比你稍大些,家境不算很好,但勝在人有上進心,相貌才華那都是不用說的,原配是因著身弱病逝的,他也守了三年孝。”

    反正,怎么著也比那紈绔好吧。

    越說越覺得可以。

    韓太醫一拍手道:“那要是成了,咱們還算沾點親故了。你要是覺得行,我回去就跟我夫人商量商量。”

    幼青忙道:“其實已經打算成婚了!

    韓太醫正要繼續勸說,話音* 卡住,目中轉成八卦之色:“什么人吶?婚期什么時候?”

    幼青頓了頓:“也就普通人,婚期沒定!

    說著,幼青垂下了頭,輕輕喝湯,耳根有些微微泛紅,怕韓太醫不信,又道,“等這遭事了,回去就定。”

    韓太醫終于露出悻悻之色,打消了做媒的這個念頭,不過很快又笑了起來。

    “那我可等著喝你的喜酒了,到時候,我可是會好好灌你的夫婿,來個不醉不歸!

    這頭話音剛落地,就有人來請。

    醫館里頭住著的染病之人,有個突然嚴重了起來,呼之不應了。

    幼青連忙同韓太醫一起去看,又忙碌了一個時辰方歇下來,可剛見人有了意識,眨眼的功夫,人就再次陷入昏迷。

    整個醫館里,彌漫起沉重的氣氛。

    那藥確實,不能治好這疫病,只是稍稍延緩了病的進展而已。

    回至藥房之中,張院正也來了,一群太醫又言談至深夜。

    待商討罷新的藥方,幼青回至落榻的地方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分,一覺醒來時,渾身都是劇痛乏力,已是發起高熱。

    幼青想掙扎著,下榻想去喝水,杯盞都沒拿起就落了地,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催促的馬蹄聲中,一封密信隨之來到了皇帝的書案之上。

    殷胥正批閱著奏折,忽聞懷州來了信,當即放下了奏折,拆開急信來看。

    泛黃的宣紙之上,簡單的一行字。

    “薛太醫染疾,病重。”

    宣紙輕飄飄地落地。

    茶盞翻倒,微黃的茶湯浸在玉磚,映著帝王驟起的身影。

    第50章  念著他。

    懷州大雪方停, 天氣依舊嚴寒,滿目盡是銀白之色,遠處山巒綿延。

    稀薄的日光從窗縫透進, 濃濃的湯藥苦味在屋內氤氳。

    幼青一連病好幾日,一直不見好。

    張院正忙里抽閑來探望,在這里暫坐了一陣,問問病情變化, 又上手把了把脈,琢磨著怎么調藥。

    幼青裹著氅衣在桌案旁認真聽著,雙手捧著茶盞, 長長的眼睫輕垂。

    幼青道:“勞煩院正大人憂心了, 其實沒有大礙,再過幾日便會好些了,我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張院正聞言忙擺擺手。

    “先好好養病吧。”

    說著張院正瞧了幾眼。

    眼前小姑娘的臉頰因著少了血色而顯得極其蒼白, 唇色更是極其淺淡, 眼下泛著微微的青黑,多了濃濃的憔悴。

    張院正忍不住揪著胡子嘆了口氣, 眉頭越蹙越緊:“放你這幾日歇息, 你便好生歇息,怎么瞧著晚上沒睡好?睡不好,這病更是好不了。”

    幼青道了聲無大礙。

    正說著又咳嗽起來,錦帕掩著口鼻咳嗽了好幾聲,幼青這才又問起現下染病之人的情況。

    張院正道:“還是老樣子, 這疫病,目前還沒尋到極好的藥。大部分方藥都是延緩病情, 那人身體好自然慢慢地自愈了,若不好, 則越拖越重!

    而這小薛則是連著勞累好些日子,又是時時同這些染病之人接觸,瞧著身體也不大好的樣子。

    怕的就是要拖重了。

    思及至此,張院正面色有些凝重。

    這幾日熬不過去世的,也是有的。

    幼青本來聽著疫病仍未好轉,神色也正沉著,可一瞧見不遠處張院正的擔憂目光,忙放下手中的茶盞笑了起來。

    “不至于嚴重,我已覺好了許多,不日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正說著,幼青又起身,從書案那里拿了幾張紙過來,交予了張院正。

    “院正大人,這幾日我又翻閱醫書,結合這些日子瞧過的病人的病癥,又擬了幾個方子,若有一二作用也好!

    張院正接過方子,還沒來得及看。

    門口又來了一人。

    韓太醫正提了一盒吃食過來,放下吃食之后,瞧見那幾張幼青手寫的方子,著實忍不住道:“你這也太拼命了,養病也不好好養病,真是有精力!

    幼青只笑道:“閑著也是閑著!

    韓太醫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都這樣了,還念著去瞧病人,那天一同談論疫病之時就不舒服了,她也不吭一聲,愣是回去之后昏倒在了家中。

    也是真不拿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不是快要商議婚事了?也不知她那未來夫婿知不知曉這樣子。

    韓太醫搖搖頭心底直嘆氣。

    不過她那夫婿,從蛛絲馬跡來看,感覺也不靠譜,知不知道的也無所謂了,知道了,也未必會趕過來瞧。

    還是他們幾個太醫平日看顧看顧。

    韓太醫又關切了幾句。

    但畢竟還是繁忙,張院正和韓太醫只將幼青寫的藥方收好,也沒來及細看,就匆匆地離開了。

    屋內又陷入一片冷清。

    日光從窗縫中灑進,在漆黑的書案之上灑下碎金的光斑,隨著日頭緩緩地輕移,縱是如此,仍是驅不散寒意。

    幼青飲盡了一旁冷卻的湯藥,濃重苦澀之味頓時侵襲整個口鼻。

    這個時候幼青才懷念起來。

    其實有時候,沒有味覺還是有一點好處的。

    幼青以杯中的茶水漱了漱口,又行至書案之前慢慢翻閱起了醫書。

    一直這般到了晚膳時分。

    幼青這才略將膳食隨便熱了熱,不過因著病中,著實沒什么食欲,只是略吃了幾口,又強逼著自己灌了碗湯藥,而后胃中一陣翻涌,幼青闔著雙目緩了好一陣,才稍有好轉。

    方起了身,將燈燭點燃。

    燈火亮堂起來,透著昏黃的光,屋內一片寂靜,外面偶有的鳥雀之聲,也在屋內空得有回音。

    幼青去凈了凈面,又拿出平日里配好的以解惡心嘔吐的藥丸拿出來,就著茶水吃了一粒。

    本來還想再看一陣醫書,可勞累的疲憊和渾身的怠懶,全都侵襲而來。

    幼青實在撐不下去,在軟榻上蜷縮起來。

    越睡渾身越沉。

    也漸漸覺發冷。

    幼青又冒著冷汗,從睡夢中醒來,屋內一片漆黑,也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這里的天慣來黑得早。

    眼前一陣陣發昏。

    外面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幼青也覺得模模糊糊地聽不大清,但理智上,又支撐著她睜開眼,掙扎著下了軟榻,想要去外面尋人。

    剛下軟榻的瞬間,渾身的乏力就一涌而來,膝蓋一軟,幼青跪倒在地上,眼前一片蒙蒙的,于是傾身靠在軟榻的邊沿上。

    如今疫病當前,她怎能如此無力。

    眼前仿佛閃過,許多張面孔,或嗔或笑或喜或怒,最后定格在——

    年少之時,春光輕薄。

    俊秀的少年一襲白衣落拓,眉目間盡是風流,俯身來瞧她,“怎么哭了?”

    幼青忽而生出悔意。

    相處這些時日,笑鬧爭執也有,退避躲閃也有,唯獨缺了真正到底的話,至少臨別之前,應當說出口的。

    幼青目中只剩下,燈火的影子在輕輕地飄忽而動。

    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

    簾櫳驟然掀起的脆響。

    幼青聽到耳邊,急促中帶著焦急,甚而藏著微慍的呼喚。

    “薛幼青!

    幼青盡力睜開了眼。

    玄色身影的邊緣模糊,輪廓深刻又朦朦朧朧,眉目不大清晰,但急切近乎已從中溢出,薄唇翕動著,不知言何。

    熟悉的人影,攜著幽幽檀香。

    一并侵襲而來。

    幼青眼圈倏而發酸,抬手緊緊攥住眼前人的衣袍,終于徹底失去了意識,陷入了深深的夢中。

    燈火巍巍,炭火燒旺。

    再醒來之時,眼前是青色的帳頂,耳邊是隱約難辨的人聲。

    幼青額上冒著汗,側頭看過去。

    立于南窗下的人,一身玄色衣袍,正低眉垂目同對面的張院正說話,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光影中,模糊而柔和。

    張院正眉頭緊緊蹙著,臉上擠出許多皺紋,嘴唇不斷地開合。

    像是夢境一樣。

    幼青艱難地回過視線,忽然覺得手里似是還握著什么,她緩緩地抬起手。

    手里是半片玄黑的袍角。

    邊緣很不齊整,像是被撕下來的。

    袍角的紋路精致而繁復,刻著的金線也硌在掌心微微摩擦。

    幼青混沌的大腦,終于思考一瞬。

    好像不是夢。

    窗下之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提步快走了過來,俯身來探她的額頭,片刻又對著張院正道:“燒大概退了。”

    張院正道:“那暫且應無大礙了!

    幼青目光終于近距離地,落在眼前人的面容之上,他慣來冷淡的眉目沉黑,淺淡的薄唇也壓平。

    只是一瞬,就分離開來。

    張院正在一旁道:“你這孩子,真是倔得很,也是不管不顧了,若不是發現得及時,當真有性命之危。”

    幼青低聲道:“對不起。”

    張院正道:“你給的方子是有用的,我略調整了藥量,效果極佳,再試著配成藥丸分發下去,看看情況如何!

    幼青唇角彎了彎。

    張院正也不多說:“我同你說這個,是讓你暫且放下心,好生歇息,待病好了再談旁的。”

    說罷,張院正也不多留,提步出去了。

    里間只剩下兩人。

    幼青雙手搭在衾被上,目光追隨著桌案旁的那道身影,看著殷胥倒下一盞茶水后,提步走了過來。

    “喝點水!

    殷胥隨手拉過軟枕墊在幼青身后,右手端著杯盞遞過來,幼青頓了下,默默接過茶盞,雙手捧著小口喝了起來。

    有些干燥的唇瓣,漸漸潤濕起來。

    幼青喝盡之后,就抬頭望著殷胥,目光一錯也不錯。

    殷胥接過杯盞,放回了桌案,注意到這一直望過來的視線,回望過去。

    “燒壞了?不識得朕了?”

    幼青抿了抿唇:“認識!

    “陛下。”她輕聲。

    殷胥沒應一聲,只道:“歇息吧。”

    幼青垂下眼睫,緩緩地躺了下去,目光落在他殘缺的袍角,又伸手輕輕地拉住他的袖口。

    殷胥撥開她的手:“早些歇息。”

    驟然被撥開手,幼青有些茫然,他眉目沉黑,薄唇淺淺,神色在昏黃的光影之下更顯幾分冷淡。

    幼青終于后知后覺。

    “陛下,是生氣了嗎?”

    殷胥終是壓不住慍意,冷笑一聲。

    臨行前說好要照顧好自己,結果成這個樣子?病得要死了,也自己扛著,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只要還沒死就繼續胡造?

    “朕有何可氣?你想如何便如何!

    就在殷胥要轉身之際。

    幼青一下子伸手抱住眼前人,身體也隨之半坐起來,臉埋在寬闊的肩頸,殷胥被拉得俯下了身,下意識摟住了懷里人的腰身。

    反應過來后,殷胥松開手臂,正要起身。

    “臣想陛下了!庇浊嘈÷。

    殷胥頓住。

    屋外,韓太醫剛匆匆趕過來,兩個時辰前就聽聞這小薛病到昏迷了,奈何他當時正忙著,如今得了空,可要過來瞧瞧情況如何了。

    正好告訴小薛那個好消息,她費了老大的勁兒尋的方子派上用處了。

    遠遠瞧見燈火還亮著。

    韓太醫正加快腳步,忽然瞥見了不遠處屋外立著的侍從,他步子突然就頓住,有些懷疑地又看了一眼。

    怎么感覺這侍從不一般。

    韓太醫又慢慢繼續往前走。

    隔著一段院落,窗格上映出身影,床榻之上的身影嬌小一些,高大的身影俯身下去,兩道身影明明顯顯地交疊在了一起。

    韓太醫瞇了瞇眼,嘶了一聲,又摸了摸下巴,這是抱在一起了?那他不應該進去吧。

    誰?她那未來夫婿?

    里面隱約傳來聲音。

    “朕有何可氣?你想如何便如何!

    聽見這熟悉聲音的瞬間,韓太醫反射性地想跪下謝罪。

    另一道熟悉聲音隨之響起。

    “臣想陛下了!

    韓太醫什么也沒想清楚,但是扭頭就往外走,連一步也不敢停。

    開玩笑,誰敢現在去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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